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夕刊》 第1章 惊蛰 南宋,临安。宰相府载德堂内室,药香与沉水香的气息交织,却压不住一股无声的沉重。 宰相夫人半倚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她脸上并无厉色,只是长期的忧思让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与苍白,但这疲惫中,那双看向小儿子的眼睛却依旧清澈而通透,仿佛能一眼望进人心里去。 “叔澈,”她声音不高,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字字清晰,“过来些,让娘看看你。” 常昀依言走近,在她榻前的绣墩上坐下。他惯常清冷的神情在母亲面前稍稍融化,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关切。 常夫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细细端详了他片刻,目光里有慈爱,有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常昀的心跟着一沉。 “去年这时候,家里热闹得像是天天在办上元灯会。”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回忆的笑影,“苏家的姑娘擅丹青,林家的女儿琵琶一绝,刘家那对双生姐妹花,性子活泼得像小雀儿……娘那时总想着,我儿这般出众,合该好好挑一个最知心识意的,方才不枉此生。” 她顿了顿,气息微喘,歇了片刻才继续道,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淡淡无奈:“这人世间的缘分,说来也怪。它来时,轰轰烈烈,挡也挡不住;它若转了风向,那也是悄无声息的,等你察觉,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她的话像温泉水,不急不缓,却一点点浸透常昀的心。她没有提一句《内探录》,没有提任何流言蜚语,但常昀知道,母亲什么都明白。她不是在逼他,而是在向他展示一种她已然看清、却无力改变的境况。 “容家……”她提到这个名字时,眼神温和了些,“家教是极好的。南兮那孩子,我虽未见几次,却听人说是极有主见、极聪慧的。如今这般光景,他家仍愿坦诚相待,这份心意,便显得格外珍贵。”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常昀放在膝上的手背,她的手有些凉,动作却充满了无声的安抚和理解。 “娘不是要逼你。”她看着儿子的眼睛,语气恳切而深沉,“娘只是……只是忽然有些怕了。怕我这身子不争气,等不到看你成家立业,寻得一份踏实安稳的那一天。这相府看着煊赫,终究是要散的。爹娘兄嫂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住一世。娘总盼着,能有一个知冷知热、品行端厚的人,将来能和你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她的话语里,是一个母亲最深的牵挂与责任感,是对家族未来的一种通透的预见,而非一己之私的强求。她将选择权和理解都给了常昀,但正是这份包容与脆弱,化作了一种更沉重、更难以抗拒的力量,压在了常昀的心上。 “母亲不要太忧思,保重身体要紧。”常昀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累。太医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夫人此乃忧思过甚,心血耗损,万不可再受刺激,唯有静养顺意,方可延年。” 就在这时,贴身长随墨迟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惊慌,他不敢进来,只对着常昀拼命比划着一个紧急的暗号——右手拇指与食指圈起,余下三指伸直,状如鸟喙,连点三下。 是“巢危”!《闻天下》位于城南的刊印坊出事了!官差正在路上! 常昀的心猛地一揪。一边是病榻上母亲殷切而脆弱的期盼,另一边是他绝不能弃之不顾的事业与同伴。 他看着母亲那双盛满了温柔与忧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逼迫,只有全然的信任与交付。他忽然意识到,答应这件事,或许是此刻唯一能安抚母亲、让她安心静养的方式。 他深吸一口气,反手轻轻握住母亲微凉的手,做出了决定。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注入了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母亲,您别多想,好好休养。容家姑娘……既然您觉得好,那便是好的。这门亲事,儿子答应了。” 此言一出,不仅常夫人愣住了,连旁边垂泪的刘嬷嬷都惊得抬起了头。 但很快,常夫人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璀璨的光彩,那是忧虑散去后的欣慰与希望。她用力回握了一下儿子的手,连声道:“好,好……这就好……娘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常昀不再多言,深深一揖,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房门。一出房门,他脸上所有温和的痕迹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锐利。 “怎么回事?”他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低声问跟上来的墨迟。 “公子,是临安府的人!突然出动,直扑咱们城南的作坊!来不及转移了!”墨迟急得声音发颤。 “信号发出了吗?”常昀脚步不停,语速极快。 “发了!按您定的最高预警,三枚‘赤练蛇’烟花,从府上不同方向升空,炸开是血红色的蛇形!城里咱们的人肯定都看见了!” 常昀略一点头,心中稍安。这是他设定的最高等级的警报,意味着“立刻放弃,全员疏散”。看到信号,坊内核心人员会立刻销毁最敏感的文件,然后通过预设的密道和伪装身份,像水银一样泻入临安城的街巷,消失无踪。官差大概率只能扑空,至多抓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外围人员和带不走的笨重物事。 “备马!去苦甘泉!”他冷声下令,眼中寒光凛冽。那里是他经营已久、从未启用过的备用基地,比城南那个更隐蔽,更安全。 顷刻前的城南刊印坊,所有看到那三朵血色蛇形烟花于夜空中狰狞绽放的人,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旋即沸腾! 没有惊呼,没有混乱。 为首的工头老郑,脸上纵横的皱纹在油灯下猛地一紧,眼中爆射出锐利的光,他几乎是凭借着数月来反复演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吼:“蛇醒!倾巢!” 这四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坊内所有核心人员! “哐当!”一声,一名正在调墨的工匠毫不犹豫地将整桶浓墨泼向身旁正在运转的雕版和一摞印好的报纸,黑色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所有字迹。 另一名负责记录的少年,一把抓起旁边油灯,将灯油泼向墙角一叠记着人员名单和联络方式的草纸,火苗“腾”地窜起,迅速将其吞没。 “快!从‘鼠道’和‘鱼肠’走!”老郑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亲自冲到最里间,一把推开堆满废纸的沉重箩筐,露出墙根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狗洞。同时,另一名伙计猛地拉动房梁上一根隐蔽的绳索,一扇与墙壁别无二致的暗门在书架后悄然滑开。 人员分流,沉默而迅速。刻版师傅抱起了最核心的几块母版,年轻力壮的搀扶起一位老师傅,鱼贯钻入黑暗的通道。没有人争抢,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窗外越来越近、令人心悸的官靴踏步声和呵斥声。 石浩是最后一个撤离的。他如同幽灵般扫视全场,确认所有该销毁的都已处理,该带走的都已带走。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台巨大的、来不及完全破坏的印刷机上,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旋即被决绝取代。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向几个关键的木榫结构,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确保其短期内绝无可能再使用。 做完这一切,他才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鼠道”,并从内部触发了机关,一块伪装的土石缓缓落下,将洞口彻底封死。 就在洞口彻底闭合的下一刻—— “轰隆!!” 刊印坊的大门被巨大的撞木猛地撞开!如狼似虎的临安府兵丁手持火把、铁尺,汹涌而入!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狼藉的现场:泼洒的墨汁、仍在冒烟的纸灰、被破坏的机器、散落一地的空白纸张……以及,空无一人的死寂。 为首的队正脸色铁青,一脚踢开挡路的废纸,怒吼道:“追!给我掘地三尺!人肯定刚跑不远!” 然而,他们能找到的,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早已失效的逃生通道。那些刚刚还在此地为真相奋笔疾书、挥汗如雨的人们,已然像水银泻地般,融入了临安城深沉的夜色与纵横交错的脉络之中,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尾巴。 所有的证据和主力,已被那三朵血色的烟花,及时地、彻底地转移了。而苦甘泉别院地下的宁静已被彻底打破。 最先抵达的是常昀和墨迟。主仆二人带着一身夜雨的寒气到达地下暗室。常昀甚至来不及拂去锦袍上的水珠,目光如电,迅速扫过这处从未启用却时刻备战的秘密巢穴。 “墨迟,发信号,通知所有预设点位,苦甘泉启用,最高戒备。”常昀的声音冷澈而迅速,没有丝毫迟滞。 “是,公子!”墨迟应声,立刻奔向一处墙角的机关,拉动了几根不同颜色的丝绳,通过隐藏在林木间的铃铛系统向外界传递出特定频率的警示。 常昀则已大步走向库房区域,一边快速检查着储备的纸张、油墨,一边下达一连串清晰的指令,对象是苦甘泉常驻的、为数不多但极其核心的几名看守人员: “熄明火!启暗灯!检查所有通风口和撤离通道!” 他的命令简洁、准确,仿佛早已在脑中演练过无数次。在他的指挥下,幽暗的牛角灯次第亮起,取代了明亮的主光源,整个空间陷入一种战时的高效与静谧。常昀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枚定海神针,让初始的慌乱迅速沉淀为有序的紧张。 紧接着,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力图保持风度的脚步声从入口传来。只见赵聃快步走下,他那身宝蓝色的华服下摆湿了大片,甚至沾了些泥点,发髻也因快速赶路而微散,但他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却调整得恰到好处。 “常老三!够麻利啊!”他人未到声先至,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调侃,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小爷我刚在熙春楼坐下,酒都没温透,就看见你那‘赤练蛇’窜上天了!得,这顿酒记你账上!” 他说话间,目光却飞快地扫视全场,确认常昀无恙且局面已在掌控中,这才看似随意地靠在一根柱子上。 常昀甚至没回头看他,只是从库房方向扔过来一句:“你也不慢嘛,到了就盯着点” 语气是毫不客气的熟稔。赵聃“啧”了一声,撇撇嘴,却没挪窝,认真地扮演起警戒角色。 真正的转移**,随着又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到来。 这是一部南宋背景下,小报业的浮沉发展与小报人的爱恨情仇协奏曲。 女主是翰林之女,主办《内探录》,于市井发声,为女子与平民请命。 男主是宰相之子,执掌《闻天下》,以笔墨为剑,欲涤荡朝堂沉疴。 不甘于盲婚哑嫁的女主利用《内探录》消息网为己选夫,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当科举黑幕、边关危机接踵而至, 他们始发现,彼此的笔锋,竟是指向同一片黑暗的矛与盾。 这是一场关于新闻本质的思辨,也是一曲在风雨飘摇中,由理想与爱共同谱写的传奇。 希望大家喜欢,多多与我互动[加油][加油][加油][比心][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惊蛰 第2章 筹谋 石浩带着几名核心骨干,几乎是踉跄着冲了下来。他们人人面带疲惫,衣袍破损,甚至有人手背带着擦伤,显然经历了艰难的突围和奔波。石浩怀里,却死死抱着那用油布紧紧包裹、堪比性命的几块核心雕版。 他看到常昀已然在此,并且基地已初步运转起来,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光彩,以及深深的敬佩。他快步上前,气息未稳便急声道:“公子!城南……丢了!但我们的人,大多撤出来了!版子……版子保住了!尤其是明日头版——《长生库折贷黑幕:百姓血泪,竟成豪强盘剥之宴!》 的母版,完好无损!” 常昀此刻才真正转过身,目光落在石浩和他怀中油布包上,那冰封般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松动。他没有问过程,只问结果:“伤亡?” “信号发出及时,核心人员都全身而退。但城南的家当,怕是保不住了。”石浩语速极快地回答。 “人保住就行。”常昀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损失的只是几捆废纸,“这里能立刻接续印刷吗?” “雕版、纸张、油墨皆足。只需一刻钟,即可重新开机。” “好。”常昀只回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他转身,面向所有屏息凝神望着他的工匠们,目光沉静而坚定: “诸位,老巢被端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但这并非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真相仍在,只要民怨未消,《闻天下》就永远不会沉默。”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从现在起,这里是新的前线!天明之前,我要看到新一期《闻天下》从这里送出,一字不少,一刻不晚!让那些以为能让我们闭嘴的人看看,什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没有激昂的呐喊,但常昀的话语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众人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安和惶惑。工匠们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沉默地点头,迅速回归岗位。 赵聃也收起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态,凑过来好奇地瞥了一眼那雕版上的标题,咂舌道:“好家伙,‘长生库’、‘盘剥之宴’……常老三,你这真是捅马蜂窝不嫌事大啊!这文章一发,临安城里那些放印子钱的阔佬们,还不得跳着脚骂娘?” 常昀冷声道:“他们跳脚,好过百姓跳河。我就是要让那些被‘利滚利’逼得卖儿鬻女的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敢替他们说句话。”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得嘞!”一旁的赵聃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打破了过于严肃的气氛。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玉骨小扇,“啪”地一声打开,优哉游哉地扇着风,仿佛眼前不是紧急转移,而是换了处别致的新戏台。 他看似随意地走向通往地面的那条主要阶梯通道,然后非常自然地将身体靠在了旁边的阴影里。这个位置,既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来自上方的任何异动。他不再说话,只是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却锐光隐现,如同警惕的猎豹,无声地承担起了警戒最外围的职责。 常昀对他的举动视若无睹,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石浩已经指挥人手将最重要的雕版重新安装上机器。幽暗的灯光下,沉重的木质滚筒再次发出那令人安心的、沉闷而有力的“嘎吱”声。 新的报纸,带着墨香和一种不屈的意志,开始在这隐秘的地下心脏,一页页地诞生。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敲打着地面,完美地掩盖了地下的一切声响。而一场无声的对抗,在这弥漫着油墨气息与信念的空间里,再次稳住了阵脚,准备迎接黎明。 同一片夜空下,与城郊苦甘泉的紧张冷肃截然不同,宸安街的棣棠圃虽已闭店,内里却依旧灯火温融,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花香与墨香交织的气息。 消息是通过一个来“买”夜来香的老主顾递进来的。那妇人挎着花篮,与掌柜晏尔思低语了几句,将一枚写着花价的特殊纸条递过去,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宴尔思展开纸条,秀眉微蹙,快步穿过摆满奇花异草的前厅,掀开通往内室的珠帘。 室内,容南兮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烛光,校对明日《内探录》的版样。内容依旧是临安百姓喜闻乐见的闺阁趣闻、市井轶事,显得轻松惬意。 “南兮,”宴尔思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刚得的消息。临安府的人出动,把《闻天下》在城南的印坊给抄了。” 容南兮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宴尔思压低了声音,补充了探听来的关键缘由和现状:“听说是他们明日要发的头版文章,深入追查了‘长生库’放折贷盘剥百姓的事,笔锋犀利,直指幕后好几家有权有势的豪商,这才惹来了祸事。不过还好,官府的人到时,已人去楼空。” 容南兮眼中了然之色更深,随之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同行遭遇的些微同情,更有一种物伤其类的警惕。 她沉吟片刻,说了一句:“想必他能应对。” 指尖在方才校对的版样上轻轻一点。“将明晚第二版这块‘李员外外室争风’的稿子撤下来。”她语气果断,“换上一篇……嗯,就写‘深扒临安各大长生库:哪家利息最厚道?百姓借贷需擦亮眼’。不必指名道姓,只做现象探讨,罗列些数据,侧面呼应一下。” “明白,我这就去安排探子,连夜补充些各家的息钱规矩。”宴尔思点头,迅速记下。她并未立刻离开,看着南兮眉间那一缕未散的凝重,缓声道:“还在想《闻天下》的事?” 容南兮轻轻靠回软垫,烛光在她姣好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影,方才那股运筹帷幄的利落淡去,显出一丝罕见的疲惫。“尔思,我们这般辛苦筹谋,究竟能握住多少?今日是《闻天下》,明日又可能是谁?即便如常昀那般……心有乾坤,笔下有刀,不也一样顷刻间便风雨飘摇?” 她目光扫过案几另一角那叠写满青年才俊信息的宣纸,语气里带上了更深的迷茫:“我原以为,凭借《内探录》,我至少能将终身大事握在自己手里。看清他们每个人的底细喜好,评判品行高下,从这万千人中选出最合意的一个……可如今看来,我或许连这件事也未必能如愿。” 宴尔思为她斟上一杯新茶,声音平和如水:“你是指,那位让你一切算计都落了空的常三公子?” “是。”容南兮坦然承认,带着一丝挫败,“沈二公子端方,于四公子洒脱,方三少爷家清正,虽都各自有些毛病,但……也算纸上良配。嫂嫂说得对,我们不能任由命运摆布,即便在这方寸之间,也要挣出一线主动。可我算漏了一点,我终究无法左右一个人的心意,尤其是一个……那样的人。”她顿了顿,低声道,“一个刚被抄了印坊,却绝不会向现实低头的人。” 宴尔思的目光落在那张写着“常昀”名字的纸上,眼神通透:“因为他不是你可以用情报衡量、用流言左右的寻常对象。他是《闻天下》的主笔孤鸿,是即便折了印坊,风骨也不会弯的常昀。你敬他、慕他,甚至因他而创办了《内探录》。你选的不是一桩般配的婚姻,是一个能与你灵魂共鸣、风雨同舟的知己。所以,你才无法像对待其他选项一样,轻易放下。” 容南兮苦笑:“知己?或许吧。那日宴席偶遇,他醉酒后谈及民生舆情的灼见,那般锋芒,那般理想……与我读《闻天下》时所想一模一样。我那时便想,若能与此人并肩,此生或能互相扶持,不至寂寞。可……”她自嘲一笑,“我散播他好男风的流言,吓退了临安所有觊觎他的闺秀,原以为能减少些阻力,逼他正视婚事。却没想,他不惧流言,也无心成婚。我这岂不是作茧自缚?如今他突遇危机,只怕更无心理会婚事了。” 宴尔思轻轻按住容南兮的手,语气沉稳而有力:“你不是作茧自缚,你是在织就自己的锦缎。寻常女子等待父母之命,如同等待一场不知吉凶的雨。而你,已在为自己搭建遮风避雨的亭台。今日《闻天下》的遭遇,不正说明这世道风雨无常?我们更需将这亭台筑得更牢。” 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起来:“常公子非常人,他的心在那乾坤天下,不在儿女私情。打动这样的人,岂是易事?流言能清退旁人,却清不了他心中的壁垒。但反之,若有一日,他能看见亭台之美,看见与你并肩所能见的更广阔风景……这盘棋,就还未输。” 容南兮抬眸,眼中的迷茫渐渐被思索取代:“你的意思是……” 宴尔思莞尔:“我的意思是,既然寻常路走不通,何不换个法子?他既心系天下,你便与他论天下。他今朝折了印坊,正是困顿之时。而你……”宴尔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方才容南兮要求更换的版样,“而你,手握《内探录》,拥有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直达市井民间的声音。或许……让他先认识作为‘同行’与‘对手’的容南兮,比认识作为‘妻子’人选的容南兮,更有用处。” 容南兮怔了片刻,眼底那抹熟悉的光彩重新亮起,那是一种遇到挑战时的兴奋与谋算。她轻声自语:“让他先认识对手……吗?是啊,他若真是我心中那个孤高清醒的孤鸿,又怎会甘愿被一纸婚约、几句流言困住?或许……是我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 “棋局还长得很。”宴尔思欣慰地点点头,“落子无悔,但下一步往何处走,主动权,依然在你手里。” 窗外夜色更深,室内灯花轻爆。容南兮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写有“常昀”的纸,她拿起笔,在一旁又加了两个字“孤鸿”,在下一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容南兮”,又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笔名“闻莺”。她看着写在一张纸上的四个名字,一个新的、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小说背景小贴士】南宋临安,信息爆炸之都 故事发生的南宋,其民间小报业堪称古代“自媒体”的黄金时代。 偏安一隅的朝廷,党争不断,战和之谜牵动人心,民众对时局信息的渴求空前强烈。然而,官方“朝报”内容滞后且经过严格审查,根本无法满足需求。与此同时,临安城商品经济空前繁荣,百万市民阶层壮大,形成了对娱乐、八卦、时政消息的庞大消费市场。 在此背景下,灵活机动的民间小报应运而生,如野草般蓬勃生长。它们消息来源隐秘多元,上至进奏院官吏泄密,下至市井仆役闲谈,编织成一张庞大的地下情报网。小报内容时效极快,常是“朝报未发,小报先得”,虽真伪混杂,却以其惊人的活力,打破了官方几千年来对信息的垄断。 这个故事,便是在这样一个舆论暗涌、信息战先于真实战争的时代里,徐徐展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筹谋 第3章 探路 翌日清晨,天色熹微,临安如同一个巨大的机体,开始缓缓运转。尽管城南印坊被查抄的余波未平,但《闻天下》这张无形的信息网络,早已在夜色掩护下完成了新一期的编织与铺散。 在城郊的一家不起眼的福记杂物铺后门,几个伙计打着哈欠,手脚麻利地将数百捆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闻天下》搬上一辆辆看似运送粮油杂货的板车。车夫一声吆喝,板车便汇入清晨的车流,分头驶向城中各处的福记分号。这些分店,便是《闻天下》流向市场的第一个枢纽。伙计们将报纸悄然藏于柜台之下,只待那些相熟的老主顾——或许是某家书肆的伙计、某家书院的山长、或是某位关心时局的富商——上门时,低声问一句“今日可有新到的‘土仪’?”,便心领神会地取出,交易在无声与默契中完成。 与此同时,御街、清河坊等地的几家大书坊也悄然开张。掌柜的指挥学徒将新到的书籍摆放整齐,而在某一节封闭的书柜里,赫然躺着一沓今日新到的《闻天下》和其他小报。这些书坊顾客盈门,多是文人墨客、士子官绅,他们或驻足浏览,或与掌柜寒暄,几句暗语、几文铜钱过后,一份报纸便被迅速卷入袖中。这里是《闻天下》面向更具学识和地位群体的主要窗口。 当报纸通过这些渠道散布开来后,更下一级的报贩才开始活跃起来。他们从上述据点少量拿货,然后渗入城市的毛细血管——茶肆、酒馆、书院门口乃至太学周边。 在太学附近的清谈茶肆里,气氛已然热烈。一位身着襕衫的太学生猛地将报纸拍在桌上,引得周围几位同窗纷纷侧目。 “诸位请看!”他指着头版那篇关于长生库“放折贷”的文章,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惠民库’月息三分,利滚利算下来,年息竟远超本金!这哪里是‘惠民’,分明是‘蠹民’!朝廷三令五申禁止重利盘剥,这些豪商胥吏,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的儒生捻须叹息,神色凝重:“此文数据详实,笔锋如刀,直指要害。《闻天下》此次,怕是又捅了马蜂窝。昨日城南那番动静,恐怕就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这临安城水深得很啊。” 另一桌一位看似官员家幕僚的中年人压低声音道:“何止水深。你们看文中暗指的这几家豪商,背后哪家没有台面上的官身背景?盘根错节,动一发而牵全身。《闻天下》敢将此公之于众,这份胆识,着实令人钦佩,我还担心今日看不见这《闻天下》了呢。” “佩服归佩服,”先前那太学生语气沉重,“只盼莫要因此折戟沉沙。如今肯为民请命、敢言人所不敢言的声音,是越来越少了。若《闻天下》就此沉寂,实乃天下苍生之损失!” 茶肆之内,议论声、愤慨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这些稍有学识、关心时局的读者,才是《闻天下》真正的知音与根基。他们读懂的不仅是文字,更是文字背后汹涌的暗流与不屈的风骨。《闻天下》的声音,就这样通过一张严密而灵活的网络,穿透官府的封锁,精准地抵达那些能读懂它、并能为之发声的群体之中,在这清晨的临安城激起思想的涟漪。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封有点不同寻常的信函,通过《内探录》自己的秘密渠道,被送到了《闻天下》通常接收消息的一处联络点。 信纸是普通的竹纸,字迹却清丽工整,措辞极有分寸: 《闻天下》主笔钧鉴:“闻贵报昨夜风雨,深感扼腕。贵报秉笔直书,为民请命之风骨,吾辈同仁深为钦佩。” “舆论场中,虽有不同之声,然守护真相、启迪民智之初心,或可相通。今时艰难,若贵报有需援手之处——无论消息渠道、亦或印制之所,《内探录》愿尽绵薄之力。” “临安虽大,吾道不孤。盼珍重。” “——棣棠圃闻莺顿首” 这封信,既表达了同情与敬佩,也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更巧妙地暗示了《内探录》所拥有消息网络、备用印坊等资源,但姿态放得极低,用的是“援手”、“绵薄”,署名更是用了公开的店铺地址,而非《内探录》之名,显得真诚而不冒犯。 这是容南兮掷出的一枚探路石,她的第一个大胆的想法。 容南兮第二个大胆的想法,是将自己就是《内探录》掌事闻莺的消息“无意间”透露给常昀,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了浣溪和浣纱。 将近午时烈日炎炎。 “姑娘,姑娘!”一个小丫鬟快步进来,低声禀报,“门房刚瞧见常三公子身边那个叫墨迟的长随,出了相府,往咱们宸安街这边来了,估摸着是来买什么物件的。” 容南兮与晏尔思对视一眼,机会来了。 “浣溪,浣纱。”容南兮唇角微扬,“去吧,按计划行事。记住,你们只是''闲聊’了几句家中的烦心事。” “是,姑娘!”两个丫头领命而去,脸上带着一丝即将完成重要任务的紧张与兴奋。 不多时,墨迟果然晃悠到了宸安街上。采买好公子指定的墨锭,他正要打道回府,一缕辛香混合着面食的焦脆气息却扑面而来,硬生生拖住了他的步伐。侧目望去,只见一旁有个饼摊,鏊子上正烙着临安常见的羊脂韭饼,面皮煎得薄脆透亮,隐约能窥见内里鲜美的馅料。墨迟禁不住诱惑,买上一只,咬下去满口香酥。他瞧见旁边恰有个清静的小茶摊,便踱步过去,在角落坐下,要了碗解腻的凉茶,准备享受一番这浮生半晌闲。 他刚咬下一口饼,就见两个穿着体面、像是大户人家丫鬟打扮的姑娘也来到了茶摊,就在他邻桌坐下了。她们也要了茶,看似只是路过歇脚。墨迟也没在意,兀自吃着饼,心里还回味着最新一期《内探录》里关于某位尚书家公子赛马输给自家小妾的趣闻,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就在这时,邻桌那个看着更沉稳些的丫鬟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愁绪:“唉,这可怎么是好……老爷和大公子又为姑娘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 另一个年纪小些、性子更急的立刻接话,声音不禁提高了些,带着忿忿不平:“凭什么呀!咱们姑娘办的《内探录》多厉害!临安城里谁不爱看?揭露了多少不平事,又让多少人知道了那些豪门秘……呃,是趣闻!姑娘这么有本事,老爷和大公子不说夸赞,反倒整天训斥姑娘不守闺训,说那是……那是下九流的行当!” 《内探录》?! 墨迟的耳朵瞬间像被线扯了一下,竖得老高,嚼着饼的动作彻底停了。这不是他私下最爱看的那个小报吗?他下意识地往那边挪了挪屁股,竖起耳朵仔细听,连手里的酥油饼都不香了。 只听浣溪压低了声音,却刚好还能让邻桌的墨迟捕捉到:“快小声点!你又不是不知道,朝廷明令禁止私报,老爷身在翰林,最重规矩体统,大公子近来性子也很古怪。他们哪是觉得《内探录》不好?他们是根本不能接受自家千金去做这‘抛头露面’、还触犯律法的事!在他们眼里,姑娘家就该安安静静待在闺阁里绣花写字,等着出嫁。他们……他们根本看不到姑娘的才华和《内探录》的好处!” 墨迟听的兴致勃勃,这《内探录》的掌事居然是一女子,还是翰林之女,心中感慨,难怪能写出那么多精彩文章、爆料那么多有趣秘闻,原是家学渊源,一脉相承!但是,她却在家里受着这样的委屈?父兄都不理解她?心中好奇不知是哪位翰林之女。便细心听下去,希冀能获得一点蛛丝马迹。 浣纱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更像是为自家姑娘委屈了:“可是……可是姑娘多难啊!明明做得那么好,却连最亲的家人都不能理解,还要偷偷摸摸的……我真是为姑娘不值!” “好了好了,”浣溪连忙安抚,“咱们做下人的,也只能在背后心疼姑娘。这些话可千万不能在外头说了,若是给姑娘惹来麻烦,咱们万死难辞其咎。快喝吧,今日姑娘估计还得在棣棠圃忙碌至晚上,我看着要变天,你回容府替姑娘拿一个披风来,我先去棣棠圃伺候着。” 两人又低声叹息了几句,起身离开了。自始至终,她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愁绪”里,好像根本没注意到邻桌那个听得目瞪口呆、连饼都快掉了的相府小长随。一边沉浸在两人的戏里,一边还要偷偷观察墨迟的反应 ,连茶钱都忘记给了。 墨迟听到最后心中激动,分析着,如今翰林学士院中姓容的有两位,但那棣棠圃,可是在临安城内名声鹤起,都知道是容修远学士之女打理经营的,格调之高,达官贵人最喜光顾。 容家大小姐……是他最爱看的《内探录》的幕后掌事?! 一瞬间,墨迟心里五味杂陈。有得知惊天大秘密的震撼,有对偶像的无限崇拜,更有一种莫名的同情和愤慨——容老爷和容大公子也太迂腐了!《内探录》多好看啊!怎么能这么说呢! 但他随即一个激灵,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是常三公子的人!而常三公子……好像最看不上的就是《内探录》这种“八卦小报”!未来的少夫人却正是这八卦小报的掌事! 完了完了!这消息太要命了!他该不该告诉公子? 墨迟顿时坐立难安,手里的酥油饼彻底不香了。他内心经历了激烈的天人交战:对公子的忠诚 VS 对《内探录》掌事的崇拜与同情。 最终,想到万一哪天公子得知他竟然相瞒后责怪他的样子,忠诚占据了上风。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喝茶了,把剩下的饼子胡乱塞进怀里,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慌里慌张地冲出茶棚,朝着相府的方向一路狂奔——他得赶紧把这个能把房顶掀翻的大消息告诉公子!至于公子听了会是什么反应……天哪,他简直不敢想! 而他身后,茶摊老板看着又一个没付茶钱就跑掉的客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嘿!这又一个!今儿个真是邪了门了!” 【《内探录》设定介绍】南宋临安城的“八卦风向标” 在故事中,《内探录》是临安城最炙手可热的娱乐小报,由女主角容南兮与挚友晏尔思秘密创办。 它完全颠覆了传统新闻的采集方式,没有固定的新闻驿,而是依托一张渗透至各行各业的全民情报网——公主府的侍女、酒楼的店小二、各府的马车夫……任何市井百姓皆可为“探子”。其信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新闻”,利用庞大的人际链传递宫廷八卦、贵族秘闻与市井轶事。 在运作上,《内探录》是纯粹的市场宠儿。消息按劲爆程度明码标价,通过隐秘的民间网络流通,完美规避官方审查。它从不追求严肃深度的朝政分析,而是专注於香艳、猎奇的软性新闻,标准就是“越多人爱看越值钱”。 表面被士大夫鄙夷为“不入流”,实则拥有从平民到权贵的广大读者,满足了大众对上层秘辛的窥探欲,也隐含着对僵化阶级的微妙反叛。它本质上是一份成功的娱乐产品,用市井的烟火气,搅动着临安城的舆论风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探路 第4章 偏见 苦甘泉内,气氛依旧凝重。 常昀看着石浩呈上的那封来自“棣棠圃”的信,修长的手指在信纸上停留片刻。信中措辞恳切,提议也颇具诱惑力。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那是对同行在危难时伸出援手的些微感动,但更多的,是根深蒂固的偏见。 “《内探录》……”他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消息灵通,却尽用于窥探**、编写八卦,哗众取宠,格调不高。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玷污了《闻天下》的声誉。” 又仔细一看署名,“棣棠圃?居然将刊印之所设在闹市之中,倒是别有一番巧思与胆识。就是这闻莺……哼!”常昀冷哼一声, 他将信纸轻轻丢在案上,语气不容置疑:“石浩,以《闻天下》的名义回信。感谢其好意,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吾报之事,不敢劳烦他人。措辞客气些,但立场要明确。” “是,公子。”石浩揖首,便退下了。 常昀揉了揉眉心,正欲继续处理眼前的乱局,却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公子!公子!不好了!天大的事!”墨迟几乎是滚进来的,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慌什么?”常昀蹙眉,最厌他这般毛躁。 墨迟也顾不上礼仪,凑到近前,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惊惶:“公子!奴才刚才……刚才听说……那容家大小姐,容南兮!她、她就是那个《内探录》的幕后掌事!” “什么?”常昀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墨迟。又低头看看案上的信件,问墨迟:“棣棠圃是容家开的?” “是呀,容翰林之女容南兮,刚才我去宸安街买墨锭,听到她的贴身侍女亲口说的!”墨迟急急道,“公子,她就是那个写您……写您那个的人啊!” 常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先前那一点点因信件而产生的微弱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原来是她!那个用低俗流言中伤他、逼得他不得不仓促成婚的人! 一瞬间,所有线索似乎都连上了。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内探录》能如此精准地影射他?这根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 一股被愚弄、被亵渎的怒火在他心中升腾。他理想中的婚姻,即便没有感情,也应是相敬如宾,而非与一个操纵流言、窥探**的“八卦主笔”捆绑一生。 昨夜母亲温言劝说,言及容家小姐贤良淑德,他虽无奈,却也存了一分或许能安稳度日的念头。此刻,这念头碎得干干净净。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失望和彻底的悲观。 这门婚事,于他而言,从前只是无奈的枷锁,如今,却更像是一场令人厌恶的闹剧和彻头彻尾的牺牲了。 浣溪和浣纱带着完成任务的雀跃,几乎是蹦跳着回到棣棠圃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墨迟如何竖起耳朵、如何目瞪口呆、最后又如何慌慌张张跑掉的滑稽模样,引得容南兮和宴尔思也忍俊不禁。 “姑娘,您没瞧见他那样子,可笑死我了!”浣纱学着墨迟呆若木鸡的表情,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看来这消息,是稳稳当当地递过去了。”宴尔思微笑着总结道,眼中也带着一丝轻松。 下午,就在四人以为此事还需发酵几日,商议着下一步该如何推波助澜时,棣棠圃的前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规矩的脚步声。 来人是容府的老管家,他脸上带着难得的、却又有些复杂的喜气,进门便躬身行礼,声音里透着郑重:“大小姐,老爷让老奴赶紧来传个话。方才宰相府派人来正式递了话,明日,常相爷和常夫人便会请了官媒上门,为常三公子提亲!” “什么?” “明日?!” “这么快?!” 一时间,内室里的四个女子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短暂的寂静之后,浣纱第一个跳了起来,激动得脸都红了:“天哪!这么快!这……这墨迟小哥办事也太利索了吧!这才多大功夫?” 浣溪也又惊又喜,抚着胸口道:“看来……看来咱们这步棋是走对了!常三公子定是知道姑娘您就是《内探录》的掌事,知道您与他志同道合,都是做报业、通消息的同行,这才立刻改了主意,迫不及待地就来提亲了!”她眼中充满了对自家姑娘魅力的崇拜。 就连一向冷静的宴尔思,眉宇间也染上了真切的笑意,点头道:“若是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始于志趣相投,日后方能彼此理解,互相扶持。这确是一桩良缘的开端。”她也由衷地为容南兮感到高兴。 容南兮的心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搅动了层层涟漪。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惊喜、欣慰和隐隐骄傲的情绪席卷了她。 他知道了。他不仅没有因此看轻她,反而如此迅速地做出了回应。他果然是那个能理解她志趣、欣赏她能力的孤鸿吗? 四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小小的内室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息。她们都以为,是“志同道合”这四个字打动了那位孤高的公子,却丝毫不知,在宰相府那边,常昀是怀着怎样一种被迫、无奈甚至厌恶的心情,才点了这个头。 喜悦稍缓,容南兮的理智稍稍回笼,一丝隐忧浮上心头。即便他因《内探录》而认可了她,那篇关于他“好男风”的报道呢?那毕竟是为了扫清障碍而用的不够光彩的手段。 她轻声对宴尔思道:“即便他因《内探录》而应允,那篇……关于他喜好的文章,他心中定然是有怨气的。我如今,却也无从解释。” 宴尔思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凡事难以尽善尽美。既已迈出这最关键的一步,些许芥蒂,只能留待日后,用真心和时日慢慢化解了。来日方长。” 容南兮点了点头,将那份隐忧压下。无论如何,开局是好的。她望向窗外,夕阳正给宸安街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明日,将是新篇章的开始。至于其中的误会与曲折,也只能如宴尔思所说,交给时间了。 夜色深沉,宰相府内却不同往昔。 常昀踏着月色回到自己的院落,一路上所见景象却让他本就沉郁的心更添几分烦闷。廊檐下已悄然挂起了几盏簇新的红绸灯笼,虽未大肆张灯结彩,但那隐约透出的喜庆意味,如同无声的潮水,弥漫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与他胸中的落寞格格不入。 他的书房里,烛火通明,却静得只能听见灯花偶尔爆开的哔剥声,以及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窗外,隐约还能听到远处贵毓堂方向传来的细微声响——匠人们或许仍在连夜赶工,为他不久后的“新婚”修饰那座精致的院落。那声音听在他耳里,不似热闹,反像是一种迫近的倒计时。 他挥退了下人,只留墨迟在一旁忐忑地伺候。自己独坐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案上,散落着今日市面上能收到的几乎所有小报。他的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在那份最花哨、也最扎眼的《内探录》上。 “闻莺”。 他的目光掠过这个柔媚的笔名,落在关于长生库的那篇报道上。文章条理清晰,数据详实,不仅罗列了各家明面上的息钱规矩,竟还隐隐点出了几家豪商与官府胥吏之间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有些细节,甚至是他《闻天下》的探子都未曾挖到的。 竟是《内探录》…… 今日遭此大难,临安报业同行大多明哲保身,噤若寒蝉。唯有《经世录》、《宋议报》等寥寥几家背景深厚或同样硬骨头的,发表了声援或关联文章。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竟会有《内探录》——这个他一向嗤之以鼻、认为只会追逐艳闻轶事、格调低下的“娱乐小报”。 它竟也发出了声音,而且这声音……如此扎实,如此切中要害。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一丝极细微的、几乎被他立刻掐灭的对危难时伸出援手的感激;有更多的不解与困惑;但最终,盘踞心头最重的,仍是那顽固的、先入为主的厌恶。 是了,定是为了蹭销量。常昀在心中冷冷地为自己找到了解释。《闻天下》一事已是满城风雨,此时跟进这热门话题,最能吸引眼球。这《内探录》最擅此道!这篇报道写得再漂亮,也掩盖不了其投机取巧、哗众取宠的本质!那“闻莺”笔法再老辣,也不过是另一个深谙市井喜好、操纵人心的猎奇者罢了。 他试图用这冰冷的论断压下心头那丝异样,却效果甚微。窗外喜庆的氛围和远处修缮新房的声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写下这篇文章的“闻莺”,即将成为这座府邸的另一位主人,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 常昀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座正在被精心布置的牢笼。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篇出自未来妻子之手、既让他不齿又让他无法完全忽视的报道。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闷攫住了他。 这算怎么回事? 他要娶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一个操纵流言、编写八卦、甚至可能借此机会蹭他热度的私报掌局人?而此刻,她写的文章却实实在在地摆在他面前,客观上帮了他,内容甚至……不乏可取之处? 这感觉糟糕透了。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像是吞了只苍蝇,却被人告诉这苍蝇营养价值很高。 他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握着报纸的手指微微收紧,将那光滑的纸面捏出了褶皱。 一旁的墨迟小心翼翼地看着公子变幻莫测的脸色,又瞥了眼窗外那隐约的红晕,大气不敢出。他既愁公子要在这片喜庆中迎娶一个“不对路”的夫人,这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又偷偷地、莫名地有点愁那位容家大小姐——她若是知道公子在这样一片为婚事准备的暖色光晕里,却是这般看她、看她心血经营的《内探录》,该有多难过啊? 墨迟看看公子阴沉的脸,又偷偷瞄了眼窗外那象征着“大喜”的朦胧红光,最后目光落回那份被公子攥得紧紧的《内探录》上,也只能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府里的喜庆,仿佛独独绕开了他家公子,衬得他的心,更加冷寂落寞。这桩婚事,唉,怎么看都像是……乱麻一团的开端。 第5章 提亲 临安城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宸安街西首,一栋看似寻常的二层小楼悄然伫立,门面并不张扬,只悬着一块乌木牌匾,上书三个清秀却不失风骨的字——“相思驿”。 楼内与市井的喧嚣恍若隔世。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番香,而非寻常媒婆家腻人的脂粉气。厅堂布置得如同文人书房,多宝格里摆放的是古籍拓片,墙上挂着的是山水墨画,若非偶尔有衣着体面的仆妇或管家模样的人低声进出,外人只怕要以为这是一处私密的雅集之所。 此刻,二楼一间垂着竹帘的静室内,金鹊娘子正端坐在一方紫檀木茶案后。她并未如同市井媒婆那般热情洋溢,而是神色平静地听着对面一位衣着华贵、眉宇间却带着焦灼的夫人诉说家事。 “……便是如此,金鹊娘子,”那夫人叹了口气,“我家老爷一心想与通判张家结亲,可那家哥儿的风评……唉,我实在放心不下,又不敢明着驳了老爷的面子。听闻您这儿消息最是灵通妥当,特来请教。” 金鹊娘子并未立刻接话,只是纤指轻推,将一盏沏好的暖茶送至对方面前。她目光沉静,仿佛能洞悉人心。 “李夫人爱女之心,妾身明白。”她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张家三郎,表面看确是翩翩才子,诗会常客。不过……”她话锋微转,从案几下一只精致的抽斗里,取出一页薄薄的笺纸,并未全数展开,只让对方瞥见一角,“妾身这边偶得的消息,去岁秋闱,他那篇得了学政大人青眼的策论,实则出自其重金聘请的西席之手。此事做得隐秘,知道的人不超过五指之数。” 李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 金鹊娘子从容地将笺纸收回,语气依旧平淡:“此外,他房中虽无妾室,却在城南榆林巷有一外宅,养着一位唱曲儿的娘子,已有一年有余。此事,只怕连张通判本人也未必知晓得如妾身这般详尽。” 她说话间,没有丝毫炫耀或鄙夷,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如同天气般的寻常事实。 李夫人已是手心冒汗,又是后怕又是感激:“多谢娘子直言!这……这若是嫁过去,我儿岂不跳了火坑!不知娘子可有……可有其他稳妥的人家推介?” 金鹊娘子唇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夫人不必忧心。妾身既受您托付,自当尽力。根据贵府门第、小姐性情,妾身这里倒有两份备选,一是城东徐翰林家的长孙,虽家资稍逊,但人才清正,前程可期;二是……” 她娓娓道来,对两家子弟的情况如数家珍,不仅限于才学家世,连性情癖好、房中是否干净、婆母是否宽厚、妯娌是否好处等细微处,竟都了然于胸。分析利弊,权衡得失,冷静得像是在布局一盘精妙的棋,而非仅仅说合一桩姻缘。 李夫人听得目瞪口呆,方才的焦虑早已化为信服与庆幸。 这便是“相思驿”。 它做的从来不只是牵线搭桥,而是基于庞大精密的信息网络,为客户提供最隐秘、最精准的“婚配战略”。这里是临安城顶级豪门的婚恋信息中枢,是秘密与利益的交换场,也是金鹊娘子用智慧和手腕构筑起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独立王国。在这里,一段婚姻的成败,背后是无数看不见的信息博弈与价值衡量。 送走李夫人,金鹊娘子正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名册,侍女轻步进来,低声禀报:“娘子,宰相府派人来了,说是府上三公子的婚事,想托咱们去翰林容府提亲。” 金鹊娘子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缓缓抬起头,明艳的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了然的波动,随即唇角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着惊讶、玩味和最终“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 她挥退了旁人,只留下心腹侍女在身边。 “容府……容南兮。”她轻声自语,指尖在名册上“容”字那一栏轻轻一点,“到底还是让她办成了。” 侍女是她从微末时就带在身边的,最知心腹,闻言也笑了,低声道:“娘子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去年咱们从那些探子处得知,容家大小姐竟在暗中利用《内探录》的信息网为自己筛选夫婿时,您可是愣了半晌呢。” 金鹊娘子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又带着些许赞赏的光:“是愣了。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这满临安的闺秀,有胆子、有脑子做出这种事的,除了她容南兮,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个。” 她抿了口茶,继续道,语气像是点评一件有趣的作品:“那段时间,看她筛选的人选,倒也有趣。沈家二公子表面端方,内里却优柔寡断;于四公子洒脱是真,却毫无担当……我也就顺手,让探子给她递了点‘小提示’,省得她被那些伪装得好的烂根门第骗了去。” 侍女掩口轻笑:“娘子嘴上说着不管,实则还是放心不下。最后那一步,才是关键呢。” 金鹊娘子放下茶盏,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精明:“宰相府当时考量的人选有三家,容家并不占优。常三公子那般人物,岂是寻常闺秀能轻易匹配的?更何况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 她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在复盘一局精彩的棋:“容南兮既选定了目标,我便助她清场。关于常三公子好男风的流言……放得正是时候。既吓退了其他两家脸皮薄、重声誉的闺秀,又逼得常家不得不快速决断,反而凸显了容家此刻仍愿结亲的‘难得’。”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罕见的、近乎前辈对后辈的期许:“常昀此人,虽孤高冷硬,却非俗物。他心中自有沟壑,所求乃精神共鸣之辈。宰相府门风虽严,却亦有开明之处。容南兮嫁过去,或许艰难,但唯有在那样的天地里,她那份聪慧、胆识,乃至她不肯放下的《内探录》,才有一线生机,甚至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助益。若换了另外两家……” 金鹊娘子摇了摇头,未尽之语,尽是对庸常世俗的鄙夷。 “所以娘子便暗中推了这一把?”侍女问。 “谈不上推。”金鹊娘子淡然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姿态优雅从容,“不过是基于我所知的一切,做出了最有利于……嗯,最符合我心中‘应有之局’的判断罢了。女子在这世道行走已属不易,能帮一把时,何必吝啬?” 她走到镜前,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确保无一不完美,这才转身,脸上已恢复了那位专业、权威、无懈可击的顶级官媒的神情。 “好了,去回宰相府的话,这桩差事,我金鹊,亲自去办。” 她要去为她的“对手”和“同类”,送上一份她亲手促成的新婚大礼。这其中的微妙滋味,大约也只有她二人,才能心领神会了。 容府正厅,香茶袅袅,气氛庄重而融洽。 金鹊娘子端坐客位,一身绛紫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既不过分张扬,又充分彰显了宰相府委托的尊贵与自身的气度。她言谈得体,举止优雅,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既盛赞了常三公子常昀的人品才学,又巧妙地突出了容家小姐容南兮的贤良淑德与容府门风清贵。 与她同来的相府大管家和刘嬷嬷,则更多是作为一种权威的见证与礼仪的象征,端坐一旁,偶尔在金鹊娘子目光示意时补充一两句宰相和夫人的关切之意,主次分明。 容翰林虽对女儿私下办报之事心有芥蒂,但面对宰相府如此郑重其事的提亲,且是由金鹊娘子这般人物亲自出面,流程一丝不苟,给足了容家脸面,自是满面红光,连连颔首。长子容翊陪坐在侧,应和着。 双方在极其和谐的气氛中完成了初步意向的沟通,交换了更帖,约定后续合八字、下定礼等事宜。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被金鹊娘子掌控得滴水不漏。 而在通往内厅的珠帘之后,南兮与嫂嫂柳拂祎正静静地等待着前方的消息。当侍女悄步进来,低声回禀了前厅交换更帖已成的结果时,柳拂祎激动地握住了南兮的手,眼中满是欣慰与喜悦。 南兮的心也落了下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动在心头——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未知的忐忑,更有一份对那位幕后推手的感激。 前厅事宜既毕,金鹊娘子便起身告辞,容家父子亲自送至厅门廊下。 就在一行人即将转身离去之际,内厅的竹帘被微风轻轻拂动,隙开了一道窄缝。南兮的身影恰好立在帘后一侧的梨花木屏风旁。 她的目光穿越厅堂,精准地捕捉到了正准备离开的金鹊娘子。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南兮没有说话,只是隔着这段距离,对着金鹊娘子所在的方向,极轻、极快地微微福首一礼。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照不宣的谢意。 金鹊娘子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看到了屏风后的那双眼睛,看到了那无声的致谢。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官方场合的完美微笑,对着容家父子方向颔首辞行,然而就在转头的刹那,她的眼波流向屏风处,极快地与容南兮对视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捕捉的、了然而会心的笑意,几不可见地微一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即,她优雅转身,伴着相府之人,款步离开了容府。 方才那短暂的一瞥,如石投静湖,只在当事人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于外人看来,不过是媒事已成后,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告别。 二人都不禁回忆起第一次见面那剑拔弩张的场面。 第6章 邀约 两年前,临安城。 相思驿的雅间内,熏香袅袅,气氛本该是融洽而私密的。 金鹊娘子端坐在梨花木椅上,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正对着眼前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娓娓道来: “李夫人,您且放心。王家三郎那点嗜好,不过是少年人贪玩,养些虫鸟罢了,无伤大雅。他房中也并无那些不清不楚的侍婢,王家治家还是严谨的。重要的是,他家二叔父上月刚升任了江淮转运司的判官,这可是实打实的肥缺。王三郎是这位二叔父最看重的侄儿,将来前途……” 她语速平稳,条分缕析,将男方家的底细、关系、利弊剖析得明明白白,一如她过往所做的每一次一样,自信而从容。这份洞察力,本是她安身立命、让无数高门显贵心甘情愿奉上丰厚谢仪的根本。 然而,李夫人今日的反应却有些不同。她并未像往常那般露出钦佩或恍然大悟的神色,反而用团扇轻轻掩了下唇,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妙的笑意,打断了金鹊娘子: “金鹊娘子果然消息灵通。不过,您说的这些……《内探录》上前几日的‘贵府轶闻’栏里,似乎都提过一嘴了。说是王家三郎酷爱促织,一掷千金,还因此被他父亲责罚过。他家二叔父升迁的事,倒是也说了……” 李夫人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语气里带着点探寻,又有点让金鹊娘子极其不适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的意味:“却不知……娘子可还知道些更新的、那《内探录》上没写的?譬如,王家内部对这桩婚事,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可有哪位长辈是持不同意见的?” 金鹊娘子脸上的完美笑容瞬间僵硬了零点一秒。 《内探录》! 又是这个名字!像一道无所不在的影子,又像一只讨厌的苍蝇,总是在她最得意的时候嗡嗡作响,将她精心维护的信息壁垒叮出一个窟窿! 她感到一股火气猛地窜上心头,几乎要烧穿她精心维持的优雅表象。但她迅速垂下眼帘,借斟茶的动作掩饰了过去。再抬头时,已是无懈可击的平静。 “夫人说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内探录》博人一笑的市井闲谈,如何能与相思驿为贵客提供的周全考量相提并论?王家内部的细情,自然另有一番说道……” 她勉强续上了话题,凭借更深厚的底蕴和急智,补充了一些更隐秘的人情关系和利益纠葛,总算暂时稳住了李夫人。 但送走这位虽然最终仍下了委托,眼神中却已带上一丝“看来相思驿也并非无所不知”神色的客户后,金鹊娘子回到雅间,反手便合上了门。 “哐当”一声脆响!她猛地将方才李夫人用过的那个汝窑瓷杯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胸膛剧烈起伏,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与怒意。 奇耻大辱! 她金鹊娘子纵横临安媒妁界多年,靠的就是独家、精准、超前的信息,让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老爷们离不开她。可如今,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内探录》,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的权威! 她提高了价码买断消息,那些低贱的探子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被《内探录》那套“按消息劲爆程度抽成”、“销量越高分成越多”的鬼话勾了魂去,屡次毁约!现在倒好,连她的客户都开始用那小报上的东西来反问她了! 她的稀缺性!她的精英特权!她的面子!都被这个藏头露尾的《内探录》踩在了脚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金鹊娘子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滔天的怒火,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街道,仿佛能穿透无数屋宇,看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 “来人。”她声音冷冽地吩咐。 一个心腹侍女立刻悄无声息地进来。 “去,把西城那个专给各家送菜、嘴巴最不牢靠、也最早把消息卖给《内探录》的王婆子给我‘请’来。” 不久,那个曾多次从相思驿和《内探录》两边拿钱的王婆子,战战兢兢地被带了进来,吓得几乎要跪下去。 金鹊娘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冷冷地抛过去一小锭银子,砸在她面前。 “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去给《内探录》递个话。”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告诉他们那位不敢露面的东家——明日午时,熙春楼三楼雅阁‘听雨轩’,我金鹊,候他大驾。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我临安城的地面上,抢我的饭吃!” 这一次,她不再打算在幕后整治。她要亲自会一会这个敌人。 正面对决,开始了。 王婆子战战兢兢带来的口信,像一颗投石,在棣棠圃的内室里漾开了涟漪。 “金鹊娘子?熙春楼听雨轩?”容南兮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秀眉微蹙。她看向晏尔思,“尔思,你可知这是何方神圣?” 晏尔思沉吟片刻,道:“略有耳闻。此女是近几年临安媒妁行里声名最盛的人物,经营的‘相思驿’专做高门大户的生意,据说手段极为厉害。”她顿了顿,看向容南兮,“她突然邀约,且语气不善,恐怕来者不善。我这就去细查一番。” 不过半日功夫,宴尔思便带回了关于金鹊娘子其人的尽可能详尽的信息。没有小报的夸张渲染,只有冷静的事实拼图:家道中落的前官家女、从底层媒婆学徒一步步挣扎上位、最终建立起自己“相思驿”的传奇经历,以及她在业内以信息精准、谈判犀利、作风严谨而闻名的口碑。 容南兮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划。 “如此说来,她并非依靠歪门邪道,而是真本事挣下的今日地位。”容南兮沉吟道。 “正是。”尔思点头,“传闻她极其看重信誉和信息的独家性,开价极高,但承诺的事从未失手。也因此,那些看重**和体面的高门才如此信赖她。” 提到到“信息的独家性”几个字,容南兮和宴尔思对视一眼,瞬间了然。 “我明白了。”南兮轻轻吁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恍然,也有几分无奈的笑意,“是我们《内探录》,动了人家的根本了。” 宴尔思也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想必是如此。我们出的价码方式更灵活,吸引了大量底层探子。以往只供给她一家的消息,如今却流到了我们这里,甚至先于她的‘高端客户’见了报。这无疑砸了‘相思驿’最大的招牌——稀缺和隐秘。” 两人沉默了片刻。容南兮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熙攘的街道。她能想象到,那位金鹊娘子发现自己苦心经营的信息网络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内探录》撕开缺口时,是何等的恼怒。今日之邀,怕是场“鸿门宴”。 “风险不小。”宴尔思冷静地分析,“若赴约,你的身份便有暴露之虞。她若心怀怨恨,将你是《内探录》掌事的消息散播出去,于你、于容府,都是大麻烦。” 容南兮转过身,目光却已变得坚定:“我知道。但尔思,你也查到了她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一个女子,无依无靠,能在那般境地里挣出这样一片天地,其人必有过人之处,绝非凡俗之辈。” 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探究和一丝极淡的敬佩。 “与这样的人为敌,很危险。但或许……”容南兮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光彩,“或许也能成为互相磨砺的对手。消息源的争夺,是迟早要摆到台面上解决的问题,躲是躲不过的。与其等她使出更激烈的手段,不如我去会她一会。” 她做出了决定:“回复那边,明日午时,我必准时赴约。” 她要去见见的,不仅是敌人,更是一个她不得不去正视的、强大的同行者。这场会面,注定不会平静,容南兮的心中,除了警惕,竟也生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期待。 第7章 赴约 翌日午时,熙春楼三楼,“听雨轩”雅阁。 金鹊娘子早已端坐其中,面前一壶上好的密云龙茶汤正沸,烟气袅袅,衬得她神色莫辨。她指尖轻叩桌面,耐心等待着那个搅乱她一池春水的对手。 门扉轻响,被小二推开。 金鹊娘子抬眸望去,准备好的、带着几分威慑力的冰冷表情,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骤然凝固,化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 进来的竟是一位少女。 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身着一袭并不张扬但用料极佳的藕荷色襦裙,发髻简单绾起,簪着一支白玉簪,通体气度清雅灵秀,眉眼间透着聪慧,一看便知是好人家里精心教养出的闺秀。 这就是《内探录》的掌事?那个让她屡屡受挫、损及颜面的对手?金鹊娘子几乎要怀疑那婆子传错了话。 容南兮也在同时打量着她。眼前这位女子明艳照人,气场强大,那份历经世事沉淀下来的冷静与锋芒,是自己所不具备的。她稳住心神,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声音清晰而平静:“金鹊娘子,久仰。在下容南兮。” “容南兮?”金鹊娘子迅速收敛了讶异,恢复了她那无懈可击的、却带着疏离感的笑容,“原来是容翰林家的千金。真是……令人意外。”她抬手示意,“请坐。” 茶水斟上,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碰撞。 “容姑娘,”金鹊娘子率先开口,语气听似客气,却暗藏机锋,“明人不说暗话。你《内探录》近来的手笔,可是让我相思驿颇有些为难。一些不上台面的消息,经贵报一传,街知巷闻,让我在几位老主顾面前,很是失了几分颜面。” 容南兮端起茶盏,并未饮用,只是借着动作思忖一瞬,随即迎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娘子言重了。《内探录》所载,无非是市井百姓欲知之事。信息如水,堵不如疏。即便没有《内探录》,也会有其他渠道流出来。娘子经营多年,当知此理。” “好一个‘堵不如疏’!”金鹊娘子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容姑娘可知,信息亦有高下之分,轻重之别?有些事,只能在特定的圈层里流转,方能体现其价值,也能控制其影响。而贵报所为,如同将珍馐美味倒入大锅杂烩,人人可分一杯羹,却也坏了食材本身的味道,更搅乱了宴席的规矩!” 她的声音渐锐:“我相思驿维护的,正是这份信息的‘价值’与‘秩序’!而贵报,却在破坏它!” 容南兮放下茶盏,眼神也明亮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娘子所说的‘价值’,是将其束之高阁,成为少数人用以博弈、牟利的工具。而我以为,信息的真正价值,在于流通,在于启蒙,在于让更多被蒙蔽的人看清真相,哪怕只是家长里短的真相!娘子维护的是精英的‘特权’,而我追求的,是市井的‘知情’!” “特权?”金鹊娘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冷嘲,“没有这份‘特权’,何来资源与力量去真正做些事情?容姑娘,你的‘知情’,除了满足庸众的猎奇心理,引发不必要的混乱,还能带来什么?天真!” “若能带来一丝警惕,一点反思,便是有益!”容南兮毫不退让,“难道只因可能引发混乱,便要让所有人永远活在粉饰的太平里?娘子助人结姻缘,难道不也是为了让身处其中的人,能多得一分清醒和选择?为何到了信息一事上,便如此双标?”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个斥对方破坏秩序,天真烂漫;一个批对方垄断信息,固守特权。理念之争,寸步不让,雅阁内的温度却仿佛因这激烈的交锋而升高。 然而,在这看似水火不容的争辩中,一种奇异的感知却在两人心中同时滋生。 金鹊娘子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虽小却思路清晰、立场坚定、甚至敢与自己正面交锋的少女,在最初的轻视和恼怒之下,一抹不易察觉的欣赏悄然浮现。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有的胆识和见识。 容南兮也同样感受到,金鹊娘子并非蛮横霸道,其思维之缜密、逻辑之强悍、维护自身领域的决绝,都让她暗自心惊且佩服。这是一个凭真本事在男人世界里杀出血路的女人。 她们是一类人。同样聪明,同样有决断,同样在用自己选择的方式,试图影响和改变一些东西。 激烈的争论渐渐平息,不是因为说服了对方,而是因为都看到了对方理念背后的合理性与力量,也看到了彼此的底线和坚持。 金鹊娘子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了僵持的沉默,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商业式的冷静:“罢了。与你争一日之短长,亦是徒劳。你毁我独家,损我利益,此事不能就此作罢。” 容南兮也冷静下来,知道该进入实质性谈判了:“娘子意欲何为?” “既然你坚持你的‘流通’,”金鹊娘子目光锐利地看着她,“那好。我们可以划定范围。哪些家族、哪些层面的消息,是我的‘禁区’,你的人不许碰,碰了,我便有办法让你付出代价。相应的,在此范围之外,我不过问。甚至……” 她顿了顿,抛出诱饵:“有些无关痛痒、却又足够让你《内探录》销量大涨的消息,我可以定期‘喂’给你。但有一个条件——消息的来源,必须永远模糊处理,绝不能牵扯到相思驿。” 这是一个典型的金鹊式方案:设立边界,保证核心利益;同时以利相诱,化敌为“合作”,将不可控因素纳入可控范围。 容南兮沉吟片刻。她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硬碰硬,现在的《内探录》绝非根基深厚的相思驿的对手。 “可以。”容南兮点头,“但‘禁区’的范围,我们需要详细界定。且你提供的消息,我有权判断其真伪和价值。” “自然。”金鹊娘子颔首,露出一抹算是达成协议的表情,“具体细则,我会让人与你的人接洽。” 茶已微凉。 两人同时起身,第一次正式会面就此结束。没有握手言欢,但空气中那剑拔弩张的敌意已悄然转化成为一种带着警惕的、彼此认可的微妙平衡。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听雨轩,一个明艳大气,一个清丽灵秀,背影却同样挺拔决绝。 她们都知道,今日之争,并非结束,而是一个开始。她们是敌人,也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困境与选择的同类。未来的临安城,因这两位女子的并立,注定将更加风起云涌。 此后两年间,容南兮与金鹊娘子之间达成了一种危险而精妙的平衡。她们如同两位绝顶高手,各自划定了势力范围:金鹊娘子牢牢掌控着顶级豪门最核心的**与政治联姻的通道,维护着她的“信息特权”;而容南兮的《内探录》则在其默许甚至偶尔的“投喂”下,深耕市井八卦与社会新闻领域,蓬勃发展。她们心照不宣地遵守着那条无形的界线,虽有竞争摩擦,却再无正面冲突,甚至在某些时候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对手的、冰冷的“默契”。这种亦敌亦友的关系,让临安的信息场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介于秩序与混乱之间的蓬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