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得玄珠》 第1章 归家 暮春三月,东京城柳絮如烟,西平侯府朱漆大门洞开,仆役肃立,空气里浮着一丝紧绷的期待。 侯夫人披着宝相花纹样的沉香色披风,伫立在春日微凉的夜色中,神色焦急的张望着路口来往的马车。 侯夫人双手绞着帕子,保养得当的手指被勒出了些许红痕,心绪繁杂地来回踱步。 “刚回东京城便遇上这样的事,也不知七娘有没有被吓着?” 赵嬷嬷跟在夫人身边,伸手顺了顺主子的后背心以做安抚。 “夫人别担心,七娘子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五郎君跟着呢,不会有事的。” 主仆二人说的是今日晌午明祯太子于永昌街遇刺一事,七娘子回京的车队正经过永昌街,因着被一同押扣进了刑部。 “我这苦命的七娘。”侯夫人嗓音哽咽,心中如烈火烹油般煎熬,眼泪早已不受控制的落下。 七娘是娘胎里带的弱症,刚出生险些没了气儿,那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命,未满月就送去了娘家平崖裴氏养病。 母女分离十六载,如今七娘身子好了终于得以回京团聚。可刚进了东京城就遇上此等险事,怎能叫她不担心。 直到一辆由两头红棕色骏马拉着的朱轮青盖的柏木马车进入视野,马车檐角雕刻着精致的小兽,再看那车衣上绣着的绶带鸟,是七娘子的马车无疑了。 还未等女儿下车,侯夫人已快步到车架下等着了。 五郎君崔少白率先下了马车,伸手扶妹妹下轿。 她扶着孪生哥哥的手,缓缓步下了踏凳。一身天水碧的衣裙,料子是极好的缂丝,却因她过于纤细的身形,显得有几分空荡。 春日暖阳落在她脸上,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莹白,近乎透明,淡青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若隐若现。长途颠簸加上偶感风寒,此刻她眉宇间笼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倦意,唇色也浅淡,唯有一双眼眸,清亮如水。 侯夫人刚忍回去的泪花在见到女儿那张俏生生的小脸时,复又落下。 先是拉着小女儿的手,左看看右瞧瞧,又伸出手在女儿脸上摸摸,手指抚过女儿冰凉的脸颊,心疼的无以复加,那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拢拢女儿的绣面披风,最终把女儿拥入怀中。 “我的七娘,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泪珠滑过崔玄珠腮边,双手微颤的擦掉侯夫人面上的泪滴,略显踌躇生涩的叫了声: “母亲。” “哎,好女儿!” 崔少白也被这母女二人的深情厚谊熏出了泪滴子,背过身状似无意地擦了把泪。 崔玄珠目光扫过众人,除了几个仆妇门口便只有母亲与二婶婶在这,不禁问出声: “父亲呢?” 眼瞧着侯夫人哽咽的架势,赵嬷嬷上前躬身作答: “回七娘子,侯爷今日本是告了假在府中等您归家的,不成想永昌街事发突然,得了传召进宫了。” 崔玄珠点点头,心下明了。 侯府二房的二夫人邹氏此刻也上前来,抬手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大嫂,可别在这风口上站着了,七娘身子弱别吹着了,咱们快快回府吧。” 侯夫人亲热的拉着女儿往婆母的瑞安堂去,一众仆俾浩浩荡荡的跟在后头。 二夫人眼神直往侄女身上瞟,这模样还真是一等一的出挑。也幸亏这丫头身子不好,早早儿就离了侯府,要不然那县主家好亲事又怎能落到她女儿身上。 “七娘,五郎,永昌街事发时可曾看到什么?我们在府中得了信儿可把我和你们母亲吓坏了。” 二夫人状似心有余悸的扶了扶心口。 崔玄珠看了眼直往她身上瞟的二婶婶,佯装出一副很是害怕的模样,握紧了母亲的手,赶在五哥前面开口: “我们在马车中也未曾看见什么,只听一阵人仰马翻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压进了刑部。说起来,女儿也是有些后怕。” 侯夫人闻言拍了拍女儿后背,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心疼。 “别怕七娘,都过去了没事了。” 看着侄女一脸后怕的样子,二夫人神色稍显得意,挑了挑眉脚步也轻快几分。 原还怕七娘赶在这个时间回来有所图谋,再碍了她女儿的终身大事。现下看来一个病秧子,胆子又小得很,回了东京城又怎样?下月初八她女儿就要和县主之子定亲了,晾她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崔少白在妹妹身旁皱了皱眉,且不说当时境况如何危急,便是东宫戍卫在刑部当着大家的面对刺客用刑也没见他妹妹有多害怕,只背过身不看就是了。 此刻怎的又害怕了?转了转神思,又反应过来或许是事发突然,妹妹一时未反应不过来此刻才觉后怕也是有的。 入了瑞安堂,就见一位面容威严、头发花白的老妪端坐在首位的檀木圈椅上,堂下坐着两个娘子,瞧着同崔玄珠年纪相仿。 但见堂下少女姿容雅正,端丽而不失娇俏,华贵雍容而自带清雅。周身散发着香雪云霓的淡淡花香,步履行动间环佩无声,唯裙摆微动,如春风拂柳。 在离祖母座前五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目光垂视地面,行了个万福礼。 “孙女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虽在平崖长大,可这一举一动,行礼问安的礼数却是半点不输京城闺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侯夫人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祖母也难得露出满意的笑,微点着头伸手招呼她近前来。 “七娘,上前来让祖母瞧瞧。” 玄珠上前两步,祖母拉着她的嫩手在手里拍了拍,上下打量着她。 面上虽有些连日赶路以致的倦色和疲态,可那也掩不住其绝色的芳华。 “好孩子,可算是回府了。路上劳累了吧,这几日好好在府里休息着养养身子。” “得见祖母与母亲,孙女早忘了累是什么滋味了,现下就是让孙女绕着东京城跑两圈也不嫌累。” 玄珠的俏皮话惹得祖母与母亲笑意连连,从前在平崖她也最会哄外祖母开心了。 “这些年多亏你外祖家,才把你平安养大,祖母才能得这阖家团圆之喜。”说着老太君的视线望向大儿媳,言语间多有欣慰。 “侯府有个好亲家,靖臣福气好得了你这个贤内助,如今七娘也回来了,我们侯府的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从老太君口中听见几句好话可是不易,侯夫人心情大好。 她这婆母啊,是内阁大学士的嫡女,最是看中教养规矩了。若是得了她的青眼,她倒也爱和小辈们多亲近。可若是她瞧不上的,她是一个眼神也懒得给,几句话能给人呛个跟头。 正巧此时嬷嬷端着茶盏进门,侯夫人上前端了过来,亲自侍奉婆母用茶。 “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咱们是一家人,心自然要往一处使。” 祖母用完茶,玄珠递上一方春水碧的湖绉丝帕,上面绣着一簇清雅的素馨花,细闻还有素馨的香气。 老太君心中熨帖,朝着一旁的秋嬷嬷使了个眼色。秋嬷嬷点头,回身去房中取了个盒子递到老太君手中。 老太君将盒子打开,是一支羊脂白玉镯。 色泽如同凝练的羊乳,又似天边一抹将化未化的云烟。 只打眼一瞧就知是好东西。 “这玉镯是我及笄时,长公主赏赐的,如今送给你,权当是这些年祖母给你的补偿。” 老太君从前在闺中时,是长公主的伴读,和长公主殿下关系密切,是以这种宫中的赏赐也不少。 玄珠受宠若惊,伸手便要推拒,却被祖母强势的戴上了手腕。 “给你便收着。” 玄珠问询的目光望向母亲,母亲笑着上前来: “你祖母心疼你多年未归家,还不快谢谢祖母。” 二夫人这边被冷落,不禁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这老太君向来是偏心眼儿的,从前老爷被外放做官不帮忙,五娘的婚事还得靠她们自己争取。 忍不住打断她们这祖孙亲情,出声介绍起自己的女儿: “七娘,见过了祖母也来认认姐妹们。” 崔玄珠被引过来同姐妹们见礼,二夫人招呼自己女儿上前:“五娘,这是你七妹妹刚从平崖归家呢。” 侯夫人也含笑站在女儿身侧,为她介绍家中姐妹:“这是你五姐姐明珠,六姐姐宝珠。” 玄珠一一行礼问好,礼数十足。 二房嫡女崔明珠站在母亲身侧,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崔玄珠身上。 那张脸,纵然带着些许倦色,也难掩其清丽绝俗,端方行礼中呈现出温婉娴静,说话间又俏皮灵动,是自己无论如何用脂粉堆砌也及不上的。 崔明珠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嘴角却硬生生扯出一个看似亲热的弧度,上前一步,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七妹妹长途跋涉,想必是累坏了。瞧着这气色,还是该多在屋里静养才是正理。这春日里风邪最重,妹妹身子娇贵,少出门走动,也免得…过了病气给旁人,平白惹长辈忧心。” 她尾音拖长,那“病气”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淬了毒的蜜糖。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二夫人邹氏掩着帕子假意轻咳一声,目光瞥向别处。二房庶出的六娘崔宝珠神色飘忽的低着头,不吭声。 五姐姐近日来脾气都不大好,总拿她撒气。她知道,是因为七妹妹回府的事儿。从得知七妹妹要回府,这西平侯府的好东西是源源不断地涌向七妹妹的晚香堂。 名贵的药材、时新的衣料、精致的钗环、罕见的摆件…侯爷和侯夫人的愧疚与补偿之心,崔少白的满腔热忱,全都化作了这实打实的宠爱。 更何况五姐姐的未婚夫婿,还是捡了七妹妹的。 晚香堂的风光,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崔明珠的眼睛。 闻言侯夫人不大高兴,却因着她看似关切的话语没法说点什么,只安抚的顺了顺女儿的后背心。 崔玄珠微微侧过脸,目光平静地迎上崔明珠那双充满敌意和嫉妒的眼睛。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像是平崖深潭的水,映着对方略显刻薄的姿态,不见半分波澜,也无半分被刺痛的愠怒。 她甚至极轻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声音依旧温软,却像拂过水面的微风,不带一丝涟漪: “多谢五姐姐关怀,妹妹省得。” 这轻飘飘的一句,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崔明珠准备好的后续奚落被噎在喉咙里,一口气不上不下,脸色顿时有些发青。 祖母脸色不虞地看了眼这个平日里就挣来抢去的孙女儿,淡淡开口打断。 “七娘如今身体康健哪来什么病气,切莫再提了。” 崔明珠一张脸霎时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用力绞着手中的帕子,只觉得脸皮都被撕下来扔在地上了。 纵使妒火中烧,也不敢抬头看祖母的神色,只狠狠剜了玄珠一眼。 小蹄子,刚回府就得祖母出言维护,倒是很会使手段。 二夫人邹氏见女儿被婆母呛了一句,一张笑脸也白了几分。刚想出言调和两句就听婆母又发了话,生生把话头憋了回去。 “七娘舟车劳顿也累了,早早回去歇息吧。” 晚香堂中收拾的干净整洁,陈设摆件也都是上好的,就连屋中的烛火用的都是鲸油,足以见得母亲对她的疼惜。 只可惜,这是她偷来的,占了别人的。侯夫人这深切的爱女之心,让她羞的几乎无地自容。 原以为奔波劳累了月余,此刻该是困乏至极。可沐浴梳洗过后,依旧是心焦地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脑海中翻涌着太子遇刺时的场景,太子遇害,她巴不得太子立马就死。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侍女逐月点燃她惯常用的香雪云霓,闻着熟悉的素馨味道才勉强入睡。 她又梦到了正素巷的那个记忆深刻的夜晚,缠着她不放,誓要将那仇恨刻在她的骨血里。 第2章 偷人 梦里她翻着正素巷私宅中她救治过的公子送来的谢礼,整整八口红木箱子。一转眼红木箱子就化作了脚下的一滩血。 血漫过她的鞋面,湿了她的鞋袜,血液由温热逐渐转凉,那是生命流逝的温度。 再抬头倒在圈椅中的男子身穿囚服,满身伤痕,却说是她的父亲。 何其可笑? 可,她的嬷嬷怎么也说那是她的父亲呢?嬷嬷叫他王爷,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女儿。 怎么可能? 她不信,她们都疯了。可那一身血窟窿的男人,怎么和她如此相像?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轮廓。 她好像,真的是他的女儿…… 但他是罪臣啊,是贪墨盐税被太子下狱的罪臣。可嬷嬷又说太子无德,青州儋州的人命还不够填满他的野心,连亲叔父也不放过。 原来王爷是被冤枉的,是太子为了自保担心王爷手中的证据传达天听,继而陷害王爷,置于死地。 原来她自幼便被父王换了身份,换掉了西平侯府刚出生就夭折的女婴,然后她成了崔玄珠。 父王说对不起她,未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 梦醒,眼泪洇湿枕面。那日的一幕幕在脑中盘旋,父王临终前不舍的声音犹在耳畔。 “嬷嬷,定要护宁儿周全,切莫让她入此泥潭。” 崔玄珠翻身下榻,轻抚琴身,这是父王留给她的遗物。 扭转焦尾琴的第三根琴弦,琴身发出“嗒”的一声,侧边的暗格略微弹出一寸,里面静静躺着父王所留的卷宗证据和一个木盒,里面装着父王留给她的信。 这装信的木盒是她从正素巷私宅后院的石榴树下挖出来的,是父王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她颤抖着打开木盒,揭开用油纸包裹的一叠厚厚的、从未寄出的信笺。 她一直都不敢看,怕触景伤情,怕看完了这几封信,这世上就真的再也没有和父王有关的事物了。 可今夜不知怎的,她迫切地疯狂地想知道父王写了什么。 为首的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行力透纸背、饱蘸深情的字迹,墨色已有些陈旧: “爱女姬宁满月之喜,父泓遥祝” 姬宁?她原本叫姬宁吗? 崔玄珠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楮皮洒金纸。 “宁儿,今日是你满月之期,父王隔窗而望你正酣睡咂嘴,多想近前抱你在怀!然,窗外风声鹤唳,青州焦土枯骨,太子包庇亲眷为祸百姓。我欲查案这锦绣王府,于你而言,不啻龙潭虎穴。为父不能赌,不敢赌。 父王只愿你平安康健,啼声洪亮。莫怪父王心狠,此间险恶,非你稚龄可担。愿你一生不识愁滋味。 此身已入泥淖,唯愿吾儿,身在桃源。 父泓遥祝。” 第二封。 “吾儿芳辰:又是一年九月初三,周岁矣! 遥想裴家庭院,你身着红袄,蹒跚抓周。无论笔墨、钗环或小弓,皆为父心之所悦。 闻你体渐强,父心稍慰。每念你咿呀学语,暖流伴钝痛。那软糯呼唤,本应属于为父。 窗外刀锋悬,青州焦土未冷,此身困于囚笼。唯以不见为墙,隔断腥风血雨。愿你墙内晴空,花开满园。 平安,喜乐。 父泓遥祝。” 崔玄珠心中苦痛交加,胡乱擦着止不住的泪眼,喉头哽咽,颤抖着打开第十封信。 “吾儿芳辰:惊闻你失足落水,父心如焚。虽有嬷嬷在侧,父王仍恨不能以身代之。你幼时便体弱,父王日夜悬心,今闻你渐愈,方敢提笔。 太子已将毒手伸至儋州,父王搜集恶行,非为私仇,实不愿黎民再受荼毒。然此路艰险,父王唯愿你一生不知此间污浊,做个富贵闲人。 若他日闻得东京风雨,万勿好奇,万勿涉险!切记切记! 父心所愿,唯你安好,余者皆可抛。纵使为父身化齑粉,魂飞魄散,此愿亦如平崖群山,亘古不移。 宁儿,我的女儿,唯愿你一世长安。” 泪水滴在信笺上晕开笔墨,心如刀绞。 最后一封信不再是彰显王室尊贵的楮皮洒金纸,而一张皱皱巴巴却被仔细折好的麻纸,打开一看竟是血书! 字迹潦草,一看就是慌忙之中写下的。 “爱女宁儿:及笄将至,是大姑娘了。遥想那日,你华服云裳,步摇流苏映晨光,敛衽行礼,风华初绽。父多想隐于人群,贪看一眼!多想亲簪那支备了多年的东海明珠凤簪。 然烛火将熄,刀锋在颈。父唯遥向平崖,默行此缺席之礼。 愿吾儿如平崖明月,清辉不染;如崖边青松,风霜弥坚。遇良人,得挚友,享安乐。 无论父在九霄或黄泉,此心此愿,永伴吾儿。 莫念,莫悲。 唯记平安喜乐。 父泓,于生命烛火将熄之际,遥祝爱女,及笄芳华。” 字字泣血,锥心之痛。 崔玄珠捧着这厚厚的一沓信笺放在胸口,泪如决堤之水,痛如剜心之刑。 狠狠咬着手腕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手腕的疼痛远不及心痛的十之一二。 她如何心安理得的享父王用血肉之躯为她拼来的安乐? 父王又何需自责呢?他说未曾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可父亲的一生都在为她做打算,临终之际都在为她做最后的谋划。 该自责的是她,她才是那个没有尽过一天孝的人。 哭着哭着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翌日卯时正,嬷嬷端着彩绘的漆器盥盆,逐月手端托盘,有加了珍珠粉、檀香、丁香的澡豆。漱口的瓷制漱盂,以盐为基底混合了茯苓、薄荷、冰片、沉香制成的牙粉,象牙的篦子和素馨花油。 虽已是春日,冬日的萧瑟还未完全褪去,屋里仍旧烧着地龙,二人推门而入,温暖的素馨香气扑面而来,仿若置身花圃。 是香雪云霓的香气,很是清甜的味道。 逐月进门时便见小主子伏在琴案前沉睡着,眼周泛红有些微肿的模样。 轻叹一息,眼神交换和嬷嬷对视一眼,心疼的转身出门去取冰来为主子消肿。 她是自幼被王爷送来服侍小主子的,小主子得知身世后她原本还怕主子经受不住打击,却没想到主子决意回京,预备插手东京之事。 她和嬷嬷百般阻拦未果,只得顺应。 逐月双手合十朝向东边初生的太阳,闭上双眼默默祈祷。 “奴婢无能,违背王爷托付,还望王爷在天之灵庇佑娘子,所有惩罚苦难奴婢皆愿代娘子承受。” 逐月回到主屋时,主子已在嬷嬷服侍下起身了。 今日原本是为娘子接风洗尘的家宴,因着昨日太子遇刺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从昨日起永昌街闭市,城门关闭不得放行。现如今家家门户紧闭,唯有府中采买才开了角门以供通行。 是以今日家宴,外嫁的姑母和长辈们皆不能到访,侯府也防落人口舌在太子殿下遇刺之时聚众宴饮,早早儿去了帖子家宴延后,唯等东宫事毕方得以再聚。 “侯爷和二老爷昨日夜半才回府,东宫那边还未传出什么消息,只听说此案交由都察院审理了。” 玄珠正用冰过的玉轮在眼周滚动,听闻嬷嬷此言手下动作一滞。 “嬷嬷昨日说亲眼所见太子当胸中了一剑?” 嬷嬷正为主子挽发,闻言重重点头称是,眼中皆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昨日她亲眼所见,彼时她跟随回京的车队正走在轿辇旁,忽听众人朝拜便也随着人潮向太子跪拜行礼。 刚起身就见身着蟒袍的太子站在戏台前,被一个手拿长剑的戏子当胸一刺,倒在地上。 且那随侍的小黄门高声大喊“太子殿下遇刺!”也实为她亲耳所听。 皆是她亲身目睹,真是大快人心! 他也该为王爷和她的家人偿命! 可还没等高兴紧接着就被娘子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嬷嬷从前见过太子吗?” 吴嬷嬷怔愣一瞬,一瞬间脑中天人交战,木讷的摇了摇头,声线颤抖:“未曾。” 事发时她的确深觉畅意,想来太子树敌颇多,还没等她出手便有人迫不及待取他狗命了。 可事后她越想越觉得疑点颇多。 “昨日五哥说过,再过几日便是明祯太子的寿辰。半月前太子曾于永昌街为其祝寿的杂耍班子前赏过一匣子金锭,因此近日来永昌街的伶人杂耍甚多,只盼得太子青眼飞黄腾达。” 逐月和嬷嬷越听也越觉出不对。 “太子近日多次到访永昌街,且于昨日被当街刺杀。可太子出行必有东宫戍卫前呼后拥,何至于长街受害?” “此事颇有蹊跷。” 嬷嬷很是失落,同时又为娘子的机敏感到意外和欣慰,深叹了口气:“是老奴大意了,娘子英明。” 玄珠冷笑一声,又想起父王临终时一身血窟窿的模样。 “若是太子这么容易死,父王早将他捅个三刀六洞了。” 梳妆完毕,经玉轮冰敷过加上脂粉掩盖眼睛已看不出红肿的痕迹。 一早给母亲祖母问安,用过早膳闲话几句便由母亲带着在庭中闲步,熟悉侯府的布局院落。 侯爷同二老爷还有三郎君上朝去了,五郎君跟着武先生习武,只等他们下职回来小宴。 母女二人在太湖池旁喂鱼时,忽听一声欢快的女声叫着: “母亲,妹妹!” 玄珠回头便见一位身着烟粉色衣裙,做妇人打扮的高挑女子。面上笑容明媚,正朝着她们小跑着过来。 这便是三姐姐崔清珠罢。 三姐姐步伐极快,落了身后的女使嬷嬷一大截。 侯夫人连忙上前接大女儿,面上虽蹙眉表示不满唇角却是扬的高高的,是止不住的高兴。 “三娘,这节骨眼你怎的来了,不是去了帖子吗?” 崔清珠蝴蝶似的扑过来一手一个拉住了母亲和妹妹。 “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妹妹回京我自是要来的。” 说罢欣喜激动地双手拉住妹妹的手,刚开口便是止不住的哽咽,眼泪也哗哗往下掉。 “妹妹,你可算是回来了!” 母女三人哭做一团,侯夫人捏着帕子的手伸手去打大女儿: “你个臭丫头,来了就惹咱娘俩儿哭。” 崔清珠伸手抹泪:“我这是高兴的哭,这是喜极而泣。” 侯夫人先给小女儿擦泪珠子,又给大女儿擦。这泪就像擦不完似的,最后母女三人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都要成小花猫了,七娘回府是高兴的事,莫哭了。” 母女三人坐在太湖池上的濯缨小筑,女使婆子上了茶点便退了出去。 “你就这般来了,不怕回去你那婆母给你站规矩。” 三娘那继室婆母向来是不好相与的,刚嫁到徐家的时候没少受委屈。赶上太子遇刺这节骨眼还往娘家跑,只怕女儿回去受磋磨。 好在姑爷是个会疼惜人的,否则也不会把三娘嫁过去。 崔清珠呷了口松萝茶,傲娇得意的神色掩都掩不住。 “她敢?母亲你是不知道,现在那老婆子被我治的服服帖帖的。” 侯夫人一脸好奇,放下茶盏不禁探身发问:“哦?怎么回事?还未曾听你说起过。” 崔玄珠看着三姐姐神秘兮兮的模样也好奇的凑近,京中事她不大了解,从前只从信中得知三姐姐心悦当朝探花郎,不惜下嫁以成姻缘。 那探花郎祖上是高祖时期的一名三品大员,也曾风光无两。只因族中子弟不思进取贪图享乐废了官途,逐渐凋败。 到探花郎徐巍,祖上家业只余几处田庄铺面,祖宅一处了。虽比寻常人家已是富贵,可与高门显贵世家豪族的西平侯府相比,属实寒酸了些。 奈何徐巍争气,刚入仕便自请去往蜀地兴修水利、开山修栈道,不过一年便功成身就荣归朝堂,升为工部都水清吏司员外郎一职。 徐巍是同期官员中,升迁最快,功绩最佳的。毕竟那瘴气横生,陆路不通之地是谁都不愿去的。 西平侯受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加之徐巍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也同意把女儿低嫁进徐府了。 如今的徐巍已是都水清吏司的一把手,工部郎中了。 玄珠也曾听母亲信中一语带过,说三姐姐在婆家受了磋磨,很是心疼。 大女儿低嫁受屈,小女儿远在千里。那时候的侯夫人,可称得上一句度日如年。 崔清珠略略探身,三颗小脑袋聚在一起,听着三娘神秘兮兮的低声开口: “我那公公去的早,那老婆子竟耐不住寂寞偷人!” 第3章 私通马夫 侯夫人霎时瞪大了双眼,一张保养得当的面上尽是不可思议。连着一旁的玄珠面上都歘的一下子红了,颇有些尴尬与止不住的好奇。 “啊?偷人?”侯夫人讶异地脱口而出,言毕瞅了眼在外守候的女使婆子们,让她们退远点。 “我的天爷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你那婆母就这般不避讳?竟叫你看着了?” 侯夫人接连发问,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 崔清珠回头看了眼离得老远的仆俾,这才放心的继续开口说道: “可不就是这么巧,月前巍郎奉旨去泉州监修河渠,我便打算去大相国寺给巍郎求个平安。出门前禀告了婆母,可半路上发现来了月事便打道回府了。” 说的口干舌燥,三娘饮了口茶急得侯夫人让她赶紧说。 “回府后闲着无事,我便拿着拢完的账册去给她过目,结果刚进了她的院子,她那几个婆子就跟丢了魂似的,死命拦着我不让我进,还高声喊着婆母正在午睡,我心想她午睡你还嚷嚷个什么?当时我就觉得有蹊跷,留了个心眼儿。” “没过两天我就称要去伯府赴会,要晚些才回府。果不其然,我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在房中与人私会。得了信儿我回府就抓了个正着,进屋时那老婆子身上就剩个肚兜了!” 侯夫人恨恨的拍了下桌子:“这个不要脸的老货!” 说罢又有些后怕的低声问:“可走露了风声?” 三娘摆摆手示意母亲放心:“都是我从侯府带过去的老人儿,这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母亲可曾听闻半点消息?” 侯夫人摇摇头,颇有些欣慰的看看大女儿。果真是大姑娘了,做事有章法了。 “那她通奸之人是谁?” 三娘翻了个白眼,面上颇有些嫌恶,仿佛提起他们都脏了自己的嘴。 “是府里的马夫!” 原本听闻私通一事已是惊讶万分,此刻得知竟是马夫,侯夫人更是惊讶的无以复加。 玄珠也惊的张大了嘴巴,这都是什么新鲜事儿啊。 马夫成日于畜生在一处不说,还需得清理马粪收拾马棚,堂堂探花郎的继母,竟与马夫私通。 传出去别说徐巍,就是她们西平侯府都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我的天爷啊,姑爷可曾知晓了?” 三娘点点头:“昨日巍郎回京,我已同他说明此事。原本夫君打算带我迁府别居,听闻此事决意将她送回胶州祖宅了。巍郎本就不待见这么个继母,从前有个孝字压着,如今事发正好有理由送她回去。”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沓信笺摆在桌面上。“如今她私通的把柄在我手中攥着,还不什么都得听我的。” 玄珠凑上前看母亲手里的信,刚看了一行:承恩日久,难耐孤衾。忆昨宵席畔,君手灼如炭,妾身软于绵。 便被三姐姐捂住眼睛,掰回了身体。 “小孩子家家的看这些做什么。” 玄珠羞的红透了耳朵尖,霎时间一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好了。眨巴眨巴一双杏眼在三姐姐揶揄的眼神中,脸颊比一旁盛放的牡丹还红上几分。 回忆信中奔放的文字,实在是太尴尬了。 信中不加掩饰的淫词,纵使生养了三个孩子的侯夫人此刻也羞臊的红了脸。 “她还真是一点颜面都不要了。” 清珠将信收入袖中,见妹妹一张小脸红透的样子不禁发笑,索性转了话头。 “听巍郎说魏国公护送平崖王的棺椁进京后,圣上不仅未因贪墨盐税一事降罪于王爷,还辍朝五日追封其为忠亲王,由太子住持丧礼,下葬于京郊的圆寝。” 玄珠心头一跳,这些事她都听嬷嬷回禀过,可再听时心中不免再次生疑。 南下回京的路上,遇兰陵暴雨曾在朗公寺避雨,遇上了护送王爷棺椁回京的仪仗。 护送父王棺椁的魏国公她不仅见过,还救过。 只是彼时他是个被毒害且目不视物的落魄少年,被她救在正素巷私宅中养伤。 伤好复明后留下了八口红木箱子的谢礼,也正是因为他的谢礼,她才前往正素巷私宅查看,继而意外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 或许冥冥之中天意如此,她救了他,才因他得知身世,而他又护送父王的棺椁回京安葬。 父王身死后发生的事出乎她的意料,圣上以金丝楠木的棺椁任命护丧使护送回京,没有降罪反而追封,甚至太子主动请缨为父王住持丧仪。 这一切都透露着不寻常,或许圣上对父王的死有疑? 她不确定,一切都还需从长计议。 “官场上的事自有郎君们去解决,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这下你婆母回了胶州,无人烦扰你也该同姑爷要个孩子了。” 侯夫人朝大女儿使了个眼色,她也到了该抱外孙儿的年纪了。 从前她那婆母作祟,她也不好催生为女儿平添烦扰,这下心头大患解决了,他们二人成婚两年了,也合该要个孩子傍身。 三娘闻言羞红了脸,不似方才说八卦时的侃侃而谈,几分小女儿的羞涩更衬得她娇若春花。 “我昨日也是同巍郎如此说,他却说好不容易能过上无人打扰的日子,不急着要孩子。” 侯夫人老脸一红不作声了,只喝着茶掩饰尴尬。 玄珠羡慕的目光看向三姐姐,只觉姐姐姐夫就好似画本子上的故事一样。 “姐夫待姐姐真好。” 侯夫人失笑,看了眼一脸得意的三娘,开口打趣道: “你姐姐低嫁于他,他若待三娘不好,合该休夫才是。” “母亲~” 崔清珠伸手抓母亲的衣摆,嗔怒的撒娇。 母女三人闲话间,几位爷和郎君已快到下职的时间,在仆俾的簇拥下往膳堂而去。 刚过了抄手游廊就见从二门过来的侯爷等人。 侯爷和二爷还穿着官服,官帽摘下被拿在手中。风尘仆仆的,眼下青黑满面倦色,胡茬都冒出来了些许,俨然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三郎崔少桓和五郎崔少白立在长辈身后,一旁还有姑爷徐巍。 姑爷的确仪表堂堂,也难怪三姐姐如此倾心。 西平侯崔靖臣迈上阶梯,抬起头就见到妻子身侧那抹浅艾色的瘦弱身影。 女儿头戴金累丝海棠花步摇,一对儿金质点翠蝴蝶掩鬓,步履微动间珠翠晃动映在脸颊上别添一份美意。 和平崖送来的画像别无二致,春日暖阳落在她脸上,皮肤莹润的如同上好的白瓷。 那小人儿款步移至身前,规矩的行了一礼,声音宛若黄鹂般清脆的唤了声:“父亲万福。” 西平侯威仪的脸上也难掩激动与愧疚,看着身前这个几乎被自己“遗忘”在平崖的女儿,喉头滚动了几下,星点泪光闪动。最终伸手扶在她瘦弱的肩上,沉声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玄珠规矩仪态端方,朝着众人一一行礼问安。 三娘崔清珠在见了夫君那一刻便绕了过去,衣摆相交,视线相融。成婚两年,二人依旧是浓情蜜意的模样。 席上氛围颇好,一家子其乐融融,老太君也难得露出几分笑容。 接近尾声时,侯爷声音颇有些沉重: “近日若无要紧事便守好门户,无事休要外出了。三娘,待会儿和姑爷回府,莫要随意出府了。” 清珠点头应是,桌下一双葇胰被姑爷伸手握住以示安慰。 圣上震怒,要都察院捉拿刺杀太子的幕后之人,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太子情况危急,圣上已宣了太医院众人轮番值守在太子榻前。 不得外出,许多事也做不成,也正好得空翻阅父王留下的卷宗。 近日春雨连绵,有些倒春寒。屋里生了碳火,玄珠盖着一张兔绒小毯倚在软枕上,翻看着父王遗留下来的卷宗。 峨眉轻蹙,点漆的眸子漫着郁色,芙蓉面上浮现几分愁思。 儋州军饷贪墨案,抚远大将军和儋州军士死亡的真相竟是如此惨烈,太子为堵人口舌竟残害忠良至如斯地步。 也是了,他对自己的亲叔叔都能下得了毒手,何况这些和他毫无关系的军士? 手搭在卷宗页上,蹙眉揉着额角。心中思绪繁杂,无数计划在脑中翻涌堆叠,却没一个能着手实施的。 她的身份有碍亲自查案,更何况她一介女流诸多掣肘在身,父王遗留的卷宗需得传达天听,有些案情还需继续调查。 她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行走朝堂能在明面上替她查案的帮手。 低眉看手中的的卷页,上面正写着一句:将军被斩于阵前后,太子为安军心,以请封将军之子保其家眷无忧为名以平悠悠众口。 抚远大将军被太子斩于阵前,传回东京的消息却是将军英勇殉国。其子姓甚名谁卷宗并未提到,想来他父亲真正的死因,他也不知。 从前她远在平崖,朝中事她大都不知晓,太子究竟请没请封于将军之子也不得而知。若是将军之子在东京有个一官半职,对她或有一线助力。 可依着太子这般暴虐无道的性子,也只怕是为掩人口舌的借口罢了,那人在不在世且还另说呢。 合上卷宗,头痛欲裂。 正巧吴嬷嬷进来送菱粉糕,想着嬷嬷从前是侯夫人手下的,也曾在东京多年,或许多少知道些,遂开口问道: “嬷嬷可知晓抚远大将军?” 吴嬷嬷闻言思索了一瞬:“听闻过,抚远大将军骁勇善战,曾率三百铁骑围剿西蛮大营,歼灭敌军一千余人。当年捷报传回东京时,连三岁孩童都在称颂呢。” 是个不可多得是帅才,这般人物竟也死在太子的屠刀之下。 “他可有兄弟子嗣?” 嬷嬷摇摇头:“待老奴问过穿云,再回禀娘子。” 穿云是王爷留下保护娘子的,也曾在正素巷私宅照顾过魏国公,只是彼时不知其真实身份只称一声魏公子。 第4章 表哥来信 窗外细雨连绵,蛙鸣不绝。近日来总是睡不着,此刻戚戚沥沥的雨声听得玄珠脑袋发沉,直打瞌睡。 今日恰逢侯爷休沐,母亲传了府中画师为家人作画,无法只得强打起精神。 侯夫人看着小女儿的瞌睡样,还有一旁坐不住直蛄蛹的儿子,不禁轻笑出声。 纵使身子坐的发酸,心里也是高兴得紧。 也不知坐了多久,起身时只觉浑身酸痛,眼皮都要睁不开了。在母亲发笑的眼神中被嬷嬷逐月扶着回屋补觉了。 走的匆忙她没看见的是,那画师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那油头粉面的画师急不可耐地从地上拾起崔玄珠落下的手帕,捏着帕子在鼻尖闻了又闻,抬头四处看了看畏手畏脚的藏进怀中。 而这一切都被五娘子崔明珠看在眼里。 她掩着帕子发笑,眉尾一挑,眼中具是轻蔑。 “瞧瞧我这妹妹,真是美色动人,连画师都被她迷倒了呢。” 崔玄珠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正巧嬷嬷摆上了饭菜。 蟹黄扒鱼翅、酒糟蒸火腿、醋搂银鱼、鸡髓笋汤、还有一碟菱粉糕。 逐月为主子布菜,嬷嬷在一旁回禀今日从穿云那得来的消息。 “娘子要查的事情有回音了,穿云说当年儋州事毕太子并未请封于抚远大将军之子。因其除了将军的职位还是魏国公,其子魏骁只世袭了其父的爵位。小魏国公现任都察院佥都御史,三月前前往平崖协同按察使查案,后任护丧使护送王爷棺椁回京。小姐在正素巷私宅救的那人,也是他。” 玄珠夹菜的动作一顿,过往瞬间在脑中翻涌。 竟是他?竟这般巧? 元宵节那日,她曾在杨楼街与表哥表妹看舞龙灯,却因刺客行刺来平崖查案的按察使,被暴乱的人潮冲散。 待她反应过来时已被推搡到了湄湖边上,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回府时,碰上了眼覆白纱,身受重伤的魏骁。 那时的魏骁还疑心她是坏人,虽目不视物剑尖却依旧对准了她的门面,让她滚。 或许是体力不支,也或许是脚步声渐进的刺客,让他放下心中怀疑。 魏骁眼前的白纱已被鲜血染透,她解下那沾血的白纱系在两人腕间,以做牵引。跟着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躲到了她的私宅。 这私宅本为她十岁那年落水险些丧命之时,以备发丧的宅邸,从前没派上用场,那日竟被她藏起了男人。 平崖外祖裴家是名誉北地的杏林世家,自幼长在外祖家的玄珠自然也习得一手好医术。 她缝好了魏骁的刀伤,治好了他被刺客毒瞎的双眼。魏骁也曾说过:不论姑娘有何要求,只要魏某能做到的必定竭力而为。 那时的她不需要他的报答,让他伤好后自行离去便可。 做了能做的,便留了穿云在私宅照顾他,自始至终直到魏骁复明都没有见过她的样子。 再后来,是在兰陵雨夜,她在郎公寺避雨碰上了魏骁护送父王棺椁回京的仪仗。 她于雨夜在廊下以琴曲悼念父王,他寻琴音而来,赠了她一把遮风避雨的油纸伞。 那时的他行路微跛,显然是离了正素巷私宅后为护送父王棺椁回京路上受的伤。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个魏骁,或许能助她一臂之力也说不定。 可是,怎么让他相助呢?巴巴儿的跑过去告诉他,你的眼盲是我治好的? 未免太过刻意,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让魏骁怀疑出尔反尔挟恩图报,更何况人家已经以厚礼相赠,互不相欠了。 还是直接告诉他,我知道你父亲死亡的真相! 若真是告诉他,他定会怀疑她的身份,届时可就难办了。 一桌子的珍馐美馔现下也是毫无胃口可言,让嬷嬷撤了桌子她一个人静一静。 她突然好后悔,后悔拒绝了魏骁的报答。 翻出魏骁留在正素巷私宅的信笺拿在手里看。 穷劲有力的墨迹力透纸背,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姑娘救命之德,铭感五内。微物寸心,不足为谢,望姑娘笑纳。此乃家传玉佩,他日若有缓急,持之往积潭巷郑氏镖局,寻掌柜汪植,必为姑娘解困。 她的确用了那枚刻有饕餮的玄玉,寻了汪植护送她回京。而那枚玉佩,在进京前夜她交给了汪植让其代为转交给魏骁。 她又后悔了,留下那枚玉佩或许还能解解她眼前的困境。 浑浑噩噩的,或许是白日里睡的太多直至夜半才堪堪入睡。 一晚上光怪陆离昏昏沉沉的梦,一会儿是魏骁眼前蒙着沾血的白丝带,一会儿又是郎公寺雨夜他跛脚而来送的那把伞。 他跛着脚,一步步走向她,把一份卷宗砸在她身上,恶狠狠的表情用充满厌恶的眼睛盯着她,声音冷硬的能扎死人: “想让我帮你?做梦!” 说罢就要用那条曾系在两人腕间的丝带勒死她,崔玄珠梦中大喊:“不要!” 倏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洇在被褥里消失不见。 是梦,还好是梦。 “魏骁,你忘恩负义。” 玄珠狠狠锤了下被褥,发泄着梦中被他勒死的惊惧气恼。 撩起床幔一看,室内还是一片暗色,唯有稀薄的晨熹映着微光。 复躺下去,却再无睡意,脑中全是他的跛脚之姿。 他怎么跛脚了呢?是太子吗? 跛脚? 崔玄珠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眼睛里歘歘歘的映着希望的小火苗。 昨日还想怎么接近他让他为自己所用,这不就是天赐良机吗? 她能救他一次,就能再救他第二次。 一清早,品秋和逐月推门而入,预备叫主子起身梳洗。 品秋也是自幼被安排在崔玄珠身边的,前些日子着手处理娘子从平崖带回来的物什,今日才整理好回到晚香堂伺候。 原以为昨夜娘子睡得晚今早定然起不来的,没想到娘子不仅起了,还在从平崖带来的大药箱前翻找着什么。 地上一片狼藉,摆满了从药箱中掏出的药瓶。 听见她二人进来,玄珠依旧坐在软凳上翻找着,头也不回的问: “我的金玉断续膏呢?” 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疑问,急急放下手中物什,快步行至小姐身前蹲下,双眼紧张地上下打量着。 “娘子可是受伤了?” 玄珠见她二人关切紧张的样子,遂摆摆手。 “不是我,是魏骁。” 说罢看了眼紧闭的门窗,勾勾手让她二人近前些,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的转,闪着奇异的光亮,唇角的弧度透露出她的得意,低声和她们二人说了自己的计划。 品秋逐月复对视一眼,眼中有疑惑闪过,品秋很是担忧的问询: “娘子,您这计划倒是行得通。可……您得如何见到魏国公呢?” 玄珠从软凳上起身,莲步轻移至妆台前,拿起一只芙蓉纹的掩鬓对镜自照。 “所以呀,叫穿云去帮我查查,魏骁都经常去哪些地方,我也好去偶遇一下。” 逐月起身,心中暗暗不赞成娘子的计划。刚想说私自与外男相见于理不合,更何况是为其诊治这种私密之事,这是东京,若传扬开来,娘子还如何做人呐? 还没等开口就被品秋拦住,正巧此时嬷嬷进来服侍,品秋便拉着逐月出去。 刚站在廊下,逐月就甩开了品秋的手,一脸气愤的样子,却还是压着嗓子低声说: “品秋姐姐还年长我两岁,应知晓若事发,娘子在东京就没脸再见人了!” 看着逐月气急败坏的样子,品秋叹了口气。 “我何尝不知?可眼下娘子的确需要助力不是吗?是你能行走御前还是我能?朝廷被太子把持,等闲人近不得圣上,这位国公爷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逐月哑了声,品秋说的的确在理,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品秋拍了拍肩膀。 “好了逐月,娘子心中自有计较。去知会穿云一声,我和嬷嬷服侍娘子梳洗了。” 近日品秋发觉娘子少了张帕子,和逐月去寻也没寻到,回禀后,娘子说左右是在府中丢的,也无伤大雅。 况且最近她忙着看关于腿伤的医书,也无暇顾及一张帕子,也便抛诸脑后了。 午后品秋来报说有平崖的家书,遂呈给娘子。 一听是平崖的家书,玄珠立即放下手中的医书,急忙拿过品秋手中的信笺。 信封上是表哥字里金生、行间玉润的熟悉字体:玉凝亲启。 玉凝,是她的小字。 自她从平崖返京,已三月有余。她离开平崖时,表哥已去了辽左书院读书以备乡试。 否则有表哥在,以她当时得知身世后的病态,定然不会走的如此容易。 是以,她离开平崖后,还未正式同表哥道别过。 展开信笺,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见字如晤: 辽左春寒尚浓,昨日策马归府,怀中犹揣着你最爱的松子糖。岂料推门入院,方知你已于二月南返。 庭前新雪未化,梅枝空折,独不见故人踪迹。 闻你仓促离去,未留片语。虽知你孝心切切,然千里迢途,北地风霜未歇,纵是加急驿道亦需月余。弱质孤身,可曾遇颠簸?旧疾是否复发?每思及此,夜难安枕。 在书院常忆昔年,你执银毫临帖,我为你研墨镇纸。今岁特携辽东狼毫数支,原想教你习赵体,而今只得独对空庭。 玉凝,东京繁华地,非平崖淳朴乡。若遇难处,勿要强撑。裴家驿马昼夜待命,凡有所需,片纸可达。 辽左书院今岁秋闱在即,先生许我应考。待得桂子飘香时,或可赴京一试。 届时盼与表妹一叙。 兄清珩 三月初七暮春手书 午后暖阳透进绮窗,玄珠指尖抚过信笺上“兄清珩”三字,窗外东京的杏花簌簌落在砚台边,她忽然想起平崖的雪该化了。 她提笔欲回,墨滴却先泪痕落在纸上。 平崖十六春,表哥待她比含宜表妹还要亲切三分。侯府这些时日她无数次在想,若是表哥在,同他诉诉难言之隐,是否会有更好的答案。 可她不能牵连表哥,这终究是她一个人的战场。 第5章 藏尾于林 持续了半月之久的缠绵春雨终于停歇,一轮金乌破开层云,将万丈光芒毫无保留的倾泻于侯府的碧瓦朱甍之上。 天地间豁然开朗的气象,恰似那关键的信件落入手中。此前种种纷乱线索,重重疑窦,都在这朗朗乾坤下骤然清晰。 太子遇刺半月以来,家家门户紧闭,永昌街闭市。这繁华的东京城平日里高门大户宾客往来歌舞升平筵席不断,事发以来都朱门紧闭。 不时有官员夜半被传召入宫,一时间东京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官眷夫人们停了各种宴会,生怕这紧要关头出了什么岔子和那要命的案子牵扯上半点关系。 直至近日,都察院查明案情,以二皇子下狱贬为庶人,幽禁清章台终生不得出为结局,总算让这东京城恢复如常。 玄珠手中捏着穿云递进来的密信,太子果真没死。 那日不过是个替身,替太子抓出了想方设法治他于死地的二皇子。 太子如此筹谋,究竟是以身入局引出幕后的二皇子,还是这根本就是为二皇子罗织的罪名? 就如同太子曾污蔑父王贪墨盐税那般。 二皇子写的认罪书上的确是如都察院所言,二皇子府上也搜出了密信,数名二皇子的内侍齐齐指认其意图太子之位。 可那便是真吗? 信笺没入熏笼,化作一团灰烬。 玄珠仰倒在圈椅之上,无力和疲惫充斥全身。亲眼看了二皇子的下场才深觉太子的势力深不可测,无论二皇子有没有储君之心,他都活不下去。 太子在铲除身边一切潜在的威胁,崔玄珠深刻意识到,在没有一击即中的准备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侯夫人为迎接女儿筹备已久的赏春宴也终于可以提上日程,着手准备了。 因着早有准备,下人们布置起来也得心应手。 清扫庭除,朱漆游廊皆以细麻布重拭,琉璃窗格映日生辉。 正厅撷芳堂。 紫檀木嵌螺钿海水拍崖纹案的十二扇屏风分格内外,内设湘妃竹榻供女眷闲话,外置青玉案陈设御赐白玉双耳瓶。云石地面铺西域绒毯,八角宫灯垂淡绿流苏,梁间悬挂二十四盏琉璃明角灯以备夜宴。 沁春苑曲水回廊以月洞门衔接,新扎彩绸拱门三处。入口悬“兰蕙同馨”匾,两侧垂丝海棠间缀银铃。 曲径通幽处设竹编茶寮,陈设越窑青瓷茶具。临水轩四周垂淡烟沙帷,白石栏系彩绘蝴蝶纸鸢。 梨香院女乐十二人于假山后奏《春江花月夜》,廊下置编钟九架,遇贵客至则鸣三响。 崔玄珠穿着母亲请绣娘为她量身缝制的新裳和新打的头面,在铜镜前抚着鬓边的流苏对镜子自照。 一身月白底子绣浅金缠枝玉兰纹的杭罗交领长衫,浅金纹路散着金光,华而不炫。下系一条雨过天青色的百迭裙,裙摆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连绵的水波纹,行走间群浪层层,银光微闪,恍若将一泓春水穿在了身上。 腰间束着豆青软烟罗腰带,轻轻一挽,更显腰肢不盈一握。 一个雅致的凌云髻,髻心微偏,斜插一只点翠垂珠蝴蝶簪。 镜中人肤光胜雪,细腻的如同上好的定窑白瓷。 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鼻梁挺秀,唇不点而朱,微微含笑时,甜而不媚,恰到好处。 这样一个美人儿,迎着侯夫人喜悦而骄傲的笑,跟在母亲身侧由侍女轻扶,款步从殿后走至台前。 “今日小宴,一为赏春,二为迎小女归家。” 步履从容的走至人前,周围的谈笑声瞬间低下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她。 只见那美人儿垂眸盈盈一拜:“小女玄珠,见过各位夫人娘子。” 夫人们从上到下打量她的容貌、衣饰、步态。心中暗暗评判其教养与礼数。 看到她得体的装扮和侯府的重视程度,纷纷向侯夫人微笑致意,口中说着: “夫人好福气。” “娘子真是标志。” 母亲拉着她为她一一介绍家中亲眷和官家贵妇,夸奖赞赏不绝于耳,侯夫人高兴,连着一旁的三娘清珠也觉得与有荣焉。 侯夫人用帕子掩唇笑着,拉着小女儿的手眼神嗔怒却满含笑意:“哎呦~瞧你们给她夸的,待会儿七娘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玄珠扯着母亲的衣袖,眉眼含笑眼睛亮晶晶的像个撒娇卖乖的狸奴:“母亲放心,不论女儿尾巴翘到哪儿去,这心啊都是在母亲身上的,” 贵妇人们被她这小模样逗得掩唇轻笑,这七娘倒是活泼得很,不像传言那般弱不禁风。 五娘崔明珠绞着帕子站在一众贵女之中,眼中妒火燃烧,熏得双眼赤红。 这些风光,从前都是她崔明珠的,崔玄珠一回来哪还有她的位置。 正巧此时晋惠县主拜见过老太君回到筵席,就看见被一众贵妇人簇拥着的一对儿母女。 “这就是七娘罢?” 一双手微微颤抖着握住玄珠的葇胰,双眼泛起泪花,目光慈爱的注视着她,竟是眼瞧着就要落泪的模样。 玄珠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位同母亲年岁相仿,宝玉金钗衣饰华贵的妇人。抬眼望向母亲想寻求解答,却见母亲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只得先向妇人行礼问安:“七娘见过夫人。” “好孩子,你当唤我一声干娘呀!” 崔玄珠这才反应过来,吴嬷嬷和她说过的。母亲在东京有一位至交好友是晋惠县主,二人当年同时有了身孕,还约定过若是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 晋惠县主诞下一位男婴,而崔玄珠体弱生下来不过半月就送去了平崖。后来这门婚事侯夫人也主动提起当初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让县主另寻佳配了。 晋惠县主却一定要认玄珠为干女儿,还送了大礼认亲。不过玄珠远在平崖,对这些事只在母亲传来的信笺上有些耳闻罢了。 而那位县主的儿子李连景,下月初八就要和侯府五娘崔明珠定亲了。 崔明珠见了未来婆母,换上一副温柔小意的面孔想去问安,就见县主看也没看自己一眼直朝着那崔玄珠去了。 还泪眼婆娑地拉着七妹妹好一顿亲热问候,她眼中还有这个未来儿媳吗?莫不是见崔玄珠如今身体康健,还想复了从前的婚约? 猩红的眸子仿佛一团烈火,烧得她四肢百骸都在疼。偏过视线正瞧见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画。 满面嫉恨化作嘲讽,算计之色跃上双眸,眉宇间尽是好戏即将上演的得意。 她这好妹妹一脸狐媚子样儿惹眼得很,就连这府上的画师也对她‘青眼有加’呢。 和贴身女使青琼耳语了几句,那女使点着头退出了正堂。 崔明珠眼中也不再有妒火,甚至有些大度的淡淡瞥了眼被众人簇拥着的崔玄珠。 得意吧,过了今晚也就没这个风光了。 官眷贵妇们热络得很,直说家中儿郎长相英俊、文采斐然云云,幸得三姐姐相助脱离苦海。 姐妹二人坐于湘妃竹榻闲话,三姐姐正低声说着她已于前日将那婆母送上了回胶州的马车。 姐妹二人正闲话着,却被一声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 崔清珠认得她,是与崔明珠交好的国子监祭酒之女孙二娘,遂附耳和妹妹交代两句。 孙二娘纤指拈起天青釉茶盏,姿态优雅地轻啜一口,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掠过崔玄珠,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探究: “听闻崔七娘自幼养在平崖,不知可曾读过《女诫》、《女论语》?平崖文风虽盛,但平崖女子所学,怕是与我们京中贵女所习的大家闺范,多有不同吧?平崖近边地多商贾贸易,可莫要学了那些商贾之家的轻浮习气才好。” 这是**裸地影射她,出身不正未得侯府教养。 崔明珠就在不远处冷眼瞧着,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此话一出,崔清珠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中茶盏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之音。一个眼刀扫过去,吓得那孙二娘打了个哆嗦。 这崔家三娘可不是好惹的,谁不知道她成婚第一日便泼了婆母一盏热茶。可仗着今日人多,她又有崔五娘撑腰,便挺直了腰杆儿。 三娘正想发作,桌下的手却被妹妹轻轻按住。 崔玄珠抬眸看向那位孙二娘,眼神清澈,并无怒意。她声音依旧温婉,却字字清晰: “孙二娘忧国忧民,连我读什么书都如此挂心,实在惭愧。” 她抬眸与之对视,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女诫》、《女论语》乃先贤训导,自是拜读过的。然裴氏家训有云:‘女子立身,首重明理,次修德行,兼习技艺以傍身。’外祖教导我,读书明理,不在拘泥于哪几本典籍,而在明是非、知廉耻、通晓天地万物运行之道。” 三娘崔清珠看着七妹妹侃侃而谈、字字珠玑的模样甚是骄傲,眼神得意洋洋的看了眼对面有些意外的孙二娘,还有那个正在后头看戏的五妹妹。 不愧是她的亲妹妹,身子虽弱了些嘴上功夫倒是厉害,可堪与她相较了。 玄珠目光坦荡地扫过席间众人。 “平崖通衢之地,所见商贾,亦多守信重诺、勤勉持家之辈。轻浮与否,在于人心,而非出身行当。孙二娘此言,莫非是觉得天下行商之人皆轻浮不堪?那为我大周岁赋根基的盐漕茶马诸商,又当如何自处?” 听了最后一句话孙二娘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了讨好崔明珠,竟口不择言捅了多大一个马蜂窝!若传出去,她父亲都要受牵连!她慌忙欠身,语无伦次地道歉: “七娘误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失言,失言了!” 崔明珠看着孙二娘那畏怯的样子暗自翻了个白眼,却也不得不上去打圆场。满面柔和的笑意挽住了孙二娘的手臂。 “看七妹妹说的也太过严重,二娘不过是同你讨论诗书罢了,怎就扯到那去了。” 崔清珠冷哼一声,拉着七妹妹站起来,绕过条案行至孙二娘身前,以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方才听妹妹一席话,倒让我想起诗经中的一句匪言勿言,匪由勿语。只可惜,世人常如乐府所言: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一片热心,却难免失了分寸,惹人侧目。” 三娘便依着五妹妹所言是在讨论诗书,几句话就让那孙二娘面上青红交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崔明珠不敢抬头对上三姐姐的视线,只深吸了口气默不作声。 三娘拉着七妹妹的手,临走前在五妹妹身侧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话。 “五妹妹好自为之。羽翼未丰,当藏尾于林,露出来,就不漂亮了。” 言毕带着妹妹去前头看戏曲去了,徒留崔明珠双眼赤红的留在原地。 五娘回头看了眼她们姐妹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还真是一对儿伶牙俐齿的姐妹花。从前她只知三姐姐口不饶人,没想到她这病弱的七妹竟也是个不遑多让的。 “多谢三姐姐解围。”玄珠挽着三娘的臂弯,笑意盈盈对姐姐道谢。 清珠朝妹妹宠溺一笑,伸手点点她的额头。 “我是你亲姐姐谢什么,再说你这伶牙俐齿的哪里用得着我解围,不过是敲打她几句罢了。” 想起方才五妹隐于人后冷眼瞧着七妹被人嘲讽,她还怡然自得的模样心中颇有微词。 转了转神思后缓缓开口道: “七娘,并非姐姐于人后说五娘是非,实是今日五娘所做失了分寸。那李连景曾是母亲为你定下的,如今却成了她的未婚夫。现下你回京,她又定亲在即……” 垂眸看着妹妹天人之姿,幽幽叹了口气,继续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七娘聪慧想必不用姐姐多言。” 玄珠抬眸看向三姐姐,了然的点头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