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贵妃(明穿)》 第1章 第1章 景泰三年五月甲午日,太上皇帝之子、原太子朱见深降封为沂王,景泰帝庶长子册为新太子。 普天同庆。 仲秋,清宁宫内。 孙太后鬓角染霜,斜倚在紫檀木贵妃榻上,半阖着眼。 “娘娘...” 心腹奴婢韩嬷嬷躬身趋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小殿下又病了!已咳嗽数日,听闻今早送进去的膳食依旧未动。” 孙太后眼皮未抬,只从鼻间轻轻哼出一声:“皇帝‘赐’去的太医,怎么说?” “回娘娘,太医说是寻常风寒,开了几副方子,只是……”韩嬷嬷欲言又止。 “呵,只是那药,吃与不吃,并无分别,是么?” 孙太后终于睁开眼,眸光凄冷。 韩嬷嬷噗通跪倒,以额触地,不敢接话。 孙太后缓缓坐起身,行至窗前,举目望向南宫死气沉沉的殿宇,默默良久。 那里囚禁着她的儿子。 自土木堡之变,她力排众议扶持郕王朱祁钰登基,是为景泰帝,得以稳住大明江山。 可如今,这个她亲手扶上位的儿子,羽翼渐丰,竟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铲除兄长和侄子,以绝后患。 “桂兰,再无可靠之人前往西内照顾那孩子了吗?” 孙太后转身,语气无奈至极:“无需智慧超群,只需命硬些的奴婢,能善待那孩子即可。” 这句话,令机敏的韩嬷嬷愣怔片刻。 从前太后无不精挑细选伺候小殿下的奴婢,能靠近小殿下的奴婢,无一不是活泼伶俐、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的。 “哎...难道偌大的紫禁城就连命硬的奴婢都寻不到吗?”孙太后苦笑。 韩嬷嬷面露为难,再次将额头贴紧冰冷地砖:“太后娘娘,奴婢无能。” 谁都明白,伺候废太子是有去无回的苦差,更是随时可能掉脑袋的险地。 太后短短三月内连续派出十三名心腹奴婢伺候沂王,却无一人生还。 死寂的沉默之后,孙太后忽而眼中一亮。 “快些!把今年本该放出去的宫女名册拿来给哀家。”她焦急催促,声音里罕见溢出雀跃情绪。 “要二十岁上下,在宫中伺候超过十年,家中父母兄弟俱全的。” “娘娘,这……”韩嬷嬷一头雾水:“娘娘,那些奴婢并非亲信,岂能放心让她们照顾殿下?” “哎..哀家心腹的奴婢都已死光,再无人可用...”孙太后凄哀叹息。 “去吧,权且死马当活马医,皇帝定料不到哀家会在离宫奴婢中挑选伺候深儿之人。” “速速前去,要选入宫十年以上的奴婢,在宫里待得久,才明白何为祸从口出,何为身不由己。” “人选必须父母兄弟俱全……”孙太后顿了顿,指节轻叩着紫檀桌面:“如此,才知何为牵挂,何为软肋。” 韩嬷嬷脊背一凉,瞬间明白太后用意,太后选的哪是侍女,而是去冷宫赴死的死士,是必须牢牢操控,绝不敢背叛的傀儡。 不过半日,一份新的名单呈上来。经过几轮暗中筛选核查,最终有十人被秘密选中。 ........ 八月十三,今日是紫禁城特赦一批宫女离宫之日。 万贞儿攥紧小小的蓝布包袱,指节泛白。 她跟在十几名满眼喜色的宫女身后,脚步虚浮,仿若踩在云端。 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这只是一场梦,稍一用力,便会从这极致的美好中惊醒。 神武门朱红斑驳的红墙近在眼前。 万贞儿脚下步伐加快几许,再加快几许。 她甚至开始心醉神迷,幻想一会能昂首阔步走在市集上,不必再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下跪。 此刻万贞儿嘴角的笑意压不住,憧憬着待踏出紫禁城,宫门外或许能瞧见寻常人家屋顶升腾起饭食香味的断续炊烟。 万贞儿心中窃喜,离开紫禁城第一件事,就是去最热闹的街巷大吃一顿庆贺新生。 她必须吃一碗红烧蹄子、一碟鸽子雏、一碗混沌鸡儿、一碗春不老乳饼、一大盘炙子烤肉、再来二斤煎灌肠。 煎粉灌猪肠要炸焦些,用竹签扎着吃。 这些菜名都是净乐堂陈嬷嬷时常念叨的美食。 陈嬷嬷去岁冬,老死在宫中,她亲自为她烧的尸,随葬了陈嬷嬷最喜欢吃的砂馅儿小馒头。 苍白脸颊泛起丝丝激动红晕。 万贞儿偷偷抬眼,望向前方那越来越近的神武门。 从前那斑驳朱门像一张神憎鬼厌的贪婪巨口,今日却看着极为亲切,即将成为她通往新生的出口。 近了,更近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从门洞外吹进来的、带着市井气息的暖风,真正自由的风。 队伍缓慢而沉默地向前移动,每靠近神武门门洞一步,她呼吸就急促一分。 终于轮到她了,万贞儿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张盖着朱红大印,承载她全部希望的批文恭敬递上前。 “奴婢净乐堂烧火宫女万贞儿。” 司礼监负责遣散大赦宫女的老太监抬起耷拉的眼皮觑一眼她,核验腰牌和出宫批文。 核对无误,老太监挥了挥手:“好走。” “有劳公公!”万贞儿按捺住兴奋,抬脚小心翼翼,郑重迈过那道门槛。 直到脚尖实实在在踏上门外的青石板上,晕眩的狂喜攫住她。眼眶瞬时湿润。 她急忙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哽咽之声溢出喉咙。 真好!就连紫禁城外的空气都是甜的。 “万贞儿!!速速留步!” 尖利急促的声音猛地从身后炸响,瞬间将她所有的喜悦与希望,击得粉碎。 那只已踏在门外的脚,仿佛被无形的束缚扼住,瞬时动弹不得。 待辨别出那道声音是谁后,万贞儿只觉五雷轰顶,浑身针扎似的剧痛,五脏六腑都扭曲般地疼痛。 孙太后身边的管事太监王谨那张挂着虚伪假笑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他带着两个小内侍,快步挡在她面前,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戏谑。 “太后娘娘口谕!” 王瑾在她面前站定,目光扫过她那只还踏在门外的脚,尖细嗓音带着残酷的平静。 他声音不高,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字字如穿心利刃,戳在她的心口。 “太后娘娘口谕,净乐堂宫女万贞儿,温慧秉心,侍奉勤谨,持躬端慎,着即刻前往西内,随侍沂王殿下。钦此!” 西内!沂王! 这两个词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耳中! 那个比南宫更可怕的人间炼狱! 谁人不知,朱见深这个太子活脱脱就是个笑话,景泰帝有亲儿子,岂会真心让太上皇之子坐稳东宫。 朱见深只不过是景泰帝稳定朝堂的棋子,迟早会沦为弃子,死子。 所有太监宫女都对太子避之唯恐不及。 朱见深被册立为太子没多久,待遇一再遭减持,服侍他的太监和宫女们都开始找门路远离清宁宫,纷纷作鸟兽散。 她也不例外。 两年前,万贞儿倾尽所有,跪得膝盖都磨破了,不惜欠下一百二十两银子巨款,得以逃出东宫清宁宫。 如今太子朱见深沦为朝不保夕的沂王,她这个昔日的叛徒,却倒霉的要再次回去伺候那个被当今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废太子! 沂王所居的西内就连路过的鸟都会被乱箭射杀,孙太后派去伺候沂王的奴婢,注定死于非命。 去那里,不仅是永世不得出头,更是时时刻刻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西内垣墙崩坏,宫门昼闭,是紫禁城内最阴冷、最偏僻的角落,平时连打扫的宫女都不愿意去。 墙上爬满青苔,屋顶经常漏雨,夏热冬寒。 历史上明宪宗朱见深就在这样的地方,煎熬整整五年。 这五年里,没有人知道他在西内究竟经历过什么惨烈过往。 《明宪宗实录》只轻飘飘记载一句话:帝年虽幼, 已岐嶷如成人, 视瞻非常, 不亲言笑。 翻译过来就是沉默寡言,不喜言笑。 因为明宪宗有严重的口吃毛病。 到底经历过何种生不如死的痛苦煎熬,才会将一个孩子逼出口吃的毛病。 那是个比南宫更可怕的炼狱,堪比宫女坟场,在西内伺候的奴婢就连两眼珠子都得轮流值守,却依旧无一人善终。 她宁愿前往南宫伺候太上皇,也不愿去西内送死。 至少去南宫伺候,还有机会苟活。 可即便她不愿,又如何? 在紫禁城内,没人会在意一个奴婢的生死,她只是权贵手中的棋子。 万贞儿攥紧出宫批文,方才还满心欢心觉得是代表自由的朱红印章,此刻却像一道恶毒的狰狞血咒,滚烫而刺手,剜心噬骨! 此刻,她从温暖的云端,被狠狠掼入阿鼻地狱最底层。 “奴婢...奴婢遵命...” 万贞儿无助仰头,望着被宫墙切割成四方囚笼的碧空,用尽全身力气将眼泪生生逼回眼眶内。 她不能哭,在紫禁城内,喜怒哀乐都没有自由,连哭都是逾矩的。 着实不甘心! 明明一只脚已踏出囚笼,触手可及自由,万贞儿含泪凝一眼渐渐合拢的宫门,眸中愈发黯淡死寂。 开新文啦!感谢支持!求收藏~~[红心][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她心如死灰,浑身轻颤,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绝望将那只踏向自由的脚,一点点,痛苦挪回门内。 神武门在她身后,发出轰然巨响,彻底合拢,绝不放过。 万贞儿迈着沉重步伐,绝望踏入幽深宫道,前一瞬才被她抛在身后的苦难牢笼,此刻再度张开血盆巨口,将她重新吞噬。 她并未被立即带往沂王身边伺候,而是被带到东宫——清宁宫的一处僻静暖阁。 景泰帝将生母吴贤妃尊为皇太后,母凭子贵,现如今宫中人人巴结吴太后这个新帝生母。 孙太后身份尴尬,竟被景泰帝想方设法移出象征太后之尊的仁寿宫。 孙太后却也是硬气的,虽搬出仁寿宫,却膈应的住进位于东华门内的东宫清宁宫,美其名曰照顾皇太子起居。 如今皇太子虽换人,孙太后却依旧赖在清宁宫内不肯罢休。 老太后的意图昭然若揭,储君是她最后的底线。 可随着景泰帝这几年在朝中羽翼渐丰,已经可以一手遮天了。 孙太后又能奈何? 三年来,景泰帝早就将紫禁城内外牢牢把控在股掌中,就连孙太后身边的心腹太监王谨,都是景泰帝监视孙太后的耳目。 孙太后还不是不敢动王谨一根手指头,更是窝窝囊囊不敢去南宫探望儿子,而如今,甚至连亲孙子的皇太子之位都保不住。 孙太后已风光不再,也许此行还能有一线生机,她在心底默默祈祷,今日定要逢凶化吉。 万贞儿跟在引路小火者身后,沿途急风骤雨聒噪至极,像为她鸣响的丧钟。 引路的小火者收下万贞儿悄悄递过来的一封银子,掂了掂分量,压下嘴角,这才徐徐开口,轻声提醒。 “太后娘娘今儿心情不佳,方才杖毙两个宫女,也是今日该出宫归家的宫女。” 万贞儿眸光微凝,轻轻颔首:“多谢您提点。” 踏进清宁宫时,两个小火者正用木桶泼水,俯首刷洗青石地面。 湿漉地面浮起一层晕开的淡淡血红,在幽暗宫灯下,泛着诡异妖冶的光。 熟悉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 引路的小火者低着头,眼睛不敢看那片刚被清洗过的地面。 所有的宫女都应祈祷不要活在明朝紫禁城内! 更不要活在明宪宗之前的紫禁城内! 在古代只有两个朝代的宫女到一定年龄,才会被允许离开皇宫,一是汉朝,二是清朝。 与历朝历代宫女相比,明朝宫女的境遇堪称惨烈。 明朝宫女除非特赦,否则就得老死于宫中,真正是一入宫门深似海。 她们还会在皇帝去世时,被无情地殉葬,殉葬手法更是千奇百怪,令人发指。 紫禁城内的狗,都比宫女的地位尊贵。 也不知方才又是哪个可怜的奴婢,惨死在清宁宫中。 内殿,孙太后端坐在凤座上,殿内幽暗,映得孙太后的面容半明半昧,她捻着一串南红,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小几。 殿内熏着檀香,却依旧盖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戮血腥。 此刻七个宫女正匍匐在地。 “奴婢净乐堂烧火宫女万贞儿,给太后请安。” 万贞儿跪下行礼,姿态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场间众人一听净乐堂三字,不免纷纷侧目,安乐堂与净乐堂,是紫禁城内充满悲凉与死亡之地。 紫禁城内的奴仆几乎都绕不开安乐堂与净乐堂这两个晦气之地。 地位低下的奴婢若患上重病,或年老体衰无法继续当差之时,会被移出宫禁,送到安乐堂进行安置。 安乐堂内环境极其恶劣。被送到安乐堂的宫人,往往凶多吉少,安乐堂是自生自灭的场所。 安乐堂在宫人眼中形同活死人墓。 而净乐堂更是令人谈之色变,是专门负责焚化宫中去世奴仆遗体的场所,凡宫女内官无亲属者,死后都会被送往净乐堂焚化。 他们的骨灰被投入堂内的五口大井之中,紫禁城内绝大多数低等奴婢最终的归宿,就是那五口井。 即便沦为一抔骨灰,亦是不得善终,无法入土为安,每年,紫禁城中甚至有专人将大量积存在五井中的骨灰统一运送出宫,随意倾倒入河中。 净乐堂这三个恐怖的字眼,引得距离万贞儿身侧最近的宫女不动声色挪远了些。 万贞儿谦卑跪在最右侧,低眉顺眼,心中却五内俱焚。 “净乐堂奴婢万贞儿,青州人士,年二十有二,宣德九年入宫,其父乃宣德八年腊月犯事儿的小椽吏,名万贵,因亲戚牵连获罪,全家发配霸州。” “万贞儿四岁充入紫禁城内为奴婢,如今已十八载,算是紫禁城内有资历的老人儿了。” 趁着女官在禀报她的家世出身,万贞儿鼓足勇气悄悄抬眼,快速扫过前方端坐的太后。 孙太后虽失势,却依旧面容慈和,雍容高贵。 此时太后凤眸微眯,扫视而来的万贞儿匆忙垂首,哎…今日被太后亲自召见,绝非幸事。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冰盆中偶尔爆开的冰裂噼啪声。 孙太后并未急着问话,而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如最精细的篦子,一寸寸刮过跪地的宫女。 她们都穿着统一的天青宫装,状似恭顺谦卑,但细微之处,却显露出各自不同的性情。 有人紧张得手指发颤,有人额角渗出细汗,也有人强自镇定,眼神却泄露出内心的惶恐。 尤其是跪在最右边的端丽奴婢,更是抖如筛糠,胆小如鼠。 孙太后垂首不语,掩去嫌恶之色。 万贞儿跪在青金石地砖上已有两个时辰。膝盖从刺痛转为麻木,最后只剩下嵌进骨髓的冷。 “起来吧。”凤座上的孙太后终于缓缓开口。 万贞儿屏住呼吸,缓缓站起身来,还不忘装作恐惧地发颤几下,倏尔听见茶盏轻叩的脆响。 抬眼望去,孙太后正将一柄玉匙探进白釉瓷罐,舀出些许胭红色的粉末。 “尔等可认得这是何物?” 孙太后指尖捻动,玉匙上细碎粉末在烛光下泛起幽冷诡异的血红光泽。 “此乃西南边陲之地独有的相思子,只需一钱,便能让人肠穿肚烂。”孙太后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 万贞儿双腿发颤,垂首侍立,静候太后再开金口。 噗通一声闷响,她身侧的宫女竟昏厥在地。 再看其余六名宫女,俱是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咚地一声,又一名宫女昏厥倒地,脑门重重磕在地砖上。 可恶! 万贞儿心底暗骂,原以为露出惊慌失措,莽撞愚蠢的一面,就不会被选中,显然所有奴婢也这么想。 与这些演技精湛的奴婢相比,她竟是演技最拙劣的。 “来人。”孙太后放下茶盏,声音平静得可怕。 “杀了吧,若胆敢敷衍哀家,她们就是下场。” 两个大力太监手起刀落间,一颗头颅滚到万贞儿脚边,双目圆睁,仍在发出嗬嗬的嘶鸣,眼帘翕动,还带着临死前的惊恐神色。 鲜血温热粘稠,万贞儿匍匐在地,哆哆嗦嗦伸手擦拭满脸血污。 两名昏厥的宫女被斩杀当场。 刺目的血,迤逦缓流,血如河海,顷刻间濡湿她发颤的双膝。 这深宫里的冤魂,今日又将新添几缕。 万贞儿死死攥住袖口。 此刻孙太后重新拿起瓷罐,缓缓开口。 “哀家思来想去,与其让沂王将来死得不明不白,不如给他个痛快。” “谁能将这药下在沂王的饮食里,让他走得体面些?若能成事,哀家可许万金,立即将她送出紫禁城安度余生。” “太后...”一名宫女声音有些发颤:“可沂王毕竟是您的亲孙子...” “那又如何?” 孙太后悲戚提高声音:“难道哀家要眼睁睁看他被那些阉人折磨致死?等皇帝给他安个暴病身亡的借口?” “与其让皇帝折辱,倒不如给他个痛快,哀家不缺孙儿。” 众人面面相觑,孙太后性子素来强势。 岂能由着景泰帝用沂王来折辱她的尊严,没想到她狠起来连亲孙子也不放过。 早就听闻沂王未必就是孙太后的亲孙子。 关于太上皇朱祁镇的身世之谜,紫禁城内早有传言,若太上皇帝并非太后亲骨肉,沂王又算什么东西? 南宫里多得是皇子。 只不过是太后用来恶心景泰帝的死棋罢了! 若沂王暴毙,对孙太后可谓百利无一害,沂王被废没几个月就暴毙,景泰帝势必要焦头烂额给前朝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是以,很快有宫女想明白个中利弊。 “太后娘娘,奴婢愿赴汤蹈火为您分忧。” “太后娘娘,奴婢愿领命!” 万贞儿错愕间,两个宫女争先恐后揽下毒杀沂王的差事。 不待她缓过神来,大力太监将那两个宫女按在长凳之上,口中塞入麻核。砰砰砰棍棒落下,闷响声中夹杂着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之声。 鲜血从她们身下蔓延开来,两具尸首被拖出殿内。 八名宫女,不到半个时辰,惨死过半。 万贞儿毛骨悚然,完了.... 装傻也不是,顺从也不对,孙太后这老妖后到底想做什么?杀人也不给个痛快! 第3章 第3章 殿内唯余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万贞儿垂着头,目光落在满地横流的血河,她甚至能看清每一道血河在砖缝中流淌的走向。 “万贞儿、沈琼枝、余莲、郑红英,抬起头来!”韩嬷嬷的声音陡然响起,惊得万贞儿肩头一颤。 一抬头,赫然对上太后那双蕴着清浅笑意的眼睛,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韩嬷嬷抬手示意,宫女立即捧上四个紫檀木托盘。 “这些是太后赏赐给你们的,还不快谢恩!半个时辰后,即刻前往西内伺候沂王殿下。” 托盘内整齐堆叠着数十锭金元宝。 万贞儿的心猛地一沉,在紫禁城内,赏赐背后往往藏着致命的代价。 可见沂王身边有多么杀机四伏!! 还不如一刀来个痛快!话到嘴边,她没出息地瑟缩起脖子。算了!好死不如赖活吧…… “奴婢惶恐!”万贞儿战战兢兢叩首:“伺候沂王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敢受此重赏。” “太后赏你的,你就收着。” 韩嬷嬷忽而变了语调,阴阳怪气揶揄:“还是说...你看不上太后娘娘的赏赐?” 万贞儿立即伏身:“奴婢不敢!” “那就收下。”韩嬷嬷示意宫女将托盘放在万贞儿面前,“不过...” 忽转的话锋让万贞儿浑身一僵,韩嬷嬷缓缓趋近,停步在她面前。 殿内烛火扑朔,在韩嬷嬷脸上投下明灭光影。 “万贞儿,我听闻,你弟弟前些日子在霸州惹了些麻烦?” 万贞儿的脸色瞬间惨白,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不过你放心。” 韩嬷嬷语气转而亲切温和:“我已打点过了。县衙那不会再追究,你弟弟现已安然无恙。” 万贞儿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这些赏赐不是恩典,而是枷锁,太后的恩威并施是警告。 “只是啊..”韩嬷嬷忽而轻轻叹息。 “这世道不太平。你父亲年纪大了,你弟弟又年轻气盛。若是无人照拂,指不定哪天就要遭殃。你说是不是?” 万贞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太后恩德,奴婢...没齿难忘。” “所以...”韩嬷嬷声音突然严肃起来。 万贞儿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早已预知的答案。 “去西内,需好生照顾沂王。”韩嬷嬷的目光锐利如刀:“沂王殿下若安好,尔等的家人便安好,沂王若有半分差池...” 万贞儿猛地抬头,对上韩嬷嬷冰冷视线。 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万家老小被押赴刑场,整个万家血流成河...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脊背缓缓攀沿周身,扼住她的脖子,她下意识张大嘴巴急促喘息,冷汗早已将后背打湿。 “奴婢...”万贞儿深吸一口气,平复气息,这才重重叩首:“遵旨。” 剩下两名宫女紧随其后,叩头谢恩。 “只要尔等尽心照顾好沂王……”韩嬷嬷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太后能许之物,远不止出宫那点微末念想。” 荣华富贵的许诺之后,是恩威并施的威胁。 “尔等只需记住,从今往后,尔等的命,与尔等全家人的命,都和沂王绑在一起。” “记住尔等今天说的话。起来吧,把这些赏赐带回去。” 万贞儿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阵阵发麻。 此时一名小太监将一杯茶捧到万贞儿面前。 “喝杯热茶,便去西内吧,这杯茶,算是为尔等践行。” 那杯茶,色泽澄黄,热气袅袅,竟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 万贞儿的目光落在散发氤氲热气的茶盏,面露惊骇。 在宫中浸淫近二十年,她太清楚这“践行茶”意味着什么。 这哪是赏赐,而是枷锁,是悬在她和家人头顶的一把利剑。 孙太后岂会完全信任一个被强行召回、心怀怨望的人。 这茶里,定然下了某种需要定期服用解药的慢性毒药,或者某种控制心神的奇诡之物。 她若喝下,从此便彻底成为孙太后手中绝对忠诚、不敢有丝毫异心的傀儡。 可喝不喝?她难道还有选择吗? 从她被唤回紫禁城的那一刻起,就已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在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中,求生的本能反而让她濒死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凭什么死的是她!凭什么!她绝不能死,她一定会活到最后! 无奈之下,她决定顺水推舟,努力挤出一个感激涕零的表情,声音故意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奴婢……奴婢何德何能,竟得太后娘娘如此厚爱!奴婢……奴婢谢娘娘赏赐!” 万贞儿伸出双手,恭敬接过那杯沉重的茶盏。 指尖传来温热,可她心底却感到刺骨寒意。 深吸一口气,在韩嬷嬷审视的目光注视下,万贞儿将茶盏凑到唇边。 她没有立刻喝下,而是借着低头抿茶的姿势,宽大的袖口巧妙地往下一滑,遮掩接下来的动作。 她正要假装打翻茶盏,耳畔忽而传来剧烈的咳嗽,手腕随之剧烈一抖。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咳咳咳咳咳…太后娘娘饶命!” 一个圆脸宫女恐惧惊呼着打翻茶盏,大半杯滚烫的茶水,泼洒在她衣襟和裙摆上,青色裙摆洇开一大片深色湿痕。 她满眼恐惧伏地叩首,咳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耸动,狼狈不堪,声音因咳嗽和惊吓而断断续续。 “奴婢..奴婢粗手笨脚,竟糟蹋太后娘娘赏赐……奴婢罪该万死!” 孙太后不耐烦扬手,两个小太监抡起廷杖,将那名宫女当场杖毙。 须臾过后,殿内传来太后极轻叹声:“去吧,到小殿下身边好好伺候,他若有半点差池,尔等九族倾覆,死无全尸。” “奴婢谨记太后娘娘教诲!定当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万贞儿深吸一口气,万般不甘心地将所有的挣扎、恐惧、不甘都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剩下的两名宫女亦是俯首帖耳,重重磕了几个头,却步仓皇离去。 待三名宫女离去,韩嬷嬷忽而慨叹:“好个伶俐的丫头,真是审时度势的弄权好手。” “方才奴婢看得真切,那万贞儿眼中的恐惧惊慌都是装出来的,从她踏入殿内,就在装腔作势,若再给她半个时辰,她定会想出全身而退的连环计。” “她太过狡诈,懂得如何在风口浪尖上明哲保身!” “当年就是抖机灵,才从清宁宫全身而退,竟躲在净乐堂烧尸,若非太后将她召回,她早就离开紫禁城逍遥自在。” 从清宁宫里逃出去的旧人数不胜数,还能活到如今的,唯有万贞儿一人。 她竟有本事让所有人都遗忘她的存在,苟活至今,就绝非俗物。 殿内烛火噼啪作响,映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沉默端坐于上首许久的孙太后微微蹙眉,若有所思,眼中的锐利渐渐收敛,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在这深宫里,知道得太多,活得太过小心,看清不该看清的人心,反而死得更快。” “哼,若非她甘心蛰伏在净乐堂那鬼地方,哀家焉能让她苟延残喘到如今。” “罢了,无论那丫头是真笨还是假聪明,量她也翻不出天去。” “只是...”孙太后话锋一转,目露难堪:“又能瞒她几时?” 韩嬷嬷闻言,目光投向碎裂满地的茶盏,垂首轻叹:“她太狡诈,怕是瞒不了多久,只盼小殿下能尽快降服那狡诈的丫头,为己所用。” 若万贞儿能尽心尽力伺候沂王周全,也不枉今日一番煞费苦心杀鸡儆猴的戏码。 “咿?”韩嬷嬷忽而诧异轻咿一声:“娘娘,方才奴婢命万贞儿三人写下想要之物,万贞儿索要之物,颇为怪异。” “她要什么尽管给她便是,她们为沂王送命,哀家自是不会亏待她们。” “可万贞儿她索要之物甚为费解,她竟索要一副铠甲、一把柴刀、还有十几样寻常的菜种、一把锄头、各一对儿拔舌头的鸡鸭、一大坛子陈年芥菜卤、十尾鲤鱼。” “这些东西加起来都无需十两纹银。” “什么?”孙太后闻言,亦是面露好奇:“她不要金银?不曾提许她父兄官位?” “她甚至将您今日赏的金锭托付奴婢送往霸州,交给万贵。” 说话间,殿外传来奴婢轻声提醒:“王公公已从南宫送膳食归来,方才又折步往西内去了。” “不好,奴婢立即去照应一番。”韩嬷嬷深色慌乱。 孙太后轻摇头:“不必,若她无能到尚未踏入西内,就死在王谨那阉奴手里,留之何用?就让王谨去送物件吧。” ....... 直到踏出清宁宫很远,来到通往西内荒僻的宫道上,万贞儿才敢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宫墙上,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 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腥甜。 也许是毒发了,回想起那药草的入口的苦涩气味,一股寒意瞬时席卷周身。 “万氏,快些赶路。”身后传来不耐催促声。 两个老嬷嬷亲自送她们前往西内冷宫,说是护送,实为监视,确保棋子,准确无误地落入指定棋格。 万贞儿转过身,毅然走向那座更加破败更加绝望的西内冷宫。 既然无路可退,那就只能向前。至少,她活过了今日。 宫灯在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割裂于紫禁城静谧暗夜里,逐渐被黑暗吞噬。 宫道漫长而寂静,她正一步步走向一个比南宫更可怕的囚笼,鼻子一酸,她扯了扯嘴角,没敢哭。 在这人情淡薄的紫禁城内,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慢着。”王瑾阴恻恻的声音再次于身后响起。 幽暗宫道转角处,陡然出现王谨阴鸷冷笑的面容。 “你们皆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紫禁城内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万岁爷的眼睛!” “你们全家老小的福分……可就系在你们身上了。” “去吧,务必照顾好小殿下。” 万贞儿卑躬屈膝朝王谨福身见礼,应道:“谢公公提点,奴婢明白。” “这是你们向太后求来的赏赐,都带上吧。”王谨身后的小内侍将两个沉甸甸的包袱递给万贞儿身后两名战战兢兢的宫女。 一方脸小太监则捏着鼻子拎着竹笼与木桶,踱步来到万贞儿面前。 他身侧的瘦高太监将身上丁零当啷一路的柴刀和破锄头一股脑丢在她脚下。 竹笼里一对儿小鸡仔和小鸭仔蔫蔫趴在枯草里,不知死活。 木桶里装着比手指还细的小鲤鱼,也没好到哪儿去,半翻起白肚皮。 “公公,铠甲何在?”万贞儿仔细清点过后,焦急询问道。 “铠甲乃军械,岂能随意调拨,到了时候,自会送到你手中。” 万贞儿抿唇不语,只麻木将一应物件收拾好。 到了时候?什么时候?等她死后当陪葬么?可她又能奈何?只能垂头丧气踽踽前行。 王谨唇角含笑,目送那些宫女一步步踏入西内范围之后,方转身往乾清宫奏报清宁宫近况。 比起紫禁城的金碧辉煌,西内冷宫破败得像另一个世界。 殿宇年久失修,朱漆剥落,窗棂残破,那些钉死窗户的木板边缘,忽而突兀钻出几缕幽绿的苔藓。 偶有晚风穿过破窗时,变换着调子,时而呜咽,时而尖啸。 宫门开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是望不到底的昏暗,混合着霉味和药味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值守的锦衣卫眼神冷漠,推开吱呀作响的殿门:“进去吧!好好伺候沂王。” 万贞儿被粗暴地推进门内,踉跄几步才站稳。她回头望去,宫门在她眼前缓缓关闭,落锁的声音绝望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此时一阵细碎脚步声陡然传来。 “来啦!”暗夜里倏尔传出鬼魅般尖利的苍老声音。 忽地从阴暗廊下探出半张满是褶子的尸白脸庞。 “过来吧。”一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青袍老宦官徐徐走来。 他手中擒着半截残烛,沉默得像影子,眼神里满是麻木和无尽恐惧:“尔等是尚宫局派来的,还是清宁宫啊?” 第4章 第4章 “公公,奴婢万贞儿,与宫女余莲、沈琼枝,自清宁宫而来,奉太后之命,前来伺候沂王殿下。” 万贞儿谦卑接过老太监手中残烛,取下鬓边银簪,拨了拨烛芯。 烛光微茫,才勉强能看清老太监身上的衣料颜色。 只不过是皱巴巴的褐色直身贴里,连正八品的青衫贴里都不是。 紫禁城内最是趋炎附势,不同品级的宫女太监穿的衣衫都有严格规定。 从事粗重杂役的小火者等,只能穿土褐色等最低等的颜色。 而五至七品太监着青色或蓝色贴里,四品及以上着绯红有褶贴里,等级森严。 三人提心吊胆跟在老太监身后,来到一处破败偏殿内。 “我叫沈琼枝,从八品宫女,西内的管事公公在何处?” 圆脸宫女挺直腰板走到老太监面前,显然瞧不上眼前这低贱的老太监。 闻言,万贞儿蹙眉,谦逊地将腰身压得更低些。 在一切尊卑秩序与道德人性名存实亡的西内冷宫里,即便是沂王,也并不比卑贱的奴婢高贵多少,若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会死的更快。 老太监眼角耷拉着,不答,只扬起下巴朝面前的四方桌努了努:“前头那个宫女就歇在这。” “昨儿夜里,她在你头顶之上的房梁自缢,今后你们三人就住在这西配殿里。” “啊...”圆脸宫女吓得捂紧嘴巴不敢吱声,窜到门边。 “咱家张环,今日刚被沂王殿下任命为这西内里的新管事儿。” 没想到区区老迈的火者都能当西内的管事,显然西内再无人可用,那些人都去哪了?当然都死光了。 万贞儿压下心底恐惧,语气依旧谦卑:“奴婢万贞儿,今后有劳张爷多多关照才是。” “哎呦,使不得。”张环受宠若惊,翘起干瘪的兰花指。 紫禁城里有头有脸的太监才能被那些个奴仆尊一声爷。 他这辈子被人唤小环子惯了,乍然听见做梦都想听到的张爷,登时喜出望外。 “都还没用晚膳吧,那边桌上的竹篾里有馒头,将就着吃些。” “在西内也不可废规矩,尔等需每日卯正起身,亥时三刻歇,还有一刻钟,必须就寝。” 就在此时,耳畔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像是某种昆虫在爬动,万贞儿顺着那声响传来的方向定睛一看,登时头皮发麻。 灰黄的馒头上竟爬满拇指大小的蟑螂。 “没事儿,蟑螂能吃之物,我们也能吃。”张环忽而低低冷笑起来。 “小殿下每日辰时一刻起身用膳,午时二刻用午膳,未时一刻至酉正午歇,酉时三刻用晚膳,戍时一刻沐浴更衣,戍时三刻就寝。尔等务必尽心伺候着!” 张环说罢,将残烛重新擒于手中,兀自甩袖离去,屋内陷入昏暗中。 “张公公!没烛火如何吃?”沈琼枝急得直跺脚:“蟑螂爬过的馒头如何下咽!岂有此理!” “咕噜噜....” 万贞儿已是饥肠辘辘,折步打开半扇支摘窗,屋内瞬时洒入朦胧清晖,看着不真切。 万贞儿眯着眼睛来到小方桌前,深吸一口气,不待她伸手取馒头,沈琼枝已眼疾手快抢过一个馒头。 “方才这块馒头似乎没蟑螂,凑合着吃吧。”沈琼枝说罢,张嘴将咬,忽而手背一疼,手中馒头应声落地。 “万贞儿!你做甚!是我先抢到的!岂有此理,大家都别吃了!”沈琼枝说罢,气哼哼扑过去抢夺万贞儿手中馒头。 “想死就去吃!连蟑螂都不敢吃的馒头,你有几条命敢吃?蟑螂无头还能苟活,你若也能,大可敞开吃!” “你..你...你是说那馒头..你...”沈琼枝满眼恐惧,抱紧手臂蜷缩到万贞儿身后。 万贞儿懒得回应,将爬到手背的蟑螂甩开,低头狼吞虎咽。 下一瞬,一股腥味在嘴里弥漫开,不知是蟑螂的前肢还是后半段,在嘴里疯狂扭动,蟑螂腿后半截垂死刮着嘴唇。 外壳碎裂声伴随着腥臭和铁锈味的软滑油腻粘液溢满唇齿间,爆浆的苦味席卷而来,她竟吃到了恶心的活蟑螂!! 她崩溃至极,下意识冲到门外干呕。 可恨为何此时月上中天,她被迫清晰目睹地上倏然出现一滩黑乎乎的双马尾残骸混着浓痰似的汁液在地上蠕动。 脑海里瞬间充斥曾经在逼仄宫巷角落看见的死蟑螂,它身上长出好多蠕动的肥蛆。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头晕目眩扶墙狂吐,直到吐出酸水来,仍是觉得有东西在口中蠕动。 万贞儿有气无力跌坐在地,待平复心情之后,缓缓站起身重新拿起一块冷硬馒头。 这一回,她再无勇气站在黑灯瞎火的屋内吃,而是将馒头每一道缝隙掰开,仔细检查两遍才敢将馒头掰开,一小块一小块细嚼慢咽。 身侧,余莲和沈琼枝泪眼盈盈低头,学着万贞儿的模样,一点点吃馒头。 勉强咽下半块馒头,万贞儿噎得痛苦捶打心口,犹豫着要不要去后殿井中打些井水解渴,一闭眼,脑海中赫然出现一道趴在井口的血淋淋腐尸烂肉。 紫禁城内共有大小八十口水井,她唯独不敢确定西内冷宫里的水井是否会捞出别的瘆人东西。 无奈之下,万贞儿走到门边装鲤鱼的木桶,伸手掬一捧水解渴,满嘴鱼腥味,却让人心安。 余莲和沈琼枝有样学样,低头掬水喝。 勉强填饱肚子,又到宫女每日如厕的时辰,三人寻着熏人的气味,来到一处偏殿内如厕。 在西内冷宫甚至不必刻意寻找如厕之地在何处,空气里都飘散着一股尿骚味。 像没人清理的百年老旱厕的味道,许是无人清理,或者秽物撒到边缘缝隙之后被热气风干,相当于大火收汁了,奇臭无比。 紫禁城内宫女就连如厕受到严格管理和限制,并非随心所欲,每日只有在伺候完早膳、整理好寝殿后,才有一刻钟的空隙供宫女如厕。 直到身心俱疲躺在潮湿的大通铺上,一整晚仍是不得安生。 万贞儿这辈子从未睡过如此潮湿的床,潮湿到墙缝裂隙里生出青苔,夜里有耗子从脚底爬过,甚至有很多蜈蚣。 半夜被背上阴冷爬行的蜈蚣吓醒,万贞儿伸手抓的时候还被咬了一口。 心底酸楚,人怎么能吃这么多苦啊,都不敢细想,太痛苦了。 躺在净乐堂的破棺材里睡觉的时光简直是奢望。 默默咽回心底委屈与无助,万贞儿扬手将爬到手背上叮咬的不知名虫子甩开。 余莲与沈琼枝将满脸泪痕压入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啜泣整夜。 一夜无眠,未及卯正,万贞儿三人已起身洗漱,昨儿夜里来的时候,她们随身携带之物都被值守的锦衣卫盘查数遍。 余莲与沈琼枝气得跳脚,原是包袱里值钱的首饰与孙太后赏赐的金锭竟不翼而飞。 万贞儿亦是丢失一副纯金的小巧三事,所谓三事,指的是打造成精巧装饰物的镊子、牙签和耳挖。 每件“事儿”巧妙通过一根系链相连,再由一个别致的配件串联,用作日常清洁,又可随身携带。 那件三事儿已跟随她多年,万贞儿惋惜片刻,转而将带来的瓶瓶罐罐与鸡鸭鱼安置妥当。 这些物件被锦衣卫嘲讽几句寒酸之后,好歹是齐齐整整平安带入西内。 “呦呵,都起得挺早。”老太监张环身后跟着四个七八岁的青衣小火者,施施然踱步而来。 “西内用膳的时辰与紫禁城里不同,还有一个时辰,尚食局会将今日的膳食送来。” “老规矩,今日谁抽到最短的签,就为殿下尝菜。” 张环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断的狗尾巴草,攥于掌心:“老规矩,昨儿尝过菜的今日可免去这一遭。” “何必如此麻烦?我这有银簪,用银簪试菜最稳妥不过。” 沈琼枝焦急取下鬓边银簪,捧到张环面前。 张环笑而不语,他身后面容黢黑的虎牙小火者阴阳怪气道:“呦呵,您还以为这是紫禁城哪个洞天福地呢?” 小太监说罢,扭脸朝张环呵了呵腰:“回公公,昨儿试菜的小六子今儿病着呢,爬不起来身。” “我..我并非那个意思..”沈琼枝面色惨白,显然听懂小太监话中凶险。 “开始吧,迟早都有这么一遭,老规矩,今儿试菜之人照例吃点好的吧,炊室灶台边已准备好一个煮鸡蛋。” “你们三个新来的,先抽签。”张环抿唇,面上褶子如风干的猪肚子皱成一团绯红。 “贞儿,你..你先来吧..”沈琼枝哆哆嗦嗦挪步。 万贞儿心下骇然,在紫禁城内稀松平常的试菜,在西内却如此兴师动众抽签,显然试菜对于西内伺候的奴婢来说,是一场噩梦。 景泰帝即便再不体面,也绝不会在易储没多久,堂而皇之毒杀沂王,愚蠢地告诉所有人,他容不下自己的亲侄儿。 显然想杀沂王的凶手,另有其人。 也许景泰帝将沂王禁锢在这西内,反而是想保住沂王的命。 万贞儿冷汗涔涔,若景泰帝并非戕害沂王的幕后真凶,西内冷宫将彻底沦为不折不扣的人间炼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