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情薄》 第1章 第 1 章 风雨交加,电掣雷鸣,仲夏的雨夜总是扰人清梦。 云雀耳边如同围了数万只蜜蜂,嗡嗡的就要穿破她的耳膜,她眉头紧锁,唯一听得见的,只有那句——瑶玉公主以假乱真,混淆皇室血脉,罪不容诛! 自被关入这座空寂孤冷的废宫,她总是会做这样一个梦。 濒死的鸟雀受了伤,就要饿死在荒野,有人救了它。给她吃食,为她舒展羽翼,予她金笼玉牒,让她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可忽有一日,这些曾经最疼爱她的人一根一根拔去了她的羽翼,她痛苦哀嚎,却总能在死去前睁开双眸。 她还活着。 属于她的报应还未偿还完。 自记事起,她就从未见过母亲,街坊邻里都说母亲生下她后就和别的男人跑了,不要她和父亲了,可父亲却告诉她,母亲离开他们是有苦衷的。 她曾不止一次问父亲:“娘她还活着么?” 每次问到这里,父亲总是露出惆怅黯淡的神色,对她的问题不予作答,因此她和父亲生过好多次的气,可就算是这样,父亲依旧不肯告诉她。 直到六岁那年,父亲也去世了,只留下了她一人在这世间。 孤苦伶仃的熬了近两年时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直到那日,一位气质温婉的阿婶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过好日子。 她当时懵懂的看着她,觉得这人真是好笑,竟问出这样的问题,若是可以,谁会不愿意过好日子呢?她对阿婶点了点头,阿婶把她带回她的家中,给了她一个热气腾腾的荠菜包子和一碗黄米粥。 并且告诉她,她曾是皇宫中贵妃娘娘身边的一名宫女,在一次外出中贵妃娘娘不幸遇刺,将她年仅两岁的小公主托付给她,可她却在逃离中不慎受伤,弄丢了小公主。 之后,她不敢再回到皇宫,隐姓埋名在乡野间生活,直到几日前在镇子上见到她,才确认她就是当年那个走失的小公主。 那年,云雀八岁。 她眸光直直的看着阿婶,只想好好活着,什么都不怕。 她跟随前去接她的禁军回到皇城,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有父皇母妃疼爱,可以读书、作画、还可以无忧无虑的放纸鸢,可她的命途实在多舛,十三岁那年,有人揭露说她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假公主,她再次成了一个弃儿。 窗外的雨还在簌簌而落,云雀自榻上起身,破旧的窗牖支开着,潲进凉凉雨丝,入夜时她明明提醒过,婉娘又忘记关窗了。 当初随她来这处废宫的有两人,小翠年纪尚小,熬不过这般与死无异的日子,偷偷逃跑被看守废宫的守卫活活给打死,第二年的时候,婉娘也疯了,好在,她虽然疯傻,却知道洗衣做饭洒扫。 夜色暗沉,乌云团涌,应是到了夜半时分,雨越落越大,她在窗边站了片刻,抬手落在支柱上,合上窗牖的一瞬,‘滴答’雨声中似是传来了一道微弱的话语声。 云雀凝了凝眉心,再次将窗牖给支开,果真,昏黄烛火的映照下,院中那棵粗壮的榕树旁有团黑影在动,分辨不出是人是物,她当即落下窗,点了烛火,撑伞往院中去。 那团黑影不动了,就蜷缩在树下。 雨滴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让静谧的夜更显荒凉,离得还有数十步远时,云雀便已看出那是个人,身形娇小的人——她抬了抬手中的灯,慢步上前,低声问:“是人是鬼?” 没有回应。 她再走近,在她身上踢了一脚,地上之人似是吃痛,微微动了动身子,在满头湿乱的墨发下抬起眼眸来看她,也是这一眼对视,云雀才发现这是位女子。 把她带进屋中,打了水给她清洗一番,又拿了身干净衣服给她,云雀坐在桌前眸光一寸不错的盯着她瞧,直看的正在洗脸的女子颊边生出几许红晕,她肤色太过白皙,以至于这浅淡的粉红在她脸上如同晚霞一般绚烂。 “当真有通往上京城外的地道?” 云雀再问了她一遍,她在这处破旧废宫里住了三载有余,整整一千二百零九天,竟不知院中那棵榕树下有通往上京城外的地道。 那女子再对她点了点头,神色认真,往窗外看去一眼,低声道:“就在那里。”适才云雀已隐约瞧见了,只不过那洞口处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云雀的目光在她脸上再扫一遍,默上许久,抬手给她指了指:“你睡那张竹椅上,明早再说。”她再扔给她一床被褥,掩手打了个哈欠,爬上她的榻去睡下。 翌日,天才刚微微亮,云雀就起身把竹椅上的人给唤醒,两个人提着灯一起沿着榕树下的地道往外走,她居住的这处废宫位于皇宫的最南面,荒凉僻静,附近只有一处空旷的跑马场。 云雀记得,跑马场外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有人曾告诉过她,这些山峰直通向上京城十里外的千峰山。 那女子走在前,越往前走,脚下的步子放的越慢,颤颤巍巍的回过头,声如蚊讷,胆怯道:“那些人可能还在搜山——”云雀看了眼她慌乱的神色,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再走出有一刻钟,眼前黑漆如夜的地道忽然照进来一束晨光,那女子吓得立时停下了脚步,云雀无心管她,上前快步走至出口前。 入目是一片宽敞的草地。 是跑马场。 如今盛夏,昨夜又刚落下一场雨,草地上湿漉漉的,刚至辰时,跑马场上寂静如斯,身后女子也跟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切时眸光放大,不可置信道:“我,我昨夜不是从这里进来的!” 她神色着急的解释,像是从未撒过谎。 依旧是高耸而立的宫墙,一眼望不到边际,像一只巨大的牢笼,云雀没说什么,那女子见她神色失望了一瞬又恢复平常,不知再说什么,跟着云雀再回到了废宫之中。 婉娘已熬好了清粥,在院中简单用过后,女子自报名姓苏宁歆,其余的不愿再多透露,云雀坐在院中榕树下,难得能见到个新鲜的活人,只盯着她瞧,并不着急。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她才开口:“你再不说,我可抢你的玉哨了。”自昨夜开始,苏宁歆就极为宝贵她腰间的玉哨,云雀几句言语,吓的她全盘托出。 她是定安侯府的嫡女,因父母让她嫁给不愿嫁之人,偷偷跑出城外被人追赶,情急之下跑至千峰山中,误打误撞的进了一处隐秘地道,于是,便沿着地道钻到了她这里来。 说的有模有样,跟真的一样。 云雀从前看过不少话本,坐在树下单手托腮饶有兴致的问:“你一个人出逃?”苏宁歆听到她的问话瞬时垂下了眼,脸红成一片,只不言语。 云雀便都明白了。 她勾唇笑了下,温声道:“别这么害羞,与我说说。”她是真的想跟面前的女子闲聊,自婉娘也傻了后,她就再也没有和人正常说过话了。 见她乌黑明亮的眸子里含着几许期待,苏宁歆倒也愿意开口多说上几句。 云雀听着,劝道:“私奔毕竟不是明智之举,你是侯府嫡女,和你父母当真没得商量么?” 苏宁歆摇头,面露忧色。 云雀再好奇问:“那你为什么不愿嫁?可是你所嫁之人生的丑陋,或是品行有失?”苏宁歆这回叹了口气,终于说上一句:“我并未见过他,不知他样貌生的如何。” 云雀:“……既然你早就心有所属,你父母那里又行不通,不如——寻个法子让那人先与你退婚,如此,便可不用再行私奔之举了。” 苏宁歆再摇了摇头,不吭声。 云雀对于这种话本子里写烂了的故事其实并不感兴趣,不过是无趣,想听一听解闷,见她不愿再说,正欲起身再添壶温茶来喝,身后苏宁歆的轻弱嗓音再次响起:“不行的,他是东宫储君,侯府得罪不起——” 东宫储君—— 云雀握着茶壶弯柄的手忽而一紧,侧眸来再看向苏宁歆,似是漫不经心问了句:“你说你要嫁给谁?” 她的神色忽然就变了,苏宁歆不明所以,只重复了句:“是,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她的皇兄。 天幕放晴了一上午,午后又暗沉下来,淅淅沥沥的落着雨,云雀站在书案前,想要画下他的画像,秀眉皱了又皱,手中的笔亦顿了又顿,却是怎么也落不下,明明她还记得他,他的样貌却有些模糊了。 三年来,他一次都未来看过她。 “你开蒙晚,当去读书习字,不必整日来我这里。” “我在皇兄这里也可以读书习字,若有不懂的还可以向皇兄请教,母妃说了,皇兄是储君,我若能得几分皇兄的喜欢,日后就算我嫁了人,也有皇兄一直护着我,不会受人欺负的。” 她懵懂天真的说着,坦诚无畏,实在的像个小傻子,实则都是她的小算计。 她知道他最是高风亮节,不喜谄媚讨好,实则,就算她当真作讨好之态,也根本逃不过他的审视,干脆坦诚直言,更能让他对她宽待。 他对她淡淡笑了下,只递给她一本《论语》,让她背诵。 在书案前站了许久,婉娘不知何时走进来,看着她面前的白纸嘀咕:“画不出来就别画了,画他作甚?” 云雀抬眸看她:“你知道我要画谁?” 婉娘摇了摇头,一边清扫着书案一边说着:“谁知道你要画谁!”她不满的看云雀一眼:“手上有伤,不能画!” 被婉娘提醒,云雀才想起小拇指上的划伤,盛夏雨季,上京城里一场又一场的雷暴雨哗哗而落,不少鸟儿因此受伤无法归家,她就在院中捡了两只。 她养了它们,便不舍得再放它们走,整日在院中逗着它们玩,那只羽毛黄蓝相间的翠鸟腿上的伤迟迟不好,她便在自己的手指上也划了道一样深的伤口陪着它。 也想知道,人和鸟儿谁的伤痊愈的快些。 被婉娘说了这么几句,云雀随手把笔扔在一旁,神色烦躁,到了夜间,苏宁歆已在竹椅上睡下,云雀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起身站在苏宁歆的竹椅前,垂眸再次观着她的样貌。 她手中拿着只铜镜,一边在暗夜中凑着月色看自己,一边再去打量苏宁歆。 她见到苏宁歆的第一眼,就觉得眼熟,后来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苏宁歆和她,有着一张极为相似的面容。 当初被禁军接进皇宫前,阿婶用秘术让她的样貌有过一些改变,在宫中生活的那五年,她用的一直都是一张‘虚假’的脸,被囚禁的这几年依旧如此。 若不是见到苏宁歆,她都快要忘了这件事。 云雀的目光有如实质,睡梦中的苏宁歆忽的睁开眼,看到眼前女子正蹲在一侧直直的盯着她瞧,惊的直接喊出了声,云雀也并未阻拦她,这座宫殿偏僻冷清,就算她扯破了嗓子,也根本没有人能听到。 云雀神色自若,淡淡开口:“你说你是从城外钻地道进来的,如今地道已不在,你是打算在我这里藏一辈子,还是走地道去跑马场,让你父母带你回府中,继续嫁人?” 她忽然开口问,苏宁歆不安的看着她,只小声道:“我不知道。”苏宁歆说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眼前的女子很是陌生,与白日里的已是变了副模样,更令她震惊的是,她们竟是生了极为相似的一张脸。 “你,你——”苏宁歆有些语无伦次。 “既然你不知道,我来给你出个主意,你不愿嫁去东宫,我去。”云雀神色平和的说着,似是在说晚上吃了什么饭一样平静。 屋内静谧了许久,苏宁歆睁大眸子,才吞吞吐吐道:“欺,欺君之罪是要被砍头的——”这桩婚事是陛下赐婚,谁也不敢忤逆。 云雀对她轻笑了下,勾起的唇角在夜色中显出几许邪魅,抬起的手在苏宁歆脸上轻触,低声道:“你走入困境,我是在帮你——”她眉心一抬:“不然,你有更好的选择么?” 第二日辰时,云雀头戴帽笠出现在了跑马场,有宫人远远瞧见,走上前来对她见礼:“姑娘可是走错了路,要奴才给您带路么?” 云雀淡淡应声:“天气渐热,我绣了香囊前来送与太子殿下,不成想却是迷了路,劳烦公公带我去东宫走一趟。”这位公公闻言虽是纳闷,东宫在皇宫的最东面,该是怎么走错路才能走到这儿来? 不过,他看了眼云雀,虽看不到帽笠下的面容,可她身上佩戴着的苏氏玉牌是铁定不会有错的,再说,在这深宫之中,谁人敢冒充未来的太子妃呢,他连连点头带路。 刚至辰时,皇宫内略显冷清,云雀走在青砖石板上,抬眸望着高高宫墙,心中似坠了重石却又隐隐带了几丝兴奋。 三载有余,她被困在冰冷一隅,不是没有想过出去,只是时日久了,磨灭了所有心性,如今终于得以踏出,她欣喜,迷茫,忐忑,又期待。 八岁那年有人问她,你是想像焰火一样,绚烂一瞬,还是如油灯一样,消磨一生。 她说,她想像焰火一样绚烂一世。 那人笑她。 当时她不懂,如今上天给她这个机会,走出那座冰冷废宫,能活着的每一日,都该是如焰火一般绚烂,就算是一瞬,也都值得。 她不想消磨一生,在暗无天日的废宫内静静死去,她要出去,要在他身边。 这般想着,身侧小太监提醒:“姑娘,东宫到了。” 开文了~这本全文存稿,隔了很久才开,让宝们久等了~喜欢的宝宝多多支持,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仁宣帝膝下共有六子四女,除太子顾怀远与五公主清和外,其余皆出自各宫妃嫔,大胤朝自古以来立嫡不立长,是以,顾怀远还未及冠就已被立为太子,做主东宫。 他刚被立为太子的第一年便为仁宣帝平定了一桩心头大患,亲自带兵清剿了扰乱春平江水道数十年的水匪,不但还了沿岸百姓安宁,促使南北商贸更为便利,经济更为繁荣。 也稳固了东宫储君之位。 此时,云雀站在富丽恢宏的东宫正门前,清晨的光洒落,她在心里暗暗想,那时尚未及冠就已多谋善断的他,如今三年时日过去,又该是怎样的? 她抬步上前,与东宫门前守卫道:“定安侯府苏宁歆求见太子殿下。”她戴着帽笠,把手中的苏氏族牌抬起,守卫看了眼,与她见礼道:“苏姑娘来的不巧,殿下出宫了。” 云雀握着族牌的手收回:“何时回?” 守卫答:“不知。” 云雀神色间略有失望,淡淡应了声,转身往宫门外走,据苏宁歆说,她和太子的大婚还有二十余日,这二十余日里,她须得待在定安侯府准备待嫁。 苏宁歆虽和她达成约定,让她替嫁至东宫,可她若想顺利嫁入东宫而不露出破绽,要面对的可不止苏宁歆一人—— 首先便是苏宁歆的父母,定安候和侯夫人崔氏。 她和苏宁歆虽样貌相似,可若日日相伴之人仔细相看,一眼便能瞧出些不同来,骗骗与她不相熟的人也就罢了,若想骗过她的父母和身边人,不是一件易事。 出了宫门,云雀租了辆马车,按着苏宁歆与她说的位置往定安侯府的方向走,路过一家药铺时让马车夫停下,问掌柜的要了些紫草,拿在手中把玩了好大一会儿,随后又搁下走了出去,转身再进了一家胭脂铺。 苏宁歆说她对紫草过敏,年少时就曾因误碰紫草而起了红疹。 而她,与苏宁歆却不一样。 云雀在胭脂铺里待了有一刻钟,伪造了脸颊、手掌都起了红疹的假象,随后再坐上马车往定安侯府去。 算上今日,苏宁歆已私自逃走三日,马车刚拐进定安侯府所在的庆安街,就有家仆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待云雀下了马车,家仆眼睛尖利,立即便认出了她,急忙回府中去通传。 云雀在侯府一大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了她所居住的秋蕊院。 侯夫人崔荷刚来到秋蕊院就看到了她手腕处的红疹,皱眉问:“这是怎么弄的了?”云雀隔着帽笠看了看她,学着苏宁歆说话的轻软语调回:“前日跑去山中,不小心碰到了紫草。” 侯夫人叹了声,神色转为焦急心疼,没再多问,让下人去准备热水先让她沐浴。 云雀身上的红疹是在脂粉铺子里伪造的,并不防水,她进了浴桶中就把身边侍奉的婢女都赶出去,她的语气不悦,婢女闻言只觉奇怪,却也不敢说什么,只乖乖退出去。 待云雀沐浴后重新伪造红疹,再换上干净衣物自净室走出,侯夫人还坐在八仙桌前,正被婢女按揉着太阳穴,听到脚步声抬眸来看她,语气中似是按捺着情绪,不忍责怪,开口问她:“药膏可上过了?” 云雀点头。 侯夫人再问:“在屋里怎也不摘下帽笠,还怕母亲瞧不是?” 苏宁歆在上京城是一个传奇的存在。 传闻,她自十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后,自此再未出过定安侯府,有人说是那场大病害她毁了容貌,侯府贵女自此伤心欲绝,这才再不出府门。 不过,自她与东宫被赐下婚事后,坊间传闻更多的则是在说,定安侯自女儿年少时就是按着太子妃教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说,更是侯府的门都不曾出,只待及笄后嫁入东宫。 关于此事,苏宁歆与云雀所说也不多,只说她十岁那年确实是生了场病,有位云游道士来到府中医治好了她,只是,后来那道士离开前与定安侯言,她乃身弱之人,易招邪祟,若想安康顺遂,须得深居浅出,亦不可常在人前。 是以,苏宁歆性子温顺胆小,几乎没有出过侯府一步,甚至鲜少出她的秋蕊院,更是不曾将样貌展露于外人面前。 也正因此,才有了她和当朝储君的一桩姻缘。 太子顾怀远素有‘贤德’之名,不止有治国之大才,君子六艺在上京城众世家子弟中亦无人可及,加之他样貌俊朗,气质出众,上京城里有不少贵女倾心。 只是,他平日里端的皆是一副清冷矜贵之态,对待情爱之事亦不甚热衷,很多贵女只能望而却步,私下里说些女儿家的少艾心事。 他已及冠两载,东宫却迟迟未有太子妃,朝中臣子屡次上书请求陛下为太子殿下赐婚,关于此事,仁宣帝与顾怀远生母任皇后商议过多次。 也问询过顾怀远的意见。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顾怀远自入主东宫后一心为社稷,对于娶妻之事并不急切,他屡次回拒他父皇的赐婚,而去岁年末,大胤朝各个州府灾乱频发,春末时竟还落了场不大不小的雪。 天象有异,朝臣间更是躁动不安,关于东宫太子妃一事再次被提起,钦天监监正亲自为太子殿下和京中贵女拟定八字呈给圣上和太子过目。 前朝有女子‘脚不沾地’为贵的说法,仁宣帝不知在何处听说了坊间传闻,提及定安侯府嫡女苏宁歆,让钦天监监正合过八字后,看向一侧的顾怀远。 所谓天象有异,顾怀远并不笃信,只是,关于他的亲事,一日不定,朝堂之上便少不了朝臣上书,娶妻生子,乃为纲常,东宫迟迟未有太子妃,亦不合礼制国法。 对于太子妃的人选,他并无过多要求,只须是位温婉端庄熟读诗书的女子,知礼守制,心性沉稳,打理东宫便可。 “既八字相合,便为此女。” 云雀听到侯夫人的问话,语气恹恹:“左右我平日里戴帽笠早已成习惯,如今脸上又起了红疹,还是不给母亲瞧的好。”她话语中透着小小的怨言,对这些年不得出府门心中不满,侯夫人知她心思,闻言也未再说。 见她似是有些疲惫,起身道:“娘命厨房给你煲了乌鸡汤,你多用些,好好睡上一觉,”说到这里,侯夫人又叹了声:“你此次出逃气坏了你父亲,今儿就别去给他问安了。” 云雀乖顺点头,送侯夫人出屋门。 待侯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云雀心里松了口气,在定安侯府内,最难的便是如何瞒过侯夫人,苏宁歆与她说,她父亲定安侯只对府中男子上心,就算她是侯府嫡女,定安侯也对她关怀不多。 是以,只要这二十余日里不被侯夫人发现端倪,便可无事。 侯夫人崔荷走出秋蕊院,神色变的更为沉重,她的女儿要嫁的是东宫太子,未来的帝王,若是与人私奔之事不慎传出,日后将会招惹不尽的麻烦。 她行事向来谨慎,神色严肃对府中家仆吩咐:“看好了,若再让她跑出去,定不轻饶。” 云雀昨夜没怎么休息,一上午心中都带着期待与慌乱,这会儿困意来袭,简单用了些吃食,就回到榻上去睡午觉。 她在废宫时曾有段时日昼夜颠倒,浑浑噩噩不知日月,后来过了好些日子才调整过来,此时躺在枕上,看着手中无一丝杂质的透亮玉牌,困意一点一点消散不见。 玉牌是苏宁歆给她的,说这是他们苏氏一族的族牌,凭此可证明苏氏族人的身份,云雀多问了她几句,据说,世代在苏氏为奴为婢者也会被主家破例赐下此玉牌。 过了许久云雀才睡下,申时三刻,日光已不再强盛,被院中古树的枝叶遮挡,钻进窗内些许细碎的光,她睡过困之后,总觉得此时她不是睡在敞阔的拔步床上,而是在石缝中。 不然怎会感到如此压迫,像是雷电就要劈下来。 这样想着,她猛的睁开双眸,正与榻前的婢女彩凤四目相对,云雀当即凝眉,打量她一眼,自枕上坐起身随口问:“你站在床边看着我做什么!” 彩凤是苏宁歆的贴身婢女,也是定安候府的家生子,自幼就在苏宁歆身边侍奉,此时,她神色暗暗站在榻前,目光一寸不错的盯着云雀,颇有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的架势。 “你不是我家姑娘。” 她说的很认真,十分笃定。 云雀靠在迎枕上,神色淡淡看着她,温声道:“这就被你看出来了,难怪你家姑娘说我瞒不过你。” 彩凤听到她这样说,神色焦急,怒道:“我家姑娘呢?你是谁!把我家姑娘弄哪里去了!” 她太过激动,不等云雀回她,便又怒气冲冲的说:“你冒充我家姑娘,我这就去告诉我家夫——”她话没说完,就被面前伸出的一只手往嘴里塞了什么,一不留神竟是直接咽了下去,呛的连咳了好些声,手指着云雀,急切道:“你,你给我喂的什么!” 云雀淡声回她:“毒药。” 彩凤瞬时变了神色,脸色煞白,正欲开口喊人,云雀再道:“每隔三日服下解药还有得救。” 她看着彩凤,与她解释:“你家姑娘毫发无损好端端的呢,只要你能帮我嫁入东宫,过段时日我就带你去见她。”说罢,她抬起手腕给彩凤瞧:“你家姑娘对紫草过敏之事极少人知晓,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彩凤张了张嘴,又合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久,她低声嘟囔了句:“既如此,你为何还要给我喂下毒药?”话刚落下,彩凤就感到身上一阵一阵的抽痛。 云雀抬手递给她一粒药丸:“把这个服下。” 彩凤神色间带着质疑,不过身上越来越痛,只好将其服下。 世间真心倒是有,不过,她们主仆之间的情意究竟有多深厚,云雀不得而知,她在做什么事她非常清楚,一旦败露将会是万劫不复。 她不会全然信任苏宁歆,自然也不会信任眼前这个婢女。 看着彩凤服下了解药,云雀在迎枕上按了按太阳穴,轻声道:“你从前怎么对你家姑娘的,日后就怎么对我,我不会亏待了你,”她往榻边小几上看了眼:“有温的茶水么?” 彩凤看她一眼,心中虽极为不满,还是凝眉去端了杯温的茶水来。 她是定安侯府家生子,世代在苏氏为奴,她和苏宁歆主仆相伴数十载,情谊深厚,对苏宁歆的一应习惯与日常所作所行,有时甚至比苏宁歆本人还要更为了解。 离大婚还有二十余日,云雀在秋蕊院与彩凤了解了所有关于苏宁歆的事,一连数十日按着彩凤所说做下来,倒是做的有模有样,去与定安侯问安时,也丝毫未让定安侯生疑。 云雀担心的还是侯夫人。 母亲往往更为心细,对女儿也更为了解,为避免在侯夫人面前一直戴着帽笠惹她生疑,云雀在一次夜间摘下了帽笠和侯夫人在院中小坐了有一刻钟。 她提前让人撤去几盏灯,院中显得昏暗,夜色朦胧下,她和苏宁歆样貌间的不同被遮盖,侯夫人只说了句:“最近又清瘦了些,离大婚还有数十日,得把身子调养好。” 顿了顿,再次说:“东宫娶妻,自是为了国祚,身子调养好了才可尽快怀上皇嗣。”侯夫人说了几句,见身侧的女儿呈现羞涩模样,便不再说。 夜色已不早,她起身离开了秋蕊院。 之后几日,宫中派来的教习嬷嬷整日在秋蕊院内,侯夫人便不常来这里,得知这些嬷嬷要在定安侯府待至大婚前一日,云雀放下心来,只待出嫁那日。 六月初二日,夏至。 宜婚嫁。 清晨的第一缕碎光打进屋内,云雀站立于窗前,微风拂过,将身后青丝扬起,在风中摇曳,她忽然就记起了他曾对她说过的话。 会一直照顾她,让她此生无忧。 她以这种方式嫁给他,也不算他失约。 第3章 第 3 章 一朝储君与世代簪缨的定安侯府嫡女大婚,声势自是浩大,满朝文武来贺,十里红妆凤冠霞帔,酉时五刻,漫天红霞铺染成金,东宫内热闹熙攘。 直到戌时正,繁琐的大婚仪式才算完成,云雀被两位嬷嬷搀扶着走进寝殿。 自早到晚,忙活了整整一日,云雀这些年被困废宫,疏于走动,在定安侯府中亦是不出庭院,被嬷嬷扶着在喜榻上坐下时,身子也跟着懒散散的塌下来。 只是,不管身上有多疲惫,心里却始终亢奋欣喜,整整一日,一刻都不曾松懈。 在废宫内孤寂的三年时日里,她不是没想过再见到他该是何种场面,只是从未想过,再次见他,会是以这样的身份,会是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她高高在上让她望不可及的太子哥哥会成为她的夫君,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感觉,她只知道她在做一件很胆大的事。 在喜榻上坐了片刻,身侧小几上的瑞兽铜炉里青烟袅袅,飘散着的明明是鹅梨帐中香,云雀却隐约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雪中春信,清冽而熟悉。 她眉心微动,挑起红盖头一角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床榻,再看向寝殿内的一应布置——是开阳殿。 东宫内共有两座主殿——开阳殿和含章殿。自顾怀远入主东宫,夜里便一直歇在西侧的开阳殿中,而含章殿则是留给未来的东宫太子妃。 按照礼制,新婚当夜她应被人带去含章殿,入洞房也该是在她的寝居才对。默上片刻,她随口问身边的嬷嬷:“早些日子听闻陛下命工部修缮了含章殿,不知何时完工的?” 嬷嬷闻言恭敬回:“本是要修缮含章殿的,是太子殿下念及太子妃这些年在侯府深居浅出,应是喜静,便把开阳殿留给太子妃居住了。” 原是如此。 相比含章殿,开阳殿确实更为僻静些。 云雀不禁在心中暗暗想,他从前待人一向冷漠疏离,就连对待皇弟皇妹们也都不甚亲近,如今待他的太子妃倒是体贴—— 她神思飘散了一会儿,对身旁的嬷嬷应了声,便让她们都先出去了。 待雕花木门被合上,云雀随手将发间的大红盖头给掀下,彩凤在身侧见状急忙道:“姑娘,依礼制这红盖头须得等太子殿下来了才能掀——” 这些日子云雀在定安侯府,虽说彩凤每隔几日就要找她要解药,受制于她,可苏宁歆这个贴身婢女实在是傲气又有些小聪明,将她家姑娘的一应习惯告知于她的同时,亦是没少制约着她。 只是,云雀不吃她这套。 此时,云雀侧眸看她一眼,神色虽平和,却隐隐带了几分燥意,彩凤的尾音也随之变轻,将后面的话给咽回肚子里去,只能在心里暗暗骂着眼前的女子。 这些日子跟云雀相处下来,彩凤越发对她不满,不守女子该有的礼仪也就罢了,性情还阴晴不定,口中所说的话更是毫不顾忌,依她来看,这女子虽读过书,有些见识,家世定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应是经商之家出来的跋扈女子。 她虽是不得不对云雀唯命是从,可她一个赝品,更需要留她在身边,否则一个不慎就会暴露,是以,她并不怕她,待过段时日,她见到她家姑娘后,定要将此事告知夫人,让夫人来处置她,揭穿她这卑贱的身份,把太子妃之位还给她家姑娘。 云雀站起身,提着身上层层叠叠厚重的婚服走出几步,带动发间的凤冠在满室红烛下轻轻摇曳,发出清泉般的叮铃脆响,走至窗边,她眸光澄亮,在偌大的院中流转。 殿内的海棠换成了金桂,已是枝繁叶茂,抄手游廊一侧的月季也都换成了金镶玉竹,空无一鸟的古榕树上站了一排的喜鹊。 适才走来时遮着红盖头不曾瞧见,开阳殿外的一应布置竟都与印象中不大一样了,云雀微微皱了皱眉,心绪微动。 院中八角宫灯里的烛火越来越显亮堂,天幕更为暗沉了。 开阳殿的屋门虽合上,窗牖却是支开着的,夜风带着温意,一阵一阵的拂来,将满室红绸吹荡,今日太子大婚,举国同庆,东宫里侍奉的下人也都得了喜银。 前殿还在热闹,开阳殿内侍奉的嬷嬷回身看了眼屋内,嚼着喜糖,低声说着些闲话:“你适才在屋内,可瞧见太子妃生的是何模样了么?” “瞧见了,比坊间传闻的还要貌美呢!” 云雀听了几句,回身到妆奁前,在铜镜内打量了自己片刻,铜镜内的女子确实生的很美,尤其是今日大婚,发间珠玉琳琅,粉妆玉琢。 只是,太过清瘦了。 她八岁之前也很清瘦,眼窝都有些深陷,个子也低低的,唯有那双眼睛黑亮,小小的一只像是兔儿,后来被接回皇宫,仁宣帝对她流落在外多年深感愧疚,宠爱有加。 她被锦衣玉食的教养着,不到一年时日,就长高了六指,面色也不再苍白,整个人都显得康健许多,到了她十二岁那年,小姑娘开始猛长个头,不过半年时日就长到了仁宣帝肩膀高。 不止个头长得快,她整个人也出落的越发标致清丽,粉雕玉琢,如同年画娃娃,一眼瞧过去就知是个美人坯子,日后长大定是倾国倾城。 十三岁时假公主的身份败露,正是女子豆蔻年华,由稚嫩懵懂的面孔长开,彻底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时候,在荒破废殿内三年,她又长高了些,圆润稚嫩的面孔逐渐褪去,只余下清冷秀丽。 一眼看过去,只觉是位骨相美人。 就算她此时还是用着从前的那张脸,也与那时全然不相似了。 亥时正,云雀已再盖好大红盖头坐在床榻上,屋内静谧无声,守在外殿的嬷嬷早已安静下来,夜风拂动,吹的枝叶沙沙,掺杂了沉稳的脚步声。 “殿下。” 外殿传来嬷嬷婢女们恭敬谨慎的行礼声。 三更奉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