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沦落人》 第1章 愿儿多珍重 在很久以前,有个老头特别喜欢拐骗小孩,骗走后把小孩扔到怪兽窝里,将之掏心掏肺。说着,梅三归做出个鬼脸贴近怀里的小人。 小人没有被吓到,反而咯咯笑,往梅三归脸上吧唧亲一口,嗓音柔嫩。 “娘,我可不会被骗走,我要永远和娘待在一起。” 短胳膊搂住她的脖颈,软乎乎的脸蛋蹭来蹭去。 梅三归亲吻他的发顶,神情温柔甜蜜,她笑:“娘也永远和我们意绵在一起。” 两个人,一间小房子,遮挡风雨霜雪,渡过岁岁年年。 六岁的施意绵向上苍做过最多的祷告——娘亲能一直陪伴自己。 这是他的愿望,更是憧憬。 毕竟每一天很平凡,日复日的相似,所以就会有一种永远的错觉。 个子比从前高了一点,但相比一棵梅花树来说,踮起脚尖,蹦了两三下距离最低的树枝还是有些距离。 喘了口气仰起脑袋,掐起腰不由得恼火。 如果能飞起来就好了…… 正想入非非,一阵人声和脚步声响起,他登时抬头,像个小马驹一溜烟地跑到门口,勉强同高,推开门大声喊着:“娘!” 梅三归含笑走近,揉了揉他的脑袋,施意绵嘿嘿傻笑着,无意又向后看了眼,发现有个佝偻老头正盯着。 被吓一跳,突然母亲曾经讲过坑蒙拐骗幼童的老头的故事乱七八糟地在脑海里浮现,不过倒也不怪小孩乱想。 老头在茫茫冬日竟只着一件单衣,往下看还赤脚,感受不到寒冷之意般悠然的神态,吊儿郎当往那一站,面如鸡皮皱缩露出的笑容可以称之为猥琐。 梅三归注意到他的目光,向后瞥眼老头,拍施意绵的头,“走啦,先进屋。” 提起儿子的手往屋里走,老头踢踏踢踏跟在他们后面。 施意绵生出一种感觉——有大事发生。 不会因为昨天多偷吃了颗牛乳糖,母亲发现认为他不乖要给他卖了吧。 危险的念头萌生,令他一直死死地敌视那个老头。 到了屋内,不等梅三归客气一通,老头已经施施然坐稳,并开始左顾右盼地巡视,那副慵懒模样,要有不知情的人都会以为他才是主人身份。 梅三归挑眉,无语又无奈,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而且也懒得多说,搂着儿子的肩膀介绍:“这是少微……师祖” 老头闻言,啧声甚嫌弃这个名称:“师祖?师姐给我抬如此高实属羞愧难当。” 师姐?施意绵的关注点全然落在此二字,他知道姐是称呼比自己大的女子,可明显无论是外貌还是年纪,母亲都不会是他口中的一句师姐吧? 无赖耍流氓?难不成老无赖觉着他人小肉少喂怪兽不顶饱要连母亲一块? 倒吸一口凉气,双手张开紧紧抱住母亲腰身,脸埋在她粗糙的衣裳上呜咽开始掉泪。 老头眯起眼睛环视一圈,将目光放在施意绵身上,不用好奇他为何委屈呜咽,其中必定与自己相关。 难不成是相貌凶神恶煞?他捋了八字的灰白胡须,好玩,好笑,定又是把他做成坑蒙拐骗小孩的道人了吧。 抬眼与梅三归相视,她做了“嘘”的手势,掰开小孩的脸,蹲下身去,美丽的眼睛慈爱地相视孩子,因常年做农活的手指粗糙,擦拭他的泪水时,动作是那般小心翼翼。 “哭甚?听娘给你说。” 拉下施意绵向鬓角胡乱涂抹的手,扒开湿哒哒碎发,斟酌一下说辞,温和并带些玩闹般的轻松意味:“你不是以前就想学御剑,要做个大英雄?” 脑子一时懵住,施意绵睁大圆润的眼睛,什么意思?绕是再傻再迟钝,也多少明白了这话的含义。 完蛋了,真的不要他了…… 于是他拼命地摇头,表示不是,绝不是的意愿。 梅三归笑出声,在孩子面前维持轻快像是每往一日里的玩笑话,既有欢喜之意又有不做任何数的平静。 可伸到半空的手指轻微地抖动已衬她的内心其实已波澜四起。 梅三归连忙刮下施意绵鼻梁,妄想遮盖住蛛丝马迹。 “傻小子,你要长大学个本事的,难不成让我养你一辈子?那不得累死你娘哇?” 纤长的睫羽垂落,梅三归错开施意绵泪眼汪汪,害怕一时心软成就一世憾恨。 声音很轻,看似是劝告但每句话语间是陈述。 “你将来好好学一身本领能上天遁地的,想想就风光,我出门逢人脸的面别提有美啦。”她凑近施意绵的耳朵,“而且少微那里有好多个兄弟姐妹,你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回来你领回家,娘给你们做大餐。” …… 一下子进程太快,施意绵眨巴眼睛,刹时一片空白,给不出来反应,他最远的憧憬停留于明日该如今日一样悄无声息地偷吃牛乳糖不会被发现,为小聪明窃窃私喜。 可梅三归已把未来五年、十年替他想好。 呆呆地看眼老无赖,又低眸看看梅三归,该悲伤?还是该发一通脾气?好像都不应该,是在为他好,他明白清楚。 转念痴傻认为,至少娘没有发现多吃的牛乳糖,至少不用来填饱怪兽的肚腩…… 而且确实应该学一门本事,不能一辈子存活于庇护之下,总要在某天撑起一个家来。 年纪小,见识少,自是不会懂得梅三归此举真正意图。 还认定死理一个——话既然说出口纵然是海枯石烂,永志不改。 混乱的思绪在一通自我安慰下归咎成隐隐的期待。 万叶青绿中红披风簌簌翻滚,手持一柄锋利长剑威风凛凛斩尽天下不平,每临走时留下“无名之人,何足挂念”尽是洒脱。 在某本不知谁撰写的话本里,有一位“云中客”就是如此行事。施意绵十分痴迷于他,想到自己也将有机会成为侠士,本黯淡悲伤的眼神慢慢燃起几分明快。 梅三归不作声,默然地把他细微的转变收入眼中,五味杂陈,复杂地抿起一抹笑。 “想好了吗?” 施意绵歪了脑袋,撇嘴还是委屈,但先是点头再道:“娘,那你一定会来看我的吧。 梅三归垂头,努力隐忍情绪波动,“当然”双手抚摸儿子脸颊,仔细端详他的面容。 多想让这张脸永远停留在此刻,别再长大了,一直做个无忧无虑、奇思妙想的小孩好像也是件好事呢。 但最终,还是期盼自己的孩子能是个有作为的好男儿。 “这次注定是诀别,三千世界,天道无常,我倾尽所有,纵是万劫不复,算护儿与民一段安生。” 她合眼,一鼓作气猛地起身就把施意绵提溜到老无赖面前,沉声:“跪下。” 老无赖瞪大眼,显然没料到,可以算是不可置信,嘴角抽搐,开口欲劝阻,却被梅三归狠厉的眼神堵回去。 皮笑肉不笑地收下一跪,腔调奇怪叫了句“小徒弟。” 凄凄冬日的梅花起初只是几点暗红,在皴裂的枝干极为不起眼地生长,后来一日日憋着一口惊艳世人的骨气,某个长夜缓缓展开红颜,吐露它的冰心。 走前,施意绵请求少微替他折下正艳的一枝花,递给母亲时扑通跪地,奶声奶气不失正色直言:“我一定好好学,让娘能够扬眉吐气。” 梅三归滴落一颗泪,慌忙地用衣袖擦抹,接过梅花,冷香若有若无,不等细嗅,便已深埋雪中。 “走吧,走吧,再晚难赶路。” 不敢直面地看和说,人整个背过去,似困累极了,摆了摆手。 此次别离再逢恐要在梦中,可她瞧起来淡然自若,似乎只需两三天的功夫,又会是慈母手中线,小儿身旁依。 少微轻叹气,没心没肺一辈子了,此番情景也不免惋惜,可没任何办法和解决方式,只狠心拽起施意绵的手晃晃,“走啦。” 人过空留行处,阴翳随北风漫漶梅树,那点点红溅上血色,竟默契融为一体。 漫长寒夜雪虐风饕,梅花渐渐由怒放的生命到衰落凋零,飘飘荡荡的残瓣在梅三归四处悠悠落下,梅三归兀自在中笑,虽是虚弱无力,样子狼狈不堪,但回望此生甚是精彩。 上对得起白玉京栽培,下对得起百姓信奉。 执迷不悟——避世离俗——返归本源 归来,归去,归元,三归。 第2章 雪夜生死隔 眼前人约摸十几岁。 利落黑袍将身姿衬得极为修长匀称,严实的高领扣到喉结处,因过分的合身意外成了另一种袒露,会令人陷入无尽幻想。 平直的肩膀线条下,腰身弯刀弧度,危险曲线实属勾人——柔软、灼热的张力。夺人眼球的劲廋窄腰间一条青绿色束带凛冽生光。 施意绵怯生生躲少微身后,不敢直接打量,说不上来紧张还是别的情绪,心跳得愈发剧烈。 少微“啧”,不满地来回扫视他,蹙眉说:“你个皮猴子,是不是又去找鬼城的人打架去了?” 少年人很无所谓耸肩,嬉皮笑脸:“一打十,怎样?” 闻此言,少微登时火蹿上来“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鼻子快气歪,脸黑一阵青一阵,呼哧呼哧难顺下去气。 “还怎样?!好得很,以后别我你义父,你是我义父!” 少年人向后一栽,哈哈大笑在湘妃榻打了个滚,一抬手漫不经心:“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从未这样称呼过您哇,您比我才大了多少?顶多叔侄相称。” 少微恼火更甚,一边捂胸口哎呦,中间插骂:“不孝子!” 少年人早已看惯,津津有味地欣赏此情此景,自顾自弯眼快乐,探半个身子眯眼仔细望少微那处时,定睛一看“小孩?!” 瞬间兴趣勃发,一个鲤鱼打挺,血液沸腾叫嚣,“会不会是私生子,或是……” 健步飞到施意绵面前,把他向前拖几步,很轻柔地抚摸头发,估摸看出施意绵到一个新环境的惴惴不安,所以少年人于他说话之时,能够联想到春夜中潺潺流动溪流,款款绕行过青石,波纹中恍惚倒映几点稀碎暖黄星光般。 舒缓绵软。 施意绵仰头真切将他映进眸子,“绿色的眼睛!?” “小弟弟你别怕,告诉哥哥那人是不是你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啦?你娘亲呢?” 施意绵愣神移开视线,被一连的问噎住,不知从何作答。 一双大手从后往前提溜少年人的麻花辫,冷哼两声,少微嫌弃到眉毛快要扭断,“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难不成哪家姑娘瞎眼看上你了?你什么时候成了个睁眼瞎?瞧这孩子与我有半点相似之处吗?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医师?” 说罢丢手,整理衣袖边郑重介绍:“施意绵,是梅三归也就是你师姑的儿子来拜师学艺。” 施意绵?他重复一句,而后低眸依旧灿笑。绿色的眼睛,似曾见过的北冥苔原若隐若现于即将融化的雪水之下——初春的苍绿,坚韧不失湿润柔情;又有一层薄冰之下的暗流涌动,透出深邃绿,不动声色的宁静。 见证的腐朽与新生的交接之美,以为宏大,难以可观,并且只有短短一瞬而已,可竟在这双绿瞳里浓缩着、长久着。 少年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盯自己的眼,心里美滋滋——他非常有自知之明,知道绿色眸虽比较常人会有怪异之处,但不当误它的美丽。 无暇顾及方才在乎的私生子八卦,因施意绵目光里的好奇和崇拜,飘飘欲醉,想臭屁讲些话,发表一番“啪”巴掌落在他脑壳。 “万木青。” 倒也不疼,听时倒挺响亮。万木青哈声,多少不忿。 少微翻个白眼,“神经病。”拉起一直沉默不语的施意绵,态度拐弯,立马和蔼可亲:“还有位师姐再见面打个招呼,就去休息吧。” 眼见人马上要走,万木青却道:“等等。” 少微侧脸无奈:“有何贵干。” 万木青扯来施意绵,傲娇流转眼间:“我带他去。” 少微狐疑地盯他,目光炯炯要把万木青身上烧出几个窟窿:“死孩子,又打些鬼门主意呢?赶紧滚回你小狗窝歇息去!” 存心气他,万木青一本正经地蹙眉 ,认真道:“我卧房是小狗窝,您卧房那不就是老狗窝?无相山成了啥?”做冥想状,随后响指打响“老狗山。” 少微整张老脸颤抖不已,发誓今日定要让这个皮猴子付出代价,否则愧为人。 抄起旁边搁置的棒子挥舞向万木青打去,却被他灵活地左躲右闪,期间笑嘻嘻与饭后散步般悠闲自在,看那架势,棒子反倒增了几分乐趣。 万木青大气都不喘,年轻是真好,浑身使不完的牛劲还蹦跶好几下。 少微则瘫坐在木椅,满头大汗淋漓,喘着粗气,瞪万木青的眼神简直要把他活生生剐了丢去喂野物。 万木青端一盏茶放于他手边。 “您喝茶歇会赶紧回去休息吧,我带师弟去,您放一百个心,做事我有分寸之别。” 合眼,又闷又烦,又恼又躁。气哄哄抬了下巴——意思麻溜滚,至少现在是不愿瞅见他这个混球魔王。 万木青立刻拽起一旁半醒半睡的施意绵,跑了十步远不忘冲后再一句:“好生歇着吧,今日苦了您。” 滚!!! 怒吼硬把已灭掉的四五根感应蜡烛喊亮,刹时大殿之内灯火通明,少微拍着胸脯,往下瘫去,愈加烦躁。 施意绵困倦厉害,意识模模糊糊,仍挡不住万木青滔滔不绝地讲,也听进去了两句。 “沉舟侧畔千帆过,换尽江头万木青。” “怎么样,文采斐然吧?我自己取的呢。” 万木青热情的性子,让施意绵陷入——如果不做回应会不会很伤人心,初来乍到笼络感情还是必要的。 于是撑着疲累身体捧场:“好听!太好了!” 努力恭维的语气以及满脸真诚,滑稽又实在可爱,而且特别容易忽略是否真心实意。 万木青侧脸——冷白的月辉在脸轮廓镀上银 边,碎发随风略微舞动。 “师姐今日未在山中,明日见。” 停住脚步,施意绵朝前望去一座小房子静静沐浴在夜色中。 走进去,屋内陈列简单朴素,床铺已铺好,一张小木桌上微弱的烛光仍拼命地燃烧,周围摆放了两盘并不那么精致的糕点。 一个陌生人在,施意绵脸皮薄,干啥都不好意思。直接躺床不是,吃点心也不是,故作矜持,尬尴地站立把小屋内翻来覆去看好几遍。 万木青识趣,再留恐要遭人烦,便礼貌告退。走后,施意绵慢吞吞摸个枣糕塞进嘴里。 温度正适,酥软可口,唇齿弥漫甜蜜,酣畅之时,停下咀嚼,一个问题突然蹦出来。 师姐今日并不在山中,万木青和少微亦不在,这间屋子谁布置打扫的?除非是早些时候按吩咐打理的。 小孩思想迟钝,他更是个死脑筋,经这一点拨,才反应过来,早安排好的?!!起初,没有深思,只顾梦英雄之姿,细节反复重现,师姐?师姑?娘与老无赖旧相识,娘最后的冷淡,种种反常不由得冷汗涔涔,一个很不好的词——托孤。 回身扔下半块枣糕,推开门,满腔一个信念——他要回家,要去找梅三归。 小桥站负手而立的少年人,听到动静扭头,万木青不清神色,见施意绵一副惊慌失措,不知原因也猜到些因为。 施意绵冲他点头,继续疾步快走,此山离家走路需两三个时辰,可理智全无,哪里顾得上路途遭遇,只盼回家后的情景一派祥和之果。 不住希望许自己多想,见了娘挨一顿训斥,就算毒打,也要死皮赖脸留在娘身边再不离开。 不做大英雄,愿做一生弯腰与土地较量的庄稼汉,身边有娘的念叨,妻儿的笑语,已够了,他今日才知,以己心胸成不了“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少陵,当不了一剑斩尽不平事的云中客,但不伤天害理,怎样都是百年时光而过。 万木青皱眉,快步跟过,“你要赶回家?我与你御剑同去可以尽早。” 月黑风高,小儿行走山间,毫无自保能力。孤魂野鬼、虎狼豺豹、悬崖陡壁,危机四伏的环境,虽不知缘由,也断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行,否则后果谁敢想?当然更出于良善本心同往之。 施意绵瞥眼他,又望深夜,最终答应并道谢。 引路至直瞧见熟悉的院子,呼吸变得急促,下意识把万木青的宽袖揪紧一些。 落地后,施意绵环视院子,一呼一吸间血腥味浓郁,他跌撞地走了两步,又跪倒,倔强地爬起来,身形一晃狠摔在风貌不如往的梅树前。 万木青扶他起来,挣开,抹了把脸,握成拳揉好几遍眼睛,将一切渴望是错觉,做眼花,可渗透的血迹根深蒂固,清晰不变地扎进眼里。 窗子透出的死寂与沉静,最后的残存、最后的遐想、最后的自我劝慰。 娘睡下了?今日太忙太累,睡的沉了些?才…… 施意绵思索着,笑起来,内心深处的自然而然。 但万木青在旁上不来的滋味——怕是已不在了。 在后沉默不作声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接着,施意绵走姿僵硬到紧闭的小门前,手顿于一寸之处,鼓足的勇气和期盼没让他崩溃,但只够来踌躇徘徊…… 吱呀,斜斜风从后忽地替他展开,漆黑中狼藉一片。 第3章 一日人生变 黎明,凛冬山头秃鹫盘旋,两圈之后迎风飞往西边天。 施意绵立在远处手脚麻木,魂魄抽离般眼神涣散。 满屋的狼藉**直白地打碎他残存的希望,桌子的纸条更使如坠冰窟。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拖尸人留下的,他目睹过黑色披蓬的两个人抬着木架,白色布包裹里是的尸躯蜷缩成婴儿状。行走于路上,不言不语送去往最后归宿——椿龄山。 进行一场仪式名为施鸟葬。 刹时间,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撞着桌子,万木青及时接住他倒下的半个身子,他看见了纸条的内容,心中竟也是了然。 施意绵没有一下子发疯崩溃,只细微地发颤,他感觉浑身又燥又冷,已经分不清今时何日,甚至下一刻看到梅三归撑油纸伞于风雪夜缓缓走来,迷离地喃喃:“娘?”伸出手望触摸她冰凉的手,一股淡淡青梅香飘来,梅三归露出一抹笑意,化作漫天的红艳梅花四处散去,不见影踪。 如大梦初醒,他看眼万木青,意识到现实的真切,撕心裂肺:“娘!娘!”挣扎脱离万木青的手,朝东倒西歪的木凳和碎片望一圈后,恍然夹杂急切:“我要椿龄山,对,要去那!” 万木青紧拽住他的手臂,“我陪你一起。” 降落那刻,葬师已完成仪式准备下山,瞧见二人,朝后望一眼,经他们身边语气平淡:“莫哭,逝者已得解脱。” 说罢,黑色斗篷边被风吹来扬起,脖间的一串绿色佛珠泛着晶莹湿润的白,他微微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扬长而去,每一步坚定有力。 施意绵顿在原地,悲冲击太快,以至于他恍惚迷惘着,忘记哭泣,忘记跪下磕头,就这么在白茫茫里静站。 四根石柱庄严而立,呼啸而来的风过时,发出类似悲悯的呜咽,亡魂对此生尘世最后的诀别,恨的宣泄,情的难舍……压在他们身与心千斤重的执念,终散为云烟,不足轻重。 万木青眸色暗沉,他应是回忆起了什么,垂下眼纤长浓黑的睫毛颤动,陈年旧伤隐隐作祟,漫上他的心肺喘不过气,但按在施意绵肩膀的手力度不失半分。 选择进行施鸟葬的人大多是提前与背尸人打了招呼,皆是些病重之人就算到约定某日收尸,就算到那一日味归去西天,也都遭不住折磨,会选择解脱。 还有是活得太苦太累的人,给自己余留最后的时光尽情享受,然后坦然结束一切。 施意绵呆愣地注视葬台,渺小的石粒投入潭水,一丝褶皱涟漪未浮现,缄默地下沉于角落里,只待沉积,再化成自然的部分,长久地死寂与平静。 真好似迷梦中,只是再不醒。 他扭脸,突然唤万木青:“师兄。” 万木青“嗯”声,静等下文。 “我们回去吧,让您跟我折腾一宿。” 说话时,白气从嘴里逃逸,随后倏地撕碎成碎片,打着轻飘飘的旋升向半空。 万木青清楚多说无益,任何安慰对于此时的施意绵来说都是虚无缥缈。 最后,施意绵终于想起来,双膝跪倒冰冷之上,三叩首。 一叩恩 二叩愿 三叩诺 一下比一下用力,温热的血顺眉骨滑落,苍白雪上洇出猩红的血渍,一簇刺目的红梅骤然开放,到最后一磕,极寒与滚烫相撞时的痛楚,没有一丁点感受,只够听见细微声响,像遥远的更漏。 “意绵,如若一天满身满心皆是伤痛,丧失活下去的**,哪怕心中闪过一个不舍的苗头,也牢牢抓住它,要告诉自己活着,才是对不公丑恶的报复,活出个样,是最好的报复。” “娘不求你功成名就,只愿你坚守本心,为人刚正。” “尽己之力为人做事,多余的莫强求。” …… 记忆里的声音远走归于虚无,四处万籁俱寂。 施意绵阖眼时,雪无声无情地扑落在脸上,到奇怪一丝凉意未出现,反而一股温热无声无息滴下。 冰凉的指尖触上伤处,额头的血止了,心的窟窿处却愈滴愈快,。 万木青眼尖,一眼注意到老头悠哉地靠在刻 有“无相山”的石柱上,静静等待。 少微围他们转圈,确认没少胳膊没少腿,哗啦振袖,“万木青,滚去抄金刚经。” 万木青收剑,无心再斗嘴耍滑,老实地点头,但不放心施意绵想宽慰几句,但奈何嘴毒惯了说不来些柔软的话,只拍拍肩,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你母亲去了,她念你还小,本想让你快活些活着,写下许多封家书让我按日子转交于你,能瞒一年是一年,但实在没料你会突然下山。” 少微悠悠地说着,既然这样他也没必要再隐瞒所知道的实情,早点知晓可以避免许多没必要的误会和心结。 看眼施意绵,小孩算得上镇静。可少微止住行动,越这样,人越会崩溃疯癫。 施意绵双眼无神,像极了有千万条透明丝线牵制的木偶,会说会动,喜怒哀乐却是僵硬诡异。 他勾起唇角,很困很倦,与六岁天真烂漫的昨天格格不入,与昨日少微见到的人天差地别,一个人的变化在一夕的千变万化间就可天翻地覆。 “您可以把家书给我吗?” 少微偏过脸,心里别扭,又不忍心但也只能选择狠心,“肯定。” 施意绵含糊地“嗯” “梅师姐,现在告知他真相,或许往后能够减轻他的痛苦。” 少微盯施意绵那张沉静的脸看了好一会,伸出宽大的手,“好孩子。” 眼前的一盏灯笼样式是宝塔状,竹骨支起的红纱吐露出朦胧的昏黄,最底层一圈垂下流苏飘动,灯笼纸上印了些人影,在光中隐绰绰。 与平常灯笼并无特别之处,施意绵蹙眉多少是不解。 指尖摩挲过人影,很轻地叹气,她无奈摇了摇头,先瞥眼施意绵再斟酌道:“少了灯芯,不过鬼市应有卖。” 说话的人是个着一身烈焰红袍的女子,应就是昨夜未见到的师姐。 丹凤三角眼顾盼神飞,柳叶吊梢眉凌厉,眉宇飒然。 少微拨弄穗子“当灯芯是什么萝卜青菜?教过多久忘得一干二净……” 师姐翻个白眼“好了,停。” 少微怪听话,立即止住话头。 师姐一手搭在提灯笼的胳膊上,她笑了下: “师父呐,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吧,去鬼市混过那么多年,认识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我也是个法器师,这方面的造诣往大了说是不敢,但也算精通,自是明白。” 万木青沉吟会,开口:“义父,您其实对鬼市的偏见是有些大的,让我跟长赢走一遭吧。” 两个一来一回的说辞,少微又感起了一阵火意,但眼下也没什么好主意,于是他问:“意绵,你……” 施意绵很聪明,看他们的话虽然对这个灯笼到底是何方圣物还云里雾里,但他对一点清晰——此物与梅三归相关。 他肯定地说:“我同去。” 师姐望向他,又看向少微寻求他的答复。 到这份上,少微已失去力气跟这些小辈吵嚷,他确实是个偏见颇深的人,但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岁月的变迁让很多东西改头换面,可观念根深蒂固,他不愿改也不能改。 “去吧,去吧,找到了是最好,找不到我再另想办法。” 三人风风火火赶去鬼市,途间万木青向施意绵详细介绍了番鬼市和讲了灯笼的作用。 让一夜未眠、遭受重大打击的施意绵的心念愈发坚定,灯芯——过去。 民间故事里基本带上鬼字,都会有种阴森的禁忌感,人谈之时带着些许恐惧和敬畏,但鬼市在他们嘴里却截然相反,一提这二字都感晦气。 关乎鬼市传说的真实性倒是未知。 一家农民有两个儿子,大儿体弱多病,做不了重活,小儿聪慧伶俐,在吃不饱饭的年代,大儿自遭白眼、受气。 十几年里大儿默默忍受,也怨恨自己为何如此无用,他两头饱受折磨,在一天,有过客讨水喝,父母本想赶走,但见过客衣着不凡,上好的丝绸,外披银色狐裘,佩戴暖玉。萌生一个想法。 一瓢水下肚,父试探性问:“公子何方人士?” 公子莞尔一笑:“无名无姓。” 母阿谀:“想来定不是小门小户,见公子气度不凡。” 不等答曰,父附和:“倒像是修仙客。” 闻言,公子哈哈大笑,爽朗极了,“谬赞。” 父不想多费口舌,与母对望一眼,一副假惺惺地悲恸:“我小儿能活到现在,说不定就快与您同高了。” 母也默契抹起泪,夫妻一唱一和,搞得公子有些茫然无措,怎得好端端就硬扯? 母话音哽咽:“唉,俺家还有个儿,怕是也要供不起了。” 公子心善,便取下钱袋掏了一些递出去,母顿了下,父反应快接过来推搡:“公子,受不起啊,俺不求这些金银,俺求……” 父竟扑通跪下,声声哀求:“若公子不嫌,就……” 止住话头,朝地猛地就是一磕,公子哪见过这阵仗,吓得钱袋落在地上,忙伸手拦父,父则是借机把话道:“您就把给他带走,大恩大德,俺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让他混口粮吃总比饿死强!” 见公子不给个准头,母也扑通一声,二儿子正在地忙活,一时半会是回不来。她抓住公子袍角:“求您开恩,求您!!” 面对这场景,公子甚是无奈,本想挣开就赶紧逃,可此时屋内的大儿听到动静,摇摇晃晃地起来,正倚门站立。 母注意到,连滚带爬地抓住大儿,低声道:“不许说你有弟弟。” 大儿几乎瞬间明白父母的作为。他观察公子,母在旁又哭诉:“求您了公子。” 不愿父母低三下四,左右为难,大儿缓缓,带着恳求道:“我会做许多事,会做饭、会砍柴、打杂的活我都能干……” 说到最后,大儿径直跪倒,“求您。” 公子先是扶起父,要扶大儿时,看到他脖颈处细细的血痕,十几岁如此羸弱不堪,一阵风来都能将之推动在地;父母满鬓斑白,瘦弱的两幅身躯已支撑不起整个家的生计。 终究心软,但于他而言无非多了张嘴而已。 领回家里,身体不大好,公子就把他留在身边 当了个小书童。 还给了个新名字——乔木。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美好希冀之意。 乔木称他为“阿曲”,从陌生到熟稔。 闲谈之时,原来那天是他前往羲和山参加仙骨测,可惜在得道成仙这条路毫无天赋,便就作罢打道回府。 若是换成其他人怕都要难过一阵子,毕竟努力了多少年,当着众多人面前一点情面不留地否定,可曲眠冬却是丝毫的难过都不存在。 他的性子还是顽劣,爱玩爱闹,喜吃酒醉后狂舞一场剑,照他的话“人醉之才是唯一的清醒。” 旁人眼里,曲眠冬纨绔,还带些傻气。 乔木却认为他活泼,真挚,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错也好对也罢都是追捧支持,世间之理在于心之偏向。 形影不离的两个好友,曾于林间赛马飞驰;曾于峭壁当歌豪饮;曾于落花剑舞酒醉,性子虽一个豪爽,一个内敛,可都是付诸一颗炽热真心向对方。 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 岳长赢一句:“到了。” 引得施意绵停住回想,目光朝前,不由得被震慑。 迷雾朦胧间,快与天高的城门沉默矗立,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仍让人由衷不寒而栗——似有千万只红丝斑驳的眼睛正细细打量过客,令人无法猜透打量中的心思,也如此更无法预料门后该是怎样的世界。 第4章 眠冬于白玉 幻想何种特殊咒法能破开大门时,旁边的万木青前进一步。 十指紧合:“开!开!开!快开开!” 施意绵瞪大眼睛,就这么潦草的术法?! 惊异眼神中,“轰”一声震响,大门徐徐展开,年老的嗓音自里而外悠然传来。 “报上名来” 两人规矩报名姓,万木青轻推了施意绵下,“说名。” 施意绵望向门内一片黑暗辨不清内,乖乖呈名。 片刻,得到某种许可,涌出数团黑起飞速地围着三人交叉地缠了严严实实。 来不及多反应、多想,眨眼蹿出去。 施意绵还没站稳,失去重心马上要着地,万木青拽住他。 谢谢没说出口,琳琅满目的集市猝不及防出现。 黑气已无影无踪,施意绵环视四周,所有人看上去很正常与外并无一二。 耍着伶俐的嘴皮子赚盈利,一来一回地讨价还价,烟火气十足,完全与流言里的阴森截然相反。 “走”万木青抓起施意绵的胳膊往前走,身高差的有点多,导致施意绵整个像被提溜起来,看上去滑稽可笑。 岳长赢在前,路过小摊要不忙,看见她笑眯眯地问句好,十分熟悉地打两个玩笑。 施意绵左扭右扭观察时,不由得联想到后半部分的故事。 日子平淡足够美好,默认为一生不变。 逐渐成长的乔木,身子虽不大好,可日复日中却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天赋——修道。 十几岁的修仙客还在苦于元丹的结成,乔木却已是另一个等级,早获得白玉湖之下的神器。 少年有为,一传一,十传百,闻名天下。 起初,曲眠冬纵使酸涩、嫉妒,也是一笑而过,表面一如既往地与乔木散漫度日。 乱七八糟的谣言繁多,较为可信的一段是曲家上下百口人死了个干净,曲眠冬向上去各门派求人,不知是怎样的情理动人,带领数百位门派弟子围剿了乔木老巢。 乔木坠崖,生死不晓。 接下来,是一场又一场曲眠冬的围剿。从富贵娇宠的公子宝沦落为过街老鼠,议论纷纷的唾骂,恨不得永生永世咒他落入无间的白眼…… 追溯根源人对他的态度,流传最为广泛的是曲家满门被灭,是乔木救下曲眠冬,却被恩将仇报。 加之乔木为黎明苍生做过许多事,降妖除魔,有救命之义。 人们纷纷缅怀乔木道之:“兰摧玉折天同泣,朗月风清寒浸夜。” 惋惜与祭奠变成对曲眠冬的诅咒与恨意 曲眠冬三天三夜跪于矮矮土堆前,不眠不休…… 从此之后如同人间蒸发。 再次闻有他,是死讯。 死人旁会用红血写上几个鲜明大字“曲缅冬杀之。” 施意绵注视笑吟吟的男人,与想象中的差别过大,杀人不眨眼,双手沾染多少血,所作所为,竟在眉眼间窥不见一丝一毫的戾气,反倒是几分伤情。 此人正是鬼市主,亦是曲眠冬。 十二人被他亲手送入黄泉之后,在最后一人留下“最东边尸亡山密林处,鬼市而立,欢迎诸位拜访。” 鬼市究竟怎样而立?入鬼市究竟是何许人也?一直是未解之谜。 猜测纷纭,往恶处,但多年鬼市风平浪静,不出面招惹事端,但又或许是太过于无声无息,不被人发觉。 他打扮很简单,靛青色袍子,腰间别把短剑,披落一头乌发。 岳长赢道出来因,曲眠冬沉默会,转而神色不似方才那么轻松。 万木青与岳长赢相视一眼,明白有难言之隐。 于是乎,万木青主动发问:“不妨直言” 曲眠冬笑了笑,按压眉心,头疼地解释:“两位小祖宗,我这名字是叫鬼市,虽确有点奇石珍宝,但也没有外界传的那么邪乎,这种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珍宝,而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宝贝我怎可能有?” 一时鸦雀无声,曲眠冬低头发现地毯不知什么时候破了小洞,脚尖踢两下,心里砰砰上下蹿,然后又极为不耐烦地抬起脸,迎着两道看破的目光,装模作样咳嗽几声,然后道:“其实,这种好宝贝我倒是有存货,只是吧……” 干笑着,显然要付点血出来。 “什么?您只管开口。” 曲眠冬双臂抱于胸口,狡黠的笑容让死气沉沉的脸终于多了活人气息。 “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代价,存货不在鬼市而远在白玉湖。” 盘古开天辟地,出现的第一批活物是由盘古精血所化,形成族群,命名为巫。 天生神赋自然,辉煌的出身与强大的力量使之他们傲慢自负,自以为与天地同源。 后来妖族、人族相继出现,巫族奉己为天地主宰,行为放纵,在那往年间战乱频发,本就还混沌的土进行数次血腥斗争,导致天道几近崩坏。 惊动白玉京的昊天上帝,他便命四位主掌人间事的神官去治理。 不能杀之,只能暂且将之赶去荒芜处。 疏影神官在极寒之地北冥因担忧人间前景而哭泣,一滴泪坠地化为湖泊,便是白玉湖。 天地混沌时期,魔气灵气乱融,滋养一把又一把神器,这些被疏影一统封在白玉湖之下。 泪水滋养了一朵雪莲花,受其早日修炼为人形,雪莲为报恩,甘愿舍弃自由身,成为白玉湖的镇守者,静待能够镇压神器的魔气,能够与它们灵气相辅相成的主人。 灯芯便在其中,它既可作为单独的神器,威力极大。 但可惜只有少部分天之骄才才去到白玉湖,而且得手过神器的每一个人都被记载得清楚。 曲眠冬叹息,暗地里有了悔意。不如不说,他们会不知道这些烂到家的东西?来到这,还不是想要图个方便省事,去白玉湖堵上风险还大,谁会愿意为才认识不到几天的一个毛头小儿奋不顾身?浪费时间?除非有好处,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好处。 不过,余光偷瞥他们,说不定呢…… 万木青心里咯噔,倒不是因为害怕,他扭头询岳长赢的意见,她也在衡量思考。 乘胜追击,曲眠冬再次加重:“每到一定时期,那些未认主的神器灵气与魔气相持不下,会自爆,像灯芯做单独神器可是可不是,但对魂灯来说就必须了,如果不去白玉湖,恐怕再活个千年也不会蹦出来相同作用的。” 去白玉湖,不是坏事。 毕竟两人上次去也才过半年时间而已,只是行事低调,天知地知三人知。经验有实力有,还不是件难事。 只是,前去之时镇守者道:“万般难结化作惶恐,似处无间恨火长明。” 两手空空而走。 两人担心的是求不来,才想着碰运气来鬼市一趟,寻摸神秘兮兮的鬼市主深藏不露说不定有,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曲眠冬胸有成竹道:“我与你们同去,我有办法!” 看似真有好主意,一路上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 时而万木青搭腔,但大部分时间自娱自乐。 而施意绵沉浸在灯笼里——魂灯。 它真有那么神奇,可以看到所不知晓母亲的过去和母亲的死因吗? 快要耐不住,攥紧乾坤囊。 风雪扑面,呜咽与呼啸里剑鸣声和衣袍翻滚声不算清晰,唯独两道灵活的身影刺目。 快速解决喽喽,曲眠冬眯眼微笑,掌声经久不息,赞叹:“天公作美,真真不拘一格降人才!” 施意绵被他酥麻的语气激起鸡皮疙瘩,偷摸看他眼,那中眼神有些奇怪…… 曲眠冬的眼神趋于炙热,趋于疯狂,一个心愿马上要达成,只差临近一点时的强烈期盼同时又在隐忍克制害怕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小心翼翼。 曲眠冬忽地扭过脸朝他诡异一笑。 面容倒映强烈的光,把施意绵注意吸引开开来,寻源看去,一根巨大的柱体连通天地之间,其表面光影涌动、波光粼粼。 下意识就会觉得,从中必会走出来仙子般的标志人物,举手投足皆为神严。 曲眠冬触及光柱一寸处,不知为何止住,还猝不及防地尖叫,往后惊慌退去几步。 万木青明白,遂解释:“是镇守者。” 光流中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覆于之下,辨不清五官,只瞧见一块血红在翕动。 清亮且悦耳的嗓音道:“既已来此,何不上前?” 一行人挪动步子靠近,万木青抱拳行礼,而后道:“仙子,我们来求神器。” 静默中无声的忐忑不断上涨。 施意绵垂头,近距离那副血肉的狰狞扎进眼里,使他受到不小惊吓。 嗓音再度响起:“所求灯芯是也?” 万木青恭敬道:“是” 又一次陷入静寂,会以什么条件做出这个交换?或是冷漠地一个不? 淡淡下了最后的话:“自在此,所见不过是这四方,但年年又能辨不少形形色色之人,真正得悟的聪明人是少之又少,一小部分得悟获得神器之人,他们身上往常具有一个我十分羡慕和喜爱的特性。” 她停住话,化成问题抛给施意绵:“若答对,便有,答不对,还是请回。” 这仙子怪得出奇,仿佛此事只需依照她的喜怒哀乐来,心情好点,轻松得到湖底神器便名声大噪;若不好,干脆直接打发赶走。 而且还曾听闻少微提仙子提过一个要求于某人回家后而做,那人未曾做,惹怒仙子便遭到惩罚,说是死了不少人。可岁月长河的碧浪一层又一层盖过,终只成了口中的传闻警示。 不过,也告诉所有人一定要谨遵仙子之言。 施意绵昏昏沉沉,特性?善良?诚实? 娘告诉他,两种兼备的人才会受人喜欢与尊敬。 …… 寻思好会,高大尚的品格几乎在某个瞬间都要脱口而来,却犹豫地憋回心间徘徊。 最后,带有不那么确切地回:“豁达。” 从众多中揪出来一个听起来够高大尚的,还具有美好之意的。 施意绵隐约的预感超过恐惧,不再怕那团血红,直直凝望,压不住的期盼,默地不停祈祷。 其余三人各怀心事,但耳朵机灵着等待仙子的回应。 雪被风卷进眼中,先是笑声如银铃飘荡,而后仙子对这个他蒙出来答案竟是满意到不能再满意,语气变得柔和:“你这种小孩,我十分喜欢。” 施意绵愣地不知该开心笑还是激动哭,五官皱巴在一块,唇向上勾,眼眶掉泪。 如此简单,不说被惊到下巴还是受到了震撼。 施意绵从一路上的山水感谢到黄土蝼蚁和水里游鱼。 又给万木青和岳长赢夸了他好些能认识的所有代表好的词。 白色飞絮开始朝一个方位聚拢,逐渐一块类似玉石的东西形成,慢悠悠地飞至他面前,摊开掌心,那东西乖顺地躺落。 小小一个毫无纹饰,只有一点温度。 岳长赢拿起翻来看了看,轻塞回施意绵手里,温声道:“走吧,回去。” 万木青这一程话不知何因话格外少,此时也不再打趣,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曲眠冬,说:“您不赶紧?” 曲眠冬潇洒地拨弄头发,如方才俏皮眨了眼,卸下包袱,坦然打个响指“好。” 第5章 至此长别离 “我已经记不清活过了多少个年头,脊骨早都被砸穿,心也早就被磨烂,在过去的日日夜夜曾无数次求死” 一步一步走到柱体前,“可惜,太多事情没个了断,恐到黄泉路也不得安宁。” 曲眠冬那抹笑意浅淡,长舒气闭起眼。 “曲公子,许久不见了。 打心底他无比厌恶所谓求仙问卜,那年在众人面前丟了脸的原因,虽是不提、不说,可总归还是有根刺扎进心里。 而现在不同以往昔,身上背负不单是自己的一条贱命,活下去的每个瞬间,死去亡魂都在不停地诉说,千万不要忘记,千万不要忘记…… “怨恨嗔痴,人之常情,予你机会,但倘若告诉你,结局注定不会如愿,你可还愿?” 仙子缓慢道。 曲眠冬手指触及柱体,来回踱步:“仙子好心,意领了,我如今最大的愿是不过求得神器。” 至于其他属实多余。 仙子轻笑一声,天命所致,他此时倔强的傲骨道风不过是日后落西山的一丝慰藉,人到最后总该有点暖意。 万木青佛手安静而立在边,好事做到底,把人给带回去。 不是神算子,只恰巧爱一些江湖记事,爱听一些奇闻异录,便结识了一位老先生。 老先生用他一生珍视的东西换了万木青要遵守之诺——保曲眠冬十二年的命。 曲眠冬反手握紧竹笛,与此铸锭永生之约。 总算寻觅到点价值。 千般怨念,万般感慨。 心跳的每一分里都盼望来于此 ,拼命地修道习法,天不垂怜,始终连最低级的东西都无法习得熟练,并且白玉湖一路风险重重,在途间死去的人不计其数,他自是不敢冒险。 而今亲眼目睹,无相山的两个师姐弟如同踩死蚂蚁般轻易,明白中有勤学苦练的份,但同时绝不缺运气所在。 这种认知让他止不住怨恨,凭什么不公至此?老夺走他们一些,便又公平地还回去一些。 而对他呢?巴不得推入九尺地下,浑身骨裂,不见天光,更无法挣脱血肉、记忆、意识,这些令千疮百孔的心还颤动。 让他不甘、愤恨、却又让他在黑暗中无尽地麻木。 善无善报,落了个家破人亡; 名声尽毁,一辈子平庸无能。 于鬼市城门,万木青俯视曲眠冬,明了他是要去找寻仇,或许此去便是不复返。 可君心已如磐石,粉身碎骨全不怕,为所向皆是万死不悔。 答应过的事万木青只尽力而为,践行不改变、不劝解他人命运是保自己小命的原则,只道:“珍重。” 一踩剑身,再不多话,调头离去。 曲眠冬衣袍猎猎,没多余的表情浮现,一双在明亮映衬之下浅灰的眸子眺望远方,指尖轻点笛身。 几日的奔波,万木青早疲累不堪,可还是撑着精神去看了眼正在书房修补灯笼的三人,然后倒在地板潦草睡过去。 施意绵干着急也帮不上忙,又害怕影响两人招他们烦,往后退了退,碰到个东西硬邦邦的,回头小心地瞧——万木青的胳膊。 没做好梦,眉头紧锁久未舒展。 才相识两天,就为他的事不断奔波,施意绵从旁边拽来一张毛毯,动作轻柔地铺盖。 万木青和岳长赢的善意,还有少微,他除了愧疚还有不知所措,此后该怎样偿还这份恩? 盯了会,没个以然,又心烦意乱地扑回去一门心思地浸在魂灯的奥秘。 逝者已得解脱…… 望,茫茫雪——椿龄山。 莫哭…… 多少年的光阴,依然在梦里清晰。 在雪地匍匐,努力地撕扯嗓子妄图把苦尽数释放,徒劳无功地张大嘴巴一声微弱的响都无,逼得没法,干脆掐住自己的脖子拼命挤声,可惜始终是无边无际的潇潇风雪诡谲相伴。 越来越冷,蜷缩一团 ,但还是双手死掐脖子不肯放松一分。 濒临绝望:“要死了吗?” 意识逐渐模糊,阖眼醉梦,等待。 下刻唇紧贴上热乎的东西,激得他睁眼,视线艰难地聚拢,少微正蹙眉紧张地盯他看。 眼珠向下一移,万木青顿感胃里阵阵恶心翻涌 ,少微连忙拿开,做出手势示意别瞎嚷嚷。 万木青洁癖严重,接受不了别人碰他,尤其是皮肉相触。 那边岳长赢与施意绵对坐,魂灯放于中间 ,一层透明结界把他们包围。 握紧嘴,缓了会,恶心感才减退。他很轻很轻地舒口气,转而与少微一同紧盯结界。 “究竟会有何源来?” 四面八方而来的复杂情绪汇成疑问,待耳边闹哄哄的杂音,按岳长赢的嘱咐,施意绵满心满腹的问题迫不及待张眼。 雾隐朦胧,辨不清环境,警惕地边观察边向前迈步。 “你是谁?” 头到脚的僵直,恍若隔世,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把持不住情绪爆发,一切尽毁,失去理智呼喊:“娘,娘,我是意绵呀!!!” 转了个圈,迫切地想要寻声找到梅三归,然后依偎在她身边。 没有任何的回应。 最前方只有一棵棵梅树挺立在雾中,泪水涟涟,想往前再走走,可轻飘的雾却有力地扯住他。 心绪恍惚,半蹲于地,抹了把泪,视野变得清晰。 巨大的身形一袭富贵华服,面若银盆,眼波如杏,颇具丽色。半垂眼似乎是在凝视某处沉思默想。 梅三归。 施意绵瞪大眼睛,发了半个“娘”的音,瞬间岳长赢讲给他的几点,不能与灯中人有接触,不能回答灯中人的话……不管不顾地丟之旁,伸出手想碰及袍角的温度。 短暂?万劫不复?已不重要。 真作假时假亦真…… 可雾气涌上,猛足劲将他的手往后推了又推,此后生怕他不依不饶,直接缠在四肢不轻不重地捆住他,动弹不得,只能无声地掉起泪,仰头一眨不眨地注视母亲。 她红唇相碰,一字一句尽显无奈和劳累,“蕴秋,你我互换自是都达到目的,但有话,我本不想再多说,可你生性单纯,我还是要多嘱咐你。” 沉沉的目光抬起,施意绵回身看,一个妙龄女子神情复杂抿唇,安静聆听。 “白玉京是个好地方,来于此万人敬仰,这种滋味是人的本能都会向往,形成一种**驱使他们行事,慢慢就会彻底深入骨髓,融进血液,一个满足之后便会接踵而至迎来越来越多的不足,猜疑算计必不可少,到时要多变通,既不要明面佛了他们的面子也莫要真与谁为伍,勤加修炼,独善其身。” 女子垂下头,神情痛苦地长叹气,梅三归的话正戳心窝,很长时候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点了头。 梅三归伸出手揉了揉女子的发,温柔地笑起,本想拥抱一下做以告别,可女子避开她,逼到极致,堵塞到胸腔的东西已满当当。 “梅三归,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男人舍弃一切?” 男人?施意绵眼睛瞪得更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到今日,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如果不是,在寒风侵肌里长满手的冻疮,落下病根的咳疾,受过的种种罪,单纯是你自讨苦吃?我本以为你是想追寻自己的道,但是事实为了一个草包而舍弃,他有什么好的?值得吗,梅三归……” 说到此三个字,语气骤然轻和下来,似是已无力至极,太不明白梅三归的所选,她万千悔恨:“这样的话,我是死也不会同你交换。” 梅三归摇头,眼睛柔和地扫过女子强忍住泪水的倔强,她并未过多解释,平静道:“自有我一番道理。” 还深陷疑问之中,眸子印进身影的是已历经人间风霜的梅三归,面容憔悴发黄,与起初相比逊色太多,可眉眼间的凌厉未少,反而还徒增几分。 这是施意绵熟悉的梅三归,可他心在做疼。 她匝眼,应当非常厌烦那人,连一眼都不瞧过去,施意绵头次见母亲如此冷淡,不由得好奇是何人物能引得母亲生厌。 “三归,意绵他还好吗?” 一个男声,施意绵咬紧唇,是谁?答案显而易见……他却在暗地里找各种理由自我否认。 “闭上你的狗嘴,他跟你有何关系?我又与你有何关系?兰公子,我们母子平民老百姓不敢与你多攀亲近。” “他是我的骨肉。” 梅三归冷笑出声,看穿他的惺惺作态,这么多年被恶心得真是够够难听话说尽都不足以来让她发泄个够。 “兰思尧,这幅样子还是收好留给你父母亲看,我身无分文,你演得这么出彩,我又不会赏你半分。” “白玉京的初遇,确实足够美好惊艳,你回于人间,那段日子我着实深切思念,可再遇日复日你成了什么样子,我不多做评价,已是红尘中人,亦无心多做闲事,我只想跟施意绵过两天舒心日子。” 兰思尧?此人施意绵曾听人提起过,骂声一片导致他对这个人印象很差,像是认知里最邪恶可怖的动物长虫般,左右不是好东西。 现在,有种可能是他的生父…… “师姐,你想好了,我也没有再有劝你的必要毕竟,兰师兄早不是当年的温润公子,你们走到这一步,天命。” 少微的嗓音飘荡而来。 梅三归注视前方,“我本意为苦海无边,唯有自渡,可是赋我于五感,赐我在**之内,人间苦难显之明晰,心非如顽石,所以既有绵薄之力可使,我自当尽己之力,也算无愧于心,对得起栽培之恩。” “惟有一事,是我之牵挂,吾儿不过垂鬓,若我一去,他无自保之力,所以我才找来你求庇佑,哪怕他是当牛做马,只要给他口饭吃,恩德到于冥界我都会谨记。” 她卑躬屈膝,诚恳忐忑。 “当牛做马?师姐的好儿子定是天赋异禀,我好生培养还来不及,况且我无相山总共三人,一人伺候我们三?我们倒也没有那么娇气。” 玩笑话仍不改两人间存有的疏离客气,感情是没变,但世事变迁过的隔阂已是横在中间,无法消除。 人总归只能往前走,摔得头破血流,摔得筋骨寸断,现行中狼狈不堪在命运进行的沉默中是微不足道,若是跪地求饶,停在原地, 命运的重量只会彻底覆上五脏六腑,痛苦只更甚。 雾气愈发而浓,遮盖住梅三归的苍凉双眼,唇角的释怀最后落于施意绵心间。 一行泪汩汩滑落,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在活着。 “意绵?” 空荡的四周,冷不防地响起来一声,施意绵有些迷离地环看。 一无所获,本还茂密的棵棵梅树也慢慢消失,他知道,是要彻底地与母亲辞别了,冗长的一生惟有在心间,梦里,可再相会。 “好孩子,以后要记得天冷加衣,好好吃饭,跟着少微学本领,现今巫族那个残暴的族群又开始渐渐入世祸害黎民,若你提起剑来,就一定对准恶赶尽杀绝,若你选于耕耘种粮,就一定要本分做事。” 施意绵扬起脸,面部细微地颤抖,整个人处于极大的悲痛中,但他记住了母亲的话,很用力地发出一好字,他一定会做到。 以此行,为渡幽冥追汝魂 莫再追,勿再念 人间百年匆而过,便乘清风至泉路 当以安息入往生之福 现行未止,请此庇佑 送归!送归!送归! 施意绵立在原处,三魂七魄被抽离般,既无悲亦无其他,一脸风轻云淡。 魂灯熄灭,表面一层密密麻麻地布满细小的裂痕。 少微注意到化作叹息,浑浊的眼球闪过一丝涟漪, 师姐…… 哎?小孩? 岳长赢的惊呼源于倒头昏过去的施意绵,按理说应是要先醒来才算对劲,可这小孩直磕在地上没有丝毫醒转迹象。 万木青反应迅速,立马上前把小孩搂进怀里,咬破手指溢出血珠,朝额间点化,施意绵浓密的睫毛微不可觉地抖了抖,万木青才松了口气。 岳长赢提起魂灯,一块小小的白悠悠然飘出,像早就选好目标,拐都不拐紧贴上施意绵的手掌心。 三人交换了视线,一时谁都没说话。 片刻,少微眯缝眼,露出大板牙喜滋滋地压低声说:“出息了,这还是我们无相山第一个拥有神器的小崽子嘞。” 第6章 无相山游记 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也未做什么离奇古怪的梦,只觉心口沉闷,在下个瞬间气要上不来的时刻,缓慢地苏醒。 施意绵意识还在迷糊,下意识要唤起母亲,但最后一个音尽毕,他才反应过母亲再不会前来。 他揉揉酸涩的眼睛,额头忽感温热,于是然抬眸而进一个冷月白色外袍斜落不规矩地披着,乌发垂至腰际,未过多装饰,一副儒雅书生的风范,一时竟未认出此人。 “书生”笑意盈盈:“用早膳吧。” 此时施意绵认出来声音——是万木青。他点头却又立马摇头,哑声道:“我不饿,多谢您。” 万木青抚上他的发,明白施意绵的心思可总归是个小人不吃饭肯定不行,幸亏他早早做了准备。 右手食指往半空划过一个圈,木桌便凭空出现一碗香甜,热气腾腾的糯米粥。 他说:“不想出去先在屋里歇着吧,多少喝点暖暖身子,晚会再见。” 胸中有了悔恨,不爱读书的一大坏处这时显现无疑,想宽慰却发现自己的话山穷水尽,只能从旁做关心。 小小的施意绵让他似乎又瞧见多年之前的光景,同病相怜的经历让他对于这个小孩产生了保护的念头。 施意绵瞥眼上冒热气的粥 ,从得知母亲的死亡直到现在他都异常平静。 他认为母亲未曾离开,而已渗透在生命的每个角落中,时时刻刻会想,会念。 像每年中的日日,母亲照常外出农作,将他放在邻家照看一样,只是相见时分被错开而已,见不到面仅此。 母亲音容笑貌还是深刻于脑海里半点没有褪色,甚至于更加鲜明。 存于心间之人,在这腐朽长久的世间虽不见也可视做永恒的相伴相随。 他会依照母亲的话,带着她的期许,带着她的祝愿成长。 猛地攥紧被子,魂灯里曾提到过的巫族,兰思尧…… 一些事情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几日来,无相山的三人轮番去找了施意绵,一个一个单独去,恐人多口舌,生怕遭小孩烦,而且一个比一个说话还要温柔,生怕吓着小孩。 少微也不是个爱走形式的人,所以拜师礼较为简陋。 施意绵把茶碗敬上,垂头低眼道:“请师尊用茶。” 少微端坐,其余二人站于左右。 他未接茶,“把头抬起来。” 施意绵闻言略微抬了脸,对于少微不敢直视,视线依旧垂落下去。 少微说:“看着我。” 三个字语气淡淡。 施意绵鼓足勇气与之相视,少微满意地抿嘴笑,然后懒散挥宽袖“起来吧起来吧,茶是好茶叶自个喝了吧,等会跟你师哥师姐先一起。” 说罢,背手悠哉悠哉地走远。 搞得施意绵不知所措,投向目光于其余二人。 “快喝了。”岳长赢催促道。 施意绵便乖乖地一饮而尽。 便屁颠跟在师哥师姐身后前行,袍子做得不是很合身,导致施意绵还要提起衣摆以防被绊。 先是到书堂,万木青站在梯子上扒书,找到一本便抛下一本;岳长赢靠在旁百般聊赖地翻看顺手拿起的书;施意绵则蹲地上,默默收拾书。 刚开始一切正常,直到寂静中传来岳长赢的一声惊叫。 吓得万木青低头赶忙问:“发生什么了?” 岳长赢将书页内容对准他,两个长得奇形怪状的人歪斜地傻笑,一个长驴脸,一个方饼脸,长得倒是分明,但都不约而同地朝外流口水。漂亮的毛笔字分别在两边落下岳长赢和少微的尊姓大名。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岳长赢怒火中烧,指万木青的鼻子就是一句:“找死。” 万木青嘿嘿干笑两下,忙施法把梯子转向离岳长赢远点的地方,见能护住英俊的面容,便耀武耀威地扭过头做了个护胸口的姿势,然后有气无力:“莫生气,莫生气,身体气坏谁如意?我说师姐何必气,此画何必当做真。” 岳长赢本还想再维持几天稳重温柔大师姐的形象,却发现压根忍不住,她恨不得现在抽出鞭子把上面那个混球得的爹娘乱叫。 施意绵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师哥性子如此活脱,能把师父跟师姐气得都暴躁如雷。 人才呀!施意绵想着,竟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声音不小,清晰地传进在场人的耳朵,静下片刻,施意绵刹时脸红了个浸透,咬紧唇无比怨恨怎么就管不住这张破嘴。 而后,万木青的大笑传来,吹了口哨对岳长赢摊手道:“看见没有,师弟都夸我了,看来我画术还是很有天赋嘛。” 岳长赢嫌弃地撇嘴,懒得搭理他的插科打诨,把墨水乱涂的书页撕下毁尸灭迹。 “是是是,顾恺之怕都要敬你三分,所以我敬你十分!我一个倾国倾城、大气磅礴的美人脸被你活生生画成个黑驴!” 万木青朝下抛落最后一本,轻盈一跃坠地,得意地拨弄刘海,然后轻拍了施意绵的头,及其上扬的语调:“有前途,有眼光我看好你将来指不定是什么门派宗主之类的,将来我呀就跟你混口饭吃喽。” 整天就是这幅混吃等死的做派,岳长赢颇为不耐哼声,没好气骂道:“到真好意思讲出来这些话。” 万木青没脸没皮,没心没肺:“何来不好意思?” 施意绵夹在中间,红晕未完全消散,朝那个笑笑又朝这个笑笑,总有种马上要吵起来,马上要动手的不详预感。 幸亏此时,少微又踢踢踏踏来寻他们。 潇洒甩头,示意跟他走,岳长赢白眼翻过,啪地振袖差点摔在万木青脸上;万木青不忿,也只敢背后做个鬼脸,最后还不忘拉施意绵,一行人一个接一个。 ———————— 一袭春昼,岁月潜行。 余晖之下总能瞧见个少年郎发带飞扬悬在半空,起舞弄剑的轻盈身影,从一开始的笨拙日复日形成如今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进步之快,且期间不喊苦不喊累,仿若是铁打做的人,心硬命也硬,倔强执着。 按万木青的话应就是“江山辈有才人出,无相山净出天之骄人。” 当属喜悦的自还有少微,乐弯本就眯缝的眼睛,“不看看是谁家弟子。” 飞云流水,繁花似锦,漫山遍野一派祥和的生机蓬勃,四季轮转惟有春色永驻无相山。 景色悄然愈加浓艳,万木青躺于之中敞开外袍,方才与施意绵又一场缠斗,大汗淋漓。 咕咚灌进一口酒,痴笑着。为公平原则他出手剑不出鞘,但也绝不手软,剑鞘挡过锋利,灵活侧身而躲呼啸而来的招式,趁其不备将其扫腿绊倒,擒住施意绵,常常碾压式的胜利。 最近倒是进步不小,学会见招拆招,剑甩得有了形态,差点一个大意被一剑封喉。 凌厉的凤眼闪过一丝笑:“你输了,师哥。” 万木青闻其声,嘻嘻哈哈地倒酒入嘴,抓住施意绵的衣袖一下子把他拉倒,“哦,我知道。”接着,他举起酒瓶对天道:“多美的景色,歇息会赏赏。” 施意绵却挣扎开来,景色入眼不入心,片刻的欢悦也不足以为此停下。 万木青叹口气,坐起来,酒下肚脑袋虽沉沉,嘴上还说着:“再来一场。” 踉跄站起做势,虽然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醉醺醺地冲来,施意绵闪身躲过,直接往后一推,万木青被推倒在花团之中。 “你先醒醒酒吧。” “我又没醉……” 施意绵不跟酒鬼多费口舌,弯下腰提起酒瓶打量一番,昨儿少微下山回来,心情万分喜悦澎湃,他搞来几坛好酒说是要珍藏,待到节日豪饮,还嘱咐他们三个,尤其警告了万木青千万不能偷喝,昨儿无心看了酒瓶,与手上的这个一模一样得重叠。 万木青自言自语:“少微带得酒,味还挺不错!” 少微枯瘦如树皮的脸怕是又要青紫交加,鼻歪脸斜了…… 幻想中暴跳如雷的少微正倚树,手把酒坛,看样子是已观望许久,将两人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怎么样?” 岳长赢规矩地回答:“师弟天资卓越。” 少微鼻子发出笑:“不愧是我师姐的孩子。”语气淡漠,可词句却为伤怀,转而目光深邃:“接了个委派,是该让他出去历练一翻了。” 岳长赢记起什么,眉心陡然紧蹙:“师父,那意绵的神器那个灯芯为何再未见到过?” 自那日后,灯芯贴于施意绵手心,融进血肉后就没有现过身,真是奇怪难道不该听其主人号令吗时常伴于身边吗? 少微抹了左眼,仰头道:“待到天时地利人和方可再见。” 第7章 怨鬼仇恨报 湘妃塌上的老妇人正泪眼婆娑,见少微领人而进,得见希望来临,立马起身相应,紧扯少微的手,哽咽:“仙人,您可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 说着,诚心朝地而跪,少微连忙托住,劝道:“您先把经过详细讲一遍。” 搀老妇人回于塌上,万木青递去洁净的手帕。 小女名为媚雪儿,自幼习琵琶,十岁便是能闻动京城的才女。 这样美丽聪慧的姑娘却爱慕上一个茶商,硬不吃不喝,死活要随他远走高飞。 精养于手掌心的明珠,身为母亲定不会同意,商人既无钱财又无地位,那一点能与自家女儿相提并论,她一狠心直接囚禁女儿找来人日夜看守直到她做出改变。 夜晚前去探望,女儿直直坐在床边双目无神地望向门,饭已经凉透,未动一口。 接连如此,她登时恼火,落手把饭菜打翻在地。十几年来从未吼过女儿,也从未动过一个指头,可今执迷不悟,为了一个野男人糟践自己,她决不能容忍。 “媚雪儿你醒醒吧,为了一个野男人伤自己,伤母亲,你的心是什么做得?!你的脑子是怎么长得?好说好量不行非要闹得你我不安宁?你命不算好?从小到大珍奇珠宝你没少过,三餐哪顿不是山珍海味,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犯贱跟他?到时候沿街乞讨,落了个吃屎充饥的地步就是你要的生活?你求的自由?” 道完这段不太好听的理,早泪不成声,捂着上下起伏的胸口堵了口气,上不上来下不下去。 还是心疼多于无奈,举起的手停在半空抖动,最后重重落下,无法理解女儿的所作所为究竟为何意,欲要一巴掌打醒,但舍不得下手。 媚雪儿见母亲这样,神情出现裂痕。 她阖眼有点点泪星在睫羽闪动,拖着几日未进食的身子摇晃来到母亲面前,扑通磕在地上,似乎被母亲的话警醒,一字一顿:“我错了,以后会谨遵您的话。” 谨遵我的话?她心突突还剧烈地跳着,但看女儿态度不再如往执迷不悟,稍缓和了点。 我不让你事事按我所求,是让你清醒一下,明白自己的以后。” 日子似乎又如同往昔,她为女儿择了门好亲事。 门当户对,人也仪表堂堂。她欢喜地拉着女儿的手,言语间尽是对她未来生活幸福的肯定,媚雪儿没吭气,只疲累地抬了嘴角,默认下。 阳光明媚,红妆十里。 为女儿梳着发髻,这一生,都得上天眷顾。即使早年间就死了男人,天依旧刮风下雨,她依旧四肢健全,死得不过是个多余之人。而女儿又是如此争气。 贴近女儿的脸庞,镜子相映两张相似却不同的面容,她喜悦溢于言表:“雪儿今日真美。” 媚雪儿盯着镜子的两张脸,忽感叹:“您老了许多。” …… 她退于祠堂外,按习俗只有男子才可在婚娶之时拜见列祖列宗,可惜,祖宗定下的繁杂规矩在她,现今的家主眼里还不如自己牲畜放的屁来得实诚。 要那些所谓什么老爷、外爷……的看个清楚,经年来去,已是换了个人间。 美滋滋的畅想被一阵激烈的坠地声打破,暗感不好立马推门而入。 堂内,牌位横七竖八地裂在地上,能困住人身人情人心的东西,竟是脆弱不堪。烛火交融烧起一片,幽深的死寂中哔波声如轰隆雷鸣。 她踩过裂掉的木块望女儿身影,彻底掀翻供桌的白布,哗啦碎了一地。 多日的寻找徒劳无功。 抱一点点希望,她去找了道士来。道士在祠堂探查一番,道之:“明日去醉月楼寻一位单衣老者,报上名,他会帮你。” 施意绵的怨文符纸抚过阴湿墙壁,暗黄色骤变血红,还传一股浓郁的腐朽味又夹杂淡淡青木香,使其成了种出奇的味道,他心里明朗了些。 立刻转头,万木青手指夹一小木块,翻来覆去地查看,然后察觉到施意绵的目光,两相对望,彼此走近。 “是怨鬼,才死了不久,本该入轮回,被用心之人利用,回到人间寻仇。” 万木青手指一开,木块掉落“媚小姐受戾气影响,发疯砸了祠堂,之后被迷晕被怨鬼带走。” “这怨鬼还挺谨慎,就算知晓符纸只会测出他来过,其他的也什么都测不出,还是借他人之手砸了祠堂,阴气之重气味被混淆,什么至尊法器也难以追踪他。” 抖落广袖沾染的灰,万木青眯起眼睛,断了线索,烦心地边思索,边踱步。 施意绵则是出门询问老妇人,问起她家近来可是有得罪过谁,老妇人揪紧枯白的发,血丝快要从眼中溢出来,先是自语般“谁呢?谁呢?”后是直接暴吼:“一定是那个野男人!那个贱种!那个茶商……” 她快步抓住施意绵的双臂,大瞪双目,不受控地胡言乱语:“你说说他都是死了,来找我女儿什么麻烦?还砸了……瞄了眼祠堂,她又继续,“我女儿同他一起时一心一意,有何对不起他的,他不投胎去,反而来寻无辜之人的仇?大侠你们一定要救我女儿啊!” 泄劲般半蹲于地抽泣,自从女儿失踪,办法她都想了,都做了,可始终杳无音讯。 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浑浑噩噩欲要倒下晕死的时刻,是脑海不知何处女儿的泪眼使她强撑。 施意绵扶她到石凳坐,倒了温水放置面前让她顺顺气。 “您可知茶商因何而死?” 她垂着头,红肿的眼睛无神地落在某处,像是未听见话没有答复,半响,才动了动头,“被淹死的。” 不等施意绵问,她的话随情绪又开始大起:“做了亏心事,自是天道轮回,被客人活活按着头在水里淹死,周围围观的人都只默不作声,估计心里早在称快。” 莫名笑了两声,又道:“把劣质品交于朝廷售向外地,严重影响信誉,此为大事,又盘剥茶农,事事累积,激起民众恼怒。” 接着,她捶向石桌,血喷溅开来,她的火气直冲浑身,痛感只被无尽的愤恨挤压一团:“他要寻仇怎不敢去找那些人,怕是被挫骨扬灰吧,只敢来害我的女儿,看她性子乖顺,看她对他死心塌地!” 施意绵将情况了解个遍后,替她包扎了手,又进言劝几句,便回祠堂中找万木青。 他还正踱步,“附近并未再有姑娘失踪,甚至连一个人失踪都未有,真是……” 沉默下来,颇无语地长叹息。 当一件事陷入死结,接下来必有新的转机接踵而至,或大或小。 —————— 次日,十几只乌鹊地在祠堂顶上而落,静默地齐刷刷同望朝阳。 万木青眼前一亮,飞起身打量好番捉来只喜鹊,它不反抗,垂落羽翼在他手心。 其他竟未受到任何惊吓,悠然自得地在原处舔舐起羽毛。 这只喜鹊丰满的身子蜿蜒暗红色的纹路,与此前符纸上的一模一样。 紧闭豆子般的小眼,似是早预知自己的命运般,短小的身子抽搐一下,便往西去。 万木青和施意绵心中默念数遍阿弥陀佛,深吸气,慢腾腾将这幅尸体置于地面。 共施法起阵,纹路随法离开羽翼之上,飘荡半空,虽渺小却促使天地突变,阴云广布,乌鹊的尖叫刺破穿透阴森,张开双翼,却不高飞,铺就成有形的诅咒仇怨地与弥漫的诡异呼应。 刺耳的声响让施法的二人不由得痛苦地蹙眉头,但还是坚强地忍耐着。 第一句颤声压过尖叫,施意绵下了口气。 “我做错何事?为何迎来此番?我本去年欢喜要嫁与夫君,可被掳走禁在水牢日日夜夜苦受折磨,最后只能咬舌自尽…… 他说我的眼睛像极了一个叫媚雪儿的女人,便生生挖了我的眼睛,哈哈,他说让我找她家她母亲复仇,简直可笑至极!” “他做什么一往而深,念叨着情念叨着爱,却强迫我与他欢爱,恶心之下直接捅了他的左眼,他便把我丢到深山老林自生自灭。” …… 万木青昆仑玉碎的嗓音道着:“他在何处?” 一阵熙攘的诡笑,各路蜂拥而来的嘻哈包围万木青,“美人想知道?” 施意绵接过话:“请诸位好姐姐说说吧,逮到他定要让他百倍千倍偿还!” “此话只能听个响,他纵使百倍千倍偿还,我们也是已身死,什么都不会改变,求得他这个报应,倒不如随心所欲将有关人者通杀个干净,过过瘾。” 待到日落西沉,乌鹊静默,死亡的名册已可记录。 施意绵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出言继续劝解:“好姐姐,他死之后此法消除,您们便可往生投胎……” “呸,此恨难消,此心难安,你们有功夫与我们多费口舌,还不剩早些离开,跟你们无关何必自寻死路。“ “再者说了,我们要杀也只杀与我们有怨之人,落于此只不过是指示法力能够发挥十成罢了,屋间之人自有她们的天道轮回。” 话间,字音被拖长,冒滋滋啦啦的响,哄笑跌宕起伏。 万木青问:“各位姐姐,是何时被拐走的?” 大抵是时辰未到,也无事可做,回答了万木青的话:“去年正月。” …… 同时在于去年,也恰好都是在成亲的日子。 但为何从未听闻过? 像是回答,尖细的嗓子哼出冷笑,道:“你们也好奇,为甚我们失踪,竟一点风声都未走漏”她顿了语,组织措辞,为了使之没有那么可悲,她自顾自先笑起来“因为我们是被自己的亲人,血肉之亲哄骗所卖,连至亲都这样待我们,又有谁会在意?” 告诉她们舍弃愁苦,放下过往?告诉她们人间还有春花秋月的美好? 可她们却受百般人为苦难,□□与灵魂双双失去希望与向往,惟有抽离那刻的一丝快感又很快游荡走。 剩下她们还有什么? 剩下只有无穷无尽的恨,无边无际的怒…… 和死亡都无法释然与遗忘的痛。 万木青没说话,他是个一旦明白就不会做多无用功的人。 欠命的偿还,天经地义。这些怨鬼是不会说谎。 于是然对施意绵说:“停吧。” 施意绵明了他意,但还是犹犹豫豫地准备撤手。一旁传来冷静自持的一句:“鬼市旁洪崖洞,穿过即可得见。” 出于何种说来,心思难猜,也不必猜。不过多做纠缠,不做置身事外的评判。 她们的痛苦要被看见,要被恐惧 ,要被铭记,但更需要她们得到一种平复。 留了一张护身符于老妇人用以保命。 施意绵拜了两拜,迎风而去。 第8章 怨鬼祸红颜(1) 越迢迢山水之上,施意绵平稳御剑,突就被万木青一句话失足跌落,转头万分不解。 万木青嘿嘿用笑而过,“玩笑罢了。” 打了个响指,讲话题引回方才之事上“小绵羊,来考考你,刚刚那个术法是什么?” 施意绵心神稍定了定,回答:“是诡道之术,她们死得太过冤屈,强烈的情绪致使魂魄立地剥离,化为怨鬼滞留人间,施法之人将怨鬼的执念抽出融入被炼制的乌鹊身体,选中一只为领头王也是法术的术心,带领它们到指定地方布阵施法……” “诡道之术。”万木青不可察觉地挑眉,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而后热情洋溢地夸赞起自家师弟多么聪明。 施意绵思索前后,那些怨鬼姑娘们的反应其实想来不像是被茶商施下法,莫名他在心底产生一个疑问、一个不确定“施法之人究竟是茶商吗?” 不过面对此时,这个问题已然不重要。 施意绵俯视已到达的洪崖洞全貌,他从未涉足过,只不过两句耳闻,本是无感,但现在巨大的山峰拔地而起,贯通天地,全然与旁不远的鬼市的森然截然不同。它既有来自厚土的沉重慈爱,亦有天赐的古老威严。自然的巍峨矗立是其气势自带审视地与他这一渺小蜉蝣相对。 谈不上发怵,可天然的畏惧使施意绵不敢贸然,扭头注意万木青,他不知在想什么,嘴角一抹笑意浓厚,散乱黑发翩翩起舞,长得其实是个乖巧样,但就因时常挂笑之后总有各种各样的坏点子,施意绵总不能因为这张脸就全然相信他。 施意绵顿感无力,万木青贴近他,乌发交织纠缠,温热呼吸扑在面颊,手一阵冰凉,风忽地就涌面而来,便觉天旋地转,昏沉沉地下意识紧闭双目,失去自我控制。 “好了睁开眼。” 闻语,茂密的青绿生机投入眼底,施意绵拎起落在鼻尖的一瓣娇嫩,爬起身来,拍掉沾染的尘土,想与万木青说话,才发现四周空无一人。 施意绵不敢随意大声呼喊,生怕惊扰来不速之客。 他朝衣袖摸来摸,符纸大概还有十张左右,以身处的环境,艳阳高照,生机蓬勃,怨鬼在休憩中。既然在原地不动不是明智,他便鼓足勇气朝前走去。 陌生的地域又嫌少了解,还不能轻易就动用符纸寻找万木青,只通过自我勉励,指使自己徐徐前行。 警惕到连一丝风吹草动都不敢放过。细微的窸窣令心抖了抖,但步子仍是没停,一个斗转使人乱了方寸。 那人手脚禁锢住,偏头嘴被施意绵捂住,只能拼命朝他摇头以表决没有要害他的想法。 把那人拖到一个角落处,施意绵压低声问:“你是何人?” 那人开口说话给施意绵吓一跳,明生了一副俊俏儿郎样,但实则是位女子,还是要相救的女子。 “我名为媚雪儿,是柳如酾之女。” 她生怕他不信,便摸了胸口从中掏出一块白玉,手指捏得紧以至于颤得厉害:“这可是佐证。” 施意绵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用了些小法术测她身上是否被下过咒。他行礼致歉:“多有得罪姑娘,望海涵。” 媚雪儿美丽的面容露出一点点挤出的礼貌笑意,“我知公子并会因两三言就放下戒备之心,可眼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公子气质样貌应是修仙客家,或许我母亲已拜托于您来相救,现如今只求公子带我出去就好,让我出去为无辜枉死的人赎罪。” 赎罪?对这词百般不得解,与她何干?带她出去?去哪?此地不就是洪崖洞,怨鬼寄身之处? 环看四处,随风的经过而轻轻摇曳身姿,恶毒的红不知何时已悄然朝他袭来——罂粟花。 媚雪儿跪坐向下泪水滑落,溅落的泪印竟让来势汹汹的红畏惧,驻留原地片刻,又胆怯退回原处四散开来。 媚雪儿气有点喘,咳嗽好半天,缓过劲就拉住施意绵的衣袖,字字恳求:“公子,暂时不会有危险了,可方便听我讲讲?” 施意绵席便地而坐。 成亲那日,应母亲的话入祠堂拜见列祖列宗,正插香祭拜之时,牌位陡然一个接一个坠落,突如其来的怪异使本能要出逃离开,却发现门已被不知几时便已封锁得紧实,拍门、跺门,任凭喊破喉咙呼救都无济于事,被囚于其中。 叹代蔑视,叹息后是几言几语中恒河沙数的鞭笞。直透过本已笑说浅谈的深渊,透过漫漫长夜的无眠,透过行遍山水,透过见众生苦难的豁达,锐利演化为刀剑穿破厚重的胸脯,精准刺中心脏。 “微贱之躯,辄来拜祖?” 将所有责骂照单全收,恍然想起儿时母亲疲累极的睡颜。她睡得并不安稳,嘴上还不间断念叨所痛斥的门楣观念。 “汝母女败德伤俗,辱没门楣,罪深!当投之阿鼻地狱,永受之灾,不得超生!” 她呆滞的目光扫过牌位,未做有任何反应。 “闾阎贱娼!” 母亲的笑容似乎总是那般柔和灿烂,但经历太多的风吹雨打,双眸含有的伤已是烙印在底,媚雪儿大睁杏目,一道寒栗但分外熟悉的声随母亲的模样同跃入脑中,近乎要将她撕碎活撕成两半开来。 “看看,媚小姐你我有何不同,都是芸芸众生,甚至比平常人家还要再下贱一等,祖宗都不愿认,嘻嘻……” 媚雪儿奋力地拍打头,想要把声音赶走,可越来越放肆,不依不饶地紧紧挥之不去。 “来,跟我来吧,何不大胆一回,浪荡一次,不负山高水长呢,烟火人间呢~” 恍似一只惨白的手向她递来,凭借最后一丝的清醒与力气,她把牌位狠狠掷向地面四分五裂,又不受控地挥掉蜡。她的意识还残存着,但手已递了去交于他。 再次醒来之时,是他的脸——茶商燕塘。起初,恐慌万分,明已经死了的人,现在起死复生,好端端地望着她。 燕塘长指甲划过少女滑嫩的脸颊,“雪儿。”肉麻的二字如雷鸣轰隆。 “雪儿为什么当初要离开我?” 她靠近墙壁,恨不得整个身子钻进这时她认为唯一的安全地,发战栗,连流泪水都只能怯生生地在眼眶打转。 “是不是觉得我没有把心掏出来?” 他歪头笑着,配上眼神的空洞格外惊悚。 缓缓抬起手,道:“那我就把它掏出来给你好不好?”说罢,直愣往胸脯捅去,似在下刻,一颗微弱搏动的瑰宝,就会被抓于手掌,无声无息溅落下渗暗红的血。 生来对人身内部的构造皆是未知,而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来源便是未知,她惊慌地挡住双眼,喉咙仿似被扼住,困难地上下吞咽。 “哈哈哈哈”诡谲的哈声,让她打开一点裂缝,不成想,猛然与燕塘的一只眼逼视,眼白极少,黑珠与红迹相渲染。 “啊!!!”她扯开嗓子喊出不似人声的尖叫,耳鸣般的死寂,血液与心脏凝滞停动片刻,她大口地吐气吸气,弯下脖颈,胃部痉挛令她干呕起来。 燕塘强硬地扒开她的双臂,命令她睁开眼,然后大甩手,淡淡地说:“我忘了,其实我已经死了啊。” 说罢,毫不费力地拎她往外去,燕塘用深情伦比的声调简述这几年他的故事。比如找近百户才寻个与她眼睛相似的人,亲人几两银子便被打发;他还出过许多好玩的主意,让父母告诉姑娘心爱的人要娶她,令姑娘欣喜万分,红装素裹地坐进他的红轿…… 她泛起恶心,亲眼目睹的几具尸体,个个死不瞑目。 燕塘凑近耳边喃喃:“我的雪儿,这都是因你啊 因你啊,你啊……” 她欲一把推开他,却穿过他的身体,她咂了唾沫,拔腿就不管不顾地逃逸。 燕塘嗤笑,百米远的距离她的背影成了一个小点,他不着急,只左手打响指,那个小点便又完整地蜷缩在身前,满脸写恼怒,身体力行挣扎。 “你生性还是如此爱自由 ,既然如此,我先为你设下幻境先适应一番,好吗?” 他笑眯眯地揉搓她的发,献上一吻。 他每日会来一会,知道不想见他,便把饭食留下,又抛下几句话再离开。 毕竟来日方长。 “罂粟花会每日不定时聚集,但只要我落泪,便会退散。” 施意绵又问起跟万木青一同跌入,但他失踪究其何因?媚雪儿抿唇想想,语气肯定道:“被掳走了。” 她的话使施意绵舒展了杂乱的心思,万木青的本事对付怨鬼绰绰有余,而且说不定他是故意才做了这般。 摊开手要施法破开幻境时,媚雪儿又道:“被掳走做新娘了……” 施意绵不由得噗嗤一笑,新娘? 媚雪儿补充:“按时间算来,你们来时正巧碰到他离开幻境。” 万木青那般风流的性子,不得想各种法子整死怨鬼。 漂亮脸蛋娇羞地欲拒还迎,圆扇半遮面夹嗓子甜蜜地唤“来~” “啧啧,造孽啊!”施意绵感叹。 第9章 怨鬼祸红颜(2) 此幻境破除出去对于施意绵来说也是小事一桩,动几下手指,听刺啦的响,哪些红便化作泡影逝于阳光中通。 施意绵问:“我师哥那边先不用操心,姑娘你……” 不等说完,媚雪儿有点焦急地出言打断,神色沉沉道:“那麻烦您先跟我来。” 他不免多了些揣测,但还是随她而去。 她的步伐悬浮,似惶恐。可又非常执着,几乎不管不顾地朝前走,即使被脚下磕绊住,步履丝毫不懈怠,似又迫不及待地要到达。 施意绵在宽大衣袖的遮盖下摩挲锋利的刀尖,戒备心森重。 媚雪儿在一片枯木枝死死黏在一块的地,堪堪收住匆忙的步子,差点没刹住倒上去。 接着,她没任何的犹豫,伸出手开始扒拉木枝,细小但尖细的枝杈狠厉地划过她的手心,血色点点蔓延,施意绵立马用力抓她,制止住这个疯狂的行为。 媚雪儿抬眸,布满红丝的眼与老妇人那双格外相似,含一模一样的固执。 汩汩地朝外冒血,可声音平稳,未被疼痛干扰:“里头是那些姑娘的尸体,如若您动用法术会影响她们的转世投胎。” 她在施意绵手下挣扎一下,施意绵道:“你细皮嫩肉的血砸出去了也会影响。” 他不由分说地把媚雪儿的手从木枝扒开,“我来好吗?你这个做法只会影响更大,信我好不好?” 媚雪儿迷离地眨了眼,话音轻轻给人一种安全感和信服感。 退到旁边,施意绵撕扯一块衣服料子仍给她,让她自己先处理伤口。 自己则是亮出刀来,虽然姑娘们的魂魄暂时滞留人间还不能转世投胎,但媚雪儿说得不错,□□至少在腐烂之前是绝不能沾染上术法,不然她们的下一世也难安。 他用刀锋割粗糙的枝杈,不时地与媚雪儿说上几句话,让她宽心。一会的功夫里头的全貌便展露无疑。 施意绵见此情此景眼睫毛都在哆嗦 ,媚雪儿则是大步走进,蹲下去身子又一软,磕倒在地。 他缓慢地来到堆放尸体处。 一世为人之痛皆由她们吞咽,一世为人之悲让她们占尽。 —————————————— 万木青嗅到一股浓烈的臭味涌一阵恶心,下一刻睁眼坐起冲床边干呕。 然后抬脸打量四处,手摸于发冰凉的触感,一拔下来——一只金钗。他嫌弃地嘁了声,这怨鬼还挺小气,光秃秃的一根钗子什么装饰都没有,随意地丟到一边。 他目光寻觅,被一块丝绸红布吸引住,他拿起来玩性大发地批盖自己脸上。 还不等拿下来,门被粗暴地撞开,万木青瞬间身子绷得笔直,以为是那个怨鬼来了,心里盘算着点子。 透着布料看不清楚外面,他竟有些紧张地低眸。 小风冲眉峰,恢复明亮之际,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天生自带几分笑意地望他,嘴比脑子快太多,刚刚的损招两个肉麻字“夫君”已脱口而出。 施意绵笑得更厉害,却不言语,将他上下扫了一遍。 万木青生怕是中了什么幻境术法之类的,便出手试探,一劈一挡,转身回踹 ,顺手握住脚踝,直掐动脉处确认稳定的跳动,他大大咧咧收回手,嘻哈地叫“小绵羊!” 亲昵地搂过肩,鬓角蹭鬓角地贴在一块。 “施哥哥。”媚雪儿提着衣裙走了进来,看着他们两个,愣了一下,下一句的话被堵住不知道说啥。 三人的氛围尬住片刻 ,施意绵推开万木青的头,拉来她“这是老妇人的女儿,她叫媚雪儿。” 万木青点点头,笑吟吟地伸出手,媚雪儿看了眼脏兮兮的手心,实在不好意思把手亮出来,万木青二话不说拉过郑重其事地握了握。 媚雪儿把门关紧,而后对他们两个说:“两位哥哥,那怨鬼一到末时会躲在他那个阴暗的小宫殿里,他虚弱之时是除掉他恰当的时机。” 万施默契地斜眼看彼此 ,既然这样早出手早敞亮,他们也不傻多待对自己造成的危险就大一分。 施意绵嘱咐媚雪儿在此待着莫要走动 ,他会设下结界术来保护她。 媚雪儿道谢之后却摇头,“不,此事与我有责任,那时与他相恋并非是因为真的产生情爱,而是单纯想气气母亲,想告诉她这是我的人生。自小她管教我就非常严格,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她的允许,十二岁之前我只能瞧见四方的小小天地,十五岁她带我去了各地演出琵琶,天地之大,我却无法自由,回到家中郁闷至极,一次偶然结识了茶商,他送过我许多小东西,有从扬州带回的,有从江南带回的……年少无知,他向我表明了心意,恰好我不满意母亲的说教,冲动之下,一口答应他下来,后来母亲得知,明里暗里给茶商使了不少绊子,他说要带我离开这里,鬼迷心窍一心贪恋虚无缥缈的自由,我又应下,再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她俯身作揖:“若非是我一人的任性,又怎会导致这些姑娘的死,施哥哥,茶商告诉过我 ,这是一种诅咒,只有他死的同时我也是,我们的魂魄相镇压他才能彻底消散,我之前未告诉您们,是还在庆幸自己或许可以与亲人团聚,但……”她微弱地笑了声,长吁气,把话继续道:“我看见她们每一具的尸体,伤痕累累,生前遭受非人的折磨,我心难安,我罪该万死,该下无间地狱永受炼狱之苦都不能弥补我的错。” “所以。”她言辞坚定恳切,不容再得反驳,“我得为自己承担后果。” 万木青道:“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平安送回你母亲身边,可你心甘情愿去赴死,我们又该向她如何交差?我们可是信誓旦旦收了她的钱。” 媚雪儿摸出藏于胸口的白玉,递给他们,又对施意绵转头道:“您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施意绵“嗯” “麻烦您施个法帮我给母亲写封信,我会说明一切,她虽表面看上去蛮不讲理,但其实她已经是一个活得很明白的女子了,她定不会为难您们。” 推开紧闭的门,一道光不偏不倚地斜洒在媚雪儿的半张脸上,这对她来说不属于释怀般的救赎,是上天的叩问以及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