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 第1章 第 1 章 在肉身与灵魂剥离后的第三天,李照月才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的与这个世界告了别。他不再需要像从前一样吃力地操纵着笨重的电动轮椅就能离开公寓,也不再会被轮椅上的一根根束缚带束缚住,让他一辈子都只能活动在轮椅上的那一小方领域。 他就这样像是连最后一丝灵魂也被抽干了似地在街上缓慢地走,在穿梭的人群中他的迟缓显得格格不入。汽笛声与人群的喧闹声交织,他忽然抬起头,站在街头望着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此刻所经历的是不存在的一样。虽然他已经与这些喧嚣有了一层隔膜,但他却忽然感觉到有前所未有的轻快。 这也是他能走的第三天,他有时候真正庆幸肉身与灵魂不是一体,否则此刻的他还得拖着一具萎缩而又丑陋的肢体坐在轮椅上,连行走都成了一种奢求。李照月看一眼人群,又低头再看一眼自己的躯体,他与旁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这具身体是近乎透明的,别人都看不到他,但是最起码是健康的。 起码是能自主活动的,是与旁人无异的。不用因为担忧别人会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而不敢出门,不用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都需要靠别人的帮助,更不用再痛了——尽管他原来的那具残废的身体也感知不了疼痛。 他还是不会说话。从出生起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这三日里又怎么能立马就学会他这三十年来都不曾拥有过的技能呢。他想要学会说话,顶多模仿一下别人的口型,喉咙里发出来的却都是含糊不清的甚至称不上是字的发音,李照月自己都觉得难听。他说得不好,即便现在已经拥有说话的能力,他也不愿意再开口说了。 这三日里,他像是一个飘零在外的流浪汉,偶尔像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走累了他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这三日里他走过太多地方,去过乡下回自己出生时那个的家,回过母校,去过以前想去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甚至在昨天还参加了自己的葬礼,更无数次、无数次回过家里,或是去其他地方找过温舫。 他记得昨天下了一场很绵密的雨,天地间都是一片白茫,他就带着这具透明的身体在那场雨中穿梭。他不怕淋湿,不需要撑伞,因为他感觉不到雨水滴在肌肤上的那种冰凉的触感。但想来那场雨水应该是很稠密的吧,他看见温舫跪在他的坟墓前哭,不断地流泪,喉咙是因为这场雨的粘腻所以才哭得发不出声音吧。 李照月愧疚,明明他就站在一旁,却没有办法替他擦去眼泪。即使打手语让温舫不要哭了温舫也看不见。他只能蹲下来,默默地陪在温舫身边,看着墓碑上自己的遗像。 明明他离开了,家中所有关于他的东西温舫却没有卖掉,相反,却把它们很好地珍藏在一起。婚戒、他的照片、衣服、过生日时他送给温舫的礼物,这些温舫收藏起来他都能理解。可看到温舫连他的轮椅、日常要用到的辅具、甚至是纸尿裤都收好。李照月就开始觉得无语了,站在一旁在心里吐槽这些你收着干什么,留着也是生灰,不如拿到二手市场卖了,还能换点钱。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他也哭了。 在温舫搂着他的衣服睡着后的每一个深夜,李照月都慢慢地走出去,站在阳台上望着天边的明月,无声地流泪。 温舫是第一个将他看得这么重的人。他叫李照月,这名字一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女生,实则是因为他出生的那个晚上有一轮弯月,没有文化又不宠爱他的父亲发现他不会说话,顿时就失去了原先在他身上寄予的厚望。抬头看一眼天空,随口说,外面有月亮,就叫照月吧。 他在这样的家庭下长大,饱受冷眼与歧视。其实一辈子都不被重视,李照月是不怕的。可偏偏温舫给了他爱,给了他过去的自己未曾拥有过的东西。于是他才第一次懂得,原来自己也是被需要的。 从黄昏坐到傍晚,看着太阳从偏了个角度到彻底消失,感受着暑热的渐渐消去。明天他就要离开了,连灵魂都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到那时他就真的没有一点在这个世上存在过的痕迹了。李照月从长椅上站起身,像这三日里一样很寻常地走到路灯下等,他现在所在的公园是温舫常去的地方,温舫每天晚上都会经过这里。 温舫今天来得有点晚,但是这都不妨碍。那个身影从远处模模糊糊的一个黑点逐渐变大,变得清晰,到最后距离李照月只剩下几米的距离。路灯下,温舫被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李照月没有影子,有点尴尬,他只能有些勉强地扯出一个笑。 仿佛能感知得到,在距离李照月只剩下一米的距离,温舫的脚步顿住,抬眼。明明这些天李照月都巴不得他能看见自己,现在被那双眼睛看了他却忽然之间有些慌神,手指不自在似的搓了搓衣服下摆。好在温舫确实是看不见他的,顿住了三秒之后又继续向前走——李照月的身体透明,谁都能从他的身体穿过去。 李照月无言地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回家。以前天气好些温舫会将他的轮椅推出来让他在这里晒会太阳,陪他聊聊天。此刻李照月望着他的背影,却觉得此时尾随在他身后的自己像是一个做错了坏事的小孩,即将要回到家里挨训。他抿了抿嘴,叹了口气。 温舫像往常一样回家,在玄关换鞋。换好鞋抬眼的那一瞬目光落到还停在客厅上的那台高背轮椅上,他不知为什么又发了会愣,回过神后去浴室里洗澡。他睡前依然会躺在床上一本相册翻很多遍,看李照月的相片看很久。 李照月坐在床尾看着他看那张照片,心道有什么必要呢,过去就当是过去了,再开启新生活不是更好吗。想比口型时才发觉自己根本下不了狠心对温舫说这样的话。他陪温舫坐了很久,直到灯熄灭,温舫手里拿着那张照片渐渐睡去。李照月才凑上前,最后一次吻了吻他的额头,伸出手,无名指与中指在手心里屈着,冲温舫比了一个手势。 我爱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吻你了。 除序章外分三卷,一卷是攻重生到攻受重逢的那一年,二卷是回忆学生时代,三卷接续一卷继续写,He。 写完感觉也不是很虐,估计这一篇的文风也是这样淡淡的忧伤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东南沿海地区的冬季,十年来也不曾见降过几次雪,就是最冷月也只是刮风下雨居多。连着下过几天雨,降温降得明显,马路两侧栽种的树木叶子上铺了层冻霜,轻雾也徘徊在城市上空没有办法散去,清早朝窗户外一望只能望见一些模糊的建筑物轮廓。 雾天看路本就困难,雨刮器不间断地在眼前的挡风玻璃上扫动更是阻碍视野。离下一个路口明明只剩下几米的距离,信号灯却很快由绿色变成了红色。温舫皱了一下眉,紧急刹车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不出他所料,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 发觉自己已经超时他反而不再那么心急,索性决定接下来的路程慢慢开。结果这个想法才冒出来不久,高中时和他玩得好的老同学就再一次打电话过来催他。温舫有些无奈,点了接通。 不同于他这边的安静,那边环境嘈杂,说话声很杂很混乱,估计是到场的人已经很多了。老同学说话的声音被其他声音盖过,提高了声音重复了好几遍才至于让温舫听清楚,才知道他刚刚一直嚷嚷的是“人快齐了,大家都在等你呢”。 “……你们先吧,不用等我。” 温舫随口搪塞两句就挂断了电话,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里,见信号灯重新变回绿色,他再次发动了车子。 高中毕业五年,一直冷着的高中同学群忽然之间活跃起来,曾经创建这个群的群主在群里提议大家有空的话约个时间在一起聚一下,聊聊天,叙叙旧。原先他是不打算去的,工作繁忙,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何况五年过去,他和曾经在高中的时候玩得好的同学也早就没了交集。后来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完全是因为有人告诉他,李照月也会去。 不清楚,也不理解李照月具体是因为什么会去。温舫的记忆里,他向来独来独往。读高中的时候李照月就一直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不过这不奇怪。 李照月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家境贫穷,看起来冷淡又孤僻,这些造就了他敏感又内向的性格。要是现在问起其他人对李照月有什么印象,大多数人回忆起来的估计只有他经常出现在荣誉榜上的名字,和那张还算得上是漂亮的脸。 其余的话。其余还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李照月从出生到离开,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太少。他存活的这短短三十年里,也没留给任何人太多,无论是东西,还是记忆。三十年前,他出生在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他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心跳,只有他的父母,和接生他的人知道。三十年后,他在夜里安静地离开,平缓到最后没有的鼻息,也只有温舫一个人知道。 温舫握着方向盘,觉得心里有说不上来的难受劲。但从另一方面想,他又觉得自己很幸运。发觉自己回到八年前,还是因为今早起床偶然看到家中的挂历,后来打开手机看见班级群里的同学催着他去同学聚会,他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出意外,今天应该是他和李照月重逢的日子。 温舫记得,重逢之后他见到李照月第一眼的那个场景,记得他歪歪斜斜地靠坐在轮椅上,吃力地用手滑着轮椅的样子。李照月前些年颈椎长了个肿瘤,压迫到了脊髓,切除了之后也依然影响了身体的活动。其实他那时伤得已经这么高,应该用好一点的电动轮椅,但李照月没钱,做那个切除手术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因此七八年前上高中时用的那辆轮椅他也一直用到现在。 他胳膊抬得勉强,手指也伸展得很吃力,划轮椅时他就用薄薄的掌根用力地按着轮圈,一点一点地往前蹭着,轮椅也走得很慢、很缓。别人走两步路的距离,他得像这样用掌根蹭着轮圈蹭上很多次。没人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但李照月已经习惯,他不需要别人心疼,也不需要别人怜悯,早已将这些视为自己的一种生活常态。后来温舫无意间看见他的两只手,才发觉他的手心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磨出了一层茧。 只要还能用,就不换新的。这么多年来,李照月一直坚持着这个理念,高中的时候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每年冬天他基本上就那两件能替换的外套,一件白,一件灰,布料看起来很粗糙,也被洗得发旧。李照月瘦,那两件外套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宽大,穿外套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不用问都知道那两件外套是他父亲李江穿剩下的。 穷人家的孩子其实不怎么注重这些,但是被人说多、看多,再怎么看得开也会开始有一些在意了。后来温舫见到他,都是见到他把外套穿在里面,校服穿在外套外面,外套长长的下衣摆从校服下摆露出来,再将露出来的下衣摆折进校服里面。 温舫手打着方向盘,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随意地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就是那十分不经意的一眼,后来在十多年后,他都十分感谢在重生以后自己多往窗外看上的那一眼。 从清晨就开始下的雨直到现在也没有停,甚至有越变越大的迹象。李照月坐着轮椅在那场雨中一点一点地向前划着,他的胳膊没有什么劲,经常都只是用掌根用力蹭了一下轮圈以后两只胳膊就无力地垂在轮椅两侧,然后他会休息一下,再颤颤巍巍地把胳膊抬起来,继续重复着这个动作。 离约定的酒店还有一公里的距离,不知道他这样还得蹭上多久,也不知道他从家里到这里,又蹭了有多久。温舫才明白,为什么以前重逢再见李照月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怎么这么湿,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因为他一路上是这样子去的,被雨水淋了个通透。 停车,降下车窗。温舫转头朝李照月露出一个笑,尽量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你去哪里,雨很大,要不要我送你? 李照月费力地转过头,不过当看清说话的人是谁时他的目光就很快黯淡了下来,又把头转了回去。温舫甚至都觉得是因为他看了自己一眼,所以唇色才比先前还更苍白了一些。李照月摇摇头,意思是不用。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不需要帮助,他又蹭着轮椅让它往前挪了一些,全然不顾都快要掉下轮椅踏板的两条腿。 温舫决定不再拐弯抹角。他报了个地址,说,我去那里,你去哪里呢?就见李照月脸色苍白地喘了会气,把两只垂在轮椅两侧的手勉强地抬起来,放回到自己的腿上,开始打手语。他打手语很费劲,因为手指确实不太能够展开,遇到必须要伸展手指的手势他会用另一只手压在那只要打手语的手上,但这种力度他又受不了,最后两只手都会不停地颤抖。温舫十分有耐心地看着他慢吞吞地打着手语,辨认出来之后目光也黯淡了几分。 李照月打的手语是“不需要你”。 南方人体验不了下雪的乐趣,我出生到现在十六年来都没在广东见过雪(苦笑 十月份了,广东还在穿短袖 照月:看到最不想看见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时至今日温舫都觉得,自己当时不该多问那一句话。 不是因为得到了回应受窘而后悔,而是觉得没有必要——他明明知道李照月要去哪里,却还笨拙地去讨要一个答案。如果当初自己能够更直接一点,李照月就没有必要停下来回应自己,更没有必要因为要打手语而在雨中多淋一会。如果不多问那一句话,说不定后来他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更容易一些。 李照月会拒绝,温舫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拒绝一个陌生人的善意对李照月来说都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更不用说是温舫,他们几年之前就已经分手了。 “……但你要不还是上车吧,雨很大,这样会感冒的。” 风大雨大,温舫甚至快要看不清李照月的脸,只能勉强看清他在雨中用手掌蹭着轮圈慢吞吞地向前挪着,身上穿着的那件单薄的外套被雨水淋得湿透。温舫将车往前开了一点,跟上他,还以为他是没有听见,又问了一遍。 李照月第二次将脸转过来时脸色比最开始还要差,说不清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烦躁温舫越界的好意,总之大半张脸是苍白的,可眉眼又沉沉地压着,就像是积压着一层厚重的阴云。可惜他没有办法通过说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打手语也太困难,不过脸上也已经把“你是不是看不懂我的意思”这几个字表现出来了。 “……你不愿意上车的话。” 温舫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靠边停车,下车将伞撑开,罩在李照月的头顶:“那我也不开车了,我和你一起走。” 李照月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同时还带着一点烦躁,估计是没想到他那么难缠。他咬了一下下唇,代表自己此刻不高兴,又将轮椅往前挪了一些,避开了温舫为他撑开的伞。 “李照月。” 温舫几步跟了上去,问他:“你去哪里?” 这一次李照月把轮椅停下来了,更准确地来说是因为被温舫挡住了去路才不得不停下来。他仰起头看着温舫,额前被雨水打湿的碎发因为这一个幅度散在两边,露出一双原先被碎发盖着的清亮乌黑的眼珠。李照月将目光落在他脸上,定住了几秒,然后垂下眼,妥协般叹了口气。 他们就在雨中对视,对视了大约有十秒。 上一次像这样这么对视是什么时候呢?温舫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怔愣中想。他已经记不清了,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好好地看过一次李照月的脸。也明明才几日没见而已,他却感觉他们有很久没有再见面了。 “我抱你上车……可以吗。” 温舫微微蹲下身,与他平视:“不可以就摇头,可以的话就点头,你同意我就抱了。不过……” 温舫生怕他会拒绝,很快说:“如果你不回应,我也当你是同意了。” 李照月没有拒绝。手指搭在腰间束腹带的位置,像是要解开,也以另一种方式回应了温舫,意思是他同意了。 同意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不是因为他划着轮椅去酒店不方便,而是因为不想温舫淋雨。他的轮椅又旧又重,划得慢,加上下这么大雨,温舫如果和他一起走,又要为他撑伞,身上肯定会淋湿的。 靠近李照月的轮椅解开系在他身上的束缚带的时候,温舫感觉自己的两只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努力压制住,手指的颤动还是不妨几次碰到了李照月的身体。他们凑得那么近,他甚至都能感受到李照月平缓的呼吸,解束腹带时指关节碰到李照月的腹部,感受到的也是温热的,有起伏的。 是李照月。活生生的、有生机的李照月。 温舫解开束缚带,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穿过他的腿弯打算将他抱起。刚一碰到他的腿李照月忽然就痉挛起来,两条腿抖得根本压不住,脚踩在轮椅的踏板上发出不可忽视的声响。温舫想要帮他压制一下痉挛,李照月摇了一下头,意思是不用管。后来温舫把他整个人抱起来的时候,感觉到他浑身都在发着抖。 瘫痪的身体抱起来浑身都向下坠,李照月的腰塌陷下去,鞋尖到膝盖的位置也绷成了一条直线。温舫走几步路,那双套在李照月脚上不合脚的运动鞋就已经随着这一个并不大的幅度掉了一半,以至于后来温舫都走得小心,边走还要边随时观察鞋子还有没有好好地套在李照月的脚上。 “难受,是吗。” 温舫把他抱上车,放到副驾驶上,为他摆好两条歪在一边的腿,穿好半挂在他脚上的运动鞋。他关切地再问一遍李照月是不是哪里难受,李照月根本不想回应他,就摇摇头,接着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睛。 温舫下车拿他的轮椅,折叠好放在后备箱,上车给他系安全带,兑了一杯糖水喂他喝,李照月惨白的脸色才终于缓和过来,有了一点血色。 接着李照月打手语,将因为难受而绞在一块的手指先一根根地分开,然后它们自然合拢成拳。接着,用另一只手将这只手的拇指掰起来,它会自然弯曲,就这样的动作,他重复了两次。最后在温舫异样的眼光中,朝温舫抿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笑得有点苦涩。 原来是“谢谢你”。 看到那个微笑温舫才明白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明明这么简单的动作,拇指只需要弯曲两下就可以了,李照月却需要做得这么复杂。温舫有些难受,不敢再看李照月那双好像总盛满忧伤的眼睛,说了一声没关系。 接着他又做了一件蠢事。他问李照月,你去哪里? “要不……这次打字?” 温舫生怕他手语打多了手指痉挛,打开手机的备忘录,放到李照月的腿上。他知道李照月要去哪里,却还反复询问,是因为不想让李照月觉得奇怪,也不想暴露自己重生了的事情。 但他问完就后悔,因为他看见李照月费力地在键盘上打字,两个字打了两三分钟,期间因为打错又要删掉重新打。温舫看着莫名心酸,看见李照月在键盘上好不容易敲出来的两个字,他就很快说:“和谊酒店?”制止了李照月要接着打字下去的动作。 李照月点了点头,将键盘里打好的“和谊”两个字删掉了。 “这么巧。” 温舫温柔地笑了笑,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替他把一双冰凉的手塞了进去:“ 我也去那里。” 第4章 第 4 章 一公里的距离,温舫开了将近十分钟。 雨雾天他不敢开太快,怕发生交通事故。同时也担心开快了李照月的身体会受不了。但最重要的,是他存了一点私心,他想和李照月多待一会。 毕竟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了。 温舫停车,给自己解开安全带,接着偏头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上的李照月。 很奇怪。明明才一公里的路程,他的车就算是开得再慢也耗不了多少时间,可当他看过去时,李照月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靠着车窗睡着了。 冬天对于李照月这种瘫痪病人来说比较难熬,他身体不好,气血又亏,身体常年都是冰凉的。像上辈子温舫照顾他,每年冬天李照月都不愿意出门,几乎每天都是缩在开了暖气的房间里睡觉。这怨不了他,身体虚弱又畏寒他没有办法改变,无论穿多少件衣服、盖多少被子,喝多少暖身的汤都没有用,如果出去一趟病了的话更遭罪。 所以即使现在车内已经开了暖气,温舫甚至都觉得有些热,李照月也依然把下半张脸紧紧地缩在竖起的衣领里。不知道上车前他在车外被冻了有多久,此刻鼻尖和眉心都是通红的,薄薄的皮肤也透出只有被冻得厉害时才会出现的青紫色。目光再上移就看到他垂下来的乌黑纤长的睫毛,时不时会微微颤动一下,戳得温舫的心脏都软了一点。 要是时间能静止,一直就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然而这个想法才冒出来没多久,李照月就醒了。 “醒了?” 温舫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我抱你下车吧。” 如果要实话实说,温舫其实并不喜欢参加聚会。 无聊、麻烦。是他评价所有聚会最合适的两个词,这场聚会要不是看在李照月会去,他才不会去。不过说到底,他也没弄清李照月为什么会去参加这场同学聚会。 李照月像高中进教室那样默默地开着轮椅进入包间,只是行动相比起高中的时候还要更加不方便。高中时他花费十几秒就可以回到座位上,现在得花好几分钟。他的那辆轮椅实在太老旧,驶过包间地板的时候发出忽视不了的声响,方才热闹的谈话声从李照月刚进入包间开始就被按下了暂停键,几十道目光都投在他身上。 人在见到弱势群体的时候往往会保持缄默,连看向他们的目光都染上了一种不忍与同情。如果说高中时李照月只是腰以下动不了,借助拐杖还是能走几步,别人还能把他当成一个只是腿脚不便的正常人看。那现在的李照月,完完全全已经和高中时不同,他成为了一个彻底丧失劳动能力,连生活都需要依靠他人的帮助才能完成自理的残疾人。 那些目光直到李照月的轮椅在一个最冷清的位置停下才渐渐散开,好在李照月并不在意。这些目光他从出生到现在感受过得太多,别人怎么看他他的心里都不至于特别难受。相反,他更难受自己身下的那辆轮椅发出的声响,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也太突兀、太引人注意了。 圆桌上的食物李照月大多数都吃不了,没有别人的帮助李照月自己也完成不了进食。他就安安静静地在轮椅上坐着听着他们说话,与热闹相隔一方。直到聚会过了一半他也没有进食,只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温水,过后就算是再渴他也忍着没有喝。萎废的手在桌布的遮挡下蹭到轮椅的坐垫与他的腰跨间,确认没有渗漏他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温舫半场宴会都在看他。 原来大家说话的时候,李照月也会听的。听到老同学们谈高中发生的有趣的事情的时候他也会笑,会抿出一个很浅的、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听到高中时对大家很好的班主任生了重病,情况不太乐观的时候,他的笑容就淡下去,抿一下唇,眸光也恢复了往日黯淡的模样。 所以高中的时候大家说什么其实他也会听,他不会说话,不代表他就没有参与。那高中时那些说他不好的言论他是不是也全都听进去了呢?温舫觉得,或许是吧。他不表达不代表不在意,他有一颗比其他人还要更敏感的心脏,难受时也会痛的。 聚会过半,李照月蹭着轮圈离开了包间。刚到聚会的**,大家沉浸在聚会之中,再加上李照月没存在感,根本没人发现他已经离开,哪怕是温舫也在他离开了十多分钟之后才发现。他被高中时的老同学围着玩他觉得最无聊的真心话大冒险,在休息的空隙目光想去找寻一下李照月的身影,却没能找到,这时才发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包间了。 包间外温度偏低,李照月呼出一口白气,费了劲才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他想抽烟解闷,过后才发觉得自己没带打火机,就算带了,单靠他自己也没有办法点火。他有点懊恼,只好划着轮椅到前台,找服务生的帮助。 胳膊抬不高,手指也展不太开来。李照月的手语打得乱七八糟,服务生猜了几次才猜出他是要自己帮他给烟点火。毕竟一个正常人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重残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烟,根本就不会往是要帮他点烟那方面想。 烟点了火,李照月费劲地叼在嘴里,手指又开始打一些根本让人猜不出意思的手语,但看那样子估计是要感谢。服务生见状连忙说没事,李照月才吃力地划着轮椅离开前台。 温舫也刚好就是在那时候到的。 转角处十分不巧地碰见,温舫被劣质的烟味染了一身,猛呛了一下,接着低头就对上了李照月的脸。 身体都成这样了还想着抽烟呢。 温舫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语,眉眼里透露出来的不高兴根本压不住,他冷冷地叫了一声李照月的名字。李照月就抬头看他,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伸出两根白皙瘦长的手指将叼在嘴里的烟拿下来,继而弯了弯眼睛,朝温舫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照月宝宝: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在生气李照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之余,温舫几次在心中劝自己不要和他生气,才好不容易平复了刚才激动的心情。继而他下意识地去看向李照月的手心,绕过李照月手指虚虚的遮掩,终于在那片苍白的掌心中找到了一块略深色的烟疤。 先前因为李照月的手指经常内扣在一起,很少伸展开,即使是打手语手指伸展的幅度也不大,那块疤痕很少露出来。更何况,就算是不小心露出来了,温舫也从来没有仔细地注意过他的掌心。现在猛然看见那块突兀的圆形烟疤,温舫首先是觉得视觉受到了冲击,接着是心脏,心脏传来的钝痛让他的四肢都有一点发麻。 原来那块疤痕这么早就有了。 想起上辈子的某一天,他无意间看见李照月手心的伤疤,还以为那是受伤后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后来他想到李照月会抽烟,觉得烟烫出来的形状和李照月手心的疤痕相吻合,才明白那是怎么来的。温舫那时问他为什么要用烟头烫自己,李照月抿了一下唇,没有回复。 后来温舫追问,他也只是淡淡地笑笑,就当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时的李照月看待世间的所有事情都太消沉,所以他也以为是李照月心情不好才会这样做。或者是李照月单纯只是想抽根烟,只是烟灰不小心落在了掌心而已。 从回忆中回过神,他再看一眼李照月,李照月早已经敛了笑容,手肘撑着轮椅的扶手努力让自己坐直,将腰背抬起来一点,调整好后抬眼朝温舫投来一个对视,目光又恢复成了往日的疏离黯淡。 虽然他们几日前告了生死之别,但是与李照月也只是几日不见。可此刻站在这里看向他,温舫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和他重逢的时候,觉得他们之间生出了一道无形的距离,无论哪里都有隔阂,李照月那张熟悉的脸也开始变得有些陌生了。 可其实什么也没变。他没变,李照月也没变,只有时间变了。在他们之间的那道无形的距离就是时间,不知不觉间将他们穿透。以至于他现在已经离李照月那么近,见到刚刚李照月那个冷淡的眼神的时候,温舫也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多管闲事的资格。 他现在不是李照月的谁,又能够用什么身份来多管闲事呢。 天气阴冷,李照月指尖夹着的那根烟早已经熄灭,他用另一只手蹭着轮圈将轮椅往前滑了一点,然后将那根燃灭了的烟扔进了就近的垃圾桶里。 在距离李照月大约十米的距离,温舫坐在车内,透过挡风玻璃远远地看着他。 李照月早上是怎么来的,现在又是怎样回去。只不过相比起早晨,他的体力看起来更加不支,温舫觉得他划轮椅的速度比早上还要更慢。等李照月的轮椅往前走了几米,他就把车子往前开几米,始终保持一段固定的距离。 实话实说,他其实想去抱李照月上车。 这样的速度,回到家要到何年何月。可当他想下车的时候忽然又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他们刚刚碰面,分别的时候算不上愉快。 李照月早就发现温舫在跟着他了。 第六感往往是正确的,他早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一辆车在身后跟着自己。他往前一些,那辆车也往前一些,似乎怎么样也摆脱不了。如果他能跑,或许还能跑进偏僻的巷子里,把那辆车甩在身后。可问题是他连坐都费劲,更别说是缓慢地划着轮椅往前走,还要被一个人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自己如此不堪的一举一动。因为这样,他的内心觉得痛苦又烦燥。 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连下衣摆都沾上了一点水渍。就算是他一点水也不喝,出门在外这么久发生这种事情也是难免的。偏偏他伤的位置太高,对这些事情还没有察觉,一直到刚刚才发现。紧随而来的是尴尬、难堪的情绪,李照月既担心又苦恼,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渗漏的,刚才碰到温舫的时候裤子有湿吗,温舫有没有看到,或者觉得他的身上有异味? 早知道出门前就插管了。李照月有些后悔,这样的话就算尿袋被人看到,也比看到他弄湿裤子强。 残疾人的不方便就在于此。单靠他自己将轮椅划回家估计整条裤子都湿透了,天也已经黑了。可他现在这样,既不想被温舫看到,也不想坐他的车。那如果打车呢,先不说有没有司机愿意接待他,更重要的是,钱。从这里回到家,路费要很多钱。 看李照月的背影简直就不能多看,一看就心软。温舫终究在五分钟后下了车,快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甚至都感觉不小心吓到了他。李照月的肩膀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差点整个人脱力身体往前倾去。他这一次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已经不再是先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而是一种近乎哀求的难过,满眼都透露着,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 “我送你回家……” 温舫没读出他现在正处于难堪又痛苦的时候,还以为李照月只是单纯不想坐他的车,所以他说:“我这次开车很快,一会就能送你到家了。你一个人回家,也不方便。” 李照月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用仅能活动一点的手指揪着濡湿的下衣摆,试图盖住裤子上深色的痕迹。另一只手握着轮圈,握得很用力,指尖都按得发白。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李照月的轮椅坐垫上的那一小滩水渍,和他已经湿了一大片的裤子。温舫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蹲下身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背安抚着:“没关系的,我们回家。” 他哪里可能会有一点嫌弃。 李照月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只会心疼。 解开束缚带将李照月整个人抱在怀里,温舫感觉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动都不敢动。随着温舫的动作在空中晃荡的两条腿瘦得也好像是枯枝,而且腿上的皮肤看起来已经过分苍白,好像没有一点血色。 温舫将刚刚盖在他身上的那件昂贵的大衣外套盖在副驾驶的坐垫上,自认为解除了李照月担心会弄脏他车上的座位的忧虑。实则李照月坐着根本不安心,思索着,来回的车费,加上洗衣服的费用,得需要多少钱。 上周没有更新,跑去期中考试了 目前是年级三十名那样,希望未来能再进步一些 顺便我可以吐槽一句,我最讨厌英语了吗(小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在驾驶座上沉默地开了十分钟车,温舫也没有想好要怎么开口。 他用余光去看李照月,李照月也和他一样保持着沉默。李照月不会说话,所以他的沉默就是不发出一点声响。温舫看见他低垂着头,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一双萎缩的手蜷放在肚腹处,目光还聚焦在裤子的那片水渍上。 温舫能感觉到他的坐姿很僵硬。就算是已经坐不太稳,腰背塌陷,两条腿也早就歪在了一边,他也仍然不太敢动。他怕自己只要挪动一点,垫在座位上的大衣外套的湿痕就会扩散得大一些,怕自己不仅把衣服糟蹋了,还要糟蹋温舫车上的座位。 这一切温舫都看在眼里,他明白在这样的处境下,自己说什么去宽慰李照月都起不了作用,反而会让他心理负担更重。所以这十分钟里他都在想话题,想一个轻松的、可以缓和过分紧张的气氛的话题,去转移李照月的注意力。 十分钟里,他想了无数个话题,却都觉得不太合适,也无从开口。像其他人一样关切地问“家里最近还好吗?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这些寻常的话语,在李照月这里都是不合适的。再经历一次,温舫太清楚他的家境,也知道他这些年来的遭遇。所以这些,他无论怎么样都不忍心问出口。 生在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除了李照月以外还有一个二十岁已经辍学了的弟弟,和一个十七岁还在念高三的妹妹。他们家的家境很不好,李照月还小的时候一家人在乡下住,李照月的母亲全职带三个孩子,他们的经济来源全靠李照月父亲去帮人干重活赚来的那点微薄的收入,生活很拮据,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温饱。 原先盼望三个孩子将来都能有出息,可大儿子残疾,二儿子又不认真读书,一家人只能把厚望寄予在了最小的女儿身上。好在女儿也争气,考上了重点高中。为了能让她安心学习,近些年来李照月一家才从乡下搬到城里,住在郊区最贫穷落后的那一片区域,挤在一个出租房里。 两年前高位截瘫,对李照月来说是他一生中所有痛苦的开始。以前受伤还没有这么高的时候他还能一边念大学,一边坐着轮椅拄着拐去帮人干活、做家教,赚自己大学的学费,也可以赚些钱供妹妹上学,或者补贴家用。起码那时候,他在这个家里还算有价值。 可高位截瘫以后他什么也做不了了,家里请不起护工,李照月的生活起居都只能靠父母,像是婴儿一样被家里人照顾。每月领的残疾补贴根本就不够支出,为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添了更重的负担。以前伤得还没那么高,还能为家里帮点忙,现在却成为了家庭的累赘。几乎每一天,只要看见父母的脸,看到他们为生活操劳,李照月都陷在深深的愧疚和痛苦之中。 温舫不想去揭他的伤疤,所以他想了一下,说:“最近变天了,要多穿点衣服,不能着凉。你现在感觉冷吗,要不我把温度调高一点?” 李照月还淹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困境之中,只盼望车子能开快点,能够让他快点到家。温舫的话勉强把他拯救出来片刻,不过也仅是片刻,李照月迟钝地摇摇头,就又不理人了。 他脖子以下没什么知觉,就是对疼痛都不敏感,更别说是冷热,有时候冻伤了他都是过了很久以后才发觉。他刚刚摇头,只是因为不想给温舫添麻烦。 “班主任的情况其实也还好。” 温舫手打着方向盘,想起今天听到老同学们谈话的内容,换了一个话题:“真的,我今年还去看过他一次,状态还行。积极治疗的话,康复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要不是说多了容易暴露,温舫还想告诉他,班主任半年之后就能出院了,后来也过得挺不错的,状态甚至看着比普通人还要好。 李照月这一次终于舍得抬起头,吃力地点点头,代表自己知道了。他看起来像是想表达什么,左手蹭着把蜷缩在一起的右手掰开,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手的动作就没了下文,右手又重新没有意识地缩回了拳状。 原来已经开到了郊区,他就没有必要问温舫还有多久到。身下已经一片狼藉,不光是他的裤子比刚上车时湿得还厉害,温舫的外套也十分明显地扩散出了一圈水痕。好在没有什么异味,不然他会更加难堪。 可都已经这样了,这件外套洗干净了也不能要了吧。李照月想着,觉得很后悔。早知道早上的时候不省去酒店的车费,晚些再出门,这样就算迟早要渗漏,等到渗漏的时候他也早就到家了。 车内又恢复了最开始那种尴尬的气氛,温舫几乎每次余光看他都是见他在想那件事情。温舫也后悔,可他想的却是,自己出门前准备得不充分。就应该提前去买好护理垫,在他上车的时候就帮他垫好,免得他一直想这些事情。顺便再买一个腰托,这样他坐起来就不会那么累。最重要的是,应该要给他换台电动轮椅,李照月的那台轮椅用了这么多年,早就该淘汰了。 “阿姨在家吗?” 温舫轻声问,安慰他:“没事,外套湿了洗一下就好,不用赔钱。” 李照月摇摇头,意思是不在。他重残以后开销很大,家里负担重。父亲在外打工,很久才回来一次,而母亲为了赚钱补贴家用,也得出去帮忙做事,平常只有中午和傍晚会回来一下,给他做一下饭,喂他吃,在赶回去之前,顺便再照顾一下他。但今天出门前母亲告诉他要加班,而现在距离她下班回来还有一段时间。 李照月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问题,他一会回到家,还得想办法把自己收拾干净。 车子终于缓缓停下,温舫下了车,绕到另一侧把李照月也抱下车。李照月家的租房在面前这栋破旧的楼房的第三层,算不上高,但对李照月来说,就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坎。 没有可能把李照月留在这里让他等他母亲下班,温舫连人带轮椅把他抱了上去,就算李照月再瘦,也到底是一个成年人,再加上一台轮椅重量实在是算不上轻。抱上去之后温舫对上李照月写满担忧又愧疚的眼神,满眼都只写了一句话“真的很抱歉,你还好吗”。 “没事。” 温舫说:“你家现在有人在吗?” 李照月没有回应,只是费力地比出了一个“七”的手势。 “七点?” 温舫问:“七点才有人回来吗?” 李照月点点头。用手腕抵着两条腿的膝盖,把它们扶正,又用手勾了一下,防止它们从轮椅踏板上掉下来。 照月这时候22岁 温舫23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或许是因为对弄脏了温舫衣服的事情怀有愧疚,李照月第一次,主动地允许温舫进了家门。 为什么是第一次。因为上辈子他们在一起都已经这么多年,直到李照月离世,温舫也一次都没有去过他的家里。他明显地感到李照月对于这件事情有一种抗拒,但明白李照月的那种抗拒不是针对他,而是李照月自己内心的封锁,以及穷人家的孩子对于贫穷本能的一种自卑、掩饰。 没去过他的家,很少见过他的家人,两个人谈恋爱谈了很多年也一直不为外人、朋友、甚至是李照月的家人所知。在李照月这里,温舫是他的爱人。可在李照月的家人那里,温舫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外人。顶多,算得上是一个和李照月关系还不错的高中同学。 温舫记得,上辈子带李照月出去,有好几次不小心碰上李照月的家人的时候,李照月的父母打量着他的那个探询又怀疑的目光。毕竟如果只是见到自家儿子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一两次没什么,可如果是很多次,再心大也难免产生怀疑。李照月的父母毫不尊重地问坐在轮椅上的李照月温舫和他是什么关系,李照月低垂着头,沉默。想了一会才慢吞吞地打手语,朋友。 只是朋友。 和李照月谈恋爱,就像是与外人之间隔着一层脆弱的窗户纸。不能捅破、不能被任何人所知。因为当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不只是那段感情的暴露,更是与李照月这段感情的完结。从看到李照月每次见到他父母的反应,温舫基本上都能推测出他的父母比较封建保守,恐怕是因为没有办法接受这段特殊的感情,所以李照月才需要这样掩饰。于是温舫也不捅破,笑笑对李照月的父母说,是,我们高中是同学,现在合租住。 踏进李照月家的门槛,温舫保持着从小养成的教养没有过分环视,只单单地在进门的那一刻抬头看了一眼。房子很小,他光是那一眼基本上就已经看完了李照月家里的所有构造。但是却很整洁,连地板的瓷砖都拖得干净得发亮。 李照月费劲地转着轮圈,转着轮椅慢慢地划进了房间,温舫怕他有什么事,跟了上去。 房间内,李照月将轮椅停在衣柜前,看起来有些苦恼。衣柜门对于他来说太重,加上他的胳膊抬不了这么高,没有办法将衣柜门打开。他知道温舫也跟着他进来,转过头本打算寻求温舫的帮助,可是以他现在的这个视角看过去,不巧就对上温舫抱他下车的时候衣服不慎沾上的湿渍。然后又想起被他弄湿了一大片的大衣外套还放在温舫车子的副驾驶上,李照月忽然之间就觉得让他帮忙有些羞愧,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要打开?” 相处了这么多年,李照月就算只是皱了一下眉,温舫也知道他要表达的是什么。他走过去,帮李照月把衣柜门打开,还以为他是想换一条干净的裤子,后来才发现不是。李照月很缓慢地打着手语,重复了好几遍,才总算表达清楚,他原先是要拿出放在衣柜里的那个黑色的钱包。 钱包里面放着的是他在重残之前去帮别人干活一点点攒下的存款。重残以后手指保存的功能不多,一点巧劲也使不了,李照月没有办法把钱拿出来,只好把钱包递过去,让温舫自己拿。可等温舫看清楚他的意思,却摇了摇头,说不用。然后又帮他把钱包重新放回去了。 不用? 李照月盯着他看了几秒,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温舫不要钱,那他给什么,他已经一无所有,怎么去偿还这个欠下的人情。不过他没有过分纠结这件事情,因为眼下还有更为麻烦的事,裤子湿透,他还得想办法把自己收拾干净。 当着温舫的面,违背着自己的内心假装不在意,李照月划着轮椅拿过床头放着的纸尿裤,用萎废的手指蹭着将它展开,铺好。手挪到魔术贴上打算提前揭开,一会穿的时候对于他来说会更方便一点,他以为最多就试几次就能成功,也只做足了被温舫这么盯着看两分钟的准备。结果三四分钟过去,他的手指蹭了十几次,也没能成功。 温舫站在旁边看着他,见李照月渐渐变得失去了耐心。李照月感到烦燥,因为本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根本没有办法做到,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却还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更重要的是温舫就站在旁边,他的所有窘态、不堪,都被别人看了去。 李照月将轮椅转过来,脸色很差,大约是因为被这种精细的动作折腾得耗了大半体力。他的目光又变得冷漠,就像是温舫最开始见到他时的那样。李照月打手语,让他出去,不要留在这里了。 “我帮你,没关系的。” 温舫走过去,看他刚才的动作挺辛苦,想着直接帮他收拾干净算了。哪知李照月的情绪很激动,怎么也不愿意让温舫碰他。他避开了温舫伸过来的手,不是很愉悦地皱着眉,眼眶通红,手指狠狠地按着轮圈,大半个身体都在微微地发抖。 他又颤抖着打了一遍手语,让温舫出去。 大概是因为情绪波动太大,李照月原先松松垮垮套在脚上的运动鞋已经半挂在脚上,要掉不掉,有一条腿已经掉下踏板,歪在一边。更为扎眼的是,轮椅底下汇出的那一圈水痕,估计是他又一次失了禁。但李照月对这些没有感知,还在冷冷地注视着温舫,意思是让他快点离开。 “好。” 温舫尽量不注意这些,把语气放得缓和:“那你要小心些,有事找我。” 他为李照月关上房间的门,站在房间门口等待。关上房门后的十分钟里,他难免在心里有些担心,因为他听不到房间里面有任何声音,后来听到的就是咚的一声,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 能想象到发生了什么,温舫只觉得自己当时就不该放心离开,哪怕会被李照月讨厌,他也应该态度强硬一点帮李照月收拾干净。他推开房门,看见的是李照月摔在地上的场景。又旧又重的轮椅压在李照月的身上,有一条腿在痉挛,另一条腿被压在轮椅下,时不时地抽动几次。开门的那一刻他看见李照月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眼睛垂了下去,不愿意和他对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温舫看到了他此刻的窘境。 轮椅压在身上的时候李照月其实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只有受损的神经会传来一点疼痛。他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摔在地上都不觉得有一点委屈,但刚刚只是被温舫看了一眼,却觉得心脏涌起了一点酸楚,让他有些难过。 温舫搬走压在他身上的轮椅,压制住他两条腿的痉挛,然后将李照月抱起。从李照月最开始瘫痪到现在,已经有十一年,那两条腿已经萎缩得很厉害,几乎快称不上是腿了。温舫看着心酸,从卧室带来一盆温水,帮李照月擦拭干净,帮他换干净的纸尿裤和裤子。动作温柔细致如往常,就好像他从来没有重生过,今天就和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样。 第8章 第 8 章 李思芸像往常放假一样在晚上六点左右到家,她上了高三,几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在推开家里的门那一刻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妈妈,我回来了”,却没能得到回应。她在门口换了鞋进了家门,正好撞见李照月划着轮椅从房间里慢慢地出来。 “哥?” 李思芸叫了他一声,将书包在沙发上放下:“你一个人在家,妈妈不在吗?” 李照月小幅度地点点头,眉眼与身体无处都透露出一种倦态,大概是今天真的累极了。他费劲地掰着手指,用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比手语。先比了个“七”,告诉她“妈妈要七点才能回来”,然后再勉强抬起一只胳膊指向冰箱,意思是“你自己先弄点东西吃”。 “嗯。” 李思芸能看明白他的意思,点了一下头表示回应。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感觉不太对:“哥,你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我帮你去床上躺一会?” 李照月此刻的状态看起来算不上好,整个人脱力一般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两条腿绑了束缚带,才没能掉下轮椅的踏板,但因为这台轮椅很基础,束缚带只到腰的位置,没绑束缚带的腰背就只能靠李照月的两只胳膊抵着轮椅的扶手撑着,才不至于身体前倾,也不至于整个人从轮椅上滑下去,能勉强维持一丝体面。 李照月摇摇头,安慰李思芸自己没事。其实他确实有些不舒服,轮椅的椅背压得他整个身体能感知得到的地方都是一片酸疼。可是单靠他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挪到床上去躺着,或许还会像今天一样再摔一次。但是他更不想麻烦李思芸,在他的观念里,李思芸这个年纪,不应该承受这么多。他重残以后事事需要麻烦父母本来就已经觉得足够亏欠,更不想要把还在读书的妹妹也带上来。更何况李思芸毕竟才十七岁,又是个女孩子,帮助一个高位截瘫的人转移到床上还是比较困难。 “那你饿了吗?我去煮饺子。” 李思芸在将饺子拿出来解冻的空隙转过头看了一眼李照月,问他:“哥你今天有吃东西吗,一会我喂你吃一点?” 李照月再一次缓慢地摇头,拒绝了李思芸的好意。他的反应实际上是在李思芸的意料之中,他哥性格一贯冷淡,自尊心也强,于是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去找了一个暖水袋,塞在了李照月一双被冻得冰凉的手里,又去找了一张毯子盖在他的两条腿上,防止他一会痉挛。 李照月重残至此,李思芸每次见他都感觉于心不忍,并且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对李照月怀有一种亏欠。虽然李照月此刻的重残没有她的原因,但最初李照月瘫痪,却和她有关系。 六岁那年她开始上小学,李照月牵着她去,是因为保护她才被酒驾司机驾驶的车撞到,出了车祸。六岁的时候她还小,她还有太多不懂的地方。她不懂出了车祸意味着什么,不懂脊髓损伤又意味着什么,她也只是天真地以为哥哥只是受了伤,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她记得自己那时站在李照月的床边,泪眼婆娑地问哥哥你疼不疼,因为在她仅有在世上生活了六年的经历,只知道受了伤会疼,却也不知道李照月那时处在脊髓休克期,两条腿根本没有知觉。 李照月比手语,向她表达没关系,又用手指轻轻地擦去年幼小孩眼角的泪水。他不后悔,并且觉得很值得。因为比起自己未来不能走路,他更不能接受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是李思芸,她仅有六岁,还那么小,有太多事情都不懂。 从十一岁到二十二岁,李照月无论是过去、现在、将来,都要与轮椅为伴,除去瘫痪以后身体带来的各种各样的并发症、别人异样的眼光、以及给家庭增添的经济和劳力上的负担,对李照月来说不过是换了一种出行方式。可在李思芸眼里,在她慢慢长大以后并且渐渐懂事的心里,那些过往却犹如一记痛刀,扎在她心上,让她时常想要弥补。 李思芸在想什么李照月无从得知,等在客厅里坐着等到看见李思芸关了火将饺子从厨房端出来,他才用掌根蹭着轮圈将轮椅划回房间。手机搁置在房间的床头柜上,李照月得抬起两只手,用掌根夹着它才能放到自己的腿上。他费劲地按开手机侧边的开关按钮,才发现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有了几条信息,都来自同一个人。 两小时前他加了温舫的联系方式。临走时温舫问“要不要加一个联系方式”的时候,最开始他是想要拒绝的。后来想到今天的车费和衣服的费用还没还,他才点点头同意。温舫走后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该赔多少钱合适。他们以前在一起过,所以他知道温舫的每一件衣服都不便宜。如果一件外套只是几千,他咬咬牙还是能赔上,但是万一是上万呢,他未必就能在短时间内还清,毕竟每月他生活开销都算不上小。 于是当时李照月转走了手机里的所有余额,连小数点后的零头也一分不留地转走。转完账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够,到时候再还给你现金”。 他用起手机来比较费劲,手指常年挛缩在一起,只能用指关节点开聊天界面。一个多小时前的转账温舫直到现在也没有收,甚至还反给他转了一笔。 温舫:[转账] 温舫:不用赔钱,你把钱收了,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微笑]。 李照月自然没有收,打字: 李照月:不了,谢谢。你收钱。 他回答得言简意赅,温舫在另一侧,却能读得懂他是什么意思。李照月让他收钱,不仅是因为李照月不想欠他人情,更是在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划上一道界限。收完钱他们之间就能两清,往后日子就能像之前那样不再有一点交集。 所以温舫转移话题:你身体好些了吗? 这招似乎有用,五分钟内聊天框上方反复又间段出现的“对方正在输入”,代表着李照月纠结又复杂的心境。最后聊天框弹出了一个极其简短的“嗯”字,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温舫轻笑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心灵的柔软处,忽然之间心里也想说你还是这样。读高中时你就是这样,容易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心软,未来也一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