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深桉》 第1章 除夕夜宴 血腥味充斥在简画桉的鼻腔里,浓稠如一潭死水,指尖黏腻的触感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天边翻出鱼肚白了,她翻过身靠在那一处断壁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裹挟着冬季清晨雾气的空气,呼出的白气与雪地和天空相混合。 随意抓了一把雪在指尖搓了搓,将手上的血水洗去,那双手被冻得通红,已经麻木,鲜红的似是方才的血留下的痕迹。 她站起身,随意找了一块儿地方,挖了一个坑,将那具男尸草草埋了才准备转身离去。 “下辈子,别做伤天害理的事了。”简画桉转过身折了一根松树枝稳稳插在坟头。 换掉这一身夜行衣,简画桉才走了小路溜进城里,她又是相府的乖乖嫡女,今夜皇宫除夕夜宴,京都里每处巷子都热闹着,街上蒸笼里冒出的雾气几乎将主街变成人间仙境,叫卖声一早就在各处响着了,尤其是卖糖糕的大叔,唱着独特的歌声……马车络绎不绝,都是各地来参加夜宴的官员和盛满贡品的轿子。 “呸!这包子怎么这么难吃。”男人站在包子铺前骂骂咧咧地说,话罢将两手一摊“赔钱!脏了小爷的嘴巴!” “哎,你这人,插队就算了,敢说我家包子难吃!我家开了几十年包子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原本打算对对插队睁一只眼包大娘见这人挑刺,便是是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就是难吃!”男人见包大娘恼了,于是也便插腰瞪眼起来,唾沫星子直飞,“丢给狗,狗都不吃。” 简画桉站在他后头,从那人手中夺过包子,丢向巴望着的小黑狗,小黑狗顿时便扑了上去大快朵颐:“这……不是东市朝歌楼的王管事么?您上个月在城西吃了李伯的馄饨,也是这个由头没给钱吧?前日在西街酒肆似乎也是如此。” “您堂堂乐楼管事,竟连几文钱的饭资都要如此计较吗?还是说……”她轻笑着,语气略显纯真,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的钱袋“您这钱袋,只进不出?” 她笑得人畜无害,那男子顿时气短,色厉内荏地嘟囔几句,灰溜溜地走了。 “桉桉怎么起这么早呀!”卖包子的大娘掀开包子笼,雾气顺着缝争先恐后的涌出来,窜如火焰,却是遮不住包大娘露出的八颗牙齿。 “嗯!阿孃我买些包子回去!”简画桉从荷包里翻出两个铜板,穿过蒸汽塞进包大娘的手里。 “哎!桉桉,这气可烫着呢!”包大娘赶紧抓住简画桉的手要打量一番。 简画桉歪头轻笑:“不会呢,阿孃,我刚刚在外头练剑,手都要冻坏了。” 包大娘打量着,发现确实没有烫伤这才松了简画桉的手,装起了包子:“以后可得小心些,一个女孩子,手要是烫坏了可不好……一会儿让你阿叔给你们家抓些巩固的方子,这几日风寒的人多,可得好好提防着。” “好!麻烦阿叔了,谢谢阿孃阿叔。”简画桉接过装满包子的纸袋,双手紧紧捏着那传来热气的袋子,朝包子铺挥手告别。 “画桉!简大人没忘今日晌午还要和我们喝酒吧!”经过的马车缓缓停下,掀开帘子,里头坐着的是大理寺少卿董大人。 “没呢!董大人,家父昨日整日都在家母念叨!”简画桉歪过头,扬起手里的纸袋“包大娘的包子特别好吃,董大人尝尝?” 董大人笑着摇手,转过身从车里取出一个包裹:“画桉新年快乐,这是董叔送给你的新年礼物,是龙城那边的龙须酥,还有压岁钱!到时候该嫁人了可要先惦记着我们小董啊!” 董夫人在里头啧了一声,急忙扯住董大人:“桉桉别听他瞎说,才大早上就喝了些酒,有点喝大了,东西收着,听说令母喜甜,是给简夫人的礼物,我们先去宫里拜见陛下。” “好呢!”简画桉伸手接过那个包的严实的包裹,弯腰道谢。 董大人的车缓缓离开,简画桉穿过人流最多的街道,将包子和那包裹一并放在相府门口,轻叩那大红门,安排慧儿将东西拿进去,而自己则转身离开,穿过宫门直街,绕进一条小路,越过一处废店,便能看到黑猫窝在壮汉的脚侧。 壮汉侧身倚靠在红砖墙上,听见动静,眼皮轻颤:“怎么这时候才来?” 简画桉冷笑一声,从腰间翻出尸体身上的玉佩丢在地上:“我没有你那么冷血,没有十恶不赦到让人活不到除夕。”黑猫听见响声,不情愿地叫了一声,走过来叼起那玉佩向壮汉走去。 “哦?大善人。”壮汉弯下腰,从猫儿口中取出玉佩,而后翻出一份鱼干丢在地上:“大善人让人死在除夕?” “呵,罪有应得,本姑娘杀他是他的福分。”简画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好了没,看好了记得给本姑娘销名。” “真……不干了?”壮汉将玉佩收进包袱中,他很喜欢和简画桉合作,简画桉接单不收酬劳,据大小姐本人说,是为了惩恶扬善,就这样不论是贪污成瘾或是草菅人命但凡证据确凿的通缉到了简画桉手里都能很快完成,一路将“昭”字代号干到了杀手榜第二,那名字后狠狠地刻着32条红色痕迹。 简画桉伸了个懒腰:“不干了,恶除不尽看不清,再干下去,我连我自己都看不清了……简单来说,本姑娘不想杀人了。” “再干一单。”壮汉将猫儿抱起“算我们两个求你的。” 简画桉垂头将脚畔的石子踢的老远,歪着头轻笑道:“十个你们两求我,我也不……干……了。” 临了离开时,简画桉将挂在腰间的包着几斤猪肉的油纸卸下,抛进壮汉怀里:“除夕快乐!” “好歹是相府嫡女,你也是能干的出把猪肉挂在腰上这种事……”壮汉稳稳接住猪肉,扶额苦笑“这样真的很丑。” “离了相府,本姑娘什么样,相府嫡女就什么样!你管的着吗?”简画桉转过身翻了个白眼,冲壮汉摆摆手,补充道“若一定要我出手,莫要忘了本姑娘的行规,妇孺不杀,忠良不杀,于国有功者不杀,本姑娘从行,为的是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壮汉重复了一遍简画桉的话,笑着道别。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回到相府时已经午时了,父兄已经离开和董大人饮酒聚会了,丫鬟小厮张罗着做了午饭,便忙活着贴春联,布置府里,安排烟花,做年夜饭了。 “女孩子家家大早上又跑到哪里去了?”哪知刚进门准备溜进里屋睡觉时就被母亲捉了个正着“哪有女孩整天抛头露面的。” “哎呀,画桉就这个活泼性子,我看着长起来的。”串门的柳姨娘劝道。 “哎,不是我说她。”简夫人叹了口气“到处吟诗作对,秋会曲水流觞又得了榜首,陛下说今晚一定要见见她,但她这样子,哪有相府嫡女的模样?也是简旭惯的,不学女工刺绣,学什么舞刀弄枪,写诗作画。” “女工刺绣……我也会。”简画桉笑着说。 “会什么呀。”简夫人将挂着的香囊拿起给柳姨娘看“你看,我说她绣的猪头,她非说是玉兔。” 柳姨娘捏着帕子,掩面而笑。 “好好收拾打扮自己!”见简画桉准备溜进屋里,简夫人便皱着眉头,抿唇呵斥“夜宴上,听父亲兄长的话。” “知道啦。” 简画桉一进门就把自己埋进松软的被褥里,她已经将近十五个时辰没有阖眼了,瘫在被子里,任由这份松软托起自己沉重的四肢再重组,那份劳累后的酸痛这时才反噬上身,每一处关节似乎都力竭了,只有在这份柔软跟前才露出本身。 简画桉就这样趴着,直到喘不过气才勉强翻了个身,风吹着帷幔,视线中的天花板偶被遮挡,她就这样一直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在帷幔的浮沉里若隐若现,直到眼睛发干发酸,才缓缓闭眼,伴随着湿润眼睛的刺痛,她睡意全无。 翻身下床,从衣柜里翻出一身干净的青色的衣裳,在镜子里看了又看,简画桉最终选择的一身颜色更加暗,或许这样能让她看起来更加沉稳。 夜里马车稳稳在相府门口停下,父兄相伴下,向皇宫驶去,今夜除夕夜宴,也是皇帝正式登基的第一个除夕夜,陛下大设宴席,共设三日邀六品官职以上官员及家眷共庆,内殿外殿均人满为患,宫门外堵的水泄不通。 为保皇帝安全,除暗卫将军外,任何人不得持利器入宫,安排了几十名侍卫在门外搜查,简画桉不得不卸了满头的钿花钗簪,换上发带。 宫门内,太监们低头忙活着手里的工作,甚至有的趴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石砖,见到这是简丞相的马车,便是由一个手执拂尘的太监引路,连引马车的车夫都换成了宫里的人。 马车一路被牵到殿门外停下。 “丞相简旭携其子女到!”领头的太监将拂尘向后一甩,大声喊道。 下了马车,简画桉跟在父亲的身后迈着小步子坐到距离主位不远的地方,身旁宫女们排着队形,已经端着菜肴往小桌上放了,一壶小酒,一碟话梅。 待陛下身着华服坐入主位时,这宴会才算是正式开始,后菜才被呈上来,一时间管乐丝竹齐响,殿正中舞的,是西域的敦煌舞曲。 各地官员一一送上各地特色的宝物,才缓解了皇帝一进门就明显不悦的表情。 分明一晌午都不困的简画桉此时却有些犯困,为了保持仪态便抓起一颗话梅塞进嘴里,那股酸涩的味道一瞬间充斥口腔,可不久便又被那瞌睡虫啃噬了个干净,不得不再抓起一颗塞进嘴里,就这样一碟话梅很快就下去了一半。 “臣简旭,祝陛下新年快乐,万寿无疆,国家永安。”简旭带头行礼,简画桉和兄长跟着父亲的动作也冲陛下行礼。 “啊哈哈哈哈!爱卿快入座!”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转头便看向坐在简旭一侧的简画桉“想来,简大人身边这位便是简画桉吧!” 简画桉起身再次向陛下行礼:“回陛下,臣女正是。” “朕一早便听说简大人家嫡女能文能武,才气出众,在今年曲水流觞一举夺魁,可是比哪家少爷还厉害!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陛下欣慰地说。 “陛下谬赞,论天资臣女哪能同他们相比,多亏父亲教导有方,这才侥幸获胜。” 皇帝大笑出声:“这除夕有什么愿望吗?” “臣女愿,陛下龙体康健,国家长盛永安。” “其实……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一要事安排。”说到这里,皇帝的眉头又紧皱在一起“可那人总是如此,称病不来,还托人带信给朕,让朕自行安排,既如此,那朕便替他做这个决定。” 皇帝转头看向简旭,凤眼微眯:“简爱卿,你教女有方,贤良淑德,朕心甚悦。朕意欲将汝女指婚于摄政王时深疆做摄政王妃,你意下如何?不,或者说,画桉意下如何?” 第2章 奉旨成婚 若仔细听,连奏乐的乐手都错了一拍,事实上,除了皇帝和摄政王本人,没人知道今晚的决定,特别是负责拟皇旨的内务府总领太监,表情也微不可查的露出惊讶。 简旭一时也愣住了,急忙行礼,可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陛下……臣女年幼识浅,德行鄙薄,常恐有负父亲教诲。摄政王殿下天潢贵胄,威仪赫赫,臣女……臣女只怕才疏德浅,有辱殿下圣名。陛下隆恩,臣女虽万死亦不敢辞,唯……唯恐令陛下失望。” “这是何话?何有才疏德浅一说?”皇帝大笑,将银樽里的清酒一饮而尽“朕说你行你就行,若要非说不配,那也是我那病弱的兄长配不上我朝才女。” “小女无知,蒙陛下不弃,老臣感激涕零”简旭急忙带着简画桉起身跪谢。 皇帝笑着摆摆手示意平身,另一手则捏着银箸挑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微扬下巴示意身旁侍奉的总领太监立刻起草拟旨。 摄政王那儿派来送信的下人也读懂了皇帝的眼神,行了礼,便急忙回府将陛下的旨意传递给摄政王,哪知那家伙只是轻飘飘留下“随他便”三个字。 从起草到拓章不出两个时辰,在除夕结束之前,太监们便浩浩荡荡地将那封圣旨运到了相府,伴随着除夕满城的烟花在上空炸开,散落着与雪花交融,简画桉接下这沉甸甸的,专属于她的圣旨。 新年伊始,自己竟要嫁人了,待简画桉回过神来时,已经过了子时,圣旨被齐整地放在枕侧,印证着此夜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真实又飘渺。 猫儿在门外的挠门,吱呀声吵的人心烦,简画桉走下床,推开檀木门,猫儿识趣的叫了一声,垂头在简画桉的脚侧蹭着自己毛绒绒的头,外头的雪越下越急,怪不得这小家伙挠门,怕是冻坏了。 简画桉将它捞进怀里,关上门隔绝了雪夜寒风。 这场雪初化了,便依着礼数,迎了从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国公府距相府不过三条街巷,摄政王的亲卫军开道,队伍从国公府一直排到简府门口,绵延数里,锣鼓喧天。 足足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每一抬都满满当当,据说是按皇帝娶亲的规格来的,司礼官高声唱念礼单,每念一项,都引起周围一片惊叹。 “去了国公府,一定要贤良淑德。”待国公府的人走尽了,母亲看着院中堆满的聘礼,叹了口气“摄政王体弱多病,以后啊,照顾的工作最好亲力亲为。母亲知道,让你嫁给一个病秧子,你肯定心里有委屈……” “啊?”简画桉坐一旁的石凳子,靠在凳旁的槐树上轻晃双腿,托着脸看着家仆们忙活着清点聘礼“这倒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母亲,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好的王妃吗?” 简夫人没有说话,垂手揉了揉简画桉的头。 请期以后,婚期就算定了,日子在立夏前后,期间皇室派了嬷嬷到相府里教授皇家宫规,这段时间虽说作息规律了,但对简画桉来说,却是越显浑浑噩噩的。 嬷嬷说:“国公府现在,妻妾皆无。” 婚期将至,简画桉也不曾见过摄政王本人,偶尔买东西路过那国公府紧闭的红门,心中会升起一番别样的滋味,只有偶尔送来的婚服样板和嬷嬷每日严厉的教诲才让她意识到自己即将嫁人。 直到换上那一身繁复厚重的嫁衣,沉重的布料与精致的刺绣将她紧紧包裹,简画桉才从多日来的混沌迷茫中被猛地剥离出来。手中的苹果冰凉圆润,像一颗无所适从的心。她俯身,向父母行跪拜大礼,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时,母亲低低的啜泣清晰地传入耳中,让她喉头一哽,却强忍着没有让泪落下。 抬眼便是朦胧的红,将世界隔绝在外,唯余下自己的心跳。 府门外,声势浩大的迎亲仪仗早已静候多时。足足二十四抬的鸾舆,正红色的轿帷以金线绣满翱翔的鸾鸟与繁复的云纹,在立夏的阳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辉,脚踏上轿辕的瞬间,她脚步微顿,隔着盖头,望向相府的红色大门。 轿帘垂下,彻底隔绝了外界。轿内空间宽敞,陈设奢华,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木料与熏香的沉静气息。她被这片浓重的红色与寂静紧紧包围,方才强装的镇定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前头的马被人引着向国公府走去。 时深疆以身体抱恙为由,昨夜便托人传信致歉无法亲自接亲,虽说态度诚恳,但此时却免不了被说闲话,马蹄声鞭炮声之余,议论声如刺般扎进简画桉的心脏。 “摄政王怕是不喜欢这简家嫡女吧!这接亲都糊弄着。” “可不是说,分明除夕下了旨,内务府挑了惊蛰为期,摄政王说什么也要改到立夏,听说三书六礼,还有这车马銮舆都是陛下帮着置办的。” “真假?才女也不过如此嘛,呵。” 包大娘翻了个白眼,声音洪亮:“嘴巴太闲就塞点东西。” “你就巴结人家丞相一家吧。”开头那人愣了愣,想是无话可说便开始了人身攻击。 引马的那人似乎也是听不下去了,转头冲着人群喊:“妄议皇室成员,刑三年。” 这群人才闭上了嘴巴,轿子在鞭炮声中稳稳停下,国公府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双白皙的手穿过帘子接她下轿,简画桉鬼使神差先将那被捂得有些发热的苹果稳稳放进那人手心。 那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触到被捂得温热的苹果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周遭喧闹的鞭炮声、礼乐声,似乎在这一刻骤然远去。 简画桉隔着盖头,看不见外面,却本能地感觉到一道沉静而极具分量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递出苹果的动作完全出于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鬼使神差,或许是紧张中的无措,或许是……一种无声的试探。 下一秒,那苹果被稳稳接过。 随即,她的手被另一只微带凉意的手轻轻握住。那触感干燥而有力,指腹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与她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 “小心台阶。”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音调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嘈杂,没有刻意的亲昵,却稳了简画桉的心神,她轻提裙摆,借那人的力下了轿辇。 苹果又被塞回简画桉手里,那人微微侧头,语气中略带一分微不可查的愉悦,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们两的平安要稳稳握住,可不能随意给人了。” “嗯。”简画桉轻轻点头,她现在脑子里满是嬷嬷讲的流程礼节,生怕哪一步又做错了惹人发笑。 正堂里,屋院内高朋满座,简画桉跨过火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司礼官拖长了的声音在喧闹的正堂中清晰地传开,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简画桉由人扶着,在周遭纷至沓来的贺喜声中,微微垂首。手中那个被塞回来的苹果,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压着她沉甸甸却又迷茫的未来。 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恍惚。相府嫡女的身份在方才那三拜之中已被悄然剥离,如同褪去一层旧壳。从此,她是摄政王妃,是一个她尚感陌生的男人的妻子。 嬷嬷教导的繁文缛节在脑中盘旋,让她像个被丝线牵引的木偶,精准却麻木地完成每一个步骤。 她被引着,穿过层层回廊,走向那座精心布置的婚房。身后的喧嚣逐渐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沉重的寂静,只听得见自己嫁衣摩擦的窸窣声和越来越响的心跳。 婚房内,红烛高燃,暖融的光晕将满室奢华陈设镀上一层柔和。她被安置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床沿坐下,眼前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鲜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内的侍女们无声地敛衽行礼,而后鱼贯退出。 门被轻轻推开,带来一丝外面微凉的空气,以及一道被烛光拉长的身影。 简画桉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尖嵌入掌心。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沉静而专注,再次落在她身上,比之前在轿辇旁时更近,也更具有压迫感。 然后,眼前的红色骤然被掀起。 盖头被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光线涌入,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视线逐渐清晰,她抬眸,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里。 时深疆就站在她面前,身姿挺拔如松。他褪去了白日接亲时的些许外露情绪,面容恢复了惯常的沉静。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加难以捉摸。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从她因紧张而微颤的睫毛,滑过精心描画的妆容,最后停留在她强作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些许慌乱的眸子里。 简画桉在他的注视下几乎无法呼吸,所有的礼仪教导在这一刻忘得精光,只剩下本能地回望。 他忽然微微倾身,靠近,带来一阵中药味的风。 简画桉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却见他只是伸手,从她依旧紧握的手中,取走了那个苹果。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握了这么久,”他直起身,将苹果随意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轻笑出声“不累么?” 简画桉摇摇头,时深疆转身斟酒:“不必在乎那些让你紧张的礼节,国公府里随意。”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大门你随意进出即可,不必忌惮于往日传言,府内直呼我姓名就好,下人随你调遣,国公府没那么多规矩。”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她强撑起来的气球。简画桉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紧绷的肩线,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 他端着两杯酒走回,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看着她,烛光在眼底跳跃,“该饮合卺酒了。” 简画桉没有伸手去接那杯酒盯着他,轻抿嘴唇,最后叹了口气。 “有问题?”时深疆歪着头看她“没毒的。” “不是……”简画桉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那人嘴角含笑,将那杯酒递地更深:“你喝了我告诉你。” 简画桉捏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帷幔上,绘出一份勇气:“说吧。” “简大人没有告诉过你……时深疆最喜欢骗人吗?”时深疆将酒一饮而尽“流程走完了,不论你我是否存在男女之情,我们都已经是夫妻了。” 第3章 刺杀任务 时深疆说完,便将简画桉手中的空酒樽取出,与自己的那一只并排放在托盘里,动作从容不迫,微微俯身,与她平视。 “好了,仪式总算走完了。”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随意,仿佛刚刚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画桉辛苦了。” 他直起身,理了理自己本就没有一丝褶皱的袖口,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但说出来的话却让简画桉微微一愣:“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要入宫觐见,规矩多,耗精神。” 他抬步向门口走去,却在门前停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侧过头补充道:“我住隔壁院子,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说完,他没等简画桉反应,便推门而出。身影融入夜色前,还顺手细心地将门为她带好,隔绝了外面的黑夜。简画桉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卸了凤冠,简画桉立刻化为一滩烂泥融进床铺里,软趴趴如全身无一块儿硬骨,将那百子千孙被叠到一侧,翻出从家里带来的蚕被,打算好好休息一晚。 “夫人,王爷说您没用晚膳,吩咐我们做了些粥食小菜。”正当简画桉准备褪下嫁衣时,门外的丫鬟轻叩门扉。 “进来吧。”简画桉将刚扯开的腰带重新系上。 “奴婢以后便是夫人的贴身丫鬟流佩,夫人有事吩咐便可。”小丫鬟推门而入,将提着的食盒放在点着蜡烛的木桌上。 虽这丫头定然是比不上陪嫁丫鬟的,可在这国公府想来还是这丫头更了解,于是简画桉便坐在木桌对面,撑着脸看小丫鬟摆弄餐食。 流佩一边利落地布菜,一边语气带着轻松和愉快脆生生地说道:“今夜于庖长特意做了拿手菜糖醋小排,说是酸甜开胃,最合适这时候用。还配了碧粳米粥和几样清爽小菜,夫人尝尝可还合口味?” 食盒甫一打开,诱人的香气便弥漫开来。那糖醋小排色泽红亮油润,汤汁浓稠,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碧粳米粥熬得米花烂烂,热气氤氲。旁边还配着一碟清炒豆苗,一碟胭脂鹅脯,并一盅看似清淡却香气浓郁的汤品。 简画桉本不觉得饿,此刻闻到香味,才感到胃里空空。她执起银箸,夹了一小块排骨送入口中。酸甜的酱汁恰到好处地包裹着酥软的肉质,入口生津。 流佩见简画桉并未面色不悦,便又急着补充:“王爷的膳食也一向由于庖长亲自打点。王爷体弱口味清淡,不喜油腻,但于庖长说夫人今日劳累,需得些实在的吃食垫垫,又怕您积食,才配了这粥。这糖醋小排,奴婢还是头一回见于庖长做呢。” 话里话外,透露出这餐饭是得了王爷特意吩咐,且是庖长用了心思的。 简画桉自然是听出了这话里的意味,握着汤匙的手一顿,垂头抿了那白粥,忽地觉得,时深疆是否不喜欢自己的问题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只要他不讨厌自己便好,而当下来看,时深疆是不讨厌自己的。 出奇的,今夜却是这段时间以来,最踏实的一夜,也许是因为吃太撑了,简画桉默默叹气,暗自发誓以后睡前绝对不吃那么多了,一个杀手怎么能睡这么熟!当然,这样的感悟产生在第二天早上,流佩和时深疆先后敲门半晌不见里头有动静,夺门而入以后…… 成婚第一天就睡过头,简画桉尴尬到早膳也没用多少。只匆匆用了几口,便借口要更衣准备入宫。 流佩紧跟在她身后,捧上一个精致的小食盒,里面是几块刚出炉的杏仁酥,“殿下说,入宫礼节繁琐,恐夫人体力不支。” 简画桉看着那碟点心,心头微暖,但“杀手”的警觉让她立刻压下这点涟漪。一个杀手怎么能因为几块点心就动摇! 她在心里狠狠鄙视了自己一秒,随即对流佩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婉柔顺的笑容:“殿下费心了,替我谢过殿下。” 看,她装得很好。 殿正中坐的是太后和皇帝,宠妃和皇后坐两侧。简画桉跟在时深疆身后,嬷嬷教导的那些礼仪又开始如同经文一般在大脑里打转儿了,生怕做错了哪一步。 简画桉与时深疆分坐两侧,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眉眼低垂,一副标准的、受过良好教育的摄政王妃模样,安静得如同没有存在感的花瓶。 “若非同王妃成婚,朕怕是今年一年也见不到兄长了。”落座以后,皇帝先开口道。 “哪里的话。”时深疆笑着说“咳……陛下不是上个月刚来过国公府?” “还不是皇兄连自己的婚事都拿捏不准,朕虽是皇帝,也要为兄长的终身大事操心啊!”皇帝笑哈哈地说“依你的性子,画桉不知吃多少亏呢,什么事都不上心,那街坊里的闲话可得处理一下。” “是,不过臣可没有请陛下帮臣。”时深疆赶忙说“免得下次又以此要挟臣协助。” “你们两个可莫要再拌嘴了。”太后坐在上首,将一切尽收眼底,此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简大人的嫡女是个知礼的好孩子。画桉,既入了皇室,往后便是一家人,深疆身子弱,得多费心,要好生辅佐深疆,为他分忧,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是,谨遵太后娘娘教诲。”简画桉屈膝,心跳的飞快。 时深疆适时地伸出手,虚扶了她一下,让她重新落座。他的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维护。 “母后放心,画桉性子柔顺,儿臣会好好待她。”他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又像是在对太后的叮嘱做出承诺。 接下来的时间,便在和谐的氛围中度过。皇帝与太后又问了些家常,时而与宠妃说笑几句。简画桉始终扮演着完美的花瓶角色,问到她时便柔声细语地回答,不问时便安静坐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目光随意落在一直雀上,随那只雀飞回殿内,眼神与皇后撞了个正着,不过皇后似乎也意外于能和她对视,只是尴尬回望,两人微微点头后,简画桉便随意看向别处。 最终这次觐见是以时深疆身子不适为由结束的,临了离开时,太后面露担忧,硬是让时深疆抓些养神的方子,皇帝则气定神闲的坐在一旁,甚至有些面色不悦。 上了马车,缓缓驶离皇宫,时深疆面色有些苍白,轻闭双眼,拇指轻轻地按揉着太阳穴。 简画桉适时递上一杯热茶,僵在半空:“不舒服嘛?” 时深疆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端着茶杯的手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丝探究,随即又化为一点极淡的、让人看不分明的情绪。他伸手接过,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温热的触感一掠而过。 “多谢。”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慢慢饮了一口温茶,放下茶杯时,状似无意地开口,打破了方才那片刻令人心慌的沉默:“今日在宫中,感觉如何?” “就……还好。”简画桉有一大堆想吐槽,但当下不得不说些违心的话。 “还好?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很无趣呢。”时深疆看着她打趣道“我觉得很无聊。” “……”简画桉一时语塞,她张了张嘴,那句排练过无数次的“能陪伴王爷身侧,是我的福分,不敢觉得无趣”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对着他此刻带着点坦诚和懒散的眼神,再说那种冠冕堂皇的话,反而显得格外虚伪和……蠢。 她抿了抿唇,眼神飘向窗外,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郁闷:“也……不……是完全不无聊。” 果然,时深疆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从喉间溢出,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意外地好听:“补偿你……一会儿出门逛逛吧。” 简画桉眼神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新妇抛头露面不知要被邻里嚼舌根嚼成什么模样呢,更何况,王府距相府本就不远,若是被家父知道,怕是又要失望了,想到这里,简画桉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去么?”时深疆的笑意挂在嘴里,有些震惊于简画桉的答案。 “嗯,不去,我想休息一下。” “好,莫要忘了晚膳。” 阳光正好,时深疆在隔壁院子里支起小桌子,研墨练字,国公府里静得只有熬药的小石锅传出的“咕嘟”声和偶尔传出的几声鸟叫,简画桉坐在自己房内的桌旁,也研墨,随意扯了张纸,在上边写下回家要拿的东西,明日回门,她可得把自己张罗的那些宝贝都收拾到国公府来,以后还不知多久能回去一次呢。 从前她就在想,这紧闭的大红门里住的摄政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从未想过自己的后半生将住在这里头…… 正想着,房门便被人推开了,是巷子里的那壮汉,他满头是血。 “你怎么来了?怎么进来的?”简画桉慌忙向院子里看,还好时深疆吩咐下人不要打扰简画桉休息,这外头才空无一人。 “下午亲卫军护送陛下去祈福了。”那人瘫坐在地“我找你。” “狗牙,你怎么成这样了?”简画桉着急地从柜子里扯出几个布条丢进那人怀里。 “伏让我找你办人。”狗牙捏起布条,不疾不徐地往头上缠“我不愿意,哪知那家伙动真格。” “有事找本姑娘就行,何必如此。他做个杀手榜榜首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有时间要挟你,早就把人杀了。” 狗牙抹了一把鼻子,咬了咬牙:“因为你说……你杀人不杀妇孺,于国有功者,更何况……” “嗯?”简画桉歪头看他。 “更何况,他要杀的是……是摄政王。”狗牙不敢看简画桉的眼睛,将目光瞥到别处。 “且不说他于国有功,他现在是我……”简画桉气急了,皱着眉,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怒气“真以为本姑娘好欺负呢!” “别!”狗牙急忙打断她“我不知伏原本的模样和身份,他接任务也将脸蒙的紧,打断了我一条胳膊,还说……还说若你不接,他便要血洗相府,冠以污名,届时再取时深疆的头颅。” “……王八蛋。”简画桉骂出声,伏是榜首,那名字后恶狠狠被刻着二百五十八条红痕,曾就因血洗了程府而被朝廷追杀,不过事情很快便被平息了,简画桉怕的,是伏真有这样的能力,也真的这样做的出。 “他说……给你一年时间,别暴露自己。”狗牙颤颤巍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先走了。” 院子里中药味浓的紧,光闻那味道,简画桉便知道那玩意儿有多苦,却是遮不住自己心中的苦闷,没想到的是,这药竟有自己的一份。 心中苦闷,晚膳都没吃多少,正当时深疆不疾不徐的喝那碗药的时候,简画桉端起那瓷碗,就着心中的郁闷一饮而尽。 “……好喝?”时深疆问道。 “不好喝。”简画桉撇撇嘴。 “那你喝那么快。”时深疆将面前的杏仁酥推到简画桉面前,让她解苦。 “只要我喝的快,苦就追不上我。”简画桉一本正经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