《道侣被夺舍以后》 第1章 虞风遥 启疆二十一年初夏,西北之地有仙迹显现,一夜之间,草木覆盖荒野,火焰弥漫天际,与潮汐分庭抗礼。 传闻似有仙人斗法。 此言一出,世人皆惊,一时之间,寻仙访道之人络绎不绝。 **** 半个多月后。 阴风谷。 “噗!”一口鲜血喷上岩壁,丝丝雾气弥漫,其上竟生出了几颗冰晶。 布置的尚算舒适的岩洞中央是一张石床,上面摆着一座黑色雕像,形似人形,表面尤为粗糙。 须臾间,就见那雕像张开了嘴:“还好反应的快。” 下一瞬,那雕像突然原地蹦了起来,五官隐约有些崩溃:“我去!这什么味啊这是!!!” 忙不迭抬手掐了个诀,表面的黑色顷刻间尽数消散,露出下方一张尚有些青涩的脸。 没被突破中断的反噬震死,却差点被自个儿熏死,也是挺传奇的。 抬起袖子闻了闻,已然没了怪味,但总觉得心里头颇为膈应。于是他毫不犹豫,抬脚便向角落走去。 岩洞地方不大不小,分隔了洗漱的地方。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虞风遥舒舒服服窝进热水里,难得的有几分惬意。这大约就是火灵根的妙处了。 也怪他小瞧了诸多穿越前辈们的忠告,洗精伐髓原来这么味儿。 这次修行收获倒是不小。原本只是打算利用阴风谷的阴风辅助贯通任督二脉,打通小周天,没想到仅仅不到三个月就成功完成了小周天运转,差点直接筑基。 就是阴气入体实在是疼了些,不过问题不大。 内视己身,灵气汇聚在丹田中,略有些散乱的样子。那里原本就快形成一道气旋,却被毫不留情地打散了。 被他亲手打散的。 散乱的灵气被一道一道地梳理,间或有几缕灰色细小如丝线夹杂其中,触之顿觉寒意刺骨。 这阴风谷的阴风实在是好用!贯通任督二脉这座无数修士耗费经年之功也难以逾越的天堑,竟被他在短短三月间一举功成,多亏了阴风相助。 不过助益虽大,却会引来寒气入体。这家伙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现下要做的,就是彻底清除所有寒气,再行筑基,才能为自身的求道之路,打下一个坚实的好基础。 此行目的已然达到,是时候离开了。抬手一扬,浴桶边生出几株藤蔓,灵活地卷走了屏风上的衣物。 **** 阴风谷常年不见天日,谷外有军队镇守,谷内却是终年少有人迹。 倏尔,一名年轻道人低空掠过,行至一座平平无奇的岩壁前,不过数息便融入其中。 岩洞内并不昏暗,几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身着靛青色道袍的少年道人随意倚靠在石桌旁,右手边一柄深色重剑斜斜摆放着,剑柄上悬着一枚快褪色的黄穗子。 年轻道人进去时,他正垂眸盯着桌上茶盏,指尖却悄悄推了颗花生米,咕噜滚到重剑旁,落地发出“嗒”的轻响。他唇角翘起又压平,抬眼望见年轻道人时,才稍稍端坐几分。 见状,年轻道人眼含笑意,他快步上前,恭敬行了一礼:“恭喜师叔出关!观师叔周身气韵圆融,想是此行大有精进!” “嗯,尚可。坐吧。”虞风遥唇角微微上翘,执壶将桌上空盏徐徐斟满,轻轻推过去,“这三月,辛苦你定时送辟谷丹与净水了。” 清和依言坐下,态度依旧恭谨:“弟子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倒是师叔……”他抬眼飞快觑了下虞风遥,真心实意地补了一句,“瞧着比闭关前更胜一筹,神华内蕴,弟子望之不及。” 唇角笑意更深,虞风遥眉眼微扬,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喏,手伸过来。” 话音未落,他袖口一抖,一只小巧的青瓷瓶“嗒”地一声落在石桌上。 修长手指在瓶身上看似随意地点了三下:“祛寒丹。你这三月进境不错,不过谷底阴寒之气到底侵了经脉,再下去该打哆嗦了。拿去,每日一粒,寒气自消。” 清和连忙伸出双手接过瓷瓶,入手温润,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多谢师叔!师叔明察秋毫!” 虞风遥笑着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桌面无意识地轻敲了两下:“谷外头……这三月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或者……嗯,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动静?” 清和闻言,顿时明了:“师叔闭关修行这些时日,外面依旧没怎么消停。南梁与北陈之间,局势越发紧张。约莫两个月前,镇北侯亲率虞家军联合边军主力,在朔风关外与北陈大军对峙,双方陈兵关外,互不相让,如今已是僵持之局……” 话音未落,就见师叔嘴角倏地拉平,他忙道:“师叔不必担忧,您赠与侯爷的符箓与伤药,侯爷定然随身带着。况且两月过去,也不见前线有甚么消息,未必就打得起来。” “那我的两位兄长呢?他们可还安好?”右手无意识拂过剑柄上的黄穗子,虞风遥问道。 “呃,”清和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两位公子随父出征,现在应当也在朔风关。” “……” “为将者,守土安民,死生不计,此乃本分。”虞风遥神色平静,握着茶盏的手指尖发白,片刻后,他又道,“保家卫国,本就是将门子弟的宿命。” 岩洞内陡然沉寂下来。 清和欲言又止,忽又想起什么,忙道:“师叔可还记得,西姜境内那伙穷凶极恶的盗匪?” “自然记得。怎么,他们又在作恶?”虞风遥皱起眉头。 琴洲人人皆可修行,只是修行实属不易,初始便需要将精与气合炼为气,达到“三归二”,引得灵气入内,使之自然交融。做到这一步,才算是入了门。 灵气入体,这是练气六层修士才能具备的。也因此,在琴洲,一至五层修士,寻常百姓也能见上几面,五层之上,就不是常人可以窥见的了。 西姜境内那伙盗匪,为首者已是练气七层,偏偏自甘堕落,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若非春宴将至,他需要尽快打通小周天,早便是提着重剑拍上去了。 “这回啊,可是天道昭彰的大好事!”清和目光发亮,面上激动之色难掩,“那伙盗匪前些时日遭了天谴,整个山寨都被端了,罪行也被公之于众。只是不知是哪位前辈看不过眼,替天行道。” “这倒确实是件大好事。”虞风遥眉目舒展,总算是露出了一点笑颜。 见状,清和似是想起来什么,又道:“还有件事儿。半个多月前,西北之地忽现仙家异象,传闻说是有上仙斗法。” “异象?”虞风遥微微挑眉。 “消息是从平州传来的,具体不知真假,不过传的是沸沸扬扬。” 平州地处南梁西北方,乃三国交界之地。 “看来闭关这三月,还真是不怎么太平啊。”虞风遥摇了摇头,“这次修行也算告一段落,收拾收拾,是时候回观了。” **** 数天后。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牵着两只青色异兽行于山间小路上,走在前方的少年道人着一身靛青色道袍,清瘦后背上斜贯一柄玄铁重剑,乌沉剑身足有近半肩宽。 乌黑长发被一根秋香黄的发带高高束起,其下缀着两颗琥珀色透明坠子,行走之间发出叮当脆响。 迷蒙的薄雾如轻纱一般笼罩着四周,虞风遥忽然双眼微眯,左手将缰绳递出,右手抽出身后重剑,双手持握。 清和忙接过缰绳,抽出腰间长剑握紧,神色微变。 “莫慌。”虞风遥安抚了他一下,“应是护山大阵开启了。” “护山大阵?!”清和心内一惊,忙四处探看,仍未能发现一丝异样。想到师叔的阵法造诣,面色不由得越发肃穆。 琴洲虽为俗世所在,大大小小的道观可不少见,而在这之中,清虚观的地位是无可争议的。别的不说,单凭这护山大阵就足以脱颖而出。 毕竟他们观里的护山大阵,可是实打实的上界所赐。足以抵御金丹真人十击的阵法,在整个琴洲都是独一份的。 只是这阵法虽好,却也着实是个饕餮,灵气消耗实在可怕。故而平日里只做警戒之用。像现在这样全力开启,清和入观十几年都不曾得见。 这条山间小路只供他们这些弟子日常行走,平日里本就人烟稀少,今日更是连鸟雀都不见一只。二人对视一眼,加快步伐。 眼见着到了山门所在之地,前方却仍是一片郁郁葱葱,不见山门半分踪影,更遑论往日热闹景象。 虞风遥微微皱眉,腰间玉牌却在此刻微微闪烁起来。 片刻后,虚空中忽如水纹荡漾,点点微光自深处流泻而出,化作一道拱形门户。 虞风遥握紧手中重剑,目光划过虚空中那微漾的门户,看了清和一眼,二人迈步入内。 “来者何人?!” 一声暴喝,山林深处一群持剑道人飞跃而来,却在近处一个急停。 “虞师叔?!!” 为首者望了一眼二人腰间玉牌,脸上的警惕瞬间化作惊讶与恭敬,慌忙收剑行礼,“您修行回来了?” 虞风遥正待回答,忽有所感,抬眼向远处望去。 数息后,前方山林中一面容端正的年轻道人含笑现身。 众持剑弟子连忙再次躬身:“景明师叔。” 虞风遥也拱手笑道:“景明师兄。” 景明点头回礼,笑着看向虞风遥:“师弟,师叔祖和师叔正在寻你,想要见一见你。” 虞风遥拎起手中重剑挂在身后,爽快应道:“我刚回观,合该先去拜见长辈。” 说完转头看向清和,揶揄道:“你还要牵着这两头青毛驴子多久?跟着我修行这么多天实在是辛苦,回去好好歇着吧。” 清和闻言,不好意思地笑笑,恭敬施礼道:“是,师叔。”说完便牵着那青色异兽退下了。 景明见状,望向那群持剑道人,温言道:“这些时日,辛苦诸位师侄护卫观中安宁了。” 为首弟子忙道:“弟子分内之事。” 景明颔首,对虞风遥道:“师弟,我们走吧,莫要让长辈们久等。” 师兄弟二人遂相携离去。 第2章 山间异常 山间薄雾轻盈,整座道观都氤氲在迷雾的笼罩之中,天际隐有流光闪过。 景明看了虞风遥一眼,问道:“不是说要借助阴风谷的阴风修行,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修行可还顺利?” 虞风遥顿了顿,笑道:“尚可,倒也不算是无功而返。只是阴风谷不可久留,我便提前回来了。” 说着,侧头看向景明,正色道:“景明师兄,到底发生何事?缘何要开启护山大阵?” 景明眉心跳了跳,沉默了会儿,才苦笑道:“果然瞒不过你。这阵子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你可曾听闻?所谓仙家异象并非空穴来风,师尊半月前就已经启程去了宫城护卫陛下,观中便由师叔祖和师叔镇守。” 虞风遥眉心蹙起,低声问道:“仙家异象…到底是甚么异象?” “传闻未必是假。”景明摇摇头,“更确切的我也不甚清楚。” 说着,他又笑道:“不过不必太过担忧。此事尊长们已经接手,我等只需静待些许时日便可。” “如此便好。”虞风遥笑道,目光越过屋檐,望向天际一闪而过的流光。 “不过,”他忽又转头,目光紧紧盯在景明的脸上:“西北之地离此地有数千里之遥,真的是因为所谓上仙斗法吗?!” 清虚观乃南梁国教,地位超然,又有上界钦赐护山大阵,纵然西北之地真有上仙斗法,又岂会有如此大的影响!俗世才是清虚观根基所在。何至于要开启护山大阵,甚至观主本人都要赶赴宫城? “师兄,你还有事瞒着我!” 不过数月不见,景明师兄眉宇间已是多了几道深痕。 究竟发生了何事? 更何况,到底是甚么大事,连他也听不得? 景明面色变幻,神色异常复杂。他欲言又止,望向虞风遥的目光中隐现忧心。 目光相视片刻,虞风遥面色骤然大变。 “是不是我爹,我爹他们……” 虞风遥紧紧拽住景明的道袍,半晌,才敢张口问道。 景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片刻后,才道:“不久前,前线传来消息,言朔风关外煞气冲霄数日不绝,恐镇北侯所率主力与北陈狼骑已同归混沌。” “什么?”虞风遥愣愣地望着他。 半晌后,才颤声问道:“同归混沌……什么意思?” 景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虞风遥怔怔地看着,片刻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猛然转身,踉跄着向前方飞奔而去。 “师弟!”景明忙急步追了上去。 **** 一路疾行,掠过山间层叠院落,忽而望见前方一座巍峨殿宇。 一个起落,便落在了殿前的空地上。景明正待拉住师弟,却见虞风遥突然刹步停在殿前,挺直脊背施了一礼:“弟子虞风遥,求见丹清师叔祖、玄穹师叔。” 景明还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瞥见虞风遥微红的双眼,以及停在额间微微发颤的指尖。一时间所有话语凝在了喉间。 话音刚落,殿门轰然洞开。 才刚迈步入殿,却见两道身影不知何时忽然出现。 为首那人长髯儒雅,两鬓有些许斑白,此刻正眉头紧锁,仔细端详了虞风遥片刻后,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低声道:“张嘴!” 虞风遥愣怔片刻,咽下涌上喉间的鲜血,才缓缓张口。泛着草木清香的丹药一入口,便化作略微滚烫的液体,顺喉而下。顿时他心中微震。 这是……中品炎阳丹?从他胎穿到此界,十五年来尚且还是第一次遇见中品丹药。这样的丹药,恐怕师叔祖也不多吧。 顾不上突然发酸的鼻尖,他忙不迭双腿盘坐,引着药力入任脉进丹田。磅礴药力化作热流冲进丹田,被他小心翼翼引导着洗涤丹田中的灵气。 空旷的大殿此刻异常安静。 三人站立,一人盘坐。 这实在是不合规矩。望着眼前这一幕,景明心道。他看了虞风遥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叹了口气。 他又望了望师叔祖,一旁的师叔祖微微颔首。 景明点点头,无声退下,顺手带上了殿门。 丹清道人望着眼眶略带红痕的虞风遥,终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寒气入体,又兼突闻噩耗,心神大恸,尚在殿外时吾就觉察他气息有异,果然……” “也亏得他能忍!” 另一人中年模样,颌下胡须略微有些凌乱,一双虎目紧盯着虞风遥:“阴风入体、寒气侵髓不亚于寒刃刮骨、万蚁噬心,这小子居然能想出利用阴风谷的阴风辅助贯通任督二脉,着实是个胆大的,还真被他做成了!” 贯通任督二脉、打通小周天何其艰难,他们师兄弟三人,唯有他师兄,清虚观观主玄心道人初步完成小周天运行。 本以为即便这小子天赋异禀,少说也得半年之久,才能有些许成效。谁曾想居然只三月便回来了,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猝不及防,直到这小子到了山门口方才知晓。 正想着,就见虞风遥气息逐渐平稳,而后缓缓睁开眼。 站起身来顾不得整理衣摆,虞风遥抬手便是一礼:“谢师叔祖。” 不等丹清道人说些什么,虞风遥急问道:“方才听景明师兄说,说前线…战事有异,不知是…?” 回答他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眼眶骤然一红,鼻尖的酸涩猛然加重,虞风遥忙低下头,眼睛一时间都快要看不见了。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沉默片刻,虞风遥缓缓跪下,低声道:“弟子虞风遥,已有数月不曾归家,恳请师叔祖、师叔准许归家探望。” 眼中忍不住泄露出一丝心疼,丹清道人叹道:“风遥,你是个好孩子。” 他默了默,才道:“依理,吾等本不该阻拦。只是,前线战况乃朝堂机密,至今仍只有数人知晓,你父兄……,应当还在朔风关。此处乃两国交战之地,我等修行中人,不便插手。” “为父送行,应有之义,即便是修行中人,也不应罔顾人伦吧。”虞风遥挺直脊背,微红眼眶直直盯着丹清玄穹二人。 玄穹道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丹清道人沉默片刻,侧头望向殿中正前方高冠博带、手持拂尘的祖师塑像,半晌,才回过头道:“风遥,答应师叔祖,千万…千万莫冲动。” 虞风遥眉心重重一跳,顿了顿,回道: “好……师叔祖放心。” 旬月前,清虚观骤然得知平州忽现异象,又接到南梁皇帝陛下急信,言前线有异状。 清虚观与朝廷早有默契,平日里从不插手政事军务。消息既然能到得他们这里,那所谓异状,只怕是非同一般。玄心道人便与师弟玄穹道人一同前去探查,另派弟子查探所谓异象一事。 玄穹道人面上青筋跳动了几下:“吾师兄弟二人才刚到得北境,远在朔风关三百里之外,便遭无形伟力阻隔,更隐有天威示警,不多时便接到尊长法旨,言吾等只需回去静待消息便可。” 琴洲之地灵气匮乏,真仙难寻,世人所言神仙迹象,大多只是精怪作祟。然而唯有少数人才知晓,琴洲常年有真仙镇守,护佑一方。只是尊长们从不参与俗世争斗,唯有大事发生时,才会现世。 师兄弟二人顿觉此事棘手,但事关南梁国本,总要查探几分,才好与陛下分说,携手共渡难关。 好在军中侧翼尚算完好,且在上报前线异状之后便已撤离。一番问询查探之后,才知晓所谓仙家异象与前线之事竟份属同源。 “此次作战,本是由你父镇北侯率五万虞家军与七万边军,在朔风关外与北陈二十万大军形成对峙之势。但就在西北之地天象剧变前夜,也就是二十余日前,大军侧翼巡哨骤然发现与中军所有联络尽数断绝。 “遣斥候多番探查,才骇然发觉战场核心竟不知何时化作一片空旷死寂,目之所及,空无一物。我南梁五万虞家军,三万边军精锐,连同七万北陈金帐狼骑,连同他们的车马、营寨、军械……所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生生从这方天地中剜了出去。” “此等诡谲莫测、超乎常理之事,吾等亦觉匪夷所思,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再度请示尊长。” 说着,玄穹道人喉结滚动,声音也变得异常干涩:“依尊长示下,上仙斗法,确有其事。镇北侯所率主力,离斗法之处并不算远,应是受了波及。” “受了波及……” 如此轻描淡写…… 虞风遥几乎要笑出声来。 南梁北陈,两国加起来至少十五万条人命,只得一句受了波及吗…… “荒谬!”紧握的双拳几乎要把身上的道袍撕破,掌心霎那间便是鲜血淋漓。 “风遥!”丹清道人语气骤然加重,语重心长道:“十数万人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此等伟力,早不是我等能有资格参与得了。我知你心中苦痛,但你更要明白,留得有用之身,方能以图来日啊!” 虞风遥定定地望着师叔祖,许久,才张口道:“风遥,明白。” 见状,丹清道人在心中叹了口气,又道:“为今之计,唯有全力以赴,以备来年春宴。如此,方有机会入得上界,得授仙家妙法。” 一旁的玄穹道人也道:“倘若福缘深厚,许是有机会蒙哪位仙家青眼,收为记名弟子。到得那时,你父兄的仇兴许就有机会……” 话音未落,就瞥见丹清道人面无表情送来一记眼刀,只得悻悻然止住了话头。 见此,丹清道人只觉头疼,又看了眼面前沉默不语的虞风遥,苦口婆心道:“风遥,你定要记得,切莫让仇恨蒙蔽道心,否则,易生心魔啊!” “是,风遥谨遵师叔祖教诲。”虞风遥低声回道。 丹清道人望着他:“好孩子,莫要太难过了。这段时日你修行辛苦,回去后就好好休整。如今春宴在即,虽说你已然打通了小周天,但寒气入体,仍是隐患,接下来这段时日,就安心留在观中静修,无事就不必外出了。” 第3章 破阵 虞风遥猛地抬头,却撞进了师叔祖仍带关切的目光中,嘴角动了动,沉默地低下头。 再度收下师叔祖和师叔赠予的诸多伤药,虞风遥一一谢过两位长辈,施礼告辞。 直到他背影消失于天际,两位真人才收回目光。 丹清道人叹道:“这孩子,还是太过于沉溺俗世尘缘了。” 玄穹道人嘴角微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问道:“那师叔又为何要让吾道出真相,却连景明都不曾告知?就不担心这小子一时冲动?” “瞒是瞒不住的。”丹清道人轻叹着摇摇头,目光柔和:“况且,风遥虽然调皮,却也是个机灵的孩子,他知道轻重。” 机灵是机灵,玄穹心道,知道轻重倒也没错,就是……他欲言又止。 “你莫不是,还怕他破了这护山大阵不成?”丹清道人瞥了他一眼。 “这怎么可能!”玄穹摆摆手,又道:“那小子于阵法上的天赋,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吾看啊,以他如今的阵法造诣,怕是再过不久就要超过吾喽。不过嘛…… “此阵可是上界所赐,其中奥妙,玄妙非常,想要破解,实属无稽之谈!就是,”说着,他五官皱起,一脸牙疼,“依那小子的性子,吾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啊。” 直到掠出许久,虞风遥才恍过神来,一个急停停在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院落边上。 身后重剑剑柄上的黄穗子从肩头滑过,温柔拂过他的脸庞。 那是娘亲亲手编织的,三兄弟各有一份,相似的式样,却有不同的色彩。 如今,这天地间只剩一只了。 指尖摩挲着穗络,将它死死攥在掌心。 幼时,他也曾这般攥着父亲留下的剑穗惊醒数次。 当今南梁皇帝陛下,实属雄才大略之人。即位四十三年,开拓疆域近半数。他尚未出生时,父亲便终日奔赴于战场,到后来他入了清虚观,就听闻他的两位兄长追随父亲入了军伍。 将门之家,这再平常不过。 即便他入了修行之门,再不同凡俗,除了时不时寄出去的符箓伤药,又能再做些什么? 虞风遥闭了闭眼。 将士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①。 他可以接受他们马革裹尸还,但绝不接受那样一个荒谬的结局! 肩头垂落的剑穗一瞬间绷紧,丝线掐进皮肉,染上掌心的点点鲜红。 十数万大军一夕蒸发,这是何等伟力!若是敌人当真如此强大,他自然只能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可若不是呢? 无论是南梁亦或是北陈的士兵,哪个不曾修行过?更别提其中精锐,个个都是炼体的好手。纵然实力只在练气一层至五层之间,十数万这样的精锐部队,又岂是旁人轻而易举便能消灭的? 能够在一夜之间让两国主力凭空消失,若非大能出手,那便只能是借助法宝、丹药、符箓又或是阵法了。 然而能够达成此等威势的法宝、丹药、符箓,该是何等贵重之物,那群所谓的上仙,又怎会舍得用这样贵重的物品对付一群区区凡人? 十数万的精锐部队,除非斗法的余波强到只一击便让十数万士兵魂飞魄散,否则又是如何让这十五万大军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且侧翼毫无觉察呢? 如此看来,除却大能出手,极有可能便是阵法。 阵法有困阵、杀阵等,只要不是杀阵…… 倘若真的如他所想,那也就是说…… 虞风遥的目光一瞬间亮的惊人。 只要有一丝希望,上天入地他也不会放弃! 无论如何,他需要亲自去前线探查一番,才能确定。 虞风遥眯起眼睛,望向虚空中时而闪烁的流光。 听得动静,院内守着的几位侍从尽皆迎了上来。 虞风遥扯起嘴角:“辛苦守着了,且先退下吧。” 说着,迈步走进主院。 斜倚在榻上,虞风遥揉了揉额头。 现如今,若想要亲去前线探查,首要解决的,便是如何出去。 护山大阵已开,出入皆受限制,不得主持阵法之人准许,连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 玄心师叔不在,主持阵法之人,必然是丹清师叔祖和玄穹师叔。他们定然不会同意他去冒那样大的险,所以只有想法子破解了这护山大阵。 两位筑基真人主持的阵法,且玄穹师叔尤擅阵法,于他一个练气十层的小修士而言,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啊… 可若连这样的阵法都破解不了,更遑论那能让十数万人一夜之间凭空消失的阵法! 此行,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先休整休整,待气息稳固,精气饱足,破阵才能更有余力。 **** 幽静隐蔽的内殿之中,玄穹道人盘坐于蒲团上,眉头皱起。 距离风遥那小子回观已有三日之久,怎地如此安静?还真是不习惯的紧。 等等!他突然瞪大双眼,这小子,莫不是真想破阵吧?! 他连忙闭上双眼,借助阵眼之力扫视每一处阵基所在,却并未发现丝毫异样,灵气所感之处,阵纹也运转流畅,并无半分不妥。 此阵毕竟是上界所赐,全力开启之时足足能受金丹强者十击,又有观中长辈数百年经营,早已与此处山脉近乎融为一体。若有强敌来袭,甚至还能引动方圆百里内的地脉灵气协助御敌。 如此强大的阵法,如何能破? 虽说这世上并没有毫无弱点的阵法,阵眼作为阵法的核心控制枢纽和能量源泉,是整个阵法最强大,同时也是最脆弱之处。 但阵眼一直由他和师叔两人轮流护持,片刻也不敢放松,即便有一人在内坐镇,另一人也会在外殿护法,他们又岂会不防着有人对阵眼下手? 果然还是想多了,他放下心来。 不过那小子竟然一直不来“请教”,还真是不合常理。他忽地叹了口气,心道,只希望别是心神大伤就好。晚间还是派人去看看好了,如今这样实在是反常。 **** 他这样一直没什么动静,玄穹师叔怕是会觉得奇怪了。虞风遥心道。 这次估摸要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了。毕竟,谁又能想到,他竟从未打过阵眼的主意? 世人皆知阵眼乃阵法命门所在。清虚观九载清修,他对观中布局早已了然于胸,推测阵眼位置并非难事。然而,动阵眼乃是万不得已的禁忌。 破阵之法,无非“力破”与“巧破”二途。寻找阵眼破之,便是“巧破”中最常见,也最考验阵修造诣的法门。 力破之害显而易见,而巧破之中,除却寻找迷阵、幻阵特有的“生门”之外,其余手段皆不免伤及阵法根本,甚至反噬主持之人。 尤其阵眼! 此乃阵法最关键之处,一旦受损,轻则阵法威能大减,重则顷刻崩溃! 这座护山大阵,是清虚观举全观之力、付出巨大代价,才得上界赐予的镇观之宝。 因此,破阵势在必行,却绝不能损伤阵法根基。这分寸的拿捏,方是此行最难之处! 立于后院竹林中,虞风遥双眸微阖,感受着微风轻拂脸庞,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脚下大地沉稳厚重,托举万物。 倏尔,闪烁的流光自虚空中划过,却在某一个瞬间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骤然凝滞。 就是现在! 苦守三昼夜的等待化作决绝,虞风遥右掌如陨星坠地,悍然拍向脚下! **** 空旷寂静的内殿,虚空中漂浮着一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圆盘状物体。丹清玄穹二人围绕此物相对而坐,皆是神色肃穆,片刻也不敢大意。 数息后,玄穹眉目舒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正待说上几句,异变陡生。 那阵盘骤然嗡鸣旋转,表面铭文如沸水般翻涌!原本平稳流转的灵光炸成漫天金屑,将内殿照得一片惨白!与此同时地底龙吟声闷雷般滚过,整座大殿地面霎时间起伏不定。 二人面色瞬间大变,不约而同脱口而出:“风遥!!!” 竟是算准了吾二人轮换之机!玄穹真人瞳孔骤缩,忙喊道:“地气逆冲?!快固守兑位!” 丹清真人却已须发怒张,浩瀚灵气如山岳砸向阵盘! ——轰! 沸腾的铭文被硬生生摁回,他却喉头一甜,唇角血线蜿蜒而下。 “玄穹…去竹林!”丹清从齿缝挤出命令,全身骨骼因灵气过载咔咔作响。 “借助竹林地气扰乱地脉灵气?!”玄穹真人不由得面露震撼之色。但此刻已是来不及想太多,再不过去,那小子怕是要跑! 下一瞬他便冲出内殿,顺手拦住匆忙赶来的景明:“守着你师叔祖,若有人来问,只说一切正常!” 话音还未落,身形便已消失在天际。 飘荡的竹叶还未落地,寂静的竹林就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臭小子,怎地跑的如此之快!”飞速扫视整片竹林,玄穹真人气急。 “不在此地,又会出现在何处?”他并指如剑,灵气喷涌,带动飘荡的竹叶瞬息化作七十二道符印。符印成型之时,三根青竹被拗成奇异的星芒状,直指山门! “好小子!”他怒极反笑,“回观之时都不忘琢磨我这阵法。” 忙提气欲追,身形竟忽然晃了一晃,掐诀的指尖也在此刻停滞了半分。 顿时心头又是惊怒又是欣慰:这臭小子!刻意卡在吾与丹清师叔交接的刹那动手…他早算准了此刻阵眼动荡,师叔无暇他顾,而吾却… 他看向自己微颤的双手:心神耗竭未复,十成力仅剩七成! 如此聪慧,怎地就不懂得韬光养晦之道呢? 强提灵气压下识海刺痛,他飞速转向,疾奔而去。 瞬息之后,不远处一静谧小院,屋顶上一道人影渐渐凝实,指尖无意识凌空勾画。 虞风遥猛地攥拳掐灭思绪,最后望了一眼玄穹踉跄的背影。 竹叶割破掌心,血珠滴入青瓦。 “……抱歉。” 他身形一晃,向着某个方向飞掠而去。 ①原文: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出自《后汉书·马援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