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春计》 第1章 血色惊澜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焚春计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章 血色惊澜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章 金针暗度 绣院的灯火,燃了两日。 逼仄的围房里弥漫着丝线、浆糊与无声的焦灼。宫人们穿梭往来,脚步匆匆,却无人凑近引素所在那张长案。 案上初具雏形的吉服,瞧着就叫人悬心。 窃窃私语如潮湿的霉点,在角落里滋长。无人敢当面质疑,但那一道道扫过衣料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惶惑,甚至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 此间种种,引素一无所知。 两日间,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忙碌着,直至第三日破晓时分,她又一次俯下身,以近乎雕琢的专注,将最后一枚珍珠缀在翟鸟的眼角。 在众人的瞩目下,引素捧着那件熨烫平整的吉服,再次踏入咸福宫。 殿内暖香依旧,倬妃春睡方起,只睨了一眼托盘中的衣裳,那点残余的睡意便瞬间消散了。 没有意料之中的金芒耀目、珠光璀璨。 整个正殿都被这件吉服撼动了,众人目光凝固在那片清浅的底色,一只通体以银线与珍珠点缀的翟鸟栖于墨兰从中,微光流转间,寡净得不合时宜 倬娘娘的脸像陷进了泥地里,被戏弄的怒火“腾”地窜上头顶,脸颊霎时间便涨红了。 “混账!” 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戳破了天去。 “拿这等守孝都不穿的晦气东西来搪塞本宫,你是活腻了,还是打量本宫不敢打死你?” 殿内鸦雀无声,几乎能想象到,这个细弱宫人转眼就会被碾碎,抛洒在这煌煌宫城的底根下头。 引素于这片死寂里,抬起了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庞。 她凝视着倬娘娘,声口轻糯而平稳,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分量,“奴才想问娘娘,您是想在千秋宴上,得一时的喧哗瞩目,还是想得皇上片刻的真心驻足?” 话音落下,殿内再次陷入诡谲的静谧之中,连鎏金狻猊香炉口中吐出的青烟,似乎也被这句话冻住了,凝滞在半空,不再升腾。 这场沸反盈天的风波,最终竟悄然掀过,未在六宫掀起多少涟漪。 消息递到养心殿时,殿内正燃着龙涎香,一道身影隐在缭绕的烟气之后,只能窥见模糊的轮廓,正在批阅奏章,姿态疏淡。 听罢太监切切的回禀,那人执笔的手未有丝毫停顿,只从烟雾后传来几个听不出情绪的字: “不必理会。” 细雨飘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才放晴,正是皇后千秋,宴开澄瑞亭。 水殿风来,荷香暗度。宫灯沿曲廊次第点亮,光晕溶溶,与天际疏星、池中波光交映成辉。 帝后并坐高位。御座上的身影半隐于灯影,骨骼匀亭,神情疏淡,恍如雪中孤峰,仿佛这满园繁华,都不过是他指尖即将消散的薄雾。 皇后端坐其侧,身着沉香色八团金龙鸾凤袍,气度沉静雍容,眉目温煦,春水藏锋。 开宴循例,皇帝便赐下一柄寓意“福寿如意”的灵芝首玉如意。皇后含笑稳稳接过,指尖托住那沉甸甸的吉兆,灯下与皇帝对望,倒也算得上一对相宜的少年夫妻。 席间珠翠摇曳,暗流潜涌。众人皆知好戏尚未开场,目光皆心照不宣地瞟向入口。 咸福宫树敌颇多,谁都等着看倬妃如何与皇后打这场擂台,等着那惯会喧宾夺主的草包,一如既往又矢志不改地来衬托中宫的气度高华,这戏码,着实叫人百看不腻。 或许这才是真正能令皇后称心如意的生辰礼。 就在这片暗流涌动、众人翘首之际,殿门处的唱喙声起: “倬妃娘娘到——” 四下屏息以待。 倬妃走了进来,步子走得极缓,身上果真是那件素净到底的衣裳。 雨过天晴的碧色,在灯火下流转着清浅的光晕。裙裾处,银线绣就的八团翟鸟隐在墨兰丛中,行走间,方泛起月华般的清辉。 “皇上见惯了规行矩步,珠围翠绕。” 两日前,引素抛下无法挣脱的饵,此刻正响在耳边,“娘娘何不做那一抹月下清辉?” 倬妃微微侧身,翟鸟翅尾点缀的青玉,随着她的动作,在灯下闪烁出温润内敛的光。 “让皇上记住的,不是一件华服,而是独一无二的风韵” 。 那声音尚在心头盘桓,而声音的主人正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果不其然,御座上,皇帝的目光落在倬妃身上,带着几分审视的兴味。这人向来骄纵,今日竟真肯洗尽铅华,没有披红戴绿地给人搭戏台,也算有进益。 他的目光带着些许玩味,若有似无地掠过她,视线即将移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竟被一抹奇异的景象攫住了。 倬妃那身青罗裙裾流转的光,如同水波,不经意间映照在后方那宫人素净的衣衫之上,为她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翠色。 殿内暖融,人人面上都染着暖意与喧嚣。唯独那一角,那被光影无意映照出的人,安静得像个雪堆出来的幻影,透着一股子比倬妃那身衣裙更纯粹,更格格不入的冷。 就在这一瞬,有个念头无端掠过心头——他想看清,那如梦似幻的光影之中,藏着的是怎样的面孔。 巧的是,那雪堆似的宫人此刻也抬起了眼,与他撞了个正着。 引素亦是心头剧震。 她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在此刻看向这个方向,那积压多年的仇恨险些就要破笼而出。她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眼下却只能忍耐。 可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拼尽了通身的力气,才得以收回目光,垂头的一刻,喉间已尝到翻涌的血腥气。 她垂下眼帘,向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半步,将自己重新藏进灯影深处。可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已如烙印刻在两人之间。 皇帝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那一眼太仓促,快得他来不及看清眉眼,只记得那眼里似乎凝着一片荒芜的、亘古的冷意,像腊月里结了冰的湖面。 冷不防地,他竟觉得眼中仿佛溅入了一滴融化的雪水,激起阵阵细微而真切的寒意。 他不动声色地转回脸,目光已落回眼前的金樽玉盏,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第3章 疑云初聚 满园静了一瞬。 皇后的眼波朝她身上轻轻一荡,一壁执起茶盏,笑意不改,姿态亦是娴雅如常,夸赞道:"倬妹妹今日这身打扮,倒让人耳目一新。" 下首穿鹅黄比甲的余贵人会意,掩袖问道:"妹妹今日这身,瞧着倒是清减许多,可是近来身上不好?"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一个着绯色宫装的嫔妃接了口:"可千秋盛典原该珠翠满堂,姐姐这般素净,终究失了庄重,难不成是有了什么烦难之事,是以才无心打扮?" 话音未落,与倬妃早有宿怨的王美人抿唇一笑,声量不大,却很有几分挖苦的意味,“姐姐多虑,倬妃母家何等显赫,又得圣眷,想来是娘娘心境高远,不似我等俗人,只知追逐鲜妍。” 宫里的女人谁没有三言两语,倬娘娘平日又何曾忍过这等当面的挤兑,登时就要发作,那句“放你娘的屁”已到了嘴边,将将要冲口而出。 引素察觉到了身前之人身体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电光石火间,她袖中的手指微动,极轻、极快地扯了把倬妃的袖带。 这一遭如同冷水泼面,让倬娘娘顿时抿住了嘴唇。 言犹在耳,倬娘娘察觉到,那九重天上的皇帝,看她的眼神已有些许不同,便说明这路子是对的。 于是倬娘娘心一横,下了死劲儿,从喉咙里挤出的,是日前的殷殷嘱咐,“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穿什么都相宜,臣妾不过换换样式,图个新鲜罢了。" 话说得生硬,尾音都发飘,而后便再不理会旁人目光,闷头坐下,脸上木木的,分明是强忍着。 御座上,皇帝心念微动,目光落回倬妃那身工细如丹青般的衣裳。今日这局面,谁在推波助澜,他看得分明,女人那点微末心思他懒得理会,倒是倬妃今日真正令他生出几分兴致。 这人是真正娇养出来的,从不肯吃亏,今日竟能忍下这般挑衅,虽说养气功夫还不到家,不比皇后老练,但也尽够了。 他唇角勾起,竟有些顽劣的意味,并未看皇后一眼,只向着倬妃道:“入宫数载,性子倒是沉静了些。朕记得有副回纹白玉扁方,正配这身衣裳,便赏你了。” 闻言,他身侧的皇后仍旧是含笑的模样,执金樽的指节却微微泛白。不过转瞬,那紧绷的指节便松弛下来,她举杯向倬妃的方向微微一扬,姿态娴雅无可挑剔,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灯影造成的错觉,春水乍皱,悄然无痕。 引素冷眼瞧着,只觉讽刺异常,什么温良恭俭,什么君临天下,不过是层描金敷粉的皮,底根下头却早已爬满了叫人作呕的蛆虫。 而下首的倬娘娘喜色瞬间漫上眉梢,眼中光彩大盛,恨不得即刻炫耀一番,痛痛快快出了这口被围堵的鸟气才好。 正打算着,一方素净的帕子却适时从旁递来,轻轻覆在她因激动而微颤的手上,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倬娘娘瞧着凑近的引素,下意识接过,脑子便糊涂了,匆忙间只来得及朝上头说了句"谢皇上赏赐" ,人便已重新落了座。 亭内丝竹再起,教坊司献《霓裳羽衣曲》,笙箫管笛之声穿云裂石。舞姬身着薄纱衣,踏着乐声翩然起舞,广袖翻飞间宛若彩蝶穿花,方才的涟漪就被这婉媚的夜抚平了。 忽地,有阵歪斜的风吹过,一只残破的、样式古旧的风筝,竟从高墙外飘飘摇摇,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帝后席前的御案之上。 那风筝的骨架已露朽色,尾翼上却孤孤单单系着褪色的璎珞,底下则是枚刻有肃字徽记的玉佩。 “肃王!” 不知是谁失声道出了宫闱禁忌,随即以袖掩唇,惊惶四顾。 满园笙歌戛然而止。 众妃嫔玉箸停悬,臻首低垂,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谁不知道,皇帝登基前与肃王生出些龃龉,而后肃王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生死不明,这里头的枝枝节节,着实叫人不敢思量。 皇帝面上的闲适骤然消散。他盯着那枚玉佩,目光沉静,不见波澜,唯唇角缓缓压下,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侍立在侧的总管太监额角渐渐沁出冷汗,肩背无声地佝偻下去。 皇后面上的笑意倏然凝滞,欲言又止地望向身侧的御座。倬妃则是扒着引素的手臂,偷偷向外张望,试图看清那玉佩上的纹路。 满场人都提着一口气,引素亦是深深低着头,可心中却在疯狂地尖啸,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扭曲快意的战栗席卷了全身。 看吧!看吧!他也会怕!这沾满鲜血的权柄,连一只无主的旧风筝都压不住! 她只觉一身的血都在朝头上涌,费尽心机,这玉佩终究是重见天日了。 哪怕赌上性命,能在这稳固的皇位之上撬开一丝缝隙,便是值得。 皇帝终于抬起眼,眸中渊水凝寒,不起微澜。他略略颔首,那姿态轻得仿佛只是掸落尘埃,却带着万钧之重。 总管太监面无人色地扑上前,用锦缎将风筝迅速敛起,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转瞬便处理得干干净净。 乐声不敢再起,满园噤若寒蝉。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平稳响起,听不出喜怒,"着内务府与慎刑司暗查。三日之内,朕要知晓此物的来龙去脉。" 语毕,他视线掠过惶惶垂首的众人,最终定格在倬妃身后那片阴影里。 方才风筝坠落的刹那,满殿哗然如沸,唯那道人影静立如古井无波,连衣袂都不曾拂动分毫。 此刻烛影摇曳,她周身那股异样的沉静,已在他心底悄然凝成一片化不开的浓墨。 第4章 锦心映月 “金珠,你瞧见皇后那个脸子没有?” 月华流照,殿内一片金壁辉煌,倬妃捧着扁方,在地心来回踱步,影影绰绰间,她像只得了荤腥的猫儿,得意非常。 瞧她高兴,金珠也乐得捧着她,附和道,“可不是么,您瞧皇后过千秋 ,皇上赏的和去年一个样儿 ,可给娘娘的却是特特挑出来的,明摆着是更疼您呢!” “她还装样儿呢,可本宫一看就知道,她定是不痛快了。” 宫影之中,引素侍立一旁,瞥了眼倬妃,此刻人正亲手理鬓,迫不及待要试那扁方,耳坠子不知何时丢了一只,也浑然不觉。 她垂眸暗想,这样大剌剌,万事不挂心的性子,却偏偏把皇后一看一个准,还真是前世的冤孽。 铜镜里晃出引素的身形,素净的碧色宫装,低眉顺眼,姿态妥帖。 倬妃对有用之人从不吝啬,招手叫她上前,亲手抓了银锞子,满满登登塞给她,“你确实帮本宫出了口恶气,来,这都给你。” 引素叩谢,声音平稳无波。 倬妃看着她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头那点小聪明忽然冒了上来。 这般手艺和心思,若能收为己用,专为自己一人制衣,日后何愁不能常占鳌头? “本宫瞧着你是个好的,”倬妃坐直了身子,圆眼微睐,便流露出算计来,只可惜太过浅白,教人只一眼便看透了,“留在绣院与那些人一处,也显不出你的本事。不如就到这咸福宫来,专司本宫的衣裳佩饰,你可愿意?” 此话一出,殿内侍立的宫人皆是一怔,尤其是金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从绣房的掌事,成了咸福宫的宫人? 切实来说,便是一司掌事,也抵不得在咸福宫这地界做个寻常宫人,倬妃见宠于皇帝,母家崔氏又是如日中天,那好处都是实打实的。 于是有人赞她轻飘飘踏上了青云路,也有人暗想登高必跌重,倬娘娘那鬼见愁的性子,想讨着好,实非易事。 是顶着个掌事的名头,过捉襟见肘的日子,还是担着风险进咸福宫,得些实在好处,且看她如何抉择了。 引素敛袂垂首,纤睫低垂,在素面投下淡淡影痕。 她默然伫立片刻,周遭喧嚷竟都悄然退去,唯余那抹沉默在殿宇间悠悠流转。 长春宫庭院内,数株玉簪含芳吐蕊,暗香浮动。 皇后执银剪,正细细修剪枝叶。两只雪团似的狸奴在青石阶上扑闹,项间金铃叮咚作响,祥和又宁静。 得脸的老嬷儿悄步近前,愤然道:"咸福宫昨日才得了赏,今早便这般张扬,请安也称病不来了。" 皇后手下银剪不停,利落地削去旁枝:"皇上既夸了她,她自然要做出些样子来给人看,理她做什么。" "可皇上这般抬举,倒是没顾及娘娘的面子。" 皇后搁下银剪,接过素绢细细拭手。 她望向阶前玉簪,笑意不改:"嬷嬷难道相信,换件衣裳就能移了本性?皇上也不过图个新鲜,顺带敲打本宫昨日太过着相。" 眼波掠过嬉闹的猫儿,皇后慢吞吞、贼兮兮地笑了,"且容她得意几日,她的性子本宫清楚,不怕她翻了天去。" 暮色初临,消息传到绣院时,正逢晚膳时分。众人围坐在庑廊下,窃窃私语如秋虫鸣响。 引素独个儿在屋内收拾行装,不过几件旧衣,一方石砚,并三两用秃的画笔。 喜鹊扶着门框进来,苍白的脸上满是忧急:"师父,您何苦应下?咸福宫那样的地方,那位主子又是那般性情,今日看重,明日厌弃,岂不比在绣院凶险百倍?" 引素停下手,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她隐姓埋名入宫,不是为了做个绣院的掌事,六年前那场火,早就把她的一生烧尽了。 最后一件中衣落入包袱时,她的指尖在细密的针脚上停留一瞬,决绝地打了个结。 她这一生,早就没有安稳的指望了。 宫道上人影稀疏,引素辞别众人,缓步而行,一步步踏入了威势赫赫的咸福宫。 咸福宫的殿宇自是比绣院轩敞华丽得多,朱漆廊柱,琉璃碧瓦,无一不彰显着主子的盛宠。 宫人们行走间步履匆匆,神色谨慎,不敢有半分懈怠。 引素被引至一间靠近后殿的窄小耳房安置,虽比不得掌事单独的居所,却也干净整齐。 她刚将包袱放下,还未及喘口气,房门便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臃肿的身形推门而入,几乎堵住了大半光线,绿豆样的眼睛左右打量,见她便道:“呦,秦姑姑!” 引素认出了这人,咸福宫的总管太监孙禄,比这名头更响亮的,是他的坏心眼儿。 喜鹊的手,便是他授意的,仗着主子是个面耳朵,做尽了阴私事,咸福宫的坏名声,一半儿都得归功于这位总管。 她不爱兜搭,匆匆回了个礼,“孙总管来了。” 孙太监身上有股子脂粉的混沌气息,渐渐弥散,他在屋内扫了一圈,脸上堆起了意味不明的笑。 “嗐,如今也该改了称呼,叫您引素姑娘了。”他捏着嗓子,装模作样踱近两步,“恭喜高升啊。往后在这儿当差,咱们可是要比旁人更亲厚才是。” 他凑得极近,热烘烘的、油腻腻的气息几乎喷到引素脸上,眼神像湿滑的泥鳅,在她纤细的颈项和单薄的肩头来回逡巡。 引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她垂下眼,袖中的手微微蜷紧,指甲陷进掌心,带来刺痛的清醒。 宫里的腌臢事不少,她听说过,也见过,却是头一遭落在她身上,绣院与外人来往甚少,她也一直隐忍克制,不出风头,不招人眼,却不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 她的静默落在孙太监眼里,硬是看成了恭顺,哎呦一声便笑开了,本就难看的脸更没法子看了,简直没处落眼。 他又捱近些许,声音夹在嗓子眼里,带着黏腻的威胁,如刀片刮过。 “姑娘是个聪明人,这宫里的路该怎么走,想必……不用咱家多提醒吧?” 引素抬起眸子,眼神落在那凹凸不平,泛着**之光的油腻面孔上,凝住片刻,像是持弓的将士找到了靶心。 她在想,当她是善男信女,真是脑子叫狗吃了,她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是来向这煌煌宫城索命的! 若当真挡了她的路,她定会叫他后悔,后悔为何偏偏招惹她,会痛不欲生,甚至恨不得起头就溺死在恭桶里,也不要再来这人世走一遭…… 第5章 雨过天青 孙禄的眼神如同热乎乎的狗舌头,将人从上到下舔个遍,切切朝着引素咕哝:“咱家虽说少了个物件,可这心呐,见了美人儿照样跳得欢。好姑娘,咱们往后亲近着些,自有你的好……” 眼看这蠢物挨得越来越近,周身的空气简直成了凝住的肉汤,叫人动弹不得。 阴影之下,引素秀致的面孔愈见苍白,指尖悄悄抵着枚尖锐的簪尾。思忖着从何处刺入,能将这个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了结,又不至惊动他人。 “新来的!娘娘叫你呢!” 冷而硬的嗓音恰在此时穿透门帘,如同冰锥砸地。 是金珠,她甚至没踏进来,只戳在外间光影交界处,语气里满是厌嫌:“见鬼了,才来就躲懒,还不快着些!” 这一声呵斥,惊散了满室腌臜。孙禄悻悻退开,眼里有不甘,却也深知倬娘娘的脾性,不敢在此时误了她的事。 引素垂眸,暗吐出一口浊气,应道:“来了。” 踏出门,金珠剜了她一眼,转身就走,裙裾带起阵阵冷风。 寝殿内,倬妃正对着一柄新得的缂丝团扇爱不释手,见她来了,黛眉微蹙,切切道:“皇上赏了物件,人怎么反而不来了?这新鲜劲儿莫非是过了?” 说着说着,竟把自己都说怕了,倬娘娘一个激灵就起了身,招呼着人给她穿鞋,“不成,本宫得去养心殿瞧瞧。” “娘娘,”引素上前两步,躬身劝阻道:“宫规森严,夜有宵禁。” “宵禁算什么?使些银子,他们还敢不通融?”倬妃不以为然,将那扇子摇得簌簌响,她在后宫一向是横着走的。 引素近前一步,嗓音里勾兑了十成的耐心,“娘娘,前番种种忍耐,方换得皇上一句称赞,若破禁前往,前功尽弃。情意如同烹茶,需文火慢炖。您忍得住,皇上才会辗转反侧,多思量您几分。” 倬妃听了,那双华光四溢的眼便失了兴味,显是不乐意被拘着,亦也没再反驳,只悻悻仰倒回榻上:“那你且说说,往后又该如何?” 引素便细细分说,娓娓道来,从衣着搭配到言语机锋,直至更漏深沉。 倬妃听得入神,忽瞥见窗外浓重夜色,却像是得了新鲜玩意儿的孩子,舍不得丢开手,“一时没留神,竟这么晚了。” 目光一转,落在屏风旁侍立的金珠身上,倬娘娘灵光一闪,突发奇想道:“金珠,你下去吧,今儿叫她替你值夜。” 金珠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引素,上夜非心腹不能任,她是倬娘娘从崔家带来的人,近身之事向来是她的体面。她嘴唇翕动,终是死死咬着下唇,屈膝一福,退出去时,将帘子摔得噼啪作响。 殿内烛火通明,倬妃谈兴正浓,拉着引素,从家中父兄的仕途讲到京中时新的花样,从皇后母家骂到皇后本人,滔滔不绝,泼辣非常,全无半点困倦之色。 引素静立聆听,耗得眼皮沉沉,却只能凝神屏息,再附和两句。 直至三更梆响,倬娘娘爬起来灌了口红枣汤,方倦极睡去。 万籁俱寂,唯闻更漏滴答。引素强打精神,正欲吹熄远处灯烛,目光掠过寝殿内侧的紫檀香案,陡然僵住。 案角静置着一尊不过巴掌大的天青釉瓷瓶,釉色温润,在幽暗烛光下,泛着一种独特的、雨过天晴般的柔光。 瓶身并无繁复纹饰,唯瓶底一圈极难察觉的暗刻缠枝莲纹,与她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徽记悄然重合。 肃王母族的贡瓷,她绝无可能认错。 她心头剧震,寒意沿着脊骨攀爬。内眷深宫,怎会有此物? 是了,陛下登基后,为示怀柔,确与那边通了贸易。可此物出现在宠妃香案之上,是巧合,还是说崔家与那边,另有牵连? 念头纷杂如雪,她立在原地,直至四肢冰凉。 翌日清晨,引素方在耳房榻上合眼不过片刻,房门便被“哐当”一声推开。 金珠冷着脸立在门口,毫不客气地掀开她的铺盖:“挺什么尸!娘娘寻你,皇上晌午要过来用膳,快起来收拾!” 引素压下心头火气,匆匆理了妆容赶至正殿。却见倬妃正在殿内来回踱步,尚未梳洗,全不似往常般严妆以待,见她进来,如同见了救星,径直拉住她手腕: “可算来了!你可知,我兄长今日在朝堂上,与皇后娘舅为了漕运之事争执起来,竟被那起子御史参了一本,说他‘年轻气盛,罔顾成例’!真是反了天了!你说,本宫此刻若向皇上求情,他会……” “娘娘,万万不可。”引素断然截住她的话头,神色凝重,“此刻您若开口,非但无用,反会坐实了崔家仗着娘娘隆宠,干预朝政。皇上此刻,正瞧着您呢。” “瞧着本宫?瞧着本宫做什么?本宫还什么都没说呢。”倬娘娘娇妍的面容上缀满了茫然。 “看着您,是否识大体,顾大局。”引素迎着她无措的目光,嗓音沉静,却字字千钧,“看着崔家,是否值得他继续信重。娘娘,此刻一言不发,远胜万语千言。” 倬妃怔住,黛眉紧蹙,似懂非懂,满腹话语被生生堵了回去,只余一殿压抑的寂静。 引素望向她,终是忍不住感慨,倬娘娘真是天生好命之人,好到无需懂得任何阴私算计,好到能在这风波诡谲的后宫独独做一只琉璃瓶,只要光彩耀目,就已足够。 此际,养心殿内。 皇帝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窗外日影沉沉,映着庭中几株晚开的玉兰。他脑中无端浮现出千秋宴上,那道静立如寒潭深水的身影,还有那双抬起时,冷得刺心的眼睛。 他起身,淡淡吩咐道,“摆驾,咸福宫。” 第6章 兰絮浮影 咸福宫像是被水洗过一遍。 皇帝踱步进来时,最先触到的便是这份不同往昔的气息。 往日里,倬妃偏爱那些秾丽耀目的色调,朱红、宝蓝、赤金,不管不顾地堆砌在一处,踏进门便觉着透不过气儿。 兼之皇后养了几只猫儿,她便非要养上两只京巴,犬吠声与满殿炫目的色泽搅在一处,热闹得叫人烦闷。 今日却不然。 那些过于扎眼的摆设被人撤去,换上了釉色温润的官窑瓶尊,里头疏疏插着几枝玉兰,瓣子莹白,恰与窗外透进的天光融在一处。 殿内惯用的浓香也淡了,余一缕极清浅的冷香,倒让这富丽堂皇的殿宇,生出些许幽远的意境。 倬妃闻报,已从内间迎出。 她穿着一身淡紫轻容纱的宫装,行动间飘飘然有出尘之态。通身上下并无繁绣,只在前襟与袖缘处,以银线绣了几茎兰草,清雅宜人。 皇帝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觉得顺眼许多,连带着语气也透出几分难得的温和:“今日这身倒别致。” 天光里,倬妃露出一个笑,那笑容也像是被细细修剪过,裁去了繁杂之处,剩下了果子般的青涩,着实可人。 引素垂眸静立在寝殿内侧,像一道沉默的影。她看着皇帝与倬妃叙话,又姿态闲适地呷了一口她方才斟上的茶。 皇帝的目光,偶尔会无意般扫过她所立的角落,却又迅疾地、带着某种莫名的傲慢移开,从不肯真正落下。 引素面上无波无澜,缓步上前为他续水,皇帝目不斜视,似是根本没注意她。 茶雾翻腾,她盯着那杯盏,悄然冒出个念头,若是能在这茶水里添上那么点子毒药,了结了这昏君该多好! 转念一想,又作罢了,贵人膳食皆有专人验毒,事若不成,徒累无辜。 她端着茶盘退出了正殿,轻轻合拢了门。 到这时,皇帝呷了口茶,目光才掠过晃动的珠帘,像是无心地问了句:“方才出去那个,瞧着面生。新进的?” 倬妃正捏着块点心,闲闲道:“是绣房调来的,手巧,人也安静,臣妾便留在跟前使唤了。” 皇帝看着尚且温热的茶汤,不置可否地一哂。 天光大好,引素才出来,孙太监正等在门口,像是早已候着,忙不迭凑上前,伸手要夺她端着的茶盘,殷勤备至,“找茶是不是?娘娘和皇上用过膳后,要进那道云雾,来来来,咱们一道去。” 她压下厌恶,侧身避开,“不劳公公,我认得路。” 她径直向前走去,孙太监戳在原地,望着那道细弱伶仃的背影,目光痴缠,骨头也已酥了大半。 这一幕恰被从廊下转出的金珠看见,她心头火起,冷哼一声,恁地不屑,“装什么样儿!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孙禄回过神来,扭头瞧是她,脸上便堆起了轻慢的笑意,幽幽道:“瞧姑娘这话说的,引素进来时虽说只管着娘娘穿戴,可头一天就上了夜,如今又在里头近身伺候,这前程,可大着呢。” 他这话如同油泼入火,她狠狠剜了孙太监一眼,语带讥讽:“不过是说她两句,怎么孙总管这般巴心巴肺地护着?一处侍奉这么久了,怎么没见您替我说过话?” 孙太监损得很,将她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眼神带着昭然若揭的意味,末了,竟只从鼻子里长哼一声,转身便走了。 这番羞辱把金珠的火气拱得更旺,她眼下像个架好的柴火堆,只差一丁点火星就能烧起来,便一把掀开茶房的棉帘,直愣愣闯了进去。 引素正俯身准备冲泡新茶,与她走了个对头碰。 金珠故意当作没看见,肩头狠狠撞了过去,引素猝不及防,手中的茶罐险些脱手。 “瞎了你的狗眼!”金珠抢先开口怒骂。 引素稳住身形,抬眸看她。这人今日的火气,异常猛烈,那眼底翻涌的,不仅是对她的忌惮,还有些更为隐秘、更为滚烫的东西。 她无意探听,一手拢着茶罐,若无其事地道:“姐姐今日的火气,未免太大了些。” 金珠像是被戳破了什么,猛地一愣,而后便愈发恼怒,声音拔得更高:“关你什么事!你是个什么东西!呸!” 说完猛地一摔帘子,旋风般冲了出去。 茶房的喧嚣并未传入内殿。 皇帝正似不经意般提及:"前日议事,你兄长与皇后的舅父为着漕运之事,在朝堂上争执了几句,御史台也上了折子弹劾你兄长,此事你可有听说?" 倬妃依着引素事先的叮嘱,努力做出头一回听说的模样,秀口微张,流丽的眼眸盛满了茫然,炉火纯青,逼真得很。 这于倬娘娘而言压根不算难事,她最会装傻充愣了,因着皇帝平日说的那些朝堂关节,她本就听不大明白。 皇帝观她神色,不似作伪,心道看来崔家似是突然开了窍,并为向宫中通气儿给儿子寻门路。 崔氏和皇后背后的沈氏在朝堂之上皆是举足轻重,若崔氏率先展现出低伏之态,便能替他打开新的局面。 他心下微动,故意问道:“你来说,朕该如何处置?” 倬妃袖中的手悄悄攥紧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殿门方向。恰在此时,引素端着新沏的茶低头步入。 像是得了什么依仗,半晌,倬妃终于憋出一句,“臣妾愚笨得很,全凭皇上作主。” 皇帝真正地讶异了。 他看着她,那双惯常只铺排着娇嗔与任性的眼睛里,此刻竟赫然列出乖觉与顺从。 这份生涩的表演,意外地逗乐了他,他低笑了一声,语调里也带上了调侃:“朕还以为,你会一蹦三尺高,去长春宫堵着门儿长嚎呢。” 倬娘娘面颊发烫,有些没面子地摸摸鼻子,声口都细了几分:“臣妾哪能是那个样儿啊?” 全无矫饰的小女儿情态,在此刻清丽的气泽之中,果真招人怜爱。 加之送上的茶水、膳食无一不合他心意,皇帝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起身,甚至多留了会儿,还尝了块素日压根不肯入口的甜腻茶点。 直至起身离去,皇帝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座悄然变样的咸福宫。 殿宇依旧是那座殿宇,却处处萦绕着一股陌生的、善于经营的气泽。这并非倬妃所有,它带着一种海棠花落般的哀戚,像场影影绰绰,悖逆常伦却又引人沉溺的旧梦。 这一切的起源是谁呢? 他心中已有了模糊的轮廓,却不愿深想,举步融入了宫墙投下的阴影。 引素站在院中一株花树后,看着那道明黄身影安然无恙地远去,消失在层层朱门之外。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似的红痕。她合拢眼眸,深深吸气。 无碍。 目下,她已身在咸福宫。往后,机会还多着呢。 夜风拂过,吹动她素色的衣袂,如同无声的旌旗悄然扬起。 第7章 旧邸遗珍 皇帝前脚刚走,赏下的东西便如流水一般送进了咸福宫,俱是些时新绸缎、精巧玩器。 倬娘娘喜不自胜,亲自站在廊下,着宫人归置,很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意味。 引素正欲上前,金珠已一步抢在前头,声音脆亮,带着讨好的亲昵:“娘娘,库房册子上的事儿旁人不清楚,还是奴才来罢。” 倬娘娘听了“库房”二字,猛然醒了神儿,眼波一转落到引素身上,亲热地拍拍她的手,“对对,引素,你跟去库里瞧瞧,不拘什么,只要你看得过眼的,都找出来摆上!” 金珠的笑意霎时僵住,怨毒地盯着引素的背影,越看越扎眼。 库房幽深,积着年岁的尘与影。 引素才踏入,金珠后脚便跟了进来,反手掩上门。光线骤然昏暗,只余缝隙里漏进的几缕,照着浮尘乱舞。 “狐媚子,专会讨巧卖乖!” 金珠错着牙,从牙根挤出一句来,可对方却头也不抬,皓腕微动,便将浮尘和咒骂一道挥去。 恨意上头,金珠瞅准她站在一架多宝阁前,便假意脚下不稳,肩头猛地朝引素撞去,欲将她撞向架上那尊青玉蟠龙瓶。 谁知引素像是背后生了眼,在她撞来的刹那,不着痕迹地侧身一让。 混乱之际,金珠收势不及,整个人扑向多宝阁,手忙脚乱间,只来得及将一旁的紫檀木小匣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匣子砸在金珠脚边,盖子摔开,里头滚出几颗龙眼大、浑圆无光的墨色珠子。 外头的小宫女闻声探头,只见引素安然立在数步之外,正低头拂拭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而金珠则狼狈地扶着多宝阁,脸色煞白。 “黑了心肝的,你竟敢推我!” 金珠输人不输阵,指着引素,气息不匀。 引素这才抬眸,目光平静地掠过她,落在那几颗珠子上,声音清冷:“姐姐别是糊涂了,我哪儿有那么长的手,万幸这墨玉定神珠质地坚密,未曾摔碎。” “什么……珠?” 引素拿起一颗,珠子安然躺在她的手心,沉甸甸的黑,正如此刻她的眸色,“在前朝,这样一颗便能换一座城池。” 金珠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她虽跟着倬妃时日不短,何曾认得这些不起眼却又价值连城的旧物? 况且这些时日,引素的见识和手段她们都是瞧见了的,便是扯谎,也难以分辨。 一时气短,只能死死瞪着,末了终是摔门而去。 库房重归寂静。 引素独自立于这片纷繁杂乱之间,指尖拂过那些被倬妃喜新厌旧弃置于此的珍宝,如同拂过无声的岁月。 蓦地,她的手指在一只不起眼的剔红匣子上停住。打开来,里面是一套文房,笔洗的底部,清晰地刻着肃王府的私印。 她拈起那冰凉的玉笔洗,指腹缓缓摩挲着那熟悉的纹样,一时竟有些怔忡。 原来那些过往,并非只存在于她一个人的记忆里,它们如同幽灵,散落在这宫阙的各个角落。 风波并未止息。皇帝接连对咸福宫流露出的那点不同,虽细微,却足以挑动后宫里最敏感的神经。 不过第二日午后,皇后宫里的人就来了,说是皇后主子得了一副前朝残谱,颇为有趣,邀众妃至长春宫水榭品茗解颐。 倬娘娘眼皮儿都没抬,压根没想给皇后脸子,那嬷嬷瞧她这模样,兀地笑了,说道:“娘娘盛情,连皇上都不曾推拒呢。” 一听皇帝也在,倬娘娘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揪着引素,杀进卧房,狠狠捯饬一通便出了门。 水榭临水,风荷举,满座衣香鬓影。那残局摆在当中,黑白子纠缠,确是一盘杀机四伏的困局。 倬娘娘一见那棋盘,眉头便蹙了起来,她最厌这些费脑筋的玩意儿。皇后目光含笑,状似无意地扫过她,温言请诸位妹妹一试。 果然,几轮下来,无人能解。皇后的笑意便深了些,最终看向倬娘娘:“倬妃妹妹素来机敏,不妨也试试?” 引素微微一哂,皇后到底是有才干,明白什么时候该纵着,什么时候该把敌人拉入自家战场,一击毙命。 可惜了,这回有她在,事终究难成。 果然,倬娘娘头皮发麻,正欲寻词推脱,手肘却叫人碰了一下。 她侧眸,只见引素垂首立于身后阴影里,唇瓣微动,几不可闻的声音递入耳中。 娘娘妃定定神,依着引素所言,拈起一子,落在某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上,随意道:“臣妾愚笨,于此道实在不通,胡乱下的,娘娘与皇上莫要笑话。” 她姿态散漫,全然不似解局,倒像是蒙的,但那方寸之间的格局已然翻覆。 在一众宫妃惊疑的眼风之中,倬娘娘施施然落座,心情大好,顺手抓了把果子递给引素,底气儿越发足了。 皇后还是温煦的模样,手指却一下接一下捋着衣角,暗暗看向皇帝,更让人揪心的是,皇帝的目光却早已不在棋盘上了。 他凝神看着倬妃,更确切地说,是看着她身后那个低眉顺目的宫女,此际他无比明确地感知到,倬妃近日种种变化,本源便是她。 为了便于看清棋局,引素头一遭站得近了些。水榭光影迷离,长春宫刻意营造的诗书意境,柔和了宫人们惯常的拘谨。 就在方才,引素抬头指引落子方向的刹那,皇帝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 那不是时下追捧的秾丽,而是种近乎易碎的纤洁,脂粉不御,眉眼如被水反复洗过的宣纸,爱恨嗔痴都褪尽了,穿着最不打眼的素缎宫装,人像枚浸在冷水里的青瓷瓶。 这幅模样,与他记忆中那个肃王府春日宴上、隔着人群惊鸿一瞥的模糊侧影,那未来的肃王妃,林家养在深闺的明珠,猝然重合。 也是他登基的那一年,林家燃起了大火,满门煊赫付诸一炬,亦无人幸免。 他几乎要怀疑这是场梦,许是春色太浓,教他在满殿笙歌里,窥见了一抹前尘旧影凝成的孤魂。 眼前这人立在富丽堂皇的水榭中,活像一首枯槁的悼亡诗。 棋局不知何时被哪位嫔妃解开,众人都在称颂皇后雅趣。 皇帝却有些意兴阑珊,他的目光数次掠过引素,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的、乃至是惊疑不定的探究。 她是谁? 她很快又垂下头,恢复了恭顺的姿态,遮住了所有风华。可皇帝已然觉得,这满水榭的喧闹繁华,都成了那幅旧诗黯然失色的背景。 “去查跟在倬妃身边的那个宫人,”他召来心腹,一字一顿,“务必详尽。” 第8章 金笼初现 从长春宫回来,倬娘娘狠吃了顿酒,又是大获全胜,着实出了这些年低人一等的窝囊气。她醉得厉害,由两个宫女架着才堪堪站稳。 “引素!人呢?”她挥开搀扶的人,醉眼朦胧地在殿内搜寻,“好姑娘,快!快过来!” 引素上前行礼,被她一把攥住手腕。 倬娘娘力道极大,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嗓音却带着醺然的快意:“痛快!太痛快了!皇后那老菜帮子,她不是总自诩才女么?不是最爱摆弄这些棋啊画的来显摆么?今日她可算是栽了!” 她越说越愤慨,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叮当响:“本宫早就受够了!凭什么她沈家就要高我一头?凭什么她养的扁毛畜生都比我的尊贵?我呸!” “娘娘慎言。”引素切切劝道,一面微微使劲儿,试图叫她坐下安置。 倬娘娘却顺势抱住她手臂,仰着下颌,眼底水光潋滟,却是恨意与得意交织:“是你!都是你的功劳!本宫得赏你,重重地赏!”说着竟胡乱去撸自己腕上的镯子,又要摘头上的金簪,忙活得不可开交。 引素连忙按住她的手:“娘娘,这些太贵重了,奴才承受不起。” “不行!你有功,必须赏!”倬娘娘不依,上一把下一把,翻得乱糟糟。 拉扯间,引素凝视着她,似是随口一提:“娘娘厚爱,奴才感激不尽。说起来,今日在库房瞧见几件旧物,似是……王府的规制,做工极好,娘娘若想赏,不如就赏那个吧。” “王府?哪个王府?”倬娘娘眼神定不住,巴着桌角想了会儿,便不耐烦地摆手,“那些陈年旧物多没意思,本宫就要赏你好的,新的!” 她压根没听懂引素的试探,就是要赏些金贵的。 引素心下暗叹,知她醉中更难问出什么,只得暂且按下。 恰时宫人端来醒酒汤,引素亲手接过,细致地喂她喝下大半碗。 倬娘娘沉默片刻,似是舒坦了些,揉着额角,眼神仍有些迷离,却还是执拗地道:“不行,这么赏太轻了。”她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倏然抬起头来,道:“这么的,即日起,你,擢升为特等宫人,月例、份例和金珠她们比着来。” 就这样,醉意上头的倬娘娘大手一挥,引素就被抬成了咸福宫的特等宫人,心腹中的心腹。 消息如惊雷般传遍了咸福宫,赏赐的金银锞子、时新绸缎,堆满了引素的屋子。除去金珠之外,宫人们都来了,七嘴八舌地同她道贺。 引素浅笑着,只拣了两匹颜色鲜亮的料子并几样小巧金饰留下,对其余一同当值的宫人道:“这些于我无用,倒不如分与各位姐妹,只盼往后行事便宜些。” 众人喜不自胜,退让一番,到底是分了去。 恰在此时,值房内忽地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瓷碗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便是摔打的动静。 有人朝值房努嘴,压低声道:“理她呢!都是奴才秧子,偏她仗着是娘娘带来的,平日就爱作威作福,谁还怕她不成?” 另一人忙接话:“还是引素你好,性子和善,本事又大,咱们往后可都指望你了!” 值房的门帘死沉地垂着,再无声息。引素只当不闻,分完东西,便转身去办正事。 倬娘娘兴许是醉了,非要往院里挪两棵老桂,取“桂馥兰馨”的好意头。 可当主子的好处就在这,哪怕是醉傻了,说出来的话,底下人也得照办,这差事自然落在了引素头上,只得去寻孙太监商议置办。 引素心下厌烦,却不得不去。行至太监值房外,尚未通传,里头的声音便断断续续飘了出来。 是小太监长寿的嗓音,“师父,您说那个新来的引素,模样倒齐整,就是性子太木,锯嘴葫芦似的,没点儿趣味。” 紧接着是孙太监呷了口酒,慢悠悠的嗤笑:“你懂个屁!瞧那张脸,那身段,莫说皇后,便是咱们娘娘,那长相可是六宫头一份,也未必能压过去。” 说着竟又慨叹了起来,“木讷怎么了?女子好比璞玉,需得慢慢调理,才有滋味儿。” 而后便闹烘烘、脏兮兮地笑起来,“这等绝色,落在咱家手里,是她的造化。” “是是是,若是能跟着师父,那可是有福了!” 污言秽语,字字清晰。 引素立在门外,日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她面沉如水,唇线紧抿,终是一言不发,沉默地转身离开。 “秦引素。”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总管太监谭德运躬身禀报,“祖籍江宁,家中世代经营绣坊,有两女,她便是长女,六年前入宫,分在绣房,月前才拨去咸福宫伺候。” 皇帝沉吟片刻,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点:“江宁确有几家绣坊颇负盛名,其中可有秦氏产业?” “回皇上,奴才详查过,那秦家不过是小本经营,与官造从无往来,绝非望族。” 皇帝默然。也是,那样的人,那样的身份,合该随着那场大火彻底湮灭,如何能够隐匿在这深宫之中,做一个微末的宫人? 终究是他想差了,天妒红颜,林家的女儿怕是早就香消玉殒了。 皇帝索然挥手,正欲叫人退下,殿外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寿康宫的小太监连滚爬入内,带着惊惶的哭腔: “皇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旧疾复发,情形危急!胡话都说出来了,一直、一直在喊……” “喊什么?”皇帝猛地站起身,心直往下沉,一面起身朝外走。 那小太监爬起来,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太后……一直在喊肃王爷的名字……允章……允章……” “允章”二字,如同惊雷,在沉寂的夜色中轰然炸响。 皇帝猛然顿住了脚,周身血液仿佛在这一瞬凝固。 颌角骤然收紧,他不再开口,步履匆匆地朝殿外行去。 第9章 如珠如宝 太后病重,宫闱肃杀,帝后亲侍汤药,昼夜不离。 咸福宫又冷落了下来,却也没法儿抱怨,东西六宫皆是如此。倬娘娘也去寿康宫探过两回,见插不上手,又被那药气熏得头晕,便生了懒怠之心,不愿再去。 这日,崔夫人奉旨入宫请安,刚入宫门,倬娘娘便亲亲热热迎上去,娘俩一道入了门。 金珠这回可算是得了依仗,撂下手中活计,抢上前便接过引素刚备好的茶盘,腰肢一扭挤进门去,反手将引素关在了外头。 屋内,崔夫人一身沉香色氅衣,端坐如钟。她先细细端详女儿,和声道:“娘娘近日稳重不少,倒是和在家时不同了。” 倬娘娘伸长两脚,微微晃了晃,得意道:“那是自然,母亲放心吧。” 崔夫人观她神色,心下洞明,微微一笑:“只怕这不是娘娘自个儿的想头吧?” “母亲!”倬娘娘拧拧身子,拽着母亲衣袖撒娇,忽地想起什么,四下一望,“引素呢?叫她来给母亲瞧瞧!” 金珠正侍立一旁,酸溜溜接话:“娘娘,奴才也能伺候。从前在府里,夫人饮茶,不也都是奴才近前……” “得了!”倬娘娘如今十分不耐烦听她说话,“啰嗦什么,还不快叫她进来!” 金珠丢了脸面,逃也一般出了门。门外,孙太监正涎着脸,硬凑在引素近旁说话。 攒了满肚子的怨愤,瞧见这一幕,金珠那火气倏地散了,满是恶意地堆起笑,“孙总管好眼力!咱们引素这品貌,宫里也是拔尖儿的。您家底厚,人脉广,往后可得好好疼惜我们引素妹妹才是。” 孙太监嘿呦一声,乐得有人帮腔,“金珠姑娘说话就是中听,引素,你听听……” 引素面色清寒,不等他二人说完,便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目光霎时聚在她身上,引素也悄然打量着这对母女。 崔夫人与倬妃娘娘极像,大而光艳的五官,却精干得很,世家大妇的做派。 引素见了礼,崔夫人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姿容清极,气度沉静,遂含笑点头:“这就是引素姑娘吧?常听娘娘夸你,果然非同寻常,咱们娘娘心眼实,需得有你这样有本事、头脑灵光的人在旁提点。我不在宫里,娘娘就托付给姑娘了。” 说着便褪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递来,亲好之意不言自明。 引素忙退后一步:“奴才不敢。” “拿着吧。”倬娘娘浑不在意地摆手,“这东西家里多得很,母亲给你你接着就是了。” 崔夫人“嘶”一声,嗔怪地睨了女儿一眼,眼波流转间,是深入骨髓的疼爱。 引素只得双手接过,那镯子触手生温,她瞧着崔夫人珠圆玉润的侧脸,蓦地心口一酸。 世间的母亲大多是一样的,无论儿女长到多大,总要千方百计地替她打点,盼着旁人能多看顾几分。 她知道倬娘娘的闺名,崔宝韫,“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藏在匣内的宝珠,何等的千珍万宠。 而她呢?她本来也有这样的日子,她的母亲…… 别去想,绝不能想。 喉间倏地哽住,引素倏然垂首,生生掩去眼底翻涌的泪。 待她稳住心绪,崔夫人已同倬娘娘说起旁的事。 倬娘娘正问及兄长前番被弹劾之事,崔夫人宽慰道:“无碍,皇上这些日子宠爱你,待家里也宽和。你哥哥的事,再过些时日也就翻篇了。” 兀地,崔夫人神情微变,涩然道:“你父亲出外办差,临走前还叮嘱我好生管束你们几个,如今看来,倒是我同你父亲,将你们惯坏了。” 倬娘娘再傻也听出不对劲儿了,蹙眉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 崔夫人叹了口气:“你近日圣眷正浓,本不愿惹你烦忧,只是皇后那边已知晓,且已捅到御前了,你需得有个预备。” 倬娘娘霎时慌了神儿,下意识便扭头寻引素:“你过来!近前听着!” 转回身,又急急抓住崔夫人衣袖,“是不是三弟又惹祸了?那个霸王,除了自家,他眼里就没人了,是他不是?” “是了。”崔夫人一脸倦色,揉着眉心道:“那混账瞧上个卖花灯的姑娘,人家不搭茬,他便将人强抢回府,私囚了起来,如今事情已经闹开了。” 倬娘娘努力听着,半晌才晕头晕脑地问道:“这是咱们府里的事,沈家如何得知?” 崔夫人已懒得呲哒她,将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引素,虽未抱太大期望,但总比问这个满脑子只有首饰衣裳和皇帝的女儿强,“素闻姑娘聪慧,此事你可有什么想头?” 引素会意,缓声开口:“此时已不必追究消息如何走漏,当务之急,是将人好生送回,登门赔罪,厚予补偿。” 崔夫人听着,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她便继续道:“请崔大人与大公子连夜上疏请罪,言辞务必恳切,自请严惩,再恳请皇上发落,总归要得抢在沈家发难之前上报,绝不能偏私,也绝不可遮掩。” 崔夫人本是犹豫,闻言,眼底精光闪动。聪明人之间,话不必说透,她深深看了引素一眼,当即颔首:“姑娘所言极是。” 倬娘娘虽仍有些糊涂,可见引素神色笃定,母亲也已首肯,纵是心疼幼弟,到底没再多言。 崔夫人一走,引素便对心神不定的倬娘娘道:“娘娘,皇上稍后必来问询此事,咱们该早做准备。” “本宫知道了。”倬娘娘灌了口茶,强自镇定,“本宫还装作不知情便是。” “不成。”引素摇头,“夫人才从咸福宫出去,若说不知情,皇上绝不会信。娘娘非但要认,更要认得分明,这番只怕皇后娘娘亦会同行。” 一听皇后要来,倬娘娘那点子争强好胜的心又被勾起,一个激灵挺直了身子,扯住引素衣袖:“你可有法子,再叫本宫赢她一局?” 引素立在窗下,身形细弱,可瞧着就叫人安心,“不一定会胜,但奴才敢担保,绝不会叫娘娘输。” 倬娘娘心下稍安,重重吐出口气:“好!本宫相信你的能耐!” 果然,日头偏西时,御前便来人通传,圣驾并皇后凤辇正往咸福宫来。 宫人慌忙洒扫备茶,屏息静候。谁知帝后相偕入内,目光所及,却未见倬妃身影。 皇后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声调温婉,却字字如针。 “前儿还瞧着妹妹进退有度,颇识大体。怎的如今母后尚在病中,她便连迎驾的规矩都忘了?” 第10章 金蝉脱壳 皇后话音甫落,内室便传来了珠帘相触的脆响。 却见倬娘娘素面朝天,松松绾个家常髻,身着半旧月白缎袍,由引素扶着缓步而出。 她眼圈儿泛红,唇色浅淡,伤心欲绝的模样,瞧着有十分的可怜。 不待帝后开口,她已扑通跪倒,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砸,“皇上,皇后娘娘……臣妾、臣妾实在无颜见驾……” 皇帝冷冷蹙眉:“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入宫,臣妾才得知他竟闯下如此大祸。”她抬起泪眼,声音发颤,“那不成器的东西竟敢强抢民女!臣妾听得此事,吓了个半死,只恨不能亲手打死那个孽障!” 皇后似乎看透了她的路数,唇角噙着冷笑:“妹妹既已知晓,更该好生约束,事已至此,才来哭诉,不觉着有些迟了吗?”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 倬娘娘猛地叩首,眼泪掉在金砖上,“母亲已即刻将人送回,厚赠金银赔罪。父亲不在家,但已命兄长代行家法,明儿一早便联名上疏,请皇上严惩!” 她仰起盛满了泪的大眼睛,哀哀道出了那通背了半晌的话。 “臣妾不敢求情,只求皇上从严发落!皇上待臣妾宽和,待崔家更是恩重如山,便是……便是养只叭儿狗,也知要效忠主人,臣妾不懂那些大道理,但臣妾知道,人不能不如狗,臣妾……愿自请降位,以正宫闱!”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崔家近日还真是顺服得不得了,他原以为他们定会百般狡赖,不曾想一贯刁滑的一家子,个个竟都是这般痛心疾首、大义灭亲的模样。 皇后脸色巨变,咸福宫可真是要出妖精了,这些话虽是在认罪,可一字一句,倒像是影射她沈家不恭! 正要开口,引素适时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娘娘,您方才险些晕厥,还是先……” 皇帝目光扫过倬娘娘青苍苍的,活像小鬼儿一般的脸,终是抬手:“起来说话。” “臣妾没脸起来!”倬娘娘索性趴在地上,痛哭不止,“家中出了这样的腌臢事,臣妾对不住您,臣妾恨不能即刻削发……” “胡闹!” 皇帝轻斥,语气缓和了几分,还亲自把她提溜起来,“既已知错,往后当严加管束,切不可再犯。” 他转身欲走,忽又驻足,看向垂首侍立的引素:“你倒是个忠心的。” 引素一滞,嘴却比脑子先活过来,“皇上明鉴,娘娘得知家中变故后,自责不已,哭了整整一夜,水米不打牙,奴才实在担心娘娘撑不住。” 皇帝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未再多言。 皇后见状,心知不妙,继而柔声道:“皇上,倬妃妹妹经此一事,想必也长教训了。依臣妾看,既已知错,便从轻发落吧?” 这话看似求情,实则是要坐实崔家罪名。 引素不动声色一推,倬娘娘便猛地向前,红着眼道:“皇后娘娘仁厚,但国法如山!臣妾恳请皇上依法严办,以儆效尤!” 皇帝深而又深看她一眼,终是摆了摆手:“朕自有主张。” 待圣驾离去,倬娘娘就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引素忙上前搀扶。 “本宫演得可好?” 引素取出袖中浸透姜汁的帕子,细声道:“娘娘演得极好。经此一事,皇上见您深明大义,皇后再要借题发挥,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倬娘娘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子,嘬着嘴沉思半晌,才道:“这辣眼睛的东西怪好用的,去内务府再讨些来罢,多讨些!” 引素失笑,“娘娘,用上一回是真情,用多了,可就不值钱了。” 珠帘外,夕阳西沉。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余波却未减分毫。 凤辇稳稳行在宫道上,蹄声清脆,却敲不散皇后眉间阴郁。 随侍的宫人见她神色不豫,故意凑趣道:“娘娘宽心,经此一遭,倬妃可是把脸面都丢尽了。您瞧她哭得那般不顾体统,日后在皇上跟前,怕是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华盖之下,皇后眼皮都未抬,声音里透着一股罕见的冷硬:“脸面算什么?真正要紧的,你是瞎了眼才没瞧出来。” 宫人一愣,讷讷不敢言。 “皇上。”皇后指尖掐进掌心,“他决计不会严惩崔家了。” “难道……真是因为倬妃转了性,皇上才偏袒她的?” “她?” 皇后倏地冷笑,笑声凉如秋霜,“她那个蠢钝如猪的脑子,便是再投生一万回,也开不了窍。” 她眼前闪过方才咸福宫的一幕幕,那宫人寸步不离的搀扶,递上的每句话,还有皇帝最后落在她身上的一眼,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叫她一粒粒串了起来。 “是那个宫人。” 皇后极为笃定,带着被冒犯的锐气,“上次解棋局她在,今日这出戏码,她也在一旁。皇上竟教她一算一个准儿。” “娘娘,咱们要不要把人弄过来?”宫人试探着出了个主意。 皇后眼底横着极深的厌恶与倨傲。她乃沈氏贵女,中宫皇后,难不成要去学那崔宝韫,靠争夺一个卑贱宫人来固宠求胜?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而在不可言说的某处心田,皇帝亲手扶起倬妃那一幕,青天白日之下,明晃晃的偏袒,瞧着就叫她舌根发苦。 她不愿承认那瞬间翻涌而上的酸涩是什么,她沈延龄是皇后,从她登上后位的那一天,就已经赢了。 “不必。” 她断然拒绝,将脊背挺得笔直,誓要借此撑起摇摇欲坠的什么,“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动不得本宫的位置。” 凤辇内沉寂下来,只余车辙碾过石道的单调声响。 不消片刻,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往日的温婉端静。 “摆驾寿康宫。太后病体未愈,本宫得去尽孝。” 皇帝可以不在意后宫倾轧,但他绝不会不在意卧病在床的生母。 至于那个宫人,她想,若是此人生在沈家,说不准真有番作为,可惜了,草芥子一般的奴才,哪日消失了,也没人在意。 第11章 梨香断魂 午后,引素从绣房那熟悉的、带着织物和染料气味的长廊里出来,手里捧着倬娘娘要的花样子。 跨出门槛,一个脆甜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师父!” 是喜鹊,她正抱着摞熨烫好的宫装,圆敦敦的脸透着喜气儿,“您回来啦?您在那边可还好吗?” 引素看着她,心湖仿佛被投下一颗微小的暖石,漾开丝丝涟漪。 她微微颔首,神情里透着温存,“都好,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给永和宫的贵人送衣裳去。” 喜鹊凑近了些,悄声道:“师父,您自个儿在那边千万小心。我听说那个叫金珠的,很是刁钻,每回来咱们绣房都挑三拣四,还得顺走些零碎绣线、小珠花才肯罢休。” 引素抚过她的手背,上头还留着疤,细声道:“我晓得,快去忙吧,别误了时辰。” 喜鹊应了声,抱着衣裳走了,引素望了片刻,便也踏着暖融融的日光前行,不多时又叫人喊住了。 “引素姑娘留步!可是你落了这荷包在绣房?瞧着精致,怕是倬娘娘赏的,紧赶着送来了。” 引素摸了摸腰间,并未少什么,正欲开口,那小内侍又赶着道:“对了,张嬷嬷还说,前儿娘娘吩咐要的那匹软烟罗也到了,正好烦请姑娘一并带回去,省得奴才再跑一趟。” 倬娘娘一天一个喜好,再寻常不过了,引素不疑有他,便跟着那内侍折返。 小内侍瞧着年纪不大,脸上还沾着汗,很是恭敬的模样,“姑娘走这边,这边近些。” 心头的暖意尚未散去,引素亦没防备,可路越走越偏,渐渐远离了宫人往来的主道。 “这是朝哪儿去?”她终于停下脚步,心生警惕。 “哦,东西在张嬷嬷手里,她也出门送衣裳了,咱们迎一迎她,也省得她费脚程。” 引素悚然一惊,这人明摆着在撒谎! 若真是绣房的人,怎会不知张嬷嬷有腿疾,迎来送往的活计都交给了其他宫人呢? 她顿住脚,寒声道:“你究竟是何人?谁叫你来哄骗我的?” 前方引路的内侍猛然回头,脸上哪还有半分恭顺,唯余狰狞。 他一把拽住引素手臂,力气大得骇人,不由分说便将她拖向一个僻静院落深处。 冰冷的绳索带着风声套上脖颈,瞬间勒紧,眼前阵阵发晕,引素抠住颈间绳索,双脚徒劳地蹬着。 “什么人!”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刹那,一声呵斥在这僻静之处猛然炸响。 加诸于脖颈上的力道倏然消失,那内侍如惊弓之鸟,将她狠狠掼在地上,顷刻间消失在假山石后。 引素瘫软在地,止不住地咳嗽,眼前金星乱冒。 明黄色的皂靴堪堪停在她面前,甚至不消抬头,便知是何人,可他为何在此处? 皇帝独自一人立在那,他今日特地遣散侍从,来到此处,却不想遇见了她。 瞧着她遇袭,皇帝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先是迅速扫视了四周,确认再无危险,才将视线落在她脖颈上那道刺目紫红勒痕上。 他开口,带着帝王的威压,“何人敢在宫中行此悖逆之事?” 引素垂下眼睫,压下喉间的腥气,嗓音因方才的窒息而走了调:“谢皇上关怀,奴才旧疾复发,一时气息不稳,冲撞了圣驾,罪该万死。” 睁眼说瞎话。 皇帝的脸猛然沉下来,他几乎立刻就想通了关窍,这人明摆着敷衍他,借口粗糙得不像话,便是差点叫人勒死,也压根不打算求助于他这个帝王。 论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霎时间、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他竟感到一丝荒谬的痛惜。 正欲斥破这拙劣的谎,可触及她凌乱的鬓发,她眼角呛出的泪,还有她那副连一句辩解、一句求助都吝于给予,好似这条命都不打紧的疲惫模样,便生生止住了。 有段时日,他只将她当作一个旧梦的幻影,一个不大贵重的赝品,蔑然地观赏着,可此刻,那些通通被摔了个粉碎。 眼前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依旧不肯向他低头的,有血有肉的人。 日影浮动,院中一树梨花正开得不管不顾,雪白花瓣簌簌落下,沾了他与她满身。 在这片朦胧里,他首次将她与那如梦似幻的身影剥离,良久,一句未曾经思量的话,竟脱口而出: “倬妃平日待你如何?” 引素猛地抬眼,压根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可她压根不在意,很快便醒了神,头颅低垂,语气极为恭顺,“娘娘性子爽朗大方,待下人是极好的。” 好个忠仆,又把话头引向了倬妃,拒绝了他的探问。 皇帝心头那点子不忍,瞬间被这油盐不进的回答掀翻了。他自打出生便是金尊玉贵的皇子,人人奉承,何时被人这般不待见过? “朕不过是想知道她近日是否安分!” 皇帝冷下脸,蛮横地替自己找补了一句,可面子越发挂不住了,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愚蠢又多余。 “是。”引素低低应了一声,再无他言。 他的耐心彻底耗尽,皇帝看着她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仿佛多待一刻都是自取其辱。 他别过头,径直拂袖而去,将那抹孤影远远抛在身后。 直到人走远,引素才挣扎起身,脖颈处的疼痛叫嚣起来,比方才更甚。 可她心底涌起的却不是后怕,而是铺天盖地的悔恨。 她恨自己没用,这双手捻针抿线,一针一针替自己挣出个好前程,那又有什么用? 他离得那样近,又全无防备,若不是自己先遭暗算,气息不稳,双手颤抖,那该是多好的,能够一击毙命的机会。 她闭上眼,任由泪水淌了满脸。 第12章 困兽犹斗 引素带着满身疲惫与痛楚回到咸福宫。 正殿内灯火通明,却门户紧闭,倬娘娘不知在鼓捣什么,并严令谁也不准进。金珠想是在里头伺候着,倒省了力气。 她只想快些回到值房,处理颈上的伤痕,再喘上一口气。 岂料刚踏入值房,一道山似的身影便赶着堵了上来。 “哎呦!心肝儿!你怎的才回来?” 孙太监眼尖,瞅见了那道紫红的淤痕,立时大呼小叫起来,“这是怎的了?哪个黑了心肝的兔崽子干的?敢动你,那就是打他孙爷爷的脸!你告诉我是谁,看爷爷不扒了他的皮!” 他说着,肥腻腻的手就朝着引素伸过来,美其名曰要帮她看看伤处。 白日的遭遇,没能刺杀的遗憾,以及风暴般的后怕已经攫住了她,当那酒臭味朝她袭来,顷刻便引出了无以复加的厌烦。 引素猛地后退一步,霍然起身,指向院门,声音异常冷硬:“出去。” 孙太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关切瞬间剥落,露出底下阴沉的真容。 “嗬!” 他嗤笑一声,绿豆样的眼里淬着毒光,“给脸不要脸是吧?引素姑娘,你孙爷爷的大腿,这宫里多少人想抱还抱不上呢!你真以为靠着娘娘就能万事无忧了?别他娘的做美梦了!” 他逼近一步,从袖中慢悠悠地摸出个小布包,抖开,里面赫然是一小截颜色独特、质地坚韧的丝线。 “认得这个吗,引素姑娘?”他声音压得极低,明晃晃的威胁,“那日御花园东南角,那棵老槐树上,风景不错吧?” 他紧紧盯着引素的眼睛,不放过她丝毫的神色变化,果然,那张冰雪淬过的洁净面孔,霎时间有了裂痕。 “若是让娘娘知道,那日惊了圣驾、被斥为‘不祥之物’的风筝,是经由您这双巧手放出去的,您这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还保得住吗?您这项上人头,还稳当吗?” 引素浑身血液已被冻成了冰碴子,她当时满怀激愤,兴许是哪里不周全,竟给孙太监发现了。 风筝之事,牵连肃王,是皇帝绝不能触碰的逆鳞。此事一旦败露,她必死无疑,哪怕是一丝疑心,她的所有筹谋,所有隐忍,都将化为乌有。 在家族血海深仇未报之前,她绝计不能倒下,也绝不能折在这样一个龌龊小人手里。 孙太监的威胁,狠狠踩碎了她最后的退路。 她垂下头,肩膀瑟缩,像叫雨拍湿的鸟儿,再抬眼时,脸上已带了走投无路的凄惶。 “孙总管。”她声音微颤,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您的话,我……明白了。” 她转身,似是无法面对他般,快步走进值房,从自己那只旧木箱底层,摸索出一只小巧的锡壶,上面还沾着些许尘灰。 “这是前儿娘娘赏的御酒,一直没舍得喝。”她将酒壶递出,眼神闪避,言语里带着屈辱的顺从,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今夜子时,后苑那口废井旁……人少。” 孙禄接过那壶酒,掂了掂,浑浊的眼里瞬间迸射出精光。他低笑两声,手指几乎要蹭到引素的手背。 “这就对喽!识时务者为俊杰。等着爷,保管让你知道什么是好滋味儿!” 他志得意满地揣好酒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走了。 引素站在原地,所有脆弱与屈服瞬间脱落,只剩下死寂。 她缓缓抬手,轻轻碰了碰颈间那道险些让她送命的勒痕,心肠也逐渐硬了下来。 不过一条肉身,谁没有,谁稀罕?她还剩什么?为了复仇,又有什么是使不得的? 长春宫佛堂内,檀香袅袅。 皇后跪在蒲团上,手中缓缓捻动佛珠。珠串相碰,声声入耳。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外,低声道:"娘娘,事儿没成。" 佛珠倏地一顿。 "怎么不成?"皇后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过一个微末宫人,能有多难办?难不成是什么大罗金仙保了她?" "是……咱们皇上。" "啪"地一声,佛珠坠在蒲团上。皇后霍然睁开双眼,直直望向殿中宝相庄严的佛像,不知在想些什么,“皇上瞧见你了没有?” “不曾,奴才见皇上来了,立马撒了手,绝不曾被瞧见,请娘娘放心。” 许久,她缓缓抬手:"退下吧。" 殿门轻轻合拢,佛堂内重归寂静。香炉里青烟缭绕,迷蒙了佛像慈悲的面容。 皇后凝视着那缕缕青烟,忽地想起自己比皇帝年长两岁。 是了,她原该让着他的,该包容他的。 他不过是偶然得了个新鲜玩意儿,猫儿狗儿一般的,一阵子就过去了,就像以往那些微不足道的人一个样,何必与他计较? 倬妃好歹是妃嫔,而那不过是个下等出身的婢子,纲常礼法犹在,断不会允许那腌臢血脉玷污皇室。 不错,是这样的,皇后深深吐出一口气,她了解皇帝,饶是当年再不舍的,为了这江山也舍了,情爱于他而言,不过是虚妄。 他们共同深爱着的,唯有这无边的权柄。 她重新闭上眼,双手合十,对着佛像轻声许愿: "信女但求佛祖保佑,愿与皇上......长长久久,相伴终生。" 而后她虔诚地、深深地垂下了高傲的头颅,将心田里未曾宣之于口的秘密,一并都托付给神灵。 信女沈延龄,但求与夫君两心相知,人海浮沉,请叫信女成为唯一追随他、扶持他、唯一匹配他的人,求神灵庇佑,别叫旁人污了他的眼,迷了他的路。 香灰无声落下,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佛像依旧悲悯,沉默地望着这人间帝王的发妻。 第13章 冷月如刀 更深露重,废井四周荒草萋萋。青石井沿上爬满青苔,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冷光。 孙太监提前一刻就到了,悠悠荡荡原地踱步,那壶酒早被他喝净了。 上用的东西就是不同,劲儿也大得很,不过一小壶,叫他喝得红头胀脸,活像井里冒出来的怪物。 子时的更梆声从远处传来,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草丛里传来窸窣声响。孙太监颤颤巍巍地迎上去,涎着脸笑道:"心肝儿,你可算来了......" 月光下,引素静静立在那里,素白的脸上无悲无喜,一如白玉制成的观音像,若说她是来同人幽会的,那简直是种亵渎。 孙太监就爱她这目无下尘的清高样,得到她,那就是把九天之上的月亮摘下来,揣进了兜里。 他忙不迭凑过去,伸手就要揽她的腰。引素侧身避开,他一个踉跄,酒意上头,更是心痒难耐。 "别躲啊......"他喘着粗气,又要扑上来。 引素眸光微凝,兀地出声,“孙总管。” 清泠泠的声线,勾得人心火更盛,孙太监忙不迭应着,“嗳,怎么着,心肝儿?” 他还懵然无知,引素一哂,在这臭虫触到她衣袖时,按着算计好的角度,猛将他推开。 孙太监本就脚步虚浮,这一推他毫无防备,连连后退,没留神,被井沿绊倒,"扑通"一声跌入井中。 冰冷的井水瞬间将他淹没。 酒意霎时醒了大半,他在浑浊的水中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扒住井壁,切切哀求:"引素姑娘!救、救我!我发誓......再也不敢了!往后我定守口如瓶!求你了,求你救我!" 引素站在井边,月光照在她玉质的面容之上,有那么一刻,她确实动了恻隐之心。 孙禄见她犹疑不定,生机在前,那点子软弱立马化作狠毒:"贱人!你若敢害我,主子定会彻查,你跑不了!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月华普照,落了她一身,她于静谧处挥刀,斩断了那本就细若游丝的怜悯。 她本就是个孤魂野鬼,每日都活在焚身的业火之中,还怕他不成? 引素立在井边,眼看着他挣扎,指尖都没再动过。 淤泥缠住了他的双腿,井面泛起浑浊的气泡,最终归于平静。 而她不再有半分怜悯与愧疚,今个她才明白,在这宫里,唯有命硬的人,才能活下来。 孙禄的尸身就那样仰着头,眼珠子不甘地盯住她,这回真成了屈死鬼,引素则不闪不避,逼着自己与他对视。 怎的了?你怨我吗?难道你不知,我向你献上的每一分屈辱与顺从,代价都分外高昂吗? 翌日清晨。 "娘娘,孙总管他吃醉了酒,失足落井了。" 长寿战战兢兢地回禀,"奴才还……还从他值房里搜出不少金贵物件,都是库房登记在册的。" 倬娘娘正叫引素描妆,听罢,一双细眉猛然挑起,"上值饮酒,手脚不干净,长得还丑,真真是一无是处!" 她厌嫌地摆手,"抬走便是。" 引素恍若未闻,专心为倬娘娘描眉,姿态如同为精美的瓷器上釉。 门外,金珠戳在廊下,远远望着内务府的人将孙禄的尸身抬走。她手中绞着帕子,眼底却有精光闪过。 昨儿她值夜,分明听见孙禄醉醺醺地往后苑去,嘴里还念叨这贱人的名字。今早人便没了,这其中若说没有蹊跷,她是万万不信的。 她转身快步走向小茶房,几个宫人正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见金珠进来,忙都噤了声。 "都聚在这儿嚼什么舌根?"金珠板着脸,"孙总管才出了事,你们就在这儿偷懒?" 众人虽不服,但也见惯了她这副拜高踩低的模样,霎时间便如鸟兽散。 待内务府的执事太监前来问话时,金珠早已想好说辞。 她先是欲言又止,又是忧心忡忡。 "大人明鉴,孙总管日前确实与引素姑娘有些龃龉。那日奴才亲眼瞧见,孙总管想与引素姑娘说话,却被她厉声呵斥,孙总管脸色很是难看......" 见执事太监若有所思,她又急忙道:"自然,奴才相信引素是清白的。只是大人问起,奴才不敢隐瞒。" 这一番话在心上掂对了许久,自问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又将嫌疑牢牢钉在引素身上。 执事太监果然上了心,当即传唤引素出来问话。 金珠得意非常,靠着栏杆嗑瓜子,想着能瞧见那人惊慌失措的模样,便喜得无法自控。 可叫人失望的是,引素撩开帘子走出来,依旧脊背挺直,步履从容,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装模作样......"金珠暗自咬牙。 可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引素便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 执事太监而后秉了倬娘娘,孙禄系醉酒失足,此案就此了结。 金珠气得浑身发抖,却见引素缓步走到她面前,声音平静无波: "姐姐真是细心,连这等微末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双眼睛太过清明,简直叫人无处遁形。金珠强撑着道:"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引素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便转身离去。 金珠的挑衅,她压根不怕,她绝不会授人以柄。 忙活了大半夜,丝线,酒壶,和井边的一切痕迹都被她抹去了,她还挑了几样库房的东西,塞进了孙禄的值房里。 库房的钥匙早就给了她,随她取用,倬娘娘的爱重,就是无限的权柄。 她若是想,甚至能取代孙禄,做这咸福宫的管事,前提是,他还能活着喘气儿。 可无论如何,经此一事,两人之间的暗涌,终究是摆上了明面。 第14章 独占鳌头 夜深人静,咸福宫西侧的值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 烛芯偶尔“噼啪”一声,爆开细小的灯花,将昏暗的屋子衬得愈发寂静。 引素坐在靠窗的绣架前,正为倬妃赶制一件贴身的寝衣,衣料是极柔润的淡雪青色,在她指间如云雾般流淌。 她垂着颈子,针尖牵引着同色的丝线,在软缎上刺出连绵的缠枝暗纹。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金珠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进来,径自在靠门的绣墩上坐下。 她没看引素,她就是来恶心人的。 如进了自个儿的屋子般,利索地脱了鞋袜,将一双脚浸入热水里,又满足地喟叹一声。 金珠拨弄着水花,一面则开始念秧儿,“今儿可真是稀奇,孙总管那样谨慎的人,竟会吃醉了酒失足落水,说来也巧,他前几日还总往某些人跟前凑,这转眼间,人说没就没了。” 引素拈针的手指稳如磐石,似乎根本没听见。 见引素头也不抬,心头火起,语气更尖刻了些:“要我说啊,这宫里的事儿,还真说不准。看着老实巴交的,指不定心里藏着什么阎王账呢!” 这回,引素缓缓停下了手中的针。 那枚银针稳稳地停在淡雪青的缎面上,针尖凝聚着一点微光。 她抬起眼,眸光清凌凌的,像两丸浸在冰水里的黑玉,不偏不倚地投向对过。 “金珠。” 声音不高,却平直得像一条拉紧的线。 金珠正说得兴起,挑衅般应了声:“怎么?你心虚了?” 引素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你是不是爱慕皇上?” “哐当!” 脚踝狠狠撞上铜盆边缘,半盆浑浊的洗脚水顿时泼洒出来,淋漓一地,沾湿了金珠的裤脚和裙裾。 她却浑然不觉,只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像一条被骤然甩到岸上的鱼,连呼吸都忘了。 “你……你胡说什么!” 引素的视线冷淡地扫过地上的狼藉,将膝上那件寝衣轻轻拢起,上身向后一倾,满是嫌恶。 “娘娘目无下尘,素来不在这种事上留心。”目光重新落回金珠惨白的脸上,引素轻描淡写,又笃定异常,“可我清楚。” 往后的对话几乎是凌迟。 “你觉得,娘娘是会因为一个死透了的、本就声名狼藉的太监来问责我,还是会因为家生奴才竟藏着爬龙床的心思,而恶心、震怒,将你乱棍打死?” “眼下,你只有两条路。要么,你现在就动手,在这里杀了我,兹要我没死透,你和你那点子心思,就都完了。” 说到此处,引素蓦地笑了,那般妖异的,唇红齿白的笑容,映着烛火,格外扎眼。 望着金珠惊恐万状的眼睛,她细细吐出三个字: “你敢吗?” 更深层的意思则是,我能杀人,我也能做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你能吗? 金珠如遭雷击,浑身僵冷。引素此刻的眼神、语气,以及这洞悉一切的嘲讽,像飓风般席卷而过,寸寸冰冷。 孙禄!孙禄一定是她杀的! 甚至于她都承认了,金珠的牙齿都开始格格打颤。 而就在这无边的恐惧之中,金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了引素身上。 引素膝上、肩头披覆着淡雪青色的寝衣。因正缝制袖口,那柔软名贵的衣料自然地铺展开,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流转着细腻温润的光泽,竟宛如一件华服,天然地贴合着引素的身形,衬托出无可比拟的清贵之气。 这一刻,恐惧与汹涌的嫉恨在心里疯狂翻腾,都是为奴为婢的,凭什么?凭什么她秦引素便这般不同? 引素重新低下头,拈起了那枚银针,慢条斯理地刺下第一针,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要么,就闭上嘴,老实点。” 她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千钧之力。 “孙禄死了,他不能背着棺材板替你作证。但你这份心思,只要我透露一丝儿给娘娘,你就死透了。” 金珠瘫坐在冰冷的绣墩上,望着地上渐渐漫开的水渍,面如死灰。 那日后,金珠便似被抽走了筋骨。 往日里恨不能横着走的人,如今见了引素,竟像鼠儿见了猫,远远瞥见碧色衣角便忙不迭地绕道,连眼神都不敢相接。 宫里的人最是势利,见她失了底气,往日那些被她克扣、排揎的旧怨便都泛了上来。 一时间,咸福宫的下处里,尽是往引素屋里送热茶、递点心的殷勤身影。 不过转瞬,引素便已立在倬娘娘身侧,成了这咸福宫实际上的掌事。风光煊赫,一时无两。 又一个深夜,窗外下着细雪,殿内烛火摇曳。倬娘娘卸了钗环,只着一件常服,坐在窗前,望着宫道方向。 引素照常伺候,如今倬娘娘近前也只有她。 明日要穿的衣裳在引素手底下逐渐平整,熨斗里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榻上,倬娘娘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引素,你说皇上此刻在做什么?” 引素手下动作未停:“皇上勤政,此刻想必还在批阅奏章。” 倬娘娘勉强笑笑:“是了,他总要忙的。” 她沉默片刻,又道,“从前在家时,我若生气了,阿玛和兄长会轮番来哄我,给我买遍京城的珠花。可我等了皇上许久,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引素将熨好的衣裳挂起,声音平和:“娘娘,珠花易得,真心难求。皇上不来看您,未必是忘了您,或许正是知道您在这里,才会如此安心。” 倬娘娘怔住,回头看她,烛光下眼眶微红:“你这话是哄我,还是真的?” 引素微微一笑,不答,只将一盏新沏的暖茶推到她手边:“天冷了,娘娘喝口茶,暖暖身子。” 像是想到了什么,倬娘娘一骨碌起了身,说道:“引素,你有没有法子,叫皇上……留在咸福宫里?” 说完便盯着她,像个执拗的、同她讨糖吃的孩子,引素一滞,柔声问道:“娘娘,这便是目下您最想要的吗?” “那是自然。”倬娘娘望着天上那轮细小的月亮,满是怅惘,“皇上待后宫不亲近,一年也不来几趟,待我也不过是面上过得去,若是可以,我想他能恋着我,时时刻刻都牵挂着我……” 倬娘娘做着伤春悲秋的梦,引素亦不忍戳破,只是垂着头道:“娘娘待奴才不薄,若这是娘娘所愿,奴才必定竭尽全力,替您达成。” 第15章 拓枝为祭 端午的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西苑演武场,阖宫上下按例正在举行“射柳”大典。 这是承自金元的仪典,武士们飞马驰骋,用箭射断柳枝,英武异常。 皇帝亲临观礼,赐宴群臣,加之太后病情好转,更添几分喜庆。 射柳已毕,八旗子弟的呼喝声犹在耳畔,皇帝漫不经心地转着指间的玉扳指,眼神掠过场中领赏的武士,带着惯常的疏淡。 就在这片尚武的余韵里,一道清越孤高的筚篥声,如鹤唳九天,骤然撕裂了暖融融的空气。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扯向场边。 那里不知何时已铺开巨幅素白毡毯,倬娘娘盈盈立于其上。 一身天水碧的舞衣,竟比柳絮更清,比新雪更冷。 宽大袖摆与裙裾上,银线与宝蓝丝线绣出的蔓草纹在日光下幽幽流转,不见俗艳,只余寒光。 皇帝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挺直。这剔去冗余、只留风骨的做派,叫他几乎能看见那双执笔的手如何在暗处运筹。 是她,是那个叫秦引素的宫人。 琵琶碎,鼓声疾。倬娘娘应声而起,不是柔婉之姿,而是足尖发力,裙裾如流云铺展。 那拓枝舞带着胡风的健朗,每一个腾挪都精准得惊人。 而在人群最后的柳荫下,引素垂着眼,指尖在袖中极轻地一颤。 无人看见,她肩颈的线条随着鼓点微妙地起伏,仿佛在与场中那道碧影同频共振。 恍惚间,她不再是咸福宫的奴才,而是多年前林府海棠树下,那个被母亲温柔圈在怀里,学着摆动第一个舞步的小女儿。 “秋儿,手腕要这样……对,像风吹过柳梢……” 母亲带笑的耳语仿佛还在昨日,烫得她心口一缩。 林簌秋。 她原原本本,真真正正的名字。 簌簌衣巾落枣花的簌,一叶知秋的秋。 她的父亲捧着《楚辞》与《玉台新咏》,为他千珍万宠的小女儿,拟出这样一个既有落花之灵动,又带着秋水之澄澈的名字。 他曾笑着说:“我的秋儿,不必有倾国之色,但求一世清音自在。” 而今,林家的宝珠早化作宫墙内的一缕孤魂,肉身也早已死在了六年前的那个夜里。 皇帝执盏的手停在半空。这舞姿里淬炼过的英气,绝非倬妃往日所能及。 如同最高明的匠人修剪花枝,只留下最动人的线条。 他只觉荒谬,那个对他不苟言笑的女人,竟将她全部才情,都浇灌在了另一朵花上,再取来敬献给他。 柳荫下,引素的呼吸也随着那节奏不着痕迹地急促。 她的指尖在袖中勾勒着早已生疏的舞步,每一个微小动作,都带着母亲掌心的温度。那是她早已焚毁的、和美的昨日。 就在这令人目眩的疾旋中,鼓点渐密,如雨打芭蕉。 倬娘娘的旋转越来越急,整个人化作了碧色与宝蓝色的旋风,在素白毡毯上卷起一片清凉的幻梦。 就在这令人目眩神驰的疾旋中,二人的身影猛地一定,如同被无形的手骤然按住。 倬娘娘汗水浸湿的鬓边,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不偏不倚,穿透所有喧嚣,死死攫住了皇帝的眼睛。 那眼神锐利,干净,带着精心算计过的、分毫不差的力道。 像引素手中最锋利的那根针,隔着人海,精准地刺了他一下。 皇帝心头那点愠怒,就这么转成了居高临下的品评,不肯承朕的情,却将这般心思用在帮别人争宠。 既是天生伺候人的命,只会在这等事上竭尽所能,那他便受了这敬献,也是她为奴为婢的本分。 只一瞬,鼓声推至顶峰,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顶点,所有乐音,筚篥、琵琶、鼓点竟都在同一刻,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倬妃的舞姿定格在一个极难的“探海”上,身条后仰,长裾如瀑布般倾泻,脖颈绷出脆弱的弧线,胸脯剧烈起伏着。 极动与极静,轰然碰撞,全场静得只剩风吹柳叶的簌簌声。 “好!” 皇帝脱口赞道,带着刻意为之的愉悦。 喝彩声如雷动,他含笑看着倬娘娘因他一声赞许而瞬间亮得灼人的脸庞,看着她娇怯无力地倚向宫人,心中那股莫名的滞涩忽然疏通了。 倬妃背后是崔家,三朝元老,鼎盛之家的女儿,这才足以匹配他,一个硬邦邦、毫无情致的宫人,怎比得上眼前这全然依附他的人? 就在这满场喧腾,人人目光都聚焦于倬妃一身华彩之时,皇帝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向人群最外围,柳荫投下的那片阴影里。 引素就在那儿。 依旧是那身初见时的碧色宫装,素净得像从大火里抢出来的、唯一的遗物。 日光穿过摇曳柳枝,在她身上落下破碎的光斑,仿佛下一秒,她就要随着那些光点一同消散。 就像是长久地,在给什么人戴孝。 或许她曾有过两心相知的情郎,但人如今已然不在了,她才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这个猜想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皇帝最不设防的心口。 他竟在满场锦绣、一片欢腾里,独独,无法自控地去搜寻这抹孤影。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他朗声大笑,亲自起身,向场中伸出手。倬娘娘受宠若惊,将微颤的手放入他掌心,脸上红晕胜似霞光。 “爱妃今日,当居首功。”他声音温存,目光却锐利如刀,刮过那抹碧影,转头对着倬妃耳语两句,便将恩宠推向了极致。 而此外,皇后静坐于高台之上,连倬娘娘挑衅的目光也视而不见,她只是疑惑,这是怎的了? 花心思救下的人,却替他人争夺圣宠,皇帝亦是怪异得很,笑容全然不似真心。 这几个人,究竟在唱哪一出? 第16章 棋差一招 咸福宫的灯火,直燃至三更,这一夜,皇帝终究是留宿了。 正殿内暖香氤氲,隐约传来倬娘娘的笑声与皇帝低沉的应答。 廊下,引素与总管太监谭德运一左一右,静立在寝殿门外,如同两尊沉默的影子。 谭德运那双阅尽世情的老眼,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身旁的引素。 这女子低眉顺目,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竿风中的青竹。 他前番奉旨暗查,知其身世清白,不过是绣院拨来的人,可皇上近来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这份“不同”,让这位御前大太监早早收起了所有轻慢。 “秦姑娘,”谭德运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和气,“这儿有咱家盯着,你若倦了,不妨去值房里略靠一靠,不碍事的。” 引素微微侧身,福了一福,声音清凌凌的,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谢谭公公体恤,奴才不困。” 她如何能困? 袖中的指尖悄然蜷紧,那枚磨得尖利的银簪尾正贴着腕骨,冰凉的触感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在等,等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时机。 若倬娘娘半夜唤茶,她便能名正言顺地端进去,将那淬了数年恨意的锋锐,送入仇人的咽喉。 然而她没料到,倬娘娘一心要与皇帝独享这夜,竟一夜未唤茶水。 引素心头那点孤注一掷的火苗,在漫长的夜色与殿内隐约的动静中,渐渐被浇熄。 她像一尊被遗忘的玉雕,僵立在廊下的寒意里,最初的紧绷过后,疲惫如潮水漫上,眼皮沉沉坠下,终究是支撑不住,靠着廊柱,迷迷糊糊地合了眼。 谭德运静静看着。少女螓首微垂,长睫在素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青影,唇色很淡,像初春将绽未绽的玉兰瓣子。 他心下不由一叹:真真是个齐全人儿,模样、气度、本事,无一不精,偏偏对着万岁爷,就成了块撬不开嘴的蚌壳。 他摇了摇头,终究是动了些许恻隐,招手唤来一个小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过片刻,一床轻软的薄被,被悄无声息地披在了引素肩上。 翌日天明,殿门初开。 引素随着手捧金盆、巾栉的宫人垂首步入,脸上还带着方才用冷水也未能完全压下去的、在廊下硬枕出来的淡淡红痕。 皇帝正张开手臂,由着宫人伺候更衣。明黄的常服衬得他身形修长,他目光懒散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刻意避在人群之后的引素身上。 他本有些不豫,视线触及她颊边那道睡痕时,却微微一顿。 那点残红,打破了她惯常冰封般的沉寂,竟让她显出一种罕见的、迷糊的稚气,像是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的孩童。 皇帝嘴角牵动,几乎要逸出一丝笑意,转瞬又压了回去。 他转而伸手,极其自然地抚上倬妃愈显娇艳的脸颊,语气温存:“朕晚上再来。” 说罢,便带着谭德运等人,转身离去。 皇帝一走,殿内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倬娘娘瘫回榻上,揉着额角,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引素,你过来。” “娘娘?”引素近前,见她眉宇间并无多少承宠后的喜悦,反笼着一层忧色,心下微诧,“可是身上不适?” 倬妃摆了摆手,黛眉蹙紧,手指捻着锦被上的流苏,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不是……是,是昨儿皇上夸我,夸我们崔家……懂事。” 她抬眼觑了觑引素的脸色,声音低了下去:“我这心里,反倒有点悬得慌。” 引素心头一跳,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娘娘何出此言?” 倬妃像是下定了决心,摸着鼻子,语速快了些:“就是我那不成器的三弟!为了个卖花灯的贱胚子,闹得满城风雨!父亲和兄长也狠心,竟真将他关了一个月!我前儿听闻,他在里头都不肯吃饭了,瘦得脱了形……” 引素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倬娘娘的声音渐渐理直气壮起来:“你说,一个民女罢了,我弟弟瞧上她,是她的造化!既然他喜欢得紧,我做姐姐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不是?我就……就使了点银子,托了门路,叫人悄悄把那姑娘……又给他送回去了。” “您说什么?”引素呼吸一窒,几乎难以置信。 在皇后一族虎视眈眈、崔家刚以“严惩不贷”的姿态平息物议的关口,她竟敢私自动用手段,将人重新掳回? 活生生的人,竟被她当成了随意取用的玩物。 “娘娘怎可如此!”她声音里带上了罕见的急厉,“此事若被皇后娘娘知晓……” “知晓便知晓!” 一旁的珠帘猛地被掀开,金珠端着醒酒汤走了进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话却接得又快又毒,“娘娘也是心疼少爷。再说了,那女子的身子早给了少爷,不清不白的,谁还会要?如今能进崔府,哪怕是做个侍妾,也是她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娘娘这是成全她。” 引素倏然转头,目光如冰刃般射向金珠。 原来是她!在自己规劝倬娘娘收敛之时,金珠便在一旁煽风点火,精准地拿捏住主子护短又任性的心思,与自己唱起了反调! 这一手,既讨好了主子,又不动声色地拆了自己的台,恶毒至极! 果然,倬娘娘听了金珠这话,腰杆似乎都直了些,点头道:“金珠说得是!本宫就是成全一桩好事!可……可皇后那边定然不肯干休,引素,你快想个法子!” 引素只觉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 多少天了?从崔夫人入宫至今,时日不短,细细思量,就是孙禄身死那一日,怪不得那日殿门紧闭,原是为了这桩事! 此刻再去探皇后口风,还有何意义?不过是自投罗网,等着对方发难罢了。 她看着倬娘娘那张写满了“你快给我想办法”的脸,头一次感到了深切的无力。 殚精竭虑,为她谋划,为她铺路,做一个最精细的匠人,小心呵护着这株娇蕊,以命为注地下这盘棋,今她终于彻底认清,倬娘娘是无法预测的雷暴,不仅劈不倒敌人,更会先将身边的一切焚为焦土。 与之为盟,如同怀抱火药而眠。 “奴才……遵命。”引素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深宫,这人心,比廊下的夜,还要冷上千万倍。 第17章 君心难测 长春宫的门槛,今日格外高。 引素还没出门,便有人来传倬娘娘往长春宫去,倬娘娘慌里慌张,死死拉着引素,谁知到了长春宫正殿,引素就叫人拦下了。 “皇上让您独个儿进去。”谭德运如是说道。 殿内冰鉴森然,沉水香幽微浮动,却驱不散那股子凝滞的、近乎粘稠的威压。 倬娘娘站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方才匆匆来时的侥幸,早已被眼前阵仗惊得粉碎。 御座上,皇帝面沉如水,皇后端坐其侧,眉目温婉依旧,却无端叫人心慌。 下首两旁,更有余贵人、王美人等赫然在列,一道道目光织成无形的网,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跪下。”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空寂的殿宇里。 倬娘娘腿一软,直挺挺跪在金砖地上。她惶惶抬头,想从那昨夜还温存相对的夫君眼里找一丝暖意,却只对上两道寒冰。 “崔氏。”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碎冰,砸在殿宇间,“你可知罪?” 倬娘娘精心描画过的眼里满是委屈,枕边耳语尚有余温,他怎么就能骤然翻脸,这般无情? “皇上……”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臣妾不知……不知身犯何罪啊!” 倬娘娘的声音清晰地透出来,引素听得一阵心累,她是真的不懂。 不懂帝王心术在于平衡,不懂他前番的抬举,是需要她用懂事和安分来交换的资本。 她只看到他给了恩宠,便以为那是可以肆意挥霍、任性妄为的底气。 她更不懂,她这轻飘飘的“不知”,落在皇帝耳中,不啻于最愚蠢的挑衅。 果然,上首的皇帝骤然望向她,他原以为她经此一遭,总算开了窍,懂得收敛,懂得借势,能与皇后稍作抗衡,让他这盘棋下得更有滋味些。 却不想,她依旧是那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他扶持她,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 “不知?” 皇后轻轻搁下茶盏,瓷底碰触紫檀案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惊得倬娘娘肩头一缩。 “妹妹,你崔家前脚才上疏请罪,言称严惩不贷,你后脚便动用宫中势力,将苦主重新掳回府中。视国法为何物?视皇上圣裁为何物?莫非你崔家眼中,只有家规,没有王法了么?” “臣妾没有!臣妾只是……只是怜惜幼弟……”倬娘娘语无伦次,没有引素,她哪里辩得过皇后。 余贵人立刻接口,嗓音又脆又利:“娘娘心疼崔少爷,怎的不心疼那姑娘?她就不算个人了?” 王美人摇着团扇,慢声细语,却字字诛心:“可不是么。前儿听闻崔少爷在府中绝食,如今人回去了,想是就能大鱼大肉了吧?只是不知,那姑娘如今是生是死?若闹出人命,这怜惜二字,未免也太重了些。” 一句接一句,或斥责,或嘲讽,或引经据典,或直指要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 倬娘娘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那些话语交织成她无法理解的、汹涌的恶意,将她裹挟其中,喘不过气。 她徒劳地张着嘴,四下张望着,想找到引素,脸色由红转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 “并非臣妾不容人,只是倬妃妹妹此举,实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崔家势大,便可如此藐视天威么?” “皇上明鉴,此事若不明正典刑,只怕六宫不服,朝野非议。” 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杂,外间,引素已经预料到了结局,这场面,倬娘娘压根应付不来。 兀地,殿内静了下来。 倬娘娘猛地晃了晃,她伸手想去抓皇帝的衣角,指尖还没碰到,整个人就软软地歪倒在地,珠钗滚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帝眉头紧锁,难言的烦躁令他疲惫:“抬出去。送回咸福宫禁足,让她自己好生想想!传朕口谕,申斥崔家,即刻放人,若再敢阳奉阴违,严惩不贷!” 殿门终于开启,引素领着两个宫人疾步而入。 她始终垂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来自御座的、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问责,却比问责更让她难堪,仿佛是在无声地诘问,既要做她的军师,为何会让这等蠢事发生?既在她身边,为何不曾阻拦?你的本事便只有这么多? 引素指尖冰凉,俯身去扶昏迷不醒的倬娘娘时,只觉得她无比的沉,亦或者沉重的是此刻的心绪,脸上更像是被人无声地掴了一掌,火烧似的。 心烦,没脸,她精心构筑的防线,竟如此不堪一击。 午后的咸福宫再次陷入死寂,旋即又被崩溃的哭嚎打破。 倬娘娘醒来以后,将所有人都轰了出去,独独将缩在角落的金珠揪了出来,抓着簪子没头没脑地朝她身上戳去。 “都是你!都是你撺掇的!”她嘶喊着,像个疯妇。 金珠怕极了,死命地躲,倬娘娘越发生气了,喊人进来按住了她,引素这时也劝不动了,径直出了门去。 随后又是新一轮的爆发,倬娘娘闹得一天星斗,直至力竭,再度昏厥,咸福宫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残局,满地狼藉。 宫人端着水盆进出,血水染红了铜盆,金珠更是叫人搀扶着出去的。 夜幕降临,宫墙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脊背。 引素推开寝殿的门,倬娘娘躺在床上,脸上还挂着泪痕,睡得极不安稳。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她站在那里看了片刻,轻而又轻地带上了门。 廊下的风很凉,吹得人清醒。她抬头望着宫墙上四方的天,眼底有什么东西,慢慢沉下来,变得又冷又硬。 第18章 朱门深深 咸福宫的朱门,仿佛一夜之间生出了棘刺。 往日里即便不往来,也会在宫道上驻足寒暄几句的妃嫔们,如今连眼风都吝于扫过。 偶有窃窃私语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像细小的冰碴子,钻进人耳朵里。 “登高必跌重,古人诚不欺我……” “原就是空有颜色的架子,如今连颜色也惹人厌了……” 倬娘娘缩在寝殿内,连窗棂都不愿推开,仿佛一开窗,外头那些嘲讽与打量便会涌进来,活吃了她。 此际,她正对着铜镜发呆。镜中人眼下一片青黑,胭脂遮不住憔悴。她伸手抚过镜面,指尖在冰凉的铜镜上留下点点痕迹。 “引素,”她唤人,嗓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家里把那女人送回去了呀!父亲也挨了申斥,三弟也闭门思过了,皇上怎的还不理我?我都病了,病了好几日了,他怎的还不来瞧瞧我?” 三日里,这番话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引素放下针线,弯腰拾起薄被,轻轻搭回她膝上,“娘娘,前朝的事,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且忍一忍,待这阵风头过去,再从长计议。” “忍?你要本宫怎么忍!” 倬娘娘倏然哭了出来,胸脯剧烈起伏,“他昨日还搂着我,今日就能为个贱民如此作践我!这口气,你叫我如何咽得下!” 她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顺风顺水惯了,从未真正尝过求而不得、被全然冷落的滋味儿,恩宠骤然被夺走,自然受不住。 正说着,珠帘哗啦一响。金珠端着药碗进来,左颊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走起路来微微跛着。她将药碗放在小几上,声音里兑着刻意的痛惜。 “引素姑娘说得是正理。可奴才瞧着,皇上往日里最爱的,不就是娘娘这份天真烂漫的真性情么?” 引素抬眼,目光在金珠脸上的伤处停留一瞬,又淡淡移开。 瞧着引素不理会,金珠便继续道:“不争不抢固然是好,可有时候啊,这不争,未尝不是另一种争的法子。娘娘若是显得太过懂事,反倒失了本色。”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太后娘娘凤体欠安,正在静养。娘娘若是此时去寿康宫侍奉汤药,既是尽孝,也是让皇上看见您的诚心。这般人伦大节,任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引素捏着银针的手指骤然收紧,针尖险些刺破指尖。 她几乎要气笑了,金珠脸上还带着伤,竟还敢撺掇这等蠢事! 太后病重这些时日,倬娘娘前去问安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不过略坐片刻便寻由头离开,何曾有过半分真心?此刻失宠,倒想起“孝心”这块招牌了,她们当皇帝是傻子不成? “金珠!”引素声音陡然转厉,“太后需静养,岂容惊扰?你出的这是什么主意!” 倬娘娘心烦,胡乱揩着泪,对金珠斥道:"就你话多!还不出去!" 金珠脸上青白交错,悻悻退下前,还不忘瞥了主子一眼。 午后,引素去内务府领这个月的冰例。等她捧着对牌回来,远远就看见咸福宫殿前乌泱泱聚着十来个宫人,正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更奇的是,暑天里,宫门竟紧紧闭着。 引素心道不妙,快步上前,"大热天,关门做什么?" 一个小太监怯生生回道:"娘娘......娘娘带着金珠姑娘往寿康宫去了......" 引素指尖一颤,对牌险些落地。她强自镇定,目光扫过人群:"走了有多久了?"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有一刻钟了,金珠姑娘说,这事得瞒着您,悄悄地......" 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她再顾不得仪态,提裙便向寿康宫疾奔。 寿康宫内药气浓郁,静得落针可闻。太后闭目倚在榻上,面色灰败。 皇帝坐在榻前,眉宇间带着沉寂的疲惫。 倬娘娘正端着一碗汤药,站在榻边。她全然不懂侍疾的规矩,既不知该先用丝帕垫在太后颔下,以防药汁污了衣裳,也不知需另一手轻扶太后后背,助其吞咽。 她像个蹩脚的伶人,笨拙地舀起一勺药汁,径直就往太后唇边送去,"母后,请用药。" 太后被她这突兀的动作惊动,喉间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眉头微微蹙起。 皇帝抬眸,目光落在倬娘娘身上,已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倬娘娘见他面色不豫,手猛地一抖,药碗倾斜,滚烫的药汁眼看就要泼洒在太后身上。 电光石火间,一道碧影倏然而至。 引素有如神兵天降,一步抢上前,动作轻巧如燕,却又快得惊人。 她袖中滑出一方素白帕子,轻轻巧巧垫在太后颔下,左手已不着痕迹地托住倬娘娘发抖的手腕,指尖微一用力,便稳住了那只即将倾覆的药碗。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倬娘娘惊魂未定,脸上血色尽褪,却还要强撑着面子,对着皇帝泣道:“皇上恕罪……臣妾、臣妾是连日忧心太后凤体,夜不能寐,方才手软……” “够了。” 皇帝打断了她,声量不大,却带着雷霆将至的威压。 他甚至懒得再看倬妃一眼,只盯着那碗险些酿祸的药,面沉如水, “太后需静养,滚回你的咸福宫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回到咸福宫,倬娘娘彻底塌了,不只是面皮,内里也已尽数垮了。 她抓起案上的釉瓶,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又掀翻了小几,茶具碎了一地,再对着瑟缩的宫人哭嚎了半日,嗓音嘶哑,鬓发散乱,状若疯癫。 和前几日一般,连发怒都有些乏善可陈。 最后,她力竭地瘫坐在狼藉中,红着眼眶,突然埋怨起了侍立在侧的引素: “你……你既早看出了不妥,当时在殿内,为何不死死拦着本宫?为何不跪下来求本宫别去!” 引素静静地立着,看着眼前这个闯下弥天大祸、毫无自省之意、只会将责任推卸给旁人的主子,此刻她已然看透,这人的愚蠢和任性,会摧毁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殿内烛火跳跃,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注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阴影。 哭嚎声渐弱,倬娘娘闹不动了,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引素发出了一贯细糯又可靠的声音,恍如神至, “娘娘莫急,奴才……有法子补救。” 第19章 佛前血色 寿康宫内,沉水香的青烟在殿内袅袅盘旋。太后服了药,气息渐匀,已然安睡。 皇帝立在榻前,细细端详了太后略显苍白的面容,见她未有不适,这才转身,对着侍立在一旁的苏嬷嬷颔首。 苏嬷嬷是太后的陪嫁,在宫中地位超然,皇帝对她亦是看重。 “皇上。”苏嬷嬷着意宽他的心,“太医说了,太后娘娘此番凶险已过,往后只需仔细将养,避免再受惊扰,便无大碍了。” 皇帝的语气松泛了几分,“如此,朕便安心了。有劳嬷嬷费心。” 他顿了顿,示意谭德运把东西捧上来,细细嘱咐,“这是新进的两味药材,一味是辽东来的老山参,以玉杵隔水蒸露;另一味是南海的血燕盏,须得用晨起采集的荷花露水缓缓发制,火候半分急不得,还望嬷嬷亲自看顾。” 苏嬷嬷一一应下,神色恭谨。 皇帝目光扫过殿内,似是想起了什么,俊脸发寒:“往后,若再有不知分寸的妃嫔前来搅扰,嬷嬷不必顾及谁的脸面,直接撵出去便是。” 苏嬷嬷自然明白皇帝所指何人,寿康宫上下素来对那位行事张扬的倬妃颇有微词。 尤其今日,她竟敢以太后为幌子争宠,脑子不灵光到这个份儿上,着实上不得台面。 “奴才记下了。” 对过儿的紫檀架上,摆着一柄赤金嵌宝如意,那是皇后昨日遣人送来的,贵重是极贵重,只是那沉甸甸的金色,与太后素日喜爱的清雅颇不相合。 她缓声道:“皇后娘娘倒是常来问安,只是娘娘身子细弱,侍奉汤药这等劳碌事,实在不好劳动她。”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柄如意,便是一哂,不咸不淡道:“皇后素来得体,面上总是半分也不差。” 苏嬷嬷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像是不经意提起:“说来,今日倬妃娘娘身边跟着的那个宫人,倒是个沉稳机敏的。奴才在一旁看得真切,若不是她眼明手快,太后的床铺,今儿怕是要遭罪了。” 皇帝并未接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向太后榻边那张紫檀的小几。 几上,一方素白帕子叠得整整齐齐,洁净到底,无一丝纹饰,在满室奢华陈设中,显得格外突兀。 就像那个人,总是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碧色,沉默地站在最不惹眼的角落,却偏能让人在满堂华彩里,一眼就瞧见那片孤清的影子。 他倏地转开了脸,不再去看。 咸福宫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倬娘娘几乎是半蹲在引素面前,眼里满是急切与惶惑:“引素,你方才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快说与我听听!” 从“本宫”又变回了“我”,引素想,谁说倬娘娘没心眼儿呢,对有用之人才会和言以待,这乃是天生的贵人做派。 引素后退半步,便是恭顺的距离,“回娘娘,眼下唯一的补救之法,便是娘娘诚心抄录《药师经》为太后娘娘祈福,最好是以自身指血和墨书写,方显至诚。” “血经?” 倬娘娘睁大了眼睛,觉得这主意甚好,既能彰显孝心,又能传到皇上耳中。 但听到“刺血”二字,她便蹙起眉头,将手缩进了袖笼里,“那得多疼啊!我自幼便怕疼,吃不了这种苦的……” 她的手,还要弹琴给皇上听,弄伤了可怎么好? 于是巴巴地看向四周,金珠早不知躲到了何处,其他宫人也纷纷低头,或说自己手腕无力,或言字迹丑陋难登大雅之堂。 倬娘娘的目光逡巡四周,最后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引素身上,似寄予厚望一般:“引素,你字迹向来清秀,此事便由你代劳。务必用心,抄得要像那么回事,明白吗?” “是,奴才遵命。” 引素垂首,长长的眼睫掩盖住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无半分推拒。 这机会,她求之不得。 领命回来,她便将自己关在值房内,不许人随意进出。 夏日闷热,她却将窗户掩得严实,唯恐一丝尘埃玷污了诚心。 夜色深沉,唯有一盏孤灯相伴。 引素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灯焰上轻轻一掠,待其微凉,便精准地刺向指尖。 血珠霎时渗出,圆润如珊瑚,她将其小心翼翼滴入一只白玉盏中。 十指连心,那细密的刺痛阵阵传来,她却恍若未觉,只专注地看着那血色在玉盏中渐渐积聚。 血墨的调和更是讲究,她调入微量研磨好的药材粉末,以固其色,祛其腥,只余下一盏色泽沉静、异香隐隐的赤金墨液。 随后,她铺开特制的澄心堂素笺,取出一管最小号的紫毫笔,蘸饱那血墨,运腕书写。 她写的并非寻常楷书,而是极尽工巧秀雅的簪花小楷。笔触时而行云流水,时而顿挫有力,字字珠玑,飘逸灵动。 可为保证血色鲜亮不凝,她需不断刺破不同的指尖,她并非盲目,精心算计着伤口的深浅,确保血珠能地滴落,又不会过于损伤手指。 这已非简单的抄录,而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表演,将算计藏于诚心之后。 一连三日,除必要的饮食与歇息外,几乎是不眠不休。 值房内只闻笔尖与摩擦的响动。血墨渐少,一页页工整娟秀、透着殷红字迹的经文逐渐累积。 倬娘娘免了她这些日子的差事,又着人送了不少嚼用,却从不肯亲自前来,像是怕被血气熏染一般。 引素也不管,她乐得清净,直到第三日黄昏,最后一笔堪堪落下。 她搁下笔,看着眼前这耗尽心血的长卷,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轻轻捧起这卷血书,她走向倬娘娘的寝殿。这份诚心,也要去它该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