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之逐日》 第1章 第 1 章 这一年秋天,苗疆出了一件大事。 苗王公器私用,替自己的小叔叔颁布诏令,要求棋道有能之士齐聚苗疆,一试北竞王的金碑之局。 诏令从苗王宫出发,到各路官员,再到苗疆一线基层人员。作为苗北燕阙县的衙门小吏,卢枰镜让人抄了几张大字,按照以往的惯例张贴出去。 县令很纠结,虽然北竞王并不实际管理苗北,但那毕竟是现存于世的最高一辈的王族,他们在苗北的官员若是没有表示,岂不是很怠慢?苗王对王叔的赏赐和问候络绎不绝,上行下效,官员也是常常躬身自省,生怕哪里得罪了权贵。 卢枰镜莞尔,问道:“大人以为,如何才算得体贴上意?” 县令说:“若是奉上礼物,卢先生以为如何?” 卢枰镜摇了摇头:“大人,小小县衙,财力有限,不可攀比。” 这话很有道理,县令点了点头,他本来就没打算送金银,别的礼物,北竞王府也是不收的,他又道:“闻听先生家传酿得好酒,若是……” 卢枰镜轻轻摇头:“大人若是供于北竞王,岂能不先供于王上?一旦有人提起,于大人不利啊。” 这就更有道理了,一想起苗王,县令出了一身冷汗。卢枰镜见火候到了,县令已经打消了借此出一把风头的念头,只想不功不过糊弄过去,才缓缓道:“大人才思敏捷,落笔生花,不如拟一篇青词,上达天听。” 县令抚须,不由微笑,回后衙苦思青词去了。 到了下值时刻,卢枰镜打过招呼,离开衙门,他先去了相熟的铺子,订了糯米、水桶和碧落花,又去集市上买了两个竹筐,挑了一把辟邪用的荔草。 回到家,锅灶都是冷的,老仆贪睡,妹妹也不知去了哪一家闲逛。 他把老仆唤醒:“余婶,珠珠去了何处,怎么还不回来?”老仆昏昏,嘴里嘟囔:“怎么没回来,方才还来过。” 卢枰镜心里不满,但妹妹毕竟是妹妹,他提了灯笼,吩咐老仆做饭,出门打听。这条街上都是寻常人家,不多时就有人搭话:“好似见珠珠去了秋枫阁,许是在那里留饭了。” 卢枰镜好脾气的说:“是么,我这就去接他。秋枫阁的绣娘手艺好,她许是学着学着忘了归家。” 正说着话,巷口一个纤细的身影:“哥哥,我回来了。”少女挎着一个包袱,夜色里容色苍白,低着头,好似受了惊。 卢枰镜道:“回来就好。” 霜夜漫长,书房里灯光不熄,偶尔听得落子之声。 卢秀珠端了甜汤,犹豫了许久,不知该不该敲门打断哥哥的沉思。卢枰镜拈着一枚棋子,思绪早已烦乱,他心里告诉自己要忍耐,妹妹还年幼,不是故意来打乱他的兴致。 “珠珠,进来吧。” 卢秀珠推开了门,淡淡的幽香,卢枰镜放下了棋子,却没有起身,只是看着她。 “你今日不该在外面逗留那么晚,”卢枰镜沉静的说:“下次要早些归家。” “不是!”卢秀珠急切道:“哥哥,今日巷子口的阿婆突然拦住我,要我去她家帮忙打水……” “你去了吗?”卢枰镜语气严肃起来:“那户人家不规矩,你平日里该避开些,为何与她纠缠?何况那婆子有两个儿子,是你该去的地方吗?” 卢秀珠羞愧的低下头,拧着衣袖,指甲发白:“我……”卢枰镜叹了口气,失望之色浮于面上:“阿爹阿娘走之前,要你我发誓相依为命。珠珠,你不是小孩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要有数。” 卢秀珠咬了咬下唇,哀求道:“哥哥,你能不能留在家里陪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白日里没有人陪我,我真的很害怕有人闯进来。” 卢枰镜没有说话,这里是县城里普通不过的一条街,他们住了三年。去年父母走了,办了丧事之后,家里只有兄妹两个人。也许是他太轻忽了,他该找两个年龄相似的女孩儿,陪着珠珠。 “不必怕,”卢枰镜语气柔和下来:“不会有人闯进来。” 第二天上值,卢枰镜觑得空,请县衙里的捕快牢头都吃了一顿饭,允诺这一次酿了酒分给众人,委婉的点了点巷口那户人家难缠,等到他回家里时,左邻右舍都出来看热闹,那户人家赌钱的大儿子被追债的赌坊打手拖出来打。 里正出来维持,先赶走了赌坊的人,又劝走了那户人家。 卢枰镜以为此事已了,隔了两天,请中人挑了个粗壮的丫头,雇回来陪妹妹度日。 他的琐事终于告一段落,兴致勃勃的计划着酿酒,这一次的酒恰在落雪之前,用的是苗北白阴山下的一条溪流的水,秋高气爽,溪水渐渐枯竭,他仍然是取足了水,又以独门秘方蒸米酿酒,最后封好酒坛,让人拖了回来。 回到家,卢枰镜指使其他人把酒搬进酒窖,但不多时,搬酒的人就说,酒窖里的酒,已经太多,堆不下了。 卢枰镜只好下了酒窖,亲自把几坛酒搬出来。 夜里,他开了一坛酒,又给妹妹开了一坛桂花酿。剩下的酒,送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卖给了相熟的酒铺。 “卢先生,这些日子苗疆有一场大热闹,您可听闻?” “略有耳闻。” “那……卢先生以为如何?” 卢枰镜微笑:“若是卢某有幸夺魁,只怕要去王都飞黄腾达,再不能见诸位了。” “这……卢先生好大的话,”酒铺掌柜眯了眼睛:“不过,以卢先生的手艺,这一坛酒,在这里可惜了。” 卢枰镜心中一动。 他也觉得可惜。 苗疆评选第一美酒,只不过是个走过场。最好的酒永远出自苗疆最能打的一族,像他这样的小吏,若攀附不上得力的权贵,不过是默默无闻的一人,永无出头之日。 “那就凑个热闹吧,”卢枰镜取了酒坛旁边的红纸,蘸墨写下四个字。 ——醉卧红尘。 第2章 第 2 章 金碑开局,以北竞王夺魁为终。 一连三个月,卢枰镜都忙着奔走——人流涌入县城造成的混乱和冲突,百苗族和西乌族为了儿女私奔起冲突,苗疆第一美酒的盛会,中原货商交易时蒙骗了一个小部落…… 等他终于忙完了,县令又打发他去劝促农耕——苗王刚刚封了新的苗疆战神藏镜人,逐鹿中原之意呼之欲出,到时候粮草摊派可不是小事。 苗北之地并不十分适合耕作,山脉众多,地力虽然肥沃,却欠缺规划,每年的丁税、地税和徭役,都摊牌的很艰难——哪个部族都不是吃素的。 为此,颢穹孤鸣作为有心开疆拓土的君王,在位期间忍耐得很艰苦。苗疆的版图,这些年扩展得也很有限。藏镜人的上位代表了苗王对中原虎视眈眈的野心,那可是一大片平原,足以养活好几个苗疆。 作为县令的得力助手,卢枰镜这两年几乎是谈判的不二人选。县令也知道这个活不易,大手一挥,给了他两个月的时间,不必点卯。 卢枰镜没有推辞。 他在两年前就说服中原的商人带来不同种子,一年半前说服几个部落试种,从一年前开始让县城里两个大户囤积粮食——到时候征粮,大户自有办法卖一个高价。 如今此事他驾轻驭熟,算下来,今年如果征兵,燕阙最缺的是人力,要紧的是徭役如何安排。 卢枰镜是个读书人,不会武功,机缘巧合之下,学了不少偏门。比如酿酒,比如天文,比如观测地势,比如治水——只是懂得再多,他依然手无缚鸡之力,也就忽略了站在山路上的时候,是很应该注意脚下的。 “喂!” 卢枰镜沉迷于计算今年应该修的水道,浑然忘我,因此那声音响起之时,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只这一眼,脚下的砂石忽然松滑,整个人不由自主往下坠去。 “小心!” 随着这后知后觉的一句,卢枰镜疼得龇牙咧嘴挂在了山坡的树上,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碎——脆皮的读书人哪里经得住一摔。 “都叫了你小心,”那声音近在眼前,倒是不慌了,还多了些无可奈何:“倒是一点功夫都不会啊。” 卢枰镜晕乎乎的,想体面的站起来,那人伸手用力拽了他一把。 “多……多谢……” “不必谢,举手之劳,何况我也没拽住你。好端端的,你跳崖做什么?” “……” 卢枰镜手里被塞了一根冷冰冰的东西,那个拽了他一把又污蔑他跳崖的年轻人长了一张英俊的脸,英气勃勃,背着一个篓子,腰间挂了一把刀,眼睛上下打量他。 卢枰镜努力站稳了,道:“多谢兄台援手,在下姓卢,一时不察,没有站稳才落下来。” 年轻人有一双蓝汪汪的眼睛,照着狼狈的卢枰镜:“哦,我是千雪,是个大夫。” 卢枰镜一时间愣住了,只觉得他不像,千雪也看出来,蹲下去,掀起他的裤子:“你现在不能走吧。估计骨头伤了。唉,怎么这么巧,我今天出门就是为了救你来的。” “……多谢。”卢枰镜低下头,说得小声。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但现在浑身都疼,实在挤不出体面冷静来,千雪摸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这里治不了,我背你回去治。” 作为一个孤高自许的文艺青年,卢枰镜下意识连连拒绝:“不不不,这……还是麻烦你下山请人帮忙来救我吧,怎好——” 话还没说完,千雪就在他面前弯腰:“喂,你屁话很多啊,我可是堂堂……给你背还有什么怨言!” 卢枰镜深深吸了口气,好吧,现在确实不是客气的时候。他在心里发誓,等他下了山,养好了腿,会好好回报这个人的。 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但被别人背在背上,往山下走,还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千雪道:“你没事怎么跑了山上来?这里风光很好吗?我是来采药的,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你知道东明雀长在哪里吗?前年来漫山遍野都是,现在找了几圈,毛都没有。” 他抱怨的话又快又密,一点也没受背着人赶路的影响。 卢枰镜沙哑道:“这里没有了,冬天中原人来收药,都采光了。” “哦……哦?”千雪感兴趣极了:“那个……谁,你也懂药草?” “卢枰镜,”卢枰镜又报了一遍家门:“字书卿。我家做过药材生意。但我不是大夫,我是个……文书。” “那你读书一定很厉害,”千雪羡慕的说:“不像我,读书好比出家。法号空空,脑壳空空。” 卢枰镜笑出了声,又疼得吸气,哑声道:“当大夫,不也是要读书吗?” “唉……”千雪长长的、哀怨的叹了一声:“这辈子的书都读完了。再多一个字我都不行了。” 夜色温柔的掩藏了行迹,千雪把卢枰镜一直背到了家,卢枰镜顾不上妹妹的害怕,让老仆和妹妹、侍女都去休息。千雪把他的裤子剪开了,检查了一会儿,上了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 “……这个药吃一颗下去,保管你三天就能下地。” 卢枰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用上好白玉雕刻的玉瓶:“千雪大夫,若是不嫌弃,不如在舍下留宿吧。” 千雪孤鸣挠了挠头发:“倒是。”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小卢……你知道哪里有酒么?” 卢枰镜心中一动。 “我有一个酒窖……” 千雪一点没客气,让他歇着,自己去了酒窖。 卢枰镜当然不会乖乖歇着,一个酿酒的人,若是不渴望别人夸赞他的好酒,那一定不是真的。他从千雪不要茶水、饭食,先要酒的举止中察觉了真相。 ——千雪,一定会喜欢他的酒。 ===================================================== 一个月后,苗疆新的战神罗碧收到了一封信。 “罗碧,我找到了。” 罗碧大吃一惊,随后看到了随信附赠的那一小坛酒。 他拍开封泥,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酒坛的红纸上写着不同的四个字:玉树琼花。 不一样的名字,却与那一坛醉卧红尘一样惊艳。 罗碧想起去年和千雪鬼混时,那小子提着一坛酒迫不及待来找他分享的情形,眼底闪过笑意。 ——千雪,你真的很闲。 第3章 第 3 章 千雪孤鸣是苗疆最喜欢交朋友的王族。 他对朋友真心一片,而他的朋友,只要有心,也是对他一片真心。 真心是可以分成很多片的,朋友也可以满坑满谷,当一个朋友很多的王爷,走到哪里都能蹭酒喝,日子那是非常爽的。 卢枰镜家有好酒,烧得好菜,人又风趣,于是在这个冬天,别人都躲着冰天雪地的苦寒,两个人上山采药,去周围部族闲逛、喝酒、打架,看夜族的小姑娘跳众神祈愿,站在最高的山上吹着寒风,一个吹箫,一个舞刀。 好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千雪孤鸣要回去了。 “等我回去以后,王……家里人一定会逼着我在家里,乖乖听话。”千雪说得很不流畅,他总不能说哥哥会逼着他去和罗碧一起打仗,顺便监视罗碧。 “那你还会回来吗?”卢枰镜擦拭着箫管:“你来这里,我还一样招待你。” “小卢,你真好,”千雪立刻看他:“那你多酿一些酒。我带朋友一起来喝。” 卢枰镜对那双蓝汪汪的眼睛没有一点抵抗力,惆怅的说:“那倒是无妨。我家的酒窖很小。只怕你来时,酒窖里已经清了两三回了。” “你可以托人带给我!”千雪道:“我……” 卢枰镜似笑非笑。 他露出这样的神气,千雪心里一阵阵意动。他们站在冬天清澈幽蓝的夜幕下,无数星子浅浅洒落,寒风凛冽,卢枰镜穿了一件厚厚的裘衣,脸上依然冻得发白,却看着千雪孤鸣微笑。 这些日子本应该疲累无比,尤其对没有武功的普通人来说,千雪直到现在才察觉,恐怕小卢现在是为了不扫兴,才一路上都为他凑趣。 他们本不该是搭得上的人——但做朋友又何必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呢! “我是苗疆狼主,千雪孤鸣。” 千雪说完,一改刚才的严肃,卢枰镜微微一怔,低垂目光,千雪讪讪道:“小卢,我有我的苦衷……”他把为了王叔治病的事铺陈出来一说,卢枰镜叹了一口气:“那我该待你如苗疆狼主,还是千雪孤鸣呢?” 千雪大快:“自然是朋友了!” 两人向山下去,走了一刻,夜空飘雪,絮絮舞过山中。 千雪孤鸣一时看得入迷,索性停下来:“等打完了仗,我就找个有雪的山头隐居。” 不知为何,一向心高气傲的卢枰镜竟然能够感同身受——和千雪鬼混的两个月,他彻底忘记了从前的案牍劳形,也忘了郁郁不得志的不甘,若是有一天,他也厌倦了红尘,是否也该如千雪一样,找一个地方隐居呢? “到那时,你不如住我隔壁啦,”千雪转过头:“好不好?我可以帮你早好房子,还帮你喝酒,哎,那不知该有多快活。” 卢枰镜笑了一笑:“等你隐居了再说吧。” 两年后。 千雪孤鸣从战场下来,不顾王兄反对,宣布退隐。 退隐之前,他拉着一样难得休假的罗碧,去了燕阙县,找上了县令。 “卢先生?卢先生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 “他辞官了,听说是去山里隐居了。” 千雪孤鸣大为感叹:“小卢怎么隐居的比我还快啊!” 罗碧公务繁忙,加上对找人本没有几分兴趣,闻言便有了退意。千雪孤鸣连忙拉住他,又打听了一番,才在不远处的山上找到了隐居的卢枰镜。 “抱歉,当初忘了告知你一声。” 卢枰镜住在山间的小屋,小屋里收拾的干净利落,三间屋子,一间专门用作厨房,还挖了一个储酒的山洞。他带千雪进去,山洞里足有百来坛的好酒,是他两年来酿造。 “虽然不是陈酿,但也颇具滋味,等你走时,也让人搬下山带走吧。”卢枰镜又去厨房里,从缸里捞起一大条鱼,拿佐料细细腌制、烘烤,用山里的菌子炒了腊肉片,炒了一把野菜,切了一条腌瓜,蒸了腊鸡。 菜色简单,滋味却不凡,千雪吃得很满足,一边吃,一边夸他手艺更胜从前。 “小卢,你在这里隐居实在委屈了,正好我也要隐居,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啊。” 千雪的话,不仅吓到了罗碧,也吓到了卢枰镜。罗碧搁下筷子,心里已有几分提防,决意下山后查一查这人底细。 他怕有人吃准了千雪的性情,特意在这里布局。 卢枰镜好容易看着烤鱼咕噜翻滚,垫着布把烤鱼的小锅一起端了出去:“来尝尝这个,我保准你在王都也吃不到这一口。”他假装没看见罗碧异样的神色,笑道:“别的就算了,我习惯住在此处。我妹妹就在山下村子里住着。” 千雪只好放弃,人家有妹妹,自然不肯随他去了。 真可惜,他们若是一起住,日子一定过得很开心。千雪一边想,一边夹了一块鱼,戳破了皮,雪白的鱼肉细嫩柔滑,颤颤巍巍,扒着他的舌头滑下去。 “小卢,你做菜真好吃。别说王都,苗王宫里我哥都吃不上这一口……” “过奖了,厨艺只是我最不起眼的小小优点。”卢枰镜得意的说,又举起酒碗:“罗先生,卢某敬你一杯。” 夜里,罗碧先醒了过来,夜风阵阵,让这小小的隐居之处如同漩涡里朝不保夕的小小浮萍。 千雪睡得很香,桌上留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千雪身上盖了一件杂色皮裘,眼看是用许多皮毛缝补起来的,虽不值什么钱,却很厚实。 卢枰镜在厨房里,用一只小刷子刷去山参的泥。 喝酒的时候,罗碧已经卸下了疑心,不该说的话,卢枰镜一句也没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而已。 他想着军中的大小事务,深感陪千雪胡闹的时间过去了,因此索性留了一张纸条,和卢枰镜告辞。卢枰镜也只客气了几句,出门送了几步。 千雪直到第二天天亮才醒,知道罗碧先走了,并不着急忙慌——他们迟早会见面的。 卢枰镜问他,酒送到何处。千雪抓住他的手,又一次威逼他:“小卢……你真的不能跟我走吗?” 如果是两年前,卢枰镜多半就点头了,但两年过去了,卢枰镜只是好声好气的说:“千雪,这里又不远,你只要过来,我们还会见面的。” 千雪唉声叹气,千雪不肯死心。 “那要不我搬过来……” 那一瞬间,卢枰镜脸上温柔和善的表情,好像突然裂开了一样,他惶然的移开目光,后退了一点,想了一想。就算再神经粗,千雪孤鸣也看出来了。 小卢不愿意,不愿意离他很近,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啊? 千雪大惑不解,他们不是朋友么?他们不是一起喝酒、一起趴趴走,性情相投、无话不说的朋友吗? “这里离王都很远。”卢枰镜不愧是卢枰镜,很快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若你留在这里,苗王恐怕不会放心。” 第4章 第 4 章 如果是罗碧,又或是温仔,千雪一定会问出口。 但这个人是卢枰镜,千雪就犹豫了——他们相交两个月,随后两年没见,要说性情相投、交游投契是有的,但要说掏心掏肺、可托生死,那还差了些——在他这里不差,在小卢那里……他这个朋友,多少有些不够格吧。 千雪孤鸣到底没有问,第二天一大早,离开了燕阙县。 憋着一口气,他没去王都,转去了苗北王府。 金碧辉煌的苗北王府,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布置打理得比苗王宫更加华美舒适,千雪孤鸣逛苗北王府第一件事,就是给竞日孤鸣把脉。 “卧靠,你不过下几盘棋,怎么能把自己下得这么虚啊!” 竞日孤鸣虚弱的抚胸,咳嗽了几口:“小王这个身体,唉,不提了……” “怎么能不提,珊瑚,回头把他书房里的棋都收走!”千雪骂骂咧咧掏出一瓶药:“还好我来得及时……”他一心一意留下来,发誓要调理好王叔的身体。 竞日孤鸣命得力侍女给千雪收拾房间。 在北竞王府,千雪孤鸣是个特殊的客人,大家都很喜欢他。 他开朗、年轻,没有王族的架子,大大咧咧,读书头疼,练功勤快。他是北竞王的王侄,更是一起长大、互相照顾的青梅竹马。他为了北竞王,硬生生把自己练成了一个大夫,读了许许多多医书,就为了治好北竞王。 很难说有谁能讨厌千雪孤鸣。 但作为一起长大的叔叔,竞日孤鸣很清楚,千雪不是个温柔体贴到了会无缘无故上门看望他的人。 繁花似锦,簇拥热闹的日子过了五六天,千雪孤鸣坐不住了。 “我有一个朋友……”千雪很惆怅的说:“说好了给我送酒,很多的好酒,我得回去看一看,要是到了,我让人送些过来。” 竞日孤鸣手持金碑,纤细白腻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杯口:“这样啊,看你这次来得匆忙,小王以为你那个朋友,哪里得罪了你呢。” “哪敢啊……”千雪头痛的说:“分明是我得罪了他,我还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要问吧,我也问不出口。哦,对了,他还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烤鱼的方子,晚上请你尝尝。” 晚上,竞日孤鸣面前和千雪孤鸣面前各呈上一盘烤鱼,各种香料把鱼肉映衬得异香扑鼻,侍女替他挑拣的时候,千雪孤鸣“哎哟”了一声,吐出鱼肉。 “这鱼怎么有刺?”千雪没说完,看向竞日孤鸣,侍女笑道:“千雪王爷小心,这鱼好吃,但很多小刺的。” 千雪惊讶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又挑了一块。 他很小心,没再被刺扎到,竞日孤鸣已经明白过来了,不由微笑:“你那个朋友,莫不是个女子?” 千雪孤鸣沉着脸,筷子戳了几下,把鱼戳的乱糟糟的碎开来。 他知道竞日孤鸣为什么这么问,如此用心,如此细致,如此心意——用在一个阔别两年的朋友身上,显得太奢侈了。在某些地方,千雪不仅不粗笨,甚至非常敏锐——一个人如果常常被人爱慕,被人挽留,被人表白,对于这种事情自然而然会生出一些本能的敏感。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卢枰镜不希望和他一起隐居了。 ================================================================ 风雨潇潇,山间浓云重重。 卢枰镜一大早下了山,心神不宁,他提着老参,走到泥泞不堪的屋外,等了一会儿。 屋里传来惨叫声,冲出来一个农夫,卢枰镜一看见他,脸色就变了,那男子一看见他,脸上一喜,又硬生生挤出来悲色:“大舅子,你可来了,夫人她……” 卢枰镜从怀里迅速掏出银子,塞给他:“去找人帮忙!”他急匆匆走进去,屋子里只一个苍老的婆子,遮住卢秀珠的半身,卢枰镜只看见妹妹身上盖了一张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薄毯。 她望着房梁,迸出一声极痛的惨叫,卢枰镜像一个木雕变回了活人,把带来的老参切了两片,叫妹妹含着:“珠珠,珠珠。”老婆子浑浊的眼睛一扫,急着把他赶出去:“出去出去,别在这里添乱。” 卢秀珠在房间里一声声惨叫,许久,一声啼哭孱弱的响起,卢枰镜猛地抬起头,喊了一声:“珠珠?” 帘子后面,婴儿哭得猫叫一样,卢枰镜再顾不得其他,掀开帘子进去。弥漫的血腥味里,卢秀珠吃力地看向他,那一刻,卢枰镜忽然看懂了妹妹的意思。 他把小婴儿从老婆子手里接过来,抱给妹妹看,卢秀珠绽出一个虚弱又欢喜的笑容,她点了点头,又定定看向哥哥,卢枰镜心头发颤:“珠珠……都是哥不好……” 卢秀珠茫然看向女儿,又看向这个糊糊涂涂的兄长,沙哑吃力的声音:“哥哥……抱抱她……” 身后的老婆子,迅速把剩下的参片收了起来。外面的男人回来了,带来了产婆,昨夜大风大雨,撑到早上,已经来不及了。产婆刚要进去,被老婆子拦住:“生了生了,是个女娃。” 男人压低声音:“大舅子还在里面?”他咳嗽一声,掀了帘子进来了。 卢枰镜没有回头,紧紧搂着妹妹,身边的婴儿忽然哭起来。男人抱起了婴儿,不熟练的晃了几下,看大舅子还抱着自己的妻子不放,不满的道:“秀娘,秀……”声音戛然而止。 破败的屋子在风雨中漏了许久的小雨,产婆骂骂咧咧走了,男人在屋子里痛哭了一番。等他歇下来,外面早就没了声音。 婆子进来里屋,看了一眼儿子,不敢去看刚刚死了不久的儿媳妇,抱起了襁褓里的女婴。男子抹了一把脸,盘腿坐在床上:“外面那个给了银子没?” “小声些,”婆子压低声音:“给了,给你媳妇儿张罗棺材去了。还给了一两银子,叫你找人弄些奶水来。” “一两银子?”男子看向没了气息的卢秀珠,低声道:“死得可惜了。” 生孩子时血崩,对于妇人来说本是劫数。卢秀珠很快下葬了。 让王二不满的是,卢枰镜掏了十两银子,买了块专门的坟地。但他也不敢太过不满,毕竟卢枰镜还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给女儿买一头羊,好喂些奶水。 王二拿着两百个大钱,找了一户刚生孩子的人家,续上了女儿的奶水。他抱着襁褓里的女儿,寻思下次要让大舅子给女儿起个名字,这可是个宝贝,是他家里的聚宝盆,摇钱树。 他只有一事还有些犹豫——女人,肯定还要再找一个,到时候大舅子还愿意继续给钱吗? 但卢枰镜整整五天没有出现。 王二从得意到惶恐——他娶了卢秀珠时,兄妹两个已经闹翻了,卢秀珠放话,他要是问大舅子拿钱,就一把火把他家里都烧了。在卢秀珠活着的时候,他只敢偷偷摸摸从大舅子那里拿些药材去卖钱。 人死了,情分就没了。王二怕大舅子从此再不来了。 五天后,卢枰镜又来了,留下三两银子:“如今钱不凑手,等下次有了,再给她补平安锁。”他看了一眼,就走了,至于王二要他取名字,他只当没听到。 三天后,一个婆子到村子里来,有贵人要特定年月日时生下的孩子,愿给三十两银子。王二和老娘一商量,三十两银子,足够他们换个地方过好日子了。当下送了去,写了契书,婆子抱走了女婴,到了村口。 卢枰镜从婆子手里接过女婴,拿走了契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村子。 第5章 第 5 章 美酒送到了狼主的府邸,封入了地窖,千雪在罗碧家里喝得酩酊大醉。 罗碧没问他为何愁烦,因为自己家里也不清净,姚明月和他一样鸡飞狗跳。千雪醉了几天,决定不再想起此事,他很喜欢朋友,他有很多朋友,可他不想把朋友弄到床上去。 复杂的关系对苗疆狼主来说是很有害的,他一走了之,打算在江湖趴趴走一阵子,再去山上隐居。隐居嘛,还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 于是,千雪也并不知道,从燕阙来的美酒只送了这么一次。 卢枰镜在大雨之后就下了山。 他把酒送走了,把屋子里收拾一番,堪做无意中逗留山间的旅人栖宿一夜的小屋,便下了山去,抱着唯一的血亲离开了燕阙县。 在邻县山巨县,大家过得日子都差不多,卢枰镜匆忙赁下了一处小院,在东家看来,这个抚养女儿的鳏夫斯文有礼,不是个惹事的人,疼爱孩子,又找了一份账房的活,是个再好不过的房客。 日子就此慢了下来。 三年的时光潺潺如流水,好像所有的悲欢离合都集中在一段时间里,一关过了,就得一段清净。 一个单身带娃、有稳定工作的男人,好像全世界都会觉得他适合再娶一个妻子,操持家务。 卢枰镜客气的婉拒了。 卢戒珠两岁半,才狠狠心断了奶水,长得玉雪可爱,皮肤白得发光,无论是谁看到了,都要赞一声可爱。她四岁这一年,卢枰镜觉得女儿该出去见见世面了,春天的时候,他裹着女儿一起上山祈福踏青。 山上的寺庙停了许多车架和轿子,游人如织,多是青年女子三五成群,周围的摊贩也摆的五花八门,有辟邪的香草,也有好看的耳饰、热腾腾的米糕。 卢戒珠走了一路上,虽然一半是爹爹抱着的,还是困得眼皮打架。卢枰镜失笑,只怕她着了凉,请沙弥找了个地方稍坐。 “施主勿怪,今日寺里有贵客,只能请施主往后面院落里坐一坐了。” 卢枰镜道:“烦劳师傅,小人与女儿避一避便走。” 沙弥领他去了后院一处空院落里,端来了茶点和两个素包子招待,卢枰镜谢过。不多时春风吹过树梢,卢枰镜只觉抱在怀里的懒虫热乎乎吐出一口气来。 “珠珠,”卢枰镜逗趣:“再不醒来,晚饭都要过了。” 卢戒珠果然醒来,懵懵懂懂的眼睛望着父亲,院子里树枝梢上站了一只多嘴多舌好嗓子的鸟,啾啾的叫。卢戒珠挣扎着一只手抓过去:“爹爹,小雀子在唱歌。” “好听吗?” “好听。” 卢枰镜微笑:“爹爹带你去听。”他把女儿放下来,紧了紧外衣,拂去她胖乎乎脸颊上沾着的头发,拿了一个包子。月亮门就在一角,穿过去之后就是围墙,从小门出去,是一大片山坡。 山坡上有一个亭子,半新不旧,大片的迎春花在亭子角落里艳艳的开,嫩黄吐蕊,风声拂过远处的几棵野桃树,鸟鸣一下子热切起来,大片大片白云漂浮在无边无垠的蓝天里。 卢戒珠追着桃花跑过去,没几步摔了一跤,她爬起来继续往前面跑。 卢枰镜破防了:“珠珠!别跑那么快!” 女孩假装没听见,在草地上打滚,她没抓到小鸟,抓了一把花,抓了一大把风,抓住了遥远的太阳从白云缝隙里洒下来的一片光。卢枰镜把她脏的一塌糊涂的衣服拍了好一会儿,卢戒珠乖乖的张开手臂,她乖那么一点,卢枰镜就忍不住忘了她不听话的那一面。 “爹亲,珠珠要吃包子。” 卢枰镜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已经没法看的手帕:“……包子冷了,不好吃。” “好吃的!好吃的!” “珠珠的珠,是珠圆玉润的珠。”卢枰镜把手擦干净,撕掉包子外面干硬的皮:“那你小口小口吃。” 珠珠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狡黠:“珠珠小口吃。”用力咬了一口。 卢枰镜喂女儿几口,珠珠就撇过脸去了,他把剩下的吃下去。珠珠仰着头,总算明白什么是大口吃,吃完了,卢枰镜又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女孩儿的头发。 春天的风还是有几分寒意,珠珠出了一身汗,卢枰镜把她抱起来,珠珠习惯性的搂着父亲的脖子。 养孩子总是如此,要围着孩子的喜乐需求打转。卢枰镜看来看去,决定去亭子里坐一会儿,等女儿睡足了再回去。 亭子里有一道身影,四目相对,卢枰镜微微一怔,那人姿容俊美,如雪如霞,披着白色狐裘,犹如玉山里堆了春雪,通身气度更是贵不可言。 卢枰镜下意识退了一步,开口:“卢某唐突。” “不妨,卢先生不如入内稍歇。” 卢枰镜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人微微含笑望来,竟有满目生辉之惑。卢枰镜道:“叨扰。”抱了女儿,坐在亭子里。 “春日难得,只是风大了些。”那人柔声道:“令爱生得好生可爱,年岁几何?” “小女珠珠,年方四岁。”卢枰镜定了定神,轻声道:“先生也是随家人来踏青吗?” “那倒不是,小……我痴迷棋道,誓愿钻研棋艺,寻找世间善棋之人,一遂心中所愿。”那人望向卢枰镜:“先生,可愿赐教?” 卢枰镜低下头,看了一眼女儿的睡容,淡淡道:“亦无不可。卢某善于盲棋。” “那便更是好事了。” 远远地,一片乌云由远而近,雨水如丝,渐渐如珠,敲在亭子上的瓦片上。叮叮当当,滴滴答答,渐渐稀薄了。阳光拨开浓云遮蔽,一束一束落在草地上。 腹鸣声响起,卢枰镜下意识搂了一搂,却是空的——他下意识转过头去,骇然至极,珠珠小口啃着包子,望了望他,又望了一眼对面的人。 卢枰镜狂跳的心脏逼出冷汗,他艰难的挤出了一个笑:“卢某技不如人,认输了。” 第6章 第 6 章 卢枰镜离开时态度很好。 他抱着女儿走出寺庙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才发觉汗水浸湿了内衫,珠珠肚子饿了,他在小摊上要了两块糕,从荷包里拿出的铜板,付钱时都掉落,连捡起来都发抖。 回到家,他迫不及待摆好了棋盘,重新推敲白天的棋局。珠珠以为爹亲去给东家做账了,和照顾她的女仆阿荫一起翻花绳,到了傍晚,阿荫拿了一串铜钱,去隔壁一条街要了一块豆腐和两包糯米饭,和小姑娘一起分着吃。 卢枰镜若是清醒,知道此时,肯定会拦着两人,小小年纪吃太多糯米饭,不克化,容易积食,可他被昨天偶遇的一局棋迷住了,浑然忘我,一直到半夜醒来,都觉得又饿又渴,偏偏满嘴生津,余香不绝。 夜色沉沉,烛光幽寂,卢枰镜许久都没有动弹,他闭上眼品味着这一刻的心悸和心动,就像枯死的胸口被迫出了一点潮湿。躯壳若是泥土,心魂为种子,那么这颗种子早在许多年前就生机不存。 他是那么沉醉于快乐之中,忘了自己早是个心死之人。 苗疆今年的春天多雨,阴天绵绵不绝。 卢枰镜除了做账,每天去买些鱼肉、鸡鸭,换着法子给女儿做饭吃。 春树吐绿,他的心态也变了,和过去一样,父女做了几身新衣,他又给珠珠买了长命锁,带在她胖乎乎的脖子上。为了雨停之后出去玩,他时不时买些竹子、浆糊回去,誓要给女儿做一个最大最让人羡慕的风筝。 有一寻常的春日,他走过一条街,飘下一张手帕,他没有接,手帕落在地上,仰起头,迎上了含羞带怯的少女一笑。 卢枰镜低头走过去。 他从此再不走这一条街,也不再勤快刮胡子。 卢戒珠四岁了,识得几十个字,爹亲握住女孩的小胖手,教她写大字。女仆阿荫大气也不敢多出,因为主家甚至问了她一句:“你要不要也一起学。” 夏天还没到,媒人又上门了。看上卢枰镜的是本县富户,有一个千娇百宠的女儿,虽是寡妇失业,家里兄弟众多,父母偏爱。所谓的再嫁由身,寡妇情愿贴了嫁妆,养了他们父女。 卢枰镜不信,他沉吟不语,媒人只好说:“卢先生不知,有人隔着老远见你一眼,都为你昏了头,说是春水如碧一样的俊俏相公呢。” 卢枰镜大为窘迫,坐立不安,半晌侧过去道:“卢某年少时好骑马策骋。”媒人笑道:“卢先生好兴致。” “因骑了马,我与夫人成婚多年,只得一个女儿。”卢枰镜压低声音说:“爹娘要我迎娶新妇,我却知道自己只能有一个女儿。” 媒人先惊后疑,面上讪讪,起身告辞。 雨停了,天晴了。卢枰镜带女儿出去放风筝,他的风筝又大又漂亮,但硬是放不起来。 “没办法,你跑不快,爹亲也跑不快。” 父女两望着风筝叹气,卢戒珠捏捏爹亲的脸颊,大放豪言:“不放了,珠珠请客,去吃团子。” 卢枰镜大喜,女儿拿得起放得下,将来前途无限,不受小情小爱拿捏。珠珠要了两个肉团子,卢枰镜要了两个豆沙的,还没有吃完,看见外面人声嘈杂,苗兵从街口过来,披坚执锐,秩序井然,不像是寻常来历。 卢枰镜恨自己的记性很好,他定睛看向甲胄上的狼头标识,那是千雪孤鸣用的药瓶上的纹样。 他一时间有些失神,等到珠珠吃好了团子,带着女儿下楼去。 楼下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锦衣华服的执刀之人坐在中间喝酒。 卢枰镜一下子站住了。 “小卢,”千雪孤鸣放下酒碗,站起来,眼睛落在了小姑娘脸上:“你……成亲了?” 卢枰镜很久没有做鲜活的少年人,因此一时竟不能体面的应对,过了许久,千雪孤鸣先结束了沉默,露出了烦恼的表情:“小卢,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卢枰镜回过神来,道:“千雪,好久不见。”其实是四年不见了。他在心里说,但神色还算和缓:“这是我的女儿,珠珠。” “珠珠啊,”千雪多看了几眼:“长得真像你。眼睛……眼睛也是深碧色的。” 卢枰镜低下头道:“珠珠,这是千雪叔叔。”珠珠很礼貌的说:“千雪叔叔好。叔叔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千雪一下绷不住笑了,这一笑,似乎有什么东西就不同了。他拍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懒洋洋道:“走吧,小卢,我馋你的酒了。” 走到租住的小院,千雪并没有急着找酒,街坊邻居都没有出面。卢枰镜让女仆带孩子去睡觉,千雪在小小的院子里找到了几个风筝,两棵桂花树,一棵枇杷树,还有一个秋千架子。晾衣服的粗绳一溜的女孩儿衣衫,鲜亮颜色,都是新做的。 “没想到一眨眼你都娶妻了,”千雪感慨:“日子过得也太快了,我这就当叔叔了……珠珠几岁了,下次我给她见面礼……嫂夫人呢?” 卢枰镜神色温和:“珠珠四岁了。她娘已经走了。” 千雪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已经四年没见了,四年前也不过一起呆了一天。江湖不见少年老,卢枰镜凝视千雪孤鸣微微怔忡的模样,继续说下去:“你专程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夜里,千雪孤鸣没有留下,卢枰镜也没有挽留他留下。珠珠白天吃得太好,晚上就只喝了一点粥汤,夜里缠着爹亲,要爹亲给她讲故事。 卢枰镜今夜有事要忙。 半个月前,祭祀台向苗王进言,燕阙以北有地龙翻身之兆。之所以有此动静,是那处有地脉之穴疏于调理,恰逢苗疆大祭就在一个月后,若是天灾**,也许会有不臣之徒会惑乱人心。 苗王对苗疆大祭看得极重,把狼主派了过来,又带着两个祭祀台的人一起梳理地脉——只是刚刚到了苗北,两个弟子就被山中瘴气感染,一病不起。 “我知道你也懂这种东西,”千雪孤鸣神色肃然:“小卢,此事事关苗疆,你……愿意帮我吗?” 在心里打转了几圈,千雪还是拿出了从前哄朋友的口吻。 卢枰镜一时没说话,千雪在沉默里渐渐悬起了心,他并非不能用苗疆狼主的权势压人,而是不愿——一旦权势压人一次,朋友就再也做不得了。 “我自然是愿意的。” 千雪悬着的心沉沉落地,卢枰镜回避他热切望过来的目光,看向秋千架子,轻声道:“你明日再来,别叫人发觉。” 于是这天夜里,卢枰镜从书箱里找出他画的地形山势的羊皮卷,点了一炉沉香,推算地脉地气。 “卢先生,”阿荫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抬手敲门:“珠珠发烧了!您快过来看一看!” 哗啦一声,书卷落了一地,门一打开,卢枰镜急匆匆走了出去,阿荫连忙跟在他身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大夫对珠珠的高烧束手无策,熬好的药喂不下去,强行灌了两口也吐出来。 卢枰镜请了三个大夫来,哪个都没更好的办法,拿了诊金告辞离去。天亮了,阿荫去煮粥,卢枰镜沉着脸让她守着珠珠,自己去厨房煮粥,撒了肉松,是珠珠喜欢的甜甜咸咸的粥。 他端着粥穿过庭院,珠珠的房门开着,风吹进去,岂不是要冻着了?卢枰镜快步穿过庭院,撞上出来的阿荫,阿荫结结巴巴道:“卢先生,来了个大夫……” 穿过屏风,卢枰镜呆住了,千雪孤鸣坐在床边,用湿帕子擦了擦珠珠的额头。 高烧不退,千雪孤鸣把随身带的鲛人泪解下来,洗了洗,捏开珠珠的下颔,塞到舌头下面。他的医术都是跟苗疆最好的大夫学的,医书都是苗王宫的珍藏,在此时看起来格外可靠。 “珠珠病了,”千雪孤鸣压低声音说:“抱歉,昨晚忘了告诉你在哪里留宿。珠珠已经换了衣衫,那女孩也去准备温水了,一会儿你给珠珠擦身。” 卢枰镜道:“多久擦一次,我……”他想说他之前已经擦过两次,但一出口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转身便往外面去。 春日多疾,为何他要带珠珠去玩,让珠珠受这一场苦。卢枰镜捂着嘴咳嗽了一会儿,一杯冷茶递过来。 “小卢,”千雪慢慢说:“我回去想了一想,珠珠……不是你的女儿。” 其实卢枰镜没有隐瞒,四岁的女儿,那时候他们刚刚分开几个月。吃了那一顿饭,如果他不是以为小卢喜欢自己,他们大概会见好几次的。那时候卢枰镜没有妻子,以他的性情,喜欢一个人是不会那般萧索,独居深山的。 “珠珠长得像你,你只有一个妹妹,”千雪顿了顿,卢枰镜手垂了下去,神色很平静,他转身要进去,千雪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袖。 千雪的神情凛冽,卢枰镜微微一怔,隔着袖子,千雪扣住了他的脉搏。 “……发生了什么,小卢?” 冰蓝色的眼睛里,浮起愤怒、怀疑和凛冽的寒冷,千雪孤鸣手指很用力,卢枰镜甚至能感觉那愤怒要把他脆弱的手掐断,他无法理解这样剧烈的变化。 “……她走了,所以我收养了珠珠。”卢枰镜低下头:“我只有这一个血亲了。” “你当我是傻子,还是以为我真的要查会查不到?小卢——”千雪孤鸣突然松了手,抓住卢枰镜的肩膀用力一推,卢枰镜还没有站稳,就被他按在了柱子上:“我要是不来,你就该死了!” 卢枰镜知道,他现在应该很震惊,但珠珠病得不知如何,他演戏的力气也拿不出来。千雪孤鸣气得发抖,他不是不知道,小卢凡事都不想麻烦他,什么也不会提,因为他们之间的友情,从头到尾都和利益、权势、纷争毫无关联。 “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 “我知道。”卢枰镜立刻接上了这一句,千雪发脾气的样子,备受打击的样子,正是为他担心的证明,许久以来,正因为千雪是这样的一个好人,他才不能走出来:“但我不是。” 千雪茫然的看着他。 “以前是,后来就不是了,我怕有一天你想起来的时候,会觉得恶心,”卢枰镜没有抬起头,拨开千雪按住他肩膀的手:“所以不能和你一起隐居。” “……” 千雪也装不出来震惊,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小卢表达的很委婉,做的很合适。他只是觉得……为何不能跟他说呢,如果他知道小卢会被逼的大病一场,几乎掏空精气血,他是不会袖手不管的。 阿荫来了,端了一盆水,卢枰镜不敢看千雪是什么样子,匆匆回到了屋子里。 他对女儿没有一点避讳,解开衣衫擦身,扶起女儿喂了一点水,鲛人泪落了下来,这是珍贵至极的药材,只有苗王宫里才有些许。 千雪不知何时进来了,他坐在桌边,喝珠珠喝不上的肉松粥。 郁闷的情绪被一瞬间打断。他浮起感慨:多少年了,小卢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卢枰镜把珠珠额头上的汗也擦干净,又把床边的薄衣换上,又拿起了鲛人泪,小心翼翼塞在珠珠舌下。 “千雪,你先回去吧。”卢枰镜轻声说:“等珠珠好了,我会去找你。” “拿了我的药,就要赶我走,你真说得出口。”千雪郁闷极了。 “我现在帮不了你。”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非要在这种时候抓你帮忙。” 卢枰镜听出他的不快,低下了头,他只能顾女儿,珠珠没事,他才能挪出精力去办别的事。 “你守了一夜,去睡吧,不然熬不住。”千雪放下碗:“我来守她。” “不必。”卢枰镜下意识要拒绝。 “你说不必就不必,这里谁是大夫?”千雪忍不住道:“你怎么能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原因是很复杂的,事情是很久以前,何况该死的人早就死了,连卢枰镜自己都从那种痛苦里渐渐恢复过来。他不想去说那些让人不快活的事情,只好道:“我有在养生了。珠珠是我的女儿,我守她是应该的。” “你说得对,那我守我的义女也是应该的。” 阿荫很茫然,卢枰镜打发她去端一碗粥,千雪心气顺了很多。但卢枰镜没有回去睡,他搬了一张竹榻,一卷铺盖,在房间一角睡下。 他睡了一个时辰就醒过来,擦了擦汗,走到床边。 珠珠已经换了衣服,但还是没醒过来,卢枰镜揪心的坐在床边,试了试温度。 没有退烧。 阿荫端着水进来,看见他喊了一声:“卢先生。”又惴惴不安:“那位大夫,去厨房熬药了。” 卢枰镜道:“熬药?” 阿荫点了点头。 卢枰镜不再去想,给珠珠脱下衣衫,阿荫本来想帮忙,但卢枰镜并不要她做这些,他好久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女孩在旁边,低声道:“这里没别的事,你先去歇着吧。” 阿荫跑出去,买了竹筒饭回来,放在桌上。 千雪煎好了药,亲卫来了,他在这里逗留了一天。 “两位祭祀台的弟子已经吵着要见您了,王上急令,不可耽误啊。” 亲卫劝得很急,千雪不动如山:“两个祭祀台的人,你们都要来问我?你们现在好大的胆子。” “狼主……” “知道我是狼主,还不快走,别惊扰周围的人。”千雪下意识往后转身。 乌云沉沉的春天,压得屋檐也低了,卢枰镜站在走廊里望过来,依稀是当年那样纯粹漂亮的少年人,千雪有短暂的恍惚,仿佛这些年都没有离开,他们一直是常常见面,亲密无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