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 第1章 第 1 章 风扑在窗檐上,像是野兽要撕破夜空,有种刻骨的寒冷和绝望。 李旭就在这样的深夜醒来。 他猛的睁开眼,黑暗毫无预兆的压了下来,有种尖锐的疼痛从眉心扩散,每一次扩散都牵动着脑仁。李旭握拳抵住额角,难以控制的蜷缩在榻上,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他听到了扶玉的声音。 声音响起的瞬间狂风骤停,窗外闪烁着隐隐亮光,清冷的声音指引着他,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李旭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窗边。 扶玉是个极为讲究的人,哪怕二人居住在这乡下,也极为奢靡铺张。 李旭靠近窗沿,触目即是窗子上雕的冰梅纹,手法精湛,纹理美观。 可李旭此时无心欣赏。 他在窥视。 动作之自然,仿佛练习了成百上千次。 他们二人房间的窗户遥相对望,中间就隔了一个小厅。李旭知道,扶玉的房间内有深夜来访的客人。 此人每月都会在某一天深夜到访,有时候只是说几句话,有时候会坐下来喝杯茶。连续十年,都是深夜前来,天亮就走。 李旭害怕此人对抚玉不利,每次都是提刀站在窗边。 李旭侧耳静听。 或许是功力增长,竟有些话语可以听到。 “这次没有信。”那个男人轻声说:“结束了。” “琳琅,一切都结束了。”他说。 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旭手中竟然有一把刀,他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刀。 那个男人说:“沈先生是可帝师,为什么送他去沈先生那里?” 李旭清楚二人是在谈论自己,他眉头紧锁,心中的疑问不比这个男人少。 “你明知道朝中关系复杂,随便养着不得了。你还找人教他习武......” 李旭一直没有听到扶玉的声音,那个男人继续说:“寅帝遣你来此处十年,难道你跟他还处出感情了?” 男人的每一个问题,李旭也同样在心中呐喊质问,可是扶玉一个也没有回答。 “噤声,他会听见。”抚玉终于出声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早都睡了。”男人不以为然。 扶玉轻声说:“你每次来,他都在。” 棋子在寂静的深夜落在了棋盘上,随着这清脆的一声,周围又陷入了黑暗,窗外又刮起了大风。 李旭这才迟钝的意识到,云泽从没有刮过这种大风。 这风好似疯了。 它撕扯着,狂叫着,从窗子的缝隙中灌进来,发出尖利的密密麻麻的怪响。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李旭好像被困在原地,逃无可逃,他鬓角的疼痛又在加剧,在难以忍受之际,终于“咔”的一声,好似有一根绷断的弦,将他从黑暗拉了回来。 李旭的耳畔还响着刚刚的狂风,抬眼却撞上了东明担忧的视线。 屋内密密麻麻还站了许多不曾见过的人,众人皆俯爬在地喊着:“太子殿下千千岁。” 唯有他们二人相顾无言。 待东明将屋内一干人等赶出去后,他率先开口:“公子,我来迟了。” 这是李旭听闻自己太子身份后见的第一个熟人,在着沈在野读书的第一天,沈老先生就命东明在旁伴读。 那日和顺等一行人登门迎李旭回京的时候,东明恰好外出,待办事回来后他独自消化了李旭这惊天动地的身份,干净利落的给家里留了口信,收拾了行囊就来追来了。 东明父亲是沈府府医,他一身医术过人,嘴却不怎么中用。 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这种令人唏嘘的场景下,他说了重逢后的第二句话:“我当时但凡犹豫一下,现在来就只赶得上给你收尸。” 东明毫不自知话语里的刻薄,也不欲收敛。他年长李旭计几岁,才不把什么太子放在心上,恨不得指着李旭脑袋叨叨:“别给我说你不知道那粥里有毒。即便是仗着有解毒药,也不能这样为所欲为!再说了,我那解毒丸也不是万能的!” 李旭自小流浪长大,养的一身心眼和谨慎,要说是遭人暗算中的毒,东明是万万不信的,因此他赶到听闻李旭中毒一事,虽说这毒是有些棘手,费了一番功夫,可他并不慌张。 李旭确实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可想要引蛇出洞他只能以身似饵,他不动声色的喝下了和顺递来的粥,畏畏缩缩也不是他的性格。 当时其实可以称得上是迫不及待的喝了下去,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想要一探究竟,想要知晓其中的阴谋,除此之外,他也有别的想法,却不便说与任何人听。 李旭隐密的想着,那人肯定不想他死在了返京的路上,他若是知晓自己中毒,他会不会来? 思及此处,李旭视线紧锁东明,他勉强控制自己的呼吸,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平淡如常:“你可曾见到抚玉?” 东明摇摇头:“我回去的时候,院子已经空了。” 十年前李旭被抚玉从寺庙捡回去救了一命,如今京里来接储君,若让他回京是扶玉的意思,李旭只能遵从,他想不到另一个出路。 可不知为何,听到院子已经空了的消息,李旭酸涩的嗓子仿佛长出了荆棘,紧紧捆着他的心脏,让人一口气上不来也咽不下去。 他又问:“我是太子的事,你知道吗?” 东明心思细腻,他怎会不明白李旭心中所想。他垂下眼皮,企图盖住满眼的愧疚和不忍,他说不出口不知情。 他跟着李旭的当晚,沈老先生就将他叫了过去,没头没尾的交代了一句话,那时的他还看不懂沈老爷子为何那般凝重。 “那小子以后日子不好过,你得多顾着点,别让他一个人。” 李旭已经有了答案,他自嘲的笑笑,心中承认是自己太笨了,明明破绽这么多,却没有一丝怀疑。 东明唯恐李旭误会了沈在野,忙解释:“老先生不是有意瞒着的。” 李旭不是石头做的,怎么会察觉不到先生的爱护之意,这么些年老先生不遗余力的教授他,如今看来,是真心将他当做储君来培养。 可如今这个情况,越是知晓先生的用意之深,越是愧对先生。 李旭摇摇头,不再追问了。 事已至此,李旭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处理目前的困境 二人整合了目前的情况。 据东明所说,他赶到的时候李旭已经中毒昏迷,他一如既往的挤兑:“也亏你中毒在驿站耽搁了两日,不然我们怕是没这么早就汇合。” 李旭心虚的摸摸鼻子:“我这次不从,还有下一次,下下次,不如顺水推舟,瞧瞧谁要害我。” “谁要害你?那人可就多了去了!刚瘸腿的老大,有何相撑腰的老二,还有那母妃正得宠的老五。”东明给他分析局势:“正是三足鼎立之势,横空出现一个你,那不是让人当靶子打,还用找谁要害你吗?都排着队来呗。” 东明看着李旭沉默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实在是没招了,无奈的说:“寅帝怎么会这个时候要你回京?他都忘了你十年了,如今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一个儿子还在乡下啃树皮。” “你也说了,三足鼎立。”李旭扯了扯嘴角:“如今大皇子战场上受伤,以后可能都站不起来了,他夺嫡无望了,我这个足不得顶上去。” “制衡。”东明了然,他忽然四处看看,低声道:“你跑吧,你武功高,没人抓得住你,何必去当这靶子。” 这个念头,李旭不是没有想过。 当时和顺一行人登门严明身份,活了十六年了突然被冠上了太子的身份,他的来处只有抚玉知道,荒谬之余他想找抚玉问个究竟。 李旭恍然无措的来到抚玉的房间,却发现房间早已空空如也,那黄花梨打造的书架,研磨用的端砚,还有抚玉最爱的整块白玉雕刻的棋盘,都没了。 朝中暗流涌动,他一旦进了宫,便是将性命系于腰上,头顶时刻悬着一把利刃,这种无休止的争斗他真的受的了吗? 他在抚玉经常呆的那个蒲团上坐了两个时辰,直到和顺再次催促,才收拾了行囊上了路。 他不能走。 他走了,抚玉还能拿谁去交差。 李旭将心中的晦涩咽下,这劫难他受着就是了。 东明知晓抚玉于李旭的重要性,他似是明白李旭所想,也清楚李旭不需要任何宽慰,他只能岔开话题:“这毒你心里可有头绪?我听闻你毒发后,司庆营的肖都督当机立断羁押了那个太监。” “和顺吗?”李旭摇摇头:“虽然粥是他端给我的,但不是他。” 李旭解释:“他脑子不太行。” 东明还未来得及跟和顺打过交道,但是他无条件的信任李旭的判断:“难道是肖奇?” “暗处下毒的宵小之辈,何足挂齿。”李旭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这京中还不够乱,毕竟浑水才好摸鱼啊。” 不出半日,肖奇前来请罪,称已经找到了凶手。 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滑进来,吹散了屋内的药味。李旭依靠在软榻上,正逗着怀里的小猫,他为它起名叫小狮子。 小狮子身上有着橘白相交的纹路,它不耐烦的拍掉李旭的手,优雅的团在了软榻另一侧。 “太子殿下。”肖奇行礼后没有起身,低着头说道:“是臣等失职,有贼人混在队伍中,我等顺着线索找到人的时候,人已经服毒自尽了” 李旭对肖奇的话充耳不闻,他追着小猫去了榻的那一侧。 肖奇支吾了半天说:“贼人身上找到了陈家的信物。” 舒婕妤是挂了陈家义女的名号送入宫的,这就是要将祸水引到五皇子身上了。 东明不动声色的看了李旭一眼,只见李旭不动泰山般自顾自的逗弄着小狮子。 房间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 无形的威压使得肖奇鬓角溢出了冷汗,他蹲跪在地,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爬起,激的每一节脊骨都发寒。 在肖奇即将撑不住的时候,一种极淡的、近乎慈悲的笑意在李旭嘴角浮现,他终于看了一眼肖奇:“肖都督,辛苦了。” “不敢。”肖奇俯趴在地,不敢同李旭对视。 “顶罪的人,自是死了更好。”李旭漫不经心道:“不过你这个弃子,倒是格外忠心。” 李旭接着温和的说:“前几日你领命来云泽,可有想过娴妃会派人下毒?” 肖奇心中大惊。 他没想到殿下竟然对此事如此清楚,殿下中毒后他就有有所疑心,直到顺着线索查到那小宦官身上,拿着从宦官身上搜到的兰林殿的牌子,他才不得不确认,此事竟是娴妃的意思。 太子一旦出事,受牵连的第一个就是自己,投毒一旦成功,娴妃一党便没了心腹大患。 “一石二鸟,真是好计谋。“李旭不给肖奇思考的时间:“你替他们把脏水泼老五那边,到时候陈家的反扑,肖家扛得住吗?” “你是忠心耿耿,一如初心。”他继续下猛药,劈头盖脸的砸到肖奇脸上,不给人一丝喘息之机:“可不知道在肖家遭受劫难时,娴妃会如你今日这般,护你周全吗?” 肖奇本就是肖家不受待见的旁支,因为受前朝丰德帝提拔,在家中有了话语权。自肖父离世后,肖奇在司庆也被降职,肖家惯是捧高踩低,肖奇这一支又没落,不仅在司庆营被排挤,在肖府尤甚。此次本想着办的漂亮,回京可以再争上一争。没想到,领命的那刻起,自己就已经是弃子。 兰林殿事先竟连知会一声都没有,如此有恃无恐,皆因肖家还拿捏在娴妃手中,事情成败都由他肖奇顶罪,他不得不伪造证据。 肖奇想到此处,反而感到平静:“殿下,我肖奇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求殿下相护。” “司庆营早年确实是威风凛凛,跟随丰德帝打了不少胜仗,可如今已经是满目疮痍,其中均为京中斗鸡走狗,纨绔子弟,再说你在司庆被薛将军压了一头,手里并无实权。”李旭大笑,语气狂妄又张扬:“他们不要的人,我凭何要?” 肖奇似是下了决心,咬牙道:“一个月内,我拿到司庆实权,这是我的投名状。” “肖奇,我李旭要的不是一个浑浑噩噩,苟且偷安的手下。” 李旭停了半晌。 “我是要赢的。” 第2章 第 2 章 肖奇重重磕了响头。 “和顺就不留了吧。”李旭有些累了:“我这不是收破烂的,处理了吧。” 肖奇面露难色,他刚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将和顺提到了门口。 李旭话音刚落,门就从外边被撞开,和顺跪在门口,浑身直哆嗦:“太子啊,奴才也不知情啊……” 李旭早就发现和顺在门外偷听,说这些不过是请君入瓮,他听着这鬼哭狼号,面上波澜不惊。 “都怪那柴喜,我如今想来才知道中了他的道了,他故意让我知道这差事,诓我来的,亏我还以为我占了便宜……”和顺哭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说:“奴才不是破烂,奴才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啊。” “你是没有害人之心,但你毕竟是兰林殿的人,你觉得我能留你吗?”李旭慢悠悠的说。 肖奇听着李旭的话,喉结上下滚动后默默抽出了佩刀。 和顺吓得赶忙扑过去,将还未出鞘的刀‘啪’的一声又摁了回去,速度之快,肖奇都为之叹服。 肖奇看了一眼李旭,没想到看见了李旭眼中的笑意,他竟不是真的要杀了和顺。 肖奇在京中见了不少魑魅魍魉,也替娴妃一党做了不少腌砸事儿,在他看来杀了和顺,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李旭罕见的漏出少年人的模样,他晃了晃腿,对和顺说道:“跟了我,这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不该听的不要往前凑。” 等待他们走后,东明上前为李旭按肩:“没想到应付下来这么累。” 确实很累,李旭现在才算是松了根弦,他放松的闭目休息,已经不想再开口说话了。 东明比他大不了几岁,也算是看着李旭长大的,他知道李旭厌烦束缚,也清楚他面容下的疲惫,他心中暗暗叹气,同样对回京的事感到茫然。 湛京跟云泽的天气差别很大,九月底的湛京即使入了秋也闷的厉害。 前几日才下了几场雨,也不见凉意,倒是桂花开的及时,呼吸间都有着淡淡的香意。午后阳光正好,院墙后边有几个小宫女在偷闲,七嘴八舌的说着近期的宫廷琐事。 “春香,殿下还在禁足呢?” 一个盘着双髻的小宫女四处望了望,小声回答:“可不是嘛,殿下这刚返京就禁足了,这都十来天了。” “你可是内殿的一等宫女啊,到底发生何事啊?”小宫女们都好奇的看着春香。 “就是就是,太子殿下十六年来首次回京,天大的好事!我们都还等着领赏呢。” 春香是专门被点到东宫的一等宫女,即便此时受了恭维,也不敢随便乱说,因此支支吾吾的。 “说起来,我倒是能理解太子殿下的感受呢。听闻殿下小时候在云泽那边的小村子乞讨为生,整整六年啊。” 有宫女震惊:“听说那边很冷的,冬季大雪都是常事,听说有一年的雪大的都封山了。” “这么一听确实!毕竟是皇子,虽说丢了年才找到,可找到后还在乡野间呆了十年才接回来!这摆明了不重视嘛。” “可是抚玉公子也在那边跟了十年呀。”有人好奇:“这次听说还是娴妃娘娘于心不忍,在步贵妃忌日前将人接回来的。” “嘘!还不是大皇子受伤了才接回来的!” “那要是,大皇子没有出事……” “慎言!”春香作势要打说这话的宫女:“胡说八道!我家殿下是在贵妃娘娘肚子里都定下的太子!在云泽是为了跟着沈先生学习,历练够了,自然要接回来的!再多嘴,休怪我不客气!” “哎呀,春香姐姐,是我多嘴了是我多嘴了。”这小宫女显然没有春香位份高,忙讨饶。 “不管是殿下,还是抚玉公子,都是我们不能妄议的贵人。抚玉公子在云泽伴读十年,如此可见太子殿下属实是陛下认定的储君。”春香警告众人:“休让我再听到你们这胡言乱语。” 一墙之隔的当事人倒是云淡风轻,他本不是听墙角之人,按理说宫女们躲懒到这里他就要离开的,可无奈平日不亲近自己的小狮子,破天荒的压着自己的衣袖睡香了。 和顺过来添茶的时候,正巧听到墙那边传来声音。 “我听闻…贵妃娘娘是被赤诺掳走,才早产生下的殿下。” “这赤诺真是可恶,幸好陛下明义,将慕婷公主送去赤诺联姻。” “是哦,哈哈哈哈哈哈这下赤诺有的折腾了,听说慕婷公主最能折腾了。” 和顺眼瞅着那边就要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了,急忙告退。 不多时,墙那边就听到和顺的声音:“大胆!妄议主子,都给我拿下!” “你兰林殿的,跑我们东宫做甚!”不用看,李旭都能想象到和顺指着人骂的样子。 “你之前不也兰林殿的?”这宫女眼瞅着没有主子在场,也不甘示弱,还敢还嘴:“不过是攀附了太子才来的东宫,现在拿什么乔啊?” “我是接驾有功!殿下点名指我前来伺候的!”和顺说道:“再说我是奉娴妃娘娘的命,同司庆营一同去接的殿下。” “还不是柴喜公公不愿意去,才轮到你的。” 和顺显然不是众宫女的对手,他也不愿再多说,直接下令:“掌嘴各五十!”说着又特地指了春香:“一百!入了我东宫就是我东宫的人了,还敢嚼主子舌根,罪加一等!” 说完扬长而去,留下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和阵阵哀嚎。 和顺估摸着打也打完了,磨磨蹭蹭回去劝李旭回屋歇息。 李旭拂了拂被小狮子压皱的袖口说:“你还挺好心的。” “你想着打都打完了,我总该消气,不会再追究了是吗。”李旭抬眼看着和顺。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和顺感觉整个后背都发毛,他扑通一声附倒在地,颤声道:“奴才不敢。” “你敢得很呢。”李旭问他:“你即认了他人为主,如今还赖在东宫做甚?” 和顺自认为如今跟着太子自是事事以太子为主,并未有过二心,有些不明所以。 他在和顺黄豆般大的汗滑落的间隙说:“你主子昨夜可对你有新的交待?” 原来如此。 和顺脸紧贴地面,对昨夜之事悔不当初,却又只能强装镇定回话:“殿下,奴才心里清楚,云泽一行,因有贼人欲毒害您,兰林殿已是将奴才视为弃子。您返京后讨要了奴才,是救奴才一命。” “承蒙殿下恩德,奴才是万万做不出背信弃义之事。可扶玉公子,是奴才旧识,他相邀奴才御花园一见,奴才出于恩义不得不去。但奴才绝对没有做任何对殿下不利的事。” “哦?”李旭来了兴致:“我倒是想问问了,昨夜扶玉是要让你对我不利吗?” 返京的途中,和顺被李旭慎的够呛,如今确实不敢有二心。 目前听着这意思,太子不过是要敲打自己一番,和顺缓了口气,却又为难起来,吭哧吭哧不知道怎么答话。 世人皆知太子殿下在云泽十年间,有扶玉公子在侧伴读。 可是和顺不同,他是亲自去云泽接殿下的人,他可是亲眼所见,二人并不似传闻般和睦。 一行人到云泽的时候,没瞧见抚玉公子,返京的时候,也没见到扶玉公子同行。 可昨夜…… 昨夜收到传信说扶玉公子请和顺御花园一叙,和顺也没多想,揣着袖子着急忙慌就去了。 扶玉公子为人和善,当初还是扶玉公子的一句指引,和顺刚入宫就入了兰林殿,当初得了好差事,如今恩人相邀自然是要前往一见的。 一别十年,扶玉公子却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根玉簪随意的挽着头发,披着外袍未系腰带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 扶玉公子和蔼的打招呼:“呀,和顺都长这么高啦。” 当初和顺是七八岁进的宫,虽说宦官身形变化不大,可毕竟是十年过去了。 “问公子安。”和顺嘿嘿一笑,自觉的伺候扶玉喝茶:“公子何时回京的?” “三日前。”扶玉喝了口茶,眼睛一转:“你是怎么哄的他将你要过来的?” 和顺想着此事无须他遮掩,抚玉公子定然已经知晓些风声,他四处看看,低声道:“那日我们接了殿下要返京,殿下一开始挺诧异的,回屋收拾了好一会儿东西才开始赶路。” 是该诧异,此前他从未同李旭透露这太子的身份。 “嗯。”这些扶玉都知道,只是想再问问细节。 “谁知没两天,殿下吃食里竟有人下毒!”和顺后怕的拍了拍胸口:“这万一殿下出事了,我们一行人都完蛋了。” 是挺完蛋,接储君回京,路上一旦出事,全都得陪葬。 “奴才当时都要吓死了!守了殿下两天,许是感动了殿下,殿下当即就说要我以后跟着他。” ...... 扶玉轻轻放下茶盏,说:“你没说实话。” 和顺大惊,伏地说:“奴才不敢欺瞒,奴才……” “无事。”扶玉亲自扶起和顺:“你做的很好,不该说的不说。” “你之后即已跟了太子,需的细心照顾,不得有失。” “他每日练功后,须备上一壶清水,还有,过午就不要让殿下饮茶了。” 扶玉交待一番,全是李旭的生活习惯,和顺都一一记下了,临走了,扶玉说:“他明日定会问你,你如实说了就是。” “他只说了这些?”轮到李旭纳闷了,他同扶玉虽是相处十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自觉并不亲近。 当初要不是抚玉捡了自己回去,有没有命挨过那个寒冬还难说。 二人鲜有交谈的时候,刚遇到扶玉的时候,确实有过几天短暂的愉快时光,自己不过是才六岁,猛地见了天仙般的人物,给自己棉衣穿,还有烘的暖和的被褥,对着抚玉满是依赖。 可后来逐渐能感受到扶玉偶尔的回避,他自小在街巷乞讨,最会察言观色,好不容易有了家,自是不愿意再流落街头,因此只是更加努力的降低存在感。 可是一张桌子上两副碗筷,打开窗户变能看见的身影,每年生辰的长寿面……处处细节又彰显二人生活的气息交融。 他以为扶玉只是个性使然或者不喜自己,万万没想到,其中竟然有这般惊天动地的秘密。 返京后发现众人提起抚玉都恭敬有加,如此还有什么不懂的。 亏得自己一腔真心,到头来不过是他人的登云梯,抚玉如今功成身就,自然是不必再有旁的牵扯,连解释一声都嫌多余。 倒也难为他了,骄奢淫逸的浪子,被一道圣旨遣到乡下呆了十年。 “真的只是说了这些,殿下,我已经是您的人了,我去赴约,不过是因为之前旧相识罢了。”和顺焦急的解释。 “吵吵的我头疼。”李旭捏捏眉心:“他如今在何处?” “应是在皇家别院。” “皇家别院?他竟居功至此?能入住皇家别院?”李旭很好奇,都说抚玉是贵人,到底多么金贵,能同住淑夫人一起在皇家别院。 “奴才不敢妄议皇家秘事。”和顺又扶趴在地,一副问我我就死的样子。 李旭感到无趣。 他原本在乡野间自由自在,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储君,一言一行都受人监视,自从同寅帝见一面后就禁足在这东宫,估摸有着十五六天了,谁人都客客气气尊敬有礼,却不管问什么,都支支吾吾不敢答话。 “罢了。”李旭也没有了兴致,摸着怀里的小狮子,眼睛盯着窗外的竹林,却在想着云泽午后的蝉鸣。 第3章 第 3 章 东明忙了一天,是在和顺低眉顺眼布菜的时候回来的。 李旭招呼东明:“坐吧,先吃着。” 东明也不客气,坐下先干了碗粥:“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这短时间内娴妃恐怕无心盯着我们了。” 和顺听见此话,忙不迭告退。 “嗯。”李旭没有动筷,视线还没有从东明身上移开。 东明无言片刻:“别院有人在监视,我轻功不怎么样,没敢靠近。但是我在别院附近撞见了承辉。” 承辉是抚玉的侍卫,据说也是十年前才跟着抚玉做事的。 李旭欲盖弥彰的舀了一勺粥,等着东明的下文。 “他鬼鬼祟祟的翻墙回去了,我没同他说上话。” 李旭撂下了勺子,当机立断下逐客令:“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 同寅帝第一次见面就不欢而散后,这过了快半个月,寅帝才派文英来东宫。 文英是寅帝身旁的大太监,华服紧束不住的一身脂山,脸上抹着白乎乎的一层脂粉,一说话粉就往下落。 李旭想起之前偶然听抚玉闲提到过,说京中权贵喜饰外表,多数以脂敷面。 其实抚玉原话是:“一个两个,脸上抹的白乎乎的,里头黑的不像样。” 文英去东宫接的李旭,直接将人接到了刑部牢里。 周围都是受刑的惨叫声以及审问的声音,要不是看到面前瘫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李旭甚至以为这阵仗是要捉拿自己。 倒是寅帝对此环境习以为常,似是没有发生那日的不愉快一样,他和颜悦色道:“旭儿,下毒一事刑部已经查明,既然回家了,朕就定会护好你。” 一旁的刑部尚书及时递过来审查记录,李旭草草扫过后,低声道:“多谢父皇。” 寅帝端的一手好水,丝毫不提及皇子争储,只是将这祸水殃及了陈家一个旁支。 东明知晓后,可惜道:“此事就这样轻轻揭过吗?亏得你还以身犯险,白白筹谋。” 李旭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不过是寅帝粉饰太平的手段罢了,内里的污糟多着呢。” 此事算是了了,至少表面上是翻篇了。 兰林殿和陈府因此事皆收敛了不少,倒是和顺近日颇有些得意忘形。 这是李旭对他的评价,但他毫不在意。 因为陛下要为殿下举办宫宴了! 要有人问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是可是昭告天下的意思了! 和顺腰杆子都直溜了不少,连带着对春香也有了些好脸色。 “制衣局送来这几身衣服都不怎么行啊。”和顺在春香捧着的一堆衣服里挑挑拣拣:“你说了没啊,是给咱东宫太子爷的衣服!” 因为这事,春香已经跑了多趟了,她也是苦着一张脸:“和顺公公,这都是制衣局根据殿下身型特制的,已经是最时兴的款式和布料了。” “不成不成,这蓝色,显不出殿下的贵气,这紫色,又太俗气……”和顺吭哧半天:“我觉得应该……” “玄色暗纹锦袍,佐以金线描边,腰间悬一墨玉龙纹带扣。”扶玉从和顺手中接过这紫色衣袍给予肯定:“你说的对,这紫色确实俗气。” 和顺他们二人大惊,忙行礼。 “免了。”扶玉一挥手免了二人行礼,他似是没有看到春香涨红的脸蛋,随意的将衣袍扔回春香怀里。 和顺跟扶玉到底是相熟一些:“公子怎么来啦?” 怎么又来了! “不欢迎我?” 和顺垂着眼皮没有答话。 我敢欢迎吗,上次你来,就殿下被好一通责问。 “按我刚说的去找制衣局重新制衣。”不知道扶玉扔了什么过来,和顺赶紧接过,扶玉不容置疑的说:“到时候,将这个一并给你家殿下。” 这是一个质地通透的墨色玉冠,温润而泽。 和顺看着怀里的玉冠,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话来,他不自觉的拉成了一张驴脸。 和顺唯唯诺诺不敢吱声,我的老天爷啊,我怎么给。 不过,和顺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达成了任务。 在他拖拖拉拉,鬼鬼祟祟,蹑手蹑脚,真“怀璧其罪”回屋的时候。 李旭就开口了,语气那叫一个冷淡:“又见你主子了?” 和顺跪得很熟练。 开玩笑,谁是主子我分的很清。 不消李旭问,和顺直接拿出玉冠,一五一十的说了个遍。 和顺垂着头不敢看李旭,举着玉冠以示清白。 和顺微微抬头偷瞄着李旭,举着玉冠以证忠心。 沉默半晌。 和顺累了,想悄悄把手先放下,玉冠不玉冠的,清白不清白的,先不重要。 李旭才缓缓拿起了这玉冠,语调却不那么冷淡:“行。” 嗯? 所以这半晌是在考虑穿什么吗? 宫宴那天是李旭回宫后第一次踏出东宫,他倒不觉这宫宴有什么,但他身边的和顺快撅过去了。 “你再这样昂着头走路,我就把你脑袋拧过去。”李旭警告他。 和顺瞬间垂着头。 那时他以为殿下中毒无救了,当即吓得瘫软在地,是殿下一手把自己甩出的房门。 那手劲,真拧一下脑袋还能在吗。 “殿下,前头就是兰林殿的人!”和顺瞅见了昔日同事,又恢复那得意劲儿,撅着脑袋,看着两个宦官同李旭行礼。 李旭斜了和顺一眼,示意他闭嘴:“这位便是柴喜公公了吧。” 柴喜垂着头伏在地上:“奴才柴喜见过太子殿下。” 李旭也不喊他们起身:“烦请同娴妃娘娘带个话,多谢接我回京。” 说着顿了顿:“没有娘娘,也没有如今的我呢。” 他的语调不高,没有丝毫温度,声音如同蛇腹擦过地面。 柴喜感到一股寒意直蹿天灵盖,他惶恐:“殿下天之骄子,国之储君,自是洪福万象。” 和顺本意是想在之前一同共事过的柴喜面前得瑟一下,见此情景,也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当初他入了兰林殿,便一直被柴喜踩了一头。 和顺心里明白,这宫里伴君如伴虎,人命如草芥。但是柴喜,二人也算是共事多年,自认也是有些交情的。他以为自己抢到了迎太子殿下回京的好差事,实际是柴喜躲之不及的送命差事。 柴喜必定是早就得知其中厉害,不然他争不过柴喜。万幸太子是个明君,不曾怀疑他,还为了护他一命,特向圣上指了他来伺候。 和顺后怕的拍了拍胸口,忙跟着李旭走了。 柴喜等到李旭走远了才起身,旁边的小宦官扶了柴喜一把,说:“这和顺好生牛气,不过是跟了太子殿下,如今倒是水涨船高了。” 柴喜深深地看了眼他们离去的方向:“不该多嘴的话,不要说。” 看着小宦官垂下了头,柴喜又望了望那端,才带着这小宦官离开。 和顺的头再也没有撅起来,李旭讥讽他:“当真是舍不得你那旧主了。” 和顺头摇的像拨浪鼓:“柴喜旁边的那个小公公,我不曾见过。” 宫中侍从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批批考核的。 在宫宴上能跟在柴喜身后这般行事的,不该是新人,和顺暗自琢磨着。 “怎么,兰林殿的宦官还都得找你报备吗?” “殿下,您快些入殿吧,这宫宴我没资格进入,我在偏殿等您。”和顺恭敬的行礼后告退。 李旭冷哼一声,正欲进殿,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声。 尖锐刺耳,好似怪叫。 “这便是我那三皇兄吧。”那怪声说:“不,我该尊称一声太子殿下。” 李旭回过头来,看到了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男子。 一身红袍,着实扎眼,面容姣好,或许是一双桃花眼的缘故,有些许女气, 寅帝一共六子,大皇子前阵子受伤瘸了双腿,二皇子听闻矮上许多,四皇子和六皇子均早夭。如今能称他为皇兄的,便是舒婕妤诞下的五皇子李渠了。 挺好认的,和顺想。 “你是?”李旭说。 和顺看看五皇子,又转头看看李旭。 五皇子一脸菜色,自家主子一脸无辜。 和顺默默退下了。 几位大臣刚好前来赴宴。 “皇兄。”李渠咬牙说道:“问皇兄安。” “不必如此拘泥,都是自家兄弟。”李旭一挥手,谈笑间又赢得大臣们的青睐。 这太子殿下虽长于云野,却是一派正气,温和如玉,大方端正。 几位大臣一对视,互相点点头。 不错,国之储君,我寅国国运昌隆,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啊。 大臣纷纷向李旭行礼,李渠吃了一鼻子灰,心有不满却无法发作,余光瞅见又走近一人,跟一个煮烂的豆芽菜似的,是让他更加瞧不上眼的二哥。 不等李渠讲话,便闻到由远及近传来一股淡淡的香味,于此同来的还有冷清的女声:“站直了!” 李渠心有不满也只得赶紧行礼:“见过皇姐。” 众大臣也纷纷问公主安。 一番礼数过后,慕婷接着刚的话说道:“李溯,背挺直了!走路弯腰驼背的,像什么样子。” 慕婷是寅帝还未登基时便有的女儿,早先虽不受宠,自从跟赤诺联姻后,等同于手握十万军马和与赤诺的互市贸易,不止宫中,就连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愿意同慕婷交好。 她与这几位兄弟姐妹甚少来往,不知怎的,总是纠老二的错,不是嫌弃李溯仪表就是斥责李溯行事。 每每此时,李渠便在一旁规规矩矩的看热闹,这慕婷总是教训老二,如今乡下来的老三更加没有礼数,且有好戏看了。 没想到,李旭叫了声皇姐,慕婷略一点头,又去教训起李溯来了。 李渠深深地看了李旭一样。 其实李旭返京的时候,便与慕婷见过了,幸得慕婷一路相护,才顺利进宫。 *** 进京前他心中早有思量,湛京势力错综复杂,都在暗处瞧着这太子要如何坐稳这储君之位。 怕是一场硬仗。 当时刚过城门,就有人来堵。 李旭心中有数,却不想是个女子,对方在马车上微微掀起车帘,看着刚过城门的这队车马。 一路护卫的司庆营肖奇肖都督上前去交涉,和顺在旁阴阳怪气:“嗨呀,怎么一进京碰到了她啊。” 李旭也不急,等着和顺继续说。 和顺指着那马车说:“慕婷公主,是个疯的。” 寅帝唯一的女儿——慕婷公主。 李旭略有耳闻。听说慕婷生母是个丫鬟,诞下慕婷后不久就离世了。她自小也是不受,约莫十年前,她疯了。 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疯了,只是做了许多惊世骇俗的事。 其中不亚于在宫宴辱骂朝廷官员、豢养楚馆小厮、当街殴打名门贵女等,最出格的莫过于在节庆的众人点灯祈福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京中炙手可热的酒楼....... 但无人敢对她有所约束,皆因赤诺的族长与她有婚约。 “是三弟啊。久闻大名了。”慕婷微微点头:“即是偶然遇见了,我随三弟一同进宫。” 这是堵在城门偶遇呢。 李旭微征,随即点头。 慕婷是个性格洒脱的女子,也不用和顺搀扶,一个婢女都不带,径直上了李旭的马车,上车后愣了一下:“抚玉呢?没随你一起?”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旭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琳琅不在就算了。”慕婷也不见外,自顾自倒了杯茶,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茶盏,却只是拿着一口不喝。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和顺请李旭下车步行进宫时,慕婷才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说:“我随你同去。” 李旭下车的时候为慕婷搭了一个胳膊,这次慕婷没有像无视和顺一样无视他,轻轻扶着李旭胳膊上下了马车。 好一副相亲相爱的场景。 慕婷下车的时候,靠近李旭问道:“人人都对我避之不及,三弟怎么毫不怕我?” 第4章 第 4 章 “要不是皇姐这一路在窗边露脸,我怕是不会这般轻巧的进这宫门吧。”李旭随意的整理一下衣袖,说:“皇姐前来护我,我又岂是不知感激之人。” 一路上李旭发现多人尾随,却又一路相安无事,虽不知慕婷为何能来护着他,但能毫无阻拦的站在这宫门前,他实打实的承慕婷的情。 慕婷站在这宫门前,轻哼一声:“他的人,我怎么会袖手旁观。” 可惜了,我不是他的人。 李旭笑笑,随慕婷穿过太平门,垮了数层台阶后,走过长长的宫道。 慕婷一路送他到东宫,直到面见寅帝。 *** 宫宴好不热闹,在觥筹交错中,李旭看到抚玉垂着眼皮稳稳的坐在寅帝下首。 果真是御前红人啊,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 酒过三巡,众人皆放松享乐。 旁边隐约传来些尖言尖语:“这‘抚玉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宠爱有加’啊!” “哈哈哈哈,陛下如今加倍宠爱他,是陛下仁德,他却没脸没皮。” “还不是为了姜家吗?他不好好巴结陛下,他们姜家在湛京哪还混得下去啊。” 姜? 姜! 李旭震惊之余彻底明白了,怪不得问及抚玉身份都缄口不言,怪不得抚玉同淑夫人可以居住皇家别院。 何为众人口中的贵人? 真正的贵人,这整个金銮殿再没有比扶玉更加尊贵的人了。 姜是前朝国姓。 前朝太子姜扶玉。 李旭心中波涛翻涌往上,涨的自己头脑发昏,他甚至都听不清楚旁边在细细碎碎说些什么。 他心中思绪如电,暗自捋着这其中关系。 众所周知,寅帝李培秦登基前是李家世袭的爵位—威远侯。李家一向同皇族交好,世代为将。 前朝皇帝——丰德帝病危后,太子尚且年幼,可孝淑皇后还在,垂帘听政也不是首例。再不济皇家还有诸多郡王,封摄政王后期再还政于太子也很是妥当。 为何丰德帝会在病危后下旨传位与自己的异姓兄弟,且朝中无一人大臣违抗。 这事本事就透露着蹊跷。 可寅帝还是顺利登基,至少朝中明面上没有异议。而民间连闲言碎语都没有,一未增加徭役,二不平添战乱,百姓才不管那高位谁去坐。 加之当时流传诸多歌谣,李旭小时候甚至还跟着传唱过,时间久了,无人在意皇位姓姜还是姓李,全都在赞颂丰德帝病危托贤、慧眼识真龙。 在丰德帝继位之前,确实战乱不断,北边屡屡被匈奴挑衅,可丰德帝在位期间,多次平定战乱。昔日兵戈扰攘之地,已在丰德帝的治理下休养生息,与民更始。 天下遂安之态,为何会交付与毫无皇家血脉的李培秦手中。 听闻寅帝登基后,更加礼待前朝皇族,他们有依旧着有爵位和土地,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前朝皇族皆不可入仕。 李旭毫无头绪,跟着沈老先生读书多年,他已经不再是在街头传唱歌谣的小孩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不信寅帝毫无戒心的将抚玉放在身边。 同样他也不信抚玉真的毫无芥蒂,甘愿替寅帝做事。 而自己,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旭不得不承认,他看到抚玉坐在那高处的时候,明明是众人都钦羡的位置,李旭只觉得苦涩。 耳边的话语逐渐清晰,只见一个毛头小子仍然在嘀咕抚玉。 他们怎么敢! 他怎么敢!折辱他至此。 李旭欲咬牙咽下这憋闷之气。 “真是不知羞耻,听闻当年丰德帝多场战役均是咱陛下的头功,不过是他姓姜罢了。” “姜家人做这龙椅够久了,他们失势也是早晚的事。” 李旭眉心紧拢,正欲开口,却被人抢先。 “我没记错的话,这位是工部尚书之子?”慕婷的语调散漫,却又带着些狠厉。 瞬间噤声。 “抬头。”慕婷下巴一点,命令道:“还有你。” 慕婷上下扫了那陈家小子一眼说:“百闻不如一见呢,原来你就是那个年年科考,年年落第的妙人啊。” 陈兆窘的脸色涨红,自己好歹是尚书之子,事事都是他人奉承左右,哪被人这样刁难过。 “还有你。”慕婷随意的支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朵不出名的小红花:“那依兰院的柳娘至今未曾见你一面吧。” 依兰院是京中有名的勾栏坊,坊中歌姬颇有才气,柳娘为坊中佼佼者,如今无人能得柳娘青睐。 众人皆知这王家公子追求柳娘许久,结果柳娘却每每推脱,着实另王二公子失了颜面。 慕婷指着众人,一一撕破脸讲出戳心之事,说的众人脸色都涨的通红,却连抬头都不敢。 “自己一身毛还摘不完,有空指摘别人?”慕婷放下手中红花:“无趣,看见你们就犯恶心。” “以后我在的地方,你们都自动避让。”慕婷打个哈欠,看着眼前的众人说:“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慕婷,不要玩闹了。”寅帝打断慕婷:“回座吧,今日你可不是主角。” 寅帝发话了,慕婷只得坐了回去。 原本语笑喧阗的殿内顿时静了一下,各路官员都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着。 “今日是国宴,也是家宴,寻回了旭儿也算是对得起步兰了。”寅帝接着说:“我曾在步兰墓前发过誓,如此,我也不怕下去见她了。” 众大臣纷纷附和,说寅帝跟贵妃情比金坚,说寅帝万万岁。 李旭都没甚耐心,他瞧着扶玉意兴阑珊的样子,莫名有点焦灼。 寅帝接着就宣布:“步兰有喜的时候,我就拟定了立储的旨意,旭儿如今回来了,便是我寅国太子,即日起接手朝中事务。” 此言一出,引起一阵议论。 早在寅帝打断慕婷的时候,娴妃就频频看向下侧,何相便坐在寅帝下侧,那是娴妃的父亲。 而何盛德自始至终未曾给过她一个眼神,娴妃用力的绞着手帕,自从她下令请李旭回京后,父亲再也没有给过自己一个口信。 这一切都被李旭尽收眼底,他再次望向了扶玉,扶玉却一直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唯有何相稳如泰山沉默不语。 虽然早年就有传闻说是陛下寻回了三皇子,由抚玉前往伴读,但是三皇子一日不回,立储一事就一日不算。 不多时,后方一文官出列说:“陛下,三皇子才刚返京,朝中事务皆为生疏,事关国之大计,实在不益仓促决定,还望三思。” 也有其他臣子立即附和到:“是啊,不知三皇子学之深浅,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此时倒也有支持的声音:“听闻三殿下在云泽一直未归,是为了跟随沈宗野先生学习,课业应是无碍。” “那确实,沈老先生可是帝师啊,陛下定是早有决断。” “帝师又怎样,听说跟了老先生六年,老先生提起来就摇头呢。” “陛下之举,定有陛下之深意,岂容尔等揣摩?”在众多反对的声音中,晋华也按奈不住还是开口反驳。 “欸,我等是为了寅国,你晋华也为的什么可是路人皆知了啊。” 李旭看着瞬间被众文官围攻的身影——晋华也,那是唯一一个在朝为官的晋家人,是李旭生母的弟弟。 晋华也是个武将,不善言辞,没多久就说的脸红脖子粗的,愣头愣脑的跪在厅中说:“臣是个粗人,说我没有私心不完全是假的,我今日一瞧见太子,却有我阿姐的模样,我当然盼他好,但我知道,我先是陛下的臣子,陛下的决断,我也必不会违抗!” 寅帝耐着性子听了众人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揉了揉眉心:“都起来吧,我已有决断,不容再议。” 帝王的威仪不容任何人轻视,只是简单一句话,众人都不敢忤逆。 寅帝却在此时看向扶玉说:“琳琅,你与旭儿相处时间久,你觉得如何?” 李旭只觉得脸上发烫,他算是清楚的感受到鸠占鹊巢的滋味,看着寅帝假惺惺的模样,简直可笑之极。 抚玉是寅帝摆放在席面上的菜肴,是物品,是勋章。 他坐着扶玉父亲的龙椅,将扶玉摆的高高的,装饰的精美华丽,让扶玉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一点一点被蚕食殆尽。 二人已经多日未见,直到此时,扶玉才终于抬眼看了李旭一眼,死水微澜的眼神里透着一丝只有李旭能看到的笑意。 李旭不忍扶玉开口,他率先以一个挑衅的姿态说道:“为何要问他,我回京路上磕磕绊绊,险些丧命,倒是他,安稳至今。” “你啊你,真是小孩子脾性。”寅帝虚空点了点李旭说:“中毒一事已经查明,贼人也已经服毒自尽,你怎的还迁怒于琳琅呢!” “陛下,此事恐要从长计议呀。”早就听闻舒婕妤是淮南有名的艺妓,那怯生生的模样,雪腮胜雪。 可声音听着却像是裹了蜜的针:“妾身有一个交好的手帕交,嫁往了云泽一带,她甚爱礼佛,早年就听她说,云泽镇边的金刚寺很是灵验,寺中有一个自小流浪在附近的小乞丐倒是不假。” 话至此处,她略微停顿,笑着看了看李旭,迟疑道:“可妾还听闻,当时可不止一个男孩儿呐。” 终于来了。 李旭一直以为会是娴妃先出招,没想到舒婕妤。 这不吭不响的,一出手便是杀招。 一旦摁死了自己的假身份,立储一事自是迎刃而解。 李旭气定神闲的倒了杯茶,他自是不急。虽说他是娴妃自作主张接回来的,但若是寅帝不许,他自是踏不进这湛京。 更何况,宫宴众人皆在,此时着急亮出底牌,属实是愚不可及。 “娘娘休要胡言,这孩子跟我阿姐如此相像,我断不会认错。”晋华也率先不乐意了,脸色顿时不好了起来。 何相不紧不慢的说道:“皇家血脉一事,自是要弄清楚才行。” 舒婕妤也没想到,何相能替她说话,眼睛微微一亮,嘴角含笑。 众人也纷纷附和,等大家七嘴八舌说完后,舒婕妤才开口:“听闻三皇子是在步贵妃被掳走的路上动了胎气生下的,为了替陛下分忧,我也是寻了好久,才找到当时的接生婆呢。” 这时一个宦官适时从偏殿领了一个婆子进来。 这婆子见了寅帝哆哆嗦嗦伏倒在地,说不出话来,她指着自己的嘴巴,啊呜啊呜的挥舞着胳膊。 李旭端坐在桌前,轻敲手指,注视着这一切。 众人这才发现,这婆子竟然是个哑巴。 慕婷哑然:“一个哑巴,指望她能做什么证?” 舒贵人解释道:“那赤怒贼人当时赶路匆忙,这是在路过的村子里随意抓的接生婆,害怕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因此......” “话要说清楚,掠走贵妃的是晋州旧部,张口闭口赤诺贼人,莫不是连我也要攀咬了去?”慕婷不爽道:“区区一个三品婕妤,这就不是你该说话的地方。” 李渠虽然不想慕婷有牵扯,涉及母妃却不得不开口维护:“此乃家宴,皇姐未免过于严苛了。” “你也闭嘴!”慕婷一斜楞李渠:“成天在你那府里写写画画,不务正业,府上的伶人跟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皇姐我是真心劝你,注意点身体吧。” 李旭算是明白为何众人对慕婷避之不及了,口舌伤人,最是无形。 寅帝听到此时才隔空指了指慕婷:“没大没小的,真是把你们姐弟都惯坏了。” 待众人视线又聚焦在婆子身上时,她依旧两眼含泪,手指在地上焦急的划动。寅帝见状,示意旁边侍从:“拿纸笔来。” 待纸笔拿来后,不知道这婆子写了什么,宦官送到了寅帝面前。 众大臣皆翘首以盼,等待此事盖棺定论,只见寅帝将那纸张扔到那婆子面前,斥道:“荒唐!我儿刚回,便想拾掇我们父子离心!” “父皇,母妃这也是想为您分忧啊。”李渠替母妃说话。 这舒婕妤看到儿子求情,眼神中波光流转,皱眉蹙额。 众大臣埋首不语,谁都不愿触了寅帝霉头。这可事关皇家血脉,此刻不敢随意战队,稍有不慎丢的就是性命。 一只纤细的手随意的捡起了那张纸,指节处如白玉雕琢,腕骨清秀。 扶玉毫不避讳的看完,反手展示给面前的大臣看,离他较近的大臣惊慌失措,猛的栽倒在地,不再抬起头来。 “太子出生的时候,身上被贵妃娘娘掐了个指甲印啊。”扶玉轻声道:“在右耳后呢。” 寅帝倒是对扶玉格外宠溺:“琳琅,别胡闹。” “不如,我去看看吧。”扶玉将纸张叠好,放回到寅帝面前的桌子上。 “如此诸位也都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