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雁记》 第1章 01 秋分时节。 山寺中下着绵绵细雨,笼出一层飘渺的云雾。 皇家祭祀就设在这气势恢宏的南山寺中。 “厢房可都置办好了么?” 太监总管魏常吉伸手扇闻了一次博山炉中的香气,恼得将身旁的小太监踹翻在地。 “粗手粗脚的东西!来的是位女客,怎可加麝香?” 小太监连忙俯身磕头。 “师父饶命!”眼珠子一转,又道,“来的贵人可是那位?” 魏常吉点头,低声提点:“如今太子之位空悬,祭祀之事少有女眷来访,皇上独独请了江姑娘,可见对三皇子多有器重。好好当差,自然能结善缘。” 小太监记下了,又是一阵磕头,重新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置办中。 江姑娘指的是江雁锡。 她既不是天皇贵胄,也不是什么京城才女,只是个彻彻底底的平民女子,甚至身世很有些凄惨,幼时若不是被尼姑庵收留,根本活不下来。 之所以宫中人人都高看她一眼,只因贤名在外的三皇子谢宸,半年前突然做出一件昏头的事。 ——他求了一道圣旨,非江雁锡不娶。 身在帝王家,割舍了外戚助力,又没有母族支持,相当于宣告与帝位无缘。 好在自那以后,皇上非但没有冷落三皇子,甚至更加器重。 至于江姑娘,虽没有正式婚嫁,却已是公认的皇子妃。 未来,更有可能会是皇后。 此时,江雁锡的马车正停在南山寺门前。 “阿雁,下来吧。”三皇子谢宸的声音温润如玉。 江雁锡静默了一瞬,紧攥着衣袖的手松开,抿唇演出一个笑。 她挑开车帘,露出一张秾丽的脸。 “多谢殿下。” 她搭着谢宸的手臂,下了马车。 谢宸顺势捂了捂她的手,皱眉:“怎么这样凉?” 江雁锡正要说些什么,只见他已捧着她的手,低头往里哈了口暖气。 “暖一些了么?”谢宸看她手指下意识蜷了蜷,眼角眉梢多了几分笑。 正替两人打着伞的贴身侍卫巡风,看着二人这旁若无人的举动,虽已司空见惯,但也是别过眼,下意识干咳了一声。 江雁锡似是害羞,双眸紧闭。 过了好一会儿,别过头去:“阿宸,寺庙重地。” 说罢,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一行三人进了寺庙,缓缓朝厢房走去。 目睹一切的小太监们连忙上前奉承魏常吉。 “多亏了师父提点,三皇子果然很疼爱江姑娘!” 魏常吉深以为然。 在宫里浸淫许久,他自诩看人不会走眼,世家大族的联姻绝对没有这对少年夫妻来得真心。 - 厢房里。 “跪下!” 谢宸高居上首,手中拿着帕子反复擦拭相触过的地方。 江雁锡刚刚关上门,将一切艳羡的声音隔绝在外。 她在来的路上就早已做好了面对暴风雨的准备。 “殿下恕罪,是奴才失职。”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跪着。 “你可知此番计划布局,耗费了多少?我孤注一掷,赌你能阻止谢观玉立功,可你做了什么?” 谢宸拿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原先的温存早已变得冷若冰霜。 “江南突发水患。若毁了谢观玉,当地百姓就活不成了。” 江雁锡俯身磕头,手中盛上软鞭。 “请殿下责罚。” 她总是这样。 不管他是什么情绪,江雁锡都只淡淡的,认错认得虔诚,却让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虽是跪着,她姿态仍显傲气,腰半分也没有塌下去。 说好听些,是温驯、本分;实际上,就是不愿与他多半分牵扯。 “你料定了我不会打你是吗?”谢宸怒意更浓。 “奴才不敢。” 锦靴与绒毯摩擦的声音传来。 江雁锡没有抬眼,只觉手上一空,鞭风便从颈后传来。 一鞭,又一鞭。 数不清的鞭子砸在身上,没有尽头,全看谢宸心情。 谢宸低眼看着乖顺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肆意发泄着心中的怒意。 软鞭打在身上不留痕迹,却疼在骨头里。 江雁锡也如往常一般,再疼也一声不吭。 江雁锡是谢宸的死士。 初见时她还很小,因着尼姑庵最后一个老尼姑也垂垂老死,她在街头卖身葬亲。 是谢宸亲手选了她。 十三岁那年,她在一众皇子作的文章中独独选中了一张,说:“九皇子谢观玉,此后会是我与殿下一生之敌。” 之后果然应验,谢观玉是如今唯一封王的皇子。 江雁锡将谢宸当作买了她这条性命的东家。 今日之事也非常能理解,她拿了东家的钱去办事,结果事没办成,导致对家立了功,往大了说,是不忠、是叛敌。 恐怕要成弃子。 不知打了多少下,谢宸将鞭子一摔。 江雁锡虽然没叫疼,身体却不会骗人,每一寸肉都在发颤,刚刚被谢宸暖过的手越发冷下去了。 谢宸蹲在她身前,缓缓抚摸着她的脊背,感受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阿雁,你不要怪我。平日里你与谢观玉有输有赢,我从未这般打你,是不是?” 江雁锡定了定心神,声音如常。 “这次的窟窿,奴才会尽力补上。下次,必定……” “来不及了!” 谢宸手上的力道蓦地加重,江雁锡止了声,紧咬住唇。 “魏常吉亲眼看见,父皇已经拟了密诏,封谢观玉为太子。” 江雁锡抬眼。 “那又如何?他登得上太子之位,我自然能将他拽下来。” “若我要你今日就将他拽下来呢?” 谢宸扶起她,定定地看着她的脸。 江雁锡不明白。 “我要你于佛前勾引他。” “……” 江雁锡怔了怔。 平静如湖水的眸中罕见地有了丝情绪。 半年前,谢宸提出要去向皇上请旨,要她做皇子妃。 那时正值皇上猜忌之时,如此能韬光养晦,掩人耳目,江雁锡应下了。 此后,皇上果然对谢宸更为器重,称赞他有情有义。 从此,她便一直陪着演人前恩爱夫妻、人后尊卑主仆的戏码。 也一直在等,等谢宸有了心仪的皇妃人选,她就能退场了。 作为死士,自然有死的自觉。 但是…… 江雁锡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死于这屈辱至极的仙人跳! 勾引谢观玉? 然后谢宸带人来捉奸,坐实谢观玉强要了皇嫂,她再转头赴死,给光风霁月的谢观玉留下污点。 如此,皇上自然就不能在风口浪尖封他为太子了。 难就难在—— 第一,江雁锡生长于庵寺,不愿不敬神佛。 第二,谢观玉若知道暗中相斗多年的死敌居然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恐怕会仰天笑死。 第三,谢宸布局半年、大费周章,竟然只为了一个仙人跳? 实在是…… 故意恶心她的成分更多一些。 可是,对于一个将死的死士来说,原则、羞耻心、甚至是自己的肉身,还有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呢? 也许,把这条命按照谢宸说的方式就这样献祭给他,才是一种解脱。 江雁锡与谢宸相顾无言。 良久,谢宸凑近她,语调软了些:“其实,若是你……” 江雁锡退了两步,直直地跪下:“奴才遵命。” 余下的话堵在喉间,谢宸冷哼一声。 “好,好得很。滚出去吧。” 她依旧不愿像个活生生的人,只冷淡地颔首。 “奴才遵命。”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1 第2章 02 夜,暴雨倾盆。 庭院里的积水早已没过了脚踝,树枝恹恹如同被风抽打的囚犯。 江雁锡踩在水里,步履匆匆。 浸满水的袖子发沉,她抬手推开了乌黑的木门,为了逃避天幕下重重砸下来的雨,整个人几乎是撞进了殿中。 檀香的气味扑面而来,熠熠的金灯香火中,监院与众僧齐齐回身看她。 被众人环在中间的谢观玉一身白衣,并未回头。 他的暗卫却从房梁上倒挂金钩,司南、司北一人一边扣住了江雁锡的肩膀。 若非南山寺中禁用武器,江雁锡这般擅闯,如今已成剑下亡魂了。 “祭祀重地,来者何人?”司南厉声质问。 “妾身江雁锡参见王爷——” 江雁锡堪堪挣开肩上的束缚,下跪行礼。 “妾身在凉亭小憩,被暴雨惊醒,原想等雨停再返回厢房,可夜越来越深,寒冷至极,只能来此避雨。不知王爷在此,多有冲撞,请王爷见谅。” 说着,她便屏息凝神往外退去。 谢观玉回身看她。 是个身量单薄的女子,从头到脚都已湿透,每一根头发丝都往外冒着寒气。 他自然不会故意为难一个弱女子。 “无妨。”他抬眼,司南、司北退居两侧,让开了门。 “本王与监院只是商讨祭祀事宜,并无机密,皇嫂自便即可。” 皇嫂…… 江雁锡讨厌这个称呼,面上却是不显,又福了福身:“多谢王爷。” 殿门始终敞开着,司南司北门神般立着。 殿中又围了这许多人,只因谢观玉是此次唯一能与皇上一同上祭坛的皇子,所以如此深夜,依旧在此勤加练习。 江雁锡抬手擦了擦糊住眼睫的雨水,站在一旁干巴巴看着自然不合适。 她从香盒中拣了三支香,用坛上的香烛点燃,放在额前,朝着佛像敬拜了三次。 好心的沙弥笑着赞她:“施主姿势标准,很有佛缘。” 江雁锡也笑看他,正想说自己自幼在庵中的过往,却见谢观玉也在打量她。 谢观玉睫羽如同菖蒲一般长,覆下的阴影使左眼下的红色小痣影影绰绰。 可他目光却不如人长得好说话,看她如同看着死物。 “劳驾皇嫂递支香。” 江雁锡点头,从香盒中替他拿了三支,递在右手。 谢观玉还能感受到她手上凉凉的潮气。 监院竖掌挡在二人之间。 “施主且慢。右手杀生,左手救人,点香应当用左手。” 江雁锡低垂着眼,喉咙却微微有些发紧。 她的紧张掩不过去,沙弥只当她怕方才拜佛行错了礼,出声宽慰。 “施主不必挂怀,方才您点香时用的手没错。” 这便是说,江雁锡精通此道,递香时也刻意为之。 她感觉到来自谢观玉的目光沉沉地锁在自己身上。 “皇嫂没有出错,本王左手杀生。”谢观玉伸出的手指抚在香上,却不接。 香是不能掉在地上的,于是江雁锡也抽不开手。 监院微怔,告罪:“老衲竟不知……” 谢观玉抬眼:“世间知道此事的,恐怕只有一人。” 被他亲手刺过,却还活生生游走在这世间的,只有一个人。 她躲在谢宸身后,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纠缠了他许多年。 江雁锡自知暴露,手中攥着香,转身就朝门外逃去。 可惜一只有力的手先一步扣住了她的肩。 “不躲雨了?” 江雁锡肩膀被按得生疼,却不能在一群人面前动手,咬牙道:“王爷,自重……” “多谢诸位高僧相陪,今夜便到此为止,本王与皇嫂有要事相商,还望诸位见谅。” 监院看了眼二人的情形,欲言又止。 想来在佛殿之中,又有帝王坐镇,不会有危险,监院终究是领着众人行了一礼。 “老衲告退。” 众人:“贫僧告退——” 司南、司北进殿,听了谢观玉的吩咐,又再度守在殿外,目送着高僧们打伞自连廊下回卧房,默契地合上殿门。 人一散,江雁锡便捏碎了手中的香,朝他面门撒去了一把香灰。 见她要往窗边逃,谢观玉抓住她的衣袖一把扯回,二人赤手空拳打在一起。 司南听见里面异响,正欲推门而入,被司北拦下。 “王爷吩咐,无论里面有什么声响,只当作听不见。” “可是——” 司北:“如今她身份浮出水面,王爷并无杀意,是想收入麾下。我们进去押人,只怕会适得其反。” 司南点头:“方才我发觉她身上伤得很重,对王爷并无威胁。也罢,等王爷传召也不迟。” 好在很快,如他们所料,殿中传来江雁锡痛楚的闷哼声,便没了声响。 江雁锡踹翻了供案,谢观玉去挡袭来的两只香烛。 眼见着香烛朝着佛像击去,情急之下,江雁锡竟跃上供桌,直直挡在了佛像前,生怕佛像有损。 燃着火的香烛砸在她身上,江雁锡抬袖遮挡,幸而衣裳淌着水,不停往下滴,火苗一下就熄了。 只是她后腰撞上了不平的佛像,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再也没有力气打斗。 失了香烛,香案瞬间晦暗下来。 此时恰逢劈下一道惊雷,借着闪电和佛光,谢观玉只见巨大的金佛无悲无喜,而虔诚的江雁锡在佛下双眸紧闭。 自身难保,还可怜这塑了金身人人供奉的佛做什么? 谢观玉身上沾了她的雨水,白色的衣服上透出濡湿的印子。 他步步靠近她,笃定道:“是你。” 他认定了,江雁锡就是与他相斗的死敌。 交手过无数次,置他于死地无数次的人光明正大出现在眼前,谢观玉心跳重了几分。 他的手掐住江雁锡的脖子,威胁般加了加力道,逼她睁开了眸子。 “睁眼,看着我。” 谢观玉正欲说话,却发现嗓音发哑。 再看江雁锡,她也没好到哪里去,潋滟的眸中充斥着情/欲。 “是我。” 江雁锡挑起讥诮的笑,嘲笑他毫不设防,自投罗网。 她半仰在供桌上,身后燃起的香散发出不同于肃穆佛殿的、催情的香气。 “司……” 谢观玉唤人,江雁锡却仰头覆上了他的唇。 药性太烈,谢观玉大脑霎时一片空白,只觉有人攥着他的衣领让他低头。 唇上的触感柔软、冰凉,甚至像是有一条小蛇缠绕住他,一直往他身体里钻。 江雁锡有所训练,情况比他好上许多。 眼见谢观玉面色绯红,覆在她脖颈上的手使不出力道,他的双手撑在供桌上才堪堪站住,苍白的皮肤下显出淡淡青筋。 她还能有条不紊地褪去衣物,伸手去解他的腰封。 “你是在自轻自贱。”他低声骂道。 江雁锡抬眼看他。 谢观玉的眸子漆黑一片,干净,纯粹,充满直白的厌恶。 不得不承认,他骂的精准。 是啊,她可不就是自轻自贱? 江雁锡被他的目光刺痛,动作一顿:“很恶心吗?” 谢观玉眉头紧皱,点头。 是的,恶心。 毫无动情的感觉,只觉得唇瓣碰了过来,无礼地侵犯他。 缠斗多年,他对江雁锡本有几分敬意,存了招贤纳士的心。 如今如同碰见了脏东西,只余晦气。 背上的鞭伤引发了痛楚,叫嚣着,像是在嘲笑她。 江雁锡以为他怜悯百姓,有菩萨心肠,像收养她的师太一样好。于是,她昏了头,心慈手软,才沦落到这般自己都瞧不起的地步。 谢观玉却端得干净,像看着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说她自轻自贱。他凭什么? “我真讨厌你们高高在上的样子。” 江雁锡眼中存了戾气,直直对上他。 “谢观玉,你太自傲了。你本该一把就推开我,只因你瞧不上我的手段,自以为高风亮节,不会为我所惑……不如,我们试试看。” 江雁锡燃起火折子,有些疯狂地点了一整把催情香。 过于刺鼻的香气让她也止不住咳嗽,谢观玉的眼也隐在浓白的烟雾中。 “若你也难以自持,像个禽兽一般失控,会唾弃自己恶心吗?” 她在忍,也知道谢观玉在忍。 这场较劲实在公平,虽是美人计,二人的皮肤却丝毫没有相触,也看不清彼此。 只是谁先失态,谁就彻底输了。 …… 殿外,谢宸冒雨而来。 雨势更大了一些,巡风在前头提着灯笼,一路上灭了无数次,这时已经湿得点不燃了。 “听闻九弟扣押了江姑娘……江姑娘只是一介平民女子,若有得罪,皇弟也该知会我一声才是!” 谢宸看着镇守在门前的司南、司北,怒而摔掉了灯笼。 司南司北对视一眼,寸步不让:“祭祀重地,三殿下若要入内,需得先通传一声。” “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成何体统?事出紧急,我顾不得规矩!” 谢宸一声令下,带来的侍卫便与司南、司北扭打在一起。 司南发出一声暗哨,在雨中闷闷地响着,便加入了混战。 …… 外面的响动自然分毫不差地传入了寂静的大殿之中。 江雁锡看着几乎燃尽的香,浑身止不住颤抖,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却是在笑。 “谢观玉,你败局已定……这样的情形,任谁来看,都、都是……” 声音戛然而止。 沉重的木门突然被撞开,人影攒动,齐齐向殿内看去。 光线晦暗。 原本肃穆的佛殿有过打斗的痕迹,供案翻倒在地,烛台、香炉凌乱。 一道修长利落的身影俯身撑在供桌上,着一身白,正是谢观玉。 他的手掌紧扣着一截腰身,手背的青筋蜿蜒而上隐入袖中,分明是在与怀中之人接吻。 甚至,很有些痴迷。 “阿雁!” 江雁锡听见谢宸在喊她。 按照计划,她应当扑过去,在他怀中控诉谢观玉的恶行。 可是作为被捉奸的当事人,少不了被凝视、被揣测、被羞辱。 正当她酝酿着抛却尊严扑过去时,却被谢观玉死死按住,他的身形将她裸露的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甚至脸也被迫埋入他怀中。 这时,门口涌入更多的人。 “王爷!属下救驾来迟!”谢观玉的护卫赶到,看见屋内情形,皆低着头,却自觉形成掩体,将谢宸的人隔绝在外。 屋外寒冷的空气涌过来,神智勉强清醒几分。 “谢观玉!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在夺人妻!阿雁是我未婚妻子,你的皇嫂——人伦纲常何在?” 谢宸像是气得发抖,想冲上去却前进不得。 谢观玉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语调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本王在夺人妻。” 他一向淡得没有颜色的唇不仅变得殷红,甚至带着一点血色牙印。 “还请皇兄不要败兴。” 话音落下,他的护卫便动身,将谢宸的人打得节节败退,一路退出了门槛之外。 谢宸还想看向他怀中之人,可惜被遮挡得严密无隙,只能看见披散的墨发…… 直至大门重新紧闭,他也没有窥探到分毫。 殿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香燃尽了。 片刻前发生的一切恍然如梦。 江雁锡始终不愿睁眼,脸颊潮红,脱力地伏倒在供桌上,只余喘息,身上的衣裳被她方才撕扯得不像样子。 谢观玉理了理未被拽下来的腰封,唇上被撕咬得痛楚,眸中愠色渐浓。 “你赢了。” 他转身欲走,又脱下有些皱了的白色大氅,抛在她身上,盖去春光。 两个皇子为一个女子相争,闹得难看,为了维护皇家颜面,那个倒霉女子的下场不言而喻。 接下来,她该自尽了。 “江雁锡。” 谢观玉盯着她。 “愿佛祖显灵,祝你死得干干净净。” 否则,就算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一缕幽魂,他也会纠缠到底,挫骨扬灰。 闻言,江雁锡睫羽下意识轻颤。 谢观玉眉目冷凝,走出佛殿。 第3章 03 四下无人。 不知过了多久,江雁锡渐渐平复了呼吸。 谢观玉的衣服上催情香散尽,透出他自己淡淡的冷香,对于江雁锡来说,闻着也是很厌恶的,可是如今的情形,若要体面,便不得不穿好了。 她一点点把被打乱的佛殿整理回原本的模样,供案叠着供桌,上面按规制摆好香炉、香烛。香盒里提前混入的一把催情香,她也仔细地拣出来碾成齑粉,一同清理掉。 事已至此,江雁锡内心竟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至极。可是面对佛祖,她什么也求不出来,只是跪着。 自尽,是要自尽的。 可是,江雁锡也惜命。 她的命是慈悲的老师太们求神拜佛从阎王那里抢过来的,是她十年来刀光剑影搏出来的。 从前签了生死契,为了报恩,出于道义,她要无条件为谢宸卖命。但是,如果死过一次,这恩情不就还完了么? ——死门即是生门,江雁锡早已决定好要假死,来个金蝉脱壳。 她已经去悬崖之下提前踩过点,一路顺崖而下布置好了缓冲的架子,到时候纵身一跃,看似毫无生还的可能,实际上她早已逃出生天。 之后,回到江南去,再也不要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了。 “阿雁!”谢宸的声音再度传来。 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不知他又带了什么人来。 他来得这样迟,还好谢观玉没有继续,否则,她真不知要如何自处了。 江雁锡叹了口气,朝着佛祖沉沉一拜。 再起身时,眼中已蓄上了泪水,欲落不落。众人推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这番光景,烛火昏黄,美人垂泪,让人不能不泛起一点怜意。 “不要过来!”江雁锡趔趄地奔向后窗。 “妾身受此大辱,羞见君颜……殿下,你我此生有缘无分,就此,别过吧!” 说罢,她从低矮的直柩窗翻出去,落入了雨中。 南山寺建造在山顶上,佛殿后就是悬崖,却看不出是悬崖,因为翻滚的云团就如棉絮般柔软,诱惑着人踩上去好好酣眠一番。 “江雁锡!”谢宸并未打伞,如墨的眼睛被雨水溅得发红。 “你过来!你去那里做什么?我没叫你这样……” 与皇子有染,自行赴死还能保全名节,为谢观玉添几条罪名。 否则,若等皇上发落,为了平息舆情,也是要赐她白绫一条的。 “这些年来,多谢殿下。” 江雁锡冲他凄然一笑,脚下的碎石先一步落入万丈深渊。 她低眼往脚下看,原本做好的标记因为大雨冲刷,已经不见了。 “阿雁,不要!” 谢宸朝她奔过来。 眼见着就要被抓到,情急之下,江雁锡顾不得标记,凭着感觉选了个位置,咬牙往后倒去。 “三殿下!万万不可啊!” 众人冲上来,拉扯住了跟着往下扑的谢宸。 风声在耳边呼啸。 她自由了。 - 厢房内,只有父子二人。 广明帝坐在书桌前,桌上堆满了需要处理的奏折。他面无表情,只是坐在那里,却让人平白无故想到了一座沉沉压下来的大山。 如今他穿着玄色常服,象征着权力的龙型暗纹在袖口绕了两圈,仔细看,只见鬓边也白发蹿生。 忍无可忍,广明帝额上现出青筋,抬手将一方砚台准准地砸了过去。 谢观玉直直地跪在那里,并不闪躲,也不眨眼,只觉额角一痛,赤红的血蜿蜒而下。 “你照照你这不成体统的样子!” 广明帝难以忽视谢观玉被咬破的嘴唇,气不打一处来。 谢观玉不语。 “为了一时淫.欲,什么伦理纲常都不顾了,就这么禁不住诱惑,连这么下三滥的招数都抵御不了?” 广明帝指着他痛骂。 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谢宸的计策算不上好。谢观玉再急色,也不可能在登坛祭祀前一夜,突然在佛殿里做出这种事。 广明帝气的是,谢观玉真的这般没用,直直地咬上了钩。 谢观玉无可辩驳,只静默地跪在那里。 的确是他技不如人,又不可一世。 有无数个时机,他可以直接一把推开她,可他偏要赌,想看江雁锡彻底认输求饶…… “原本以为,你是朕最得意的儿子。” 广明帝沉吟片刻,盖棺定论。 “明日的祭祀,你不用去了。东宫,你也不必进了。就在这南山寺修身养性,在佛前忏悔吧。” 不说何时能回京,与流放无异。 谢观玉叩首:“儿臣遵旨。” …… 翌日。 宫廷乐师演奏《清角》曲,肃穆的皇家祭祀开始了。 谢观玉跪在佛前面壁思过。 敲门声传来。 “进。” 司南、司北端着饭盒,在谢观玉面前层层打开,都是素斋。 “王爷,今日与圣上一同祭祀的,真是三皇子。他瞧着神情很是恍惚,圣上还宽慰了几句,此事应当要揭过去了。” 司北叹气:“申时三刻圣上便要起驾回宫,命我们全部回去,独留您一人在此。恐怕更要危机四伏,刺杀不断……” 谢观玉睁开眼,原本静下来的心又涌进了杂念。 “她呢?” 司南、司北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在说谁。 “派人找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皇子也大费周折派御林军去寻,军犬都用上了,还是一无所获。如今时间紧,已经尽数撤离了。” “那就是还活着。” 谢观玉额上缠着绷带,仍隐隐作痛。 他从袖中拿出一幅图纸:“你们在悬崖下布置好图上的阵法,便启程回京。” 二人仔细看过图纸,飞快记下,点燃火折子焚烧殆尽。 “王爷,先吃饭吧。” 谢观玉左手拿碗,右手执筷。 他生来便惯用左手,但是自幼被教习先生纠正,因此平日在外不曾显露过习性。 只有被江雁锡刺杀的时候,下意识还是用左手拔剑。 如今,哪怕是吃个饭,都觉得手上很别扭。 谢观玉吃了口斋饭,眉头紧皱。 舌头上奇怪的触感挥之不去,像是生吞了一只满身脓包的蟾蜍一样。 好恶心。 他强行咽了下去。 下一瞬便放下碗筷,衣袖掩着唇,止不住干呕起来。 “王爷!您没事吧!” 司南连忙倒水,司北取银针验毒。 他神情寡淡,眼神恹恹。 从昨夜起,他一直跪在这里,可是没办法心平气和看着佛像。 每次一抬眼,都仿佛看见江雁锡阴魂不散,坐在佛前笑意吟吟,挑衅他,嘲讽他。 裙下之臣,手下败将。 谢观玉攥住了司北手中的银针:“与斋饭无关,是我的舌头,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 “本王命令你,在这里刺穿一个洞——” “痛楚也许可以盖过恶心,助我永记昨夜耻辱。”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舌头。 …… 守在门口的小僧没有听见里面有什么异响。 只是二人再度出来时,皆脸色苍白。 司北那双从来就很稳的习武之手,更是止不住抖若筛糠。 第4章 04 江雁锡几乎是一头栽进了破庙里。 顾不得脏,她仰头大口大口喝下雨水。 白天艰难躲过了漫山遍野的搜捕,正欲逃走,却发现她在树上做的标记被人动了手脚,全乱了套。 天渐渐黑下来,雨幕逐渐模糊了视线,江雁锡心道不好。 咔…… 脚上突然传来剧痛,江雁锡不敢停留,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伤口,断尾逃生般带着捕兽夹继续找路。 听闻雨夜上山挖笋的人往往无法生还,最终只有被困住,直至冻死、饿死的下场。更何况她坠崖摔的准头不好,浑身是伤,血流如注。 如今好不容易寻了间破庙,急促的喘息还未平复下来,便听锦靴与地上的枯叶相触的沙沙声,也像蛇在爬行。 江雁锡睁眼,努力想看清那人的影子,可惜忽明忽暗,唯有死死屏住呼吸。 一道闪电划过。 伞如华盖,紫竹做的伞骨,坠着的白玉珠子随着主人走动轻晃,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雁锡只见到那人白色的轮廓,眼下殷红的痣,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他来了。 谢观玉慢条斯理地收了伞,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尖刃亮极了,闪着寒光。 她脑中一片空白,原本灵光的思绪随着血液的流失逐渐凝滞,像被蛛网黏住的小虫,无从挣扎。 要奋死一搏吗? 结果显而易见。 与他谈判? 可是,什么筹码也没有。 除非,谢观玉有可供利用的弱点。 弱点…… 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仁慈。 谢观玉一步一步逼近,杀意几乎要穿过洁白如雪的大氅透出来。 电闪雷鸣间,江雁锡清楚地知道,他盯住了她的脖子。 满身的血不足以让他同情,江雁锡细细琢磨着“老弱病残孕”中自己能沾光哪种情形。 她的嘴唇动了动,呆呆地出声:“你是谁?” 谢观玉不应声,在她身前蹲下。 江雁锡的眼皮耷拉着,眼珠子在晦暗的光线中显得极亮,像色泽很好的琉璃。 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江雁锡也不闭眼,蒲扇般的睫羽一下又一下扫着他的手心。 冰冷的匕首贴在她的脖子上。 纤细的脖颈脆弱得一折就能断,从这里割下去,可以轻易刺破喉管。 江雁锡强行克制住本能的颤抖,为激发他的慈悲增加筹码。 她袖中也滑出匕首,却是在自己的腿上刺了一刀。 江雁锡刻意闷哼出声,唇色也随之白了下去。 她的手紧捂着小腹。 谢观玉的视线顺着她的手下移,只见一道血痕自她腿间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他的动作停止了。 漆黑的眸中染上一丝荒唐,收了刃。 江雁锡艰难地喘着气,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脸颊上的发丝被人拨开,雨水也被柔软的帕子一点点擦干净。 看来,有转机。 “你怀孕了?” 谢观玉的手搭上她的手腕,探测脉象。 紊乱的心跳,还有因月事将至而产生的恰到好处的滑脉。 江雁锡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对上他冰冷如刀的眼睛,只觉肌肤都被割开了。 “是不是?” 修长的手指钳得她下巴生疼。 谢观玉点了火折子,细细照看她。 她目光纯净至极,让他有些陌生。 像是个稚童,或是…… 傻子。 江雁锡借着火光低眼看,还真如小产了一般。 她脸色惨白,不复巧舌如簧,只无措地应着:“我不知道……” 谢观玉口中血腥气渐浓,舌上的孔洞像是被一根头发丝穿过去,来回摩梭,令人烦躁。 她赌对了。 他不杀孕妇。 江雁锡趁势小心翼翼地攥住他的衣袖。 “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了……” 她紧抿着唇,隐忍了一会儿,还是掉下来一颗眼泪。 谢观玉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伸手去接。待反应过来时,那滴泪已经在他手心化开了,极烫,几乎要灼伤干燥的皮肤。 江雁锡训练有素,摆出最无辜、最可怜的目光脉脉地注视着他。 干净的大氅带着他的体温,为身上添了几分暖意。 江雁锡天旋地转,后知后觉是被他拿衣裳一裹,打横抱在了怀里。 她悄悄舒了口气,将脸颊紧埋进他的衣服里,掩去忧心的神情。 第一关暂且蒙混了过去,可是之后呢? 他很快就会发现她并非有孕,她又能装疯卖傻到何时? 江雁锡终究抵抗不过虚弱的身体,在他怀中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 “夫人脑后有伤,神志不清的症状也许是淤血所致。只是,是否能恢复如常,在下也没有把握……” 江雁锡再度醒来时,头颅像坠着铅一样疼。 鼻尖弥漫着好闻的药香,身上沐浴过,换了干净的衣裳,伤处缠满纱布,没有再流血了。 她抬了抬脑袋,却发现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倚着谢观玉的肩,半靠在他怀里。 谢观玉与大夫交谈完,低眼与她四目相对。 江雁锡想起自己应当装傻,头晕目眩之际,故作天真地问:“小宝宝呢?” “小宝宝。” 谢观玉一本正经地递了个布做的娃娃给她。 江雁锡硬着头皮玩了一会儿,认真演绎“母女情深”。 面上虽是笑着,可心底一点也不敢放松。 那道审视的目光始终粘连在她的脸上,捕捉着她的每一丝表情,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难,试探真伪。 江雁锡笑得脸酸,快要玩不下去的时候,终于听见他的下一道指令。 “要躺下吗?” 江雁锡点点头,斟酌了一下,似是浑然忘记了脑后有伤,直直地仰面躺下去。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在她躺下之前,按住了她的后腰,手指一拨,将她翻了个面。 腰身被他按着,传来阵阵疼痛,江雁锡下意识咬紧了嘴唇,将头埋进枕头里,不吭声。 然而下一瞬,她便僵住了。 ——哪有傻子会忍着疼的? 幸好后腰的伤是谢宸拿鞭子打出来的,疼在骨头里,表面却无伤口。 江雁锡想了想,还能继续装得下去。 身体的颤抖却骗不了人,谢观玉的手指利落地往上移了一寸。 “很疼吗?” 江雁锡只摇摇头。 谢观玉不语,探了一番,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最痛的伤处,按了下去。 江雁锡如同蛇被打了七寸,冷汗直冒,喉间溢出一丝呜咽。 谢观玉将她的脸从枕头里捞了出来。 她双眸紧闭,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已经有了个血印子。 谢观玉下意识想钳住她的下巴,逼她松开牙齿,却发现她脸颊上的指痕还没消退,是他刚才逼问时留下的。 他一点点将她的下嘴唇揉出来。 “为什么忍着?” 江雁锡答不上来,如何解释都显得欲盖弥彰。 一抬眼却如同见了救命稻草,她直直地往医馆中照料病患的嬷嬷怀里扑。 嬷嬷来送熬好的汤药,见此情形,连声问:“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江雁锡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受惊般,惶然道:“他、他欺负我……他乱摸我……” 谢观玉面对她第二次桃色诬陷,依旧无从辩驳,眸色渐深。 嬷嬷当他们是夫妻,身为局外人,有些脸热,轻轻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有没有牵动伤口呢?疼不疼?” 江雁锡不敢看他的神色,权衡之下,咬牙装了下去:“不疼的,痒,嬷嬷,我好怕……” 嬷嬷被留下来,给她喂药。 谢观玉也不好再近她身验伤了。 江雁锡对苦味的忍耐阈值也很高,入口的药只三分苦,她卖力地演出了七分,为难地喝了下去。 她心中思量着,今夜应当是安全了。 一来,谢观玉相当于是被半囚于南山寺中,临时出来寻人,对寺里没个交待,断不可能夜不归宿。 二来,她虚弱至极,腿也被他布下的捕兽夹废了,插翅难逃,他犯不着在医馆动手。 正这般想着,嬷嬷端着药碗走了,谢观玉兀自看着医书,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江雁锡趴好,将头埋回枕头里,不再理会他。 过了一会儿,因着汤汤水水灌得太多,江雁锡重新坐起身。 谢观玉没有从书本中抬眼,却是一动不动,挡住了她的去路。 江雁锡有些着急:“我、我要……”她耻于再说下去。 却听谢观玉面不改色道:“尿出来。” 什么?! 江雁锡垂眸匆匆掩去震惊之色,一时分不清这是报复、试探,还是单纯的恶趣味,可是面上的着急却不是装出来的。 她努力地想将谢观玉推开,然而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反被他轻而易举地按住。 谢观玉神色冷淡,轻哂。 “傻子也会觉得羞耻吗?” “脏……脏……” 江雁锡涨红了脸。 “尿出来。” 他不像刑讯,倒像诱哄。 “做给我看,我就信你了。” 江雁锡不愿将自尊作为投名状献祭出去博取他的信任,却也不能遂了他的意,彻底撕下伪装。 可惜由不得她决定,就算将他推开,她的废腿也没法自己走到净房去。 僵持良久,江雁锡身体紧绷,脸色因忍耐而发白,双手攥着他的衣裳止不住颤抖。 心中一遍又一遍咒骂着,无耻,下流—— 就在她绷着的弦即将断裂时,谢观玉抱起她,去了净房。 她不愿他听见,难受得发疼,幸而谢观玉在外头打开了窗户,哗啦啦的雨声分外嘈杂,遮掩了她的窘迫。 江雁锡的目光冷了下去,屈辱难当。 这会儿理智回笼,却有些后悔,如今也没比尿床体面多少,还不如干脆些豁出去取信于他呢。谢观玉还会借机再试探,不知何时是个头。 谢观玉也悔。 他倚窗看着夜幕,潮湿的冷风吹打在脸上。 谢观玉曾在心里勾勒过这位死敌的画像,甚至想好了要在她身上施加的酷刑。然而今夜做事束手束脚,屡屡心慈手软,一点也不痛快。 不多时,江雁锡艰难地从屏风后挪出来,洗手,腿脚已然疼痛难忍。 她眼观鼻鼻观心,却是在喊谢观玉:“抱。” 谢观玉很轻地拧眉,没有说什么,将她原路带回。 他与嬷嬷交待好,终于离开了。 江雁锡长长地舒了口气。 唯有一个念头,活下去,要活下去…… 第5章 05 江雁锡蓦地惊醒,远远听见嘈杂的脚步声,约莫十来人,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像是官府中人。 她头疼欲裂,反应也变得迟缓,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 怕只怕没有避谶,该不会有朝一日真的失去神智吧? 官兵已至医馆,只听四面八方的门一齐被打开了。 很快,有人象征性敲了敲她的房门,便风风火火地闯入。 “查户籍。你姓甚名谁?是不是南城人士?” 江雁锡答不上来,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还真是个黑户。 嬷嬷追了上来,解释道:“官爷,这位夫人坠崖,摔坏了脑袋,人也走不成,待她夫君来了再问话,可好?” “你夫君现在何处?在南城总该有个落脚的地方吧,今夜我们搜城人尽皆知,他为何不来寻你?” 江雁锡先在心中默默反驳了“夫君”二字,又想起他在南山寺,皇家寺院,如何能说? 她想了想,缄口不语。 “官爷,上头要抓的是流民,您仔细瞧瞧,这哪会是流民呢?”嬷嬷倒了杯茶水,又塞了把谢观玉留下的银子。 “唉,谁又愿意夜里当差呢?不过执行死命令罢了。” 官差接过钱财掂了掂,将水一饮而尽。 “既不在护官符上,又证明不了户籍,便要带走,只能宁杀错不放过,否则遭罪的就是我们了,得罪,得罪。不过……这银两在狱中疏通疏通,想必夫人今夜不至于受苦。” 江雁锡深知再争辩不过是给嬷嬷与官差都徒增烦恼,很快做了决定,道:“走。” 说着,她拿起谢观玉的大氅,罩在身上,心里添了几分狐假虎威的把握。 嬷嬷叹气,找小厮将她背下楼,寻了轮椅来。 “夫人别怕,待明日老爷来,我一定马上带他去寻你。” 谢观玉只怕还会稍加运作,将她彻底囚于狱中,免得他自己动手。 江雁锡心中苦笑,只乖顺地点点头。 …… 钥匙钻开锁眼的声音响起。 江雁锡再度惊醒。 抬眼一扫,是来查房的狱卒,瘦高,面善。 她先想了想越狱的可能性,牢房只她一个人,与狱卒搏斗,有几分胜算。不过,就算成功从他身上拿到钥匙,推着轮椅也走不了几步。 官府处置流民,不会太严苛,待关押几日,终归是要逐出城外的。 这般想着,江雁锡准备继续睡下。 “吃点吧?” 那狱卒又将盛着馒头的饭碗端到她面前。 江雁锡诧异,难道嬷嬷的银两真这么好使,能让狱卒照顾得如此周到? “谢谢。”她仍是呆呆地扮傻,伸手去接。 狱卒仔细观察,确认她是个傻的,试探着将手覆在她手背上。 江雁锡差点本能地要打断他的手,然而绵软无力,挣了挣,碗摔在地上,裂了。 下一瞬,狱卒怕她叫人,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江雁锡怕他走极端,将她给捂死,没有挣扎,只温驯地眨眨眼。 “只要你乖乖让我摸一会儿,就给你糖吃。”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纸包着的饴糖,诱哄道。 “糖……甜的……” 江雁锡眼睛一亮,高兴地抓过那包糖,往嘴里塞。 狱卒见有戏,又将手伸了出来。 江雁锡压下眼底的冷意,提醒道:“我夫君会来的……只能给夫君碰……” “我实话跟你说吧,你那夫君也许有点钱财,但是在权力面前,就只有上供的份,你来了这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将你困住,到时候要伺候的,可不单我一人了。” 狱卒威胁道。 “你乖一点,我只不过摸几下,不会让你在男人那里没交待。当然,你也不能说出去,否则就被休成弃妇了,对吧?” 此话一出,莫说是个没有分辨能力的傻子,神智清明的人也会被拿捏住,不得不忍辱低头了。 真是人面兽心。 他的力气比想象中还大,江雁锡不能硬拼,悄悄将碎碗的陶片藏于手中。 而后便是要引诱他掉以轻心。 她轻轻舔舐着唇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怯生生地注视着他,又含了颗糖,指了指自己的唇。 “这里,甜甜的,你吃不吃?” “狐媚子!”狱卒低骂了一声,急急地扑了过去。 江雁锡很快地盯住了他的喉管,准备手起刀落。 “砰!” 一声巨响猛地传来。 江雁锡动作一顿,误了工夫,被那狱卒沉沉地扑在身上。 她与狱卒齐齐转头朝外看去,只见牢门上的锁链被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斩断,谢观玉将门一脚踹开。 江雁锡猝不及防,在那狱卒身下,目光直直地与他对上,躲无可躲。 “呃啊!” 狱卒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气猛地将他从温香软玉中提起,重重摔在地上。 他抽出佩刀想要威吓,然而痛楚侵袭全身,一时竟爬不起来。 江雁锡见是他,反而更警惕了,将陶片死死攥住,蓄势待发。 谢观玉淡淡地扫了眼她身上皱巴巴的衣服,问:“没事吧?” 江雁锡有些意外,抬眸看他,又飞快地垂下眼去,摇了摇头。 狱卒精通世故,眼见着局势不妙,立刻嘶声大喊了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好一出仙人跳!” 闹着闹着,他倒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门外刚收了谢观玉探监银两的牢头一听出事了,心虚起来,连忙招呼其他人一起赶过去。 ——只见牢门被暴力毁坏;狱卒赵忠摔在地上,许是脸着地,鼻青脸肿;来探监的男子傲气凌人地立着,遮挡了他们看向那名痴傻女囚的视线。 谁会为了仙人跳,先将人送入大牢?这指控实在荒谬。 但是,赵忠平日十分老实,断断不会说谎的,众人一时间摇摆不定。 场面混乱了一会儿,李知府与钱师爷作为府衙话事人,亦闻讯而来。 赵忠立即朝着二人重重一拜。 “大人!小的知错,不该鬼迷心窍,耽误了巡房!可这实在事出有因,我是被奸人构陷,遇见仙人跳了,还请大人主持公道!” “仙人跳?” 谢观玉重复了一次。 舌上的痛楚愈发鲜明,许是再度被卷入这等腌臜事,厌恶化作剧烈的呕吐感侵袭着他的肠胃,被他强压了下去。 赵忠在他宛如看着死物的目光下生惧,他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攀咬下去。 李知府将牢房内的情形细细打量一次,才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小人今日照常巡房,此女以身体受伤为由将我引入牢房,我一时心软,破了规矩,进去将饭递给她。当然,为了防止她逃跑,还是将牢门锁了。结果她一把抱住了我,正在此时,她夫君便冲上来打人!若非合谋,他怎会来得如此及时?请大人明鉴啊!” 此时,牢头拿了册子给李知府看,压低声音道:“大人,师爷,赵忠的巡房时间无误,此间也正在他的巡查范围内,没有什么蹊跷。” “动机呢?”谢观玉问。 “谁知道你们有什么目的?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许多人有意制造官民对立的舆情。” “你是说,我指使一个傻子勾引你。” 众人看向一言不发的江雁锡。 “这……”李知府没有头绪,转身打了个眼色。 钱师爷接收到了指令,恭敬地点了点头,走上前,问她:“姑娘,你怎么说?” 江雁锡比较了一下谢观玉捏她下巴的力道与方才狱卒捂她脸的力道,虽没有镜子,但料想也是有留下痕迹。 “他这样。”她做了个捂嘴的姿势,“怕……怕……” 赵忠这才越过谢观玉看清了她的脸,雪肤上的红痕分外暴虐,顿时改了口风。 “是!我是摸了她,但我的的确确受了勾引,她方才勾我时可不是这痴傻的样子!依我看,她是装傻——” 赵忠是想故意为难,只有拼命证明自己不傻的,真傻要如何证明呢?不过倒真误打误撞,说中了江雁锡的伪装。 “嗯,怎么证明是真傻呢?” 江雁锡抬头,只见谢观玉作壁上观,并无搬出身份,助她脱困的打算,甚至细细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当然证明不出来。 哪怕她当场失禁了,也能被打成是在做戏。 江雁锡并不打算被他的思路牵着走,轻轻拽了拽谢观玉的袖子,献宝似的将怀里的饴糖塞进他手里:“糖,甜的,你吃。” 谢观玉了然,顺着她问:“哪来的糖?” 江雁锡指了指赵忠。 “血口喷人!”赵忠惶然了片刻,又不觉得这能算什么证据,“不过是随处可见的饴糖而已,能证明什么?” “可以的。”谢观玉道,“她因外伤而胸胁积水,昨夜喝了十枣汤,不能吃甜,医馆的药渣与单据皆可为证,不可能是从医馆带的糖。” 谢观玉垂眸扫了眼糖纸上的印记。 “红印成色鲜亮,看来刚买不久。如今天色尚早,买糖的人不多,你可敢召这‘福顺记’的伙计来认,看是不是你买的饴糖?” “那又如何?我不过看她是个傻子可怜,给她一块糖吃——” “够了!” 钱师爷心中有数了。 “赵忠,你有消渴病,哪能吃糖?若非蓄意为之,怎会起早去买糖。这不是构陷,是你在诱/奸!” 李知府挥手道:“本官向来秉公执法,没想到手底下竟出了你这么个奸人!还不快拿下!” “我……我!”赵忠瞠目结舌,脸色灰败,却辩无可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被昔日同僚死死捂住嘴,拖下去,以待后续调查。 “这赵忠,长得仁善,平日里也老实,怎会做出这种事?” “今日是东窗事发,还不知道从前造了多少孽!” …… 李知府忐忑不安,看二人身上的衣料,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又摸不清底细,也不知底下哪个糊涂蛋把人拘来的,只怕冲撞了哪路神仙。 他朝谢观玉作了一揖:“二位受惊了,在下定会仔细查办,还百姓公道。” 谢观玉颔首。 “那……二位,请?”李知府示意二人出狱。 谢观玉却道:“不着急。” 李知府一窘,与钱师爷先行告退。 江雁锡暗道他看人下菜碟,兴许今日只她一人,结果便全然不同了,私心里希望谢观玉早点介入肃清。 戏终人散,又只剩下她与谢观玉面面相觑。 江雁锡怕谢观玉不肯带她走,若落在这些人手里,更加棘手。 她轻轻拉了拉谢观玉的衣袖:“回家。” 谢观玉道:“我是来拿回衣服的。” 江雁锡睨了他一眼,只当听不懂。 谢观玉却没走,坐在她的轮椅上,手中把玩着那包糖,冷不防问:“你真的没有勾引他吗?” 这话问得难听,江雁锡怔愣地看着他,甚至有些难堪,手指下意识攥住了衣角。 原来他方才不拆台,却早已生疑。 谢观玉也吃了块糖。 “有多甜?” 许是他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了她那句诱敌深入的话……可是,怎么没有多听几句呢? 江雁锡想解释,只是有前科,在谢观玉这个受害者面前全无底气。 “我想不出你勾引他的目的。” 谢观玉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扶手,江雁锡的心跳跟着乱了几拍。 “除非,是在扮猪吃老虎。如此看来,皇嫂并不傻。” 江雁锡的隐痛被激了出来,眉眼低垂。 若有得选,谁会乐意一点朱唇万人尝? 只是求生的**很快压过了烦恼,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再抬眼时,她的左眼精准地坠下了一颗泪。 “有勾引。” 她声音发颤。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见她哭,理性的判断被骤然打断了。 “我不肯,他打我……我肯,他疼我……” 地上的碎碗与她脸上的痕迹佐证了这一点。 谢观玉低眼看她,后知后觉,江雁锡过于漂亮了。 他尚未适应江雁锡已变得手无缚鸡之力,甚至很窝囊,像是说什么都会乖乖照做,连个下三滥的狱卒都只敢顺从。 一个漂亮傻子,在牢房里自生自灭,如小儿闹市持金。 与其留江雁锡在牢里苟延残喘,不如由他亲手杀了。 谢观玉递了方帕子。 “是我先入为主了,抱歉。” 江雁锡不接,反而听话地一点点脱下大氅,递给他。 谢观玉薄唇轻抿,也不接。 “把衣服穿好。” 江雁锡没反应,只当听不懂。 谢观玉不得不将话说得更直白:“我没有说过不管你。” 江雁锡得了想要的答案,立刻止了哭,笑得阳光灿烂,一对酒窝深深地陷进去,冲他抬手:“抱。” “……” 谢观玉眸色沉静,冷哼一声。 饴糖在舌尖化开了,廉价,劣质,甜得发腻,一如她此刻真假难辨的眼泪,令他心生烦躁。 第6章 06 “江雁锡,有空么?” 江雁锡正闭目养神,被不速之客打扰,睁眼一看,果然是谢观玉。 他已经好几日没出现了,突然大驾光临,不像是有好事。 “没有哦。”江雁锡真诚地摇摇头,从面前的匣子里捡了一颗木珠子给他看。 “要玩珠珠。” 那匣子与珠子全是松木制的,粗糙至极,泛着一股难闻刺鼻的气味,窗门紧闭之下令人头昏脑涨。 谢观玉眉心轻蹙。 “我请你去吃饭,如何?” 江雁锡暗道,鸿门宴,更是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去!” 谢观玉先是利诱:“若你答应,我可以赠你一件东西。比如,更多更漂亮的珠子。” 江雁锡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盯上了他挂着的一块玉,瞧着便价值连城,指了指:“要这个!” 谢观玉往后退了半步,躲开她伸过来摸玉的手。 “换个别的。” 江雁锡自然读懂了他未宣之于口的嫌恶,好像她的触碰对那块玉来说是种极大的玷污。她撇撇嘴,用被子将头蒙住:“小气鬼,喝凉水……” 谢观玉于是改为威逼:“劳驾嬷嬷,替她更衣。” “不要啊!不要啊!” 江雁锡反抗着扭来扭去,却不好意思真为难了嬷嬷,一番折腾下,还是穿好了衣服。 谢观玉将她抱下了楼,任凭江雁锡如何捶打、抓挠,仍显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魄,将她塞上轮椅,推出门。 路上,江雁锡几度卯足了劲站起来想奔逃,可叹虎落平阳、蛟龙失水、一条腿难倒英雄汉!谢观玉轻而易举地按着她的肩膀,一路押送至酒楼。 在雅间落了坐,谢观玉见她绷着脸,将食谱推到她面前:“你点。” 江雁锡越发警惕。 她抬眼打量谢观玉,哪哪都不对劲。他才不会无缘无故这般好心请她吃饭,唯一的可能是……断头饭! 江雁锡抿了抿唇,在食谱上看似毫无章法地乱点了一通。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小二记下了,谢观玉也没看,便点头让做。 江雁锡更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他果然不是为吃饭而来的。 一时无言,二人的脖子便像是扭了似的,谢观玉看向窗外,江雁锡则看着门,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菜品上桌,谢观玉眼神复杂。 江雁锡看着他古怪的脸色,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因为从前预谋在他饭菜里下毒,她研究过谢观玉的喜好与忌口,如今一桌,一样他能吃的都没有。 “吃,吃。” 江雁锡将爆炒牛舌往他眼前推了推。 谢观玉看着一桌口感油腻的大荤和气味独特的脏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光是闻着,胃中便一阵翻腾。 “我近来厌食,你吃便是。” 江雁锡自然不会就此作罢,胡乱比划着:“我,阿弥陀佛,吃素。” 谢观玉虽不知她的过往,但在调查文书时,仔细看过江雁锡的度牒——她曾是个尼姑,九岁时还俗。 于是,面前这一桌荤腥显得不可理喻起来。 他目光渐沉,疑心江雁锡是在耍他。 “那你——” 话音未落,江雁锡原本与他面对面,此时推着轮椅,黏到他身边来。 她笨拙地使用着筷子,将一片牛舌抵在他唇上,声音甜津津的:“哥哥,吃。” 剧烈的气味侵袭着鼻腔,谢观玉攥着筷子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我不喜欢……谢谢你。” “不喜欢么?” 江雁锡的手恰到好处地颤了颤,那片牛舌掉到了谢观玉的衣服上,将他洁白如雪的衣服弄脏,甚至差点碰到那块他很宝贝的玉佩。 谢观玉想站起来,可如今被困住的人变成他了。 “不能浪费……菩萨会生气……” 迷信的江雁锡似是非常惶恐,伸手去抓起那片脏掉的牛舌,眼睛里已冒出了泪花。 她看了看牛舌,又看了看谢观玉,仿佛遇见了天大的毁灭性的事情,为了不浪费,她决定出卖灵魂,破戒将牛舌吃下去。 “……” 谢观玉无言,他不明白,江雁锡还俗了十年,杀戒、色戒破了个遍,如今做出这滑稽的虔诚样子有何用? 然而她求助的目光太过炽热,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止不住似的。 谢观玉叹了口气,递给她一方帕子:“擦干净,先擦脸再擦手。” 江雁锡仍双手捧着那片牛舌,朝他眨眼睛。 谢观玉在她极度期盼的目光下,夹过了那片牛舌。 “你别再哭了,我会吃下去的。” 江雁锡马上破涕为笑,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监视着他履行承诺。 谢观玉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极慢地放入口中。他几乎是强行吞咽的,只是比想象中更难,脸色瞬间苍白了下去。 他没有品出什么味道,只是辣椒在舌上有所残留,刺激着未愈合的伤口,瞬间炸开了似的。 疼痛与血腥味尚且可以忍耐,然而,他克服不了心中的障碍,觉得脏。 无论是那片掉在衣服上的牛舌本身,还是被勾连出来的那夜口舌交缠的记忆,都肮脏不堪。 不该心软答应她的。 甚至,他觉得今夜一时冲动带江雁锡出来,都显得很愚蠢,可怜。 “失陪。” 他站起身,椅子与木制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待江雁锡反应过来时,谢观玉已经走了。 江雁锡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着脸颊。不得不说,眼泪攻势对于谢观玉来说,至今百试百灵。 她在桌上搜寻着能够防身的物件,以应对谢观玉的回马枪。待袖中藏好一对筷子、一柄铁勺后,心里才踏实了几分。 …… 谢观玉今日没有进食,实际上,这几日都食欲不振,于是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有酸水一阵阵涌上来,腐蚀着喉咙。 干呕的感觉不好受,他漱了口,觉得茶水也涩。 可面对一个傻子,连生气都找不到理由。她分明是在示好,又有什么错呢? 谢观玉回了雅间。 然而眼前的景象更是脱离掌控。 ——江雁锡的身旁围了三只野猫。 两只老猫在桌上大快朵颐,杯盘狼藉,见他来,四只幽深如精怪的眼齐齐恶意地盯住他。 还有一只白色的小猫温驯地躺在江雁锡怀中,她正在细致地剥着虾壳,喂它吃虾。 谢观玉浑身的血都冷了下去,脸色苍白如纸。 他吩咐来撤菜的店小二:“弄出去。” “是,是!” 一楼的雅间外是草丛,这些野猫一开始遇见好心的食客喂了几次,得了甜头,便时常前来乞食。一见店小二来赶,那两只老猫便圆滑地窜了出去。 小白猫却在江雁锡怀中,有些惶恐。 “客官,你看这……”店小二见她也不愿松手,有些为难。 谢观玉眉目冷凝:“江雁锡,把手放开。” 江雁锡从他镇定的表象中察觉了一丝异样,没想到,谢观玉竟然对她怀中的小小猫咪有几分恐惧……他怕猫? 江雁锡将小白当作了护身符,更恨不得与它粘在一处。她将猫举给谢观玉瞧:“可爱,你看。” 谢观玉躲无可躲,那毛茸茸的脸已凑到跟前。 小猫通体雪白,与他记忆深处的那只如出一辙…… 它痛苦地抽搐的模样、它绝望的眼神、它如厉鬼般凄惨的痛吟声…… 谢观玉的手止不住发颤,上面残留着那只死猫的余温,他还记得掐住它脖颈、摸到骨头时的力道与触感,它挣扎,颤抖,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掌心流逝—— 谢观玉惶然,下意识挥手推开。 那只白猫以为他在攻击,亦应激地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一道。 “咪咪!” 江雁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 她没想到谢观玉反应这般剧烈,他在战场上都能以悍戾闻名,再怕能怕到哪去? 而后,她忧心白猫的安危,随即又脖颈一凉,忧心起自己的性命。 “快跑!” 她飞快地将猫从窗户放出去,见它隐入黑暗之中,而后转动着轮椅,往外逃。 然而谢观玉已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抵在了她身前,轮椅动弹不得。 江雁锡不敢睁眼去看他的神色,想来也不会太好看,她从袖中将作为暗器的筷子、勺子全抛了出去,也没听见谢观玉被击中的闷哼声,心再一次凉了下去。 静默良久,谢观玉开口:“你在做什么?” 江雁锡刚哭得太久,没有补给水分,越着急反而越逼不出眼泪,手又油腻腻的,没法遮着脸。 她心如死灰地吐出三个字:“别打我——” 谢观玉想了想,严谨道:“我今天不会伤害你。” 诶? 他既这般说,且这样久没掐上她的脖子,有几分可信。 江雁锡试探着睁开了一只眼,见谢观玉虽然憔悴不堪,但整体还算平静,未见杀意。 她又道:“也别打猫。” “你乖一点,好好吃饭,我就答应你。” 江雁锡伸出小拇指,顶着谢观玉嫌弃的眼神,坚持与他拉完勾,才彻底安心下来。 他总不至于骗一个傻子。 二人洗了手,重新坐下来。 谢观玉没再将菜谱交给她,径自点了菜。 相顾无言,江雁锡看着谢观玉仍在滴着血珠子、浸红了衣袖的伤口,提醒道:“伤,啊呜啊呜。” “无妨。” 江雁锡抬眼看他,竟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品出了几分落寞来。 ……今日的谢观玉真不对劲。 待菜色上来,江雁锡发现,谢观玉依旧没有点他的那份,每样素菜都精致小巧,她吃完正正好,也不会撑。 江雁锡良心未泯,今天将谢观玉折腾够呛,还是要让他早点去医馆消毒,处理伤口。 她埋头,飞快地吃完,扯了扯谢观玉的袖子:“走。” “不着急。” 谢观玉始终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回神看她,又拿了食谱点菜。 江雁锡拦住他:“好饱,不吃。” “再吃一些点心,陪我坐一会儿,如何?” 江雁锡想起前几日谢观玉有吃饴糖,虽然看表情也不是很愉悦,但好歹吃下去了,多少能补充点能量,于是缠着他:“你也吃。” 谢观玉很轻地“嗯”了一声。 各色糕点和果脯上来,谢观玉却仍未动筷。 江雁锡原想客气一下,只见其中有精致地串好的糖葫芦,红彤彤的,色泽鲜亮,她的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咬破薄薄一层糖衣,酸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好吃。 往事浮上心头,她也变得感性起来,仰头看着月亮。 秋夜,上弦月。 江雁锡记得这样的月亮,宫里会设一年中仅次于帝王规格的宫宴,鼓乐齐鸣,歌舞升平。 每到这一日,谢宸的心情都会格外阴郁,因为这日是谢观玉的生辰。 ……谢观玉的生辰?! 江雁锡一怔,算算日子,蓦地明白了他如此黯然的原因。 这个生辰没有高朋满座,唯有她这个昔日仇敌作陪,且闹了个鸡飞狗跳。 江雁锡竟有些脸热,坐立难安。 谢观玉当她是无聊了,从善如流:“走吧。” 到了医馆,乌云蔽月,最后一丝月光也消失了。 谢观玉由大夫包扎伤口,江雁锡由嬷嬷接管。 江雁锡回忆起方才种种,她竟在谢观玉生辰这一天,逼迫他吃下了肮脏油腻的食物,吃到呕吐,又用一只猫将他激得崩溃,结结实实地被抓了一道……真痛快! 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并未持续多久,江雁锡不得不直面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沉甸甸的,又如同那串糖葫芦,酸涩难当。 她突然停下轮椅,不肯走,嬷嬷关切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好饿,要去厨房。”江雁锡恳求地看向嬷嬷。 “这可怎么是好呢?天色已晚,厨房的大师傅已经回家去了,厨房中也没有余菜可以吃……” “我做,我做!” 嬷嬷看向她的腿,有些为难。 江雁锡见她想告诉谢观玉,连忙拉住嬷嬷,食指覆于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夫君生辰,有秘密。” 嬷嬷了然,露出点和蔼的笑,轻手轻脚地将她带到了厨房。 江雁锡找不到现成的面条,寻了半袋面粉、几根蔫了吧唧的小葱,半块水豆腐。 足够了。 幼时在庙中,慧慈师太将做素面的绝技手把手传授给她,虽是清淡,但能香掉眉毛,就算与宫中的珍馐相比也不逊色。 …… 谢观玉包扎完,找不到人,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果然是在装傻愚弄他——城门落钥,她会在何处歇脚?之后往哪逃,水路,陆路? 想到今夜种种,谢观玉已经计划好了如何将她处死,尸首抛在何处,然而,他寻到厨房时,江雁锡的身影意外地出现在眼前。 江雁锡推着轮椅,在灶台前忙前忙后,有时够不着,她便艰难地用手支撑着轮椅的扶手,站起来,因为瘦得像张薄纸,痛苦的颤抖光看背影也清清楚楚。 “……江雁锡。” 思绪被凭空抽走,大脑有一瞬的空白,甚至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谢观玉微怔,发出的声音极轻。 江雁锡本能地转头看他,谢观玉的眉头依旧紧锁,尚未来得及舒展,看上去有些淡漠显厉。 因为行动不便,面粉粘在她的脸颊、头发上,然而手上又全是面糊,没法擦拭,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招呼他:“你吃。” 谢观玉走到她身边,低眼看着锅里热气腾腾的素面,很香,勾出了几分胃口。 他拿了碗,用筷子挑起面条,好长,专门做的长寿面。 “你……” 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 江雁锡若是痴傻,怎会记得他的生辰? 然而这话太煞风景,到了嘴边,他生生咽了下去,自己寻了个合理的解释,没有再提,甚至为她垫了一句:“今日正好是我的生辰,谢谢。” “生辰快乐!”江雁锡笑意盈盈,“面长长长长长……吃了,活久久!” 面条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江雁锡坐在他对面,提醒道:“许愿。” “嗯。” 谢观玉双手交握成拳,阖眸想了一会儿,竟是笑了。 “我想不出愿望。你想要什么?” 他眉眼深邃,看人总带着疏离,如今似初雪消融,谈不上温润,但少年气很重,软和了不少。 江雁锡想了想,比了个二:“欠我,以后给。” “好。” 江雁锡想了想,还是提起:“对不起……猫猫……” 谢观玉缄默不语,低头尝了口面,尽管百般挑剔,但味道意外地并不讨厌。 这是他今日收到的唯一的“生辰礼物”。 他的目光在烛火下晦暗不明,抬眸看了眼江雁锡傻乎乎的样子,不再坚壁清野。 “我幼时养过一只狸奴,和今夜那只很像。” 江雁锡想象不出来。 印象中,谢观玉像是用模子浇铸塑成的精密仪器,他不会也不被允许豢养宠物。至少她自一开始面对的,便是冷心冷情的谢观玉。 “后来有人投毒,我不想看着它生不如死,所以……” 谢观玉不再说下去了。 难怪他见到猫,会是那般反应。 宫中局势复杂,想要暗害他的人很多,对他喜欢的任何东西下手的也多,防不胜防。 她扫了眼谢观玉额角的伤疤——哪怕是他的至亲,也有可能为了培养他的品质,对那只无辜的猫痛下杀手。 江雁锡不想气氛太沉重,于是张牙舞爪,故意吓他,恶狠狠的:“喵~喵!” 谢观玉毫无反应,江雁锡觉得没劲,懒懒地趴在桌上,看着他吃。 过了一会儿,谢观玉不知是迟钝还是怎的,很轻地弯了弯唇角。 第7章 07 晨光熹微。 江雁锡猛地从床上惊醒,坐起来。 “夫人,你醒了?”嬷嬷端了水来,准备梳洗。 “你是谁?”江雁锡警惕地盯着她。 嬷嬷被那充满戾气的眼神慑住了,僵在那,半晌说不出话来,手中的脸盆险些落地。 江雁锡下一句想问的是:我是谁? 过了半晌,她又恢复了稚童的状态,愧疚道:“嬷嬷,对不起,我又忘记了……” 嬷嬷缓过神,摸摸她的头:“夫人会好起来的。” 江雁锡看着模糊的铜镜,与那张苍白、迷茫,甚至开始有些陌生的脸相对。一种失控的恐惧将她裹挟。 脑子不仅一片混沌,还像深陷于雾气笼罩的沼泽地,越是挣扎,越被吞噬,头疼欲裂。 她喝药,大口大口地喝药,顾不得要装作怕苦,然而喝下去效果几何,她不知道,大夫也说不准。 江雁锡努力下床,在桌案前写字。 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尚且顺利。 她写下给自己的嘱托,然而,提笔忘字。手指因为紧张和不可言明的阻滞感而发颤,江雁锡定了定心神,事无巨细地写好去江州的路线和步骤。 笔墨未干,泪水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与墨相融,糊湿了纸面。 江雁锡咬咬牙,将纸粗暴地撕碎、攥成一团丢入篓中。 重新写。 然而刚写下名字,手一抖,在洁白的纸上划出长长一道。 江雁锡突然没了挣扎的心力,懊丧地伏在案上。 就算写了,写得很好,可是,变傻的她还能识字吗? 江雁锡回想起从前种种,她对自己素来不是很好,连那场酣畅淋漓的坠崖,如今也只剩下强烈的痛……若寒窗苦读得来的才智尽数作废,她游走世间的最后一份倚仗也不复存在了! 为何……为何? 犹如将死之人渴望落叶归根,江雁锡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江州。 要在彻底痴傻之前回江州去,越快越好,一刻也不能耽搁。 …… 一匹最劣等的草马,要三贯钱。 在黑市买假户籍,要一两。 后半生所需要的费用,以及,棺材钱,要…… 江雁锡无法控制自己繁杂的思绪,什么都还没有做,脑子已经累得不行了,可是停不下来。 她仰头看了看面前这幢南城最富丽堂皇的建筑——金银窟。 夜色浓重如墨。 江雁锡摇着轮椅,一点点将自己推入那道门。 走廊长而狭窄,让人走不得回头路。 门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汗臭、水烟味与看不见的贪婪**相交织。 人声鼎沸,骰子在骰盅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雁锡屏住呼吸,防止浑浊气体涌入,却仍像在受钟刑,五脏六腑都被骰子晃得震颤。 可她需要钱,很多钱。 如今腿脚不便,又不能去卖力气,思来想去还是走了歧途,靠着多年来训练的算学与耳力,说不定能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搏得一线生机。 “姑娘,玩两局?” 侍从打量了眼江雁锡,身上的衣料十足的好,可是脸色苍白,近乎透明,拖着这具病骨,横看竖看也不像是会在赌场中一掷千金的大主顾。 江雁锡问:“可有赠送的筹码?” 侍从估摸着她的身价,随手抓了五枚递给她。 “多谢,我初来乍到,玩两局试一试。” 江雁锡在赌场转了圈,停在了骰子桌前。 玩法直接、胜负立判。 庄家将骰盅摇晃得令人眼花缭乱,“砰”地一声扣在桌上。 他声如洪钟:“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骰子与盅壁碰撞的细微回声、骰盅落定时的震颤,在她耳中竟无比清晰。 江雁锡第一次发觉自己有这般天赋,在心中想好点数,动作干脆地将五个筹码全放在了“小”上。 “跟不跟?”有人小声问。 “跟什么?这人看着眼生,压根不会玩,瞎放的。刚才好几局都是小,我猜这把是大!” “那她动作那么快——” “不是高手就是疯子!” 开盅—— 四、三、一,小! 周遭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 江雁锡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翻倍的筹码。 庄家撇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江雁锡在这张赌桌上大杀四方。 她并不每局都下注,只沉默不语,定定地盯住骰盅,但是逢赌必赢,不知不觉间,原本松散的人群全都围在她身后,她押什么,便一窝蜂地跟着下注。 骰盅一响,黄金万两。 面前的筹码以惊人的速度堆叠起来,很快码成一座小山。 “兑现。” 每过十两,江雁锡便如屯粮的蚂蚁般将筹码换成银子,收入囊中。 庄家仿佛被人看穿,动作越发迟疑,眼见着输得越来越多,脸色终于败了下去,喝道:“你出千!” 江雁锡也想装作有赢有输,在其中浑水摸鱼,可是人越来越多、一局的数额太大,她被架住了,输不起。 她警惕地捂紧了钱袋子,反问:“骰盅在你手中,我如何出千?” 除了庄家,金银窟中的几个打手也悄然围拢过来,目光不善。 江雁锡坐在轮椅上,本就矮人一头,此时被彪形大汉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再迟钝也该知道,她已成了靶子,要带走这笔钱并不容易。 可是,不能退让,绝不。 江雁锡护着发沉的真金白银,分毫不让。 她知道江湖人的习性,若是露怯,必定一分一毫也带不走,并且,赌场今夜损失惨重,其他人跟着赢走的,也要算在她头上、吐出来。 可是,若鱼死网破……她扫了一眼面前黑压压山一般的人群,没底能全身而退。 最好的情况是,硬扛下皮肉之苦,让赌场出出气、找回面子,但钱一定要死死揣在怀里,就算是吞进肚子里,她也要带走。 两方僵持不下之际,突然有侍从挤入人群,对庄家附耳说了几句。 庄家硬是从沉得发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鼓了鼓掌:“姑娘好赌技!不过,光是听骰子,如此单调,未免太屈才,不如玩点更刺激的?” 江雁锡不语,静静等他说下去。 侍从的托盘上备好了一条黑布,以及两团蜡丸。 “天字号雅间有位客人对姑娘的赌技欣赏有加,特邀姑娘前去赌上一局。蒙上眼,堵住耳,下一局全凭天意,如何?” 天意? 江雁锡并不相信虚无缥缈的运气,她素来很倒霉。 正要拒绝,庄家拍了拍手,两个打手将那位客人出的赌资倒在桌上。 筹码如瀑布一般砸下来,且不是江雁锡领到的小筹码,光一枚便抵得一两白银,哗啦哗啦响个没完,将桌子填得满满当当,不断溢出来。 周遭的人纷纷看红了眼,吞咽口水的声音不绝于耳。 “来者何人,出手竟这般阔绰!” “我去行不行啊?我准头也还不错——” 江雁锡看着桌上沉重如山的筹码,心更凉了下去。 如此,赌场更不会放她走了。 这一场赌局能给他们的分红数额便足够庞大,他们由不得她放弃。 “好。” 江雁锡应下,正想将自己赢来的钱先装好,却又被挡下。 “慢着!” 庄家走至她身前,语带讥诮。 “姑娘,要开赌局,筹码需要相当。” 江雁锡知他是故意羞辱,面上端得越发镇定,问:“依你看,应当如何?” “赌场的规矩,赌命。姑娘签下生死状,赢了将钱带走,我们金银窟照样以礼相待,二话不说,输了——弟兄们今日便大饱眼福了,七十二道刑罚应有尽有。姑娘的赌资就当是诸位众筹了,可好?” “好!好!!” 众人盯着江雁锡,拍掌起哄,气氛与之前相较,竟更加狂热,仿佛立刻便要簇拥着她上刑架“表演”。 江雁锡很轻地皱了下眉。 她对赌场缺乏认知,只当是吞金的貔貅,没想到竟如此穷凶极恶,还能草菅人命,动私刑来牟利。 可是几乎不用想,江雁锡便在那生死状上用血红的墨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退路。 更何况……江雁锡心中苦笑,那位阔少破费了,她的命本就不值这么多钱。 “真有人赌命?!” “半年前有,我亲眼见着的,滚烫的水一浇,皮肉都挂下来了……” 议论声纵使滔天,江雁锡也听不见了,她的眼睛与耳朵皆被封住,陷入黑暗与死寂之中。她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要和她赌,还是赌场设局,编出来的。 唯一能听见的唯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江雁锡察觉自己在发抖,但她分不清是为什么,恐惧与兴奋的生理反应一样,她受过训练,早已戒掉了对恐惧的觉察,只紧紧抓住钱袋子,那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宝倌立于二人中间,道:“清台,换骰盅——” 江雁锡静静地等待他的指示,片刻后,宝倌碰了碰她的手臂,江雁锡伸手触到了骰盅,第一次将这害人的东西拿起来。 她不会。 江雁锡有些手软,等待着“天意”的降临。 然而,她刚一放下,便听有人破门而入,与此同时,木屑纷飞。 江雁锡猛地扯下了黑布与蜡丸,亮如白昼的光线让她有一瞬间的失明,然后,她看见了对面端坐着的人…… 谢观玉正冷冷地审视着她。 大批精锐官兵如潮水般涌入金银窟,顷刻间控制住了每一个出口,混乱的尖叫声、呵斥声穿透了耳膜。 “官府查封!所有人不许动!蹲下!” “所有赌资,一律罚没!在场人等,全部押回衙门,严加审问!如有违者,杀无赦——” 江雁锡嘴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几乎来不及反抗,她便与宝倌一起,被两名官兵死死拧住胳膊,押在了赌桌上。 她身上沉甸甸的钱袋子被尽数剿获。 没了。 连同她的伪装与自欺欺人的尊严,全没了。 “启禀王爷!这是搜到的罪证和赃物。” 罪证,是江雁锡签下的生死状。 赃物,是一枚成色极佳的玉扳指,也就是那满满一桌筹码的抵押物。 谢观玉用帕子将那枚白玉扳指擦拭干净,重新戴上,垂眸扫了眼纸上血红的名字与手印,拧眉道:“亡命徒。” 江雁锡的脸被赌桌挤压得变形。 她恨极了他轻飘飘的评判,蓦地挣扎起来,竟真从两名官兵的铁掌下挣出了片刻喘息的机会,梳好的发鬓都变得有些散乱。 “谢观玉!” 眼见着他起身要走,江雁锡不甘心地叫住他。 “既已开局,赌完再走!” 谢观玉看着她半是癫狂的状态,似是觉得不可理喻。 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挑开面前的骰盅,江雁锡一瞬不瞬地盯着,却见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放骰子。 空的……空的? 江雁锡不可置信,抬眸怔怔地看他。 谢观玉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淡漠道:“嗜欲深者天机浅,我并未打算要和你赌。” 杀人最怕诛心,江雁锡似是受了最后一击,喉咙几乎要呕出血来。 她不再挣扎,任凭官兵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朝外拖去。 擦身而过时,谢观玉没再看她,江雁锡也低垂着脸,只是恨意丛生。 他太过正确了,高高在上地批判她嗜赌、亡命,刺痛她的自尊。 她是错的,她当然是错的,她所有挣扎、所有算计、所有的孤注一掷,都如同是个丑角在戏台上卖力地表演—— 到头来,谢观玉轻而易举褫夺了她豁出命去护的碎银几两,连同最后的一丝自由的希望。 江雁锡再度被囚于那间冷冰冰的牢房里,在稻草铺成的床上蜷缩成一团,伴着无时无刻不在发作的头疾,无声地大哭了一场。 第8章 08 南城府衙前,不复从前肃静,几乎化作了人间炼狱。 黑压压的人群挤作一团,像是濒死的蝼蚁,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尿骚,以及腐肉味。 难民们在酷吏镇压下排成长队,队伍的尽头通向的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粥棚。 “没了?又没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人传人逐渐形成声浪,从前至后席卷而来,牵动着每一个人脆弱的神经。 难民们面黄肌瘦,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在寒风凌迟下艰难站着等了大半天,却猛地听见粥没了,原本空洞木然的双眸燃起了一丝愤怒的火光。 一个母亲抱着孩子,直直跪在李知府面前,用尽力气死抓着他的衣袖不放,求道:“大人!行行好吧大人!求您瞧瞧吧,孩子已经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再饿下去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李知府清楚官府中的余粮,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要饿死的…… 他只能打着哈哈,拖到那一刻到来。 这时,几个眼神格外油滑的汉子在人群中钻动起来,互相打了个眼色,带着目标伺机而动。 眼见一个老头端着一碗布施的粥从眼前走过,大汉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顺势抬腿绊了老人一跤。 陶碗连同那碗来之不易的粥“砰”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你!你!!”老人目眦欲裂,然而公道还未得到声张,边上的难民便涌上来,伏在地上抢夺吃食。 见周围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大汉高声煽动道:“我们像狗一样摇尾乞食,可是大家伙儿仔细看看,那粥里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粥里竟掺满了沙砾! “沙子!这些狗官给我们吃的是沙子!” 旁边另一个同伙立刻接口,音调拔高。 “咱们的田地、屋舍全都让大水给淹了!平时的徭役赋税一点儿也没少,可是如今死到临头,朝廷竟一口饭也不给吃!肯定是被这群黑心肝的狗官贪了!瞧瞧他锦衣玉食,肥得像头猪,竟然拿沙子糊弄我们——当我们猪狗不如吗?!” “不、不,诸位听我说……” 李知府目瞪口呆,然而下一瞬,不知从哪飞来的石头砸得他眼冒金星,眼前鲜红一片。 “保护大人!” 官差见状,纷纷抢先护住李知府,一时间无人约束难民,众人便如潮水般涌向了官府大门。 沙砾、石头形成旋风,劈头盖脸地砸向官兵与知府,直至他们退入官府内,将大门紧闭。 …… 谢观玉接手南城官府时,官民之间已势同水火。 李知府与钱师爷跪于堂下。 “启禀王爷!前些时日,江南水患,许多难民流亡至临近城镇。我们南城第一时间便实行了扶助难民的举措。” 谢观玉居高临下看着他,不用问,便知此话有水分。 此前,江雁锡就是因为官府查黑户被一刀切抓起来的,可见其对于流民的态度。 “那么,门外为何喧哗?” “这……”李知府的冷汗几乎止不住,淌下来,将长年蒙尘的地面浸得乌亮。 他顶着谢观玉沉沉的目光,硬着头皮解释。 “回王爷的话。施粥时,许多人混在难民之中冒领,官府中的囤粮一点点少下去,却是怎么都不够吃。卑职听从了师爷的建议,效法前人,在粥中掺沙砾,头几日倒还见效,真难民虽难以下咽,但好歹能吃上饭了。” “谁知,这些地痞流氓形成了气候,不愿放弃分一杯羹,开始煽动真难民闹事,诬陷官府贪污救济粮,只给人吃沙子!情急之下,卑职命人去镇压,竟适得其反,引发民愤……” 谢观玉一面听,一面翻查账本。 账上一分钱不剩,倒有亏空,却也不见米粮。 江南水患是他一手治理,谢观玉比谁都清楚朝廷到底拨了多少赈灾款。 “昨夜,本王封了金银窟,那账本要精彩得多。” 他的声音辨不出语调。 “看来,李大人不仅赌技高超,手上的人命也不少。” 李知府一惊,对上他冰冷如刀的眼,恍若被开膛破肚,脸色“唰”地白了,顿时声泪俱下,头在地砖上磕得震天响。 “王爷,冤枉啊!卑职虽有陋习,但骤然接收如此多的灾民,南城本地人亦怨声载道,今年粮食收成又不好,米铺趁机价格飞涨,还有损耗、损耗……” 惊堂木的震响阻断了他连绵不绝的狡辩。 谢观玉下了决断:“拖出去,重责二十板,即刻剥去官服,打入死牢!” “是!” “王爷饶命!冤枉!冤枉啊!!” 谢观玉眉目冷凝,面上虽未显怒火,却是山雨欲来,威压感不言而喻。 此令一出,满堂死寂,府衙之内,人人自危。流动的空气如同冻住了一般,只隐隐听见各官差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谢观玉凭印象挑选了几个得力的官差,组织队伍。 “第一,限明日辰时之前搭建救灾篷,开库发放御寒被褥。” “第二,即刻以市价征购本地及临县存粮,以应三日之需。三日后,于城北验收朝廷赈济粮。” “第三,统筹城中医者轮值应诊,每日以艾草烟熏净街,便撒石灰,严防时疫。” “其余人等,随本王镇守府衙,凡有借机滋事者,即刻收监。” “是!” 官差鱼贯而出,有序地行动起来。 堂中只余他一人。 谢观玉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揉了揉眉心。 饥寒之身易暖,可灾民已寒透了的心却是覆水难收,若无法从中调和,在未来的某一刻,水亦能覆舟。 府衙内人影憧憧,可是举目四望,竟孤掌难鸣。 深秋的风刮过,谢观玉止不住轻咳,第一次觉得有些冷。 - 狱中缺粮,江雁锡空着肚子蜷了一日。 直到未时,狱卒送了些米汤来。 江雁锡饿得双眼发饧,正本能地凑过去,端起碗来,却迟疑了……谢观玉也许在汤中下毒了呢? 休整了一夜,江雁锡恢复了些心力,还是不甘心赴死。 但凡有一丝丝机会,她都会放手一搏,再试着救自己一次。 正在此时,拴在狱门上的锁链传来响动。江雁锡一怔,疑心菩萨当真听见了她的祈愿,派人来救她了。 回眸一看,江雁锡眼眶发热,跛着脚迎过去:“嬷嬷?你——你怎么……” 嬷嬷第一次来这阴森的牢狱,有些局促,见江雁锡头发凌乱、衣裳也脏,便顾不得许多,连忙照看她的腿伤、替她换药。 “这见了鬼的官府!怎能几次三番将好好的姑娘冤进这种地方呢?” 江雁锡心中泛苦,握住她操劳的手:“嬷嬷,对不住,我骗了你……我之前,是在装傻。” 嬷嬷愣了愣,左瞧右瞧,才终于适应了江雁锡心智正常的事实,过了好半晌,她仍难掩震惊之色,手头先将提来的食盒打开了。 “不傻,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只要夫人健健康康的,便什么都不怕了!” 食盒里盛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还有几道精致可口的小菜,全是江雁锡平日里爱吃的,嬷嬷都记着呢。 江雁锡鼻头一酸,及时地掩住脸,虽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肩头一颤一颤的,眼泪顺着掌心落下来,显然是在哭。 “嬷嬷,我是罪有应得……不值得你来看我、挂念我……” 嬷嬷也红了眼眶,将她抱在怀里。 “老婆子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伺候病人这么些年,啥样的都见过,磋磨我、作践我的多的是。我心里明镜似的,夫人你心肠好、待我好,就是好人!” 嬷嬷捧着她的脸,用袖子替她抹眼泪。 “不瞒夫人说,我看您就像看自家闺女一样。我们家阿霜,可聪明了,谁见了都喜欢!结果呢,发烧没钱治,成了痴儿……她爹跑了,债主全打上门来了,若不是夫人您与老爷慈悲,给的赏钱多,我们娘儿俩早就……” 嬷嬷长叹一口气,又强扯出笑来,乐呵呵地喂她喝粥。 “总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外头的灾民尚且存着希望,我们能吃饱、睡好,有什么过不去呢?” 江雁锡怔怔地点点头,蓦地抬眸,问:“灾民?” “江南发了洪水,就是从那边来的灾民。” 嬷嬷压低声音,把听来的地痞如何抢粥,官府如何掺沙,难民如何被煽动、反抗的事细细说了。 “……我来的时候真怵得慌,那些人像一点就炸的炮仗,眼看就要压不住了!” 水患。 赈灾。 江雁锡黯淡的眸子蓦地一亮,覆着层泪膜,流光溢彩。 ——也许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没有喝粥,与嬷嬷又叙了会儿话,直到嬷嬷算了算时间,该回医馆了,这才要走。 江雁锡一瘸一拐地将她送到门口,紧握着她的手,定定说道:“嬷嬷,您这份心,阿雁会牢牢记在心里……日后,若还能再见,一定涌泉相报!” 可这牢狱深深,又岂是好脱身的呢? 嬷嬷心中酸楚,却是笑道:“欸!到时候,我与阿霜一块儿来,好好地为夫人接风洗尘!” - 江雁锡滴水未进,缩成一团。 胃中像是有一把钝刀子在缓慢研磨,痛得她几乎要失去意识,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服。 狱卒查房时发现不对劲,连忙上报。 再度听见有人来,江雁锡强打起精神。 大夫替她把脉。 江雁锡的视线被汗水糊湿,过了好半晌,才看清了,来的只有大夫…… “姑娘常年饮食不规律,早有胃疾。可是药物只能起止疼、调理之用,若不改变习惯、不进食,又怎么会好呢?” 江雁锡摇摇头:“大夫,劳您帮我给王爷带句话,我想见他,我能帮他解决燃眉之急。” “这……”大夫面露难色,“还请姑娘见谅,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王爷政务繁忙,老夫不过是一介平民,实在是不敢与贵人多言啊!” 江雁锡的眸子黯了下去,讷讷道:“好……多谢先生来一趟,为我诊治,多谢……可是若不能面见王爷陈情,终归还是要死,吃药不过是徒增我苟延残喘的时日。所以,还请您不必开方煎药,在见到王爷之前,我不会喝的。” 说罢,她已用光了气力,吃力地倒在铺满干草的硬板床上,重新缩成一团。 大夫默了默,长叹了一口气。 …… 谢观玉忙完赈灾之事,已是入夜,他又进了退思堂,翻阅府衙囚簿。 因着狱中此前收押了没有户籍的流民,原本一旬一报的囚簿改为每日呈报,谢观玉执笔审批可释放的人员名录。 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江雁锡。 他顿了顿,正要翻过去,却见后头跟着写道:“连日拒食,突发胃疾”。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 …… 江雁锡觉得每一瞬都很漫长,只能依靠狱卒的换班时间来推测过去了多久。 谢观玉始终没有出现。 江雁锡清楚谢观玉处理政务的习惯,他不可能不看囚簿,也不会故意拿乔。 唯一的原因便是……他拒绝了她的投诚。 江雁锡心灰意冷,一点点生出绝望之感,比肉身的疼痛更甚。 于她而言,谢观玉是唯一的死敌。 十年来,日复一日,追逐他的行踪、钻研他的习性……他像一座遥不可及的雪山,而她终生所求,便是与他轰然相撞,同归于尽。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言明的、扭曲的默契。即便她斗败、身死,谢观玉至少也会来看看她的惨状,嘲讽、羞辱,或是从她这里榨取最后一点关于谢宸的情报。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于谢观玉而言,她也许只是一只烦人的虻蝇,他甚至懒得抬手挥开…… 他从未瞧得起她。 三更天。 江雁锡几乎昏死了过去,被打更人的叫喊声又索回半条命。 混沌之中,她听见有人问:“醒着?” 江雁锡应了一声,却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 那人又道:“我点灯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狱中骤然亮堂了起来,江雁锡双眸紧闭。 脑中竟是一片空白,她又想不起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了。 只觉得有人捏住她的嘴巴,往里灌着什么东西,液体,苦的。 她惊惶地看着谢观玉,本能地将那当作毒药。 江雁锡一挥手,便将他手中的药碗打翻,乌黑色的汤药顷刻间泼洒在他手上、身上。她顺势抠挖着喉咙,将喝下去的一并吐了个干净。 很快,理智回笼,江雁锡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身体一僵。 谢观玉来了。 可是,她好像又搞砸了。 在她呆滞的注视下,谢观玉耐着性子,用帕子将手一点点擦干净。 他眼底因疲惫泛着淡淡的青,带着点倦。 “还有装疯卖傻的必要么?” 江雁锡闻言,才迟钝地回神,默默垂下眼。 她心中发紧,不敢让谢观玉发现她真要傻了,那便彻底没了利用价值。 他扫了眼已经发冷发馊的清粥小菜,以及泼了一地的药汁,薄唇轻抿。 “如今南城物资紧缺,大夫亦彻夜难眠,容不得你这般挥霍。” “对不起。” 江雁锡声音泛哑,几乎只剩气音。胃部的绞痛让她眼前发黑,紧紧地攥住了谢观玉的袖子。 “我、我只是想见你……” 她动作乱,仓惶间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手腕。 谢观玉一怔,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 他想起江雁锡装作暴雨淋身误闯佛殿,想起同样在这间狱中,她对着狱卒乞怜。 四目相对,那种带着钩子却无辜至极的眼神,与此刻望着他的那双盈盈泪眼骤然重叠。 绝食、胃病又何尝不是一出做给他看的新戏? 谢观玉利落地站起身,眼底那一丝尚未成形的恻隐彻底烟消云散了。 江雁锡的手随着他的衣袖被牵扯起来,悬在半空,什么都没抓住。 她后知后觉那句话有些暧昧。 “等等,谢观玉!” 眼见着谢观玉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情急之下想拉住他,却又扑了个空,直直地摔下了地。 她下意识咬唇忍着疼,一声不吭,可是身体依旧不争气,一点都爬不起来。 江雁锡干脆将那碗冷粥捧在手里,顾不得脏,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便撒了进去。 “谢观玉,你看,你看着我……” 谢观玉听到她坠地,停了步子,下意识回身去扶,掩在袖中的手终究是收了回来。 却见江雁锡端起那肮脏不堪的粥,近乎自残般,仰头便喝了一大口。 粗糙的沙土混着冰冷的粥水刮过喉咙,江雁锡注视着谢观玉,喉头滚动,硬生生咽了下去。 腹中突然一沉,原本的钝痛霎时变得剧烈。她惨白着脸,努力地调整好姿势,跪在他身前。 牢房里死寂一片,唯余江雁锡刻意压抑的喘息声。 谢观玉的眸子在火光下晦暗不明,辨不清情绪。 “王爷,我比任何安抚民心的公文、弹压暴动的兵甲都更好用。” 江雁锡避免与他对视,只看着他眼下殷红的小痣,忍着疼,不敢再露出一丝一毫会令人误会的脆弱。 “百姓愤怒,是因为他们需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能够面不改色同他们一起咽下沙子的人。” “王爷可以利用我,暂时赋予我假王妃的身份。你唱白脸,负责镇场,我唱红脸,与灾民同吃同住。我与谢……与他实践过许多次,知道沙与粥该有的比例,知道如何收服民心,令百姓信您、敬您,感激您。” 谢观玉不语,细细审视着她的脸。 他的视线扫过她因疼痛和决绝而异常明亮的眼睛,扫过她脸上挂着的未干的眼泪,唇上见了血的咬痕。 良久,当江雁锡几乎要撑不住倒下时,他淡淡开口:“条件。” 江雁锡苍白如纸的脸上却没有喜色。 她更加残忍地开始估量自己此举能够卖上的价格。 在一天前,她还乐观地想着,若帮助谢观玉成事,也许他会网开一面放她走。 可是如今……江雁锡最擅长的便是认清自己的位置。 她垂眸,字字清晰:“事成之后,请王爷留我全尸,再赏一副薄棺,让奴才入土为安。” “好。” 谢观玉伸手,要扶她。 “多谢王爷。” 江雁锡只怕触碰又惹他厌烦,扶住床板,想自己起身。 许是紧绷的弦骤然断裂,没了那口心气吊着,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9章 09 卯时三刻。 谢观玉一开门,便见江雁锡背身立于廊下。 听到开门声,江雁锡回过身来,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奴才见过王爷。” 时辰太早,尚未出太阳,院中的叶子上结着层白霜,她的头发丝也冒着寒气,不知等了多久,颇有程门立雪的意味。 “免礼。” 谢观玉颔首,与她并肩往外走。 他步子大,江雁锡默不作声、一瘸一拐地追着,一夜之间像戒了七情六欲,木头似的,真被磨成了工具。 谢观玉停了步子,江雁锡似影子般停下,也不过问。他低眼,从她脸上看不出半分吃力,只是拄着拐杖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额间也因痛楚沁出了细细的汗。 再继续走时,他便慢了步子等她。 府衙外的灾民比他们醒得更早。 在官差的彻夜赶工后,临时的避难篷已初具规模,床褥亦分发完毕,足够抵御寒风。 粥棚下的大锅里,正熬着热腾腾的米粥。 灾民们心存芥蒂。沙子、沙子、他们已经吃够了沙子!如今这味道香醇的、未掺沙砾的米粥就在眼前,为何、为何不……抢? 几个胆大的,直着双幽幽的眼睛,咽着口水,几乎想一拥而上。 “王爷驾到!王妃驾到——” 官差声如洪钟。 那几个灾民的视线转向谢观玉,一双清冷如星的眸子,带着无形的威压之势。昨日,便是这位王爷命人将那威风凛凛的李知府拖出来打,有寻衅滋事的,更是当场发落了个干净。 见了他,原本细微的骚动转为了一片死寂。 灾民们好奇的眼神又止不住落在江雁锡身上。 王妃? 她与谢观玉都是一身白衣,真像是天宫里下凡的一对儿,只是面慈许多,更像挂画中大慈大悲的菩萨,不由得让人多亲近几分。 江雁锡站在粥棚下,舀了一碗粥,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朝里撒了一大把沙砾,几乎没过了碗口。 她白衣胜雪,那双含着悲悯的桃花眼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惶惑的面容,郑重道:“诸位!今日,我代王爷与朝廷,有几句真心话要同大家交待。” “前知府李某人贪污**、罔顾人命,已被王爷下令革职查办,打入死牢。一众朋党抄家所得的赃款,已尽数换作米粮。如今粮草充沛,我们所有人都能够吃饱、吃好,再也不用忍饥挨饿了,大家大可以宽心!” 江雁锡顿了顿,眉头紧蹙。 “但是,请诸位原谅,此后赈灾的米粥之中,仍会掺入少量沙砾。” 此言一出,人群一阵低低的哗然。 “为什么?凭什么?!” “早就说了,不论换谁来,我们这些草芥的命都一样!” 待众人的情绪发酵到一定的程度,江雁锡拍了拍手,示意噤声。 议论声不自觉地小了下去,听她说话。 她声音温好,因愠怒而微颤。 “为什么?因为我们之中混入了蛀虫!” “这些别有用心的人,身强体壮,并非饥民!他们衣着光鲜,不愁吃穿——他们却混在我们中间,一次又一次,抢走本该属于孩子的救命粮,夺走老人苦守的一口热粥!他们剥夺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存心想让大家饿死、冻死、绝望而死!” 江雁锡拄着拐杖,跛着脚,在那块空地上走动,确保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她慷慨激昂,讲演的煽动性竟比那些闹事者更甚。 迎着灾民们眸中被点起的熊熊火光,江雁锡趁热打铁。 “可是那又如何?北国朝廷一向爱民如子,我北国子民又岂会是鼠辈!很快,王爷的铁腕会将这些蛀虫连根拔除,而我的碗里,必将永远比诸位多一抔沙土——” 江雁锡端起那碗粥,仔仔细细地让灾民们看清楚。 那根本看不出是粥,完全就是一碗沙,甚至混杂着石子、尘土。 灾民们一路逃亡而来,吃过树皮、吃过稻草,也没有到纯吃沙子的境地。 而面前这位看似娇生惯养的王妃,竟毫不犹豫,仰头便将那碗沙子大口大口地咽了下去——穿肠破肚,催肝裂胆。 何等决绝! 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传来,从前吃的那些沙,顷刻间竟没觉得苦了。 江雁锡唇色苍白,强撑着给众人展示空了的碗。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变得低哑、破碎,却掷地有声。 “若违此誓,有如此碗!” 江雁锡将碗一摔,四分五裂。 “你……您可是那位出身民间的皇子妃?”有人颤声问。 江雁锡怔了怔,没想到自己从前的苦竟也结出了善果,心口一暖。 “是,是我。” 传闻中,皇室中有位皇子妃,哪里有灾情,她便会出现在哪里,普渡众生。更重要的是,她并非天皇贵胄,而是出身于民间,与他们是一样的…… 随即,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叩拜声。 “王妃千岁!”“王爷千岁!” 原本疲累的官差亦与有荣焉,不由得更加振奋,士气大涨! 谢观玉站在江雁锡身后,注视着她单薄如纸的背影。 在一片属于她的山呼赞叹中,他抑住了自己鼓噪的心跳。 …… 那头恢复了秩序,军民一心,可隐藏在人群中的,被贬斥为“蛀虫”的几人,眼中却充满了焦躁与怨毒,见缝插针地寻觅着时机。 直到中午时分,变故陡生。 江雁锡正在粥棚施粥,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端着碗的手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碗应声碎裂,与此同时,他猛地栽倒在地。 他不像是有亲人在,众人见状只是微微侧目,并无人上前照料。 江雁锡将锅勺转递给身旁的官差,急急前去查看。 那孩子已呕吐出不少秽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色发青、发紫。 眼见着就要咬上舌头,江雁锡将手指抵在他齿间,朝官差喊道:“快寻大夫来!” “是!” 官差前脚刚走,一个尖利的声音趁机在人群中炸响:“是瘟疫!瘟疫来了!” 那几人应和道:“原本都好好的,官家的人一来就发瘟疫了!他们要毒死我们灭口吗?!” 瘟疫…… 人们闻之色变,如受惊的鸟雀般“呼啦”一下散开。 江雁锡身旁被默契地空出一圈,唯恐避之不及。 恐慌急速蔓延,人群开始推挤,有不少人被人流压在脚下踩踏,眼看局面就要失控。 “不是瘟疫!” 江雁锡见过这种情形,对着慌乱的人群大喊:“是癔症!不会传染……” 然而,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 肇事者脸上露出得意笑容,准备继续煽风点火。 突然,一道极轻微的破空声传来,一枚石子精准无比地击打在他的膝弯处,使他的笑彻底僵在脸上。 “啊!” 那大汉惨叫一声,腿一软,噗通跪地,随即被迅速上前的官差死死押住。 谢观玉又指了几个人头,示意官差前去缉捕,而后快步领着大夫到了江雁锡身边。 他从孩子口中救出江雁锡的手指,已渗了血。 “我来。” 随即,他毫不避讳孩子身上的污秽,俯下身,骨节分明的手利落地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干净的布帛,轻轻擦干净孩子口鼻周围的污物。 江雁锡并未起身,亲眼见着孩子呼吸尚且通畅,才舒了口气。 一番诊视后,大夫高声宣布:“是羊角风!不是瘟疫!大家不要惊慌!” “不是瘟疫!不是瘟疫啊!” “大夫每天给我们熏艾草、撒石灰,哪来的瘟疫?” 真相大白,在官差的合力维持下,恐慌逐渐平息。 灾民们看着不顾污秽亲自救人的王爷,和屡屡自伤的王妃,眼神彻底变了,这才真的安下心来。 见孩子被官差抱进衙门内安置,江雁锡扶着拐杖,正要回粥棚去,却被谢观玉拦下:“你的伤口需要包扎。” 正要拒绝,江雁锡与他的目光一交汇,想到了什么,点点头:“走。” …… 退思堂。 “都说人牙齿是最毒的,老夫这就去拿膏药来!” “多谢大夫。” 江雁锡对着手指上的伤口左看右看,还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大夫作揖退下后,谢观玉轻声道:“稍等。” 便也进了里间。 江雁锡耳力好,听出他是在屏风后更衣。 再出来时,谢观玉换了身衣裳,呕吐物的气味也祛得干净,只剩他身上一贯带着的冷香。 江雁锡知道他爱俏、爱干净,纵使是这样一团乱的时期,他的头发仍打理得一丝不苟,带着点乏倦的脸上难掩清俊。 所以,当他撕下那蛟丝银珠织就的衣袖为孩子擦拭秽物时,她颇为意外,甚至有一瞬忘掉了手指的疼痛。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谢观玉开门见山。 江雁锡心中早已有了考虑,答道:“回王爷的话。不是意外,也不是蹭饭的地痞流氓,这些人有组织有目标,本就是冲着挑事来的。” “嗯,根源不除,永无宁日。”谢观玉转动着扳指,眸色渐冷。 “根源……”江雁锡略一思索,噤了声。 每天都会有两三个人冒头,除之不尽,显然是有人在躲在幕后,源源不断地收买闹事者。 南城的地头蛇已被谢观玉打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喽啰也该夹紧尾巴,敢如此顶风作案,唯有……灯下黑。 ——衙门里有内鬼。 谢观玉语调平静,又像是别有深意:“听闻皇兄在江南一带颇有势力。皇嫂知道么?” 江雁锡抿了抿唇。 怎么不知道呢?她便是所谓“江南势力”的头号分子。 如今谢观玉孤身一人困守在此,赈灾一事,若处理不善,便是昏庸,若镇压太过,又会落得暴虐的名头。 谢宸最擅长玩弄人心,她安抚民心的策略与话术还是他亲手教出来的……这件事的确像他的手笔。 可是,她只是断尾求生,从未想过要叛主,又岂能帮谢观玉呢? 江雁锡因手上的痛感而稍稍回神,才发现她心乱之时死死掐着伤口。 她知道谢观玉正绵长地注视着她。 江雁锡含糊地应付了一句:“衙门里没有我见过的同僚。其余的,请恕我无可奉告。” 一时无言。 僵持之际,大夫送了膏药来。 江雁锡正要喘口气,却听谢观玉道:“多谢,本王来便是。” “是!” 便又只剩他二人。 “手给我。”他言简意赅。 江雁锡将手默默背在身后,以示婉拒态度。 谢观玉抬眼:“一码归一码,我不会强迫你做事。” “多谢王爷,奴才自己来……” 江雁锡刚想伸手去拿桌上的膏药,却被他隔着衣袖擒住了手腕,挣了挣,没挣开,再闹便有些奇怪了,她只得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装木头人。 心里却是忍不住嘲讽两句,这便是他说的“不会强迫”么,分明是步步紧逼。 谢观玉冷淡地补充了一句:“自己怎么包扎?” 纤细的手指被咬得颇深,加上她掐得用力,齿痕周围已经青紫,渗着血。 谢观玉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污迹,而后用药板缓缓推开膏药,有些凉。 他的动作细致到令人发毛,带着层薄茧的手指难免触到她的皮肤,江雁锡浑身不自在,几乎战栗。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往后缩。 谢观玉手上的动作微顿,抬眸看了她一眼。 “疼了要说。” 不疼,就是……恶心。 江雁锡没应声。 谢观玉无法,手上的动作更慢了下来,每动一下,便要抬眼观察她的反应。江雁锡打定了主意不理人,真像陶瓷娃娃似的,面上纹丝不动。 谢观玉却发现了,每当疼的时候,她会眨一眨眼睛。 他心下了然,也不打草惊蛇,便这么一眼一眼地盯着,终于缠好了纱布,在上头慢条斯理地系了个蝴蝶结,只见江雁锡平静无波的眼中露出点无奈的笑,鲜活了几分。 她想起江南突发水患时,人手不够,谢观玉便日日浸在水里,扛沙袋、筑大坝,后来又与灾民守在一处,她来暗杀,既寻不到时机,也下不去手。 其实,在看见百姓们饿得瘦骨嶙峋、不成人形时,江雁锡心中的天平早已有了倾斜。 可是…… 江雁锡抑下心中的挣扎,认命道:“王爷需要奴才做什么?” “刺杀我。” 江雁锡眉心微动。 谢观玉解释:“如今人心初定,不宜大张旗鼓清查内鬼,只能引蛇出洞。若是用你们传递信息的暗镖行刺本王,并将约见的暗语附于其上,此事应当足以传遍府衙上下,有心之人自会赴约。” 江雁锡思忖片刻,觉得此事可行,不仅能抓出内鬼以绝后患,谢观玉遇刺,无疑能达到苦肉计的效果,令百姓更为拥趸。 只是……这个计划中,她的变数太大了。 要不要真杀了谢观玉? 要不要倒戈,在暗语中泄露计划,甚至让那内鬼通知谢宸的人来救她? 横看竖看,这都是脱身的大好时机,总比乖乖任人宰割、换副棺椁要好得多…… 不到最后,江雁锡自己都说不准会怎么选。 “好,假刺杀。”江雁锡喃喃道,“那么,到时候是你不动,我故意打偏,还是我照着要害打,你自行躲开?” 谢观玉不假思索:“我不动,你看着打。” 江雁锡拧起眉,将缠着纱布的手指给他看,再次提醒道:“我如今有伤,准头可能很不好哦。” “愿赌服输。” 谢观玉伸出小指。 江雁锡从前为着猫的事与他拉过勾,如今想起那段并不光彩的装傻往事,只觉耻辱。 她并未搭手,睨了他一眼,学着他淡淡的语调,应景地啐了句:“嘁,亡命徒。” 谢观玉品了品,唇角弯起一点极淡的弧度。 第10章 10 午后,府衙前难得静谧。 吃过饭的灾民在救灾篷下打盹小憩,粥棚前亦井然有序,众人脸上出现了久违的安定神色。 “咻——嘭!” 不远处突然传来爆裂声,一簇绚烂的烟花应声在天光大亮的空中炸开,流光四溢,将所有人的脸庞映照得明亮。 众人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这白日焰火吸引,一时竟无人察觉其中古怪。 就在烟花炸响、所有人都下意识仰头望天的同时,江雁锡伏在不远处阁楼的窗上,利用那片刻的光影与声浪的掩盖,直直地朝着谢观玉射出一枚暗镖。 在暗镖脱手的那一瞬,江雁锡思绪纷飞,时间也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只要角度再偏一点点,多年来的执念,尽可以了结了。 她的手甚至无意识地又抽出一枚暗镖,想修正那微妙的错误。 谢观玉察觉到了直冲他脖颈而来的杀气。 在听到那极其微弱的破空声时,他绷紧身体,强压下避害的本能。 千钧一发之际,心中的念头荒谬,却无比清晰…… “嗤——” 劲风扑面而来,带来凉意。 谢观玉还未察觉到痛,脖颈上的血先汩汩涌出,他伸手去触,一片鲜红。 那枚乌黑的暗镖,堪堪擦过谢观玉的颈侧,带出一线血珠,随即深深钉入了他身后的玄红大门,镖尾因为余震发出嗡鸣声。 其力道之大,将府衙坚固的门都晃动了几分,可想而知若是扎在人身上,一镖封喉! “刺客!有刺客!” “保护王爷——” 短暂的死寂后,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炸开。 百姓惊惶后退,侍卫们刀剑出鞘,迅速组成人墙将谢观玉护在中心,大夫提着药箱,脸色煞白地急冲过来。 “封锁全场!搜查所有可疑之人!快!” “本王无恙!” 谢观玉任由颈侧那缕鲜血滑落,染红了一小片衣领。 他镇定如山,拂开护在前面的众人,甚至向前踏了一步,将自己更清晰地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恍若镀了层金边。 “宵小鼠辈,只敢暗箭伤人,不足为惧!请诸位各司其职,不必惊慌。” 众人看着他巍然屹立的身影,颈侧刺目的红,顷刻间凝聚到了顶点。 人群中,一个壮汉率先振臂,目眦欲裂地吼道:“这些蛀虫,到底要把人逼到什么地步?草民愿追随王爷,与他们死战到底!” 这声怒吼瞬间点燃了众人的血性,越来越多的人红着眼嘶吼起来。 “死战!” “杀贼!” “王爷千岁!死战不退!” 声音汇聚成滔天巨浪,冲散了恐惧,只剩下共进退的悲壮决心。 江雁锡“闻讯赶来”,一瘸一拐地冲到谢观玉身旁,陪侍左右,迎着风,恰到好处地落下几滴眼泪。 她的泪滴到谢观玉手上,他怔了怔,江雁锡没料到他会当真,连忙止了哭。 唉!就算要哭,她也该哭自己错失良机……江雁锡懊悔不已。 官差拔下那枚深陷门中的暗镖,呈递上来。 镖身上缠绕着一小卷字条。 是句没头没尾的诗:“水渊深处逢阴极,洞中日月天河倾。” 谢观玉认得那字迹。 虽出自江雁锡之手,却写得与谢宸的字如出一辙。 他偏头看了眼江雁锡,她没在哭了,只是红着眼皮,与大夫一起研究止血的伤药。 后来,官差在不远处的客栈二楼一间房中查到了木窗上有飞爪钩住的痕迹,想必就是刺杀者所在的位置。 然而,问遍客栈上下,没见到有人进过这间空房,也再没发现其他任何蛛丝马迹,此事终究成了一桩悬案。 - 府衙内,烛火摇曳。 “今日那字条你见着了吗?” “王爷看完便烧了,想来是什么机密吧,我哪看得着!” “嘘,我取字条时偷偷瞄上了一眼,记下了,是两句诗,没头没尾的,一点也看不懂。” “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什么水渊深处逢阴极,洞中日月天河倾。写景的么?” 几个官差闲时偷偷说着小话,再机密的内容经这样一传,府衙上下也是人尽皆知了。 角落里,有一人不动声色,却竖着耳朵细听,闻言,漆黑的眸子一亮。 只有他听懂了这句暗语传达的信息:子时,金银窟。 是三皇子的人要约见他吗? 他惴惴不安,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陷阱,一时拿不定主意。 …… 子时,夜凉如水。 街头无人,只有巡夜的官差每隔半个时辰经过一次。 已被查封的金银窟更是萧条,大门已经落了锁,只有个隐蔽的后门能够进入。 一个乞丐举着微弱的蜡烛,胆战心惊地挪步进去,嘴里嘟囔着:“有人吗……” 话音刚落,一枚冰冷的、带着棱角的东西破空而来,精准地砸灭了烛火,随即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滚动声。那乞丐吓得不敢上前,伸出脚去试探,才发现暗器原来是颗骰子。 他惊恐地抬头,借着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感觉到赌桌旁隐约有一个人影。 一道冰冷的女声从黑暗深处传来:“出去!” 乞丐听着这声音也很是飘渺,都不知是人是鬼! 他连忙跪下讨饶:“女侠饶命!我也不想打扰你清修的,是有人、有人让我来的……” 早在他进门时,江雁锡先一步看清他不是官府中人,便知是那内鬼防了一手,派人来打探。 “让他进来见我。” “是!是!”乞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就在他即将冲出后门时,那个女声再次响起:“告诉他,我的代号是玉随风。” 玉随风—— 三个字如同惊雷,在那人脑中炸开。 这的确是三皇子麾下的重臣没错! 原来不是陷阱,而是上峰亲至,所有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他又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异常,这才整理了一下衣冠,怀着几分敬畏与忐忑,快步潜入了金银窟。 “大人,卑职来迟了!实在是迫于形势不得不……”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抹白从梁上翩然落下,谢观玉漆黑的眸子在月光下影影绰绰。 不远处,一双素手点起了灯盏,那人将希望都寄托在“玉随风”身上,待看清面容后,心知中计,脸上的血色瞬间如潮水般褪去,转身欲逃,可是已锁链加身,被死死地扣押在赌桌之上! 江雁锡随即出门,往空中放了一束信号弹,巡夜的官差很快就会赶到。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谢观玉的衣裳甚至仍斯文整洁,借着光看清了内鬼的脸——竟是钱师爷! “你……你们!” 钱师爷挣扎不得,哑口无言。 “是你?” 谢观玉很轻地拧眉。 印象中,他很是清廉,李知府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不少官员随着他锒铛入狱,而钱师爷却经得起查,多年来手上没有烂账。 堕落的好人往往比天生坏种更令人心痛,他不禁问:“为何?” “为何?什么为何?” 钱师爷蓦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我倒想问问你,尊贵的王爷,为何我寒窗苦读二十载,自问治世之才不输于人,却只能在这府衙里做个抄写文书的微末师爷?为何李知府那种蠢材贪官却能步步高升,肆意将一方百姓视作猪狗?” 江雁锡闻言,怔了怔。 钱师爷迅速捕捉到了她的隐痛,仿佛看见了一丝生机,转而朝向她诘问。 “玉随风,你又为何叛主?我们这些人,都是受尽了世间羞辱的,又有什么不同呢?普天之下,只有三皇子赏识我们的才能、赐予我们公平的机会!我想实现我的抱负,这有错吗?我想除去狗官,真正为这天下百姓做事,这有错吗!” 谢观玉敛眉:“你言行不一,分明是在牺牲百姓为自己的通途铺路,打着‘不得已’的幌子矫饰对权力的渴慕。” “牺牲?” 钱师爷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们这些人生来便在云端,脚下自有锦绣前程,怎么会懂?难道世间所有的路都干干净净、任我挑选吗?我只知道,待他日我大权在握,能救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我只知道,今日若不牺牲他们,来日我便会被旁人牺牲……” 话音未落,官差破门而入。 “王爷!王妃!属下来迟——” “……这是?” 谢观玉将钱师爷交过去:“收监。” 官差没有多问,抱拳:“是!” 两名巡捕一左一右架起钱师爷,将他向外拖去。 就在即将被拖出门口的刹那,他猛地扭过头,淬满恨意的眼睛死死盯住江雁锡,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玉随风……你以为你能善终?飞鸟尽,良弓藏!我在下面睁大眼睛看着你!看看你的下场,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哈……老天无眼!无眼!!” 二人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谢观玉的目光轻轻落在江雁锡身上。 钱师爷的话像一根细刺,绵绵密密地扎进心里,令他第一次看清月亮的另一面。 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否也有无数次不得已? 江雁锡看着状若疯魔的钱师爷,则是如揽镜自照。不得已么…… 原来她所谓的被命运逼迫才不得不犯下罪孽,换个视角看,竟真是如此可笑的、自欺欺人的谎言。 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钱师爷说得一点不错,她亦死期将至。 最终还是江雁锡打破了寂静,低声道:“王爷,事情快要了结了。您允诺要给奴才的薄棺,可以明日就订下吗?” 谢观玉眸色深深。 “好。” 因着跛脚,二人走得慢吞吞,眼见着月亮一点点西斜。 “我想要‘桐木棺材,柏木挡’,这样才不会被虫子咬。里面的空间不要太大,挤一些更好,若能刻图样,就刻一只大雁,要往南飞。还有……” 江雁锡细细地说了想要的内容。 谢观玉静静地看着她。 江雁锡噤声:“我说得有点多了么?” 谢观玉摇头。 只是有些怪,江雁锡如数家珍,仿佛想过千百遍自己会如何死、死后葬身何处了。 语气不像是在谈棺材,倒与她从前介绍漂亮珠子没什么分别。 “只是有些贵。” 江雁锡紧张地攥了攥袖口。 单论这几日出的力,恐怕叫不上这么高的价格。 “做工好些,要白银五两……” “可以。”谢观玉颔首。 “多谢王爷。” 江雁锡这才安了心,面上不自觉带了点笑,平日里被藏得很好的酒窝若隐若现。 直到谢观玉淡淡地问:“为什么取了这样的代号?” 宫中人对名号有些忌讳,而江雁锡这名字显然颇有深意。 玉随风。 便是字面意思——谢观玉灰飞烟灭,随风而逝。 江雁锡眨了眨眼,面上笑意不减,平静地说谎:“很好听吧?” 谢观玉将她眸中的狡黠尽收眼底,知道她满是坏水,冷哼了一声。 只是不得不承认,江雁锡办事干净、准确,特别是今日那道擦过他侧颈的暗镖。 鲜血淋漓的那一瞬,恐惧与疼痛尚未侵袭而来,谢观玉唯一的念头是:这招她使得真漂亮。 增一分则致命,减一分则落空,她却能精确到毫厘。在这样荒诞的念头影响下,颈侧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竟带起一阵隐秘的战栗。 这样聪明的人,死了有些可惜。 谢观玉轻声道:“江雁锡……” 江雁锡仰头看他:“嗯?” 理智回笼,谢观玉压下了念头:“没什么。” 想得深些,便知不可行。她与他结仇多年,况且,与谢宸又有那样一份亲密关系,后患无穷。 “哦……” 江雁锡觉得他有些古怪,也许是磨刀霍霍,正在想怎么杀了她吧。 脖颈微凉,她不自觉离谢观玉远了些,一路无言。 第11章 11 翌日。 牢房深处,弥漫着消磨心志的霉味。 许多事情都已随风而逝了,但骤然闻到熟悉的气味,还是猝不及防地被拽回到那段记忆中。 江雁锡想起自己在狱中像狗一样求谢观玉,有些应激地攥紧了手。 “王妃,这边请——” 狱卒将她带到一间牢房前,便行礼退下。 钱师爷蜷缩在硬床板上,听见开门声响,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江雁锡进了牢房,试了几次钥匙,利落地打开缠了他满身的锁链。 “你走吧。” 闻言,钱师爷这才缓缓抬头,年轻的脸上失了锐气,满是迷茫。 “你……” 昏暗的光线下,江雁锡着一身白,与这污浊的牢狱格格不入。 很奇怪,与之为敌时,他觉得江雁锡像一个可怖的黑影,笼罩全身,无处遁逃,如今发觉她其实消瘦无比,那种目光有点像家中的长姐。 “去哪?”钱师爷仍满腔愤懑,“像我这样一条丧家犬,还有什么价值……若要我今后隐姓埋名,像老鼠一样苟且偷生,我宁愿死在牢中!” 江雁锡很轻地抿了抿唇。 谢宸选人第一条,便是要有野心,有狼性。 她亦是如此。顺境时自然意气风发,狂热地一路高歌猛进,可是心气也高,若不能功成名就,哪怕是平平淡淡地活着,也觉得难以忍受,仿佛注定会走极端。 “活着才能翻盘,死了便只剩烂命一条,这种话想来很难听得进去。不过你应当明白,你走也好,不走也罢,如今我都已经假传谢观玉口谕,大摇大摆来劫狱了。” 钱师爷怔了怔,他太沉浸于自己的悲愤中,全然没想到江雁锡付出的代价,一时间竟不敢看她,生怕强撑着的傲骨会彻底粉碎。 江雁锡在他身旁放下一个包裹,她能力有限,只能装些干粮和他被扣押的户籍文书。 “只要在一炷香之内从侧门离开府衙,取了盘缠直接出城,我保证不会有人抓你,囚簿上也会将你除名。以后清清白白做人,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江雁锡算了算时间,也没什么想劝的了。 “我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言尽于此,请你自便吧。” 说罢,她跛着脚,快步离开了。 钱师爷死死盯着江雁锡离去的方向,眼中情绪复杂。 “什么东山再起?你们怎会懂,不是所有事都等得起!” 他喃喃。 “我本就是不值钱的烂命、贱命,可是……我能成事,我一定会有法子成事……” 良久,他弯腰捡起包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侧门。 江雁锡亲眼见他出了府衙,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却生出点迷茫。她不知东窗事发后如何面对谢观玉,也不知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钱师爷只一次行差踏错,不似她这般深陷泥沼,也许还能回头吧? - “王妃脉象虚浮紊乱,气血亏损至极。若再不好生调养,莫说日后行动受累,只怕……只怕有损寿数啊!” 大夫眉头紧锁。 “尤其是饮食,王妃本就有胃疾,连日里吃的多是沙子,又长久茹素。不仅要按时喝汤药,平日里也该多吃红肉才好。” “好,本王记下了。” 如今的救灾蓬已全然变了样子。 灾民们排队领的,不再是能照见人影的稀汤,而是真真切切、能立住筷子的白米饭。几口新架起的大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炖着菜肉大杂烩,翻滚间能够看到切得厚实的肉。 大伙儿吃得又急又快,纷纷夹起炖得烂乎的肉,也顾不上烫,直接塞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咕哝声,在冒着油腥的香气中吃得是大汗淋漓! 谢观玉穿梭在面带喜色的人群中,边视察,边寻找江雁锡的身影。 “王爷,不好了……”狱卒行色匆匆,附耳与他禀报。 闻言,谢观玉眸中浅淡的笑意倏然寂灭,然而面上不显,只道:“无妨。” 抬眼,江雁锡正倚冰冷的石壁出神,残阳如血,将她苍白的脸映得绯红。 谢观玉倚在她身后,正对着府衙侧门的方向,冷不防问:“在想什么?” 见他来,江雁锡强打起精神,礼数周全:“见过王爷。” “你跟我来。” …… 日月交替,夜色渐浓。 谢观玉端坐案后,垂眸专注于公文。 虽一言不发,面上也辨不出情绪,然而他每一次顿笔,周身的气压便会沉几分。 江雁锡隐隐觉得他已知道了什么,正等着她先开口。 可她并不开口,打定了主意要拖延时间。 江雁锡整理着文书,暗自估算着时辰,每一瞬都无比漫长。 “皇嫂今日似乎格外安静。” 谢观玉翻开了囚簿。 江雁锡很轻地皱眉。 她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何况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皇嫂翻过囚簿么?” “王爷说笑了,奴才怎敢。” “似乎少了个人。” “何人?” “钱师爷。” 来了。 江雁锡强自镇定,谢观玉的逼问一句紧似一句,她只揣着明白装糊涂,笑意吟吟,将语调拖得很慢。 “听闻皇嫂今日进了牢房。” “有么?我不记得了。也许路过停了停,想忆苦思甜。” “算算时间,他此时该过城门了。” 江雁锡眨了眨眼,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钱师爷走得也是急,没能赶得上晚饭。” …… 直到谢观玉失去了与她周旋的耐心,起身逼近她。 “玩够了么?” 他身量高,落下的影子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时间足够了。 江雁锡深吸一口气,不再闪避,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直直跪了下去。 “奴才知错。”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掷地有声。 “奴才假传口谕,私放要犯,请王爷治罪!” 谢观玉很慢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皇嫂应该知道规矩,一仆不能侍二主,是不是?” “王爷明鉴,奴才不曾有二心。” 江雁锡虽是跪着,姿态却仍带着几分未尽的傲气,微微扬起的脖颈线条流畅修直。 “于情,钱师爷与我一样,不过是一枚弃子,我救他是全了同僚之谊。于理,我只答应王爷要抓出内鬼,如今风波已定,你我也已钱货两讫,算不得主仆。” “钱货两讫?” 谢观玉很轻地重复了一次。 原来昨夜江雁锡提棺材的事,是存心在与他割席。 烛火发出了“噼啪”的爆响。 谢观玉眸如点漆,所有的情绪一点点抽离,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悸的审视。 “你觉得,他逃得掉吗?” 江雁锡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笃定地点头。 “可以,因为王爷不能去追他。”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 “王爷应该知道其中利害。” 江雁锡双眸沉静如水,仿佛他的怒火于她而言,不过是一阵无关痛痒的穿堂风。 “钱师爷丢了官职,于谢宸而言早已没了利用价值。王爷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张旗鼓地去追,除了劳民伤财,毫无益处。” 她抬眼,语调多了几分锐气,落在他耳中如同刀子,有些刺耳。 “王爷若执意派兵追捕,只怕钱师爷情急之下只能将刺杀的真相公之于众。届时,我不仅会出面坐实,更会让全城百姓都知道,所谓‘王妃’,从头至尾,也只是您棋局中的另一枚假子。” 谢观玉闻言怔了一瞬,漆黑的眸中染上一丝荒唐。 “你是在威胁我?” 江雁锡肯定地点点头。 他这才真生出几分气来,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闷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观玉俯身钳住她的下巴,与她平视,直到她疼得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皇嫂是不是觉得,凭那几滴眼泪试出了底线,认定本王不会赶尽杀绝?” 他的眸子漆黑如墨,沉沉的影子顷刻间覆下来,伴着极强的压迫感,令人想到蛰伏于丛林深处,盯住了猎物的豹。 江雁锡堪堪又要咬破嘴唇时,只觉他骤然松了力道。 她知道的,她的威胁于谢观玉来说微不足道,他当然可以绞了她的舌头,残忍地杀死,所以…… 江雁锡盯着他伤口未愈的侧颈,袖中无声地滑出一枚暗镖。 他们离得如此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冷香,绝无可能失手。 谢观玉的锦靴先一步踩住了她的衣袖,无声地警告。 江雁锡亦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剑眉低压,山雨欲来,眸中翻涌着与她相当的浓烈杀意。 可是,他若想动手,便应该踩住她的手指,狠狠碾下去。 二人像是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一时僵持不下,谁也进不得一步。 然而江雁锡终究是跪着,矮人好几头,若闹得鱼死网破,他要付出的代价总是比她小。 何况,谢观玉似是吃软不吃硬,眼泪倒真比威胁好使。她飞快地思忖着调整对策。 良久,江雁锡轻轻扯回自己的袖子,转而从腰间抽出一条乌黑的软鞭,高举过头顶,呈给他。 “请王爷开恩,无论如何,他是我的部下,我要为他留一条生路。奴才愿代他受过——” 江雁锡骤然软了语调,垂下眼去。 “私放罪犯,按律当斩,可我已经没命相抵了。若我的皮肉之苦,能让王爷息怒,那么奴才恳请王爷成全,即刻施刑!” 谢观玉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接下那条软鞭,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扯了扯,皮质的鞭身发出韧响。 “本王手重。先前留你全尸的允诺,只怕要作废了。” “王爷尽兴便是。” 江雁锡面无惧色,俯身叩首。 谢观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鞭柄。 他认得这种鞭子——抽在身上不见得会有伤,却能疼进骨头里,是专门用来磋磨人、践踏尊严的东西。 谢观玉注视着她单薄的脊背。 他知道那里有伤,探过哪一处最疼。 手腕一抖,那条软鞭如同毒蛇般在空中划过一道遒劲的弧度。 江雁锡只觉耳畔袭来一道劲风,被卷起的碎发拂过她脸颊,回忆起那钻心蚀骨的疼,她还是下意识紧闭双眼,几不可察地颤了一瞬。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啪!” 那一鞭十足地落在了地上,发出巨响,砖上现出一道深刻的划痕。 江雁锡还未想明白,便听他的手又动了,却是有什么东西被脱手扔了出去。 她迟疑地睁开眼,只见那条噩梦般的软鞭被谢观玉丢在了炭盆里。 火焰“呼”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鞭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牛皮制的鞭子在火中散发出极其刺鼻的气味,甚至滚起了浓烟。 “脏了本王的手。” 江雁锡怔怔地抬头,隔着浓烟对上了他的眸子。暴怒或厌恶之外,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官差匆匆的声音:“启禀王爷!卑职见退思堂中冒出黑烟,前来护驾——里头可是走水了?” 谢观玉敛了神色,恢复了往常的威严,扬声道:“无事。” “王爷、王妃,厨房差人来问,晚膳已热过一次,是否要传膳?” “传。” “是!卑职告退!” 一时无言。 谢观玉默了默,伸手。 “是接着演举案齐眉,还是一拍两散,看你。” 江雁锡很轻地舒了口气,就着台阶下了,扶着他的手腕,借了点力起身。 不多时,厨房送来晚膳。 正中那盅参鸡汤冒着热气,丰腴的鸡肉清晰可见,混着点药材的清苦。 江雁锡五感受过训练,很是灵敏,如今像是在受酷刑,如同被一只暖而腻的手掌死死捂住口鼻,喘不上气来。 谢观玉没有动筷,目光落在她没有血色的唇上,方才咬得那么用力,都不见红。 大夫不吉利的谶语挥之不去,他压下心底的烦意,盛了碗汤。 他将那碗鸡汤推至她面前,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喝了。” “王爷。”江雁锡皱眉,还是开了口,“我自幼……” “本王知道。”谢观玉没有多余的字眼,堵了话头。 江雁锡觉得荒谬。 她实在想不明白,强迫一个将死之人吃肉是什么恶趣味。 谢观玉嫌那软鞭不光彩,难道强迫她破戒,就不下作了吗? 对上她困惑的目光,谢观玉耐着性子解释:“传闻人死后,灵魂要过奈何桥,会遇见恶犬阻拦。若死前腹中没有肉,便无法引开恶犬,投胎转世。本王不想被鬼纠缠。” 江雁锡更觉不可理喻,竖起三指作发誓状,保证道:“我绝不会缠着你,我只是……想回家。” 谢观玉眉心微动,自知失策。 他不信神佛,只是印象中江雁锡很是迷信,寻了个话头唬她,倒惹她伤怀。 可是,难道还要他求着、哄着她喝吗? 谢观玉薄唇轻启,说出的话却有些冷:“想救人,总要祭出点诚意。” “诚意……” 江雁锡讷讷地重复了一次。 “若我喝下,王爷便会高抬贵手?” 谢观玉很轻地“嗯”了一声。 “一言为定。” 似是生怕他反悔,也怕自己反悔,江雁锡端起碗,带着近乎自毁的决绝,准备仰头将那碗鸡汤一饮而尽。 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挟制了,她错愕地看向谢观玉,加了点力气,仍拗不过他。 谢观玉见识过她对自己的虐待,早有预料,截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背触到发烫的碗壁,可以料想,若真由她硬灌下去,只怕口舌生疮。 江雁锡无奈:“王爷,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谢观玉消气了,尽管心中不服气,表情与语气实在算得上顺从。 可是鞭子也递了,“诚意”也给足了,为什么他倒火气更甚?令人毫无头绪。 谢观玉亦无奈,眸色渐深。 他从江雁锡手中夺过碗,撇去汤上飘着的浮油。 “皇嫂想要解脱,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他用瓷勺舀起一勺汤,递到她唇边。 “你……” 江雁锡震惊于他的恶劣程度。 光是一口闷下,便耗光了她的决心,一勺一勺任由荤腥沾满口舌,简直是凌迟…… 谢观玉耐心告罄,命令道:“张嘴。” 江雁锡抿紧了唇,无声地抵抗。 “已是最后一个条件了,你喝汤,我放人,‘钱货两讫’,很公平。”谢观玉很轻地用瓷勺试图撬开她的齿关,“若皇嫂不想前功尽弃,最好配合一点。” 江雁锡的身体僵了一瞬,最终,紧咬的牙关带着巨大的屈辱,微微松开了一道缝隙。 谢观玉顺势将那一勺温热的肉汤送了进去。 暖融融的鸡汤实则并不难喝,甚至非常香醇。 一瞬间,江雁锡想到了许多事。 无忧无虑的晨钟暮鼓,慧慈师太摩挲她头顶时掌心的温度,佛前清寂而安心的檀香气息…… 那些她赖以生存、视若珍宝的记忆,仿佛被这口荤腥的汤水兜头淋下,瞬间变得模糊、油腻。 强烈的侵犯感袭来,胃里翻江倒海。 江雁锡猛地弯下腰,对着渣斗,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 谢观玉忙放下汤碗,俯身看她。 江雁锡溢出了泪花,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和水。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江雁锡清理了一番,生无可恋地看向那碗汤,却怕他反悔,殷切地注视着谢观玉。 “可以再试一次吗?我保证,这次一定不会再吐出来了!” 谢观玉正想着此事急不得,要为她布些素菜,却见江雁锡已经双眸紧闭,嘴唇微张,示意他喂食。 谢观玉却之不恭,吹温了一勺汤,递到她唇边,江雁锡机械地咽下,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喝的是什么毒药。 如那日替她包扎一般,谢观玉有了经验,细细地盯着她的脸。 她想吐了会皱皱眉,太烫了会撇撇嘴。 谢观玉喂食的动作也从最初的强硬,渐渐多了点耐心,将温度与停顿控制得很好。 中途他无声地添了一碗汤,江雁锡沉浸在净土不复的悲伤中,竟没发现。 待江雁锡喝得有些饱了,这汤竟没完没了,这才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谢观玉冷凝的眉眼已舒展开来,甚至心情有些好。 他察觉了江雁锡的视线,说出的话却依旧难听:“在你死前的每一天,每一餐,都要吃点荤腥。” “你!” 江雁锡气结,没料到他还会加码,然而话还未出口,便被接踵而来的鸡汤堵了回去。 谢观玉看着她骤然抬起的、充满抗拒的眼,抑了抑轻挑的唇角:“那你拒绝我。” 江雁锡攥紧拳头,怒目而视,可是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都到了这步,喝一口与无数口,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忍气吞声,只能在关于谢观玉的印象中狠狠添了一笔:怕鬼缠。 …… “官爷,您就通报一声吧!我儿钱阳,就在这官府中做师爷……” “这,老夫人,我不能擅离职守。而且,府衙中没这号人!” 江雁锡甫一出门,便见有一老妪正央求地看着守门的官差。 定睛一看,竟是嬷嬷。 她跛着脚快步走了过去,唤她:“嬷嬷!” 官差见了她,先一步行礼:“参见王妃!” 嬷嬷见是她,正露出点和蔼的笑,听了这话,怔住了。 “免礼。” 江雁锡握着嬷嬷的手,将她带到一旁。 “夫人……不,王妃。老身参见王妃!” 嬷嬷有些局促起来,眼见着就要跪下,被江雁锡急急拦住。 “嬷嬷,我谢你还来不及,哪有你给我行礼的道理?” 她态度亲和,嬷嬷也放松了些,紧攥着她的手,面有喜色:“真好,夫人逢凶化吉,还做了王妃,真好!” 夜凉如水,嬷嬷衣着单薄,不知在外头待了多久。 江雁锡感受到她真切朴实的情意,有些鼻酸,用温热的手将她的搓暖了些。 “嬷嬷,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 嬷嬷脸上转而露出忧色:“夫人今天在官府中,可有见过我的儿子吗?” “谁?” “我儿的名字叫钱阳,在官府中做师爷。” 江雁锡一惊,蓦地僵住了,差点站不稳。 钱师爷…… 他竟是嬷嬷的儿子! 从前种种浮上心头。 嬷嬷花钱打点,为她求得了单间的牢房,之后又提着食盒来探监……其中是否有钱师爷的恩惠在呢? “昨天晚上,阿阳说府衙中有要务,没有回家。平日晚饭,他都会回来的,可是今天没回来,也没说一声。我进不去,问守门的官爷,竟是说没这号人,他表情也不是很好,会不会……会不会……” 江雁锡温声安抚道:“嬷嬷放心,我知道钱师爷,他一向做事出色,很受王爷器重。昨夜外县有一桩急事要办,钱师爷受了钦点,走马上任去了。可能走得急,报信的人没通传好,这才有了误会。” “真的啊?”嬷嬷惊喜地看向江雁锡,王妃自然不会骗她的,满面愁容慢慢舒展开了。 “多谢王妃!多谢王爷!” 说着,她又有些难为情:“我们家阿阳,自他爹逃走后,也没人教,就自己一点一点学着,撑起了整个家。如今终于受了贵人器重,我这做母亲的却总担心他做错事、说错话……若是阿阳犯了错,还请王妃多多担待、美言几句。” “好、好!”江雁锡连声应下,想起什么,问,“嬷嬷,您之前说的欠债,可还完了?” 嬷嬷紧抿着唇,摇摇头:“利滚利,已是无底洞了……” “我——” 江雁锡正要开口,嬷嬷明白了她的意思,连连摆手:“夫人!您从前给的赏银已经够多了,人各有命,我们自会过好自己的生活。若您一再接济,老婆子我反而不好意思再见您了!” “我明白。” 江雁锡点头应下,却是将筹钱一事记在了心上。 她的棺椁快制好了,若是卖掉,或许…… “夜深了,夫人体弱,别再在风口上站着了!得知阿阳平安,我就放心了,这便走了!” 嬷嬷生怕耽误了江雁锡的时间,拍了拍她的手,见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江雁锡看着她苍老的背影,想起那夜她因为没有户籍被抓走,嬷嬷拿出一包沉甸甸的赏银给官差…… 钱师爷不得不投入谢宸麾下,想来也与这催命的债务有关!这种境遇下,嬷嬷面对一个傻子,没有昧下钱,反而全拿出来救她,事后又雪中送炭……这是何等好的心肠? “阿弥陀佛!” 江雁锡深深地舒了口气。 幸好,幸好……翻涌的胃竟也渐渐平息了。 若钱师爷因她而困死狱中,她便是恩将仇报,恐怕在嬷嬷面前无地自容,无法原谅自己—— 第12章 12 钱阳没命地奔逃着。 路边的灯盏与树影在他的余光中连成一条直线,越跑越偏,只剩泠泠的月光。 他被什么绊了一跤,重重摔在了地上。 手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却发现手感怪异,低头一看,竟是一具白骨! “啊!啊——” 钱阳毛骨悚然,冷汗从额上滚滚落下。 不知怎么生起的勇气,借着月光,他爬过去,细细查看着地上的腐尸。 一具,又一具,俨然成了乱葬岗。 尸体上裹着褴褛的破布,脚上踏着草鞋,是奔逃而来,却饿死在路上的难民! 天色渐渐吐白,钱阳在白骨堆中惊怔,好不容易血液回暖,他喉咙发紧,收拾好行囊,准备再度逃亡。 “珰——” 南山寺中,响起了钟磬声,飘渺地传来。 钱阳被震醒了,那道佛音如同在叩问他蒙尘的良心……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绊住了双脚,猛地钉在原地。 他咬牙,想再度迈开步伐,然而钟磬琤琮,不绝于耳。 恍惚间,钱阳的脑海中如走马灯划过许多闪念,许多人脸。 他犹记得第一次得了三皇子赏识,他跪在地上,眼前恍若出现了一道通天的梯子,贵人有如神祇,那一瞬,浑身的血都热了,他止不住发抖,回去时意气风发,仰天大笑,很久很久。 可是,回头看,是一张张愁苦的脸。昔日的同僚,露出鄙夷的目光,操劳的母亲与长姐,仍活在催债人的阴影之下,还有假王妃,灾民…… 灵魂仿佛被两股力量拉扯、角力,几乎将他撕碎! 又一道钟声如雷一般劈下来。 钱阳踉跄着扑跪下去,双膝重重砸在黄土之上,面对着这片由他参与造就的人间地狱。 若不是他献策关城门、抓流民——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 泪水滴落在白骨上,却并非出于恐惧,只是再也没法蒙骗自己,粉饰罪过了——他也绝不要做像父亲那般只会逃跑的懦夫! 钱阳回身,定定地望着南城的方向。 …… “初见施主时,还未及笄,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释空住持的目光落在江雁锡身上,如同佛前长明的灯烛,温暖明亮。 江雁锡的思绪随着他的话仿佛回到了那一年。 彼时,谢宸同她去江州祭拜慧慈师太,感染了风寒,病来如山倒,全城的大夫如流水般进进出出,皆叹气离开。 她寻医问药,一路求到了南山寺去,听闻寺中有个直达天际的渡厄峰,顶端的小庙供奉着一尊药师琉璃光如来,一百零八个台阶一步一求,药师佛听见信众的祈愿,便能使人起死回生。 江雁锡这般做了,谢宸果真渡过此劫。 可是如今…… 江雁锡扯出点笑,她正捧着一叠抄好的经书,应道:“是啊,一晃眼好多年了,释空大师的慈悲还是一如往昔。此番您亲临坐镇,大家都如吃了颗定心丸,逝者安息,生者长宁。” 释空住持双手合十,神色沉静而悲悯:“阿弥陀佛。众生之苦,即是佛门之苦,老衲与众弟子自当尽绵薄之力。” 赈灾工作到了收尾阶段,南山寺作为皇家寺院,承担起抚慰民心的职责,释空住持携一干僧众前来为灾民举办祈福法会。 释空住持须眉皆白,持一柄锡杖,身后跟着十二位僧人,身披袈裟,举止庄严。 香案上的烟袅袅升起,诵经声伴着悠扬的钟磬声,众人阖眸听着,渐渐将苦难忘却了,沉重的心变得纯净、轻盈。 就在这肃穆的时刻,一个身影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手中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他的目光锁定了江雁锡,又转向她身旁的释空住持。 “妖僧!安敢在此蛊惑人心!我大难临头,你们凭什么安宁?” 钱师爷嘶吼着,趁着众人松懈,竟疯狂地扑了上去! “小心!”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就在那利刃即将刺入释空住持胸膛的刹那,江雁锡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挡在了他身前。 “嗤——” 利刃扎入心口,鲜血瞬间浸染了衣裳,触目惊心。 “抓住他!保护王妃!保护住持!” 官差绕过灾民、绕过僧众,一拥而上。 那一瞬,江雁锡正要夺过匕首还击,却发现钱阳虽面目可怖,甚至额上因暴怒而鼓起了青筋,可是——他手上的力道却极轻极轻! 钱阳双唇翕动着,眼中露出焦急而无助的神色,一遍又一遍地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重复着:“拜托了……拜托……” 四目相接的一瞬,江雁锡读懂了他的意思,她心头一震,眸中渐渐染上凄楚。 她颤抖着紧紧抓住他的手,与他一起握住了那柄决定二人命运的凶器。 鲜血缓慢而不间断地流淌出来,江雁锡一点点施加力道,将那柄匕首精准地捅入了一个危险至极却不足以致命的、恰到好处的位置。 钱师爷很轻舒了口气,嘴角浮现出一个复杂无比的笑容,在被官差扣押在地之前,事先服下的毒药已然发作,低语道:“多谢。” “刺客服毒了——” 江雁锡不顾胸口流血的伤口,踉跄着穿过官差,“扑通”一声跪在钱阳身旁。鲜红的血混着泪滴落在他身上,洇开了。 她很轻地捧住他的头颅,看着他苍白的嘴唇一点点发紫、溢血:“吐出来……钱阳,只要活着什么都会有法子的,你吐出来……” 江雁锡试图抠挖他的嗓子,强制将毒液呕吐出来。 钱阳只是以笑掩饰住钻心蚀骨的痛楚:“来不及,来不及了……” 他仰面望着天,天上漂浮着流云,离他好远好远。 他本不敢登天,可是贵人垂下衣袖,竟令他痴心妄想,试图顺着袖子,一路爬上去,可是摔下来了,摔得很惨,才发现那角衣袖也如海市蜃楼,攀不上去。 于是,钱阳想,那他便做个梯子。 无论是谁踩着他,爬上去,只要能还债,只要别抛下母亲与阿姐…… “阿阳!” 一道凄厉的惊叫声传来。 嬷嬷带着痴傻的阿霜,日盼夜盼,心绪不宁,来官府前探消息,却见人群团团围着,挤进去一看,倒地不起、呕着黑血的那人,正是她的骨肉啊! 江雁锡急道:“不要伤了她们……” “是!” 官差让出一条路来,母女二人跌跌撞撞地冲来。 “吾儿……吾儿……” 嬷嬷看着心口重伤的江雁锡和奄奄一息的钱阳,一阵晕眩,什么话也说不出、不敢说,只是凄然地、隐忍地流着泪。 “阿阳,你、你流血!你疼不疼,疼不疼啊……” 阿霜惊慌失措,不停地拿袖子擦拭他七窍中流出的血。 疼的,阿姐……我好疼。 钱阳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张了张唇,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支撑不住,头一侧,彻底没了声息。 江雁锡脸色苍白如纸,不敢去看嬷嬷锥心的目光,不敢听阿霜惊惶的哭声,她睁不开眼,仿佛也被吸入一片黑暗之中。 意识弥留之际,她的声音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喃喃:“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 谢观玉是在日落时分赶回府衙的。 他一身风尘,白衣上溅了泥点。 今日一早,他便领着一队官差打马出城,将几十具倒毙在逃荒路上的尸身掩埋了,既为其收尸,也避免了时疫。 人刚下马,一名官差便上前,低声禀报了府衙中的惊变:钱师爷刺杀释空住持,王妃舍身挡刀。 “舍身挡刀?”谢观玉很轻地抬眉。 途经法会,释空住持正端坐坛上,无悲无喜,灾民们盘腿坐于其下,宁静祥和,一切灾厄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见他来,小沙弥迦南双手合十:“王爷。师父正在祈福诵经,特命我于此向王爷禀明:钱师爷的尸身已经超度收敛,由他的母亲带回家去了。” 言下之意,便是不再追究。 “住持慈悲。”谢观玉亦双手合十,回了一礼,“法会有劳诸位圣僧操持,本王先去照看……” 他顿了顿,拣了个合适的称呼:“江小姐。” 他大步走向退思堂,只觉此事疑点重重。 谢观玉几乎本能地认定了江雁锡是幕后主使。 钱师爷,一介书生。 他若真想报复,最可能做的是在暗处煽风点火,或是挥刀向更弱者。刺杀被重重保护的释空住持,岂不荒唐? 何况,江雁锡自幼习武,钱师爷能触到她如同天方夜谭。除非,那柄匕首,是她自己迎上去的。 大夫匆匆而来:“见过王爷!” “先生免礼。”谢观玉回神,“王妃如何了?” “回禀王爷,王妃的情况情况凶险万分,刀刃再偏一寸,便捅破心脏,便是菩萨也救不回来了!” 大夫回想起那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心有余悸。 “幸好,王妃福泽深厚,虽还烧着,却已脱离危险了,在下正要熬药!” 谢观玉点头:“有劳先生。” 偏一寸。 颈侧的伤口隐隐作痛,叫嚣着,提醒着他,谢观玉眸色渐冷。 大夫的每一个字都在验证他心底的猜测。 这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码吗? 释空住持德隆望尊,曾涉险周游列国,为北国带回了经文与佛骨,广明帝因此下令皇室永不杀僧侣。 若江雁锡真拿人命为自己铺路,以博取释空住持的庇佑……她会吗? 谢观玉推开门,带着一身未散的坟冢间的土腥与寒气。 室内药味浓郁,江雁锡尚未醒来。 谢观玉在她床前三步外站定,低眼看着她。冰冷的审讯到了唇边,他忽然觉得有些残忍。 他料想自己身上的气味不会太好闻,绕至屏风后,利落地换了身干净衣裳。 江雁锡身上烫得吓人,额上覆着的毛巾也热了。谢观玉将毛巾浸在冷水里,拧好,重新贴在她额上。 她的发鬓是湿的,不知是泪还是汗,谢观玉默了默,又拿出帕子。 在他的预想中,应当是嫌恶地用双指捻着帕子,如同用抹布擦拭秽物一样,粗暴地胡乱抹一通。 事实上却并不是这样,她郁丽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脆弱得如同瓷偶,一触既碎,谢观玉不自觉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用柔软的帕子贴着她的脸颊,一点点细致地擦拭着。 江雁锡睫羽轻颤,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动作僵在半空,所有难以解释的细致周到都来不及收回,谢观玉察觉到自己有一瞬慌乱。 然而江雁锡并未醒来,她伸出被匕首刺伤、缠着纱布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食指。 谢观玉低眼看着她的手,好小,很烫,缠在他的食指上,瘦削得好似一折就会断。 江雁锡口中念着什么,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去,耳朵贴近她的唇瓣。 却听她轻唤:“阿宸……” 谢观玉一怔,薄唇轻抿。 他想要抽手起身,江雁锡却用力攥着,牵动了伤口,痛苦地皱眉。 一时间进退不得,那便审一审吧。 谢观玉这般想着,斟酌着谢宸会有的语气,软声道:“疼不疼?” 江雁锡很轻地“嗯”了一声。 谢观玉注视着她总是被咬的下唇,平日她从不愿喊疼,看来如今的确不设心防,很是诚实。 他正思忖着要怎么问,见江雁锡紧蹙着眉头,随口道:“为什么皱眉?” 等了许久,才等到江雁锡的回应,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食指:“想你。” 谢观玉无意窥探他们之间的情愫,一阵热意却涌了上来,烧得他耳根滚烫。他疑心是因为凑得太近,与她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所致。 他捏了捏她的手指,正色道:“严肃些。” 于是,他拣了个严肃的问题:“是你指使钱阳刺杀的么?” 江雁锡呼吸重了几分:“……不是。” “那他为何舍命助你呢?” 江雁锡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谢观玉心念一转,眸色渐深:“那么,是他想挟恩图报。” 在谢观玉看来,钱阳此举称得上悲壮,却并不光彩。他对得起母亲,自刎谢罪,也算对灾民有交待,可是独独对江雁锡不公平—— 他算准了江雁锡的仗义、同情,未经商量便强迫她欠下道德债,以此来转嫁命运,也没想过她会不会被压垮。 若遇上心肠硬的,踩着他的尸骨一走了之,谁会真的如约背鬼债? “你要帮他?” “嗯。” 谢观玉轻哂,第一次觉得江雁锡有些笨:“你看不清么?他在欺负你。何况,你自身难保,要怎么帮呢?” 江雁锡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攥着他的力道更紧了些,如同溺水者,眼尾落下一滴眼泪。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哭是什么意思?” 江雁锡没有应声。 他淡声:“你想要我帮你吗?” 江雁锡可怜道:“帮我……” 昏黄的光线下,她纤长的睫羽沾着泪,令人不得不泛起一点怜意。谢观玉静静看着,目光软了下来,连自己都未察觉。 “那你求求我。”他压低声音,带着点诱哄。 江雁锡蹙眉,唇瓣微动,竟真的含糊地说:“求……求你……” 谢观玉不自觉地弯起唇角,手指奖励似的拨弄着她的睫毛,又低声道:“要再说一句‘对不起’。” 她不安地动了动,顺从地喃喃:“对不起……” “嗯。” 谢观玉唇边那抹无意识的笑意渐渐淡去,他动作极缓、极轻地,将自己的手指一点点从她的依赖中抽离,点在她紧蹙的眉心,轻轻揉了揉。 “睡吧。” 江雁锡似有所感,仿佛有菩萨从她的额心抽走了万千烦恼丝,顿时浑身一轻。 她乖顺地缩回了被子里,床褥上却好像沾着谢观玉身上的冷香,比以往闻到的任何一次都浓馥,像密密麻麻的茧,将她紧紧缠绕、包裹住。 第13章 13 此后的几日,小院寂静。 江雁锡卧床养伤,不常见到谢观玉。 听大夫讲起,说王爷正严查南城豪绅,将盘剥百姓的大额私债尽数移交官府,转为利息清明的公债。昔日人人闻之色变的“印子钱”,竟真被他一手摁下了。 偶有几次打照面,是他来退思堂更衣。 大多是匆匆在屏风后换过便走,只有一次碰上她正用膳,谢观玉来盯了两眼。 江雁锡不想他晚上怕鬼缠、睡不好,耽误了公务,于是颇有自觉,如同待宰的祭品,当着他的面,努力将肉汤喝得一点也不剩。 然后客套一句:“王爷吃过了吗?” 谢观玉只似笑不笑地摇摇头,有人来报,便又匆匆走了,如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只余院门口风铃叮咚。 待伤势好了些,能下地了,江雁锡便加入了查账的队伍。 直到有一日翻到了钱阳的名字,后头的朱笔批注是“欠款已清”,至此才彻底安下心来。 与此同时,江雁锡清楚地知道,待一切尘埃落定,她亦死期将至了。 …… 法会持续了七日,释空住持与圣僧们功德圆满。 临别前,释空住持特来关照江雁锡的伤势,二人一道往府衙外走。 释空住持的声音如古刹晨钟,沉静深远:“那日惊险,犹在眼前。施主以身代老衲受刺,慈悲无量,必有福报相随。” “多谢住持兰言相赠。” 江雁锡想起钱阳,睫羽轻垂,掩去悲色。 “最令老衲震撼的,却并非是施主的舍身之举。” 住持的目光仿佛能洞彻人心,将她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施主身负重伤,伏于那加害者的尸身之上时,眼中无怨无恨,唯有悲悯,甚至为他诵经超度,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住持谬赞了。” 江雁锡心中泛苦,却不能将钱阳背后的动机和盘托出,只是摇头:“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我只是觉得,若有回头的机会,钱师爷未必不是个好人。” “那么,施主可否给南山寺僧众一个赎罪的机会?” 江雁锡心中隐有预感,却没料到释空住持如此爽直,真到了这时候,她却犹豫了,口中的阻滞感越来越强,讷讷道:“住持此言何意?” “祭祀时,老衲在外云游,回来却听监院告罪——那夜,佛殿中的僧众本不该离去,却因畏惧权势,失了本心,这才造成祸端。” 释空住持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 “若彼岸有路,施主可愿抛却前尘,渡河求生?” 江雁锡怔怔地抬眼,只见住持慈祥地注视着她,目光暖融融的,与慧慈师太如出一辙。 她双手微颤,怎么也无法下定决心。 “住持此恩重于泰山,可是,要诸位圣僧涉险,我问心有愧……如果,如果这两桩祸事并非偶然,如果我并非良善之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施主不是早已有解吗?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释空住持豁然一笑,目光坚定有力,将木盒郑重地交到她手中。 “此物是老衲游历南海时偶得的檀木佛珠,名为‘涅槃’。今日赠予施主,贺你新生在即!” “多谢住持!” 江雁锡无以为报,直直跪下,却被释空住持先一步扶住。 “王爷已在府外相候,施主请留步。佛缘既结,来日方长,老衲先行一步了。” …… 送别住持,江雁锡回了退思堂,打开木盒,取出那串沉淀千年的檀木佛珠。 檀木香萦绕在鼻尖,共十八颗珠子。 象征着“十八界”…… 江雁锡心中有了猜测,细细地抚过每一颗佛珠,最终停留在代表着“法界”的珠子上。 破相方能见法。她重重将那颗檀木珠捏碎,其中果真藏着一颗朱红色的丹药! 这便是“涅槃”。 - “王爷,请!” “从前我夜里巡逻都还得结伴,如今王爷与王妃一来,莫说我,南城人人都敢自个儿横着走夜路了!这杯,在下先干了!” “老周,我说你怎么巡逻时总尿频,原来是吓得啊?” “去你的!” 众人大笑起来。 隔着一层院落,喧闹的人声与杯盘碰撞的声音仍依稀可辨。 谢观玉与府衙众人正在院中设宴庆功,觥筹交错间,蒸腾着喜悦。 江雁锡无法饮酒吃肉,立于廊下,静静地听着,亦被这世俗的烟火气感染,觉得有趣。 她是专程来等谢观玉的,只是计划真实施起来,比想象中更难,幸好庆功宴眼见着要开到天明,有的是时间酝酿。 这般想着,江雁锡低头,正百无聊赖地踩自己的影子玩,却见一双锦靴停在三步外。 她一抬头,竟是谢观玉。 “见过王爷。”她行礼,“你怎么……” 谢观玉道:“醒酒。” 他身上的确有一层薄薄的酒气,江雁锡却清楚,谢观玉素来对成瘾的东西很是厌恶,所以滴酒不沾。 头一次听他平静地扯谎,江雁锡觉得有些古怪的好玩,笑了笑,没拆穿。 二人静静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江雁锡有些不自在,下意识轻捻着佛珠,问:“王爷不回去吗?” “有本王在席,总像是在办公务,不如早些离开,让大家尽兴。” 谢观玉语调淡淡。 “何况,皇嫂似乎在等我。” 此话落下,犹如一颗石子掷入湖中,江雁锡一惊,捻佛珠的手指蓦地收紧,抬眼看他。 “若宴席到天明,皇嫂准备在风口上站多久?” 江雁锡这才发现,谢观玉长身玉立,站在她斜前方。 周身异样的平和,并非风停,而是他不动声色、结结实实地挡下了。 “……” 江雁锡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今夜的谢观玉真有些奇怪。 躲无可躲,她硬着头皮,将在心中预演过一次的场景付诸实践。 “谢观玉,你生辰那日,许诺可以给我两件东西,还作数吗?” 谢观玉很轻地点头,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江雁锡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那块玉上。 不过,并非真心想要,而是讨价还价的策略。谢观玉对这块玉宝贝得紧,一定会斩钉截铁地拒绝,到时候,她再提出个稍轻松些的,就好办了。 “这个?” 谢观玉低眼,盯着她的脸,见她点点头,默了默,竟真的解下了那块玉。 “这是我出生时,父皇赠的。你要收好,不能轻易示人,也不准卖掉。” 江雁锡见他当真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只觉烫手。 她反复地确认谢观玉的表情,是不是在拿她寻开心。 这块玉,她亦有所耳闻。 谢观玉的出生承载着广明帝深重的期许。降生当日,广明帝亲手将一枚玉佩系于婴孩的襁褓上,传闻,此玉与传国玉玺一体同生。 缘天梯兮北上,登太一兮玉台。从那时起,谢观玉便注定与权力交织共生了。 江雁锡第一次得以细细看清楚那块白玉,质地如凝脂,上面刻了条栩栩如生的龙,宛若活物,不容逼视。 她只怕接下会万劫不复,又怕一个不小心,摔了玉,一时进退两难。 良久,她还是问了出来:“谢观玉,你喝了多少酒?” 谢观玉认真想了想,道:“三杯。” ……怪不得有种平静的疯感,原来真是在发酒疯。 江雁锡没试过他酒量如何,从他冷淡的脸上也窥不出任何端倪。可是,谢观玉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便已说明很不正常,恐怕醉得不轻呢。 她下意识把面前的人当作不省人事的酒鬼,说话的语调都慢了下来:“我不要这个了,你先收好吧。”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正要把玉系回腰间。 江雁锡不放心,又哄小孩似的问:“要不要我帮你系?” 谢观玉眸光流转,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不过是酒精作祟,又没有公务在身,他松懈了几分,不想费神动脑子,由着性子行事,何至于被她当作醉鬼呢? 江雁锡见他没有拒绝,正试探着走近他,却见谢观玉退了一步:“我身上有酒气,不好闻。” 说着,他利落地将玉系好。 江雁锡仔细盯着他的手,确认玉不会掉下来,才舒了口气。 她想到谢观玉爱干净,如今身上沾了酒气,恐怕也不舒心,提议道:“那你要不要先回退思堂更衣?我们边走边说,好不好?” 谢观玉点点头。 二人并肩而行,起初他动作有些紧绷,怕身上的酒气难闻,见她没有嫌恶之色,才放松了些。 说是“边走边说”,江雁锡心事重重,总归与他不熟,酝酿半晌也没有说话。 还是谢观玉先开了口:“那日在金银窟,见你脱不开身,才设了赌局,生死状非我本意。” 江雁锡有些意外,仰头看他:“哦……” 她没想到谢观玉过了这么久,会突然解释。 所以,他并非有意羞辱,而是随手拿出了一个扳指做赌资,结果就足够买她的命吗? ……哈,怎么显得她更苦了呢,且,她被捕得依旧很狼狈。 江雁锡只觉往事不堪回首,不太愿意与这阔少同行,暗暗加快了脚步。 可是她腿脚本就没好利索,谢观玉追得并不费劲,见她紧抿着唇,困惑道:“为什么更生气了?” “……” 江雁锡不知道怎么回答,认真论起来,谢观玉有什么错呢?说出来倒显得她太容易被刺痛了,好不光彩。 她紧绷着脸,故作深沉地搪塞道:“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懂……” 谢观玉重复了一次,目光沉静地锁住她试图躲闪的眼睛,声音放得极轻:“那你教我。” 江雁锡蓦地抬头,对上了他清冷如星的醉眼,里头没有戏谑,只有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纯粹的认真。 “你……” 她心一乱,脚上也不稳,差点摔下去,被谢观玉扶住了。 江雁锡急急地后退一步,离他远了些,脸上因慌乱而有些涨红,低下眼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多谢王爷!” 神啊…… 江雁锡心头一颤,像是被什么烫到了。 几日不见,谢观玉是有哪根筋搭错了么?还是说,酒意未散,竟让她生出了荒唐的错觉? 可方才他看她的那一眼,太过清晰,与过往截然不同。 那不是判官审视犯人,也不是猎人锁定猎物,而是令她无端想起许多年前,谢宸教过她的……一个男人注视心上人的眼神。 谢观玉的眼里映着檐下晃动的灯影,如月下潮汐,沉默而汹涌。 “到了。”江雁锡看着近在咫尺的退思堂,如蒙大赦,“王爷请去更衣吧。” 谢观玉迷茫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何她突然疏离冷淡,很轻地“嗯”了一声。 江雁锡等在院中,夜风也吹不散脸上的热意,她只得用微凉的双手捂住脸颊,盼着那阵莫名的红潮快快消退。 看谢观玉那副情窦未开的样子,定然也尚未察觉。诗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江雁锡深以为然,生怕稍有不慎,便会惊动了谢观玉。 谢观玉换了衣裳出来,照旧去书房睡。 临别前,他问:“皇嫂想好要什么了吗?” 江雁锡点点头,眼观鼻鼻观心:“我想划船游湖,囊中羞涩,请王爷帮忙买票。” 谢观玉问:“一张?” “……两张。” “和谁?” “……您。” 江雁锡怕他拒绝,毕竟共处一舟,很有被她刺杀的风险。 又怕他答应,却会错了意。 “好。”谢观玉眉心微动,“就要这个?” 江雁锡重重点头。 谢观玉薄唇轻抿,教她:“其实,你可以索取一些更重要的,比如……” “不要了。”江雁锡连忙摇头。 一时无言。 时间久到他一点点数清了她腕上新添的檀木佛珠只有十七颗。 谢观玉心中明了,江雁锡很讨厌与他说话,甚至连这种算不上熟络的相处,都令她觉得煎熬。 那,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划船? 她如鸵鸟般死死埋着头,眼前却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个漂亮的木匣。 江雁锡困惑地抬起头,谢观玉却已别过眼去,没再看她。 方才他背着手,她都没有发现他一直拿着这件……礼物? 江雁锡将手藏到身后去,无声地拒绝。 “赈灾一事了结,府衙上下皆已论功行赏。皇嫂功不可没,这是应有的酬金,不是为别的。” 他神色疏淡,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不喜欢就丢掉。” 他公事公办的态度,令她找不出理由拒绝了。 江雁锡讷讷地接过,恭敬地行礼:“多谢王爷。” …… 夜,月如钩。 江雁锡还是打开了那只木匣。 入手沉甸甸的,雕工也精致,像是妆奁。 她忐忑,谢观玉该不会真送她胭脂水粉吧? 指腹轻轻推开搭扣,匣盖开启的瞬间,竟无一丝声响。 顷刻间,一道极其温润、却华贵耀目的珠光透了出来,将她的脸映照成朦胧的粉色。 江雁锡看清匣中之物,呼吸不自觉地轻了。 黑色的丝绒底衬上,是满满一盒匀净无比的粉色鲛珠。 每一颗都有四分多大,圆润无瑕,光泽如丝绸,如月光。 好漂亮,她喜欢的,且……价值连城。 她想起装傻时,谢观玉被她的松木珠子熏得不行,说过会给她更多更漂亮的珠子。 她隔着窗户,不自觉地看向书房的方向。 谢观玉难道不知道,若想控制住她,是不能送真正值钱的物件的吗? 如今他醉酒,她又有钱财在身,很难不起心动念,想趁夜逃亡。 只是旧仇未了,谢观玉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对她实施抓捕,她能逃掉吗? 尽管,谢观玉今夜看上去很好说话,仿佛就算直接开口向他求一条生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是……代价呢? 想起谢宸,想起谢观玉那软乎乎的眼神,江雁锡本能地恐惧。 这些天皇贵胄,浓情蜜意时纵有千般好,可真心过后,她几乎脱了层皮。 江雁锡痛楚地阖眸,深深吸进一口寒冷的空气,再睁开时,已定下心神。 她默默将木匣合上,推至桌案最远处,敬而远之,而后从枕下藏着的瓷瓶中取出释空住持赠予的“涅槃”,紧紧攥入手心。 那些全都是惑人的浮华幻象。 只有这颗假死药,才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生机。 第14章 14 绿水逶迤。 入了冬,来划船的人寥寥无几,二人又起了个大早,一望无边的湖中只有他们这一条小舟,像一片伶仃的叶。 谢观玉身量高,与她对坐在窄小的船上,修长的腿有些无处安放,只能屈着,稍一调整姿势,小船便轻轻晃荡,惊动了水中平静的倒影。 江雁锡看在眼里,有些不好意思:“委屈王爷了。” 谢观玉摇头:“无妨。” 目光却是不自觉地落在江雁锡的脸上,她今日没有故意敛起性子装木头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流光溢彩,添了几分鲜活、稚气。 清风拂面,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江雁锡许久没有这般平静、心无挂碍。 早在上船之前,她便已服下了“涅槃”,只要静静等待药效发作,让谢观玉亲眼见证她的死亡,一切便都结束了。 一排大雁从头顶飞过,江雁锡仰头看着雁群南飞,漫天流云与苍翠山影缓缓向后流淌,心情很好地哼起江南小调来,融在风里。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谢观玉没有听过,一瞬不瞬地注视她,静静听着。 山壁间出现了一个幽深的鱼洞。 江雁锡眨了眨眼,神秘道:“谢观玉,和你说一个秘密。” “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御林军和军犬都没有找到我吗?” 谢观玉笑着摇摇头,洗耳恭听。 “我衔了根秸秆,一直潜在那个鱼洞底下。我从前一见水就发怵,总怕被溺死,那几日硬生生练出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谢观玉想起找到她时,浑身湿漉漉的,本以为是淋了雨,没料到还有这样一遭。他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软声道:“嗯,好厉害。” 闻言,江雁锡眉间的得意更张扬了些,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又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情愫。 周遭又静了下来。 方才的一点微妙气氛,如泡沫般,很快随风而逝了,只剩下桨划破水面的清响。 谢观玉低眼,问:“我要不要拿秘密和你换?” “要!” 江雁锡起了兴致,期待地注视着他。 谢观玉默了默,缓缓启唇,探出舌尖。 舌头常年在暗无天日的唇齿后,不轻易以完全的面目示人,于是显得有些私密。他展示过后,对上江雁锡灼灼的目光,后知后觉有些羞耻,很快地收回去了。 江雁锡却已看得清楚…… 谢观玉竟在舌头上穿了一个孔! 原本,这样的伤口可以很快自愈的,他却在那个洞上戴了颗圆滚滚的白玉珠子。 有见过女孩子在耳朵上钻孔、戴钗环的,却没听说时下有打舌钉的潮流,更何况是平日里瞧着光风霁月的谢观玉。 “哇——” 江雁锡觉得太过劲爆,看不出谢观玉私底下也如此离经叛道。 她回想了一下:“那夜好像没有。” 谢观玉抬眼,淡声问:“哪夜?” “没……” 江雁锡自知失言,耳根有点热,飞快地岔开话题:“还要继续说秘密吗?” “继续。” 谢观玉轻轻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我想知道,水患时,你在不在江南?” 江雁锡对上他那漆黑如墨的眸子,下意识有点戒备,不过气氛很好,也没有必要再扯谎了。 她诚实地点点头。 谢观玉的心跳重了几分。 那个曾强行遏制下去的念头得到了证实—— 江南水患时,若她存心行刺,他未必能全身而退,她也绝不会被废为弃子,沦落至此。 “为什么不动手?” 江雁锡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一股热流却涌出鼻腔,是血。 她下意识去捂,谢观玉递了帕子来。 “谢谢。”她声音闷闷的,小心地看了谢观玉一眼,他尚未意识到蹊跷。 虽是假死,但此后也是永别,谢观玉这个名字会随着她的过往一起尘封在记忆里。 思及此,江雁锡多少带了点真心。 “谢观玉,我从前伤你那么多次,你还愿意给我递帕子,真好。” 他很轻地蹙眉,觉得她这话说得怪,带着点傻气。 “我自知罪孽深重,从未奢求过你能原谅我,可是也许以后没有机会再与你说话了,我想多说一些。” 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双手死死攥住,江雁锡的脸色一寸寸白下去,她忍着疼,将脸埋进他的帕子里,声音克制着平静。 “你知道吗?其实第一次刺杀你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怕得发抖,那时我良心未泯,我厌恶自己,吐得厉害……” “可是我的世界好小,像个罩子,只有日复一日的练习、受罚,永无天日,直到杀掉你。我撑不住,我开始没缘由地恨你……我就是靠着这点卑劣的恨意活下来的,可是,我不能再骗自己了……” 话音未落,江雁锡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谢观玉当即托住她的下颚,探入她口中细细检查,毒发……什么毒?何人下毒?思绪纷飞,他的目光最终又锁住了她。 谢观玉眸中惯常的、用于审度筹谋的冷静倏然寂灭,闪过一丝慌乱,惊痛。 为什么? “江雁锡,别睡,看着我。” 他将她抱在怀中,目光扫过茫茫湖面,却寻不到一条生路。 “我会找大夫治好你的,别怕……” 江雁锡死死攥着他的手,阻止他施救,央求道:“谢观玉,我不想死在你的手上……求求你成全我……求你……” “吐出来。”他声音发哑,近乎命令,又似祈求,“我原谅你了,我不杀你……把毒吐出来,好不好?” 江雁锡的意识开始涣散,回忆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盘旋,谢观玉轻轻捧着她的脸,如同捧着碎掉的琉璃盏,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般温柔过,暖融融,软乎乎的,眼眶有些红,令她想到母亲,想到慧慈师太。 那些纠缠她多年的噩梦,此刻都淡去了。 “谢观玉,谢谢你给我买糖葫芦……” 她觉得冷,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如同他精心豢养的那只狸奴,濒死时,在他怀中颤抖着汲取一点徒劳的暖意。 “小时候,爹爹说只要我乖,等着他,他就会给我买糖葫芦,我在船上一直等,一直等……爹爹没回来,我也没有吃过……” “还有,棺材……” 江雁锡又吐出一大口黑血,血与泪混作一团,自知时间到了。 “谢观玉,对不起……我有好好吃肉,不会,不会缠你……” “不要讨厌我。” 她阖眸,像是安静地睡着。 谢观玉的手指在她鼻尖停留片刻,已止了呼吸,生机俱寂。 手背上落下一滴雨。 谢观玉怔怔地仰头看天,才发觉是他的眼泪。 - “其实,你可以索取一些更重要的,比如……” 比如,自由。 宴会正酣,觥筹交错的喧嚣却半分也未能入谢观玉的耳。他端坐主位,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窗外那片被月色点亮的连廊。 他的视线停在悄然立在廊下的江雁锡身上。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夜风凛冽,月色清冷,显得她更加单薄。 “诸位尽兴,本王暂离片刻。” 官差们有一瞬的错愕,静了下来,下意识揣测他此举的含义,不知是不是惹了王爷不快。 “本王挂念王妃。” 他垂眸,看了看面前始终未动的酒盏。 他向来滴酒不沾,为的是时刻清醒自持。可是,清醒的谢观玉绝不可能放走江雁锡。 谢观玉抬手,执起了冰凉的酒杯,一饮而尽,烈酒烧喉,一点点侵蚀着他的理智,似是醉了。 “败了诸位兴致,本王自罚三杯。” “王爷与王妃情深似海,真乃佳话!” “我们这群光棍真是太没眼色了,王爷请便,王爷请便……” 众人意会,立刻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起哄与恭维声,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 “若你答应,我可以赠你一件东西。比如,更多更漂亮的珠子。” 那盒没来得及送出的珠子,在退思堂屏风后的暗格里,一存便是很久。 他的手背在身后,有些忐忑地拿着那只紫檀木匣,盒身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得微烫,她低着头,一直没有发现。 夜,月如钩。 书房早早熄了灯,孤寂,黑暗。 谢观玉躺在并不舒服的软榻上,一夜未眠。 那点醉意不足以与理智抵抗,他清醒地看着自己背弃原则,轻纵罪犯,胸腔中,一种陌生的自我唾弃与堕落的快感交织攀升。 然而,翌日,艳阳天。 院门口风铃叮咚,一开门,金色的光线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 江雁锡就站在那片耀眼的光晕里,发丝都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笑意盈盈。 “谢观玉!我们去划船!” 谢观玉无奈,冷凝的眉眼如初春的雪水,化开了,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笨笨的,给了机会也不知道要好好把握。 …… 谢观玉处理着江雁锡的尸体。 他不至于悲怆,也不似想象中痛快。 于谢观玉而言,死亡稀疏平常,他自己的命亦是如此。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江雁锡第一次将利刃送入他胸膛时的感觉,是一种尖锐、近乎麻痹的痛。 她下手重,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如在宰杀牲口,皮肉硬生生剥开了,那柄长剑一路向下,开膛破肚。 那时他傲世轻物,并不觉得恐惧,而是愤怒。那道狰狞的伤口,如白璧有瑕,是他人生中抹不去的污点。 ……她早该死了。 他一遍一遍地,近乎冷酷地确认着。 明月西斜。 谢观玉为江雁锡入殓。 灯火下,她面容依旧姣好,但失了鲜活。 身体的触感尚未发硬,只是没有温度,摸起来冷冰冰的。 谢观玉一丝不苟地清洁她的身体,动作利落,条理分明,如同处理一桩寻常公务。 指尖在她胸腹、肩背几处细细探查,他亲手刺过的,他记得。可指腹下的肌肤如上好的羊脂玉,光滑白腻,竟寻不到一丝旧痕。 这并不奇怪,因施展美人计的职务需要,江雁锡的每一处都养得精致,包括这身皮肉。 可是,凭什么? 她造成的伤疤,谢观玉都有好好保存,她却祛得干干净净,一点过往的纠缠与痛楚都没留下。 尸体的血液停止流动,按压后极易留下痕迹。 谢观玉垂下眼,殷红的痣隐没在睫羽投下的阴影里,如同一颗血珠子。他一寸寸细致地抚过,在那几处本该有疤的皮肤上,或轻或重,用指腹补上深浅不一的淤痕。 穿好寿衣,放入棺中。 还缺一块玉琀。 谢观玉摘下腰间自幼养着的玉,在桌角摔碎,那块玉应声裂作两半,他将裂口一点点磨得圆润。 他捏了捏江雁锡的脸,肌肉开始僵硬了,她的唇瓣没有张开。 谢观玉不想在她脸颊上留下难看的痕迹,转而想挑开她的牙齿,指尖在她唇上细细摩挲,却怕控不好力道。 于是,他将玉含住,俯身,贴上了她的唇。 舌头的力度控制得很好,轻轻撬开她的齿关,将本属于他的半块玉送入她口中,封好。 舌上刺穿的孔洞有愈合的趋势,并不觉得痛楚。 他借着玉的硬度,在她口中反复碾磨、刺激那将愈未愈的伤口,仿佛是她在对他的侵略做出反应,无声而激烈。 直到舌体溢出浓馥的血腥味,疼到心满意足,才松开了。 谢观玉替她擦去唇上的水渍,眸中未染情.欲,不觉缱绻。 只是报复而已,只是恨而已。 第15章 15 谢观玉本不想旁人插手江雁锡的丧事。 他坐于院中,始终紧盯着那口棺木。 僧众们围绕着棺椁行绕佛三匝之礼,缁衣身影流动,形成一道严密的屏障,将他的视线遮挡得断断续续。 肃穆神圣的唱经声响起,纸钱在火盆中蜷缩、化作灰烬,随风而起,如同无数只黑色的蝴蝶,纷纷扬扬,落在谢观玉发梢。 他未曾拂去,却是对她的死亡有了一些实感,世上不再有江雁锡这个人了。 棺盖合上,镇魂钉被一锤一锤打入棺木。 封棺完毕,八名脚夫上前,躬身蓄力。 打头的脚夫请示:“王爷,这便启程去江州吗?” 谢观玉颔首。 脚夫们齐声呼喝,一同用力,将那口厚重的棺椁稳稳抬起,转身欲向寺外行去。 正在此时,谢观玉将手中燃过的纸钱捻成灰,蓦地开口:“慢着。” 脚夫的动作随之一顿。 心中划过一丝微妙的感觉,他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口棺材。 脑中不断地回想着脚夫将棺材抬起的那一刻,棺材轻晃,摆出一个弧度…… ——重量不对。 谢观玉的指尖抚摩着新楔入的镇魂钉,一个清晰的判断如同钉子,扎穿了他心头的悲恸与空茫。 他眸色渐冷,命令道:“开棺!” 众人皆是一惊。 “王爷,且慢。” 释空住持手持佛珠,立于棺前,双眸沉静如古井,带着毫不退让的威严。 “棺椁一旦封钉,便隔阴阳。强行开棺,有损亡者安宁。江施主尘缘已了,何不让她清净往生?” 空气骤然凝滞。 脚夫犹豫,看向住持,又看向谢观玉。 无须开棺,谢观玉便知他们是共谋。 江雁锡还活着。 谢观玉闻言,眼睫微垂,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敛下,淡声道:“棺椁便不必远送江州了。劳烦住持,于寺后山中择一处福祉,就地安葬。” 释空住持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慈祥:“迦南——” 侍立一旁的监院双手合十:“弟子在,谨遵师父法旨。” 安排既定,释空住持方又转向谢观玉。 “老衲于南海游方时,偶得一卷古译经书。王爷可愿移步同赏?” 谢观玉默了默,见那副棺材被抬出了寺门,上头刻着的雁栩栩如生,一只,往南飞。 他收回了目光:“住持请。” …… 佛殿。 香烛的微光在谢观玉的眸中明灭。 他开门见山,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本王无意与大师辩经,只是,大师心如明镜,想来不会被粗浅的把戏蒙蔽。” “阿弥陀佛。老衲年逾古稀,唯一的收获便是,分得清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住持面上依旧是从容的笑意,没有因他锐气的逼问而有所变化。 “江施主舍身救我是真,为人诵经超度亦是真。有此二真,足矣。” “大师此举,堪称舍身饲虎,本王钦佩。但大师可愿听一听本王的看法?” “王爷请讲。” “皇嫂生前说,她在苦厄时找不到生命的支点,便没来由地恨我。那时,本王想,她本就应该恨我,因为令百姓免于苦厄亦是本王的职责。” 谢观玉指节无意识地收紧,那半枚碎玉被他攥在手中,棱角深深嵌入掌心,一丝鲜红自指缝间缓缓渗出。 “此番闹剧,究其根源,是因为南城徇私枉法已久。诸位不信法度公正,不信本王能持衡,所以才屡屡游走于灰色地带以求生机。” 谢观玉注视着佛像,目光冰冷如刀,周身的威压更沉了几分。 “若信律法,钱阳罪不至死;若信奖惩,江雁锡亦能以功抵过。住持此举,看似留人一命,可是,她心存善念,流亡于灰甚至是黑.道,恐怕只会被穷凶极恶之人生吞。将其引入正道,才是真正在救人,不是吗?” 住持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深深地看着谢观玉,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年轻皇子的内心。 良久,他动容道:“王爷赈灾之事处理得卓绝,如今这番见解,更显气度。是老衲先入为主,狭隘了。” 他双手奉上象征住持权威的锡杖,躬身。 “老衲食皇禄,却未尽住持护法卫道之责,难当此任。” 谢观玉却没有去接那锡杖。 他周身那迫人的威势如潮水般退去,扶住释空住持的手臂,语气也带了几分晚辈的谦逊。 “方才那些话,是站在朝廷的立场所言。可我此刻正在南山寺受戒,只是住持麾下的弟子罢了,还要请大师开恩,日后少罚我抄些经文才好。” 他顿了顿,唇角轻扯:“何况,大师心明眼亮,自然也分辨得出……本王想放她自由,亦是真。” 住持闻微顿,将他手上的血痕尽收眼底。 平白被人设局愚弄,谢观玉怎会不生气呢?只是他当真分得清公私,权衡出了最好的结果。 释空住持朗声大笑,笑声洪亮而充满快慰,双手合十,由衷赞道:“阿弥陀佛。王爷举重若轻,进退有据,至此,老衲心悦诚服了!” - “我本是远嫁过来的,如今债还完了,阿阳也……”嬷嬷顿了顿,虽是笑着,浑浊的眼中却泛出泪花,“我准备带着阿霜回老家去。” “好。”谢观玉颔首,语调温和,“届时本王命人护送您。” 嬷嬷感激,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听闻、听闻王妃……” 自那场刺杀后,王妃再也没有公开露过面,城中众说纷纭,其中最令人心惊的说法是……她死了。 谢观玉许久未曾听人提起她,骤然一听,微怔。 “王妃殁了。” 嬷嬷悬着的心彻底坠入谷底,无声地流下泪来。 见嬷嬷面色凄楚,谢观玉补充道:“那日的刺杀另有隐情,钱师爷并非杀害王妃的凶手,而是保护,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恕本王不便详述。” “果真?果真如此……”嬷嬷百感交集,泪水流得更凶,却是带着一丝释然。 “我就知道,阿阳不是坏人!他不是……” 待送慰问品的官差离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嬷嬷这才恳求地看向谢观玉,压低了声音:“这些时日,多谢王爷照拂。思前想后,我不敢轻信别人,只好求王爷帮忙。”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精致的紫檀木盒。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 “之前我去给阿阳扫墓,坟前放着个盒子,底下压着这张字条。我回家一看,里头的东西太过贵重……老身不识字,又不敢与旁人提起,只认得这字迹,是阿阳的没错。请王爷帮忙看看,这上头究竟写的什么?” 这只紫檀木盒,谢观玉比任何人都熟悉。 他低眼,看着那张纸笺。 从前她仿谢宸的字,一般无二,如今又与钱师爷的如出一辙。 “‘儿留微资,奉母天年’。这是钱师爷留下的遗产。” 他略一思忖,伸手打开了盒子的搭扣,里头是半盒粉色珍珠。 谢观玉正色道:“嬷嬷日后若要变卖,当铺吃不下便会压价,最好寻一家信誉卓著的珠宝行,一颗约为五百两。您务必妥善保管,轻易不可示人,否则只怕惹祸上身。” “五百两……一颗?” 嬷嬷被这数字骇住,喃喃:“阿阳他……他怎会有这么多钱?” 她苦笑一声,心似明镜:“是王妃啊……” 谢观玉眉心微动,不置可否。 他送的珠子,江雁锡一颗也没有带走。 剩下的半盒,在某日清晨,被寺僧发现,静静躺在南山寺的功德箱里。 也不知她颠沛流离,要如何筹措路费呢? …… 当夜,谢观玉辗转难眠,踏着月色策马出城,星夜疾驰,在破晓前赶到了江州。 谢观玉循着记忆中卷宗里模糊的地址,在山野间穿行,寻找她幼时待过的那座庙宇。 然而,他失策了。 荒山野岭,没有什么庙宇。 谢观玉拨开杂草,才见到一尊泥塑菩萨像,彩漆剥落,无人供奉。 他想起找到她的那个雨夜,她依偎着的也是一尊废弃塑像。 那座破庙至少还余些砖瓦供她避雨,此处空余茅草屋的木架子,被蠹虫啃得不剩什么,腐草零落成泥,也许早已化萤了。 她没有回来过。 无数种推测如潮水般涌来,谢观玉试图用理智一一压下,可是,无论怎么推演,都不合常理,也不像她。 她在逃亡路上罹难了?还是,根本就没有逃出去,被镇魂钉封在了那口棺中? 枯枝在脚下沙沙作响,脚下的土壤坚硬异常,如同大地结了痂,上面积着一层灰黑色的碳灰,种种迹象昭示着此地曾燃起过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大火。 再往里走,是一座孤坟。 谢观玉认得她的字,比如今的稚嫩些,出现在一块墓碑上,一笔一划,刻得极深。 「慧慈师太之墓」。 卷宗上寥寥几字骤然变得厚重。 她在九岁那年还俗,将自己卖给了谢宸,为的就是这副棺材,这座坟墓。 桐木棺材,柏木挡,材质好些,值白银五两。 第16章 16 十二月初九。 江州,无相寺。 天上忽地下起了雪,越来越大,如一张白网,沉沉砸在身上,雪水化进夹袄里,冷飕飕的。 江雁锡往手心哈了口热气,揉搓良久,没什么作用。 她脚程快了些,踩着台阶,往山寺上跑。 她埋头赶路,视线里却蓦地闯入一双锦靴,一片白色衣角——是位正要下山的香客。 “借过一下。” 那人却并未避让。与此同时,头顶的雪仿佛停止了,没有再砸下来。 江雁锡困惑地抬眸,是个陌生男人,皮相生得极好,只是一双眼睛比刺骨的雪水还要冷,眼下那颗妖冶的红痣也透着危险。 他手中撑着一把紫竹伞,朝她倾斜了几分,将雪挡得严严实实。 谢观玉骤然看见她,怔了怔,还未厘清心口那一瞬涌出的热意是什么,伞先倾了过去。 江雁锡看他的那一眼,全然像看着一个匆匆的过客,是装的,还是…… “公子?”江雁锡退后了两步,再度站在雪里,“我有要事在身,还请行个方便。” 他身上披着暖和的狐裘,风姿清贵,她却没有那般阔气,单薄的夹袄并不合身,袖子都短了一截,风呼呼地灌进去,头发用红色绒绳束了两条辫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谢观玉很轻地拧眉,垂眸掩去晦涩的目光,淡声道:“雪势急,我送姑娘一程。” 江雁锡抬眸,警惕地扫了他一眼,心中有了点判断——无聊的搭讪。 “不必。”她侧身从他旁边快步走过,径自上山。 那人瞧着不像是没脸没皮的无赖,应当不会再纠缠吧? 正想着,身后便传来了踏雪的脚步声,下一瞬,那阵淡淡的冷香味再次逼近,她竟觉得有些熟悉,思绪被牵扯着要去回想起什么,可是脑中仍一片空白,只余一丝茫然的心悸。 他将紫竹伞的伞柄递向她,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若姑娘介意与在下同行,可以撑伞独行。” 江雁锡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唇,最终,那点坚持败给了彻骨的寒冷。 “好吧……”她没有接伞,与他并肩走着,“多谢公子。” 忽然,一声暗哨响起。 江雁锡心头一震,她竟听懂了哨音的含义——杀! 几乎是同时,山壁上方有巨石轰然坠落,砸在身侧的石阶上,地动山摇。箭矢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密密麻麻,瞬间封锁了所有退路。 谢观玉手一旋,以伞作盾,冲抵了箭的力道,另一只手已从伞柄底端抽出一柄细长暗剑,他塞入江雁锡手中:“拿好,快走!” 在他分神之际,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斜刺向江雁锡! 江雁锡呼吸一凛,偏头躲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一步横在她眼前,攥住了那支箭……箭头锋利,瞬间划破他的手心,温热的鲜血溅落在白雪之上,触目惊心。 谢观玉呼吸乱了几分,轻轻托着她的脊背,仍道:“走!” 江雁锡攥紧了剑,疾步往山上跑去,知府正在庙中祈福,也许能派救兵…… 身后,箭雨暂歇,数十名蒙面刺客如鬼魅般自山壁跃下,剑声鹤唳,结成杀阵,将谢观玉团团围住。 江雁锡已跑出一段距离,发现他们的确对她无意,一心围猎谢观玉。 可是他将唯一的武器塞在她手上防身,自己只以一把不足以致命的竹伞抵挡,刺客共有十几人,且进攻远近交替,谢观玉如今还能防住,但时间一长,只怕是凶多吉少。 一道狠戾的剑气贴着他颈侧划过,另一剑更是直劈腰腹,若非他闪避及时,几乎要被当场腰斩! 来不及等救兵…… 江雁锡攥着长剑的手指因用力而有些发白,思绪纷飞——要淌这趟混水吗?还是……走? 打头的刺客朝谢观玉的面门重重劈下,周身带着肃杀之气,有开山裂石之势。 “铛——!” 剑身相撞,发出刺耳的震响! 江雁锡手中的长剑及时架住了那必杀的一击,她虎口被震得发麻,却寸步未退。 “江州知府就在无相寺中,若不想被一网打尽,诸位请趁早打道回府!” 那柄势如破竹的剑骤然停住了。 领头的刺客死死盯着她,那双原本只有杀意的眸子,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瞬,出现了裂痕,竟落下一滴泪,颤声唤她:“……阿雁?” 江雁锡亦注视着她,看着那双莫名熟悉的眉眼,脑海中却缺失了一块,什么也想不起来。 下一瞬,那刺客利落地扯下自己的披风,动作快得近乎粗暴,兜头罩住了江雁锡的脸,将她严严实实遮住。 江雁锡正要挣脱,却听得一声急促而怪异的暗哨再次响起,卷在舌间,意思是——撤退。 于是,转瞬之间,铺天盖地的刺客如同来时一样,潮水般隐入雪幕,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雁锡扯下残留着余温的披风,怔怔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似是被那滴泪触动,有些伤怀。 …… “公子,你怎么样?” 江雁锡蹙眉,目光落在谢观玉溢血的手上。 谢观玉下意识将手背在身后,挡去她的视线:“……无妨。” 他本就偏淡的唇色此刻更白了些,自手心蜿蜒而上至手臂已经开始发麻……那支箭上有毒。 “我帮你处理伤口。” 她的声音传来,却像是隔着一道屏障,模糊不清。 谢观玉头脑发沉,未来得及回应,只觉一只冒着寒气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袖,引着他在石阶上坐下,他竟生不出力气拒绝。 江雁锡静静坐在他身侧,接了捧雪,用手心的温度慢慢捂化,仔细地就着那点微凉的雪水,一点点清理他伤口周围的血污。 随后,她试探着从伤口中挤出点血,虽没有解释,谢观玉也不问,由着她摆弄。 江雁锡抬眸,发现谢观玉正低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那眼神好怪,像是在盯着转瞬即逝的幻象。 “深处的毒血挤不出来。” 谢观玉默了默,看向地上的长剑,提出一个近乎自残的方法。 “那我再划深些?” “很痛欸!”江雁锡惊了惊。 谢观玉睫羽轻眨,认真地求教:“那怎么办呢?” 江雁锡无奈地笑了:“……其实,直接吸出来就好了。” 谢观玉闻言,下意识便要照做。 “等等。”江雁锡抬手拦下,“可以张嘴让我检查一下吗?如果有伤口可不行。” 谢观玉薄唇微抿,抵了抵舌上那个隐秘的孔洞,一阵熟悉的细微痛楚传来。 “有伤。”他低声道。 江雁锡看他这模样,傻乎乎的,只能送佛送到西了。 “我帮你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暗暗赞叹自己今日很不错,实在称得上侠义。 “我处理伤口很熟稔,公子大可以放心。” 说罢,她捧起他受伤的手,低下头,温软的唇瓣毫无预兆地覆上了他掌心的伤口。 谢观玉没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预想中吸血该是带着痛楚的黏腻感,如同被水蛭咬住。然而,真实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那触感……太怪了。 温暖,柔软,混着潮湿的吐息,密密地贴合在敏感的手心上,像是触到了云。 手臂的酥麻绵软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甚。 谢观玉觉得自己从皮肤到血液都开始发烫,热气一时间涌上了脸颊、耳根,这种反常的感觉令他心惊,手指也羞耻得蜷缩了起来。 ……好厉害的毒。 江雁锡已利落地吐掉毒血,又接了捧雪,认真地漱了漱口。 “若公子愿意,可以与我同回寺中,夫人与小姐心肠好,会同意请府医来为你包扎的。” 谢观玉轻轻点头。 她现在正在江州知府家中做丫鬟么? 她……又将自己卖掉了。 雪依旧纷纷扬扬下着,那把紫竹伞却已残破不堪了。 江雁锡正思考着如何为他挡雪时,只觉肩头一沉,一件带着香气的狐裘拢在了身上,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密不透风,暖意瞬间驱散了浸骨的寒冷,像是偎近了暖融融的火炉。 江雁锡见谢观玉衣衫单薄,皱眉道:“这怎么行呢?你是病人……” “那你是我的恩人。” 谢观玉将她身上的狐裘拢得更紧了些,他垂眼,浓长的睫毛上沾着点雪花,止了话头。 “快带我上山吧,好冷。” 他漆黑的眸中已恢复了清明,语气虽淡,却不容拒绝。 江雁锡本不想与陌生人牵扯太多,何况,他习惯于被刺杀,身份很不寻常,对她的功夫也并不意外,似是……似是故人。 拒绝的话酝酿了片刻,终究是咽了回去。她只得加快了步子,领着他踏雪上山。 - “阿雁!” 一道娇怯的声音自身后唤住了她。 江雁锡回头,是年知府家的千金,年絮。 年絮疾步上前,温热的手攥住了江雁锡的手指,力道竟有些出乎意料地紧。 她总是这般,习惯性地微垂着头,额前的发丝几乎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眸子,如惊惶的幼兽,满是依赖地望着她。 江雁锡怔了怔,看了眼埋着头的府医,附近也并没有男客,才放心下来。 “小姐怎么独自出来了?” “……你这是要去哪儿?” “回小姐的话,我上山时遇见一位公子被树枝划伤了手,山寺偏僻,恐怕伤口会感染,正请示了夫人,领府医去为他包扎。” “我等你好久……” 年絮闻言,唇瓣委屈地抿了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蚋、几乎要散在风里的声音哀求道:“父亲……定要我一同去佛殿上香。可我……我怕生得紧。” 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江雁锡的衣袖。 “阿雁,你……你能不能陪我去?” 江雁锡没法与那双总是蓄着凄婉、哀愁的双眸对视,她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小姐需要,阿雁自当相陪。” …… 包扎完毕,谢观玉送走了府医。 方才门外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江雁锡与她的小姐说话时,声音黏黏腻腻,像摇着铃铛。 他垂眸,目光落在被纱布缠绕的手心,指尖无意识地隔着布料,轻轻按压着那处伤口,一下又一下,激起刺痒。 可是,无论他如何回想、模仿,指腹下的纱布始终无法替代那种亲昵到令人战栗的柔软触感。 谢观玉眸色微黯,用匕首将那道伤口划得更深,尖锐的痛感无比清晰,终于强压下了那丝无法言明的渴求。 好久不见,江雁锡。 第17章 17 “夫人,奴婢……奴婢前夜真的瞧见了,就在廊下走过,一个黑影,那身形、装束、动作,活脱脱就是个男人!” 年夫人端坐上首,指尖缓缓拨动着一串朱红色的佛珠,微蹙的眉间笼着愁绪。 江雁锡等一众贴身婢女跪于厅下,听采薇述职。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夫人那张极美的脸上,眸若剪水,唇似含丹,摄人心魄。 几个丫鬟虽垂着头,眼神却飞快地交流着。 后院里有男人! 这简直是个石破天惊的传闻。 要知道,虽然北国男女大防并不严格,但年知府崇尚儒风,年府严格按照前庭后院的礼制划分。男人迈不进后院的门,女子也绝不能到前庭去。 年夫人停下拨动佛珠的手,声音温和却有力:“府内守卫森严,岂会有外男轻易潜入?不过是一晃而过的虚影,又怎能判定是男子呢?若以讹传讹,倒闹得人心惶惶,家宅难宁。” “这……”采薇张了张嘴,还是咽了下去,“许是奴婢看错,奴婢知错。” 崔嬷嬷目光锐利地剜了她一眼,厉声道:“都下去吧!记住,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莫要惹是生非。” 众人如蒙大赦,鱼贯而出。 一离开花厅,压抑的气氛瞬间松动,窃窃私语声立刻在廊下蔓延开来。 “采薇,你可得谨言慎行了,还好夫人心善,这般谣言,若在别家,早就赶出去了。” “我……可我说的是真的啊,旁的不论,我们都是统一的服制,怎么会有男子的装束呢?” 采薇说着,声音也小了下去,经夫人与崔嬷嬷一说,她也觉得不确定。 “心善?也许是欲盖弥彰呢?”甘棠压低了声音。 “采薇,其实不止你,我也看见了……且,不只有男子,同时在那边出现的还有夫人!” “什么?!” 众人皆惊,意识到声音有些大,又急急地掩住嘴,只余一双双眼睛诧异地向甘棠确认。 “阿雁,你没有见着吗?”甘棠转向江雁锡,“那人经过后,我看你也在廊下,定是打过照面了。是不是夫人?” 江雁锡原本默默走着,一时间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正不知如何作答,只听一声冷厉的呵斥声自身后传来:“放肆!” 众人回头,只见是年知府,不知何时来的,不知道听了多久…… “老爷饶命!”众人又跪了一地。 年知府铁青着脸。 “即日起,后宅戒严,无事不得随意走动!” 众人噤若寒蝉,知道已是主子开恩,慌忙散去。 …… 是夜。 江雁锡提着灯笼在外守夜。 年知府的声量越来越大,怒到发颤。 江雁锡顶着崔嬷嬷监视的目光,捂住耳朵想装聋子,但奈何耳力太好,断断续续地还是听见一些。 “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什么回事!”他一把攥住年夫人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如今满府风言风语,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夫人吃痛,眼中瞬间蓄上泪水,令人不得不泛起怜意。 “老爷,这么多年来,妾身谨小慎微,一心在屋中吃斋念佛,您是看在眼里的,我怎敢,怎敢……” “不敢吗?”年知府猛地甩开她,“这么多年来,我只看清一件事,当年就是被你们给算计了,你比谁都敢!” 此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年夫人的心口。她一僵,冷笑一声:“年漱石,你如今翻旧账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清清白白……” “闭嘴!”年知府猛地抬手,“啪”地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在夫人脸上。 年夫人被打得踉跄几步,伏在桌上,小腹被桌面撞得剧痛,脸颊迅速红肿起来,耳中嗡嗡作响,杯盏碎了一地。 “自己处理干净!”年知府转身欲扶,终究是没伸手,拂袖而去。 崔嬷嬷急急进屋,看到伏在桌上掩面悲泣的年夫人,眼圈立刻红了。她快步上前,心疼地将夫人扶起,带着哭腔:“小姐,您受苦了……都是老奴没用……” 年夫人任由她扶着,喃喃道:“嬷嬷,他是什么意思?他不要我了么……他会抛弃我和絮儿吗……” 崔嬷嬷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狠绝。 “小姐别怕,有老奴在。这风波……一定能过去!到时候,老爷会回心转意的,一定会的……” - 夜色如墨,年府后宅灯火通明。 江雁锡刚回到自己的耳房,还未睡深,门便被“哐”地一声粗暴推开。 崔嬷嬷领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给我仔细搜!” 甘棠拢起衣裳,挡在前面:“崔嬷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虽为奴为婢,但也不能由您把我们的脸皮放脚底下踩吧?” “既然府中流言四起,说后院里有男人,那便查清楚,究竟有没有私通。若没有是最好,若有便将害群之马发落了,好还其他人清白。” 采薇也上前:“可我们刚值完夜,明日还得任职。为何不白天搜,偏大半夜过来……” “打的就是个措手不及,难道还要等你们处理完证物再来吗?” 崔嬷嬷一把推开她,给两个粗使婆子打了个眼色。 两个婆子如狼似虎地扑进房间,翻箱倒柜,衣物、首饰被胡乱扔在地上。 众人一时被那架势骇住,有羞有愤,终究是由着她们去了。 一个婆子打开了江雁锡的衣物箱盖,随即动作一顿,猛地从几件旧衣物底下,抽出一件纯白的狐裘—— 那裘皮在昏黄的灯火下流转着光泽,上面熏着的冷香更是绝非一个丫鬟能供得起的。婆子拎起来展开,很大,是成年男子的尺寸。 屋内瞬间死寂。 崔嬷嬷一步步走到江雁锡面前,让众人看清了那件狐裘。 “阿雁,你说,这是什么?” 江雁锡解释:“嬷嬷,之前我随行去无相寺侍候,路遇一公子有伤,便请示了夫人,领府医去帮他包扎。这件狐裘便是那位公子留下的。” “我年府养不出这种丫鬟,竟私自披外男的衣裳!” 崔嬷嬷声音尖锐了几分。 “还是说,不是外男,根本就是你的情郎?你甚至放他登堂入室,在后院私会?” 江雁锡觉得荒唐,声音冷了几分:“我请府医,是得了夫人首肯的,之后一直与小姐待在一处,再未与那公子见过。” “贱婢,还敢攀咬夫人与小姐!”崔嬷嬷说着便要掌掴,手却被江雁锡死死擒住,“你……反了!” “我们处处忍让,可嬷嬷您步步紧逼,毫无公正可言。” 江雁锡盯着她,质问道:“今夜之事,究竟是嬷嬷自作主张,还是奉夫人之命?我要见夫人,若夫人要我认罪,阿雁无话可说,可要是嬷嬷你欺上瞒下……” 话音未落,崔嬷嬷喝到:“愣着做什么?还不捂了嘴关进柴房去?” 两个婆子与崔嬷嬷合力,将江雁锡捆了,嘴里拿布条封得严严实实。 崔嬷嬷问:“按年府规矩,与外男私通,该当何罪?” 婆子接道:“沉塘!” 丫鬟们一惊,没料到事态会闹得如此严重…… 甘棠怒道:“嬷嬷,你这是草菅人命!” “你要替她出头?”崔嬷嬷眼中寒芒毕露,“你们当我崔嬷嬷是死的,一个个都骑到头上来了?要知道,入府是签了死契的,说话做事前动动脑子,掂量掂量轻重。” 空气凝滞了,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一时间满堂寂静,唯余江雁锡的呜咽。 她被两个婆子押着,动弹不得,婆子抓着她的手,要往认罪书上按手印,江雁锡用力对抗着,场面僵持不下。 崔嬷嬷见只要一点一点耗着她的力气,画押已成定局,敛了厉色,倒露出点惯常的慈爱。 “甘棠,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见了夫人与外男一处吗?你来瞧瞧,阿雁这双眼睛与夫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谁分得清。” 江雁锡轻轻坠下泪来,听见唯一敢为她出头的甘棠颤声道:“是……是很像,看来真是阿雁。” 她终于坚持不住,无力挣扎,手指也被婆子按着,结结实实地在纸上按下了一个手印。 崔嬷嬷看着白字黑字的认罪书,盖棺定论。 “好了,此事了结了。以后就按这力度查,若再有流言,便再搜一次,直到后院安宁为止。” 众人默了默,应道:“是!谨遵嬷嬷教诲。” …… 柴房。 四面漏风,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江雁锡被麻绳紧紧缚住手脚,手腕间因挣扎而磨出了血痕,她蜷在干草堆里,半睡半醒。 “吱呀——” 门被打开了,江雁锡蓦地惊醒。还未认清来人是谁,一阵甜腻的暖香便先涌入了鼻尖,让她放松下来。 是年絮。 年絮还未开口,眼泪先一步落在了她手腕的伤口上,很烫。 “阿雁……” 那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听得江雁锡也难过了几分。 嘴里塞着的布被取下来,身上的绳子也被解开了。 江雁锡惊讶地注视着她:“小姐?你……” 年絮一向雅致的举止第一次有些急,她纤弱的手指展开布帛,露出里面发冷的馒头。 “厨房里只剩这些了……都硬了,不好吃,只能、只能垫垫肚子。” “多谢小姐。”江雁锡睫羽轻颤,如对待什么珍宝般,将馒头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我一点也舍不得吃,要好好留着。” “阿雁,对不起……我明知道这府里吃人的规矩,可是我喜欢你,想让你陪着我,自私地将你买了进来……” 年絮的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 “可是我懦弱……我救不了你,我不敢放掉你……” 她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巧的匕首,郑重地交在江雁锡手上。 “听说,沉塘定在明日午时,阳气旺些……阿雁,你早饭要吃得饱饱的,把这柄匕首藏在袖中,到时候划开绳子和麻袋。府中的湖是活水,一路连着护城河,这也是唯一能出府的方式了,你要一直往南游,也许,也许……” 年絮说不出话来了,她比谁都清楚,天寒地冻,要凭一口气游出这深宅大院,希望是何其渺茫。如今说得再有盼头,也不过是求个慰藉罢了。 江雁锡的思绪却锁在她的“听说”二字上。 听说……听谁说?连幽居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姐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已经传遍后院了吗? 江雁锡压下心中的思量,露出点笑,反过来宽慰她。 “小姐这份心意,阿雁记在心里了。小姐放心,我水性很好,特别特别好,一定能游出去的。” 年絮不再言语,那双含泪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她,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愧疚。 然而外头传来脚步声,离别之时到了,年絮只能不忍地用绳子重新将江雁锡绑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柴房的门重新闭上,江雁锡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多时,靠近外侧的墙根下,忽然传来了几声极轻的敲击声。 “阿雁?阿雁……你还醒着吗?” 江雁锡怔了怔,艰难地挪近墙壁:“甘棠?” “不止我!” 众多丫鬟聚在墙外,甘棠的声音染了点振奋:“还有采薇、茯苓、桑柔……阿雁,我们大家都来了!” 江雁锡心头忽然后知后觉地涌上热意,鼻尖也酸涩,急急劝道:“夜里太冷了,崔嬷嬷指不定会差人来巡夜,大家快回去吧!” 采薇的声音比往日坚定了许多:“阿雁,你别怕!目击者又不止你一人,这事怎么会是谣言呢?崔嬷嬷明摆着想捂嘴,息事宁人,今日她敢在深宅里冤枉你,明天我们也指不定死得悄无声息……” “所以,我们要自救!”甘棠接过话,重重在墙上捶了一拳。 江雁锡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全府戒严,我们一点也出不去,要怎么办呢?” 桑柔道:“我们与外界联络的唯一途径,便是院子里的湖。听闻建造时,它便与护城河相连,人虽然游不出去,但是我们可以用油纸叠小船,将这个消息递出去……”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今夜就一直叠小船,放进湖里。只要有一只船能代替我们出府,将这消息传出去,闹起来、闹大了,族长为了颜面,一定不会坐视不理。阿雁,你一定不能放弃希望,一定要等我们,我们能救你出去的!”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茯苓的声音都冻得有些发颤。 默然片刻,柴房内终于传来江雁锡带着哭腔的声音,道不尽千言万语:“好!” 第18章 18 后院,湖边。 江雁锡被反绑双手,押送至湖前。 崔嬷嬷接过婆子从湖中捞出来的小船,展开油纸,看见上面的字,脸色白了几分,将那张纸撕成碎片,又扔不得,只死死攥在手中。 她盯着跪了一地的丫鬟,气到发抖:“到底是谁,是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她的手指戳在甘棠额角:“贱蹄子,是不是你!” 采薇护道:“不是甘棠,我作证,昨夜我一直与甘棠待在一起!” 桑柔、茯苓等人见状,亦围了上来:“我们都在一处。嬷嬷若要处置,就一块发落吧,让这湖里漂满尸体!” 崔嬷嬷攥紧了拳头,却拿合力的丫鬟们没办法,只连声道:“反了……反了!” 嬷嬷虽然没理由、没证据处置她们,可是阿雁却是被认罪书套得死死的。 可是,外头迟迟没有消息,她们放出的小船,也不知道有没有顺利出府,抑或是,那个内湖连着护城河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 阳光泼洒下来,崔嬷嬷抬头看了看天色,宣判道:“午时已到——沉塘!” 甘棠、采薇等人攥住崔嬷嬷的衣角,用力缠住她: “嬷嬷开恩!阿雁定然是冤枉的!” “嬷嬷,你难道不怕苍天有眼,冤魂索命吗?” “都闭嘴!”崔嬷嬷厉声呵斥,朝犹疑的婆子挥手,“愣着做什么,快!” 一个粗壮的婆子拿着厚重的麻袋,面无表情地朝江雁锡走来。 江雁锡哀声,不断地要求:“我要见夫人!我要见老爷——” 她被缚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了袖中那柄年絮赠予的、冰冷的匕首。 麻袋的口,在她头顶撑开,阴影笼罩下来…… …… “本王来此,是想向年大人要一个人。” 谢观玉端坐上首。 年知府陪侍在侧,维持着从容的大儒仪态,将言辞措了又措,才恭敬道:“王爷此言客气了。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为王爷寻得踪迹,以效犬马之劳。” “是大人府上一位丫鬟,名叫阿雁。” 谢观玉端起茶,眉眼间热气氤氲,辨不清情绪。 “只是,还请大人安排本王与她见一面,先问过她的意思,再做定夺。” 年知府心下一凛,面上端着温雅笑意,思绪却纷乱繁杂。 他飞快地在脑中搜寻“阿雁”二字,却只有个模糊的印象。许是新进府的,素日里沉默寡言,并无甚特别……怎会与皇子扯上关系?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若府中下人平日对她有所苛待,那…… “老爷!” 一小厮匆匆而来,见堂中有贵客,连忙噤了声,当即边往外退边告罪:“奴才不知有贵客莅临,冲撞了贵人,还望大人恕罪!”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托盘上——盛着一件再熟悉不过的白色狐裘。 他眸色渐冷,放下茶盏:“站住。” 小厮困惑地察言观色,见他目光冷冰冰地落下来,吓得僵住了,一动不动。 年知府脸色一变,正要说些什么,便听谢观玉问道:“这是什么?” 小厮看向年知府,又看向谢观玉,不敢扯谎,如实道:“回贵人的话,后宅有一丫鬟行为不端,与人私通。此乃搜出的证物!” 年知府袖中的手蓦地攥紧,扯出点笑,粉饰道:“下官识人不清,让王爷见笑了……” 谢观玉起身,在那小厮身前站定。 “你说的那个丫鬟,是不是叫阿雁?” “是……”小厮死死地将头埋进地里。 年知府脸色骤然惨白,冷汗淋漓:“王爷!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嗯。”谢观玉眸如点漆,“这是本王的狐裘。” …… 暖融融的阳光洒下来了,可是被隔绝在麻袋之外,她视线所及唯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耳边是婆子粗重的呼吸,江雁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突然,一声变了调的叫喊声自院门处急急传来。 “且慢!” 是年知府。 一时间,所有的喧哗都停止了。 崔嬷嬷的声音发紧:“老爷!这……” “老刁奴!”他怒喝,声音发颤,将崔嬷嬷踹翻在地。 紧接着,是仓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直直奔向她。 有人在她身前站定。 隔着麻袋,她能感受到那人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年知府的手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甚至有些慌乱地取下罩在她身上的麻袋。 “阿雁,阿雁姑娘……” 天光大亮,江雁锡下意识眯起眼,强光刺激出生理泪水,眼前一片模糊。 她努力看清了年知府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阿雁姑娘,您没事吧?”年知府关照道。 江雁锡静静地注视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官帽歪斜,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前,失了大儒风范。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愧疚,只有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阿雁姑娘? 您? 江雁锡一头雾水。 老爷在后院中,是天一样的存在,何时这般奴颜婢膝过? 江雁锡讷讷地问:“奴婢不用沉塘了?” “不必、不必!”年知府恭敬地作了一揖,“阿雁姑娘,府中的老刁奴欺上瞒下,为了息事宁人,擅作主张,让您受委屈了。” 原本绝望的甘棠、采薇等人,先是愣住,从知府口中得了准信,几乎要相拥而泣。 崔嬷嬷与几个婆子仍伏在地上,不敢起身,脸上血色尽失,下意识地看向内院方向……究竟发生了什么? 年知府做了个向外的手势:“有贵客在外等候,阿雁姑娘,请——” 江雁锡无言,跟着他朝外走。 她察觉到一道视线正暗暗地注视着她,回头一看,只见年絮静静立在廊下,脸上泪痕未干,梨花带雨。 见她望来,年絮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两个酒窝深深地陷了进去。 江雁锡也冲她笑,挥了挥手。 - 江雁锡在年知府小心翼翼的指引下,上了年府外那辆华贵的马车。 一与谢观玉打了照面,又看见他身侧的那件狐裘,江雁锡心下了然。 谢观玉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尽收眼底。 他薄唇轻抿,目光落在她被麻绳磨出了血痕的手腕上,眸色渐冷。 “怎么弄成这样?” 他牵着她的衣袖,将她的手放在膝上。 这动作有些亲昵,江雁锡怔了怔,不敢贸然推拒,冷声提醒道:“公子,男女授受不亲。上回得了您的狐裘,我已惹祸上身,万万不能再逾矩了。” “抱歉。”他动作未停,从柜中取出药箱,“我不是要欺负你。” 他用药板蘸了药膏,细致地涂抹在她的手腕上。 江雁锡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有些羞赧。 见他举止还算守礼,没有趁机乱摸手,她只能默默地别开眼,眼不见为净。 可是一见到他,心中便惴惴不安,似有一种想逃跑的本能。 他到底是谁? 江雁锡睫羽轻眨,试探着问:“公子怎么称呼呢?” 车厢内静了一瞬。 谢观玉察觉她忽然卸了防备,声音甜津津的,显然……不怀好意。 他回道:“阿玉。” 江雁锡坐得离他近了几分,仰头注视着他:“不可以告诉我姓氏吗?” 谢观玉默了默,谢是国姓,知道对她非但没有好处,反而被旧事挂碍。 他淡声道:“就叫阿玉。” 言语间,谢观玉已在她手腕上缠好纱布,打了个漂亮的结,江雁锡却并未放弃,主动将另一只手腕也轻轻搭在他膝上。 他很轻地抬眉,江雁锡对上他审视的目光,漂亮的桃花眼里含着点天真的笑。 ……很直白的美人计。 谢观玉这才有几分确信,江雁锡失忆了。 若是她还记得他是谁,绝不会出此下策。 二人靠得极近,膝头相抵,衣袖交叠,密闭的车厢里,呼吸几乎缠在一起,甚至只要她稍一偏头,唇瓣便能触到他的脖颈。 谢观玉垂眸,看着身侧之人刻意放软的姿态,下意识想将她推开。 可目光掠过她手腕上刺目的红,以及她眼中掩藏着的失忆后的惶惑不安……他多了几分耐心。 “我此次来,是要为你赎身、脱奴籍,阿雁小姐意下如何?” 江雁锡摇摇头:“不必了,多谢公子好意。” 谢观玉有了几分猜测,眼尾轻挑:“为何?” “我舍不得府中姐妹。” “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银钱,帮大家赎身。” 江雁锡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我……我也舍不得小姐。” “好。”他手中的药板在她腕间激起一阵痛痒,“那我同年知府商议,让你与年家千金义结金兰。” “我……” 谢观玉低眼看她:“还舍不得谁呢?” 江雁锡还想找些由头,却见谢观玉似笑不笑,怕是早就看穿她了,故意逗人玩。如今不仅没套到话,倒被他试探了底细。 江雁锡敛了笑,想抽回手,谢观玉却早有预判似的,压住了她的衣袖。 “声音这么腻,若碰上好色之徒,就不止是这样了。” 谢观玉警告似的隔着纱布捏了捏她的手腕,依旧慢条斯理地系好蝴蝶结,才松开了。 “好玩么?” 江雁锡双眸紧闭,睫羽轻颤,闷声道:“阿雁技不如人,受教了。” 谢观玉亦敛了笑,眸色深深。 “我不是在说这个。” 这深宅的高墙,怎能困得住江雁锡? 她又何至于被人冤枉得沉塘,还乐意忍气吞声。 除非…… “我没有破坏你的计划吧?” 江雁锡一惊,蓦地睁开了眸子,直直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这种熟悉的洞悉感,令她喉咙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眼前的男人比她想象得更危险,并且对她了如指掌,可她却一无所知。 ……究竟是敌是友呢? 僵持之际,车夫的声音传来:“公子,小姐,醉仙居到了。” …… 说书人醒木一拍,满堂的喧嚷骤停,食客们的注意力都汇聚到了一处。 “各位客官,今日咱们就来说一桩官宦人家的风流秘辛,大伙儿一块儿断断案!” 江雁锡的脚步一顿,轻轻攥住了谢观玉的衣袖。 “公子。”她声音很轻,颇有些谨小慎微,“我们可以不去雅间吗?” 谢观玉垂眸,视线掠过她的手指,随即投向楼下。 “想听?” 江雁锡点点头。 小二立刻会意,将他们引至二楼屏风后的位置。 这里视野极佳,既能将楼下一览无遗,又兼具私密性。 “咱们北国风俗开化,女子为官经商者比比皆是。偏偏我们今日要说的这户人家怪得很!府上的夫人小姐,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守着老祖宗的规矩,连外男的面都见不得半分。” 说书人故意停顿,众人窃窃私语,虽没明说,却已心照不宣,猜出了映射的是谁家。 “可就在前夜三更,后院廊下,倏地闪过一道黑影!您猜怎么着?老爷闻讯赶来,不怕是狐仙作祟,不怕是盗匪潜入,独独怕那黑影是——男人!” 底下爆发出一阵笑声。 “都说年大人对夫人疼爱有加,若真有这码事,还不得疯?” “你不要命了!这姓氏都敢提?”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一老者蓦地放下手中茶盏,鹰隼般的眼睛盯住了说书人:“胡言乱语!” 几个家丁打扮的壮汉便上前,将说书人围住:“先生,我家老爷请您一叙!” 原本是礼请,那说书人却如惊弓之鸟,反应极大:“你们做什么?捂了丫鬟的嘴,还想光天化日害我不成?!” 那老者拄着拐杖上前,面色发沉:“先生何出此言?” 说书人看清了来人是谁,拱手作揖:“年老,您作为一族之长,难道消息还不如我灵通么?我今日所言并非是恶意要造谁的谣,而是有真凭实据的!” 说书人从怀中拿出几只油纸叠成的小船,展开递到年老面前。 “昨夜护城河飘出无数条油纸船,字字泣血!” 年老看过纸上的内容,面上虽然不显,额上却因隐忍而露出了青筋。 他在桌上放了一锭金元宝:“先生今日说累了,一点薄礼,请您喝茶。” 说书人眉头一挑,收下了钱:“是、是!” 他转而一拍醒木,对众人道:“画皮难画骨,知面不知心。诸位客官,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待两拨人都离开后,醉仙居爆发出更为激烈的讨论。 “就这样?到底什么秘密值一锭金子?” “你赶在年老之前去护城河捞捞看,兴许还能捞着船呢!” 一个食客拍拍脸颊,戏谑道:“依我看,年家最好面子,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肯定还有戏看!” 说话间,各色菜式已依次落下。 江雁锡垂眸,看着面前几道雅致的素菜,无一不是她平日偏好的口味。她抬眼,探究的目光落在谢观玉脸上。 谢观玉亦静静审视着她,片刻,薄唇轻启:“最近过得好吗?” 江雁锡眨了眨眼:“劳公子挂心,一切都好。” “瞧着瘦了些。”谢观玉语气平淡,随手翻开一旁的食单,“再添几道荤菜,如何?” “不必。” 谢观玉默了默,将食单推至她面前。 “开诚布公地说,我无意为难,也没有逼人破戒的癖好,只是欣赏阿雁小姐的身手。若因自苦而玉殒香消,有些可惜。” 江雁锡眼尾轻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公子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强迫我吃讨厌的菜,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有强迫么?”谢观玉很轻地抬眉。 正在这时,小二端上一盘精致的糖葫芦,江雁锡几不可察地怔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去。 谢观玉轻轻转动着扳指:“在下人微言轻,不过是揣测着心意,备下些许菜式供阿雁小姐挑选。或许会比你预料的更合胃口,不是吗?” “多谢公子好意。” 江雁锡眉心微动,合上了食单,推回给他。 “那么,我也实话实说。我并非不识好歹、分不出菜的好坏,甘于自苦,不过是想时刻告诫、警醒自己,勿忘来路。” 谢观玉抬手抵住退回的食单。 “若心志足够坚定,又何需倚仗痛苦来自我约束?” “是吗?”江雁锡默了默,忽然笑了,潋滟的桃花眼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她的指尖顺着食单,一点点攀上他的手掌,最终点在他左手手心。 那道毒箭刺出的伤口已经有些愈合,结出了痂。 可是,那道伤比她记忆中的要更深、更长,显然,是用匕首又划过几次。 “那么,阿玉,你一遍遍划开伤口,又是在用疼痛来克制什么呢?” 那不安分的指尖,模仿着他上药时的动作,沿着狰狞的痂痕细细描摹,画着圈,时轻时重,带着点挑衅意味。 “……” 一石激起千层浪,谢观玉那步步紧逼的从容,在这一问之下,戛然而止。 隐秘的、不堪的心思骤然被她宣之于口,那种中毒的感觉再次侵袭而来。 他脸颊蓦地发烫,只怕已染上绯色,也无法再气定神闲地迎视她灼灼的目光。 谢观玉双眸紧闭,攥住她作乱的手,撩拨的动作终于停止了,然而指尖刚触及她温热的皮肤,却像是触焰烧身,令他立刻松开了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地攥住腰间悬挂的碎玉,他几乎要依靠这痛楚定住心神,却想起自己方才那句“心志不坚”的断言,只能颓然松了力道,任凭那汹涌的悸动在心口横冲直撞。 江雁锡见他连耳根都泛出红晕,羞耻得甚至睁不开眼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消失殆尽。 谢观玉瞧着很是冷淡寡情,没想到这副漂亮皮囊是纸糊的,一戳就破了。 “脸皮这么薄,若遇上好色之徒,可不止是这样了。” 江雁锡学着他先前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蛋羹放入口中。 “不过,吃饭的事情可以听阿玉公子的,其他事情,还望公子莫要插手,否则——” 她手腕一沉,威胁似的将瓷勺恶狠狠插进碗里盛着的蛋羹中,搅得稀烂。 谢观玉沉默良久,久到江雁锡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不是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谢观玉缓缓抬眼,漆黑的眸中不是居高临下的悲悯,竟带着点虔意。 “若改了主意,随时来南山寺找我。” …… “阿雁,你糊涂啊!” 甘棠边为她上药,边急得坐不住。 “崔嬷嬷正怀恨在心,那位贵人连老爷都要赔笑脸,他既肯助你,你还回来做什么?” 溶溶月光从窗间缝隙透进来,映照着她无悲无喜的脸,江雁锡眉眼低垂,辨不清情绪。 “只可惜,是个男贵人。”江雁锡摇摇头,很轻地叹了口气,“虽看似有得选,只怕是从一个坑掉到了另一个坑里呢。” “也是……” 采薇蹙起眉头,还是觉得可惜,“可机会转瞬即逝,若是你日后想出府,他还会帮衬吗?” 江雁锡眼前浮现出谢观玉涨红得像个苹果的脸,默了默,露出点笑。 然而,得出的结论却很笃定:“不会了。那种公子哥,一时兴起罢了,转头便忘了。” 夜,月明星稀。 江雁锡只觉今日耽于享受不合时宜的、短暂的安宁,心中有愧。 她从衣箱的暗格中抽出一张失忆前留给自己的字条,笔锋有力,带着恨,字字泣血。 「勿信官府。」 「勿信权贵。」 「可恃唯我。」 第19章 19 江州,年府。 乌压压的年氏宗亲分坐两侧,个个面色凝重。 年老是年氏一族的族长,德隆望尊。他手中两颗漆黑的核桃咯吱作响,在寂静的堂中显得突兀,一下一下叩在人心上。 年知府仍穿着威风凛凛的官袍,头戴乌纱帽,脊背挺得笔直,隐隐成对峙之势。 “漱石。”年老终于开了口,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如今流言闹得满城风云,辱我年氏门风。今日族老皆在,一起来做个见证,只要滴血验亲,证明絮儿确实是我年家血脉,此事便划为你的家务事,族中绝不再议。” 年知府一甩袖子:“舅公!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分明是被人做局,就算自证了一次,还会有别的传言,无休无止。未曾想我年家众人,不等外人发难,竟先对我操戈相向!” “做局?” 年老将一张皱巴巴的油纸丢在他面前。 “这纸上的纹样只出自于年府,每一张上都盖了你年大人的印戳!” 年知府看清了纸上的内容,一怔。 他太清楚了,这已不是后宅阴私可以掩盖的丑闻。族老们或阴沉或睿智的目光,将他所有动作死死盯住。而那位曾不请自来的九皇子,更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 所有退路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堵死。若要平息事端,仿佛只剩下一个法子——引颈就戮,立正挨打。 “舅公有所不知,沉塘之事并未实质发生,那位阿雁姑娘仍好端端地在后院当差。我自会出一纸公告,惩恶奴,补偿苦主,此事会有一个交代!” “漱石。” 年老浑浊的眼睛缓缓眯起,手中核桃停转,声音沉冷如铁。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老夫在意的,从来不是丫鬟的性命、妇人的贞洁,是你年知府这一支的香火,必须干干净净!公告是你搪塞外人的说辞。而族里,只信滴血验亲——” “那便没得谈了。月晚品性高洁,絮儿更是我亲生骨肉,如果滴血验亲,叫她们此后如何自处?叫我年家颜面何存?” 年知府声音也冷了下来。 “此前,我年漱石一直敬重各位尊长,如今,要我拿妻女的名声来给宗族交待,恕我做不出来,诸位尽可以与我割席!” 下首一个面容刻薄的族人冷哼一声:“知府大人百般推诿,莫非……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 “诸位请回,否则,请恕本官逐客!”年知府袖中的手攥紧了拳头。 几个素与他不睦的族亲交换着眼色,隐隐有逼迫之势。 然而年氏一族本就没几个有出息的,全仰仗着年漱石一人在江州站稳了脚跟,坐上了知府之位,才跟着沾光。 原本不过是想依仗血缘与辈分,跟着年老来逼迫年漱石滴血验亲,想看看从中能不能捞些好处,谁又敢真与他过不去呢? “年大人只怕没得选。” 眼看此事就要没头没尾地结束,正在此时,一道清晰的女声响起。 江雁锡一步一步走入气氛凝滞的堂中,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年知府脸上。 “今日,必须滴血验亲。” 年知府一怔,被她那双冰冷的眼睛骇住,看向管家:“后院女子怎会在此?” 管家“扑通”一声跪地:“老爷饶命!因为之前那贵人与阿雁……奴才不敢拦!” 年老锐利的目光亦盯住了江雁锡,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丫鬟服饰,喝道:“我年家的事,恐怕还轮不到一个丫鬟做主。” 江雁锡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我正是那个被构陷沉塘的丫鬟,作为苦主,想讨个公道,看看府中是谁在苟且,您作为一族之长,不为我伸冤么?” 年老一改先前的口风,与年知府站在了一线:“姑娘的死契上不是白纸黑字写着?生死由主家发落,既卖了身,恐怕不好再立牌坊吧。” 江雁锡的脸上并未因他的羞辱而有任何波动,她从袖中取出半块玉,悬在年老眼前。 “那么,这块玉,够不够分量?” “什么玉……”年老有些不耐烦,正要差人将她逐出去。 年知府却已变了脸色,按住了年老的手臂,低声道:“此玉乃圣上御赐之物,见玉如见九皇子。”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堂中因为这陡生的变故而寂静无声,众人又竖着耳朵,听得清楚。 那块玉—— 赫然是权力的象征! 有些审时度势的见状,已然跪下行礼了。 江雁锡也惊了惊。 这块玉,她不知道从何而来,却是一直带在身上,那日见谢观玉腰间竟悬着另一半,她才决意用这“信物”借势,却没想到赌出了如此骇人的身份。 然而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她暗暗收起袖中开了锋的匕首,迎着满堂或惊惧、或探究的目光,被恭迎至上首。 年老也软了膝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方才的话,额上现出密密麻麻的汗:“老夫有眼不识泰山……” 他手中盘得包浆的核桃,也因脱力,骨碌碌滚到了江雁锡的脚下。 江雁锡没有细听他在说什么,转而看向年知府。 “既然如此,年知府,请吧。” 年知府僵了一瞬,眸中的情绪复杂晦涩。他深吸一口气,似被逼到绝境,万分艰难地妥协:“是!微臣遵旨。不过,验血可以,但絮儿尚未出阁,阿雁姑娘能否网开一面,取血即可,不要让姑娘家抛头露面?” “好。”江雁锡颔首。 不多时,崔嬷嬷用托盘盛着个白瓷小碗出来,放在正中的桌上。 碗里盛着清水,鲜红的血珠在其中清晰可见,是从年絮指尖取来的。 年知府看着那血,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年知府咬牙,取过银针,正要刺破中指,却听江雁锡道:“且慢!” 他动作一顿,众人的呼吸都轻了,视线齐齐转向她。 江雁锡站起来,盯着崔嬷嬷,绕着她慢吞吞转了一圈。 崔嬷嬷眼观鼻鼻观心,攥着衣角手却因用力而泛白。 江雁锡的指尖沾了点水,捻了捻。 “嬷嬷没有掺白矾吧?” 年知府袖中的手蓦地一紧,崔嬷嬷强自镇定:“老奴只是个粗使婆子,听不懂姑娘说的什么矾,这水是从井里刚打上来的,后院丫鬟皆可作证。” 江雁锡拈起一枚银针。 “嬷嬷,请伸手。” 崔嬷嬷下意识便要缩手,却已被牢牢扣住。这哪里是闺阁女子的手劲,分明是习武之人惯用的擒拿手法! 崔嬷嬷一愣,想起那夜江雁锡被押着在认罪书上摁下手印,毫无还手之力,难道是在扮猪吃老虎不成? 还未深想,崔嬷嬷指尖一痛,血珠滴进碗中——相融! “崔嬷嬷,莫非年小姐是你所出?”江雁锡冷笑。 崔嬷嬷急急跪下,磕着响头:“老爷恕罪!姑娘恕罪!老奴方才在后院煎药,不知手上是不是误沾了什么,混进了水里……” 年知府无视她求助的目光,瞪着管家:“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拖下去!” “是!” 崔嬷嬷被捂了嘴,还未来得及申辩,便被两个家丁拖走。 “看来只能换水再验了。”江雁锡眼尾轻挑,笑意却不达眼底。 “公允起见,一切步骤由我亲自着手,如何?” 年知府对上她那双清冷的桃花眼,竟看不透,如坠寒潭,直刺人心。 他紧闭着眼,沉吟道:“姑娘请便。” …… 后院,绣楼。 江雁锡推门而入,身上带着从外面浸染的寒气。 “谁?” 年絮正颓唐地坐在榻上,瑟缩成一团。看清了来人,她如同找到主心骨,一把环住了江雁锡的腰身。 “阿雁,我好怕……她们取我的血,是要做什么?爹不信娘的清白么?他不想认我做他的孩子了吗……” 江雁锡紧抿着唇,让她看清手中的水碗与银针,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泠泠的光。 “小姐。”她声音冷淡,公事公办,“崔嬷嬷在滴血验亲的水中做了手脚,已被拖下去了。奴婢是来重新取血的。” 年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的衣裙里。 “不、不要……阿雁,我害怕……”她的身体因恐惧而发抖,“阿雁,求求你,救我……我会死的,求你……” 她仰起脸,泪水冲花了脸上精致的淡妆,惊惧易碎。 她抱着江雁锡的力道很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阿雁,我不敢验……你知道的,我没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万一、万一……” 江雁锡睫羽轻颤,她与年絮靠得太近,那种毫不作伪的恐惧与依赖极具冲击力。她垂眸,目光轻轻抚过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又落在笑起来会出现酒窝的位置。 她没办法欺负年絮,就像是在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小姐,我只是想讨回公道,不要为难我,好吗?”江雁锡软了语调。 年絮却抱得更紧,只是哀哀地哭。 江雁锡将水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空出的手在年絮颤抖的脊背上很轻地拍了两下,作为安抚。 随即,她摁住年絮的手腕,银针扎入指尖,取了一滴血。 年絮绝望地闭上眼,偏过头,泪水流得更凶。 “好了。”江雁锡拿出帕子,替年絮擦了擦眼泪。 “此事很快就会结束了,别怕,小姐。” …… “这该不会是他联合丫鬟做戏吧?处置了一个,再往水里下白矾就不会再引人怀疑了。” “瞎猜什么呢!九皇子的玉摆在那,铁定公正的。” “那……絮儿没出面,中途换了血也没人知道啊。” “这更荒唐了,漱石就一个女儿,就算要换血,哪能大变活人?你且看吧!” 年知府被戳着脊梁骨议论良久。 一切声音在江雁锡端着水碗出现时戛然而止。 年氏宗亲目光皆凝于堂中那碗清水。 年知府面色铁青,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青筋隐现。 江雁锡递上银针:“年大人,请。” 年知府深吸一口气,取过银针,刺破指尖,一滴血珠坠入碗底,缓缓沉浮。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此刻屏住,连血珠子坠入水中的声音都听得分明。 那一瞬,时间仿佛也凝滞了。 只见水中,那两滴血各自渗出殷红的丝,丝丝缕缕如红线般相汇、交缠,最终……融为一体! “融了!血融了!”年老抚掌而笑。 满堂哗然! 年知府面无喜色,定定地看着碗中交融的雪,如置冰窖。 融了?融了…… 年老紧绷的脸终于彻底舒展开来,手中核桃再次缓缓转动。 他看向失魂落魄的年知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血脉既已证实,此后,任何人不得再妄议年絮的身世!” - 谢观玉翻开江州县志与年氏族史,试图厘清江雁锡身上缠绕的谜团。 尽管记载语焉不详,刻意隐去诸多细节,但字里行间,依旧能窥见些许端倪。 比如,十年前,江州最大的宗族并不是年家,而是江家。 但是将军江左臣因为谋反,九族尽诛。 年漱石正是在这桩谋反案中功勋卓著起家的,也正因此,尽管他的妻女也是江氏族人,却得以幸免于难。 可是,江雁锡也姓江。 她为什么会成为未死的第三人? 再比如,江年两家似乎没有世仇,甚至是姻亲关系。 在江左臣成亲的同年,年漱石与江家的旁支之女成婚,也就是如今的年夫人。 为何年漱石会对江家赶尽杀绝? …… 年府祠堂前。 那碗相融的血摆放在一块无字的牌位前。 年漱石手中燃着的香骤然断裂,将他手背的皮肤烫出白痕。 他脸色阴沉,状似癫狂:“她回来了……她没死,回来了……” …… 二十年前,无相寺。 “漱石,我与表哥就要成婚了。男女授受不亲,你再来找我,只会令我困扰。” 江念慈轻捻着佛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无悲无喜。 年漱石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卑微至极,如同看着天上触不可及的月亮。 “念慈,等我,我已经考取了功名,我一定会有资格娶你……” 江念慈从他手中抽出袖子,犹如拂去了肮脏的尘埃。 “漱石,别傻了。你喜欢的不过是这张皮囊,你所谓的痴情,也不过是将注定得不到的皮相神化了。可你再多为我想一想,便知道自古红颜多薄命,痴缠我的人那样多,只有左臣那样的英雄能护得住我。” “念慈。” 江左臣的声音响起。 年漱石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缩身躲入一旁的假山之后,狼狈不堪。 嶙峋的石块硌着他的背脊,也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无论再怎么粉饰,那下意识的反应赤.裸地揭示了事实——他不是英雄,他在江左臣面前不过是个充满畏惧的鼠辈。 他所谓的愿为爱情付出一切的誓言,在眼睁睁看向江念慈走入江左臣怀中时,不攻自破。 他甚至能从江念慈那一瞬的笑意中读出毫不遮掩的轻蔑与鄙夷。 半月后,江左臣与表小姐江念慈举行了江州最盛大的婚礼。 那夜,江左臣亲自端着酒杯,来桌上敬他。 “我们江州出了个状元郎,嗯?” 那只在战场上浸染无数鲜血的手死死扣住了他的肩膀,几乎要碾碎他的骨头。 年漱石痛楚难当,却不敢怒、不敢言,颤巍巍地,躬着背,酒杯亦矮他几分:“卑职才疏学浅,将军谬赞了!” 江左臣俯视着他,鹰隼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玩味,朗声道:“年大人才高八斗,与我家中一位妹子正是良配,可愿与我江家结这门姻亲?” 他怎敢说不? 新婚之夜。 红烛高燃,映出新娘那张秾丽的脸。 一张与江念慈有着七分相似,却因长期贫苦而略显忧愁的面容。 她叫江月晚。 江家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破落得不能再破落的旁支女子。 年漱石终于明白了江左臣那句“正是良配”背后的含义,不是赏赐,而是警告,是羞辱! 英雄拥着世间最美的明珠,而他这鼠辈,只配得到一个赝品……江月晚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出身卑微、痴心妄想。 他看着眼前这张酷似江念慈的脸,所有的爱而不得,自卑怯懦,在这一刻尽数发酵、变质,化作蚀骨的恨意。 那夜,年漱石对着摇曳的烛火发誓,终有一日,要扬眉吐气,出人头地,将江左臣以及这一切羞辱踩在脚下! 第20章 20 夜幕降临。 江雁锡从年府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中脱身,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糖葫芦——刚蘸的糖葫芦!酸甜爽口的糖葫芦——” 江雁锡看着那晶莹鲜红的糖葫芦,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多少钱一串?” “一文钱,童叟无欺!”卖糖葫芦的大叔笑容憨厚,“都是今早新摘的,保证好吃!” 江雁锡从荷包里倒出仅剩的五枚铜钱,全递了过去:“要五串。” “好嘞!”大叔麻利地取下五串,又笑着添上一串,“姑娘,多送您一串!我也好早点收摊回家!” 江雁锡道着谢,正想找个地方歇脚,身侧却有一人已自然地与她并肩。 她抬眼一看,又是谢观玉。 “阿雁小姐。”他神色寡淡,很轻地抬眉,“好巧。” 江雁锡颇有些心虚,下意识想躲,脚步刚动,谢观玉却从大叔手中接过了她全身家当买入的糖葫芦,准准地拿住了她的命门。 江雁锡投鼠忌器,如驴看着胡萝卜,反倒只能跟着他的步子走了。 为了换回糖葫芦,她忍痛从袖中取出那半枚贵重的玉佩。 “奴婢不知王爷身份,贸然将这块玉示人,惹出了麻烦,抱歉。” 谢观玉没看那玉,低眼看她:“不喜欢就丢掉,没有还给我的道理。” 江雁锡闻言,见他真没有要收走的意思,从善如流地将玉收好。 谢观玉认真地打量着她,江雁锡毫无狐假虎威、扬眉吐气的快意,倒似被抽光了力气,蔫蔫的。 谢观玉分给她一串糖葫芦,低声问:“累不累?” 江雁锡抬眸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去,诚实地点点头,等着他说明来意。 谢观玉从袖中取出两张戏票,边缘已被揉得有些发皱。 “多买了一张。”他默了默,仔细想了想称呼。 “阿雁小姐”太过刻意,“阿雁”二字在唇齿间滚过一圈,终究未能出口。 他递过票,淡声问:“要不要去?” 江雁锡看着他手中那两张饱经“磨难”的戏票,又见谢观玉明明有备而来,却一脸冷淡傲气的模样,忽地起了点兴致。 她故意绷起脸,加快了步子。 “不去。公子定然是被别的姑娘爽了约,顺手拿我填空子,我才不要做用来消遣的替代品。” 谢观玉一怔,原本公事公办的态度难以为继,半晌,有些生硬地解释:“……没有别人。” “那我也不要‘多出来’的。” 江雁锡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倒着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谢观玉不自在地别过眼去,安静了好久,薄唇轻启,纠正道:“不是多买的,是我专程买了两张票、专程来江州寻你,要请阿雁小姐看戏。” 见江雁锡不为所动,他又很轻地补了一句:“好不好?” 江雁锡见他脸上又泛起点薄红,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对酒窝在颊边深深漾开:“好的。” 谢观玉抬眼,才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戏院门口。 他蓦地明白自己又被江雁锡戏弄了,很轻地冷哼了一声,只是见她心情好了起来,唇边也不自觉地弯起点极淡的笑。 …… “咱们月桥楼东南西北同时唱着四出戏,公子,小姐,您看,选哪出?” 戏院的伙计盛着一个托盘,上面分别是四出戏的名目。 江雁锡的目光扫过托盘,在“南”字上定格——《赵氏孤儿》。 她怔了怔,心头刚泛起的零星暖意蓦地烟消云散了。 原来如此。 她自嘲地嗤笑一声,抬眼看他。 “我还以为公子真想请我看戏,原来又是要审犯人。” “可以是。”谢观玉眉心微动,修长的手指拣了“西”边那块刻着《慈悲愿》的木牌,递给她,“这次先听这个,如何?” “不必了。” 江雁锡利落地从托盘上取了《赵氏孤儿》的木牌,交到伙计手中。 “既然公子已经心知肚明了,奴婢也不好再绕圈子,耽搁您的时间。” 伙计将二人引向南边的雅座。 走向雅座的短短一段路,无比漫长。 周围戏班的锣鼓声、喝彩声,很热闹,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模糊不清,身旁的谢观玉,也如隔着雾气,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只有她自己。 江雁锡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补充了一句,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何况,也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一貌堂堂七尺躯,学成文武待何如……冤恨至今犹未报,枉做人间大丈夫!” 江雁锡听得入神,仿佛那满腔冤恨唱进了心坎里。 她强忍着没掉眼泪,只是咬着糖葫芦,大口大口地咬,连山楂核也要往下咽,心中拧着一股气,仿佛在跟谁较劲。 “核要吐出来。” 一方干净的丝绸帕子垫在谢观玉的手心,递到了她唇边。 江雁锡抿了抿唇,总不能真就着他的手吐核,只好从善如流地接过帕子,吐出来。 吃完一串,她伸手想去拿,却被谢观玉截住。 “山楂是秋熟,小贩说是现摘,显然是胡诌,只能是窖藏的陈货,吃多了伤胃。” 江雁锡鼻尖发酸,忍了忍,闷声道:“好烦,亏他长得憨厚,怎么也骗人?” 谢观玉给她斟了杯温水。 “山楂太酸了,喝水会舒服一点。” 江雁锡正想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手腕却再次被他按住。 “喝慢一点。” 江雁锡无法,只得捧起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 温水下肚,泛酸的胃确实平复了些,可她心里却不服气,谢观玉先是“寓教于吃”,这回又“寓教于戏”,如同古板的老夫子。 虽没明说,谢观玉却从她明晃晃的眼神中读懂了四个字:你也好烦。 谢观玉笑了笑,八风不动地继续看戏。 台上的老生声如洪钟,唱得人血脉贲张,又不乏有凄婉之处,如泣如诉。 戏中说,忠臣赵家被奸臣屠岸贾所害,满门尽诛。 幸好门客程婴救下了赵氏孤儿,并且以自己的孩子替他去死。 孤儿认贼作父,长大成人后终于报仇雪恨。 一曲终了,两人默然无语,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幼时第一次看这出戏,便在想,若是程婴之子还活着,结局会不会不同。” 谢观玉指尖缓缓摩挲着玉扳指,声音沉静。 “毕竟,亲生父亲竟要他为人替死,心中有恨是天经地义。” 夜风拂过,江雁锡眼眶泛红,残余的一点湿润被吹得干净,只剩一片清明。 “现实并非善恶分明,没有戏中的仁人义士,没有冠冕堂皇的苦衷,全是肮脏的私欲。” 她眉梢轻挑,眸色渐冷。 “所以,他的父亲该死。” “但孤儿复仇,行的是正道,搜集罪证、上告君王。” 谢观玉带着她到了一处门头显赫的私宅,将钥匙与房契交给她。 “阿雁小姐也该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江雁锡顿住脚步,在门口站定,并不接受。 “可君王并不在意孰是孰非,只会权衡利弊。” 江雁锡扯了扯唇角,眸中闪过一丝荒唐。 “就如王爷一次次找我,阻止我杀掉百姓爱戴的江州知府,立场不言而喻。” “我不是为他,是为你。” 谢观玉拧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他记得这种锥心的目光,她濒死时,再也没有力气维持任何伪装,便是如此。 江雁锡的眼睛不复往日明媚,令人想到南城潮湿的雨季,黏稠的雨下得没完,落在地上,形成坑坑洼洼的水坑,冷意会渗入骨头,永远看不到希望。 “弑父以后呢,你怎么办?为这种人彻底毁掉自己,当真值得吗?” “不劳王爷费心。” 江雁锡亦受不了他那炽热得如同太阳的目光,她像冰一样将自己封住,并不觉得温暖,只觉痛楚,垂下眼去。 “我原本想,吃完那些糖葫芦,就去报仇,然后自刎,没有以后了。若王爷真有几分怜悯,替我收尸吧,多谢。” 说罢,她转身要走。 几乎同时,谢观玉的手搭上她的肩。 江雁锡袖中寒光乍现,匕首已抵在他身前。 “我警告过你的,不要插手,否则……” “那你先杀了我。” 谢观玉毫不退让,江雁锡不得不与他缠斗起来。 衣袂翻飞间,江雁锡被一股力带得向后踉跄,只见谢观玉疾步追来,她心一横,向前刺去—— 可是,谢观玉避也不避,反而伸手护在她脑后。 江雁锡眼睁睁看着那匕首没入他心口。 他一身白衣,血痕触目惊心。 谢观玉将她扶好,下意识垫在她与门柱之间的左手因撞击而有些失控、发颤。 他低眼看着心口,额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江雁锡脸上血色尽褪,本以为他要下狠手,她才会……没想到竟是怕她撞伤! 谢观玉纤长的睫羽落下阴影,覆住了眼下殷红的小痣,气息微乱。 “无妨,偏了一寸。” 江雁锡颤抖着松开了手,说出的话却冷:“王爷这下该信了,我所言非虚,若再阻拦,我不过是多杀一个人而已。” 谢观玉薄唇轻抿,没有应声。 江雁锡补了句:“快去医馆吧。” 说罢,她定了定心神,转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却听哨音一响,马蹄声接踵而至。 下一刻,天旋地转! 她竟被谢观玉打横抱起,不由分说地扔上马背。 他随即翻身上马,将她紧紧圈在怀中,一扬鞭,骏马嘶鸣着冲入夜色。 “你疯了!你快放我下去!” 山上强抢民女的马匪才会这样! 江雁锡挣扎,却立刻感到谢观玉身体一僵,温热黏稠的血从他心口的伤处汩汩涌出,浸湿了她的后背。 她顿时不敢再动,生怕那致命的匕首不小心偏移分毫,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得虚无缥缈,却字字清晰。 “我带你走。江雁锡,你信我一次,我站在你这边。” 忍了整整一天的眼泪在这瞬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寒冷的风抽打在脸上,脸颊与嘴唇几乎要干裂了,刀割般,生疼,滚烫的眼泪落在细小的裂痕上,如泼了盐水,她死死咬着唇,不愿哭出声,也不敢颤抖。 江雁锡第一次这般鲜明地体会到了恐惧,她感受到谢观玉的体温越来越冷,几乎吓破了胆。她怕他坠马,怕他失血过多,怕他死…… 恶贯满盈的人还好好活着,谢观玉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要拉她上岸,他怎么能死掉呢? “你是不是有病?你以为你的死能唤起我的良知吗?别傻了,我这样的人,无路可走、根本回不了头了……” 她胡乱地说着难听的话,可是谢观玉依旧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软和话,只忍着痛楚,无奈道:“那你杀了我。” 树影在身侧飞快地掠过,路旁若隐若现的灯盏虚化成一条直线,乌鸦阵阵,明月西斜。 从南城到江州,从江州到南城,这条路谢观玉很熟悉。 他总是抄完经就骑马赶往江州,一个寺庙一个寺庙地找,日出之前又赶回南山寺。 其实不该找她的,可是每一次走这条路都很开心,于是星夜奔波,乐此不疲。 谢观玉的手已经冷得发僵了,他垂下头颅,抵在江雁锡的肩上,堪堪没有坠马。 江雁锡只觉他的呼吸越来越浅,几乎消失,他这个人也如一缕烟,要飘然远去、随风而逝了。 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能一遍一遍地说:“阿玉、阿玉!对不起……我不跑、不杀人了,你先停下来,我帮你把刀拔出来、把伤口包扎好……” 谢观玉意识涣散,却比她还偏执几分,又挥了一鞭,马蹄声更急。 不能停下来,他对自己没有把握,江雁锡并不相信他,也不乐意听他的话,一定要去南山寺,她会听释空住持的话…… 江雁锡的嗓子被风灌得生疼,她拧不过谢观玉,只能接过缰绳,哑声道:“阿玉,你这样我们都会有危险的。我来驾马,你抱紧我,好吗?” 闻言,谢观玉终于妥协了一点,环住她的腰身,仍重复道:“去南山寺……” “好、好,去南山寺!” 江雁锡只觉他的力道越来越轻,她急道:“阿玉,你把我头上的绒绳解下来,把手绑起来,好不好?” 谢观玉过了许久,才有了反应,将双手紧紧绑住,打了个死结,环在她的腰上,而后彻底昏死了过去。 …… 日出东方,染红了半边天。 “王爷?江施主?快——” 南山寺僧众见状,急急将二人迎了进去,医僧们提着药箱赶来。 江雁锡披散着头发,伏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红色绒绳剪开。 他系得太紧,手腕都勒出了紫痕,手心上那道永远好不了的疤竟比上次又深了几分。 医僧道:“老衲来为王爷拔刀,江施主快快去休息吧!” 医僧已为谢观玉剪开了衣裳,各司其职地忙碌了起来,她需要回避、不能添乱。 “好……”江雁锡正要走,谢观玉却蓦地牵住了她的手指。 “江雁锡。” 谢观玉眸光涣散,长睫低垂。他望着她,目光纯粹,仿佛注视着她的灵魂深处。 “你只伤过我一个人,我原谅你了,世上无人能定你的罪……” 他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 “所以,不要放弃……你可以回头、会有路可走,再等等我,好吗?” 江雁锡本以为已经哭干了眼泪,可滚烫的泪珠再次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比先前更加汹涌。 她用力点头,又摇头,发丝被泪水黏在脸颊,声音止不住发颤。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快点好起来,你教我怎么走……” - 江雁锡是后来才随的母姓,江月晚与慧慈师太一起,为她起了这个新名字。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很久以前,她叫年絮。 记忆中,父亲并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娘。 她和娘亲的世界好小好小,每日就在绣楼中,哪里也去不了。秋天的时候,大雁会从天上飞过,自由自在,成群结队,与家人一起,她总是倚在窗前,望着天,目不转睛。 八岁那年,十二月初九。 爹爹第一次带着她与娘亲出门,街上人流如织,好热闹,把他们挤成一团,紧密得难以分开。 她左手牵着爹,右手牵着娘,像是一家三口。爹的目光第一次那样慈爱、温柔,娘一向忧郁的脸上展开了笑颜,真想时间停在那一瞬,永远也不要变。 “絮儿,你与娘先上船。” 年漱石将她和母亲匆匆送上一艘停靠在僻静河湾的船。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愿意放开:“爹,你不和我们在一块儿吗?” “爹去给你买糖葫芦,一会儿就来,好不好?” 他站在岸边,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模糊。 要听话、不能惹爹爹厌烦。 她放开了手,稚气的脸上努力地扬起一个懂事的笑:“好!” 船缓缓离岸。 她趴在船边,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隐入人群,越来越远,消失在地平线。 睡梦中,她闻到甜腻的香气,是父亲带着糖葫芦回来了吗? 恍惚间,似是看见两个人,一个像母亲,却不是母亲,一个像她,却不是她。 可是头越来越沉,意识涣散。 不知睡了多久,她蓦地惊醒。 她和母亲不知何时被人换了条船! 船上陌生的仆妇唤道:“夫人,小姐。” 她惊惶地问:"你是谁?!" “小姐,我是您的乳母啊!您不记得了吗?你叫江煦,您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将军江左臣,您的母亲是江念慈——” 不、不! 她挣扎、困惑,她是年絮,不是江煦。 就在这时,官差冲上了这艘船,还有一道她绝不会认错的声音,冰冷、清晰,穿透夜色传来。 “逆臣江左臣遗孤在此,杀无赦!” 那是……父亲。 她护在娘亲身前,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哭喊:“爹爹!我是絮儿!我是年絮啊——” 然而,回应的只有破空而来的箭矢,和更急促的“抓逆党”的呼喝。 娘抱着她坠入湖中。 刺骨的湖水淹没了鼻腔,她窒息、发怵。 脑中如走马灯般闪过零星片段。 年漱石一遍一遍温柔地抚过她的眼睛,要她笑出一对深深的酒窝,笑得脸也发酸。 原来从那时起,她便是一个替江煦去死的、令人满意的祭品。 “爹……我是年絮,不是江煦……” 第21章 21 谢观玉仿佛在柔软的云中沉浮,过了好久,终于有了一点实感,五感先于神智一丝丝归位。 先是心口的刺痛,再是伤疤被蚂蚁啃过的痒,还有……手上软乎乎的触感,令他想到江雁锡的吻。 他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睫羽微颤,终于彻底睁开眼。 他垂眸,看见了自己的双手——被一双纤细的手牵着。 视线顺着那双手向上,江雁锡正伏在床沿。 她睡着了,侧脸压着自己的臂弯,长睫如鸦羽,睡得平和安稳。 雪落无声,禅院寂静。 谢观玉的目光静静地描摹着她的脸,手心的触感越来越明晰。 他试着抽离,只是指尖刚泄去一丝力道,江雁锡那原本只是虚拢着的手,便下意识收拢,将他欲退的手指更紧地攥回手心。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试探着,极轻、极缓地移动着自己的手指,一次,两次……久到他也分不清这纠缠不清、有如被丝线缠绕的手指,究竟是真心想要抽离,还是他处心积虑,在引导她将自己牵得更紧。 江雁锡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如同一块上好的暖玉。他能感觉到她每一根指骨的形状,以及指腹与虎口处薄薄的茧。 他为自己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病人,人在脆弱的时候想要得到一些体贴,没什么的。 谢观玉小心翼翼地,以一种近乎不可察觉的幅度,微微调整着交握的姿态,让彼此的指节嵌合得更为紧密,直到手心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更熨帖地感受她的温度。 …… 晨光熹微,钟磬阵阵。 江雁锡闻声而醒,却发现自己昨夜难得睡得沉,却不知怎的,竟与谢观玉十指紧扣。 她正要悄悄将手收回,一抬眼,却对上了谢观玉清冷如星的眸子。 原本的困倦瞬间一扫而空,江雁锡的眼睛亮了几分,染上了喜色:“谢观玉,你醒了!”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攥着他的手,又不巧被抓个正着,立刻松开了。 江雁锡认真地解释道:“伤口正在愈合、发痒,我怕你忍不住抓挠,所以牵制一下。” “嗯。”谢观玉眉心微动,唇边露出很淡的一点笑意,“多谢你的……‘牵制’。” 他缓缓坐起身,目光落在她发酸的肩颈。 “这样睡很不舒服吧?” 江雁锡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其实……先前都是师父们在照料。昨日你渡过了危险,我才接替了医僧师父,过来守着。” 谢观玉眸如点漆,问:“那么,释空住持现在何处?” “大师去南国云游了。” “昨日走的,是不是?” 江雁锡只觉他早已洞悉了一切,诚实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说得还是太过委婉。 当日,见到失忆的她与重伤的谢观玉站在一处,素来古井无波的释空住持,竟骤然色变,如临大敌。 他将二人安置于相隔最远的禅院,谢观玉的一切起居换药,皆由医僧亲自负责,且为了王爷的专心疗养,不得探视。 那阵仗,不像是对待王爷,倒像是对待什么有前科的狂徒,生怕他会做出什么荒唐事。 并且,她来的时候,谢观玉的手并非被医僧这般牵着,而是干脆用绳子绑了——还是传闻中的“缚仙结”,越挣扎便束得越紧。 谢观玉透过她讳莫如深的只言片语,将当日情景猜透了七八分。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牵扯得心口的伤泛起点细密的痛楚。 袖中的手指轻捻,尚且沾染着她的余温。 释空住持不愧是得道高僧,看得比谁都清楚……防得一点也没错。 - “谢观玉,你在吗?” 江雁锡敲了敲门,声音在空旷的禅房外廊显得格外清晰。 里头一片沉寂,无人应答。 她默了默,心底升起点不安。他伤势未愈,高热才退,会不会…… “谢观玉,我进来了——” 她端着药碗,轻轻推开了门。 室内空无一人。 榻上被褥整齐,却不见人影。 江雁锡心头一紧,迅速扫过每一个角落。 屏风后,热气萦绕,带着点水声,她顿住脚步,还未反应过来,谢观玉便已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抱歉,我怕你出事,所以擅自进来了。” 江雁锡舒了口气,又很轻地蹙起眉头。 “不过,伤口泡水会溃烂的……” “无妨。” 谢观玉墨发披散,没来得及擦干,此时仍滴着水珠。 他显然是仓促起身,身上仅松垮地披着件白色寝衣,被水珠浸透,半透明,黏在身上,朦胧地勾勒出漂亮的腰腹轮廓。 一道极长的疤痕如虬龙般盘踞在他腰侧,在寝衣下若隐若现。 江雁锡的视线顺着水珠流动而下移,被那道疤吸引,在他身上停得久了些。 他的手原本拢了拢衣裳,准备将衣带系好,又顿住了。 江雁锡知道他这是发现了,干咳一声,掩耳盗铃般垂下眼去。 “江雁锡。”谢观玉意味不明,“你想看清楚一些吗?” 这不像是生气,倒像是邀请。 江雁锡懵懵的,有些迷茫。 她在习武时对人体颇有研究,直面男体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只是谢观玉碰一碰手心便害羞得睁不开眼,怎么会这样慷慨了? 她诚恳地问:“若我说想,你就会给我看吗?” “嗯。” “我想看。”她礼貌地补充了一句,“谢谢。” 室内烧着暖融融的碳,并不觉得冷。 谢观玉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素来寡欲,况且,她应该看。 他竟真的解开了衣带,利落地将寝衣褪下来,搭在椅背上。 那道狰狞的疤痕更有视觉冲击力了。 从胸口一路蜿蜒到腹腔,最终隐没在后腰。 江雁锡呼吸一窒。 依她的经验来看,这伤口极重,并非是剑尖划出来的,而是剑身扎入了胸腔,毫不手软地开膛破肚,将皮肉硬生生剥开了。 谢观玉能活下来,都不可思议。 这么可怕的伤,谢观玉却没有好好对待。 疤痕呈紫黑色,丑陋极了,边上还附着猩红的抓痕,最重的地方甚至溢出了鲜血。 谢观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想错过任何一点表情。 “你先坐一下。” 江雁锡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铺着绒毯的摇椅上,取了沐巾,让他擦拭头发。 而后,她在他身旁坐定,重新开始细致地观察了起来。 先是她新捅出来的那个伤口,也被他暴虐地对待,已经有些浮肿了。 江雁锡很轻地叹了口气:“这刀我扎得不好,此处下斜半寸,可避经脉,会更容易愈合些。” 谢观玉擦拭头发的手微顿,不语。 江雁锡的目光重新转回那道长疤,异常熟悉,甚至都能想象出长剑抵住骨头、破开皮肉的手感,可是如何也想不起来。 “这一道,虽然手法稚嫩,但是好精准……” “我有一个死敌,这是她给我留下的第一个伤口。” 谢观玉注视着她,眸色深深,平静地开口。 “那时我差点活不下来,棺材停在宫里,母后已准备要发丧。可我不甘心,就算下地狱,也该抓着她一起死,就这样吊着一口气,我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江雁锡睫羽轻颤,很轻地问:“疼不疼?” “疼的,很疼。” 江雁锡的手带着点颤,好奇地靠近那道疤,如同在触碰一盏易碎的琉璃。 谢观玉很轻地抬眉,牵引着,或者说,是强迫着她的手,紧紧地贴在了那道疤痕上。 凹凸起伏,坚硬粗粝,与周围的皮肤毫不相融。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怕弄疼他,可谢观玉不容她抽离,甚至愈发用力,像是要将她的骨血也一并按入那陈年旧伤之中。 感觉到了吗? 它的形状,它的深浅,每一分,每一寸……都是你留下的。 谢观玉眼底翻涌着浓稠如墨的复杂情绪,艰涩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我不想忘记耻辱,伤口开始愈合时,我就会挖开,反反复复,直到留疤为止。一到雨天,疤痕就会发痒,腐心蚀骨,只能以痛止痒,我又一遍一遍抓得血肉模糊。这一条时间最久,所以颜色很深,很丑。” “每将伤疤挖开一次,我对她的恨便更深一分。我想抓到她,要她对着这身疤下跪忏悔。” 江雁锡抬眸看他,一颗泪珠沿着脸颊,落下一道湿凉的痕迹。 谢观玉一怔,所有的恨意蓦地烟消云散,松开手:“我弄疼你了么?” 江雁锡摇头。 “我刚才很凶,是不是?”谢观玉一时找不出帕子,手指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吓到你了。” 谢观玉身上的疤如扭曲的蜈蚣,一道又一道,像被撕碎后重新缝补起来的布偶。 他对自己这样狠,怪不得释空住持要把他的手捆绑起来。 “你总是劝我不要自苦,你自己何尝不是呢……” 江雁锡抬脸,眼里覆了层晶亮的泪膜。 “阿玉,你这样伤害自己,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谢观玉很轻地笑了笑。 这世上恐怕只有江雁锡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而且,你这样爱干净……” 江雁锡困惑地拧起了眉。 “我只有很喜欢一个人时,才会想把和他有关的一切都保存下来。” 闻言,谢观玉心中如同落下了一道无声的惊雷。 “……是吗?” 他怔了怔,呼吸乱了一瞬。 江雁锡并未察觉他心中的山崩地裂,认真地点点头,劝道:“是啊,所以你别再……” 话音未落,只见一片绯色染透他的脸颊,迅速蔓延开,眨眼间,他如熟透了一般,全身的皮肤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她错愕地探向他的额头:“不舒服吗……” 谢观玉偏头避开,视线慌乱地掠过她秾丽的脸,又低眼看见自己那道狰狞的疤痕—— 他第一次觉得,这道疤竟如此丑陋、不堪入目。它像一条腐烂的蛇,寄托了许多不堪、隐秘的心事,此时又赤.裸地摊在她纯净的目光下。 她看着它,是不是也觉得……很恶心? 那条蛇鲜活了起来,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激起一阵羞耻。 他扯过寝衣,系好,将身体遮掩得严严实实。 江雁锡唇瓣微动,还想关心一二。 谢观玉的目光却已转向她端来的药碗上,匆匆绕过了话题:“药好像凉了。” …… 一整个下午,许是被炭火映照的缘故,谢观玉脸上的红潮都未能彻底褪去。 江雁锡心底隐有猜测,渐渐清晰起来。也许他这几次突如其来的害羞,并非源于她的触碰与挑逗,而是因为,她的话戳中了他心底异常纯情的秘密。 ——谢观玉对他口中的“仇家”,也许没有那般恨之入骨。 也许是个女孩子。 也许,他爱她。 思绪流转间,江雁锡已捧起那盆青翠的知羞草,递到谢观玉眼前。 她的手指轻轻在叶片上抚过,随即,一整叶知羞草便飞快地、羞怯地蜷缩成一束,好半晌,才带着些许迟疑,缓缓舒展开来。 江雁锡忍不住笑道:“喏,像不像你?” 谢观玉偏过头去,很轻地冷哼一声权作回应,耳根却更红了几分。 半晌,他才转过头来,静静地倚在床头,看江雁锡缝补衣裳。 江雁锡的针线是童子功。 她与娘亲困守绣楼时,漫长的光阴都在一针一线中熬过去。她的手很巧,也得益于谢观玉只穿白衣,缝补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只是绣到里衣时,手边的白线用尽了。她在一篓彩线中挑拣着,抬眼问他:“谢观玉,你有什么喜欢的图样吗?我给你绣。” 谢观玉默了默,问:“你最擅长什么?” “大雁……”江雁锡随即见那破洞的位置正落在心口,飞快地改口,“我绣块玉,好不好?” 谢观玉薄唇轻抿,不动声色:“就要最好最漂亮的大雁。” 江雁锡想了想,谢观玉爱俏,若绣得难看,他怕是整件衣裳都不肯再要了,的确要用最好最漂亮的来配。 “好。”她低眼,从线篓中细细拣选出几卷色泽温润的彩线,认真地绣了起来。 漫天的雪絮簌簌落下,落在屋顶上,发出松软的“沙沙”声。 铜兽炉中炭火温暖,舒服的香气淡淡交融着,只听得见银针穿透细帛的轻响,安宁,绵长。 …… 是夜。 新伤与旧疤,似是有无数细小的虫蚁,自皮肉深处细细啃噬。 谢观玉下意识就要粗暴地弄破皮肉,用痛楚来镇压难耐的痒意。 身上穿着的那件新缝补好的里衣却散发出暖融融的香气,如空气一般,淡薄,若有若无,却切实存在,将他包裹住。 谢观玉清醒了几分,转而用指腹,有些温柔地抚摸着心口那只针脚漂亮的雁,一下又一下。 他第一次近乎耐心地将手覆在那道疤痕上,轻柔、克制地摩挲着,止住了蚀骨的痒意,心底竟泛起点难以言喻的甜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