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澜越》 第1章 坠崖 “明昭,死到临头,你还想往哪儿跑?” 乌云密布,细雨轻飘。 明昭飞奔的脚步猛然定住,几块碎石被惯性冲击着直往前方的悬崖下落。 悄然无声,深不见底。 明昭倒吸一口冷气转过身来,黑眸轱辘着转了一圈,将眼前格局尽收眼底。 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三五成群的黑衣人,在黑夜的遮掩下张牙舞爪,她被包围的密不透风,无路可逃。 “明怡,到此为止吧。”明昭攥着拳头,努力冷静下来分析利弊,“结党营私、贪污赈灾,再加上今日谋害储君皆为死罪,你若就此收手,我还可以考虑对你网开一面,否则……” “皇姐当真好心态,都这时候了,还有力气嘴硬。”随着尖细的女声响起,黑衣人有序地朝两边散开。 见人已无生路,明怡松下口气,抬手理起了方才追赶时松下的珠钗,脚步轻盈,从中款款走出,语气看似轻快,却又不可避免的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不愧是母皇最宠爱的太子殿下。” 听出她没有停手的打算,明昭眉头一皱,索性不再柔和,毫不犹豫斥道,“少找这些借口为你做的恶事脱罪!” 栖凰国素以女子为尊,身为女帝居东宫时诞下的长女,她或许有比旁些皇妹多几分圣宠。 但那也只是多出来的。 皇室女嗣该有的栽培与殊荣,女帝从未缺少过任何人。 “宫中姊妹有的,母皇可曾少你半分?”明昭抬手,似感受不到痛觉般,利索地将射入左肩的箭矢拔出,掷向对立的两人中央,“你心怀壮志,想登上那至尊之位,我亦从未打压,不过是公平竞争罢了。” 说到这,明昭眼眸微黯,话锋一转,“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视人命如草芥,拿百姓的命来做你的通天路!” “轰隆——!” 话音刚落,一道掣电裹挟着惊雷猛然劈下,照亮了明昭凌厉凛然的脸色,也惊醒了明怡心中的所有恐惧。 “你、你怎么会知道……” 前方雨水同鲜血混杂着染在双颊、衣物上的身影渐渐与林县中挨饿致死的平民百姓的模样重合,明怡变了脸色,再平静不下来,尖叫一声,从身旁黑衣人手中夺过一柄箭弩。 恐惧和妒意在脑中冲撞,她近乎混乱地往明昭的方向连射几箭,“你闭嘴!你闭嘴!!” “……” 但明昭偏不。 混乱的箭法根本不准,她侧身躲开,举着剑将箭矢挥开,继续道:“林县地势低洼,暴雨成灾,你自推自荐一手揽下赈灾,我原以为你有那本事,却不料你只是做样邀功!” “糙米混碎沙作赈灾,受伤生病的老弱妇孺说杀便杀,上报官员更是难出城门,好一招掩耳盗铃!”最后一箭,直冲面门,明昭抬手直接将其紧握于手心,鲜血从磨出的伤口处汩汩流出,她视而不见,独看向明怡的目光森冷摄人,像前来索命的厉鬼。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明怡,青天白日你不怕母皇察觉将你惩治,那夜半时分,你可有看见哀嚎的百姓来寻你偿命!” 明昭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明怡的状态,试图找到突破口逃离。 此行确实是她一时疏忽,着急回宫禀报先行一步,否则也不会独身一人被明怡追杀至此。 现下路线偏移,她自己都不晓得此乃何处,也不知暗卫营能否顺利找到她前来营救。 想到这,明昭心下又是一沉。 更不妙的是,还没等她找到突破口,明怡回过神来,忽地勾起红唇,仰天大笑,“明昭,你还是那么天真。” “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因你的三言两语自乱阵脚吧?”她阴恻恻的盯着明昭,“夺嫡这条路,自然是要出很多人命的。待我他日登基,那些死去的人也算大功一件,我会让人多给她们烧一炷香的。” 夜雨渐大,砸在脸上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从明怡模糊的声音中,明昭好像听见了一道微乎其微的水流声。 脑中划过一个可能性,她眉尾轻扬,心跳如雷。 明怡还在张张合合不知说些什么,明昭轻轻侧身,往崖下看去,崖壁间探头长出的几桠树枝被雨水打的轻颤,烈风随着大雨前来,将崖底清新湿润的土腥气与水草味呼啸着往上吹。 生死一线,明昭感受着雨水的冲击,毫不犹豫做出了抉择。 在明怡下令让黑衣人将她就地斩杀时,她直直把手中的长剑掷向对方,然后趁着混乱从地上捡起一支箭,拉过距离最近的一个黑衣人,迅速果决将箭刺入他的心脉要害。 没有任何的挣扎,只刹那间,那名黑衣人便被一击毙命,狠狠钉在地上。 倘若、倘若明怡无心替他收尸,那她的暗卫营或许还能顺着线索寻来。 余下的黑衣人见状,举着箭弩就要冲上来。 明昭不欲恋战,最后瞥了眼后方的明怡,纵身一跃,似离箭之矢迅速往崖底坠去。 “明怡,你当真不怕吗?” “……” 黑衣人向前的脚步猛然停下,面面相觑间有些不知所措。 明昭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耳边,明怡瞳孔骤缩,全然没料到对方竟然会选择跳崖。 “殿下,现下该如何?”静默间,领头的黑衣人站了出来,问道。 “找!”明怡厉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全都寻路下去给我找!!” “是!” — 飞速坠落时,明昭浑身紧绷着,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风从身后刮过,在面部划出一阵刺痛,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大脑也短暂出现空白。 终于坠到探头出来的树枝处,明昭被拦了一下,树枝打上后脑后背,传来一道结结实实的闷响,痛似骨裂,她紧蹙眉头,受不住的吼出声来。 冲击过大,树枝承受不住,“咔嚓”一声,随着明昭再次往下坠。 所幸余下的崖高并不高,转瞬间,明昭同树枝便齐齐落入崖底的河流中。 或许是连日下雨的缘故,此处河流水深及胸,未对她再造成重伤。 明昭紧抓着树枝用作浮木,试图往岸边漂。 感受着河水的流动、心脉的跳动,明昭不禁发出一声轻笑,心道自己还真是幸运,底下竟真有一条河流,她竟真能逃出一条生路。 她笑得轻快,却忘了身上不可避免的带着内外伤,喉间忽地涌上一股腥甜,她压制不住,径直吐向水中,染出一道血流。 眼前的一切变得重叠,明昭昏昏沉沉的,感觉快要呼吸不上来,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用力呼吸,手上也紧抓着树枝不放,顺着河流往下漂。 明怡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她,定然会唤人来此处确认她的尸首,她不能傻傻的留在原地,现下这样,才是最省力的方法…… 她脑中钝钝地转着,最后再撑不住,昏睡过去。 — “林县暴雨成灾,女帝特派姮王明怡前来赈灾。然时机已晚,县内又生饥荒,流民遍野。现有一老妪,突发红疹、溃烂流脓,未过几日,又有几人上吐下泻、脱水昏迷。此状残忍可怖似会感染,为师恐其为灾后疫病,遂特传此信,盼吾儿速来。” 乌云尽散,雨后晴空。 一位白衣公子行走于山间小道上,身上未有过多饰物,素青色的长发带将三千青丝尽数扎高,及腰的发尾同余下的发带纠缠着,顺风吹起时,颇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活力。 只是眼上不知为何,系着一缕白纱。 眉眼看不见,未带笑意的红唇便轻易将那股活力压下,转而染上清冷气质。 回想起师父信中所说的症状,谢砚殊脸色沉了沉。水灾灾后本便易携带大量浊垢,倘若不做好防护赈灾引起灾后饥荒,致使流民食用烂菜浊水,定会引发疫病。 师父信中虽说只有几人,但现下信件传来这些时日,那边又不知是何光景了。 谢砚殊抿抿唇,正要加快脚步,鼻尖倏然传来分外浓重的血腥味,他脚步顿住,顺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侧身,迎着风,发带被吹风往后飘起,裹挟在风中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 虽是记挂着林县的事,谢砚殊还是抬步往源头处走去。 刚走两步,就见前方河流的浅水处一名女子浑身带伤,手中紧握着一截树枝,头颈倚在岸边,剩下的却还泡在水中。 看样子是从上游处漂过来的。 谢砚殊眉头轻轻蹙起。 他并非瞎眼,只是幼年被害中毒,患有眼疾,见不得强光,这才戴上了白纱。 身为医者,不可见死不救。 入门学医时的教诲尚在脑中,未作犹豫,谢砚殊走上前去。 “……” 恍惚间好像有人戳了戳她的手臂,明昭缓缓掀开眼睫,一位白衣公子映入眼帘,口中还说着:“女君失礼,在下谢砚殊,见女君……” 明昭没有精力再听下去,她浑身上下都难受的要命,脑中更是天旋地转、一片空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停留在这,只朦胧记得是有人要追杀她。 追杀,对,就是追杀。 那她不能再停留在这儿了,万一被追上…… 明昭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谢砚殊的手,气若游丝道,“救我、离开。” 而后再度昏睡过去。 冰凉的触感只停留了一瞬又离去,谢砚殊白纱下的眼睫轻颤,但很快,他回过神来,忆起方才走过的路上好似有个山洞。 于是他又道了句失礼,才将人打横抱起往山洞走。 … 将人安置下来,谢砚殊开始为明昭查看伤况。 左肩的伤口相对严重,看着像是箭伤。大约是太久没做处理,伤口处的衣裳同已经凝固的血痂黏在一块,不好下手。 他轻轻将明昭翻了个身,后脑处肿起一个小包,暂时没看见破口出血,背部印出一道树枝的痕迹,同她方才握着的那一截有些像。 余下的便是两臂间被利器划过的小口子。 整体来看,遍体鳞伤。 此处环境实在有限,况且今日因辗转几处去取师父好不容易从林县传出的信件,他的药箱也并未带在身上,如此一来,倒叫他有些无从下手。 思索片刻他决定先出去寻些草药回来,他方才好像在岸边瞧见了几株黄芩。 黄芩有外伤止血作用,能先简单处理一下她的伤口。 谢砚殊站起身来,却在雨后凉风自洞口处袭来的时候收回了迈出去的右脚。 他垂下眼眸,一块鸾鸟环绕的玉令在他查看伤况的动作下从明昭腰间掉了出来。方才未曾在意,现如今却被它温润细腻、莹白如羊脂的质地吸引住了目光。 “……” 京中权贵? 谢砚殊扫过明昭的脸。 为何会沦落至此? 躺在石块上的女子昏睡着也并不安稳,可能是伤口作痛,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她眉头紧皱着,口中时不时呢喃出几个模糊的词。 谢砚殊俯身倾听—— “林县……” 第2章 失忆 明昭再次睁眼时,已然躺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床榻上,身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完整,痛意微弱。 陌生的环境叫人茫然,明昭眨了眨眼,脑中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 乌云密布,瓢泼大雨。她被人追杀,最后从悬崖处一跃而下。 谁在追杀她? “你还是那么天真……自然是要出很多人命的……” 尖锐刺人的笑声传入耳中,明昭拧着眉回忆,只见艳红衣袍在黑夜中张扬,诡谲难辨、捉摸不透,始终想不起幕后之人的模样。 明昭还欲细想,但被脑中的阵痛牵住,她轻吸口气,猛地坐起身来,带着警惕扫视了周围一圈。 房屋整洁,空无一人。床边椅子上放着一方手帕,帕上血渍横飞,全然看不出原先的底色,只余右角下绣着的“澜越”二字还一清二楚。 “女君醒了?”门外忽地传来声响。 明昭寻声望去,一位眼缚白绫的白衣公子自门外款款而来,骨相优越、面若冰霜。 尚未得知对方目的,明昭不可避免提起一口气,下意识往床头边伸手一抓,却不料扑了个空。 她后知后觉讶异自己顺手的动作,再抬头时,谢砚殊早已捧着纱布药罐缓缓靠近。 左肩上的伤口被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痛意,明昭咬牙压下,沉声问道:“你是谁?是你救的我?为什么救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疑问步步紧逼,带着压迫。但谢砚殊两耳不闻,捧着纱布药罐缓缓靠近,临近床边,他伸手将手帕从椅子上拿起,换成手中的纱布药罐。 指尖轻轻从“澜越”二字划过,谢砚殊才开了口:“澜越女君不必担忧,在下谢砚殊,乃乡间游医,恰逢那日外出遇女君求助,仅此而已。” “澜越?” 疑惑的语气倒叫谢砚殊动作一顿,他停下打开药罐的动作,抬头,触及到明昭被纱布包扎好的头部。 “……” 谢砚殊又将那块手帕拿回手中,把“澜越”二字翻到明昭眼前,解释道,“昨夜疗伤时从女君袖袋处掉落,二字绣于帕间,我猜测这或许是女君的名字。” “等等。”明昭拿过帕子,扫向他缚于眼上的白纱,眸光微暗,“你看得见。” “女君说笑。”谢砚殊坦然,“在下只眼疾畏光,未盲,自然是看得见。” 他不欲纠缠于此,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头部,示意明昭:“女君后脑处受硬物撞击致使皮下积血成肿,恐有失忆后遗。” 明昭顺着摸向自己的头,手下是厚重的纱布。 “女君现下感觉如何?” “不如何。”明昭迟钝的反应过来,她脑中的记忆只剩下了方才那些模糊片段,“我失忆了。” 想到背后要杀她的人可能还会特意前往崖底寻她的尸体,明昭又是一阵头疼。她人现下已经坐在这儿了,她们自然是寻不到的。 然而寻不到就意味着还有活着的可能,慢慢的,她们就不会再局限于崖底小范围…… 总而言之,又是一场麻烦。 她没忍住,抬手摁了摁太阳穴。 “女君不必过于焦急,此非不治之症,若是幸运,三两日痊愈也是有可能的。” 谢砚殊晃了晃手上的药罐纱布,提议道:“眼下,不如先让我给你换个药?” 明昭没有拒绝,只在他站起身来拆卸她头上包扎着的纱布时,再次试探道:“你当真没有目的?” “你我昨日才初见,这么短时间能寻些什么目的?” “就是初见才更叫人觉着古怪。” “医者治病救人,见死不救并非在下作风。” 明昭反客为主,冷哼一声,“你最好是。” 她又扫了一圈周遭环境,“你这竹舍建在何处?住着倒是静谧宜人。” “不远,就山脚下。” “什么?!”明昭瞪大双眼,头一次唤了对方的名字,“谢砚殊,坠崖昏迷浑身带伤,我不信你没怀疑过我被人追杀。” “女君说的有理,在下是该怀疑才对。”谢砚殊点点头,未做辩驳。 “既有怀疑,你将我救下后,竟还敢安置在这离悬崖不远处的竹舍里。”明昭定定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收拾换下来的纱布,幽幽道:“谢公子,你就不怕追兵寻来,连你一并杀了。” “受人连累,这是个很无辜的死法。” “女君多虑了。” 隔着一层薄纱,谢砚殊将明昭面无表情的脸色尽收眼底,脑中闪过昨日那块令牌,他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唇角,“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至于受累一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下这些日子恰好有事外出,如此,便是将这竹舍借住于女君也是无关紧要的。”人走屋空,届时二人分别,追兵再如何寻,也难寻到他头上。 明昭凤眸半眯,将他的心思看得分明,却没揭穿,转而道:“你要外出?” 问句出口,明昭心中亦是思绪万千。 眼下她记忆尽失,敌暗我明。此处与悬崖相隔甚近,追兵不知何时便会寻上门来,与其无头苍蝇莽撞四窜,倒不如直接与谢砚殊同行。 也好叫她看看,此人究竟是何目的。 念此,明昭勾了勾唇,理直气壮道:“我要同你一起。” “为何?”谢砚殊眉头轻蹙,似是不解,“我似乎并没有同你说我要去往何处。” “不论是何去处。如果非要问清缘由,那你可以当做是报恩。”明昭的托辞脱口而出。 “报恩?” “救命之恩。” “那不该以身相许?” “你想要这个?”明昭稀奇,倒是没想到他这冷着的脸底下竟也有儿女情长。 “这个不行。”没等谢砚殊回应,她先开口拒道:“非是我不愿,只是眼下我记忆尽失,不记人事,万一家中尚有正夫,届时岂不让你们二人难堪?” “还是说……你想做妾?” 谢砚殊:…… “民间俗语罢了,我没有那样想。”谢砚殊拿起收拾好废纱布的托盘,觉着这无意义的话语着实没必要再进行下去,转身便要离开。 但被明昭拦下:“你还没说要去何处呢。” 谢砚殊停住,回头看她:“不是说不论是何去处?”既是无所谓,怎么还要再问。 “若要同行,自是要知晓。” “林县。” 轻飘二字却掷地有声,明昭稍一失神,脑中闪过的丝缕念头便浮光掠影般随之逝去。 “林……县?”她轻声呢喃,语气疑惑。 “是。”谢砚殊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几瞬,“县内——” “里面的!有人吗?快出来!我等奉命寻人,秉公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拦!” 门外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话语。 谢砚殊迟疑片刻,止了话头提醒道:“或许是来寻你的。” “我知道。”明昭说着,已然找好了藏身之地快步走去。 谢砚殊随手将托盘放下,跟了几步,就见对方径自拉开内间的大衣柜钻了进去,动作之流畅,叫他难得哑然。 外头的声音渐渐逼近,明昭挤在衣柜里忽然想到些什么,还是有点不放心。 她“呼”地一声打开柜门,对着呆在原地的谢砚殊威胁道:“你我现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被抓住,你身为竹舍主人也难逃一死,我定会拖你下水!” 说完,不等任何回答,她手一伸一拉,柜门又迅速关上。 谢砚殊:…… 这是报恩? “呵。”他从喉间发出一声冷笑,转身的瞬间,门外人恰巧气势汹汹持剑而来。 “你们……”面面相觑间,谢砚殊先开了口,“这是在寻些什么?” “我们来之前打听过了,你不是瞎子。”领头的女人下半张脸戴着面具,目光阴鸷,“既不聋也不瞎,那方才我们在外面喊你,你为什么不回应?” 谢砚殊摇了摇头,指向手边的药臼与药杵,里面还装着些药粉:“磨药入迷,女官见谅。” “磨药?”领头女拔剑出鞘,握着剑往前蘸了点药末,指尖轻捻,苦涩的药味分外明显。 她皱着鼻子将其抖落,伸手从手下手中拿过一张通缉令,“见过这个人吗?” 谢砚殊定睛一看,上面赫然是澜越的模样。 只是……里面并没有官府公章。 没有官府公章的通缉令—— 尚且不知现下来追查的人属于何方势力,但唯一可确认的是,澜越手握玉令,身份绝不简单,至少背后的人不敢搬到明面上去惊动官府。 林县病状来得蹊跷,他身为医者,能做的只有尽力医治百姓。 可疫病难除,所消耗人力物力还需官府相辅。此症又大概率为灾后饥荒所致,只怕背后多有官吏贪腐,就是不知姮王明怡是否有所参与…… 总而言之,其间蹊跷尚需调查,而澜越,目前是他能想到的,最适合的人。 “喂!问你呢,到底见没见过!”他沉默了太久,领头女没了耐心。 思绪回笼,谢砚殊莞尔笑道:“没有见过。” “没有?”领头女歪头,越过他,看向不远处被他随手放下的废纱布,上面的血渍分外清晰,“那那堆东西是什么?” “……”,谢砚殊眨了眨眼,泰然自若,“女官打听过我,自然也知我是名游医,治病救人有血迹很正常。” “若是往日自然正常,但在这个时候就不正常了。”话毕,她剑锋一转,直指对方,冲身后吩咐道,“搜!” 一声令下,她身后四五个人迅速四散开来,在他这间不大不小的竹舍翻箱倒柜。 三人往外面的隔间走,两人则留在原地搜。 谢砚殊轻轻侧头,借躲避剑尖的动作不动声色扫了眼往后搜的两人。 内间的物件并不多,除了明昭藏身的衣柜,便只剩另一张床榻和两个同衣柜差不多大小的大药柜。 她们搜查的动作很快,且下手毫无顾忌,挥着剑便是直进直出。 井井有条的药草被挥得四散,陈旧的药柜更是变得斑驳,将床榻砍得四分五裂后,她们迈步来到衣柜前,挥剑欲砍—— “等等。” 第3章 合作 挥起的剑停在半空,横在谢砚殊脖颈前的也被移走。 领头女看着他大笑两声,“还说没见过。” “是在这儿吗?”她迈着大步靠近衣柜。 谢砚殊指尖微动,就在他刚从暗袋中取出几枚毒针时,衣柜传来“嘭”地一声响,霎那间,领头女已然摔到了几米外的地方。 余下两人被这一变故惊得愣在原地,再回过神来,明昭已然动作干脆地抢过领头女的长剑握在手上。 顾不上扶起倒地的领头女,两人对视一眼,从左右两边冲上前去。 长剑交叉而来,明昭后仰弯腰躲过,起身时挥剑打向右侧,在对方下意识格挡的时候,抓住漏洞迅速向前抓住她的手腕,使力将其拽往左侧。 左侧女见状瞪大了双眼,止不住剑势。刹那间,只见右侧女扑上长剑,剑尖直直穿透左胸左背,再无生息。 尚且温热的躯体惯性往她怀里靠,不等她腾出手来,明昭外腕了个剑花,将剑刃转向她,一剑封喉。 动脉的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把明昭的面部、双手染得红艳。有几滴溅得远,还溅上了谢砚殊眼上的雅白白绫。 眼前忽地蒙了一片红,哪怕对她的身份有所预料,谢砚殊还是被她干脆利落的狠劲惊得怔在原地。 领头女惊恐:“你……你果然没……啊!” 痛呼哽在喉中,明昭挥剑将她狠狠钉在地上,最后弯腰,抢过那张薄薄的“通缉令”。 处理完一切,扭头却见谢砚殊还傻傻站在原地,明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走上前将人拉住:“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但没走几步,便同闻声赶来的隔间三人迎面撞上。 三人顿了一下,举着剑就要冲上来,明昭脚步一转,想回去领头女身上拿剑。 手刚伸出,另一把剑便挥了过来,左肩箭伤未愈,右臂又多了道伤,明昭轻吸口气,只好收手。 转而撑住谢砚殊的肩膀借力跃起,抬脚打下一人的长剑。落地后她脚尖轻挑,长剑便顺利落到了她的手上。 然而没等她出手,三枚凌厉的毒针从她身后射来。 “谢砚殊!” 明昭偏头,看着它们从身旁飞过,迅速出剑借巧劲让歪了方向的那一枚偏移回去。 毒针狠狠扎在三人身上,转眼就见地上多了几瘫软面。 明昭转头对上谢砚殊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气道:“准头太差!” 谢砚殊无言以对。 后脑处的伤在一阵剧烈运动中复发,明昭甩了甩被鲜血染湿的右手,一下卸了劲坐在地上。 “下批人还不知什么时候会到,你收拾好行囊,最迟今晚我们就得出发了。” “至于你这竹舍……”她扫视了一圈打斗后变得狼狈不堪的房子,“在我恢复记忆把背后之人揪出来之前,都不太适合再住。” 谢砚殊不置可否,指了指她左肩渗血的伤口:“先再给你包扎一下。” “哦。”明昭吹了吹右臂新伤:“这个也要。” “嗯。” 一开始包扎的药罐还没来得及收走,在床榻边的椅子上静静放着,幸免于难。 明昭被扶着坐回床榻,谢砚殊站在她面前换药,一切的一切都同一开始一样,只是地上多出了几具尸体。 “谢砚殊。” 谢砚殊头也不抬:“直说便是。” 明昭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他们之间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只是其中真相与否,还有待查证。 空气一时凝固下来,明昭右手上的伤不好抬高,谢砚殊思索片刻,屈膝蹲下。 他包扎伤口时低着头,明昭居高临下地,从他略微松散的白绫边上瞥见两扇茂密的睫羽。 被挡住的,会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 明昭忽然没由来地想。 “你的白绫脏了,要不我帮你换一个吧?”说着,她伸手将白绫带尾握在手中。 本意只是想看看尾端坠着的流苏,却不料谢砚殊直接抬头,流苏从指尖划过,升起一抹酥麻,她手一紧,下意识又将流苏握回手心。 一来一回间,白绫彻底松下,滑到谢砚殊高挺的鼻梁上停住。 狭长上挑的狐狸眼像是天生就会勾人心魄,明昭措不及防对上,陷入其中,倒映在他的眼眸里。 大抵是受眼疾影响,他双眸不似常人明亮,似明珠蒙尘灰扑扑,但却意外地为他染上几分冷意。 窗外的烈阳高照,谢砚殊眼睫颤了颤,还没等闭上双眼,明昭手比脑快,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谢砚殊:…… “松手。” “不行。”出乎意料地,明昭拒道,“我帮你换。” … 顺利换好新的白绫,谢砚殊扭头便回了隔间收拾行囊。 “你这……”明昭上下扫视了一圈他并不轻装的大行囊,咋舌道,“这得去镇上租马车了吧?” 站在两个大行囊中间,手上还各拿着一个药匣,谢砚殊抿了抿唇,“此屋难以再回又无人看守,其间贵药自是无法舍弃,况且林县——” 他语气一顿。 “林县怎么了?”明昭不解。 “没事。”谢砚殊摇头,“我去镇上租马车,”他瞥了眼明昭被包扎严实的头部和右臂新添的剑伤,叮嘱道:“你留在原地吧,免得引人注目。” 明昭没有异议,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还饱含深意笑道:“你可别一走了之。” 镇上来回约莫一个半时辰,明昭没呆一会儿便觉无趣,她转身扫了眼狼藉未理的地面,小心翼翼躲过,大大咧咧在未受波及的外间床榻躺下。 谢砚殊要用的药草已然收好,那这剩下的就是无用之物,无用之物不住之房,何必多此一举收拾。 况且,她堂堂女君怎能亲身打扫。 明昭懒洋洋侧了个身,彻底松懈下来,只是…… “什么东西这么硌人?” — “无往不利或许有几分道理。” 谢砚殊回到竹舍时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一幕。 明昭倚在门边,左手臂弯夹着一柄从地上捡来的长剑,右手指尖挂着质地上乘的玉令,“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就是你的目的。” “但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你既已知我身上有这玉令,为何没有私藏,竟还给机会让我发现?” “谢砚殊。”明昭缓步逼近,隔着那层白绫审视他,“林县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究竟要利用我,利用这块玉令做些什么。” 倒是没想到她这般敏锐,本就没想藏的谢砚殊摇了摇头,败下阵来,“先上马车,我会同你细说。” 念在他方才搜查时没有叛变,明昭冷哼一声,自己先上了马车,谢砚殊搬好行囊,紧随其后。 “你对这玉令还有记忆吗?” “你搞清楚状况,”看着先声夺人的谢砚殊,明昭讶然,“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 “抱歉。” 谢砚殊缓缓道来:“林县多生事故,暴雨灾后再生疾病,我师父传信前来,言说症状恐为疫病,我此番前往林县便是要去帮忙的。” “澜越,我并非有意瞒你,你手持玉令遭人追杀,又恰巧在这一关头,身份不简单自是不必再说,只是,你想过背后或许有所关联吗?” “比如,你是来调查疫病这件事的。” “为什么?” “因为此事有众多蹊跷,”谢砚殊道,“林县信件来回数日,从我收到师父的信件至今,外界竟无如何一处传出疫病一事。” 明昭握着玉令的手一紧,“你的意思是有人有意在封锁消息?” “没错。” “而且还有一点我没同你说,”谢砚殊掀开身侧的车帷,外面天色渐暗,将要融入黑夜,“那病状很大可能是由灾后饥荒引起。” “本便水灾淹没,女帝又派姮王赈灾,后引饥荒再来疫病,件件下来百姓深受其害,无论有意无意,女帝决不会轻轻接过。”明昭声音渐沉,凤眸微眯,“这才是封锁消息的目的。” 她视线转向谢砚殊,红唇轻启,“你是想借我的手引出幕后之人,最后再由这块玉令真正的主人揭发到圣驾面前。” “谢砚殊,你就不怕我才是那封锁消息的人。” “你不会是。”谢砚殊喉结滚动,白绫下的灰眸轻颤,“如果是的话,你不会如此被动。” “好算计。”明昭冷哼一声,“男子之身不能入朝为官真是叫你屈才了。” 谢砚殊恍若未闻。 “但你忘了,我已经失忆了,我不记得这玉令的主人,也不记得我究竟归属哪方。”明昭警惕稍松,面上却仍冷着脸道,“稍有不慎,功亏一篑。” “我说过此非不治之症,若你真是前来调查,那么林县或许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周遭静默下来,只余外面车夫驾马的高喝声,马车轮子轱辘转着,走过一个又一个分叉口,距离林县又近了一步。 — “吁!” 花韵拉紧缰绳,利落停马落地,“找到什么了?” 满室狼藉的竹舍,在主人走后又迎来了新客人。 花韵把马鞭递过去,没等回答,自己先走了过去。竹舍内已经挤进了好几个人,看着地上死透了的几具尸体面面相觑。 尸臭味很轻,但她还是皱了下眉头,转眼就扫到了床榻旁染血的废纱布。 “有伤者。”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迅速走到其中一具尸体前蹲下身,干脆利落一剑封喉,她又查看其她,每一个都是一击毙命,丝毫不给对手活路。 是她的风格没错。 花韵挥了挥手,吩咐:“竹舍及其附近仔细搜一遍,有任何线索即刻禀报!我们没有时间了,必须尽快找到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