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行天下》 第1章 残荷听雨 暮春的雨,淅淅沥沥,打在庭院中那几缸残荷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沐兹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本草经集注》,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望着窗外被雨丝笼罩的、略显寂寥的小院。 这是尚书府西北角的一处院落,名唤“静蕤轩”,是她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居所。自母亲病逝,她已在这里住了近十年。院中的花草,大多是她亲手栽种,依照母亲留下的图册和笔记,一点点打理。如今,虽是暮春,几株晚桃依旧倔强地开着几簇淡粉,墙角的金银花藤蔓缠绕,郁郁葱葱,散发出清冽的微苦香气。 她穿着一身月白软银轻罗百合裙,墨玉般的青丝只用一支素银簪子松松挽起,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半点珠翠。即便如此,也难掩其清冷绝俗的容色。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澄澈宛若秋日寒潭,眼尾微微上挑,平添了几分疏离与淡漠。鼻梁挺秀,唇色偏淡,如同初绽的玉兰花瓣,不点而朱。 “小姐,药煎好了。”贴身丫鬟青黛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声音放得极轻。 沐兹收回目光,落在青黛手中那碗药上,眼神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凝。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湿气和花草的清香,隐约掺杂了一丝极淡的、不该出现在她汤药里的气味——苦杏仁的微涩。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药碗,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汤药温度正好,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今日这药,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青黛一愣,连忙道:“是按照原来的方子,奴婢亲自看着煎的,一刻也未敢离开。” 沐兹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青黛。青黛是她母亲留下的丫鬟,忠心毋庸置疑,但太过老实,有些手段,防不胜防。 “是吗?”沐兹淡淡反问,将药碗凑近鼻尖,轻轻一嗅。那丝苦杏仁味更清晰了些。“煎药的陶罐,可还是原来那个?” “是……是啊。”青黛有些茫然。 “罐沿可有破损?或是,今日取水的水缸,可曾清洗过?”沐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 青黛仔细回想,脸色渐渐白了:“小姐……今日、今日取水时,遇到柳姨娘身边的周妈妈,她、她不小心碰了一下水瓢,说是手滑……奴婢当时没在意……” 沐兹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柳氏,她那位好继母,终究是按捺不住了么?母亲去世刚满一年,父亲便将在外养育了六年的柳氏和只比她小几个月的庶妹沐婉婷迎进了门。十年来,明里暗里的刁难磋磨从未断过,只是近些年,随着她年岁渐长,柳氏的手段也越发“高明”起来。 这碗药里的东西,分量极轻,若非她自幼随母亲学习药理,又私下钻研多年,几乎难以察觉。长期服用,不会立刻致命,只会让人精神日渐萎靡,气血亏虚,最后缠绵病榻,无声无息地“病故”。 好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法子。 沐兹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将药碗缓缓递还给青黛,语气温和:“许是我闻错了。这药……先放着吧,我此刻没什么胃口,晚些再喝。” 青黛不疑有他,只当小姐是心情不佳,顺从地接过药碗,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小姐,您多少用一些吧,身子要紧。” “我知道,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沐兹重新拿起书卷,目光落在字里行间,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青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绵密的雨声。沐兹放下书,走到窗边,伸出纤长的手指,接住几滴冰凉的雨水。指尖传来沁人的凉意,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柳氏……沐婉婷……还有那个对她始终不冷不热,甚至带着几分审视和忌惮的父亲沐尚书。这尚书府,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惊心。她就像这院中的残荷,在风雨中勉力支撑,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她不想争,也不想抢,只想守着母亲留下的这一方小天地,平安度日。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碗被动了手脚的药,清楚地告诉她,她的退让,换来的不是安宁,而是变本加厉的迫害。 必须要想办法自保。 她转身走回内室,从妆奁最底层的暗格中,取出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笔记。这是母亲的手札,里面不仅记载了各种花草的习性、药用价值,还有一些……更为隐秘的东西。母亲的去世,一直是她心中难解的疑团,当年太医诊断是产后血崩留下的病根,久治不愈,可她总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翻阅着手札上母亲清秀却有力的字迹,沐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母亲若在天有灵,定不希望她坐以待毙。 雨势渐小,天色愈发阴沉。沐兹将手札小心收好,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株开得正盛的金银花上。金银花,又名忍冬,性甘寒,清热解毒。可若与几味特定的药材相佐,也能成为牵机引药,于无声处断人肠。 有些东西,是时候该捡起来了。不是为了害人,只是为了……活下去。 她走到琴案前,素手轻抚琴弦,并未弹奏,只是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琴棋书画,她皆精通,这是母亲从小对她的教导,说大家闺秀当如是。可母亲从未说过,学这些,是为了在深宅后院中与人争斗。 指尖无意识地拨动,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单音,在寂静的室内回荡,如同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湖。 夜色,悄然降临。 第2章 暗香浮动 静蕤轩的小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清甜中带着微苦的草药香气。 沐兹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皓腕,正亲自看着炉火上的一个小巧药铫。铫子里翻滚着深褐色的汁液,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密的气泡。青黛在一旁打着下手,看着自家小姐专注的侧脸,欲言又止。 自从那日小姐未喝那碗药后,便时常亲自来小厨房煎煮一些安神养气的茶汤,说是春日困乏,需得调理。可青黛总觉得,小姐煎的药,和她平日里见过的似乎不太一样,气味更复杂些。 “小姐,这些粗活让奴婢来做就是了,您何苦亲自沾手。”青黛忍不住开口。 沐兹手持一把小银扇,轻轻扇着炉火,闻言头也未抬,声音平静:“自己经手,方能放心。再者,侍弄这些草药,于我而言,并非苦役。” 她喜欢这些草木精灵。它们纯净,你付出几分心血,它们便回报你几分药效,从无欺瞒。比人心,要简单得多。 药汁渐渐收浓,沐兹示意青黛将火调小,自己则从旁边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里,取出几片干枯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投入铫中。花瓣遇热,迅速融化,那股清甜之气骤然变得浓郁起来,几乎掩盖了原本的苦涩。 “这是……”青黛好奇。 “晒干的茉莉,添些香气,也好入口。”沐兹淡淡解释,盖上铫盖,又焖了片刻,才将煎好的药茶倒入一个素白瓷壶中。 这自然不是简单的茉莉。这是她根据母亲手札上的记载,反复试验后调配出的“清心饮”,主要功效确实是安神静心,但里面添加了几味特殊的辅料,长期服用,可以缓慢改善体质,增强对某些常见毒物的抗性。而那几片“茉莉”,实则是形似茉莉的另一种异卉“醉仙灵芙”的花瓣,经过特殊炮制,其香气能与药茶中另一味药材“龙脑香”产生微妙的反应,形成一种极淡的、能宁神定惊的复合气息。这其中的关窍,若非深谙药理者,绝难察觉。 她必须未雨绸缪,一点点筑牢自身的防线。 刚将药茶分装入两个常用的茶杯,院门外便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和娇笑声。 “姐姐可在屋里?妹妹来给姐姐请安了。” 是沐婉婷的声音。 沐兹眸光微闪,示意青黛将药铫等物迅速收拾干净,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裙,缓步走出小厨房。 沐婉婷已带着丫鬟径直走进了堂屋。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绣折枝玉兰的遍地金褙子,下系同色百褶裙,梳着精致的飞仙髻,插着赤金点翠步摇,珠光宝气,明艳照人。与沐兹的素净清冷,形成了鲜明对比。 “妹妹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沐兹在主位坐下,语气疏淡。 沐婉婷自顾自在客位坐下,目光在室内扫视一圈,掠过那简单甚至有些朴素的陈设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随即笑道:“听闻姐姐前几日身子不适,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妹妹心中挂念,特来看看。姐姐今日气色,看着倒是好了许多。” 她这话说得关切,实则是在提醒沐兹,她以病为由躲清静,已惹得父亲有些不快。 “劳妹妹挂心,不过是春日偶感风寒,已经无碍了。”沐兹端起青黛刚刚奉上的、那杯未加“茉莉”的普通安神茶,轻轻呷了一口。 沐婉婷也端起自己那杯,放在鼻尖闻了闻,赞道:“姐姐这里的茶,总是格外清香。”她并未立刻饮用,而是状似无意地说道:“对了,姐姐可知,过几日,安阳王府要举办一场赏花宴,听说遍请京中名媛。帖子,前日已经送到府里了。” 沐兹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安阳王府……那个名字在她心中划过一丝涟漪,随即归于平静。她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语气依旧平淡:“是么?这等盛事,妹妹定然是要去的。” 沐婉婷仔细观察着沐兹的神色,见她并无丝毫向往或失落,心中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她这个嫡姐,永远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仿佛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可偏偏,她有着那样一张脸,那样一身怎么学也学不来的气度。 “母亲的意思是,我们姐妹一同前去。”沐婉婷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只是……姐姐也知道,那样的场合,衣着打扮须得格外精心些,免得失了尚书府的体面。母亲已为我备下了霓裳阁新制的流彩暗花云锦裙,只是姐姐这里……” 她话未说尽,意思却很明显。柳氏克扣静蕤轩的用度已不是秘密,沐兹确实没有能出席那般盛大场合的、足够“体面”的新衣。 沐兹抬起眼,清冷的目光落在沐婉婷脸上,直看得她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才缓缓开口:“妹妹和母亲费心了。我近来确实懒怠,不喜喧闹,这赏花宴,我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沐婉婷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放缓了语气,“帖子是下给尚书府千金的,姐姐若不去,外人岂非要说我们沐家失礼?再说,安阳王世子……”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声音也低了下去,“听说也会在场呢。” 裴砚知。 这个名字,终于被摆到了明面上。 京城无人不知安阳王世子裴砚知,位高权重,圣眷正浓,更兼才华绝世,风姿无双。是无数闺阁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沐兹心中冷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柳氏和沐婉婷,是怕她这个嫡女出现在那样的场合,会抢了沐婉婷的风头,更怕她有机会接触到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爷。 “妹妹既然心向往之,便好好准备便是。”沐兹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对此并无兴趣,父亲若问起,我自会说明,是我自己不愿前往,与妹妹和母亲无关。” 沐婉婷狐疑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言不由衷,却只看到一片平静的淡漠。她一时竟分辨不出,沐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以退为进。 “姐姐……”沐婉婷还想再劝。 “我有些乏了。”沐兹放下茶杯,端茶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沐婉婷碰了个软钉子,心中气闷,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强笑着起身:“既然如此,妹妹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只是,还请姐姐再考虑考虑,毕竟……这也是父亲的意思。”她最后一句,带上了些许威胁的意味。 送走沐婉婷,室内恢复了寂静。青黛担忧地看着沐兹:“小姐,您真的不去吗?听说那安阳王府的园子,是京城一绝呢……” 沐兹走到窗边,看着院中在细雨滋润下愈发青翠的草木,目光悠远。 赏花宴?名媛云集?裴砚知? 那都是离她很遥远的事情。她现在只想在这方寸之地,守住母亲的遗泽,查清母亲的死因,平安度日。至于那些繁华喧嚣,勾心斗角,她避之唯恐不及。 “青黛,”她轻声吩咐,“去把母亲那件雨过天青色的旧披风找出来,若真要出门,穿那件即可。” 她不愿卷入是非,却也不代表她会任人拿捏。不去,是她自己的选择,而非被剥夺了资格。 夜色渐浓,静蕤轩内只留了一盏孤灯。沐兹坐在书案前,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描绘一幅萱草图。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丝,轻轻敲打着叶片,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又似命运的序曲,在无人知晓的暗夜里,悄然奏响。 此刻,她只是这深宅中,一个试图掌控自己命运的少女,在暗香浮动中,独自规划着前路。 第3章 萱草忘忧 沐兹最终并未出席安阳王府的赏花宴。 沐尚书得知后,只在用晚膳时淡淡提了一句:“兹儿既身子不适,好生将养便是。”目光在她略显素旧的雨过天青色披风上停留一瞬,并未多言。柳氏坐在一旁,唇角含着得体笑意,亲自为沐尚书布菜,眼风扫过沐兹时,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沐婉婷倒是盛装赴宴,归来时眉飞色舞,连着几日,府中都能听到她与交好闺秀们议论赏花宴的盛况,言语间不免提及安阳王世子裴砚知的风采。 “你们是没瞧见,世子爷不过随口评了一句那株‘绿牡丹’,多少人的目光都黏了上去……”沐婉婷的声音隔着花墙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向往。 青黛端着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茉莉路过,听了些许,回到静蕤轩便忍不住学给沐兹听,末了嘀咕道:“二小姐也真是,那般场合,也不知矜持些。” 沐兹正用小银勺将晾晒好的干茉莉花瓣收入瓷罐中,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人各有志。” 她并不关心裴砚知如何风姿绝世,也不在意沐婉婷如何汲汲营营。她近来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那本母亲留下的手札里。手札的后半部分,记载了许多超乎寻常药理的知识,一些看似平常的草木,经过特殊配伍或炮制,竟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或是救人于濒死,或是……杀人于无形。 其中一页,专门记载了“萱草”,旁有母亲清秀的小楷注释:“萱草,又名忘忧草。其根茎汁液,有安神之效,然若与‘醉仙灵芙’之蕊同用,分量稍过,便可致人精神恍惚,记忆错乱。” 沐兹的目光在“记忆错乱”四字上停留许久。母亲为何会特意记录这个?是出于医者的探究,还是……另有所指?她想起母亲去世前那段时间,偶尔会流露出片刻的怔忡与恍惚,当时只以为是病体沉疴所致,如今想来,是否另有隐情?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闷闷地疼。她合上手札,走到院中。母亲亲手种下的那丛萱草,叶片碧绿,尚未到花期。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嫩绿的叶片,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必须更谨慎,也更强大。不仅要能辨识毒物,更要懂得如何化解,甚至……在必要时,如何运用。这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自保,为了揭开可能存在的迷雾。 她开始更频繁地借用小厨房,名义上是研制药膳、花茶,实则暗中尝试手札上记载的一些简单方子。她天生对气味和味道极其敏感,这让她在辨别药材和掌控火候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几次下来,竟成功制出了几种功效不同的香丸和药散,有安神的,有提神的,甚至还有少量能暂时麻痹感官的粉末,被她小心收藏在妆奁暗格中。 这日午后,她正将新制的“清心香”装入香囊,青黛引着一人走了进来。 “兹姐姐!”来人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 沐兹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鹅黄绫裙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圆脸大眼,笑容明媚,正是她为数不多的手帕交之一,吏部侍郎之女,林晚晴。 “晚晴,你怎么来了?”沐兹放下手中的物什,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在这深宅之中,林晚晴的赤诚,是难得的一点暖色。 “我娘允我出来逛逛,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林晚晴凑过来,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香囊,“好清雅的味道,兹姐姐你又弄什么好东西呢?” “不过是些安神的寻常香料。”沐兹将香囊递给她,“喜欢就送你。” 林晚晴欢喜地接过,放在鼻尖深深一嗅,赞道:“真好闻!比铺子里卖的强多了。”她拉着沐兹的手,叽叽喳喳说起近日趣事,末了,压低了声音道:“兹姐姐,你可知晓,京兆府近来似乎不太平。” 沐兹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哦?怎么了?” “我也是偷听我爹和我哥说话才知道的,”林晚晴神秘兮兮地说,“说是京城里好几家商铺,背后好像都牵扯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连京兆尹大人都觉得棘手呢。好像是一位新上任的京兆少尹,姓……姓沈的,在暗中查探。” 沈?沐兹脑海中瞬间掠过“沈墨渊”这个名字。母亲手札的某一页空白处,曾用极淡的墨迹写过这三个字,若非她仔细翻看,几乎难以发现。会是同一个人吗?母亲为何会记下这个名字? 她按下心中疑虑,语气平淡:“朝堂之事,与我们何干。” 林晚晴撇撇嘴:“也是。不过听说那位沈少尹年轻有为,处事却圆滑得很,八面玲珑,连我爹都夸他呢。”她很快又将话题转到新得的胭脂水粉上,少女心性,显露无疑。 送走林晚晴,沐兹独自坐在窗前,心中却无法平静。京兆少尹沈墨渊……母亲手札上的名字……还有那可能存在的、导致母亲精神恍惚的萱草与醉仙灵芙之秘……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像散落的珍珠,隐隐约约指向某个未知的方向。她有一种预感,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迷局的边缘,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卷入其中。 她不想入局,可命运的丝线,似乎正悄然缠绕上来。 傍晚时分,柳氏身边的大丫鬟突然过来传话,说夫人得了两匹上好的云锦,要给两位小姐裁制夏衣,请大小姐过去挑选花色。 沐兹心中冷笑,赏花宴已过,这时才想起给她做新衣?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衣裙,带着青黛,从容前往柳氏所居的正院“锦瑟院”。 途径花园荷花池时,却见沐婉婷正与一名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池边说话。那男子身姿挺拔,侧脸温润,气质儒雅,正是与她自幼相识的苏清晏。 苏清晏也看到了她,目光立刻转了过来,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暖意和关切。 他朝沐婉婷微微颔首,便向沐兹走来。 “兹妹妹。”苏清晏声音温和,如春风拂面,“许久不见,你可安好?” “劳苏哥哥挂心,一切安好。”沐兹敛衽行礼,语气礼貌而疏离。 苏清晏看着她清减些许的面容,眉头微蹙:“我前日得了一方上好的端砚,想着你书法精湛,或能用得上,明日便让人送来。” “苏哥哥好意心领了,”沐兹婉拒,“只是我近来少动笔墨,如此珍品,还是留给更需之人吧。” 沐婉婷站在不远处,看着苏清晏对沐兹毫不掩饰的关怀,以及沐兹那看似恭敬实则疏远的态度,手中帕子绞得死紧,脸上却强撑着笑意走上前来:“苏公子对姐姐真是关怀备至。姐姐,母亲还在等着呢,我们快些过去吧,莫让母亲久等。” 她刻意插话,打断了苏清晏还想再说的意图。 沐兹顺势点头:“好。”又对苏清晏道:“苏哥哥,告辞。” 苏清晏目送她离去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与无奈。他知道她在沐府的处境,也想尽力护她周全,可她总是这样,将他于千里之外。那份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似乎随着年岁渐长,被她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让他触手难及。 锦瑟院内,柳氏果然备下了两匹色泽鲜亮的云锦,一匹胭脂红,一匹宝石蓝。她拉着沐兹的手,笑容慈和:“兹儿你看,这颜色可还喜欢?你年纪轻,穿这样鲜亮的颜色最是好看,整日里穿得那般素净,倒显得我们尚书府亏待了你似的。” 沐兹垂眸,看着那匹胭脂红的云锦,如同泼洒开的鲜血,刺目得很。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柳氏,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母亲费心了。只是兹儿守孝之心未敢或忘,且性子喜静,这般鲜亮的颜色,实在穿不惯。还是留给妹妹吧。” 柳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叹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过懂事了。也罢,既然你不喜欢,母亲也不勉强你。”她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过来,可是遇到苏公子了?苏公子对你,倒是十年如一日地体贴。” 沐兹心中明了,这才是今日叫她来的真正目的。柳氏是怕她借着苏清晏这股“东风”,寻了别的倚仗。 “苏哥哥念及旧谊,多有照拂,兹儿心中感激。”沐兹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旖旎心思,“只是男女有别,兹儿不敢多受馈赠,以免惹人闲话,坏了尚书府和苏家的清誉。” 柳氏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确实一派坦然,心中稍安,又假意关怀了几句,便让她回去了。 走出锦瑟院,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却暖不透这深宅大院的清冷。 青黛跟在身后,小声抱怨:“夫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沐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着。柳氏的试探,苏清晏的关怀,沐婉婷的妒忌,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可能与母亲有关的谜团……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 她抬头望向天际那最后一抹亮色,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只能迎难而上。她不会主动去招惹是非,但若有人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回到静蕤轩,她点亮灯烛,再次翻开了母亲的手札。萱草忘忧,或许忘掉的,不仅仅是忧,还有某些至关重要的真相。 而她,必须将这些被遗忘的,一点点找回来。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是谁在低语,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4章 青黛染霜 静蕤轩的日子,表面依旧波澜不惊。 沐兹每日侍弄花草,研读药理,偶尔抚琴作画,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那日拒绝云锦和应对柳氏试探的锋芒,似乎只是昙花一现,她又变回了那个安静得近乎隐形的嫡女。 唯有青黛知道,小姐比以往更加忙碌。小厨房里时常飘出复杂的药香,小姐书案上的灯烛,也熄得越来越晚。那些写满娟秀字迹的纸张,都会被小姐亲**毁,不留痕迹。 这日,沐兹正在查验一批新送来的药材。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拈起一片晒干的白术,放在鼻尖轻嗅,又用指尖微微碾碎,观察其色泽和质地。 “小姐,这些药材可有什么不妥?”青黛见沐兹眉头微蹙,不由问道。这些药材是府中统一采买,按份例分到各院的。 “品质尚可,只是这白术……”沐兹将碾碎的药材递到青黛鼻下,“你细闻,是否有一股极淡的霉味?” 青黛仔细闻了闻,不确定地道:“好像……是有一点?奴婢闻不真切。” 沐兹放下药材,目光微冷。这批白术,确实受了些潮气,虽不影响一般药用,但若用于她正在尝试调配的几味精细药散,药效便会大打折扣,甚至产生偏差。府中采买一向严谨,出现这种瑕疵,若非偶然,便是有人刻意在细微处做手脚,让她即便察觉,也难以此发作。 “无妨,晒一晒还能用。”沐兹语气平淡,并未多言。有些事,点到即止,心中有数便可。 她走到院中那丛萱草旁,蹲下身,仔细查看。萱草长势良好,叶片肥厚,只是靠近根部的几片老叶,边缘有些许不正常的焦黄。她轻轻拨开土层,检查根系,并未发现明显虫害。 “青黛,前几日,可有旁人来动过这萱草?”沐兹问道。 青黛回想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啊小姐,除了日常浇水,奴婢都亲自看着的,没人靠近。”她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补充,“只是……前几日下雨,二小姐身边的彩珠路过时,不小心将水桶里的水溅了些到这附近,奴婢当时还说了她两句。” 沐婉婷身边的丫鬟……沐兹眸色沉了沉。是巧合,还是有意?那溅出的水,是否干净? 她不动声色地取了些许根部土壤和病变的叶片样本,准备回去仔细查验。母亲手札上记载,有些药物,无需直接作用于植物本身,只需混入灌溉的水中或土壤,便能通过根系吸收,影响植株。 若真是如此,那对方的心思,可谓缜密而恶毒。不动她本人,却动她珍视的母亲遗物,既是警告,也是试探。 午后,沐兹正在临摹一幅前朝花鸟画,沐尚书身边的小厮突然来传话,说老爷在书房,请大小姐过去一趟。 沐兹心中微讶。父亲沐文渊身为礼部尚书,公务繁忙,平日极少主动召见她这个嫡女。尤其是在她明确表现出对府中事务和外界交际缺乏兴趣之后。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确保并无失仪之处,这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前往沐文渊的外书房。 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沐文渊端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后,身着常服,正批阅着公文。他年近四旬,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久居官场的威严与沉肃。 “父亲。”沐兹敛衽行礼,垂眸静立。 沐文渊放下笔,抬眼打量着她。这个女儿,容貌像极了她的母亲,尤其是那双眼睛,清冷澄澈,仿佛能洞悉人心。只是性子,却比她母亲更沉静,也更……难以捉摸。 “起来吧。”沐文渊声音平淡,“听闻你前几日,拒绝了夫人为你裁制新衣?” 果然是为了此事。沐兹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恭敬:“回父亲,女儿并非拒绝母亲好意。只是守孝之心未泯,且素喜清净,那些鲜亮颜色,实在穿不惯,恐辜负了母亲一番心意,也于礼不合。” 沐文渊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你年纪尚轻,不必过于拘泥古礼。沐家女儿,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的。”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安阳王府的赏花宴,你未曾前往,你妹妹回来说,世子爷还问起了你。” 裴砚知问起了她?沐兹心中猛地一跳,随即压下。这不可能。她与那位世子爷毫无交集,他怎会无故问起一个从未露面、几乎被京中遗忘的尚书府嫡女?只怕是沐婉婷借题发挥,或是父亲另有用意。 “女儿久未出门,世子爷怕是记错了人。”沐兹语气依旧淡然,“或许是妹妹听差了。” 沐文渊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烦躁。这个女儿,看似柔弱顺从,实则骨子里带着她母亲那股执拗。他挥了挥手:“罢了,既是你自己的选择,为父也不勉强你。只是兹儿,你需记住,你终究是沐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沐兹低头应道。 “下去吧。”沐文渊重新拿起笔,不再看她。 退出书房,沐兹走在回静蕤轩的路上,指尖微微发凉。父亲今日的召见,看似寻常关怀,实则暗含警示。那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在提醒她,她的任何行为,都代表着尚书府的颜面,不得行差踏错。 而柳氏母女的小动作,父亲的隐隐施压,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正在收紧。她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看似还有一方天地,实则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监视与算计之中。 不能坐以待毙。 回到静蕤轩,她立刻将自己关进内室,取出那些收集来的土壤和叶片,又翻出母亲的手札,对照着上面的记载,开始仔细查验。她需要确切的证据,证明有人在对静蕤轩,对她,进行着隐秘的侵害。 同时,她也需要更多的依仗。母亲留下的暗格中,除了手札,还有几样不起眼的饰物,或许能换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此外,她必须加快对药理和制毒之术的钻研。唯有自身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在这虎狼环伺的环境中,挣得一线生机。 夜色渐深,沐兹桌前的灯烛依旧亮着。她伏案疾书,将今日查验的结果与心得仔细记录在一张特殊的、遇热显字的笺纸上,然后将其小心藏好。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庭院中,将那丛萱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沐兹推开窗,任由微凉的夜风吹拂面颊,带走一丝疲惫。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青黛端着一碗新炖的冰糖雪梨进来,见她站在窗边,轻声劝道:“小姐,夜深了,仔细着凉。” 沐兹回过神,接过瓷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来,稍稍驱散了指尖的凉意。她看着碗中清澈的汤水和晶莹的梨块,忽然问道:“青黛,若有一日,我们不得不离开这里,你怕吗?” 青黛愣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摇头:“小姐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奴婢不怕。” 沐兹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忠诚,心中微暖。至少,她不是全然孤身一人。 她小口喝着温润的甜汤,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尚书府的平静,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而她,需要在这场风雨来临之前,准备好自己的伞。 第5章 金铃夜探 静蕤轩的萱草,终究是没能救回来。 不过三五日功夫,那焦黄便从叶缘蔓延至叶脉,原本青翠的叶片如同被火燎过,萎蔫垂下,失了生机。沐兹查验了数日,最终在土壤中分离出极微量的“蚀心藤”汁液。此物无色无味,混入水中极难察觉,对多数植物无害,却独独对萱草一类根系敏感的植物有缓慢的腐蚀之效。 证据确凿,却无法指认。一桶“不小心”溅出的水,足以掩盖所有刻意。 沐兹没有声张,只让青黛将枯死的萱草悄悄清理掉,在原地补种了几株寻常的兰草。她站在新栽的兰草旁,眸光比月色更清冷。柳氏的手段,一次比一次更隐晦,也一次比一次更逼近她的底线。这次是母亲的萱草,下次又会是什么? 她回到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锦囊,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颗龙眼核大小、色泽乌沉的药丸。这是她近日依据手札所载,反复试验才成功的“迷踪散”。点燃后无色无味,能令吸入者在短时间内意识涣散,陷入半梦半醒的迷离状态,事后只觉恍惚,难寻根源。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第一道防身之物。 必须设法了解外面的动向,不能只困守在这方寸之地,被动接招。父亲提及安阳王府,提及裴砚知,绝非无心。而那位京兆少尹沈墨渊,与母亲手札上若有似无的关联,也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 这日,青黛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神色间带着几分紧张与神秘:“小姐,奴婢听说,城西的‘百草堂’前几日收了一株极罕见的‘赤焰灵芝’,据说是生长在极阴之地的至阳之物,药性奇特,许多药商和……和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都去探问呢。” 百草堂是京城最大的药铺之一,也是沐兹暗中托人售卖一些自己制作的普通香丸、换取银钱和所需药材的地方。那株赤焰灵芝,她曾在母亲手札上见过图样与记载,旁边还有母亲标注的小字:“赤焰伴生,九死还魂。”意指此物是配制一种极为复杂的解毒圣药“九还丹”的主药之一。 九还丹,据说能解百毒,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效。母亲为何会关注这个?是医者本能,还是……她曾需要此物? 沐兹心念电转。这株灵芝,她必须去看一看。并非奢求得到,而是想确认一些事情,或许能从中找到与母亲过往相关的蛛丝马迹。 “可知百草堂打算如何处置这株灵芝?”沐兹问道。 “听说三日后,会在铺子里进行一次小范围的私洽,只邀请了一些有实力的买家和懂行的药商。”青黛答道,“小姐,您是想……” “备车,”沐兹当机立断,“我们去一趟百草堂。”她不能以尚书府千金的身份前往,那样太过招摇。好在母亲留下了一些不惹眼的旧衣和帷帽,足以掩饰身份。 半个时辰后,一辆青帷小车停在离百草堂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口。沐兹戴着垂纱及腰的帷帽,身着半旧的天水碧罗裙,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步履从容地走向百草堂。 百草堂门面阔大,药香浓郁。伙计见她们衣着寻常,本欲阻拦,沐兹也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一枚自己制作的“宁神香丸”递过去。那伙计也是识货的,一闻那清冽持久的香气,便知非俗物,态度立刻恭敬起来,将她们引至内堂,请出了掌柜。 掌柜是个精干的中年人,姓吴。沐兹自称姓苏,是家中懂些药理的晚辈,听闻赤焰灵芝之名,特来见识一番。 吴掌柜见她谈吐不俗,对药理见解独到,虽看不清面容,但气度不凡,便也未多做怀疑,只婉拒道:“苏小姐见谅,那赤焰灵芝已被多位贵人看中,三日后便要私洽,实在不便提前示人。” 沐兹并不强求,只道:“无妨,是我唐突了。只是听闻此物生长条件极为苛刻,不知掌柜的可否告知其来历?也好让我这等无缘得见之人,长些见识。” 吴掌柜见她只是好奇来历,神色稍缓,压低声音道:“不瞒苏小姐,此物并非采药人寻常所得,是前几日夜里,有人匿名送至铺子门口的,只附了一张字条,写明是赤焰灵芝,求售。至于来历……实在无从知晓。” 匿名送达?沐兹心中疑窦更深。如此珍稀之物,为何要匿名出售?是来路不正,还是另有所图? 她又与吴掌柜交谈了几句,买了些寻常药材,便起身告辞。走到外堂时,恰好与一名刚进来的男子擦肩而过。 那男子身着墨蓝色暗纹锦袍,身量极高,肩宽腰窄,步履沉稳无声。沐兹垂着纱帘,并未看清对方面容,只隐约感到一股深沉难测的气息掠过身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与书卷墨气混合的味道。那气息让她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侧身让开道路。 男子并未停留,径直向内堂走去,吴掌柜已快步迎出,态度竟是异常恭敬。 沐兹不动声色,带着青黛快步离开百草堂。直到坐上马车,摘下帷帽,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方才那人……虽未睹真容,但那份气度,绝非寻常商贾或普通官员。会是冲着那株赤焰灵芝来的吗?还是……巧合? 她掀开车帘一角,回望百草堂那气派的门楣,心中隐隐觉得,这株突然出现的赤焰灵芝,恐怕不仅仅是一味药材那么简单。 是夜,沐兹辗转难眠。赤焰灵芝,匿名售卖,神秘男子……还有母亲手札上关于九还丹的记载。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无形的网,而她自己,似乎正不知不觉地靠近网的中心。 她起身,点亮灯烛,再次翻开母亲的手札,目光落在“九还丹”那几页复杂的配方和炼制方法上。其中几味辅药,她竟在静蕤轩的小药库里找到了替代品,唯有几味主药,如赤焰灵芝,可遇不可求。 难道母亲当年,也曾寻求过此丹?是为了救治何人?还是……为了自救?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嗒”,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的声音。 沐兹瞬间警觉,吹熄灯烛,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月色朦胧,庭院中树影婆娑,并无异样。 是野猫吗?还是…… 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更夫隐约的梆子声,一切如常。 或许真是她多心了。她缓缓退回床边,却再无睡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下那枚装着“迷踪散”的锦囊。 这尚书府,乃至这整个京城,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暗流汹涌。而那株赤焰灵芝,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正在不断扩大。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静蕤轩的屋顶,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她刚刚熄灭灯烛的窗口,随即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只在原来立足之处,留下一片极其轻微的、被踩裂的瓦片痕迹。 夜,还很长。而某些潜藏在暗处的视线,已经开始悄然投注到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尚书府嫡女身上。 第6章 暗室藏珠 百草堂归来后,沐兹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些。那株来历不明的赤焰灵芝,以及偶遇的神秘男子,都像阴影般盘踞在心头,挥之不去。她隐隐感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某个巨大谜团的边缘。 静蕤轩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沐兹每日侍弄花草,研读手札,暗中调配药散,只是行动愈发谨慎。那丛枯死的萱草被她换成了兰草,柳氏那边竟也再无后续动作,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意外。然而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沐兹更加确信,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日,她正对照手札,尝试炮制一种能暂时改变声音的“幻音散”,所需的一味辅药“石见穿”却用完了。此药不算名贵,但府中药库未必常备,且她不愿为这等小事引人注意,便想着是否能让青黛设法从外面购入。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柳氏身边周妈妈略显尖利的声音:“……夫人说了,库房里清点出几件先夫人当年的旧物,一直收着也不是办法,趁着今日有空,让老奴带人送过来给大小姐瞧瞧,若有合用的,也好留个念想。” 沐兹眸光一凝。母亲去世多年,她的嫁妆和遗物,除了这静蕤轩和她随身携带的几样,大部分早已被柳氏以各种名目接管或封存。如今突然主动送来“旧物”,是何用意? 她放下手中的药杵,整理了一下衣裙,缓步走出房门。 只见周妈妈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站在院中,脸上堆着惯有的假笑:“大小姐,您看放哪里合适?” “有劳妈妈了。”沐兹语气平淡,“就放在堂屋吧。” 箱子被抬进堂屋,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显然分量不轻。周妈妈指挥婆子放下箱子,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尤其在沐兹那张简单朴素的书案上停留片刻,笑道:“夫人说了,这些都是先夫人的心爱之物,大小姐若有不懂的,或是需要添置什么存放的家具,尽管去回夫人。” “代我谢过母亲好意。”沐兹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周妈妈见她仍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也觉得无趣,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离开了。 青黛关上院门,回到堂屋,看着那口大箱子,有些不安:“小姐,夫人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 沐兹走到箱前,伸手拂过冰凉的樟木箱盖,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是母亲当年喜欢的样式。“好心?”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打开看看便知。” 箱盖开启,一股陈旧的樟木与织物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果然是一些旧物:几匹颜色黯淡的锦缎,一些式样过时的首饰头面,几套半旧的衣裙,还有几本泛黄的书籍和一些零碎的绣品。 青黛上前翻看,越看越是气愤:“小姐您看!这锦缎都褪色了,首饰也失了光泽,这些书……都是些常见的诗词歌赋,夫人这分明是……” “分明是打发叫花子。”沐兹接过了她的话,语气却依旧平静。她早就料到柳氏不会真心送来什么珍贵之物。这些,不过是些弃之可惜的鸡肋,拿来做个姿态,堵外人的嘴罢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几本书上,随手拿起一本《诗经》,翻了几页,纸质泛黄脆弱,确是旧书。又拿起一本《女诫》,亦是如此。直到她拿起最底下那本看似是棋谱的《烂柯谱》时,指尖触到书脊的厚度,微微一顿。 这本棋谱的装帧与其他几本并无二致,但拿在手中,分量却似乎略沉一些。她不动声色地将其放在一旁,继续查看其他物品。那些锦缎和首饰,她只略扫一眼,便让青黛登记收库,唯有那几本书,她吩咐道:“这些书册我留着翻看,其他的,你看着处置吧。” 青黛虽不解小姐为何要留这些旧书,但还是依言将其他物品搬去库房。 待堂屋只剩她一人,沐兹才拿起那本《烂柯谱》,走到窗边明亮处,仔细摩挲。书脊的线装处似乎比寻常书籍更厚实一些,隐约能看到细微的、不自然的粘合痕迹。 母亲生前确实喜好弈棋,这本棋谱出现在遗物中并不奇怪。但这细微的异常……是她多心了吗? 她取来一把小巧的银刀,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沿着书脊缝线的边缘轻轻划开。一层薄薄的、与书封面颜色相近的纸张被揭开,露出了里面……并非书页,而是一个浅浅的夹层。 夹层之中,安静地躺着一枚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成萱草的形状,叶片舒展,线条流畅,玉质极佳,莹润无瑕。在玉佩旁边,还有一张折叠得极小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笺纸。 沐兹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屏住呼吸,先将玉佩拿起,入手温润细腻,是上好的和田玉。翻转过来,玉佩背面,用极其纤细的笔触,刻着一个篆体的“萱”字。 这是母亲的名讳,林萱。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又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笺纸。纸上的字迹清秀熟悉,正是母亲的手笔,墨迹因年久而略显暗淡,但依旧清晰: “赤焰现,风云起。萱草枯,疑云生。珍珑局,不可入。若遇危,寻‘墨’助。” 短短二十余字,却如同惊雷,在沐兹脑海中炸响。 赤焰现,风云起——是指百草堂那株赤焰灵芝吗?母亲竟能预见到? 萱草枯,疑云生——静蕤轩的萱草枯死,果然不是意外!母亲是在提醒她,萱草之枯,意味着疑云将至? 珍珑局,不可入——珍珑局是什么?是某种棋局,还是……喻指某个复杂的局势、陷阱?母亲警告她不可卷入。 若遇危,寻‘墨’助——墨?是姓氏,还是代指?是……沈墨渊吗?母亲与沈墨渊,果然有关联! 这笺纸,像是母亲在多年前埋下的一个伏笔,一个在特定时刻才会显现的警示与指引。它被如此隐秘地藏在这本看似普通的棋谱夹层中,若非柳氏今日“好心”送来这些旧物,若非她心细如发察觉书脊异常,恐怕永远无法得见。 母亲……您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您预见到了今日的局面吗?这“珍珑局”又是什么?您让我寻“墨”相助,可那沈墨渊,是敌是友? 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沐兹心绪难平。她紧紧攥着那枚萱草玉佩,冰凉的玉质渐渐被她的掌心焐热。这枚玉佩,是母亲留给她的信物吗? 她将笺纸上的内容反复默念数遍,确认牢记于心后,走到灯烛前,将其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灰烬。这样的东西,绝不能留下。 手中只剩下那枚萱草玉佩。沐兹找来一根结实的丝绳,将其小心地系好,贴身佩戴在颈间。玉佩贴着肌肤,传来一丝淡淡的凉意,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逐渐安定下来。 母亲并非什么都没有留下。她在暗处,为她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她不再是全然盲人摸象。母亲留下的线索,像散落的拼图,她需要耐心、谨慎地将它们一一拼凑起来。 珍珑局……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母亲既警告不可入,她便会加倍小心。 而“墨”……沈墨渊。这个名字,如今在她心中,分量已截然不同。母亲让他相助,是否意味着,在母亲看来,此人可信?或者,至少是可以利用的力量?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在暮色下显得有些朦胧的景物。静蕤轩,看似是她的一方净土,实则早已被各方的视线窥探。柳氏的算计,父亲的审视,或许还有那隐藏在更深处的、与“珍珑局”相关的势力。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母亲的信,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也是一份无声的宣战。她必须更快地成长,掌握更多的力量,才能应对即将到来的“风云”,才能查清母亲当年的真相。 夜色悄然降临,将静蕤轩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沐兹房中,灯烛再次亮起,映照着她清冷而坚定的侧影。 她知道,从发现这枚玉佩和母亲留信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经踏入了另一条轨迹。一条布满荆棘,却也充满未知可能的道路。 第7章 棋逢对手 萱草玉佩贴身戴着,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沐兹母亲留下的警示。她行事愈发低调,几乎足不出静蕤轩,连苏清晏托人送来的几样精巧玩意和书籍,也都让青黛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只留下一方他亲手所刻的、印文为“兹心安处”的鸡血石小印,算是全了自幼相识的情分。 她知道苏清晏是好意,但此刻的她,不能再与任何人有过多牵扯,尤其是他这般光风霁月之人。柳氏的眼睛,只怕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她对母亲手札的研读进入了更深的层次。那些看似寻常的药理知识背后,开始浮现出一些关于药性相克、君臣佐使的独特见解,甚至隐隐指向一些宫廷秘药和江湖奇毒的化解之法。母亲林萱的医术造诣,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这日午后,沐兹正尝试调配一种能短时间内激发人体潜能的“益气散”,门外传来通报,说是表小姐柳如丝前来拜访。 柳如丝是柳氏的亲侄女,父亲是地方知州,近年才随调任京官的父亲入京,时常来往沐府。她容貌娇艳,性情活泼,最得柳氏喜爱,与沐婉婷更是形影不离。沐兹与她并无深交,只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请表小姐进来。”沐兹放下手中的药杵,净了手。 柳如丝穿着一身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满头珠翠,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未语先笑:“兹姐姐真是好雅兴,我老远就闻到你这院子里的花香了,比婉婷妹妹那儿精心伺候的花圃还要别致几分呢!” 她目光在院内扫视,看似欣赏花草,实则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表妹过奖了,不过是随意种些,聊以自娱。”沐兹语气平淡,请她入座。 柳如丝却不急着坐,走到沐兹方才忙碌的石桌前,好奇地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和未收起的药材:“姐姐这是在做什么?莫非还精通岐黄之术?” “谈不上精通,只是母亲留下几本医书,闲来翻看,依样画葫芦罢了,做些安神的香丸而已。”沐兹不动声色地将桌上与“益气散”相关的几味药材用布盖上。 柳如丝眼中闪过一丝不信,但也没追问,转而笑道:“姐姐整日闷在屋里多无趣,过两日辅国将军府设宴,遍请京中子弟闺秀,听说还有投壶、双陆等游戏,热闹得很,姐姐不如与我们同去?” 又来了。沐兹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倦怠与疏离:“多谢表妹好意,只是我素来不喜喧闹,只怕去了反而扫了大家的兴致。” “姐姐何必自谦?”柳如丝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姐姐这般品貌,若肯出门,定能艳惊四座。说不定……”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暧昧,“还能遇上如意郎君呢?我听说,连安阳王世子那般人物,都曾问起过姐姐。” 又是裴砚知。沐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冷意。柳氏母女,还有这位表妹,似乎总想将她与那位世子爷扯上关系,究竟意欲何为? “表妹说笑了。”沐兹轻轻抽回手,“世子爷何等身份,岂是我等可以妄加议论的。这等宴会,我是决计不会去的,还请表妹代为回绝母亲和妹妹的好意。” 柳如丝见她态度坚决,笑容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掩饰过去:“既然姐姐执意不肯,那妹妹也不强求了。只是可惜了……”她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沐兹简单至极的发髻和衣裙,“姐姐这般人才,若是好生打扮,定不输任何人。” 又坐了片刻,柳如丝便借口要去寻沐婉婷,起身告辞了。 送走柳如丝,青黛忍不住气道:“表小姐这话里话外的,分明是来看小姐笑话的!说什么打扮,还不是嫌小姐穿得素净!” 沐兹却若有所思。柳如丝今日前来,邀请是假,打探是真。她似乎对静蕤轩的一切,尤其是沐兹本人在做些什么,格外关注。是因为柳氏的指使,还是……她自己的意图? 母亲信中提到“珍珑局”,这接二连三的宴会邀请,是否也是这局中的一步?想将她推至人前,成为众矢之的? 她绝不能如他们所愿。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两日后,辅国将军府的宴会,沐兹虽未出席,但宴会上的风波,却隐隐波及到了她。 据青黛打听来的消息,宴会上,沐婉婷与柳如丝大出风头,尤其在一局双陆对弈中,沐婉婷竟与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对局,虽最终落败,却也得了对方一句“棋风灵巧,惜乎根基稍欠”的评语。而那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安阳王世子,裴砚知。 更让沐兹心惊的是,青黛还带回一个消息:宴会中途,京兆府的人突然到访,带走了辅国将军府的一名管事,据说是牵扯到一桩城内富商失踪的案子,由京兆少尹沈墨渊亲自督办。沈墨渊并未在宴会场多做停留,但因其身份特殊,风姿出众,还是引起了不少闺秀的窃窃私语。 裴砚知,沈墨渊……这两个名字,以这种方式,再次清晰地闯入沐兹的耳中。 一个评点了沐婉婷的棋艺,一个在她偶遇百草堂后,再次出现在与她周遭相关的场合。是巧合,还是必然? 沐兹走到琴案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母亲留下的谜团尚未解开,这两个男人却已如同棋盘上隔山相望的对手,虽未直接交锋,但落子之声,已隐隐可闻。 而她,似乎正处在棋盘的中心,或者说,是被无形的手,悄然放置于这个位置。 “珍珑局,不可入……”母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可若这局,早已将她囊括其中呢?她该如何自处?是继续躲避,还是……主动落子? 沐兹的目光落在颈间那枚若隐若现的萱草玉佩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既然避不开,那便只能面对。在摸清这盘棋的规则和对手之前,她需要更多的信息和力量。或许,是时候更主动地去接触一些事情了,比如,那株依旧在百草堂等待私洽的赤焰灵芝。 她要知道,这株引得母亲特意留信警示的“赤焰”,究竟会掀起怎样的“风云”。 夜色中,沐兹清冷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名为“主动”的火焰。尽管前路未知,但她已决心,不再只是被动地等待风雨来临。 第8章 玉碎瓦全 辅国将军府宴会后的几日,尚书府表面依旧风平浪静,但沐兹能感觉到,暗处的涌动愈发明显。柳氏对她似乎多了几分审视,连带着静蕤轩的用度,也被以各种名目克扣得更紧了些。沐婉婷和柳如丝倒是消停了不少,大约是那日宴会上虽出了风头,却也因京兆府的突然到访受了些惊吓。 沐兹乐得清静,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研读手札和调配药物上。那“益气散”已初具雏形,只是药性猛烈,她不敢轻易尝试。同时,她也开始着手准备另一种更为复杂的药散——“龟息丸”。此药服下后可令人陷入假死状态,呼吸脉搏近乎停滞,是危急关头保命或脱身的秘法。母亲手札上记载,炼制此丸需一味特殊的药引——“寒潭墨莲”的莲子,此物极难寻觅。 这日,她正对照手札,推敲“龟息丸”的替代配方,青黛匆匆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发白。 “小姐,不好了!”青黛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刚才去针线房领月例的丝线,听到几个婆子在嚼舌根,说……说夫人正在和老爷商量,要将您许配给城西永昌伯府的二公子!” 沐兹执笔的手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她缓缓放下笔,抬眼看青黛:“永昌伯府二公子?可是那位……素有‘纨绔’之名,房里已收了好几房妾室,还时常流连秦楼楚馆的?” 青黛用力点头,眼圈都红了:“就是他!小姐,这可怎么办啊?那永昌伯府听着好听,实则早已没落,那位二公子更是……夫人这分明是要把您往火坑里推啊!” 沐兹的心沉了下去。柳氏终于按捺不住,要对她下狠手了。将她嫁给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既彻底绝了她可能带来的任何“威胁”,又能借此与一个尚有爵位在身的府邸联姻,巩固沐婉婷未来的地位,可谓一箭双雕。父亲……他会同意吗? 以父亲看重颜面和利益的性子,永昌伯府虽没落,但爵位犹在,若对方聘礼丰厚,或许……他真会点头。 不能坐以待毙! 沐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接反抗定然无效,只会让柳氏更有借口拿捏她。她需要借力,或者,制造让这桩婚事无法达成的“意外”。 “青黛,别慌。”沐兹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去,想办法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苏公子那边的人知道。记住,要做得自然,绝不能让人察觉是我们故意传出去的。” 苏清晏虽只是翰林院编修,官职不高,但苏家清流名声在外,他本人又与几位皇子有同窗之谊,在士林中颇有声望。他若知晓,即便无法直接阻止,也必会设法周旋,至少能拖延些时日。 青黛虽不解其意,但见小姐镇定,也稍稍安心,连忙点头应下。 然而,消息还未传出,当日下午,柳氏便亲自来了静蕤轩,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丫鬟。 “兹儿,”柳氏笑容满面,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亲热,“母亲今日来,是有桩喜事要与你商量。”她示意丫鬟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成色极佳的赤金缠丝手镯和一支点翠嵌宝蝴蝶簪,“永昌伯夫人前日来府上做客,见了你妹妹,直夸我们沐家女儿教养好。闲聊间提起他们家二公子,正值适婚之年,尚未定亲,便有意与我们家结亲。你父亲也觉得永昌伯府门第相当,是桩好姻缘。” 沐兹垂眸静立,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语气却听不出波澜:“母亲,女儿年纪尚小,还想多陪伴父亲母亲几年。” 柳氏笑容不变,上前拉住她的手,将那只赤金手镯套在她腕上:“傻孩子,女儿家终归是要出嫁的。永昌伯府是勋贵之家,你嫁过去就是伯府少奶奶,享不尽的富贵。那二公子我见过,性子是活泼了些,但年轻人嘛,成了家自然就收心了。”她拍了拍沐兹的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父亲已经应允,只待择日过定。这些首饰,是母亲给你的添妆,你且好生收着。” 沐兹看着腕上那沉甸甸、金灿灿的手镯,只觉得冰凉刺骨。父亲果然同意了。 “母亲,”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柳氏,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女儿听闻,永昌伯府二公子……并非良配。女儿宁愿常伴青灯古佛,也不敢高攀伯府门第,辱没沐家清名。” 柳氏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眼神锐利起来:“兹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置喙?永昌伯府二公子如何,岂是你能妄加评论的?这门亲事,对你,对沐家,都是再好不过!你莫要任性!” 她语气转冷,带着威压:“你且安心待在屋里,准备待嫁便是。这些日子,就不要随意出门走动了。”这便是变相的禁足了。 说完,柳氏不再看她,转身带着丫鬟离去,留下那对刺目的金镯和发簪,以及满室的压抑。 青黛在一旁,急得眼泪直掉:“小姐,怎么办啊?老爷和夫人已经定了……” 沐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腕上的金镯硌得她生疼。柳氏此举,是彻底撕破脸了,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再做。 常伴青灯古佛?那不过是她情急之下的推脱之词。柳氏岂会容她?只怕到时候,一顶小轿直接将她送入永昌伯府,由不得她不从。 苏清晏那边……消息即便传到,恐怕也难以改变父亲的决定。毕竟,苏家再清贵,也无法直接干涉别家嫁女。 难道,真的没有退路了吗? 沐兹的目光,缓缓落在颈间那枚萱草玉佩上。母亲……若您在,会如何做? “若遇危,寻‘墨’助……” 沈墨渊……那个仅有一面之缘、气息深沉难测的京兆少尹。母亲让她寻他相助。可他是朝廷命官,如何会插手一个深闺女子的婚事?她又该如何去“寻”他?贸然接触,只怕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或者……裴砚知?那个高高在上、与她毫无瓜葛的安阳王世子?更是不可能。 似乎只剩下一条路——自救。 她必须让这桩婚事,以一种无法挽回的方式破裂。而且,必须快。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成形。这需要时机,需要周密的计划,也需要……一点运气。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清冷苍白的面容,抬手,缓缓取下头上那支唯一的素银簪子。然后,她拿起柳氏送来的那支点翠嵌宝蝴蝶簪。 金簪华丽,宝石璀璨,映得她眉眼愈发精致,却也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脆弱。 “青黛,”她轻声吩咐,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去打听一下,永昌伯府二公子,平日最常去哪些地方?尤其……是那些不那么光彩的场所。” 青黛愕然抬头,对上小姐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眸,那里面的决绝让她心头一颤。 “小姐,您……” “去吧。”沐兹没有解释,只是将那支金簪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玉碎瓦全。若注定无法安然度日,那她便不惜以身涉险,搏一个瓦全之境。即便前路是万丈深渊,她也必须跳下去,因为回头,已是绝路。 夜色渐浓,静蕤轩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少女孤注一掷的身影。一场关乎命运的反击,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9章 暗香浮市 永昌伯府的婚事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悬在沐兹头顶。柳氏的禁足令虽未明着派婆子看守,但静蕤轩外明显多了几双“不经意”路过的眼睛。青黛试图外出打听永昌伯府二公子常去的场所,也屡屡被各种借口拦回,带回来的消息零碎且难以证实。 时间紧迫,沐兹心知不能再等。苏清晏那边尚无回音,想必也是阻力重重。母亲留下的“墨”字线索,如同镜花水月,她甚至不知该如何着手。眼下,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似乎只剩下那株引得母亲留信的“赤焰灵芝”。若它能掀起“风云”,或许能搅动这潭死水,为她争取一线生机。 她需要再去一次百草堂,必须在赤焰灵芝私洽之前,弄清更多内情。但如何避开府中耳目出门,成了难题。 “小姐,后角门负责洒扫的张婆子,前几日她的孙子病了,奴婢偷偷送了些小姐制的止咳药散过去,这两日她见着奴婢,神色感激了许多。”青黛低声回禀,眼中带着一丝希望。 沐兹眸光微闪。施恩不望报,但有时一点善缘,或可成为关键时的通路。“你去寻她,不必多说,只问她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在明日巳时初左右,从后角门出去一个时辰,银钱打点少不了她的。” 青黛领命而去,片刻后回来,面带喜色:“小姐,张婆子答应了!她说那时正好是她当值,且管事们多在回事,不易察觉。只是再三叮嘱,务必准时回来。” 风险依旧存在,但已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翌日巳时初,沐兹依旧是一身半旧的天水碧罗裙,头戴垂纱帷帽,在青黛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从未上锁的后角门溜出了尚书府。清晨的街道已是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她们不敢耽搁,雇了一辆停在巷口最不起眼的青帷小车,直奔百草堂。 这次,沐兹没有直接进店,而是让马车停在隔了一条街的巷口。她吩咐青黛在车上等候,自己则步行至百草堂斜对面的一家书画铺子,假意挑选笔墨,目光却透过帷帽的薄纱,密切关注着百草堂的动静。 她需要确认,那日偶遇的神秘男子是否还会出现,或者,是否有其他可疑之人围绕赤焰灵芝而来。母亲的信让她明白,这株灵芝绝非普通的药材交易。 时间一点点过去,百草堂门前车马往来,多是些衣着光鲜的药商或管家模样的人进出,并无那男子的身影。沐兹心中不免有些焦灼,私洽之期就在明日,若今日一无所获…… 正当她准备放弃,另想他法时,一辆看似普通、但拉车的马匹格外神骏、车辕上刻着不易察觉的暗纹的黑漆平头马车,缓缓停在了百草堂门前。车帘掀开,一名身着墨蓝色常服,身形挺拔,气质沉静的年轻男子下了车。 正是那日擦肩而过之人! 沐兹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地将身形往店内的阴影处藏了藏。隔着一条街和薄纱,她依旧看不清对方的具体容貌,只能隐约看到其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他并未停留,径直步入百草堂,吴掌柜依旧是快步迎出,态度比上次更为恭敬谨慎。 他果然是为赤焰灵芝而来!而且看吴掌柜的态度,此人身份定然不低,极有可能就是京兆少尹沈墨渊! 沐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百草堂的门口。她想知道,他这次前来,是最终敲定私洽事宜,还是另有目的?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沈墨渊便从店内走了出来。他手中并未拿着任何东西,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就在他即将踏上马车之时,脚步却微微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街道,恰恰在沐兹所在的书画铺子方向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隔着人流与距离,依旧让沐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被某种敏锐的猎手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心中一凛,立刻垂下头,假意摩挲着手中的一支狼毫笔,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察觉到了?不可能,她戴着帷帽,又隔着这么远…… 再抬头时,沈墨渊已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马车平稳地驶离了百草堂,汇入街巷,消失不见。 沐兹站在原地,掌心微微沁出冷汗。方才那一瞬的对视,或许根本称不上对视,让她更加确信,此人绝不简单。那份深不可测的气息,比那日擦肩而过时感受得更为清晰。 她定了定神,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沈墨渊刚走,吴掌柜此刻或许还在内堂,此时进去,或能探听到一些刚才他们交谈的蛛丝马迹。 她不再犹豫,快步穿过街道,再次走进了百草堂。 伙计认得她,或者说,认得她上次留下的香丸,见她再次来访,虽有些意外,还是客气地将她引向内堂。刚走到内堂门口,便听到吴掌柜似乎在吩咐手下:“……仔细收好,明日之事不容有失,尤其是沈大人交代的……” 见到沐兹进来,吴掌柜立刻收声,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苏小姐,您又来了?可是还需要什么药材?” 沐兹福了一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担忧:“吴掌柜,冒昧再次打扰。实不相瞒,家中一位长辈旧疾缠身,曾听闻赤焰灵芝或有效用,我心中挂念,故而又来探问。方才……我似乎看到有位大人从贵店出去,可是也是为了此物?”她刻意模糊了“大人”的身份,只作猜测。 吴掌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打了个哈哈:“苏小姐说笑了,方才只是一位熟客。至于赤焰灵芝,明日私洽,价高者得,老夫也只能按规矩办事。”他显然不愿多谈沈墨渊,对灵芝的归属也口风甚紧。 沐兹知道问不出更多,便也不再纠缠,只随意买了些普通药材,便告辞离开。 回到马车上,青黛见她神色凝重,不敢多问,只催促车夫快些回府。 马车行驶在熙攘的街道上,沐兹的心却沉甸甸的。沈墨渊的出现,以及吴掌柜那句未尽的“沈大人交代的”,都表明这株赤焰灵芝牵扯的势力,远比她想象的复杂。连京兆府 或者说沈墨渊个人都介入其中,母亲信中的“风云”,恐怕并非虚言。 而她,一个被困深宅、自身难保的弱质女流,又能做什么呢?即便知道了这些,似乎对破解她眼前的困局,依旧毫无帮助。 一种无力感悄然蔓延。 就在马车即将拐入通往尚书府后巷的僻静道路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和马蹄声,伴随着几声厉喝:“京兆府办案,闲人避让!” 沐兹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一队身着公服的衙役押着几个被绳索捆绑、衣衫凌乱、一看便知是地痞流氓模样的汉子,正从旁边一条花柳巷子里出来。为首的一名官员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姿笔挺,面容冷峻,正是去而复返的沈墨渊! 他竟亲自带队抓捕这些市井之徒? 似乎是察觉到了窥视的目光,沈墨渊锐利如鹰隼的视线倏地扫了过来,精准地落在了沐兹这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上。 隔着晃动的车帘缝隙,沐兹对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这一次,距离近了许多,她甚至能看清他眼中那抹冰冷的、毫无情绪的审视,如同寒潭深渊,让人望之生畏。 他认出这辆车了?还是仅仅因为察觉窥视而惯例扫视? 沐兹迅速放下车帘,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快走!”她低声催促车夫。 马车加快速度,拐入小巷,将身后的喧嚣与那道冰冷的视线隔绝开来。 回到静蕤轩,沐兹靠在门板上,依旧心有余悸。沈墨渊……他就像一柄藏在华丽鞘中的利刃,偶尔展露的锋芒,已足以让人胆寒。 母亲让她寻他相助?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而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在方才那短暂的对视中,除了冰冷与审视,她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探究。 他,是不是已经注意到她了? 第10章 金蝉脱壳 与沈墨渊那短暂却惊心的对视,如同在沐兹心湖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久久不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带着冰冷的审视与一丝探究,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已在不知不觉间,引起了这位京兆少尹的注意。这绝非好事。 然而,眼前的危机迫在眉睫,容不得她过多纠结于沈墨渊。永昌伯府的婚事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柳氏的禁足虽因她近日“安分守己”而略有松懈,但那份无形的压力依旧无处不在。青黛试图传递出去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苏清晏那边毫无动静。 不能再等了。私洽之期已过,赤焰灵芝的风云她无力也无心去搅动,必须执行那个冒险的计划——金蝉脱壳。 “青黛,”沐兹屏退左右,只留青黛一人在内室,声音压得极低,“我让你留意永昌伯府二公子沐文瀚的动向,可有什么确切消息?” 青黛脸上闪过一丝愤慨与后怕,低声道:“小姐,那张婆子有个远房侄子在外城码头做些杂役,他认得沐二公子身边的长随。听说……听说那沐二公子前几日在‘百花楼’为了一个清倌人,与人大打出手,闹得很不好看,还是永昌伯府派人去压下的。他每隔三两日,必去一趟城西的‘斗鸡坊’,那是他一个相好的哥哥开的,他常在那里赌钱耍乐,有时喝醉了……便宿在附近的一处私宅。” 斗鸡坊,私宅。沐兹眸中寒光一闪。就是这里了。 “可知他通常何时前去?身边带多少人?” “多是午后,身边通常只带两个贴身小厮,那私宅就在斗鸡坊后巷,很是隐蔽。” 午后,人流量大,易于隐蔽,也易于……制造混乱。 沐兹走到妆台前,取出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面是她这些时日准备的“家当”:几瓶颜色气味各异的药散,一些碎银子,还有那枚苏清晏送来的鸡血石小印。她将其中两个小瓷瓶单独取出,一瓶是“迷踪散”,另一瓶,是她新近改良的“幻音散”,不仅能短暂改变声音,配合特定手法揉按喉部穴位,甚至能模拟出轻微的气喘与咳嗽。 “青黛,你听好。”沐兹神色凝重,“明日午后,你想办法引开守在后角门附近的耳目,哪怕只是一盏茶的时间。然后,你换上我的衣服,戴上这帷帽,在这内室佯装抚琴或刺绣,务必让外面的人以为我一直在房中。” 青黛脸色煞白,瞬间明白了沐兹的意图:“小姐!您要独自出去?不行!太危险了!那沐二公子虽是个纨绔,但到底是男子,您万一……” “没有万一。”沐兹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这是唯一的机会。我必须让他,让永昌伯府,主动放弃这门亲事。”她将那两个小瓷瓶紧紧攥在手心,“我不会与他正面冲突,我只需……让他当众出一個无法挽回的丑,让永昌伯府再也无法容忍他求娶尚书千金。” 她要让沐文瀚在众目睽睽之下,形象彻底崩塌,变成一个连伯府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的笑话。届时,不用她反抗,永昌伯府为了颜面,也绝不会再坚持这门亲事,甚至可能主动提出取消。而父亲沐文渊,最重官声门楣,也绝无可能再将女儿嫁给一个声名扫地的纨绔。 计划大胆而冒险,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但沐兹已无路可退。 “小姐……”青黛眼泪涌了上来,她知道小姐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按我说的做。”沐兹拍了拍她的手,眼神冷静得令人心折,“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只需待在房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翌日,天气有些阴沉,乌云低垂,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连老天爷都知道,今日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午后,静蕤轩内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青黛穿着沐兹平日穿的素色衣裙,背对着窗户,坐在琴案前,手指僵硬地拨动着琴弦。她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只能拼命回想小姐镇定的面容,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而此刻的沐兹,已换上了一身青黛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裙,脸上用特制的药汁略微涂抹,掩盖了过于白皙的肤色,头发也挽成了普通民女的模样,用一块蓝布包着。她借着青黛制造的一瞬间空档,如同狸猫般敏捷地溜出了后角门,汇入了街道上的人流。 她没有雇车,凭借着记忆中青黛描述的路线,快步向城西的斗鸡坊走去。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议论声不绝于耳。她低着头,目不斜视,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掌心紧紧握着那两个小瓷瓶,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越靠近城西,环境愈发杂乱。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汗水和牲畜混杂的气味。斗鸡坊所在的街道更是喧闹不堪,粗野的喝彩声、咒骂声、鸡鸣声此起彼伏。 沐兹压低了头,混在围观的人群边缘,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很快,她便在坊内一个显眼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穿着锦袍、面色浮肿、眼袋深重的年轻男子,正是画像上的沐文瀚。他一手拎着鸟笼,一手挥舞着,正唾沫横飞地与人对赌,身边跟着两个点头哈腰的小厮。 就是现在! 沐兹深吸一口气,悄悄取出“幻音散”,借着掩口咳嗽的动作,迅速吸入少许,同时手指在喉间几个穴位快速按压。顿时,她的嗓音变得粗嘎难听,带着一种病态的喘息。 她看准一个沐文瀚赌输后气急败坏、正要拿小厮撒气的空档,猛地从人群中冲了出去,踉跄着扑到沐文瀚面前,在周围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抱住他的腿,用那粗嘎喘息的声音哭喊道: “二公子!二公子您可不能不管奴家啊!您说了要接奴家进府享福的,奴家肚子里都有了您的骨肉了!您不能因为要娶尚书家的小姐,就不要我们母子了啊!” 这一声哭喊,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整个斗鸡坊的喧闹都压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沐文瀚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声称怀了他孩子的“民女”身上。 沐文瀚懵了,他瞪着眼前这个面色蜡黄、粗布衣衫的女人,脑子里一片空白:“你……你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 “二公子!您怎么能不认账啊!”沐兹哭得更加“凄惨”,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就在后巷的宅子里,您忘了?上月十五,您喝醉了……呜呜呜……您还送了奴家一支金簪子呢!”她一边哭喊,一边暗中将藏在袖中的一点“迷踪散”粉末,借着动作弹到了沐文瀚的衣摆和鞋面上。 “你放屁!哪来的疯婆子!给我拉开她!”沐文瀚又惊又怒,脸色涨得通红,对着小厮吼道。 两个小厮这才反应过来,上前就要拉扯沐兹。 就在这时,沐文瀚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似乎晃动起来,那女人的哭喊声也变得忽远忽近,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如同魔音灌耳。他下意识地挥动手臂,想要驱散这种不适,口中胡乱骂道:“滚!都给我滚!什么尚书小姐!什么骨肉!老子……老子玩过的女人多了去了!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的人,此刻看向沐文瀚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当众说出如此不堪之言,简直是自绝于仕林清流!永昌伯府的脸面,今日算是被他丢尽了! 沐兹见目的达到,趁着混乱,猛地挣脱开 实则是小厮因沐文瀚的失态而愣神,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钻入人群,几个拐弯,便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巷弄之中。 她一路不敢停歇,直到确认无人跟踪,才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迅速脱下外面的粗布衣裙,露出里面原本的旧罗裙,用帕子沾了随身携带的清水,擦去脸上的伪装,恢复成本来模样,只是发髻稍显凌乱。她将换下的衣物塞进随身带来的布包,扔进了路边的垃圾堆,然后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和因使用了幻音散而有些不适的喉咙,这才低着头,快步朝尚书府后角门的方向走去。 计划成功了。沐文瀚当众失态,口出秽言,永昌伯府二公子品行不堪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京城。这门亲事,十有**是黄了。 然而,沐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她动用了他母亲留下的、本应用于自保和探查真相的技艺,行此兵行险着之事,实属无奈。 她只想在这吃人的后宅中,争得一丝喘息之机,守住母亲留下的一切,查明母亲的死因。 回到静蕤轩时,青黛正焦急地在屋内踱步,见她安然回来,几乎要哭出来。沐兹对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窗外,乌云愈发厚重,隐隐有雷声传来。 山雨,终于要来了。只是不知这场她亲手搅动的风雨,最终会将她带向何方。而那枚贴身戴着的萱草玉佩,在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沉重的暖意。 第11章 骤雨初歇 斗鸡坊的风波,如同长了翅膀,在闷雷滚动的午后,迅速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永昌伯府二公子沐文瀚的“丰功伟绩”添油加醋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其不堪入目的程度,甚至惊动了素有“铁面”之称的御史,据说已有御史准备上折子参奏永昌伯治家不严、纵子行凶。 消息传回尚书府时,柳氏正陪着沐文渊用晚膳。听得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禀,柳氏手中的象牙箸“啪嗒”一声落在桌上,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沐文渊更是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响:“混账东西!不成体统!丢人现眼!” 他气的不仅是沐文瀚的荒唐,更是这桩眼看就要达成的联姻彻底泡汤,以及沐家可能被牵连沦为笑柄的危机。 “老爷息怒!”柳氏强自镇定,连忙劝道,“许是……许是那起子小人污蔑构陷,瀚哥儿他……” “构陷?”沐文渊怒气未消,冷笑道,“众目睽睽之下,他自己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永昌伯府真是好家教!这等门风,我沐家女儿岂能嫁过去!”他此刻无比庆幸沐兹尚未过定,否则沐家颜面何存? 他当即拂袖起身,冷声吩咐:“去告诉永昌伯府,之前议亲之事,就此作罢!我沐家高攀不起!”又狠狠瞪了柳氏一眼,“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好姻缘?!” 柳氏被噎得说不出话,心中又气又恨。气的是沐文瀚不争气,恨的是这桩她精心谋划、意在彻底拿捏沐兹的婚事竟以这种方式告吹。她隐隐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那突然冒出来的民女未免太过巧合,可眼下证据确凿,沐文瀚当众失态是事实,她根本无法辩解,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是,老爷,妾身……妾身也是被蒙蔽了。”柳氏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怨毒。 当取消议亲的消息传到静蕤轩时,沐兹正坐在窗边,看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骤雨倾盆,洗刷着世间的尘埃,也仿佛要将白日里的污浊一并冲刷干净。 青黛喜形于色地跑进来:“小姐!小姐!老爷发话了,和永昌伯府的亲事取消了!” 沐兹缓缓转过头,脸上并无太多欣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她轻轻“嗯”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 成功了。她用自己的方式,暂时挣脱了柳氏套在她身上的枷锁。 然而,她心中并无轻松之感。这次兵行险着,虽然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却也无疑暴露了她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柳氏经此一事,必定更加忌惮她,后续的手段只会更加隐秘和狠毒。而父亲……他今日因颜面受损而取消婚事,来日未必不会因其他利益,再将她推入另一个火坑。 自立自强,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条路依旧漫长而艰难。 “小姐,您不高兴吗?”青黛见她神色淡然,不由问道。 “高兴。”沐兹淡淡道,“只是,雨不会一直下,敌人也不会永远失败。” 青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雨势渐歇,天空虽未放晴,却透出些许灰白的光亮。 与此同时,京兆府衙门的二堂内,却是一片沉肃。 沈墨渊端坐在书案之后,手指轻轻敲击着一份刚送来的卷宗。上面记录着今日斗鸡坊事件的详细经过,包括那名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民女”的体貌特征,以及沐文瀚失态前后的异常表现。 他一身墨色常服,衬得面容愈发白皙冷峻,眸色深沉如夜。白日里带队抓捕的地痞不过是顺手为之,他真正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株赤焰灵芝以及其可能牵扯出的暗流。斗鸡坊这场闹剧,本不入他的眼,但卷宗里提及的“民女”消失得过于干净利落,以及沐文瀚那短暂却明显的意识恍惚状态,引起了他一丝职业性的警觉。 “大人,”一名身着便服的心腹属下垂手禀报,“查过了,那女子身份不明,附近无人认得。沐二公子事后只记得那女子扑上来哭喊,之后便头脑昏沉,言行不受控制,具体说了什么,他自己也记不真切了。” 沈墨渊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记不真切?是真的酒后荒唐,还是……被人做了手脚?若是后者,那这手法倒是颇为高明,时机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的脑海中,不经意地掠过今日在街头,那辆匆忙避开的青帷小车,以及车帘后那双一闪而过的、清冷中带着惊惶的眼眸。虽然隔着帷帽和车帘,看不太真切,但那惊鸿一瞥的感觉,与他前几日在百草堂外,感受到的那道隐在书画铺子里的窥视目光,隐隐有些重合。 会是同一个人吗?一个看似普通的闺阁女子,为何会接连出现在与赤焰灵芝、乃至与沐家庶子丑闻相关的地方?是巧合,还是别有目的? 他拿起另一份关于尚书府的人员简录,目光在“嫡长女,沐兹,性情沉静,深居简出”那一行字上停留片刻。 “继续留意永昌伯府那边的动静,特别是沐文瀚近期的接触之人。”沈墨渊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另外,尚书府那边……也看着点。” “是。”属下虽不解大人为何突然对后宅之事上了心,但还是恭敬应下,悄然退了出去。 沈墨渊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涤后略显清新的庭院。空气中还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气息。 赤焰灵芝的私洽已然结束,得主身份成谜,背后牵扯的势力似乎比他预想的更深。而这看似偶然的沐家退亲风波……是否会成为搅动另一池春水的石子?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在错综复杂的线索中梳理出真相。而此刻,一个模糊的、似乎与各方都若即若离的影子,引起了他难得的探究欲。 雨已歇,风波却未止。 静蕤轩内,沐兹并不知道自己已然引起了沈墨渊的注意。她正将今日冒险穿过的旧罗裙投入火盆,看着火焰将其吞噬,如同烧掉那段不堪回首的危机。 她抚摸着颈间的萱草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 永昌伯府的婚事已了,但母亲的谜团未解,柳氏的威胁未除,那“珍珑局”的阴影依旧笼罩。 她只是暂时赢得了喘息之机。接下来的路,仍需步步为营。 窗外,被雨水洗过的兰草,叶片青翠欲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第12章 佛寺微澜 斗鸡坊风波过后,尚书府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柳氏称病免了晨昏定省,连带着沐婉婷和柳如丝也安分了不少,不再来静蕤轩“打扰”。沐文渊对沐兹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但取消了那桩荒唐婚事后,似乎也懒得再多管她,只吩咐下人份例不得短缺,算是默许了她继续“深居简出”。 沐兹乐得清静,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研习母亲的手札和调配各类药散上。那“龟息丸”的替代配方已有些眉目,只是缺了几味关键药材,寻常药铺难以购得。而“益气散”经过多次调整,药性趋于稳定,她冒险在自己身上试了微末剂量,确能在短时间内提振精神,增强气力,只是事后会倍感疲惫,需得谨慎使用。 这日,青黛从外面回来,带回一个消息:“小姐,再过几日便是慈恩寺一年一度的‘浴佛节’,府里往年都会去上香祈福,夫人那边已经开始准备了,听说今年还要为已故的先夫人做一场法事。” 沐兹执笔的手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为母亲做法事?柳氏会有这般好心?只怕是做个样子给父亲和外人看,彰显她这个继母的“贤良大度”。 “小姐,您去吗?”青黛小心翼翼地问道。她知道小姐对先夫人感情极深。 沐兹沉默片刻。她不想去,不愿见柳氏那副虚伪面孔,更不愿在那种场合成为众人暗中打量的对象。但……慈恩寺是京城名刹,香火鼎盛,往来人员复杂,或许能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平日里接触不到的人或信息?比如,探听那几味稀缺药材的消息,或者……关于母亲过往的一些零碎线索? 风险与机遇并存。 “去。”沐兹放下笔,语气平静,“母亲的法事,我自然要去。” 浴佛节这日,天气晴好。尚书府的马车早早便候在府门外。柳氏打扮得雍容华贵,带着沐婉婷和柳如丝,见到一身素净衣裙、未施粉黛的沐兹,柳氏脸上堆起惯有的假笑:“兹儿来了,快上车吧,今日寺里人多,莫要耽搁了。” 沐兹微微颔首,并不多言,默默上了最后一辆马车。车厢内,沐婉婷和柳如丝早已坐定,见她上来,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未与她搭话,只自顾自地低声说笑,言语间不免提及京中近日的趣闻,偶尔夹杂着“安阳王世子”、“沈少尹”等字眼。 沐兹闭目养神,只当未闻。 慈恩寺果然人山人海,香烟缭绕,诵经声不绝于耳。柳氏领着她们先去大雄宝殿上了香,又捐了一大笔香油钱,这才由知客僧引着,前往早已安排好的静室稍作休息,等待为林萱准备的法事开始。 趁着柳氏与知客僧寒暄,沐婉婷和柳如丝被其他相熟的官家小姐拉去说话的间隙,沐兹低声对青黛道:“我随意走走,你在此等候,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去了净房。” 青黛会意,点头应下。 沐兹戴上帷帽,悄然离开静室,沿着寺内的回廊缓步而行。她并非漫无目的,母亲手札中曾提及,慈恩寺后山的药圃颇有盛名,种植了一些外界罕见的草药,或许能有她所需之物。 穿过几重殿宇,人声渐稀。后山环境清幽,古木参天,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草木清气混合的味道。果然,在一片竹林掩映下,出现了一处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药圃,圃边立着一块木牌,上书“寺内重地,香客止步”。 沐兹正犹豫是否要寻个借口进去看看,却听到药圃深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随即是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唉,这‘七叶明心草’终究是差了些火候,若是能得‘赤焰灵芝’一缕阳气为引,或可中和其寒毒,治愈住持的旧疾……” 赤焰灵芝?沐兹心中一动,下意识停住脚步,凝神细听。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道:“师叔,赤焰灵芝何等罕见,前几日百草堂那株,听闻已被人以重金购走,下落不明。住持这病,怕是……” “尽人事,听天命吧……”苍老声音叹息道。 沐兹悄然退后几步,心中波澜微起。原来赤焰灵芝还有此等药用?母亲手札上并未详述,只将其与“风云起”联系在一起。这灵芝最终落入了谁手?与母亲当年的谜团是否有关? 她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回廊另一端,似乎有人影晃动。她不欲多生事端,正准备转身离开,却与一个刚从拐角处走出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唔……”沐兹猝不及防,帷帽被撞得歪斜,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廊柱稳住身形。 “抱歉。”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疏离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沐兹抬头,撞入了一双深邃的眼眸。男子身量很高,穿着一身月白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那张脸俊美得近乎张扬。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眼尾微挑,本该含情,此刻却清亮疏离,左眼下方一点淡淡的泪痣,平添三分邪气。他嘴角似乎习惯性地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漫不经心。 安阳王世子,裴砚知。 沐兹的心猛地一跳,瞬间认出了他。纵然她从未见过他,但这般绝世风华,这般揉碎了月光与烈阳的矛盾气质,京城之中,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 她迅速拉好帷帽,垂下眼睑,敛衽一礼:“是小女子不慎,冲撞了贵人。”声音透过薄纱,带着刻意压低的平静。 裴砚知的目光在她歪斜后迅速扶正的帷帽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清冷的眸子,虽只惊鸿一瞥,却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他很快便将这丝异样抛开,他今日微服前来,是为私事,不欲与陌生女子多做纠缠。 “无妨。”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已越过她,投向了她方才窥听的药圃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沐兹不敢停留,再次微微一福,便低着头,快步沿着原路返回。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片刻,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探究。 直到走出很远,确认无人跟上,她才靠在廊柱上,轻轻吁出一口气,掌心微微汗湿。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他方才……是否听到了药圃里的对话?又是否看到了她的脸? 而此刻,留在原地的裴砚知,望着那匆匆离去的纤细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 “世子爷,”一名侍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查过了,那药圃里的确是慈恩寺的慧明大师在为其师兄,也就是住持大师寻药,提及的赤焰灵芝,与百草堂那株特征吻合。” 裴砚知“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沐兹消失的方向,唇角那抹弧度深了些许:“尚书府的沐大小姐……倒是比传闻中有趣。” 侍从一愣,世子爷何时对尚书府的家事感兴趣了? 裴砚知却不再多言,转身,朝着与沐兹相反的方向走去。只是那双桃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味。 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清冷眼眸,以及她出现在这后山药圃附近的巧合……让他觉得,这趟慈恩寺之行,似乎不那么无聊了。 沐兹回到静室时,法事即将开始。柳氏见她回来,只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多问。沐兹垂眸静坐,心中却无法平静。 裴砚知的突然出现,慈恩寺住持的怪病与赤焰灵芝的关联……一件件看似无关的事情,仿佛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而她,似乎正站在这些线的交汇点上。 母亲,您留下的这盘棋,女儿似乎……已经避无可避地,踏入其中了。 第13章 裂帛惊弦 慈恩寺归来,沐兹心中那份不安愈发清晰。裴砚知的出现绝非偶然,他投向药圃那若有所思的一瞥,以及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有趣”,都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这位世子爷,似乎对赤焰灵芝,乃至与之相关的人和事,都抱有某种程度的关注。 她必须更加谨慎。 静蕤轩的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柳氏称病不出,沐婉婷和柳如丝似乎也得了叮嘱,不再来招惹她。沐兹乐得如此,整日埋首于药草与书卷之间,偶尔抚琴,琴音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与锋芒,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这日,她正在调试一把古琴的琴弦。这琴是母亲林萱的遗物,名为“焦尾”,音色清越通透,她平日极为爱惜。青黛在一旁整理晒干的草药,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松木琴身的味道。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柳氏身边周妈妈略显尖刻的声音:“……大小姐可在?夫人身子好些了,惦念大小姐,特意让老奴送些新得的雨前龙井过来,还请大小姐过去一同品鉴。” 沐兹抚琴的手指一顿,琴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柳氏“病”了这些时日,突然示好,只怕是宴无好宴。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对青黛低声道:“你留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青黛担忧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沐兹走出静蕤轩,随着周妈妈前往柳氏的正院“锦瑟院”。一路上,周妈妈看似恭敬,眼神却不时瞟向沐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踏入锦瑟院堂屋,只见柳氏端坐在主位,脸色仍有些刻意营造的苍白,沐婉婷和柳如丝分坐两侧。桌上果然摆着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旁边放着一个精美的茶叶罐。 “兹儿来了,快坐。”柳氏笑容温婉,指了指下首的座位,“你父亲前日得了些上好的雨前龙井,我知道你素喜清茶,便想着叫你过来一同尝尝。” “谢母亲。”沐兹依言坐下,姿态恭顺,心中却警铃大作。柳氏何时这般关怀过她的喜好? 柳氏亲自执壶,斟了一杯茶,推到沐兹面前。茶汤清亮,香气氤氲,确是上品。“尝尝看,可还合口?” 沐兹端起茶杯,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却并未立即饮用。她目光低垂,看似在欣赏茶汤色泽,鼻翼却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雨前龙井的清雅香气中,似乎混杂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与她记忆中某种能令人心神恍惚、产生依赖性的“迷情香”极为相似。分量极轻,若非她深谙此道,绝难察觉。 柳氏竟敢在茶中下药!是想让她当众失态,还是另有图谋? 沐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母亲恕罪,兹儿近日脾胃有些不适,大夫叮嘱需饮食清淡,这茶性寒,只怕无福消受了。” 柳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哦?兹儿身子不适?可请了大夫瞧过?怎地也不告诉母亲一声?”她语气关切,眼神却冷了下来。 “不过是小毛病,不敢劳烦母亲挂心。”沐兹垂眸道。 一旁的沐婉婷按捺不住,嗤笑一声:“姐姐如今是越发的精贵了,连母亲亲自倒的茶都喝不得了?莫非是瞧不上我们这儿的茶?” 柳如丝也柔声帮腔:“表姐莫要误会,兹姐姐定是真的身子不适。只是……这茶是姨母一番心意,姐姐便是浅尝一口,也是好的。”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杯茶。 压力再次袭来。不喝,便是不敬嫡母,不识抬举;喝了,便正中柳氏下怀。 沐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柳氏,忽然道:“母亲,兹儿忽然想起,母亲这锦瑟院的名字,可是取自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 柳氏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下意识答道:“正是。” 沐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母亲可知,这‘五十弦’之数,暗合大衍之数,其声悲怆,易引不详?兹儿愚见,不若改为‘二十五弦’,合乎天道,方能保庭院安宁,家人康泰。” 她这番话看似在讨论诗词典故,实则暗藏机锋,隐隐指向柳氏这院名不祥,甚至暗讽她行为不当,招致祸患。 柳氏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放肆!你这是在指责母亲吗?!” 沐婉婷更是直接拍案而起:“沐兹!你胡说八道什么!竟敢诅咒母亲!” 沐兹却恍若未闻,继续淡淡道:“兹儿不敢。只是近日读些杂书,偶有所得。就如同这杯茶……”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杯雨前龙井上,“看似清冽甘醇,若掺杂了不该有的东西,便失了本真,饮之无益,反受其害。母亲,您说是不是?” 她的话如同惊雷,在柳氏耳边炸响!她……她知道了?!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柳氏瞳孔骤缩,死死盯着沐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继女。那张清冷的面容上,此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让她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你……你……”柳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沐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沐婉婷和柳如丝也惊呆了,她们虽不知具体,但也看出沐兹话中有话,竟直接将柳氏的暗招挑明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老爷来了!” 沐文渊迈步走了进来,见屋内气氛剑拔弩张,柳氏脸色铁青,沐婉婷一脸怒容,柳如丝不知所措,而沐兹则安静地站在一旁,神色淡然。 “这是怎么了?”沐文渊皱眉问道。 柳氏瞬间换上一副委屈的面容,未语泪先流:“老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兹儿她……她不知从哪里听来些歪理邪说,竟说我这院名不祥,诅咒于我……我不过是想叫她来品品新茶,她竟如此忤逆……”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沐婉婷也连忙添油加醋:“父亲,姐姐如今是越发放肆了,连母亲都不放在眼里!” 沐文渊看向沐兹,目光锐利:“兹儿,可有此事?” 沐兹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父亲明鉴。女儿只是与母亲讨论诗词典故,提及‘锦瑟’一词的出处与寓意,绝无诅咒之心。至于品茶……”她目光扫过那杯依旧满溢的茶水,语气平静无波,“女儿近日脾胃不适,无法饮茶,已向母亲说明,并非有意忤逆。”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柳氏借题发挥,又撇清了自己“诅咒”的罪名。 沐文渊看看哭得“伤心”的柳氏,又看看神色坦然的沐兹,眉头紧锁。他虽不喜沐兹的性子,但也知她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柳氏的手段,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平日懒得理会后宅争斗。今日这场面,只怕又是柳氏想拿捏沐兹,却反被将了一军。 “够了!”沐文渊不耐地挥挥手,“不过是一杯茶,不喝便不喝,何必闹得如此难堪!兹儿,你身子不适便回去歇着。夫人,你也消停些!” 他虽未明着偏袒沐兹,但语气中的不耐和对柳氏的警告,已让柳氏心凉了半截。 “是,父亲。”沐兹恭敬应道,转身,从容地离开了锦瑟院。 在她身后,是柳氏难以置信的目光,沐婉婷不甘的愤恨,以及柳如丝若有所思的打量。 回到静蕤轩,青黛连忙迎上来:“小姐,您没事吧?” 沐兹摇了摇头,走到琴案前,指尖轻轻拂过“焦尾”琴的琴弦。 “铮——!”一声裂帛般的锐响骤然迸发,尖锐刺耳,打破了庭院的宁静,仿佛将她心中积压的郁气与锋芒,尽数倾泻而出。 她知道,今日与柳氏,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往后的日子,只怕再无宁日。 但,那又如何? 她抚摸着琴弦,感受着那余韵中的震颤,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避无可避,那便……放手一搏吧。 第14章 青丝落刃 锦瑟院那场不见硝烟的交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在尚书府深处层层荡开。柳氏称病不出,连带着府中下人对静蕤轩的态度也愈发微妙,既有敬畏,又有疏离。沐兹却恍若未觉,依旧每日侍弄花草,研读手札,只是调配药散时,眼神比往日更添几分沉静与锐利。 她知道,柳氏绝不会善罢甘休。那杯被识破的茶,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柳氏脸上。以柳氏的性子,接下来的报复,只会更加狠毒和隐秘。 这日清晨,青黛为沐兹梳头时,忽然“咦”了一声。 “小姐,您看……”青黛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从沐兹如瀑的青丝中,捻起几根断发,递到她眼前。 那几根发丝并非自然脱落,断口处参差不齐,带着一种被腐蚀后的脆弱感,色泽也显得有些枯黄。 沐兹眸光一凝,接过那几根断发,放在鼻尖轻嗅。一股极淡的、类似于苦杏仁混合着某种矿物腥气的味道钻入鼻腔。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牵机引……”她低声吐出三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母亲手札中有载,“牵机引”并非单一毒药,而是一类缓慢侵蚀人体、造成不同部位机能衰弱的药物总称。作用于发丝的,是其中较为阴损的一种,长期接触,会令青丝枯槁脱落,久之甚至可能损伤头皮肤质,毁人容貌。这药性极缓,初期难以察觉,等发现时,往往已受损不轻。 是谁?何时动的手?梳子?头油?还是……沐浴的香汤? 沐兹立刻起身,吩咐青黛:“将我这段时间用过的梳篦、头油、香胰子,所有接触过头发的物件,全部取来。还有,去打探一下,近日府中采买或分发这些用度,可有什么异常。” 青黛脸色发白,连忙照办。 一番仔细查验后,目标锁定在一瓶新领回来不久的“桂花头油”上。这头油气味香甜,色泽莹润,与往常并无二致,但沐兹用银簪探入油中,片刻后取出,簪尖接触油液的部分,竟隐隐泛起一层极淡的青色。 果然是它!这“牵机引”被巧妙地混入头油之中,分量极轻,若非她精通此道,又有母亲手札指引,根本无从发现。 “这头油是何时领的?经了谁的手?”沐兹冷声问。 青黛回忆道:“是前日,奴婢去库房领的,当时是柳姨娘身边的钱妈妈负责分发,她还特意说这是新到的上等货色,给各院小姐都备了一份……” 柳氏!又是她!手段一次比一次阴毒,这次竟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她的容貌! 沐兹攥紧了那瓶头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愤怒如同冰焰,在她心底燃烧。她可以忍受磋磨,可以隐忍退让,但柳氏千不该万不该,将手伸向母亲留给她的这副容貌,这是母亲存在过的证明之一! “小姐,我们……我们告诉老爷去!”青黛又气又怕,声音带着哭腔。 “告诉父亲?”沐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证据呢?一瓶被做了手脚的头油?父亲会信吗?即便信了,最多也不过是惩处一个替罪羊,动不了柳氏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下次用更难以防备的手段。” 她将那头油瓶重重放在桌上:“把这东西处理掉,不要让人发现。以后我的梳妆用品,你亲自去外面可靠的铺子采买,银钱从我这里支取。” “是,小姐。”青黛连忙应下。 沐兹走到镜前,看着铜镜中自己依旧乌黑亮泽的青丝,眼神冰冷。柳氏想毁了她?那她便要让柳氏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 她不是圣母,睚眦必报才是她的本性。之前的隐忍,不过是力量不足时的蛰伏。如今,柳氏既已亮出淬毒的獠牙,她便不会再客气。 母亲手札中,不仅有救人之法,亦有……惩恶之道。 她转身回到内室,从暗格中取出几个不同的瓷瓶。既然柳氏喜欢用这种阴损手段,那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记得,柳氏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那一头保养得宜、乌黑油亮的秀发,以及她惯用的、由城南“馥春阁”特制的“牡丹润发香泽”。 接下来的几日,沐兹看似一切如常,甚至对柳氏那边偶尔传来的“关怀”也表现得比往日“温顺”了几分。暗地里,她却利用青黛外出采买的机会,搜集了几味特殊的药材。 她并未炼制致命的毒药,那样太容易引火烧身。她只是精心调配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液,此液单独使用并无害处,甚至略带清香。但若与她探听到的、柳氏那“牡丹润发香泽”中的几味固定香料相结合,便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反应——短期内能令发丝显得更加光泽润滑,但长期使用,则会缓慢侵蚀发根,造成不可逆的脱发,且过程极其缓慢,如同自然衰败,难以追查根源。 机会很快到来。这日,府中接到辅国将军府的帖子,邀请女眷过府赏菊。柳氏“病”了这些时日,正需这样的场合重新露面,稳固地位,自然欣然前往。 沐兹依旧以“静养”为由推拒了。她知道,柳氏出门前,必定会精心梳妆,那瓶特制的“牡丹润发香泽”更是必不可少。 就在柳氏出发前半个时辰,沐兹借着去给柳氏“请安送行”的机会,带着掺了特殊药液的“安神静心”香囊,去了锦瑟院。 柳氏见她前来,有些意外,眼底带着警惕。 沐兹奉上香囊,语气恭顺:“母亲今日出门赴宴,车马劳顿,兹儿特制了这安神香囊,愿母亲事事顺心。” 柳氏狐疑地接过香囊,闻了闻,确是清心安神的味道,并无异常。她只当沐兹是经了上次之事,心中害怕,前来示好,便也假意收下,打发她走了。 无人注意到,沐兹在奉上香囊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弹了些许无色无味的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柳氏妆台上那瓶敞开口、正准备使用的“牡丹润发香泽”之中。那粉末遇油即溶,瞬间无踪。 做完这一切,沐兹从容离开锦瑟院。阳光洒在她清冷的面容上,映不出丝毫波澜。 她知道,种子已经种下。何时发芽,结出怎样的恶果,只需静待时日。 回到静蕤轩,她坐在母亲留下的“焦尾”琴前,却没有抚琴。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几株新栽的兰草。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从此以后,她便以直报怨,以牙还牙。 柳氏,我们之间的较量,现在才真正开始。你若安分,或许还能多享几日富贵荣华;若再伸爪牙,便莫怪我这“柔弱”嫡女,手下无情了。 微风拂过,带来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沐兹眼底那一片冰冷的决绝。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如同蛰伏的猛兽,在暗处磨砺着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