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黑战记:万人嫌自救计划》 第1章 人嫌狗厌 “龙游市郊地下五米,发现目标。” 苍南会馆的一所办公场所里,一穿着黑色卫衣的男子操作着晶蓝屏幕,将屏幕里的红色目标标记不断放大。 在他身边,是同样埋头于屏幕的同事。 他们形态不一,有动物特征外化的妖精也有皱眉思索人类。 但一致的是,他们身前都挂着隶属感知部二组的胸牌。 办公的大门被打开,门外浮现三道人影。 “馆长好,”看见来人,黑衣男子微微欠身,毕恭毕敬地说道,“西木长老,池长老。” “好。” 三人中间白发长须的小老头颔首,一脸慈祥的姿态,与他右侧一脸不耐的红毛男子形成鲜明反差。 “诶呀呀,池年,这人类的东西还真是好用~” 看到屏幕上的红点,小老头左侧持扇的红衣男子突然启口。 他面朝红发男子,拿扇捂唇,露出双月牙状的眯眯眼,微长的棕黄卷发落在他肩头,显得分外妖艳。 “嘁。” 池年抱着胸臭着脸,满眼不屑。 只不过,池年虽然脸臭,可胜在前襟傲然,看着别有一番风味。 “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二人你来我往间,为首的白毛小老头突然开口。 黑衣男子抬了抬眼镜,一丝不苟地汇报着情况: “目前已锁定目标位置,但无法探测内部情况,综合三组实地考察资料,也许…是领域。” “领域?那东西成仙了?” 闻言,池年突然插口,语气很是诧异。 “四百年前无限除妖祸时,它便已经成仙百年。” 西木子摇了摇朱红折扇,慢悠悠开口,扇柄吊着的穗子一晃一晃。 见领导疑惑,黑衣男子继而补充道: “目前来看,目标领域极其不稳定,但灵却在不断加强。” 馆长雨笛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 “看来它还没恢复过来,是在躲着我们了。” 闻言,池年紧皱起眉,看着更加烦躁: “那为什么还会有领域,难不成它也是空间系?” “不排除这种可能。” 西木子将折扇一合,嘴角的笑意淡下。 “领域目前的情况极不稳定,外力借助下可以入内,只不过…” 说到这,黑衣男子的声音低了下去,三人看向他的眼神也愈发凝重。 “三组的人从那里出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里头的东西好像对心智有影响。” “哦?” 西木子动作一顿,停下的折扇抵住下巴,目光不自觉地和雨笛错开。 “看来还是心灵系,”雨笛抚着胡须,面容严肃,“一级执行者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心灵系强者还在做任务,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但这里的事态紧急,会馆决不能置之不理。” 说到这,雨笛突然止住话头,缓缓将目光锁定在左侧刻意把头别开的西木子。 片刻后,雨笛清了清嗓,话语沉重: “西木,可能要麻烦你跑一趟了。” 并起扇子又展开,微弱的风吹散了屋子里的沉闷。 西木子转过头,忽地又展颜笑道: “哈哈哈,麻烦?馆长真是客气~” 日近午时,早市刚歇下,天依旧灰蒙蒙的,还没有亮起来。 排排的土砖房在青石路边列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瓦片上,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敲下来。 街边上的摊子支起了油纸伞,几个前边锃亮后头留着辫子的小贩卖力吆喝着: “卖烧饼喽,两铜板一个烧饼哟,刚出炉又香又脆的大烧饼喽~” 三三两两的人走在街上,李归尔一手持伞一手提和她半腿齐高的菜,从街这边穿到那边。 “那个奇怪的外乡人走了?” 身旁跑过镇上的几个男孩,他们没打伞,身上的马褂湿了一半,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镇上的琐事。 他们约莫六七岁的模样,看着和李归尔差不多大。 “大前天赶早走的。” 一个癞头男孩接道。 “胡说!”没等癞头说完,里头最胖的一个小子突然插口,“明明是前天夜里!” 癞头不服气,忿忿反问道:“你看见了?” “你个死癞头,”胖小子拍了拍癞子的光脑袋,嘴巴简直要翘上天,“我当然看见了。” “死胖子,你找死!” 癞子大喝一声,随后抓住在他头上作乱的手,作势就要掐胖子。 奈何胖小子胖得已经没有了脖子,癞子抓了个空,反被人制住手,二人顺势扭打起来。 见状,旁边几个男孩围成一圈,起哄地看着乱打一通的两人: “胖子快打!给这癞子点教训!” “癞子快躲!癞子快踢他裆!” 身前的路被闹作一团的男孩挡住。 李归尔停住脚步,默默地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地开了口:“让一下。” 听到声音,几个男孩身子一僵,转头就对上了那张瘦削的面瘫脸,见鬼一样地往旁边跳了几步: “走走走走。” 先前还在打闹的两个人也停下动作,迅速地靠到了一边嘀咕起来: “怎么是她啊。” “李二让我们离她远点,听说她就是妖怪变的,能用妖术害人。” “一只耳的耳朵就是被她用妖术给弄掉的。” 李归尔目不斜视地穿过这群脏兮兮的泥猴,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不断传到耳畔。 她的听力很好,即便那些人在十米开外议论她,只要她想,就能一字不落地听到。 据她观测,小镇上的其他人好像都不能做到这个。 所以她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妖怪变的。 但话本上说,妖怪是会吃人的,可她到现在都不想吃人。 所以,她显然不是妖怪。 “我看是她爹娘看见自己生出了这么个妖怪,故意把她扔了喂狗的。” 身后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李归尔辨出,那是刚才的胖子。 “可妖怪的爹娘不应该也是妖怪吗?为什么要扔了她?” 一旁的癞子突然道。 “这…” 胖子没想到癞子这么问,一下卡了壳,一番苦想未果后,他推搡了把癞子,恼羞成怒道: “烦死了,就你话多!” “你这么替妖怪说话,是不是喜欢她?” “哈哈哈,癞子要讨妖怪做媳妇!” 后头的人突然开始起哄,李归尔木着脸,一直走到了拐角。 然而就在她要拐入巷角时,她突然停住脚,随即转身,定定地看住他们。 见状,那群人像是吓傻了一样杵在原地,惊恐地看着她。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个想法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李归尔面无表情地张开嘴,喉咙里发出道不大的声音: “啊。” “啊!妖怪要吃人了!” 没等李归尔把嘴彻底张开,她身后的几条泥鳅已经跑得没了影。 “救命啊!” 男孩们被吓得屁股尿流,哭爹喊娘的叫唤声回荡在长街上,久久不去。 李归尔闭上嘴,转头和角落里的一只土狗对上了眼。 “汪!” 土狗朝李归尔叫了一声,叼起地上的骨头屁颠屁颠地溜开了。 人嫌狗厌。 李归尔无师自通了个四字词语。 第2章 狐狸精 “哟,回来了?” 李归尔刚推开木门,屋里就传来了道尖利的女声。 是和她住一起的张寡妇。 “嗯。” 李归尔点头收伞,自顾自地将手上的菜放到土灶上边。 往锅里倒好水,李归尔走到往灶边,娴熟地往里头添起干草。 “李归尔,你过来一下。” 隔间传来张寡妇的叫唤,李归尔往灶里添了根柴,随后起身推开了隔间的门。 隔间是睡觉的地方,里头的陈设简陋,不同于往日的整洁干净,今天的床上随意地摊着衣物。 李归尔知道张寡妇有把衣服时不时拿出来晒的习惯,美名其曰“开光”,和佛庙里开光的手串一个步骤。 “诺,这件你试试。” 张寡妇从衣堆里拎出件雪青的短袄,对着李归尔努了努嘴。 张寡妇约莫四十来岁的模样,菱形脸,吊梢眉,眸子里像是蓄了泓清水。 “这件我打算过年给我二姑家的小孩,看你身材和她差不多。” “哦。” 李归尔会意点头,上前接过袄子。 换下洗得发白的水蓝褂子,短袄穿在身上意外地合身。 “转过来我看看。” 张寡妇拽住李归尔的手臂,拉着她转了一圈,打量的目光最终落在李归尔编得松松垮垮的辫子上。 张寡妇指尖一动,却径直地穿过李归尔的脑袋,拿起她胯边的衣服拍了拍。 “快换下来,别把你身上的泥粘上去,省得我又要洗一顿。” “哦。” 察觉到被嫌弃的李归尔没什么感觉,任由张寡妇扒着袄子。 “今个我要外出回娘家一趟,午饭我吃过了,晚饭也不用留我那份。” 张寡妇皱着眉,一边说着,随手又掸了掸换下的短袄。 她今天涂了粉,穿着崭新的天青小褂,身形窈窕,姿容美好。 “哦。” 李归尔看着她,点头道。 “门坏了,我叫了木匠下午来修,你盯好屋里的东西,要是叫人顺走了,仔细了你的皮。” “哦。” “大米我换到新买的缸里,要让雨淋到有你好果子吃。” “哦。” 李归尔照旧点头。 看见眼前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张寡妇扶了扶额,只觉得太阳穴突得厉害: “你每天除了“哦”就不会应点别的?” 李归尔一怔,随即又应道: “嗯。” 张寡妇沉默了几秒,随口嘀咕道: “算了,怪瘆人的。” “……” 李归尔有些无语。 张寡妇叠好被褥上的衣物,统一放到一旁的布袋里。 见身旁的人久久没有动作,张寡妇睨了眼李归尔,语气依旧刻薄: “裤子上泥点这么多,上午又去瞎眼瘸子那哼书了?” 李归尔提了提半湿的裤腿,罕见地皱了皱眉。 “葛夫子让我去的。” “你就这么听那小白脸的话?人家让你跳火炕你也跳?” 闻言,李归尔思索了一会儿,很是认真地开口道: “我不是傻子。” “稀奇啊,还以为你这茅坑土块不会还嘴呢!” 张寡妇拍了拍手,转而大笑了起来,两道细长的柳眉几乎要扬到额头。 李归尔:“。” 她有时很不明白大人的一些想法。 张寡妇合好布袋,忽地又把目光投到李归尔身上,似嫌弃般地咂了一嘴后,她很快又扭头把床边的窗子打开。 窗外的冷风伴着雨丝刺了进来,张寡妇哆嗦了一下,张嘴就是骂道: “杀千刀的,冻死你老子娘了!” 只闻“啪”的一声响,木床嘎吱一下又被合上。 张寡妇提着布袋起身,下床又提了两罐陶瓷装的白酒。 她打开门,撑开伞,别脸看向湿嗒嗒的田地,淅沥的雨声里夹杂着她尖利的叫嚷声: “把家看好,别让这雨把老娘的蒜苗给嚯嚯了!” “砰!” 大门被骤然合上,屋外的风有些大,老旧的木门哐哐地响个不停。 总算安静一点了。 李归尔在原地站了一会,突然又想起了土灶还在烧的水。 “坏了。” 她默念一声,赶忙往隔间跑去。 推开门,灶上的木盖腾腾地冒着蒸汽,凑近看,里头的水泡不断往上冒着放大,直至破裂。 “咕咚。” 一颗石子滚入水塘,爆开一株水花。 李归尔踢着土路上的石块,眉眼罕见地耷拉下来。 “哈哈哈,尔尔,你的字还是那么别具一格,我第一次见葛夫子这么叹气。” 和李归尔一同走的是位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鹅蛋脸,齐肩短发,上着月白短衫下套乌长裙,此刻笑弯了眼,很是清丽的模样。 李归尔把怀里的宣纸揉作一团,小声嘟囔道: “没准当年仓颉就是这么写的。” “是是是!我家尔尔可是得仓颉真传,每次一落笔,那叫一个不同凡响,可把葛夫子吓得花容失色。” 李归尔瞪了女孩一眼,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 “楚、晓、燕。” 被叫名字的楚晓燕挺直了身,突然正经: “啊,我看着这天也快黑了,我也快到家了,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李归尔瞥了楚晓燕一眼,早就习惯了她这副样子。 二人一直走到岔口才停住,楚晓燕忽地拍了拍李归尔的肩,道: “今天又下了雨,你一个人过石林的时候可得小心一点啊。” “哦。” 见李归尔一副漠然模样,楚晓燕转了转眼珠,突然拖长了腔: “可别让伞妖勾了去~” 李归尔盯了楚晓燕一会儿,沉默了半天,还是开了口: “…哦。” “唉,”看到李归尔这副模样,楚晓燕叹了口气,不由感概道:尔尔啊,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怕。” 听到这句话,李归尔扬起头,嘴角微微翘起,看着很是得意的样子。 “那我先回家了,”楚晓燕看着她笑了笑,抬头又看了看暗沉的天,话语里有些忧虑,“也不知道石林会不会起雾。” 听到这话,李归尔翘了翘下巴,道: “就算在雾里我也能找到路。” 李归尔迷路了。 这次的雾格外浓,几近看不清前方的路。 一叠叠的碎石堆立在乱石里,堆得很高,远看着就像无数道高大的人影立在雾里。 天上又飘起了小雨,迎面刮来的风刺冷。 呼啸的风声由远及近,李归尔擦了擦额角滴下来的水珠,突然侧过耳朵。 风声有些奇怪。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叫。 这个念头刚起,李归尔的眼前好像划过一道金棕色的亮光。 李归尔绷直了身子,捡起地上的石子,警惕地退了半步。 风声猎猎,李归尔剔除杂声,靠声音辨别着那东西的方位。 石子翻动,步声窸窣,李归尔抓紧石子,转过身,眼眸中突然闯入一抹火红。 是只狐狸,还是只很漂亮的狐狸。 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李归尔怔怔地那双金棕色的眸子对上视线。 “这里怎么会有活的人类?!” 看着晶屏上的人脸,池年猛地拍把桌面,皱眉盯住显示“人类”的分析结果。 “这是无限三百年间的服饰。” 池年身后的感知组组员操作着分析系统,汇报着情况。 听到这话,雨笛习惯性地摸了吧胡子,悠悠开口道: “一百年前正值北域南界外大战,看来这东西是趁乱吸收了那三位折损的北域圣王的散灵,才苟活到现在。” 池年抱胸,不屑道:“啧,还真能躲。” 雨笛道:“无论如何,这孩子也是个突破点。” 闻言,屏幕里狐狸形态的西木子忽然启口,轻挑的声音在密室内荡开:“唉呀呀~对这么小的孩子出手,还真是让人羞愧呢~” “小姑娘~” 眼前的漂亮狐狸突然开口,李归尔吃了一惊。 看来还是只狐狸精。 掌心被石子硌得生疼,李归尔死死盯住眼前的狐狸精,嘴抿成条直线。 “乖孩子~看着我,不要害怕~” 狐狸的语调悠缓绵长,尾音却微微上扬,带着天然的蛊意。 繁杂的思绪被逐步剥离,视线渐渐模糊,李归尔的眼神开始不住涣散。 “乖孩子,告诉我,它在哪?” “它?” 李归尔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目露迷茫。 雨水从她的额角滑到下巴,一路沿着颈线而下,就像是有人强行剖开她的大脑,像拧衣服一样挤出她脑海中的一切记忆。 她整个人像砧板上的鱼肉,将一切都暴露无遗。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齿末咬破舌尖,剧痛传来,眼前的模糊如潮水般褪去。 李归尔抬眼,目光冰冷地落在眼前的狐狸身上。 “唉呀~被它发现了~” 屏幕瞬间一黑,场内陷入一片混乱。 “报告,目标入口点消失。” “报告,领域内的灵增强30%。” 池年俯身按着屏幕,语气抓狂: “这是怎么回事?!” “它发现我们了。” 雨笛沉默了良久,突然开口道: “感知一组的人在吗?” 雨笛身侧的二组队长道:“一组的泽宇队长还在出任务。” 雨笛揉了揉眉心,道:“鹿野呢?” “鹿野大人,她,她在休…假。” 第3章 风息 只一眨眼功夫,身前的狐狸突然消失不见。 风声大作,如刀的冷风拨不开四周的浓雾。 叠石丛立在大雾之中,更像无数道暗中窥伺的人影。 李归尔环顾四周,茫茫一片里,她只能依稀看见前方的乌色高山。 若隐若现的红光摇曳在山腰处。 那是祭祀山神的地方。 往山上走。 耳畔传来怪异的风声,就像是无数道尖利的惨叫声夹杂在一起,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要上山。 李归尔拔开大腿,飞快地往山处跑去。 身后就像是有猛兽在追逐她一般,亦或说,更像是磁铁,要把她往后吸。 但李归尔对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她的脑海里总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叫她不要留在那里。 雨天路滑,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再加上雾气对视线的干扰,寻常人稍不留神就可能栽下。 但李归尔不同,上山的路对她来说早就烂熟于心。 更何况她以前并不是没有碰到过起雾的情况。 穿林翻石,绕涧攀岩。 李归尔抓着岩壁的石块,臂间一用力,成功翻上了山顶的平台。 她单膝撑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眼前映入一口巨大的山洞,洞口被无数条盘根错节的粗硕藤蔓封住。 洞两边分别立着两个巨大的火把,曳曳火光把顶上写有“山神洞天”的牌匾映得发亮。 即便到了山顶,雾依旧没有散开。 李归尔支起身子,边往山神洞前走,边回头看。 可身后除了白茫茫的雾,依旧空空荡荡。 但那种被什么东西追逐的感觉依旧存在,甚至愈发强烈。 指尖触碰到洞口的藤蔓,李归尔立在宽大的洞口前,一个念头忽然在脑海里闪过。 难道说,它藏在雾里? “呼——” 肩侧的辫子被风带得往身前荡,耳朵像是被咬住了一般,要拖着她的脑袋往后扯。 那千万道交杂在一起的鬼哭狼嚎声又在耳边响起。 李归尔想,她也许真碰到了话本里勾人心魄的伞妖。 但她很奇怪,话本子里的书生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声音。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李归尔抬手捂了捂右耳,随后又捏住树藤上的一片小叶,淡声启口道: “风息。” 语落,呼声骤停。 原本粗硕的藤蔓忽地抽出柔软的新枝,缠绕勾住李归尔的指尖。 荧绿色的光华在扭动的树藤间亮起,只一刹功夫,交缠的藤蔓就解开了道一人高的入口。 李归尔往前踏了一步。 身后的藤蔓扭动,重新封住了洞口。 “你又来了。” 耳畔传来一道清润的少年的声音。 李归尔抬眼,正见风息屈腿单坐在神龛前,深紫的长发一路垂到了蒲团上。 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的模样。 神龛台上的烛火照亮了他半边脸,被刘海遮住的暗紫色的凤眸里跳跃着火光。 “今天带了玻璃珠,但掉在路上了。” 李归尔一边说着,随后在风息身侧的蒲团上坐下,顺手在神龛底下抽出了一盒石质方盒。 “没关系。” 看着眼前的李归尔,风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可眼里的光亮却黯淡了一些。 石盒打开,露出了内里装着的跳棋,每颗都是李归尔用石子打磨的。 虽然看着很是粗糙,但却出奇得耐用,他们已经玩了很久了。 风息拖着腮,垂下的视线从跳棋滑落到抓着石盒的手指,表情忽然一顿: “你的手流血了。” 闻言,李归尔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掌心的血迹。 她张了张自己的手,细碎的血痂从伤口处落下。 掌心上淡粉色的疤痕微微出露。 李归尔合了手,对着风息开口道: “已经干了。” 风息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半握住李归尔的手腕,抬起另一只手将她合起的掌打开。 李归尔配合地张开手,看着风息将手指点在她的伤痕处。 他细长的指尖幻化成嫩绿的枝条,缠绕住她的掌心。 看着这一幕,李归尔显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她知道她这唯二的朋友有些特殊,他住在山神庙里,某些时候展现出来的能力,似乎比她更合乎话本里对妖怪的描述。 但妖怪是吃人的,风息不会吃她。 枝条抽出叶子,在她的掌心绕了两圈,将疤痕彻底覆盖。 李归尔握了握掌,有些好奇: “这是做什么?” 风息思索了一会儿,半天才给出个答案: “包子。” 听到回答,李归尔愣了一下,稍后便意识到风息想说什么。 她捡起根树枝,一边在地上划着字,一边说道: “包子是吃的,这叫包扎。” 看着沙地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风息沉默地抬起头,恰好对上了李归尔那双认真的眼睛。 他在山下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李归尔夹在这群人之间,乍一看也许不出挑,唯独一双眼睛很亮,像竹叶上的露水。 “…哦。” 风息别过脸,闷闷地应了一声,顺势又捞起了蒲团边上的一条草叶。 指尖绕着叶尖打转,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又道: “今天有点晚了,来编草吧。” 李归尔放下手中的跳棋,看着他,慢吞吞地张开嘴: “…哦。” “不要学我说话。” 听到回复,风息揪了把手里的草叶,像是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哦。” 李归尔接过眼前递来的草叶,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 视线里,风息那双莹白的尖耳好像有些泛红。 她好奇地往那看去,可只是一眨眼功夫,耳朵便被紫发挡住。 指尖灵活地穿梭在草叶之间,李归尔把脸凑过去,一边看一边学着风息的动作,一步步将草叶编制成想要的模样。 火光摇曳,两个人盘腿坐在神龛前,低头地编着草蚂蚱,但气氛总有些奇怪。 蚂蚱编到最后一步,风息突然止住动作。 李归尔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风息今天有些格外沉默。 李归尔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上山路上的情景,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 “山路上的火把好像不亮了。” “是吗?” 风息眼也没抬地应了一声,密长的睫毛一丝丝地映在他眼下,根根分明。 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嗯。” 李归尔将做好的蚂蚱放到风息腿边,默默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镇上的人敬仰山神,于是在上山的路上添置了火把,好让那些晚间赶路亦或逢大雾的山民找到方向。 风息抬手摸了摸腿边的蚂蚱,眉眼不自觉弯起: “也许是因为你不怎么来了,我倒没怎么注意这个了。” 李归尔皱了皱眉,很是疑惑: “我只隔了两天没来。” “两天吗?”风息默念着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可我总模模糊糊地觉着过了好久好久。” “模模糊糊?” 李归尔的疑惑更深。 “也许是这几天总会做些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 “嗯,很奇怪…”风息的睫毛颤了颤,眼神有些飘忽,“在梦里,就像是过了几百年那么长,但醒来后什么却也不记得,也睡不着。” 李归尔没有睡不着过,但总听别人有过这种经历,她琢磨了一下,心下有了猜测: “也许是你梦里的这些东西太可怕了,即便不记得,却依旧害怕得睡不着。” “害怕吗?” 风息歪了歪头,像是不太理解。 “葛夫子说,害怕因为拥有,因为太挂念一件东西,才会显得失去它是多么可怖,你会想要避开这件事,甚至希望它从来没有发生过。” “也许吧,”风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稍后又看着李归尔问道,“你做噩梦时也会这样吗?尔尔。” 风息问着,特地放缓了最后两个字。 在此之前,李归尔只在楚晓燕那里听到过这个称呼,她不知道风息是怎么知道的。 李归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我没有拥有过什么,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李归尔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地像讨论今天怎么样一般,对她而言,这确实是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风息看着她,过了很久,才开口道: “这样啊。” 即便是在空旷的山洞里,风息这句轻轻的话语依旧像散开的蒲公英一样,飘得无声无息。 李归尔伸了伸发酸的腿,好心地提了个建议: “你可以向山神许愿,他会保佑你的。” 闻言,风息怔了怔,稍后又摇了摇头,看着满脸遗憾的样子: “只有你许愿才最有效果。” “为什么?” 李归尔疑惑地歪了歪头。 风息注视着李归尔的眼睛,一字字道: “也许是因为,你是山神最喜欢的人类。” “你怎么知道?” “秘密。” “哦。” 李归尔应了一声,慢吞吞地抓了把地上的沙土奉在神龛的土炉间。 随后她背过身,跪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地许起了愿。 风屈着单腿,视线一转不转地落在李归尔缠着藤蔓的掌间。 【山神大人在上,保佑我的朋友风息,今晚做个好梦。】 就像以前一样,李归尔的许愿词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脑海。 风息忍不住弯了弯眸子,他别过脸,把脸埋进手臂,偷偷地笑了起来。 —— 龙游一处荒废大楼里,依稀可见四道身影聚在一处。 “风息,还…没有消息吗?” 其中一个胖矮接近球状的黑影忧心忡忡地开了口,如果细看的话,他俨然是只老虎的模样。 “那个领域有些奇怪,种子追踪到风息这些天总在一个地方徘徊。” 回老虎话的人,是个斜刘海娃娃脸模样的少年。 “我们…要不要,把风息拉出来?” 老虎的话一落,场面一时沉默了下来。 其中三道黑影很是默契地看向一位头上顶着两角的蓝发冷脸男人。 此刻,他显然是这四个人里的主心骨。 蓝发男沉思一晌,忽地抬眸,语声冷冽: “再等等,再给风息一点时间,我能够感受到,它就要出现了。” 第4章 狐狸寡妇 李归尔在清晨的时候下了山。 她抄着小路,远远地就在田埂上瞧见了那间熟悉的土屋。 穿过泥泞的田埂,李归尔在屋外的石子路上停住。 她踩着凸起的石块,蹭去了布鞋底下黏着的泥土。 等到确定鞋底没什么泥后,李归尔这才继续往前走。 推开柴门,李归尔进了灶台间,走到烧火时常坐着的木凳子那,在烧火钳边上找到本皱巴巴的书。 书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书页发黄,书角有点烂,封面上繁体写着的“西游记”三个大字也快褪得看不清。 李归尔抱起《西游记》,起身往门外走去。 隔间很安静,整栋屋子里只有她的脚步声。 “嘎吱——” 推开柴门,外头的风灌进了脖子里。 李归尔扯了扯自己的褂子,抬头就看见屋前一片绿葱葱的蒜苗,视线移动,正对着田地的卧室窗户还闭着。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 李归尔若有所觉地低下头,小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天气转凉了。 她想。 “刀砍锤敲不得坏,又教雷打火来烧。 老孙其实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háo。” 一处破败的茅草屋里,李归尔拿着《西游记》,站在一处床榻前,毫无起伏地念着书里的文字。 “送在老君炉里炼,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满开炉我跳出,手持铁棒绕天跑。 纵横到处无遮挡,三十三天闹一遭。 我佛如来施法力,五行山压老孙腰。 整整压该五百载,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转上雷音见玉毫。 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 磕磕绊绊念完这一长串对白后,李归尔停下来,看向床上瘦得和麻秆一样的李老头。 “什么?!” 见李归尔停下来,原本瘫着的李老头突然叫嚷起来,发出和锯木头一样刺耳的声音。 “最后一句是什么?大声点,你是没吃饭吗?!” 破败的木床嘎吱嘎吱摇晃着,李老头支起佝偻的上半身,可劲地伸着脖子,把长着疮的招风耳往李归尔这边凑。 浑浊的眼珠子不住往上翻着,露出一口磕碜的黄牙。 李归尔看了眼李老头,视线又划回标满拼音的书页,拔高了声念道: “历代驰名第一妖。” 听到李归尔的话,李老头像是静止了一般,只瞪着颗青白的眼珠。 半晌,他开了口: “孙大圣,这是,是打谁了?” 李归尔道:“黑熊精。” “黑熊精?” 李老头瘪着嘴,咂巴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李老头面色一沉,顷刻间又暴叱道: “你个狗日的小王八蛋,敢哄到你老子头上来了,孙大圣昨儿还没大闹天宫,今个儿怎么就打到黑熊精了!” “……” 李归尔沉默地看着李老头,知道他的脑子又糊涂了。 见李归尔久久没有回复,李老头骂咧咧地摆了摆手,道: “从头念!从头念!”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 李老头猛地一拍床,几乎要将摇摇欲坠的木床打塌。 “老子心里有数!蠢出生天的王八羔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老头子瞎了,糊涂了?时间都搞不明白了?” 李归尔静静地凝注着李老头,过了好久才开口道: “时间到了。” “你个小王八蛋!” 李老头整张脸涨成猪肝色,指着李归尔的鼻子忿忿骂道,却因为太过用力而咳了起来。 “咳咳,老子不和你耍,拿饭来,拿完饭就给老子滚…咳咳咳。” “哦。” 李归尔点头,转身走到一旁被柴熏得发黑的土灶。 木盖子一打开,那股油渍渍的菜香伴着蒸汽扑面而来,露出了锅里盛着饭的瓷碗。 待拿出碗时,李归尔的动作一顿。 手上的瓷碗缺了口,上头白白的一碗米饭,一点菜也没有。 “怎么这么慢?咳咳…咳,是不是,要饿死我李老汉?!” 隔壁传来李老头不满的催促声。 李归尔收了眼神,捧着碗缘,抬腿往外走。 “狗日的瘪三王八蛋!我就知道你们盼着老子我早点死!” 待看清李归尔手里的碗,李老头瞪圆了眼睛,朝着门外就劈头盖脸骂道: “先前还有口白菜的,现在戏都不肯做了,是一点油都不给老子留!” 李老头生下来就是个瘸子,没有子女,中年时还意外瞎了只眼。 日常的开支都靠兄弟姊妹的接济。 但他的脾气很怪,几乎算得上无赖,村里人都不太待见他,他的兄弟姊妹都避着和李老头见面。 “我李老汉偏不如你们这群杀千刀的愿!” 李老头骂完,往痰盂里吐了口老痰。 稍后,他哆嗦着拿起筷子,张开嘴,往里头塞了口饭。 “呸!” 米饭被一口吐在痰盂里,李老头抹着嘴,不满道: “拿走!干死老子了!” 李归尔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抬手端走了碗。 “咔哒——” 李老头不知从哪里翻出个铁皮盒子,上面的牡丹图案褪了色,看着有些年头了。 这种盒子李归尔曾在楚晓燕家见过,这是用来装饼干用的。 翘边盖子轻轻一抬就开了。 里头是一片散装的花花绿绿的糖,大小不一,其中以喜糖居多。 李老头缩着脖子看了一圈,忽地对李归尔咧开嘴黄牙,桀桀地笑了两声: “我老头子命硬着呢,看谁先熬死谁!” 李归尔看着他,眨了眨眼,端着瓷碗问道: “饭放哪?” 李老汉表情一僵,突然又暴了起来: “你不吃就倒了让狗吃去!” “哦。” 李归尔点头,转身往门外走去。 “那寡妇走了?” 身后又传来李老头沙哑难听的声音。 李归尔停下脚,回道: “回娘家了。” 听到这话,李老头突然又笑了起来,嘎嘎的笑声,像是坏掉的木门。 “是不要你喽~” “……” 李归尔没做声,端着碗,抬腿迈过底下的门槛,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外头的风有点大,李归尔在鸭圈前蹲了下来,肚子适时地响起。 李归尔看了眼四周,确定没人后,默默埋头扒起了碗里的米饭。 筷子翻到底下,突然露出一团酱色的东西。 李归尔一怔,稍后又拿筷子戳了戳,筷子轻松戳穿了那东西的皮,看着很是软腻。 是猪蹄。 李归尔认了出来。 想必又是那几个送饭的小孩把肉藏到了底下。 他们之前也这么干过。 李归尔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夹起猪蹄送到嘴边。 入口是软糯的触感,赤棕色的肉皮伴着浓郁的卤汁一同在她舌尖化开。 李归尔眼睛一亮,随后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吃完后,李归尔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一碗猪脚饭二十个铜板,她攒了十五个铜板,只要过年时再去刘屠夫那帮忙,就能攒够两碗猪脚饭的钱。 虽然不是很想还这碗猪脚饭,但葛夫子讲过,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欠了他人就要还,她明白这个道理。 瓷碗轻轻一放,太阳从东划到西,手间的东西也从硬邦邦的筷子变成了柔韧的青草。 “尔尔,那疯老头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李归尔盘腿坐在一处山坡上,背靠着块方长的墓碑,听着楚晓燕在耳边絮絮叨叨地念着。 “明明不是你扔的石头,葛夫子怎么就只罚你一个去说书?” “你给他念十个月的书,孙悟空都打了天庭三十五次了。” “前月十五,我表叔结婚,那脏脏臭臭的疯老头腆着脸上了酒桌,又吃白饭又抢我喜糖,要不是看在我表叔的面子上,我才不想给他呢!” “我要是结婚了…不对,我才不想结婚,我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我爹说,女孩子就要相夫教子,可我一点也坐不住!” 李归尔低着头,在碑边拿起朵紫色的假花,在手上转了一圈,抬起来插在了楚晓燕的耳边。 “好看。” 李归尔弯腰打量了楚晓燕一周,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不同于李归尔的满意,楚晓燕瞪圆了眼,一脸震惊地开口道: “尔尔,大人说给死人的花不能带!” 李归尔很是疑惑:“为什么?” “因为…”楚晓燕一下子就被问住,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出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晦气?” “晦气?” 李归尔眨了眨眼,还是不太明白。 “应该是害怕死人生气惩罚他们。” “那你会害怕吗?” 李归尔追问道。 楚晓燕摸了摸耳朵上的紫花,拨浪鼓似地摇起了头: “胡说,我才不怕,这可是我阿婆,我们来看她,她肯定很开心的。” 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多事都处于模模糊糊的状态。 对于一件事情都可以进行任性的判断,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对就是错,不是好就是坏。 “因为是亲人所以才不怕吗?” 李归尔点了点头,低头又拿了朵橙色的假花。 楚晓燕低下头,任由李归尔给她簪上,同时还不忘碎碎念地补充道: “不止是亲人,还有你牵挂的人。” 李归尔闻若未闻,只对着楚晓燕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也好看。” “嘿嘿,”楚晓燕笑了两声,突然像是清醒过来一般开口道,“不对不对不对,尔尔,你刚刚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李归尔点头,道:“在听。” “我说什么了?” “你坐不住,想去外面看看。” “对对对,”楚晓燕激动地抬起手,话锋却突然一转,“但我听那些大人说,现在外面到处在打仗,很乱很乱,每天都在死人。” 李归尔眨了眨眼,开口问道: “谁在杀人?” 楚晓燕把手一摊,脱口而出道: “当然是人啊。” “为什么?” “emm…我也不知道,”楚晓燕耸了耸肩,索性躺了下来,“你知道的,大人们有时候总是很奇怪。” “嗯。” 李归尔学着楚晓燕的样子也躺了下来。 两人把头枕在墓前,野草耷在她们的脸颊上,仰头看就是无边无际的天空。 “尔尔,你知道世界地图吗?” 天上恰时飞过一只山鸟,李归尔的耳畔传来楚晓燕的声音。 “不知道。” “其实就是一幅画,但画的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样子,”楚晓燕解释着,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我在我堂哥那里看见过,那上面,黄色的是大山,绿色的是平原,蓝色的是大海,我们的小镇在那上面,只有芝麻粒那么大。” 山鸟朝着快落山的太阳,越飞越远,渐渐缩成了一小颗黑点。 李归尔被太阳光照着,不自觉眯了眯眼。 模糊的视线里,身旁的人抬起了手,对着天空比划了起来: “尔尔,你说这个天,怎么就这么这么大,这个地,怎么就这么这么宽呢。” 李归尔不做声,只是看着眼前的手指被金黄的余晖亮。 “尔尔,等仗打完了,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好不好?” 李归尔跟着抬起手,把手掌张开又合起,太阳光在她的指缝里出现又消失。 原本看不到边的天地,此刻和她们的手掌一样大。 李归尔突然想到了如来佛的手掌。 她若有所觉地把手握成拳,看着太阳再一次在她眼前消失。 一个拳头,就是无数个十万八千里的行程。 她也有筋斗云了。 “好。” 过了好久,李归尔缓缓回道。 得到回应,楚晓燕笑开了眼,把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形状,对着眼前的大山和太阳喊道: “阿婆——你听到了吗?等仗打完,我楚晓燕要和李归尔一起出去看世界!” 送走楚晓燕后,李归尔在山坡又坐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了才起身。 村头杏树的叶子刚开始掉,晚上要更冷一些。 眼前是熟悉的小摊景象,李归尔漫无目的地在青石路上穿梭着,听着卖烧饼的小贩散懒地吆喝着。 掐指算着,她和张寡妇已经快一起住一年了。 在此之前,她每天都会在青石路上走向不同的岔路口。 绕过拐角,李归尔抬起头,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路尽头的屋子还亮着,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栅栏前,朝着李归尔的方向望来。 李归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地迈大步子往前跑了几步。 小屋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大,可不知怎么的,李归尔的步子却越来越小,最后堪堪踩在了那人的影子上。 她还穿着昨天那身天青小褂。 李归尔垂下眼,感受到眼前人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脸上。 “哎呀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眼前人笑吟吟地开了口,那双含情的吊梢眉弯着,眼尾勾起撩人的弧度。 语落,是一阵的沉默。 身前的影子开始挪动,渐渐从足尖攀到额头。 直到邻舍的狗叫完三声后,李归尔才仰起脸,缓缓开口道: “迷路了。” 张寡妇的动作一顿,转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眼前的人是假的。 李归尔直直对上她的目光,无比清楚这一点。 柜子里的衣服早空了,张寡妇不会回来了。 第5章 戈刿 “还愣在那做什么?站着不冷吗?” 假的张寡妇半倚在被褥间,手撑着床榻,歪头笑吟吟看着李归尔。 她平日里都和张寡妇挤一处的,屋里也只有这一张床。 李归尔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眼前人。 “这是怎么了?” 见李归尔半天没有动作,那人撩了撩耳边的碎发,嘴上说的关切,可唇边的笑意却不减。 “脸色这么差,是冻着了呢,还是…” 话语在这戛然而止,那人溜着双狭长的吊梢眉,直勾勾地望着李归尔。 “被吓着了呢?” 未尽的言语悠悠地吐了出来,眼前人的眼睛眯起,眼尾的弧度向上勾着,一副耐人寻味的模样。 “没有。” 半晌,李归尔摇了摇头,迈开腿就往床榻上走。 脱下布鞋,李归尔自然地往床内侧躺去,手指捏住被角,柔软的被褥向上移着,缓缓擦过身侧那人的衣襟。 那人的身子像是猛地僵住了一样。 李归尔抬眼看她,那张和张寡妇一模一样的脸依旧端着完美笑容,但仔细看去,那精致的瓷面上像是出现了丝丝裂纹。 笑得好假。 李归尔这么想道。 话本子里说,妖怪常会化作美女,引诱书生,然后“裂生腹,掬生心而去”。 也有的会吸取阳气,有的甚至会直接吃小孩。 往往那些话本子里的书生在知道这一切,无不是“大骇”,“悚然”。 李归尔知道自己应该害怕的,可心里依旧一点波动也没有。 她这么想着,身子顺势往下滑,躺到了被子里,手臂却无可避免地贴到了那精怪的腰间。 想象中的冷并没有传来。 原来妖怪的身体也是暖的。 李归尔后知后觉地想到,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身旁的“人”。 她半靠着床板,被褥堆在腰间,一头如瀑的乌发散开,留了一缕垂在身前。 明明是同一张脸,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难道这就是妖怪吗? “还没看够呢~” 妖怪那刻意拖长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李归尔眼前的视线一暗,脸颊也随之传来凉丝丝的触感。 是妖怪垂下来的头发。 李归尔抬眼,正对上低头的妖怪。 妖怪的身子往被子里下滑了一些,此刻,她唇边噙着笑,一双吊梢眉摄人心魄: “偷看可不是乖孩子的行为。”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脸上。 有点痒。 李归尔想着,抬手拍开脸上落下的几缕头发,稍后才看着那妖怪应道: “哦。” 说完,李归尔就闭上了眼。 “……” 看着眼前人就这么干脆地把眼睛闭上,西木子差点没保持住脸上的笑。 这是在嫌弃他…吗? 她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假的,却还能这么心安地躺在这里。 他那些再明显不过的试探,她是真的听不懂,还是—— 有备无患? 思绪骤停,原本眯着的眸子微微睁开。 乌黑的瞳孔中划过一丝金棕色的暗光。 也许在常人看来只是普通的景象,但在西木子眼里,李归尔的身上却漂浮着暗红色的荧光,更有细小的暗红圆点在她身上游荡。 是它的灵。 可李归尔却又是个实打实的人类。 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身旁人的脸上,她有些黑,颧骨略高,眉眼细长,可棱角又很锋利,看着营养不良。 李归尔身上的被子有规律地起伏着,吐息均匀平缓。 居然真睡着了。 西木子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指尖却摸了空。 差点忘了,他现在用不了扇子。 自从被它发现后,领域内的干扰断绝了他和外界的联系,按理来说,它应该早就动手才是。 但直到现在,它却迟迟没有现身。 究竟是在等待,还是另有所图。 想到这,西木子眼中的金光又更甚几分。 这一次,眼前的红光更亮几分,但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那层暗红色的红光下,隐隐还压着层赤色。 只是和红光比起来,它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眸中的诧异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 哎呀呀~原来是这样吗? 情况有些复杂了呢… — “鹿野大人。” 狭长的过道内响起一串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来人一头白发,扎着利落的低马尾,眉眼英气,神情淡漠,唇线抿得笔直。 一副生人勿近模样。 大门推开,一位穿着卫衣的男子毕恭毕敬地将资料递了过去。 接过资料,鹿野淡声启口问道: “目标消失前在哪里?” “龙游市郊地下五米。” “地下?” 指尖一顿,页面恰好停在了介绍上。 “戈刿,御灵系—火,空间系—未知领域,无限前三百年成仙,祸乱一方,无限三年斩之。” “它是怎么活下来的?” “目前猜测,它应该是借着特殊的领域逃脱,后吸收了北域那三位折损圣王的散灵…一直躲在龙游市郊地下。” “之前没有探测到过?” “二组是新调到这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说着,卫衣男低下头,声音发虚。 “……” 鹿野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稍后又别开了眼,继续翻着资料。 “三组的人从那后,灵力几近干涸,这几天恢复后,才说领域内对记忆有影响,进去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闻言,鹿野扯了扯嘴角,眉头微拧: “擅自进入领域,你们是蠢吗?” 卫衣男摸了摸鼻子,小声地回复道: “…西木长老也在里面。” 鹿野:“。” 沉默一阵后,鹿野将资料一放,启口说道: “走。” “啊?”卫衣男半吃惊地张着嘴,显然还没搞清状况,“鹿野大人,去去去哪?” 鹿野瞥了他一眼,道: “你说呢?” “那,那要通知池年大人吗?池年大人说发生了什么都要和他…” 没等卫衣男说完,鹿野漠然转身,冷不防扔下一句话: “那你以后就跟着他吧。” “啊?!” 卫衣男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急忙喊道: “鹿野大人!我们要去吗?” “我一个就足够了。” 鹿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闻言,卫衣男转头,和身旁的小卷毛同事面面相觑: “我们怎么办?” 小卷毛是个急性子,闻言恨铁不成钢地对卫衣男说道: “你个傻子!赶快跟上啊!” “鹿野大人不是说她一个人就够了…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小卷毛抬手捂脸,一脸生无可恋地开口道: “真是没救了。” 第6章 辫子 清晨起来,李归尔习惯性地烧起了灶上的火。 直到把粥盛出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放了两人份的米。 她不知道妖怪会不会喝粥,但还是把碗端了过去。 那妖怪坐在方桌那,踦着腿,一只手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 李归尔进屋时,只觉得那道显著的目光蛇一样地在她身上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她的头发上。 “你靠近些。” 妖怪笑眯眯地对她勾了勾手指。 李归尔疑惑地歪了歪头,但还是在她旁边站下,看着妖怪抬手捏住了她的头发。 是要吃她了吗? 葱白的指尖穿梭在她的发丝之间,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那妖怪只花了三两下的功夫,就给她编了条标致的辫子。 “都这么大了,怎么连辫子也不会编?” “…谢谢。” 李归尔将手里的碗放下,移开凳子了一点,埋头喝粥。 妖怪今天穿了身赭色的长衫,李归尔从来没有见张寡妇穿过。 想必是妖怪自己变出来的。 它在这方面似乎特别重视。 “我走了。” 喝完粥,李归尔放下碗,对着西木子开口道。 西木子一怔,疑惑问道:“去哪?” 李归尔自顾自地从柴房拿出《西游记》,对着西木子挥了挥,道:“去给李老头说书。” “你为什么要去给他说书?” “十个月前,我看到几个小孩往李老头屋子里扔石头,事后他们说是我干的,葛夫子知道后,就罚我去给李老头说书。” “既然不是你干的,为什么要去说书?” 李归尔看着西木子,老实巴交道:“只有李老头那才有完整的《西游记》。” “哦?”西木子的视线从那本快翻烂的《西游记》滑下,嘴角噙笑,“都十个月了,你还没看完?” “看完了。” “你都看完了,为什么还要去?” “我答应李老头要给他说完《西游记》,”说到这,李归尔顿了顿,稍后又一脸认真地接道,“葛夫子说过,君子重信,一诺千金。” 西木子看着她,笑吟吟地开口道,“这位好君子,万一你这辈子都讲不完呢?” 李归尔思考了一会,十分自然地把话说出口:“那就讲一辈子。” 西木子不由笑道: “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 李归尔思索着地点了点头,稍后又摇了摇头,对着西木子疑惑地皱起了眉,“这重要吗?” “唔…不重要。” 西木子拿勺子拌了拌手头的粥,兀自说道: “你说的那位葛夫子,叫什么名字?” 李归尔思索了一会儿,道:“葛贵。” 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住,勺子靠在碗壁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葛,贵?” 西木子静了半晌,看着李归尔道。 “你说他叫葛贵?” 李归尔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西木子看了李归尔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那位葛夫子在哪?” “村里的书塾,周一至周五的下午,村里的小孩都会去他那听课。” 西木子会意点头,忽地又笑道: “哎呀呀~真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李归尔不明白西木子到底在想什么。 葛夫子说过,言行合一,人说的话和他的行为要一致。 如果这妖怪真的想说的话,应该会直接告诉她才对。 看着西木子的笑脸,李归尔歪了歪头,疑惑道: “我做得不对吗?” 西木子突然敛住笑,隔了一会儿方抬眸,看着李归尔道: “你觉得对,就是对。” “哦。” 李归尔应了一声,顺手将桌子上的碗筷往西木子那一推,开口道: “吃完记得洗碗。” 闻言,西木子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 —— “狗日的小王八蛋,让你再皮,让你再皮!” 到那座熟悉的茅屋刚在李归尔视线里冒了个尖时,便能听见李老头忿忿的叫骂声。 她往前走了几步,几个男孩恰好从门口跑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拿着赶鸭的竹竿,一瘸一拐赶着人的李老头。 “一群小王八蛋。” 见那几个小孩终于跑得没影,李老头扶着膝盖大喘着气,一条粘泥的竹竿握在手上,一眼就瞧见了门口的李归尔。 “看什么呢?你老子命硬着呢!” “哦。” 李归尔对着李老汉点了点头,不明白他命硬不硬和她有什么关系。 见李归尔半天没吭声,李老头慢慢地把上身立了起来,气喘吁吁地问道: “饭吃了没?” 李归尔看着他,道: “吃了。” 李老头扫了李归尔一眼,瓮声道: “进来吧。” “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 正是: 鸿濛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李归尔面无表情地念着书上的第一回,李老头在今天似乎听得格外认真,时不时就要打断李归尔要求再念一遍。 等李归尔再念一遍时,李老头便会突然安静下来,只暴着双青白眼,看着有些唬人。 但李归尔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 “毕竟不知向后修些甚么道果,且听……” 就在李归尔要念到“下回分解”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串清脆的叩门声。 李归尔对这一幕无比熟悉,大抵又是那几个皮一点的小孩跑来瞎闹。 “狗日的……一群小王八蛋,别让老子逮到你们!” 见被打断,李老头骂骂咧咧地起了身,拿起床边放着的竹竿就往门口走。 李归尔默默地往墙边靠了靠,因为上回,那群小孩就往屋里头扔了几只癞蛤蟆。 “嘎吱——” 大门被猛地推开,外头的冷风唰唰地刮了进来。 意料之中的笑声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李老头颤抖的声线。 “你…你…” 李归尔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目光从李老头战栗的指尖游离到那张熟悉的笑面上,一时间不由愣住。 “结束了吗?” 张寡妇模样的妖怪笑眯眯地倚着门,对李老头开口道: “我来接她吃午饭。” 李老头像是没有听见西木子说什么一样,依旧抬着手,话语支离破碎: “你,你,怎么会…” — “你不会烧饭吗?” 看着眼前还没上菜的空荡荡的木桌,李归尔一脸木然地看向身前坐着的西木子。 “不会。” 西木子回答地很干脆。 “哦。” 李归尔从木桌上摆放的竹筒里抽出两双筷子,分了西木子一双。 张寡妇说过,要是她连烧饭都不会,那就是和邻家看门的小黑没有区别。 (ps:剧情需要,作者也不会烧饭,勿骂勿骂) 于是李归尔对西木子的原型有了猜测—— 一条爱漂亮的狗精。 “想什么呢?” 脑袋突然挨了一记筷子,李归尔茫然地抬起头,正对上西木子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李归尔只觉得自己脑袋像是被人剥洋葱一样剥开了一样,隐隐作痛。 被筷子敲了是这样痛的吗? 李归尔有些困惑,但同时没有忘记西木子的问题。 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可这么一来就暴露了自己知道她是妖怪的事实。 但葛夫子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李归尔不喜欢说谎。 可此刻她也不能开口。 于是李归尔就沉默地盯住了眼前的妖怪,连眼都不带眨一下。 西木子:“。” “这两碗是谁的?” 就在西木子快被盯得发毛的时刻,热腾腾的面摊里传来了店家的吆喝声。 李归尔一眼就瞧见了他们二人的面,她刚要开口,旁边突然响起一道难听似车轱辘一样的声音。 “我俩的!我俩的!” 李归尔回过头,果不其然地看到了男人那张熟悉的麻子脸。 李归尔看着麻脸男,语气平淡: “一只耳,这面是我们的。” “臭娘们儿,找死!” 那被叫做一只耳的中年麻脸汉子猛地拍下桌子,站了起来。 他约莫五十好几的模样,身材高大肥圆,裆间的布条扎着,兜着他那团圆滚的肚子。 但让人格外注意的是,他只有一只耳朵。 闻言,李归尔站起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但这一幕落在一只耳眼里,无疑成了挑衅。 “小兔崽子,你以为我真不敢弄死你吗?” 一只耳大吼着往后退了几步。 “你看,我就说一只耳的耳朵是被这妖怪弄掉的吧,不然为什么这么怕他。” 耳畔传来几道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余光瞥去,依旧是村里的那几个小孩。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隔壁摊卖猪肉的刘屠夫突然插嘴道: “一只耳,当这么多人欺负个小姑娘,你不嫌害臊!” 刘屠夫说着,还把手间的杀猪刀往菜板上一插,抡着浑圆的膀子就要上前来。 一只耳见情况不对,忙压低了声对着李归尔恶狠地开口道: “我们走着瞧!” 说完,一只耳便挺着他那肥大的身子踱开。 见李归尔回来,西木子支手撑着下巴,对着李归尔勾了勾唇: “他方才说什么?” 李归尔拿起筷子,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他让我们走着瞧。” 说着,李归尔大口地把面条往嘴里送去。 “他那耳朵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李归尔咽下,西木子的话语紧随而来。 她嚼了会儿口中的面,鼓着腮帮子对西木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牙齿,咬的。” 听到这话,原本还在慢悠悠搅拌着汤面的西木子突然顿住。 沉默了半晌过后,他才悠悠地启了口: “真是看不出来呢~” 李归尔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也没想去明白。 埋头吃面的同时,一抹忽起的清风拂过脸侧,李归尔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朝着不远处的树桠子看去。 鼻息之间是若有若无的草木香,可视线只留下那条空荡荡摇晃的枝丫。 风息… 李归尔抬着头,心中有了答案。 “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就在李归尔出神的片刻,耳畔又传来西木子的声音。 回头看去,他不知何时凑近了些,吊梢眼弯成弧线,笑眯眯地勾起了李归尔的下巴。 “张嘴。” 冰凉的指节搭在脸颊边上,李归尔猜他是想看看她的牙齿。 李归尔老实地张开嘴,感受着那道探究的目光在她的口腔间游离。 入目的牙齿平平无奇,甚至还缺了一颗。 大概还处在人类小孩的换牙期。 脸部的肌肉有些发酸,李归尔眨了眨眼,感觉西木子似乎看了很久。 难道她真的是妖怪? 李归尔的视线上移,兀然和那双狭长的吊梢眼对上视线,李归尔的目光也逐渐严肃起来。 然而就在她准备迎接自己妖怪的身份时,眼前人却忽地笑出声: “没什么,只是看你牙上有片菜叶子。” 李归尔:“。” 第7章 领域的秘密 “鹿野大人,目标的消失点,就是在这里。” 卫衣男端着资料,小心翼翼地对着身前的路也说道。 这里虽然是市郊,但最近也开发起来,高楼小区不在少数,他们一行人在这左拐右拐,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处较为僻静的巷角。 沉默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卫衣男,鹿野缓缓抬眸,颜色各异的代表灵的圆点在她眼前浮现。 暗红色的细点从地底细细麻麻地钻了出来,但它们没有方向,只是胡乱地在四周飘着,像毒蛇一般伏游在地表。 “不自量力。” 鹿野淡声启口,眉头一拧,皓蓝的眸子骤然变成血红。 眼前的场景再度变幻,原本散乱无章的红点之中亮起几颗更为显目的红点,渐渐地聚集成一条曲折的路线。 “找到了。” 眼中的血红褪下,鹿野淡声启口,抬手接过卫衣男递来的平板,在上面点了几下。 “领域关闭了,暂时进不去。” 但还没等平板调出地下形态图,卫衣男的通讯器率先响起。 卫衣男拿起一看,表情顿时僵住: “鹿野大人,是池…长老…” “给我。” 拿过手机,刚点开就是池年的怒吼: “鹿野!擅自行动,你简直就是胡来!” “管好你自己。” “你!” 话筒那边的人刚要发作,鹿野便挂断了电话。 随后她又对着一旁的卫衣男开口道: “领域外部的灵很虚弱,核心集中在内部,且处于不断增长的趋势。” 卫衣男拿起资料本子,一边写着还不时点头道: “哦哦哦,是戈刿在恢复吗?” 鹿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开口道: “…它的灵是散的。” “散…灵?” 卫衣男顿时愣住。 妖精聚灵而生,散灵而亡。 死后生灵消散,回归自然,生灵会再被吸收,直至自然聚灵,孕育出新的妖精。 想到这,卫衣男的表情有些扭曲: “那…那里面的还是戈,戈刿吗?” “也许这就是它的能力。” 鹿野垂眸,若有所思道: “它在聚灵。” “啊?” — “哎呀呀~我该叫你葛夫子呢,还是——” 镇上的书塾里,西木子摇扇拖腔,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长辫蓝衫的儒生。 “戈刿呢?” 听着耳边的盘问,儒生俯身拿书,语气带笑: “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他约莫二十好几的模样,脸很白净,身子瘦削,像有不足之症。 西木子扬了扬唇,没有回答,反而转头将书塾里的摆设扫了一圈。 眼前的一切虽然简陋,但胜在齐整。 恰逢周末休沐,镇上的小孩没来上课,这里也算得上清静。 “与其窝在这块角落里,倒不如加入会馆,以你的能力,往后能得到的可要比现在好得多。” 西木子说完这话后,葛贵的书也恰好理到了《论语》。 “这么说,会馆倒是给了你不少好处。” 葛贵埋头翻书,头也不抬地说着。 西木子将扇子一合,抬眸笑道: “哎呀,都是打工的,不要说的这么直白嘛~” 看着眼前依旧是张寡妇模样的西木子,葛贵轻笑一声,继而说道: “那也不见得你能从这里出去。” 扇子在手间转了个圈,西木子笑着反问道: “那你呢?” 葛贵翻书的动作一停,冷笑着听着西木子继续说道。 “你大张旗鼓地搞这么一出,难不成就是为了缩在这见不得人的领域里。”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葛贵冷笑着抬起头,青白的眼皮下覆着一层阴翳。 “领域一旦开放,我也就彻底恢复,届时在领域内杀死你不过如踩死只蝼蚁一般,” 葛贵压低了声,声音里带了些沙哑: “你敢等到那一天吗?” 在领域内,领域者几近是无敌的存在。 想到这,西木子难得沉默,局面一时陷入僵持。 眼下的情况有些特殊。 如若他猜的没错的话,戈刿散灵后往往会选择**寄生再聚灵。 而眼前的葛贵并非寄生的本体,只是它一丝残留魂灵的意识体现。 而真正的源头在—— “不过,现在要出去也还来得及。” 葛贵突然的开口截住了西木子的思绪,同时也道出了他未尽的答案。 “杀了她,你就能出去。” 葛贵的声音又轻又哑,亦如毒蛇吐信,让人不寒而栗。 “你会这么做吗?” 朱红的扇子在西木子的手间展开,掩住了他大半张面容。 西木子晃了晃扇子,出露在外的吊梢眼弯起: “哎呀呀,太直白的话,总会少了很多乐趣。” 他的语气随意异常,抛出的却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葛贵嗤笑一声,不由脱口而出道:“老狐狸。” 西木子收了扇,侧身对他笑道:“来日方长。” “夫子!” 就在西木子踏出书塾的门槛之时,门外突然屁颠屁颠地跑来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一脸激动地对着葛贵喊道: “你来看看我这字练得好不好!” 小孩拿着墨笔,脸上糊了些墨渍,看着有些傻气,但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哎呀,真热闹呢~” 西木子一面说着,一面移开身子,视线却刻意地滑落下不远处的樟树。 即便天气转凉,樟树的叶子依旧茂盛浓密,光是叫人看着便觉心旷神怡。 当然,如果里头没有双窥探的视线的话,一切也许会更好。 “风息?” 就在李归尔再度做好一只草蚂蚱时,她才发现,树上的那个人好像盯了同一个方向好一会儿了。 风息闻声回头,垂眸看到地上的一排草蚂蚱,默声半晌后,他刚才开口道: “抱歉,走神了。” 李归尔没做声,只是抬手拎起沙地上的草蚂蚱,挂了几只到樟树垂下的叶子上。 风息若有所觉地移开视线,动了动指尖。 下一刻,树枝抽出新枝穿过草蚂蚱,将它们连排地串起环成一个圈状,给李归尔递了过去。 李归尔将挂满草蚂蚱的草圈挂到腰间,比对着记忆里孙悟空穿着的“锁子黄金甲”,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刘屠夫说,甲就是套在腰上,转起来时还会响的东西。 她现在还差个凤翅紫金冠和藕丝步云履。 想到这,李归尔像是记起树上还有个人一样,适才抬头对着风息说道: “这次你来找我,下次我会来找你。” 看着底下的李归尔,风息沉默了一会儿,稍后点头道: “…好。” 话音刚落,书上的人便没了影。 李归尔眨了眨眼,慢半拍地回过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方才的风息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但又不同于张寡妇和化作她的妖怪那样。 李归尔很难说得清这种感觉。 就像当初咬下“一只耳”耳朵时,明明一直都很凶的的张寡妇却会突然抱住她哭。 可第二天,张寡妇却又变回那副凶狠的样子和李归尔说: “往后甭再往别人家里到处要饭,也不嫌丢人。” “来老娘我这,总归能给你剩口饭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领域的秘密 第8章 你想不想修行? 苍穹黑紫一片,猎猎的冷风也吹走蔽月遮天的乌云。 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 李归尔一个人摸着黑,走在空旷的青石板路上。 回张寡妇家的路,她早就走了无数遍。 哪怕不看路,李归尔也能知道下一秒她会到哪里去。 顺着青石板小路,走到熟悉的拐角,光线被巷子里里的房檐遮住,要更暗一些。 但只要再过三个月,整条青石板小路就会被大红的灯笼照亮。 如此想着,李归尔的脚尖忽然踢到了块碎石,骨碌碌地往一旁滚去。 “嘎哒。” 碎石滚在路上,就像投在了枯井里一般。 声音消散开来,直到无声无息。 好安静。 李归尔突然停住脚步,若有所觉地回过头。 拐角外的青石板路上空空荡荡,那个卖烧饼的小贩也不见了踪迹。 路两侧砖房的窗户全都黑着,无不反射着银白的月光,倒映出两个月亮。 两个,月亮。 李归尔仰起头,正见两轮圆月挂在天空之上,刺目的银辉扭曲了她的视线。 眼前渐渐模糊一片。 “妖怪!” 耳畔传来一声带着厌恶的叫喊。 李归尔再度睁眼时,依旧站在原地的拐角,只不过眼前的一切都覆了层红光,且不断变着形。 像是一滩红水中的倒影,朦朦胧胧地扭着。 “妖怪弄掉了陈二的耳朵,她是会吃人的!” “镇上的病没准就是她搞出来的,亏我娘还让她住过一晚。” “我们要和镇长说,不能让她继续在别人家里住下去了,所有人迟早要被她害死。” 那些窸窸窣窣的私语声不断从风中传来。 李归尔转过头去,却只能见到被暗沉红光覆盖着的街景,嘴巴上有点怪。 她有所察觉地摸了摸嘴,手上抹出了大把黏腻的血。 以及… 一只耳朵。 “啊!!!” 她仿佛又听到了陈二那痛苦的尖叫声。 李归尔低头,手里的血不知何时汇聚成一滩,镜子一样倒映出她一脸血的模样。 还有张寡妇那充满惊恐与厌恶的目光。 李归尔对着她茫然地歪了歪头。 她为什么要害怕? 不是陈二撬开门,要强迫张寡妇做不喜欢的事。 现在张二没了耳朵,就做不了这种事了。 为什么要怕她呢? 听别人说,害怕中的人总需要安慰。 想到这,李归尔咧开嘴,模仿着别人的样子做出了个笑。 眼前的张寡妇像是更害怕一样睁大了眼,难以遏制地尖叫了出来: “啊——” 李归尔疑惑地眨了眨眼,却在床边的铜镜那,看到了自己满嘴的血。 刺耳的尖叫声扎得李归尔脑子生疼。 一阵耳鸣后,李归尔仿佛又听到了镇长那苍老的祷告声。 【山神在上,恳请您驱除病魔瘟瘴。】 再度睁开眼,李归尔又见到了那熟悉的被藤蔓缠绕的山神洞。 山洞前摆放着披着红布的桌案,白头发镇长跪在蒲团上,他的身边站满了镇上的居民。 【山神在上,保佑我合镇…老幼,身体…健康,出入…】 断断续续的话语飘入李归尔的脑中,听得不大真切。 李归尔茫然地眨了眨眼,将最后听到的几个字拼凑在一处: “出入,山神?” “……” 耳边的声音突然停了。 一阵诡异的死寂后,李归尔又听到了镇长的祷告。 【出入平安】 【山神在上….】 这一次的祷告声,似乎要比之前的来得更响,更清晰。 就好像是…生怕她听不清一样。 视线里的一切再度扭曲,再度睁眼时,李归尔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紫眸。 “风息,我的名字。” 熟悉的面孔映在眼前,李归尔环顾了下四周。 洞内的烛光摇曳,洞外的雨声沥沥。 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雨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这是她和风息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李归尔收回视线,对着眼前的风息开口道: “我叫李归尔。”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她展颜道: “我看你从来没有许过愿?” 李归尔疑惑: “我为什么要许愿?” 风息看着她,突然压低了声,话语夜风一样,幽幽地吹在她的耳畔。 又轻又哑。 “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李归尔的眼前咻得闪过了许多东西。 一张舒适的木床,一桌热腾腾的饭,一栋不漏风的小屋。 不用流浪,不用挨饿。 身边坐着恩爱的父母,唠叨着给她碗里添着菜。 “不要挑食,诺,你看看,菜都掉出去了。” 远处是三五成群,打闹着玩的伙伴。 他们刚吃完饭,挨在她家门口,催着她赶快吃完饭,好出去玩。 “晚上我们玩一二三木头人。” “李归尔,快吃呀,就差你了!” 他们眨着眼睛,无不是亮晶晶地看着她。 或许是李归尔沉默的时间太长,门口的小孩们疑惑地发问道: “李归尔?” “你怎么了?” 眼前的一切再度扭曲消失,身后传来了楚晓燕的呼唤。 “尔尔?” 李归尔回头,鼻尖又传来了带着土腥的草香。 她躺在山坡上,看着眼前的飞鸟向远处的红日掠去。 “尔尔,你说这个天,怎么就这么这么大,这个地,怎么就这么这么宽呢。” 楚晓燕的絮叨声从身侧传来。 李归尔抬起手,感受着太阳打在指尖的温度。 很暖和。 橙黄的光芒把半片天空都染透。 太阳快要下山了。 但李归尔却一点都不担心,她现在有家了,山脚下小屋的灯会始终亮着,那里总有人会等着她回去。 如果再晚一点,爸妈就会跑出来找她,再骂骂咧咧地把她领回去。 【这些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如羽毛般轻柔的声音扫过李归尔的耳廓,她侧过身,看到了楚晓燕的笑脸: “尔尔,等仗打完了,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好不好?” “……” 【你真的,不想要吗?】 脑海里的声音轻哑,温柔地对她做出保证。 只要她答应,一切都会在这里成真。 看着眼前的楚晓燕,李归尔沉默了半晌,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道: “好。” 语落,楚晓燕的脸上绽开了一抹大大的笑容。 她拉起李归尔的手,喜滋滋地对她说道: “尔尔,那我们回家吧?” “……” 李归尔随她一同起身,山脚处的小镇飘着袅袅炊烟。 脚下是悬空的山坡。 “尔尔,走吧!” 李归尔点头,回道: “好,回家。” 随后,她迈开脚,没有丝毫犹豫地对着悬空踩了下去。 “尔尔!” 耳边响起了楚晓燕的尖叫声,李归尔始终睁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再度扭曲。 意料之中的坠落感并未传来。 脚踩到熟悉的青石路,夜风飕飕地往脖子里灌。 李归尔低着头,感觉到一道身影覆盖在她身上。 天空下起了雨,脚下的青石板蓄起了一滩水。 一道脚步声忽地响起。 青石板蓄起的水里,李归尔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狐首人身,长嘴沾血,像是刚吃了小孩。 李归尔想起来,这是上回她在石林那见到的狐狸精。 此刻,那一双狭长的棕金狐狸眼泛起冷光。 狐狸精看着她,幽幽问道: “为什么不留在那?” 李归尔沉默一会儿,淡声启口道: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我想要的不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往前踩?” “……” 李归尔哑了一会儿,思索后缓缓开口道: “拐角直行,就能走到屋子。 往前,是回家的路。” 夜幕沉沉,月光透过逼仄的屋缝照了进来,沉默地刺穿巷角的黑暗。 良久的寂静后,李归尔的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紧接着,身前的狐狸精忽地开了口: “抬头。” 脑袋上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李归尔抬起头。 率先入目的是把并起的朱红色折扇。 金黄微卷的长发披散在眼前人身前,月光洒在他清艳的面上。 此刻,他笑眯眯地看着李归尔,启口道: “你想不想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