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九年》 第1章 血染架阁 永乐十九年,春寒料峭。 南京城像是被浸在冰水里,连梆子声都带着一股子湿冷的黏腻。已是子时三刻,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的后堂却亮着灯,镇抚薛鸣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将面前最后一卷关于南城火药的稽查文书合上,墨迹未干,带着股新磨的松烟味儿。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今夜是他轮值,外面细雨无声,只有檐角偶尔滴落的水珠,敲在石阶上,嗒、嗒,听得人心头发闷。他伸手拨了拨炭盆里的银霜炭,几点火星子爆起,旋即又黯下去。 正要唤外面的力士换壶热茶来,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镇抚!镇抚大人!” 帘子被粗暴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冲进来的是今夜值守架阁库的总旗韩猛,一个平素以胆大著称的汉子,此刻却是面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官帽歪斜,连腰刀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响都浑然不觉。 薛鸣心头一沉,放下火箸,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慌什么?天塌了?” 韩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指死死抠着地面的砖缝,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好半晌才挤出带着哭腔的嘶喊:“架…架阁库…乙字…乙字叁号库房…死…死人了!” 死人,在锦衣卫衙门不算稀罕事。诏狱里哪天不抬出去几个?但能让一个经年的老总旗失态至此…… 薛鸣目光锐利如刀,钉在韩猛脸上:“说清楚,怎么死的?谁死了?” 韩猛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是…是纪…纪大人!是纪刚纪指挥使!他…他回来了!他…他没头啊!” “纪刚”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薛鸣耳畔。 那个在三年前,于一次追捕白莲教余孽的行动中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前锦衣卫指挥使纪刚? 他回来了?在这样一个雨夜,在存放着核心档案的架阁库?没头? 薛鸣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他一把抓起靠在公案旁的绣春刀,刀鞘冰凉的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静了几分。 “带路!封锁乙字叁号库房周边五十步,许进不许出!今夜所有知情者,一律暂扣,不得与外间通传消息!违令者,斩!”命令短促而清晰,像一块块砸出去的冰坨子。 “是!是!”韩猛连滚带爬,踉跄着在前引路。 雨丝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飞舞,像无数银亮的细针。穿过重重院落,脚步声在空旷的廊庑间激起回响,显得格外刺耳。越靠近架阁库区域,空气中的紧张感就越发凝实。把守的力士们个个按刀而立,面色惊疑不定,看到薛鸣,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稍稍安定下来。 乙字叁号库房位于架阁库建筑群深处,专门存放永乐初年一些敏、感案件的卷宗。此刻,厚重的包铁木门虚掩着,门口两名值守的校尉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显然是惊吓过度。 薛鸣在门前站定,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雨腥气的冰冷空气,推开了门。 库房内只点着几盏常明的牛角灯,光线昏惨惨的。高大的榆木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投下幢幢黑影,散发出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息。而在库房正中央,那片被书架围出的空地上,呈现出的景象让薛鸣这等见惯了生死的人物,呼吸也为之一窒。 一具无头的男性躯体,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棉布直身,端坐在一张原本属于值守书吏的榆木圈椅里。坐姿极其端正,双手自然下垂,搭在膝盖上,若不是脖颈上方空空荡荡,断口处血肉模糊,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只是坐在那里小憩。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具尸身的右手之中,紧紧握着一件东西。 半枚铜佛。 佛像仅存下半部分,依稀可见跌坐的莲台和衣袂下摆,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力硬生生掰断。铜锈斑驳,染着暗红近黑的血渍,那血顺着莲台的纹路往下淌,浸透了握佛的手指,已经干涸发硬。 无头尸、旧衣、染血的半截铜佛。 失踪三年的纪刚,就以这样一种极端诡谲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回归”。 薛鸣强迫自己移开钉在尸体上的目光,缓缓扫视四周。地面积着薄灰,除了韩猛等人进来时留下的杂乱脚印外,并无其他明显的痕迹。书架整齐,卷宗也没有被翻动的迹象。一切都很“干净”,干净得只剩下中央那具恐怖诡异的尸身,在昏灯下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走到尸身前,蹲下。没有去碰触尸体,只是仔细打量着那身靛蓝棉布直身。布料普通,但浆洗得硬挺,针脚细密,是纪刚失踪前常穿的便服款式。尸身皮肤干瘪,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蜡黄色,指甲缝里很干净。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半枚铜佛上。血污和铜锈掩盖了大部分细节,但在莲台底部,靠近断裂的地方,他似乎看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绝非天然形成的刻痕。 就在这时,库房外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火把的光亮将窗外映得通明。一个尖细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穿透雨幕: “薛镇抚何在?皇爷口谕!” 薛鸣心头猛地一紧。 来了。比他预想的更快。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端坐的无头尸和染血铜佛,转身,大步走出库房。 门外,司礼监随堂太监王瑾穿着一身簇新的葵花团领衫,手持拂尘,在一群带刀番子的簇拥下立于雨中。他面白无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精光四射,扫过薛鸣,又掠过那洞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库房大门。 “薛鸣接旨。”王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雨声。 薛鸣及身后一众锦衣卫官校齐刷刷跪倒在地,雨水瞬间浸湿了衣袍。 “闻北镇抚司架阁库有异,着镇抚薛鸣,即行勘查,厘清本末。一应事体,直奏御前,不得经由堂官。钦此。” 口谕简短,却字字千钧。直奏御前,不得经由堂官!这意味着,连他的顶头上司,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也被排除在此事之外了。 “臣,薛鸣,领旨。”薛鸣叩首,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沉稳。 王瑾向前走了两步,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他微微俯身,声音压低,只传入薛鸣一人耳中:“薛镇抚,皇爷的意思,你可明白?” 他不等薛鸣回答,目光似无意般掠过库房内那模糊的恐怖轮廓,继续道:“纪刚……嘿,这名字,三年没人提了。如今他这么一回来,南京城,怕是要起风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直起身,拂尘一摆,再不看众人,在一干番子的护卫下,转身离去,火光很快消失在雨夜的回廊尽头。 薛鸣慢慢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冰凉刺骨。他回头,看着那如同巨兽张口般的库房大门,里面是无头的纪刚,染血的铜佛,还有那直通九重,却也可能将他碾得粉身碎骨的“圣眷”。 风?何止是风。 他攥紧了手中的绣春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南京城沉寂已久的死水,怕是要被这具无头尸,彻底搅翻了。 直身:交领右衽无摆结构,衣长过膝但袖型窄直,适合夏季或室内穿着,常见棉麻材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血染架阁 第2章 旧案如烟 窗纸透出蟹壳青时,雨彻底停了,只余檐角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在人心上,空落落的。 薛鸣站在北镇抚司签押房窗边,一夜未眠,眼底布着血丝,目光却锐利如初。 皇爷“直奏御前”的口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脊梁骨上。这是天恩,也是枷锁。纪刚,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漩涡,失踪三年后以如此诡谲的方式重现,这漩涡底下,不知藏着多少能将他这等五品镇抚撕得粉碎的暗流。 薛鸣调阅了纪刚失踪案的卷宗。卷宗存放在甲字库,封皮上积着薄灰,记录简略得近乎敷衍:永乐十六年秋,指挥使纪刚率精干小队共七人,追剿一股流窜至江淮的白莲教余孽,于凤阳府临淮县境内失去联络,人马皆无踪影。 现场勘查记录仅寥寥数行,提及发现零星打斗痕迹及已干涸的血迹,未能判定归属。最终结论是“疑似殉职”,但因尸首未见,存疑,案悬未结。 “凤阳府……白莲教……”薛鸣指尖划过发黄脆硬的纸页,喃喃自语。纪刚当年执掌锦衣卫,手段酷烈,抄家灭门的事没少干,仇家遍布朝野江湖,白莲教恨他入骨是情理之中。但若真是白莲教复仇,何须隐忍三年?又为何要冒天大的风险,将一具无头尸身送入戒备森严的锦衣卫架阁库?这绝非简单的泄愤,更像是一种精心策划的宣告,或者说,一种充满仪式感的挑衅。 他搁下卷宗,沉声道:“带韩猛。” 韩猛很快被带了进来,一夜过去,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不似昨夜那般涣散,只是垂手而立时,指尖仍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将昨夜之事,从头细说,不得遗漏半分。” 韩猛咽了口唾沫,努力稳住声线:“回禀镇抚,昨夜是卑职轮值巡夜。子时初刻左右,按例巡查至乙字叁号库房区域。远远瞧见库房门扉似乎……似乎未完全闭合,留有一道缝隙。” 他回忆着,脸上又浮现出惊悸之色,“卑职心下奇怪,沈主事素来严谨,库房重地,绝无可能不锁门。走近些,便闻到一股……一股极淡的,像是庙里香火混着……混着铁锈的味儿。” “当时库房内有无异样?” “有、有响声,像是……像是有人穿着湿衣服在地上轻轻拖行的细微声响,又像是……老鼠啃咬木头,卑职当时未及细辨,想着是守夜的书吏在内整理卷宗,便出声询问:‘里面何人?’却无人应答。” “然后你便推门进去了?” “是。卑职连问三声,皆无回应,心中疑窦大起,便一手按刀,推门而入。库房内只靠墙角两盏长明牛角灯照明,光线昏惨惨的。卑职一眼便看到……看到那……那人端坐在正中的圈椅里,脖颈上头……上头空空荡荡!他……他手里还攥着个东西,闪着暗光……卑职魂飞魄散,跌撞出来,便立刻去禀报大人了。” “你进去时,有无第三人踪迹?窗扉是否完好?” 韩猛用力回想,肯定地摇头:“除了那……那尸身,库房内再无旁人。窗扉都是从内闩死的,并无撬动痕迹。书架、卷宗也都整齐,不似有人翻动过。” 薛鸣沉吟片刻,问道:“乙字叁号库房的钥匙,共有几把?由谁掌管?” “回大人,库房钥匙仅两把。一把由卑职这等轮值总旗保管,用于日常巡查应急;另一把,则由架阁库主事沈文渊沈大人亲自掌管。” “沈文渊……”薛鸣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一个年近五旬、沉默寡言的老文书,在架阁库这清水衙门待了近二十年,平日里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昨夜可在衙中?” 韩猛愣了一下,答道:“沈主事……他前日便告了假,说是家中老母染恙,需回去照料,昨夜并不在衙内。” 告假?偏偏是这个时候。薛鸣心头一凛。“立刻派人,去‘请’沈主事过来问话。”他刻意加重了“请”字。随即又下令,将昨夜所有在架阁库周边区域值守的力士、校尉,全部隔离,分开讯问,重点盘查子时前后有无见到可疑人影、听到异常声响,尤其是与沈文渊相关的任何动向。 吩咐下去后,仵作的初步验尸格目也送了进来。 薛鸣展开细看:尸身确系成年男性,根据骨骼判断,年约五十,与纪刚年纪相符。体态中等,无明显外伤(除颈部分离),指关节粗大,符合长期习武或操持兵器特征。颈部断口处皮肉卷缩,骨茬相对平整,推断为锋锐利器一次性斩断所致,但并非江湖上常见的鬼头刀或宝剑,切口有些特异,仵作也难断其详。尸斑呈现于背部及臀腿下部,符合坐姿,且尸僵大部分缓解,推断死亡时间距发现时间隔十二个时辰以上,尸身曾被移动至此。那身靛蓝棉布直身确是普通市布,浆洗得发白,无任何标识。尸身指甲缝内清理得异常干净,未见皮屑、血污或泥土等常见搏斗残留。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半枚染血的铜佛。 薛鸣命人将铜佛小心取来,置于铺着雪白杭绸的托盘内。他用银镊子夹起,凑到窗前亮处仔细端详。 入手冰凉,绝非近年的新铸之物。佛像仅存下半部分,莲台雕刻得层层叠叠,花瓣饱满,衣袂下摆的线条流畅柔和,带着一种异域风韵。断裂处参差不齐,露出内部暗沉的铜胎,像是被巨力生生掰断。暗红近黑的血渍浸染了莲台和握持的部位,已经干涸发硬,与铜锈纠缠在一起。 他取来军中用于观测星象的简易水晶放大镜,对准莲台底部那些细微的刻痕。在放大的视野下,那些刻痕清晰起来——并非中土常见的梵文或汉字,而是一组排列奇特的符号,似缭绕的云气,又似升腾的火焰,环绕着莲台中心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印记,那印记形状古怪,像某种扭曲的种子,又像一只半闭的眼睛。 “这不是咱们中土佛像的路数。”一个略带沙哑的苍老声音在门口响起。来者是镇抚司内负责鉴别古玩赃物的老供奉周夫子,年过花甲,头发花白,但一双眼珠子却依旧晶亮。他年轻时曾跟着三宝太监的船队下过南洋,见识广博。 薛鸣将铜佛递过去:“周老,您看看。” 周夫子接过,不用放大镜,只眯着眼,用手指细细摩挲铜佛的质地、纹路,尤其是底部刻痕,半晌,才缓缓道:“镇抚大人,错不了。这是南洋那边,暹罗、占城一带小乘佛教的造像风格。你看这莲台的形制,衣纹的走势,都与中土禅宗、密宗的佛像不同,更显古朴瘦硬。而且……”他将铜佛凑到鼻尖闻了闻,尽管有血腥味干扰,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特有的陈旧铜腥气,“看这铜锈的层次和包浆,年头不短了,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物件。” “南洋?二三十年前?”薛鸣心中猛地一动。永乐初年,正是三宝太监郑和首次下西洋归来,龙颜大悦,大力鼓励海贸,南洋诸国使臣、商团频繁往来大明的时期。 “周老,可能看出具体出自南洋何地?” 周夫子摇了摇头,将铜佛放回托盘,道:“难。南洋佛国林立,暹罗、真腊、占城、爪哇……各地佛像虽有共通之处,但细微差别甚多,非精深此道者不能辨。何况这铜佛只有半截,关键的头面部和手印都缺失了。除非……”他顿了顿,看向薛鸣,“能找到另外半枚。合二为一,或可窥其全貌,断定其确切来源乃至供奉之所。” 就在这时,先前派去“请”沈文渊的力士匆匆回报,脸上带着不安:“大人!沈家主母言,沈主事前日傍晚出门,说是去访一位旧友,至今未归!家人也不知其去向!” 薛鸣瞳孔骤然收缩。告假、访友、失踪……这一切串联起来,沈文渊的嫌疑陡然上升! “搜!”薛鸣当机立断,声音冷冽如冰,“立刻搜查沈文渊在北镇抚司的公廨,还有他的家宅!任何纸张、信函、异状,都不许放过!” 第3章 灰烬遗踪 对沈文渊住所和北镇抚司公廨的搜查同时进行。薛鸣亲自坐镇沈家,这是一处位于城南颜料坊附近的小院,青砖灰瓦,与周遭市井烟火气融为一处,朴实无华,恰如其主人给人的印象。 沈妻是个面容憔悴的妇人,眼中带着惊惶与悲伤,对官差的盘问唯唯诺诺,问及沈文渊去向,只反复说前日傍晚夫君称去拜访一位姓“欧阳”的旧友,归期未定,此乃常事,并未多想。至于“欧阳”何人,居于何处,妇人一概不知,只恍惚记得似是夫君年轻时结识的朋友,多年未有往来。 薛鸣不动声色,命力士细致搜查。家中陈设简单,除了必备家具,便是满架书籍,多是一些经史子集和地方志杂记,并无异样。然而,在书房书架顶层,一册《洪武正韵》的书匣夹层内,一名眼尖的力士摸出了一本薄薄的、以蓝布为封的手抄册子。 册子内并非诗词文章,而是一页页看似杂乱无章的记录: “甲申三月初七,酉时三刻,南市码头,暹罗商船‘海月号’卸货,有檀木箱十七口,标记火焰云纹,入库丙字柒号。” “乙酉年腊月,漕帮二当家于秦淮河画舫‘醉仙楼’宴客,席间有生面孔三人,言谈间提及‘旧佛’,疑与南洋有关。” “丙戌年五月,查旧档,永乐四年南京城西大火,焚毁官仓三座,民宅百余,疑点颇多,卷宗记录语焉不详,时任指挥使纪刚曾密查……” 记录止于数日前,最后一行字迹略显潦草:“火焰纹再现,恐非吉兆。欧阳兄或知内情,当往询之。” 薛鸣目光一凝。“火焰云纹”、“南洋”、“旧佛”、“永乐四年大火”……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那半枚南洋铜佛、纪刚之死隐隐勾连起来。沈文渊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文书,竟在暗中调查这些陈年旧事!他口中的“欧阳兄”是关键! 就在这时,一名校尉疾步而入,低声禀报:“大人,沈文渊的公廨搜过了,在其坐榻暗格内发现此物。” 那是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本手抄的《金刚经》。经文本无奇,但薛鸣翻开扉页,瞳孔骤然收缩——扉页空白处,用朱砂清晰地画着一个符号!那缭绕的云气、升腾的火焰,与铜佛莲台底部的刻痕几乎一模一样! 沈文渊果然与铜佛有关!他不仅知情,甚至可能身陷其中!他现在何处?那个“欧阳兄”又是谁? 线索似乎在此汇聚,又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突然,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一名留守北镇抚司的总旗满身烟尘,冲进院内,单膝跪地,气喘吁吁:“报!镇抚大人!城东归云坊发生火灾,火势已扑灭,但在废墟中发现一具焦尸!应天府的人初步辨认,似是我衙架阁库主事——沈文渊!” 薛鸣心头剧震!沈文渊死了?而且是死于火灾? 他立刻翻身上马,带着一干精锐力士,直奔城东归云坊。 火灾现场一片狼藉,焦木断垣,散发着刺鼻的烟味。那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宅院,据街坊说,主人多年前就已搬离,一直空置。沈文渊的焦尸是在后院一间厢房的角落里被发现的,蜷缩成一团,碳化严重,面目全非,只能从残留的衣物和随身一枚小小的象牙私印勉强辨认。 应天府的仵作正在初步验看,见薛鸣到来,连忙禀报:“大人,尸身表面严重焚毁,口鼻内有烟灰,初步看来,像是生前被困火场,窒息而亡。” 薛鸣没有说话,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废墟。火势似乎是从宅院内部多个点同时燃起,蔓延极快。这很不寻常。他绕过焦黑的梁柱,在靠近后院墙根的瓦砾时,脚步一顿。 他蹲下身,用佩刀小心拨开几块碎瓦和灰烬,露出下面一小块颜色略深的泥土。他拈起一点,在指尖捻开,一股不易察觉的、略带刺鼻的气味传来。不是寻常的灯油或柴火味,更像是某种特制的、燃烧迅猛的火油残留。旁边,还有半截被踩踏过的、几乎与灰烬融为一体的麻绳,绳头上也沾染着类似的黏腻物质。 这不是意外失火,而是蓄、意纵、火!目的就是为了烧死沈文渊,毁灭他可能掌握的秘密! 沈文渊前日傍晚出门访“欧阳兄”,随后便失踪,直至此刻被发现死于这荒宅大火。是灭口?是因为他查到了什么,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阴谋的一部分,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个“欧阳兄”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一个诱他入局的陷阱? 薛鸣站起身,看着眼前焦黑的废墟和那具无法开口的尸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凶手的动作太快、太狠辣。纪刚的无头尸还在架阁库内,唯一可能知道内情的沈文渊就化为了焦炭。线索似乎再次中断。 然而,沈文渊留下了那本手抄册子和那本画着火焰云纹的《金刚经》。火焰云纹、暹罗商船“海月号”、漕帮、永乐四年大火、还有那个神秘的“欧阳兄”。 “查!”薛鸣的声音在废墟上显得格外冰冷,“立刻去南市码头,查所有近期抵达的,尤其是来自暹罗、占城等南洋之地的商船,重点留意有无‘火焰云纹’标记的货物!还有,给我找出漕帮近期的所有动向,特别是与南洋商团有关的接触!那个‘欧阳’,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他抬头望向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纪刚的死、沈文渊的灭口、南洋的铜佛、二十年前的大火……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第4章 海月遗痕 城东归云坊的焦土余温未散,薛鸣已调转马头,直奔南市码头。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与各种货物混杂的气味,漕运的号子声、商贩的吆喝声、力夫搬运货物的喘息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网。 沈文渊手抄册上的“海月号”三个字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踏入这片龙蛇混杂之地。 码头上桅杆如林,各色船只泊靠,其中几艘形制奇特、船首高昂的海船格外醒目,正是能远航南洋的“福船”或“广船”。 薛鸣亮出北镇抚司的腰牌,码头的市舶司小吏不敢怠忙,连忙引路至档房。 “回大人,‘海月号’确是暹罗商船,约莫半月前抵港,卸下香料、犀角、苏木等物,已于三日前启航离港返回暹罗了。”小吏翻着簿册,战战兢兢地回道。 “三日前?”薛鸣眉头紧锁,时间点就在纪刚尸身被发现前后。“卸货时,可曾见过有标记‘火焰云纹’的檀木箱?” 小吏努力回想,旁边一个老成的书办插话道:“大人,小的有点印象。‘海月号’卸货时,确有十几口特别沉重的檀木箱,箱角似乎烙着红色的印记,像是火团的样子,当时小的还觉得稀奇。那些箱子没走市舶司的官仓,直接被一伙人提走了,说是漕帮的人凭条子来取的。” 漕帮! 线索再次指向了这个掌控南北漕运、在江湖上势力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 “凭条?谁的条子?运往何处?”薛鸣追问。 书办面露难色,“这……条子是漕帮南京分舵一位姓钱的管事出的,具体运往何处,小的们就不敢多问了。漕帮的货物,向来如此。” 薛鸣不再多言,留下人手继续盘问码头力夫关于“海月号”及那批特殊货物的细节,自己则翻身上马,直奔漕帮南京分舵所在的闸口西街。 漕帮分舵是一座临河而建的大院,青砖高墙,黑漆大门紧闭,门口站着两名膀大腰圆的汉子,眼神警惕。薛鸣递上名帖,言明北镇抚司查案,要见钱管事。 等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绸衫的中年人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正是钱管事。 “不知薛镇抚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钱管事拱手作揖,态度恭敬,眼神却闪烁不定,“不知镇抚大人有何见教?” 薛鸣开门见山,“三日前,你凭条从‘海月号’提走十七口烙有火焰云纹的檀木箱,现存放于何处?箱内是何物?” 钱管事脸上笑容不变,应对如流,“回大人,确有此事。那批货是帮中一位老主顾托运的,至于箱内何物,帮规森严,客户**,小人实在不便透露。货物嘛……已于提货当日,由货主的人亲自押运出城了,具体去向,小人也不知啊。” “货主是谁?” “这……那位客商每次都是派人接洽,并未留下名号,只认条子不认人。”钱管事滴水不漏。 薛鸣心知漕帮势大,与官府关系千丝万缕,没有确凿证据难以硬来。他目光锐利地盯着钱管事,说道:“‘海月号’来自暹罗,那火焰云纹又与一桩涉及朝廷钦犯的要案有关。钱管事,若知情不报,乃至包庇隐匿,这干系,你漕帮担待得起吗?” 钱管事脸上肥肉抖了一下,笑容有些发僵,“大人言重了,小人实在是不知情。不过……”他略一迟疑,压低声音道,“小人倒是记得,来接货的那几人,口音不似本地,倒有些闽浙那边的腔调。而且,他们持的条子,落款处似乎有个模糊的印鉴,像个‘顾’字。” 顾?薛鸣心中一动。南京城姓顾的商贾不少,但能与南洋、暹罗商船扯上关系,且让漕帮如此守口如瓶的绝非寻常商户。 “还有,”钱管事仿佛下定决心卖个人情,声音更低了,“小人隐约听到,他们搬运时提到一句‘尽快送回山庄’,具体什么山庄,就没听清了。” 离开漕帮分舵,薛鸣面色凝重。线索指向一个神秘的“顾”姓货主,以及一个未知的“山庄”。对手行事周密,每一步都抢在前面,“海月号”离港,货物转移,沈文渊灭口……显然,对方对官府,甚至对锦衣卫的动向都了如指掌。 他想起沈文渊册子上提到的“漕帮二当家”和“秦淮河画舫‘醉仙楼’”。或许,该从漕帮内部寻找突破口。 当夜,华灯初上,秦淮河上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薛鸣换了一身寻常的青衿,只带了两名精干的心腹,登上了那艘名为“醉仙楼”的豪华画舫。 画舫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薛鸣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很快,他锁定了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虬髯大汉,此人衣着华贵,气势彪悍,正是漕帮二当家,“翻江龙”雷彪。他身边陪着几名妖娆的歌姬,正与几个看似商贾模样的人高声谈笑。 薛鸣耐心等待着机会。直到雷彪起身如厕,薛鸣使了个眼色,一名心腹悄然跟了上去。在画舫后舱通往茅房的狭窄通道里,心腹假意与雷彪碰撞,迅速将一张折叠的小纸条塞入了雷彪的袖袋中。 那纸条上,只用朱砂画了一个简单的火焰云纹符号。 片刻后,雷彪回到席间,起初尚无异样。但当他饮酒间隙无意中摸到袖袋里的异物,取出展开一看后,脸色瞬间大变!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酒水洒了一身。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四周,刚才的豪迈之气荡然无存,脸上甚至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再也无心饮酒作乐,胡乱应付几句,便匆匆带着随从离开了画舫。 暗中观察的薛鸣将雷彪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确定,这位漕帮二当家认得这个符号,而且,深知其代表的危险! “跟上他,”薛鸣低声吩咐另一名擅长追踪的心腹,“看他去何处、见何人。小心,切勿打草惊蛇。” 画舫外的秦淮河水波光粼粼,映照着两岸的灯火,也映照着水下涌动的暗流。薛鸣知道,他已经触动了那根敏感的弦,接下来,要么是更凶猛的反弹,要么,就是隐藏在幕后的影子,不得不露出更多的破绽。 那个“顾”字,那个“山庄”,还有雷彪恐惧的眼神……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深的谜团。而此刻,他仿佛站在迷雾的边缘,刚刚窥见其中狰狞的一角。 第5章 夜雨追杀 画舫外的秦淮河,灯火流淌如醉,薛鸣的心却蓦地一沉。他站在阴影里,看着雷彪近乎仓惶地消失在通往岸边的跳板尽头,那名擅长追踪的心腹校尉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人群,尾随而去。 夜风带来河水的湿气,也带来了隐隐的不安。 凶手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激烈,这火焰云纹究竟代表着怎样的禁忌,能让漕帮二当家如此失态。 他没有在原地久留,迅速带着另一名心腹离开了醉仙楼,绕行至河岸另一侧较为僻静的巷弄。雨丝不知何时又飘落下来,淅淅沥沥,打湿了青石板路,映着零星灯火,泛着冷清的光。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雨势渐密。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从屋檐滑落,正是先前去追踪的校尉,名叫赵奎。他气息微喘,肩头已被雨水浸透,低声道:“大人,雷彪离开画舫后,并未回漕帮分舵,也未归家。他带着两名贴身护卫,在城里绕了几圈,似乎想确认有无跟踪,最后钻进了城西鸡鸣寺后山那片荒废的宅区。” 鸡鸣寺后山?那里林木幽深,多有前朝废弃的园墅宅院,人迹罕至,正是进行隐秘勾当的绝佳场所。 “他在那里见了什么人?”薛鸣立刻问道。 赵奎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愧色,“那片地方太大,巷道错综复杂,又下着雨,光线极暗。卑职怕跟得太近被发现,只能远远缀着。看到他们进了一处破败的山神庙,庙里有灯火闪烁,似有人接应。但卑职刚想靠近探查,就感觉似乎还有另外一拨人也在暗中盯着那边,气息藏得极好,若非对方移动时带落了一片碎瓦,几乎难以察觉。卑职不敢妄动,便立刻回来禀报。” 另一拨人?薛鸣心头一凛。是雷彪的同伙?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清另一拨人的踪迹了吗?” “没有,对方很警觉,碎瓦一响就没了声息。但……”赵奎犹豫了一下,“卑职退回时,在巷口捡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截被雨水打湿的、质地细腻的湖蓝色丝绸碎片,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钩扯下来。丝料上乘,绝非普通百姓或江湖人士所用。 薛鸣接过那截丝绸,指尖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这颜色、质地……在这杀机四伏的雨夜,显得格外突兀而诡秘。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夜猫踏过屋瓦的细碎声响从侧后方的屋顶传来!声音极快,迅速逼近! “小心!”薛鸣低喝一声,猛地将赵奎推向一旁,自己同时侧身滑步。 “咻!咻!咻!” 三道凌厉的破空之声贴着耳畔掠过,笃笃笃地钉入他们刚才站立位置的墙壁上——是三枚乌黑无光、形制奇特的短矢,箭簇狭长,带着放血槽,尾羽被修剪过,确保飞行无声。 刺客! 对方果然发现了赵奎的跟踪,甚至可能一直尾随至此! 薛鸣瞬间拔刀出鞘,绣春刀在雨中划出一道寒芒。“护住左右,找掩体!” 巷战瞬间爆发。从两侧屋顶和巷口阴影中,窜出七八条黑色身影,皆着夜行衣,黑巾蒙面,手持狭长弯刀或短弩,动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绝非寻常江湖匪类。 刀光剑影在狭窄的巷弄中交错,碰撞声、弩箭钉入木石声、压抑的呼喝声与雨声混作一团。薛鸣刀法凌厉,格开劈来的弯刀,反手削向一名刺客的手腕,鲜血顿时迸溅,与雨水混在一起。赵奎与另一名心腹也背靠背奋力抵挡,但对方人数占优,攻势如潮。 一名刺客找准空隙,手中弯刀如毒蛇般直刺薛鸣肋下!薛鸣刚格开正面之敌,回刀已稍迟半分!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一道更快的乌光闪过! “铛!”一声脆响,那刺客的弯刀被一柄造型奇特、略带弧度的短刃精准击中,火星一闪而逝。 使短刃的是一名不知何时出现的娇小身影,同样黑衣蒙面,但身形灵动异常,招式刁钻狠辣,与那些刺客的路数截然不同。她并不与刺客缠斗,挡下弯刀后,短刃顺势一划,逼退另一名靠近的刺客,同时对薛鸣低喝一声:“走!” 薛鸣无暇细想,趁此间隙,绣春刀荡开身前之敌,喝道:“撤!” 三人在这神秘黑衣人的意外相助下,且战且退,利用巷道的复杂地形,终于摆脱了杀手的追击,潜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在一处废弃的染坊后院,确认暂时安全后,几人停下修整。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积水的石板上敲击出凌乱的节奏。 薛鸣看向那名出手相助的黑衣人,对方也已扯下面巾,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几分英气的脸庞,果然是一名年轻女子。她眼眸明亮,此刻正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薛鸣抱拳,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柄略带弧度的短刃上,刀身幽暗,血槽深邃,“不知姑娘是?” 那女子收起短刃,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动作干脆利落。她看向薛鸣,眼神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顾芸裳。”她声音平静,却让薛鸣心中一震。 顾?那个漕帮钱管事口中,与“海月号”神秘货物有关的“顾”? “是你?”薛鸣目光锐利起来,“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何要救我们?” 顾芸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另一样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东西泛着暗沉的金属光泽——赫然是另外半枚铜佛! 佛像的上半部分,面容慈悲,眼神低垂,与薛鸣手中的下半截莲台,断口处严丝合缝! “因为,”顾芸裳将半枚铜佛托在掌心,雨水顺着佛首滑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你们查的这件事也关系到我顾家的存亡,关系着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真相。薛大人,我们或许不是朋友,”她抬起眼,直视薛鸣,“但眼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薛鸣看着那半枚仿佛带着宿命感的铜佛,又看向眼前这个神秘而果决的女子,心中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丝,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谨慎。 鸡鸣寺后山的会面、职业杀手的追杀、神秘出现的顾芸裳,以及她手中那至关重要的另外半枚铜佛……这一切都表明,他已经无限接近风暴的中心。 第6章 钟山北麓 废弃染坊的后院,雨声渐沥,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染料的酸涩气和新鲜的血腥味。薛鸣的目光如同绷紧的弓弦,牢牢锁定在顾芸裳和她掌心那半枚铜佛上。 “顾家……二十年前的大火……”薛鸣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脑中飞速闪过沈文渊手抄册上的记录,“那场焚毁半座南京城西的大火?” “不错。”顾芸裳收起铜佛,眼神沉静如水,却暗藏波澜,“永乐四年,那场大火起得蹊跷,官方记载语焉不详。我顾家祖宅便在城西,虽幸免于难,但先父……时任市舶司副提举的顾寰,却因涉嫌监管不力、私通外番之罪,被投入诏狱,不出半月,便‘病逝’狱中。家产虽未全数抄没,但顾家自此一落千丈,海运生意几近断绝。” 她的声音平静,握着短刃的指节却微微泛白。“先父临终前,托狱卒带出半枚铜佛和一封血书,言及此佛关乎大火真相,嘱我母亲务必珍藏,待时机成熟,或可昭雪沉冤。另一枚,据血书所言,当年由先父赠予一位志同道合之友,以作信物,共查私运火器、祸乱朝纲之巨恶。” “那位友人,莫非是……”薛鸣心中已有猜测。 “正是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纪刚。”顾芸裳斩钉截铁,“血书中提及,纪大人当年亦对大火心存疑虑,暗中调查,发现背后牵扯极大,甚至可能动摇国本。他与先父约定,以此铜佛为凭,互通消息。不料,不久后先父便蒙冤入狱,纪刚也似乎受到掣肘,调查中断。直到三年前,纪刚不知所踪。”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完整的铜佛串联起来。纪刚与顾寰,一个锦衣卫头子,一个市舶司官员,因调查同一场大火而联手,却双双遭难。一个“病逝”狱中,一个失踪三年后身首异处。 “所以,你也在查这件事?你找上雷彪,是为了那批‘海月号’的货物?”薛鸣问道。 顾芸裳点头,眉宇间凝着一抹冷冽:“‘海月号’的那批货,明面上是香料犀角,但藏在夹层里的精良火器部件才是目的。那火焰云纹是一个名为‘净世莲宗’的隐秘组织的标记。这个组织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活跃,利用海运私贩火器,图谋不轨。那场大火,极可能是他们为了销毁证据或达成某种目的而纵!雷彪,不过是他们利用漕帮势力转运赃物的棋子之一。我今夜跟踪他,本想顺藤摸瓜,找到他们藏匿火器的‘山庄’,没想到遇到了你们,还险些……”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薛鸣等人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也引来了杀身之祸。 “净世莲宗……”薛鸣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一个潜伏二十年,能同时让锦衣卫指挥使和市舶司官员栽跟头的组织,其能量可想而知。“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私运火器,纵火,如今又刺杀朝廷命官。” “不知道。”顾芸裳摇头,“但我可以肯定,他们与朝中某些大人物必有勾结。否则,二十年前的事不会压得那么死,纪刚也不会失踪。如今他们再次活跃,甚至不惜在锦衣卫衙门内摆放纪刚的尸身挑衅,所图必然更大。” 薛鸣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自己那半枚染血的铜佛。两半铜佛在昏暗的光线下靠近,断口处的纹路严丝合缝,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仿佛宿命的齿轮终于扣合。一尊完整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南洋佛像呈现在两人眼前,佛像面容悲悯,莲台庄严,唯有那暗红色的血渍诉说着不祥的过往。 合璧的瞬间,薛鸣注意到,在佛像背光与莲台连接处,原本被断裂掩盖的地方,出现了一行细如蚊足、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异国文字。 “这是……” “古暹罗文。”顾芸裳凑近细看,轻声念出,“‘……于红莲烬土,照见真空’。”她蹙起眉头,“这像是一句谒语,或者地点提示?‘红莲烬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这尊合二为一的铜佛,不仅是信物,更是一把钥匙,指向下一个谜题。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批火器,以及雷彪背后的人。”薛鸣沉声道,“你可知那‘山庄’在何处?” 顾芸裳摇头:“我只知大概在钟山方向,具体位置,雷彪恐怕也只是个小卒,未必清楚。但今夜之后,他们必然更加警惕。” 就在这时,赵奎处理完手臂上的一道浅浅刀伤,低声道:“大人,那些杀手训练有素,兵器奇特,不似中原路数,倒有些像东南沿海倭寇或是南洋番邦武士用的家伙。” 倭寇?南洋番邦?净世莲宗的触角,竟然伸得如此之远。 薛鸣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网线的另一端,连接着朝堂、江湖、海外。他将合一的铜佛小心收起,对顾芸裳道:“顾姑娘,此事牵涉甚广,凶险异常。你……” “薛大人,”顾芸裳打断他,眼神坚定,“顾家冤屈,系于此案。我既已涉入,便无退路。况且,没有我,你们即便找到地方,也未必认得那些暹罗文和火器上的标记。”她顿了顿,语气稍缓,“我们可以合作,信息共享,但如何行事,我自有分寸。” 薛鸣看着她倔强而清亮的眼眸,知道无法勉强。这个女子,并非需要庇护的弱质女流,而是拥有独立意志和能力的同盟者,或许,也是破局的关键。 “好。”薛鸣点头,“那就先离开这里。对方一击不成,必有后手。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从长计议。” 雨夜更深,杀机四伏。合一的铜佛揭开了旧日伤疤的一角,却也引来了更猛烈的风暴。薛鸣知道,他与顾芸裳这脆弱的同盟,即将面对的是隐藏在“净世莲宗”这个名号之下,盘根错节了二十年的巨大阴影。 “此地非久留之地。”薛鸣当机立断,几人借着未歇的雨势和夜色掩护,穿街过巷,并未返回危机四伏的北镇抚司衙门,而是绕到了位于皇城西侧、靠近玄武湖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这里是薛鸣早年置下的一处私产,连衙中同僚也少有人知,仅作应急之用。 宅内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几人换下湿衣,处理完伤口围坐在堂屋,一盏油灯摇曳,映着几张凝重的面孔。 “钟山方圆数十里,山峦叠嶂,寺院、别业、废弃的矿坑不计其数,若不知具体方位,无异于大海捞针。”薛鸣铺开一张略显陈旧的南京周边舆图,手指划过钟山区域。 顾芸裳用布巾擦拭着那柄弧形短刃,接口道:“雷彪这条线暂时不能动了,打草惊蛇,他们必然加强戒备,甚至可能转移那批火器。不过,‘红莲烬土’这句谒语,或许是个突破口。”她抬眼看向薛鸣,“我记得,前朝时钟山北麓曾有一处著名的窑口,专烧一种釉色鲜红如火的琉璃瓦和佛像,被称为‘赤璃窑’。后来因故废弃,窑口坍塌,那片土地至今仍是赤红色,寸草不生,当地人称之为‘红土洼’。” “红土洼……红莲烬土……”薛鸣喃喃道,“烬土,可指烧窑后的废墟之地。红莲,或可对应赤璃窑出产的红釉佛像?地点很可能就在那里!”他手指点在舆图上钟山北麓的一个模糊标记处。 “即便找到地方,如何潜入也是问题。”赵奎包扎着手臂,闷声道,“那‘净世莲宗’行事诡秘狠辣,山庄必是龙潭虎穴,守卫森严。” “明闯自然不行。”薛鸣沉吟道,“需得暗中查探,确认火器藏匿的确切位置,最好能拿到他们与朝中之人往来的证据。”他看向顾芸裳,“顾姑娘,你对火器和南洋事物熟悉,辨认之事需你相助。但此行凶险……” 顾芸裳收起短刃,神色平静,“我说过,我自有分寸。辨认火器、暹罗标记,非我不可。至于凶险,”她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似是自嘲,又似是决绝,“从决定追查此事起,我便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计议已定,几人稍作休整,在天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再次出动。他们并未直接前往红土洼,而是先绕道鸡鸣寺后山,远远观察那处破败的山神庙。果然,那里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些杂乱的脚印和车辙印,指向钟山方向。 天色微明时,雨停了,山林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薛鸣、顾芸裳带着赵奎及另外两名精干心腹,换上便于山行的衣物,扮作采药人,从一条偏僻小径潜入钟山北麓。 越靠近红土洼,周遭越是荒凉。土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赭红色,植被稀疏,裸露的岩石也带着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废弃的窑洞如同野兽张开的巨口,散落在山坡上。 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几人潜伏下来,望向山谷深处。那里依着一处陡峭的山崖,赫然建着一座山庄! 山庄规模不大,但围墙高耸,借助山势,易守难攻。庄内隐约可见几座飞檐斗拱的建筑,却寂静无声,连炊烟也无,透着死气沉沉。 “看那里。”顾芸裳眼尖,指向山庄侧面一处隐蔽的入口,那里有一条被灌木半遮掩的小路,路上有明显的、深陷的车辙印,与他们在鸡鸣寺后山看到的极为相似。“还有山庄后方的崖壁,似乎有开凿过的痕迹,像是密道的出口或通风口。” 薛鸣仔细观察,发现山庄外围的树林中,时有身配腰刀、行动矫健的守卫巡逻,间隔规律,目光警惕,绝非普通庄丁。他甚至还瞥见一处望楼的影子,隐藏在高大的树冠之中。 “守卫果然严密。”薛鸣低语,“硬闯绝无可能。只能等天黑后再看能否从侧面或后方寻隙潜入。” 就在他们凝神观察之际,山庄那沉重的黑漆大门,忽然“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几人立刻屏住呼吸,伏低身形。 只见一名身着青灰色布衣、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护卫。那管家站在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多时,山道上传来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马车,在数名骑士的护卫下驶到山庄门前。 马车停下,车帘掀开,一名身着斗篷、帽檐压得极低的人影,在管家的躬身引领下,迅速步入山庄,马车和护卫并未入内,而是调头离去,行动干脆利落。 虽然那人遮挡了面容,但在其下车步入山庄的瞬间,山风恰好拂起了斗篷的一角,露出了其内官袍一抹鲜明的绯色! 绯色官袍! 薛鸣心头剧震!在大明,能穿绯色官袍的至少是四品以上的大员!而且看那袍角的补子纹样,隐约像是…… 他不敢确定,但那惊鸿一瞥的绯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这“净世莲宗”背后,果然站着朝中显赫人物! “看清了吗?”顾芸裳在他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薛鸣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扇已然紧闭的山庄大门,声音低沉而冰冷。 “看不清是谁。但可以肯定,我们钓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大鱼。” 第7章 夜探密道 日头西沉,最后一抹余晖将钟山群峰染上凄艳的血色,旋即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山林间寒意骤起,虫鸣窸窣,更衬得那山谷深处的山庄如同蛰伏的巨兽,死寂中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薛鸣几人依旧潜伏在灌木丛后,就着冷水吃了些干粮,耐心等待着最佳的行动时机。那惊鸿一瞥的绯色官袍,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薛鸣心头,沉重而滚烫。 “大人,已确认,外围巡逻守卫每半个时辰交错一次,望楼上有两人,似乎子时换岗。”赵奎借着最后的天光,低声回报观察结果,“侧面那条小路入口处有暗哨,两人,藏在坡上的巨石后。山庄后崖壁那片开凿过的痕迹,下方藤蔓似乎有被定期清理的迹象,很可能真是密道出口,而且有人使用。” “就从那里入手。”薛鸣下定决心。正面和侧面都难有机会,唯有后方崖壁,借助夜色和地形,或可一试。 亥时末,万籁俱寂,连虫鸣都稀疏下来。天空堆叠起浓云,星月无光,正是夜行者最好的掩护。薛鸣留下一名心腹在外围策应,自己与顾芸裳、赵奎三人,如同三道轻烟,借着嶙峋怪石和枯木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山庄后崖摸去。 崖壁陡峭,布满湿滑的苔藓。顾芸裳却显得异常敏捷,她对山石走势似乎有种天生的直觉,总能找到最稳妥的落脚点。赵奎是军中斥候出身,攀爬亦是看家本领。薛鸣紧随其后,三人在黑暗中艰难而缓慢地向上移动。 靠近那片疑似密道出口的区域,果然发现藤蔓有被人工整理过的痕迹,虽然尽力掩饰,但仍与周围自然生长的状态略有不同。拨开层层藤萝,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洞口显露出来,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一股带着霉味和土腥气的冷风从洞内吹出。 洞口并无守卫,但这更显得诡异。薛鸣示意赵奎守在洞外警戒,自己与顾芸裳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率先矮身钻了进去。 洞内起初极为狭窄潮湿,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前行约十余丈后,通道逐渐变得宽敞起来,两侧和头顶变成了开凿整齐的石壁,显然经过人工修葺。 空气依旧浑浊,但那股霉味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约的、类似硫磺和金属混合的奇特气味。 顾芸裳抽了抽鼻子,低声道:“是火药和未上油的铁器味道。” 薛鸣心中一凛,看来找对地方了。他拔出绣春刀,横在身前,顾芸裳也握紧了那柄弧形短刃,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极其轻微的步子,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通道并非笔直,时有岔路,但主道方向明确,一直指向山庄内部。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隐隐传来微弱的光亮和人语声。 两人立刻贴紧石壁,屏息凝神。 光亮是从一个拐角后透出的,人语声也清晰起来,是两个男子在交谈,语气随意,带着些抱怨。 “妈的,这鬼地方,又冷又潮,还不如在外面巡逻痛快。” “知足吧,里面好歹不用淋雨。就是这味儿呛人。你说,上面搞这么多这玩意儿,到底想干啥?真要……” “嘘!噤声!不想活了?这些东西也是你能议论的?老老实实看好这些东西,等那边的消息便是。” “唉,也是。不过这批家伙事儿可真够劲儿,比卫所那些破烂强多了。” 话音渐低,似乎两人走到了稍远些的地方。 薛鸣与顾芸裳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这里距离藏匿火器的库房已经很近了。他们小心地探出头,向拐角后望去。 那是一处较为开阔的石室,壁上插着几支松明火把,跳跃的火光将室内映得忽明忽暗。石室一侧堆放着一些木箱,箱盖敞开,露出里面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看形状,正是火铳无疑!另一侧则堆着些方形箱子,隐约可见里面是圆形的铁弹和成包的颗粒火药。 两名守卫挎着刀,正背对着他们,走向石室的另一头出口,那里似乎连接着山庄的内部建筑。 机会难得! 薛鸣打了个手势,与顾芸裳如同狸猫般窜出,迅速靠近那些木箱。顾芸裳快速检查了几支火铳,又看了看火药和弹丸,脸色越发凝重。 “是暹罗那边最新的制式,比我们工部的精良,射程和威力恐怕都胜出一筹。”她低声道,又从一堆杂物中捡起一块掉落的木牌,上面刻着复杂的暹罗文字和熟悉的火焰云纹,“还有这个,是货箱的标记,上面除了净世莲宗的符号,还有一个缩写,像是‘纳黎萱’……” “纳黎萱?”薛鸣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是现今暹罗王族的姓氏!”顾芸裳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们竟然能直接从暹罗王族控制的渠道弄到军火!” 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这已不仅仅是民间秘密组织的勾当,更牵扯到了外邦王族! 必须拿到更确凿的证据!薛鸣目光扫视,发现石室角落有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散落着一些纸张。他迅速上前翻看,大多是货物清单,用的都是暹罗文或一种暗语。但其中一张纸上,却用汉字写着一行字,像是备忘录。 “‘佛首’已至,待‘金蟾’令,择机而动。‘涅槃’之日近矣。” 佛首?是指那完整的铜佛,还是另有所指?金蟾?是代号还是某种信物?涅槃之日……听起来像是他们计划发动总攻的时刻! 薛鸣将这张纸迅速揣入怀中。就在这时,石室另一头突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不止两人! “快走!”薛鸣低喝一声,与顾芸裳立刻原路退回密道。 他们刚隐入黑暗,就见四五名守卫说着话走进了石室。好险! 两人不敢停留,沿着来路快速返回。然而,就在接近出口时,走在最前面的顾芸裳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 薛鸣立刻警觉,侧耳倾听。洞外,似乎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像是夜枭鸣叫的声音,但节奏不对!这是赵奎发出的预警信号! 外面有情况! 两人立刻紧贴石壁,心跳加速。是巡逻队恰好经过,还是他们的行踪被发现了? 脚步声在洞口外响起,很轻,但不止一人。一个压低的、带着异域口音的声音传来: “确认了吗?刚才好像看到这边有影子晃动。” “没有,可能是野兽。不过……这藤蔓好像被动过?” “进去看看!” 薛鸣握紧了刀,顾芸裳的短刃也横在胸前。密道内无处可藏,一旦对方进来,便是狭路相逢! 第8章 金蟾引路 脚步声伴随着衣袂摩擦石壁的窸窣声,自洞口方向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薛鸣与顾芸裳的心头。火把的光晕也开始在狭窄的通道内晃动,将逼近的人影投在石壁上,扭曲拉长。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薛鸣当机立断,对顾芸裳比划了一个手势——先发制人! 就在第一名守卫的脑袋刚从拐角处探出的瞬间,薛鸣动了!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蹿出,绣春刀带起一道冰冷的弧光,并非劈砍,而是用刀柄重重砸向那守卫的太阳穴!守卫闷哼一声,软软栽倒。 几乎同时,顾芸裳身形一矮,从那倒下的守卫身侧滑过,手中弧形短刃毒蛇般探出,精准地刺入第二名守卫持火把的手腕!火把脱手落下,被薛鸣一脚踢开,滚落在地,火光摇曳,映出后面第三名守卫惊骇的脸。 “有埋伏!”那守卫反应不慢,一边后退,一边用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汉话嘶声大喊,同时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不能再让他出声!薛鸣欺身而上,绣春刀化作一片寒光,将那守卫的呼喝声与弯刀格挡声尽数压了下去。顾芸裳默契地配合,短刃专攻下盘,扰乱对方步伐。 通道狭窄,对方人数优势难以展开,但剩下的这两名守卫显然也是好手,尤其是使弯刀那位,刀法诡异狠辣,带着明显的南洋路数,竟在薛鸣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勉强支撑了两招。 “铛!”一声剧烈的碰撞,弯刀被绣春刀荡开,那守卫空门大露。顾芸裳看准机会,短刃如电,直刺其肋下!守卫勉强扭身,短刃划破了他的衣衫,带出一溜血花。 吃痛之下,守卫动作一滞。薛鸣岂会放过这等机会,刀势一转,刀锋已然架在了他的脖颈上,低喝道:“别动!” 然而,洞外的预警声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急促!紧接着,便是兵刃交击之声和赵奎的一声怒喝! 外面也动上手了! 被制住的守卫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竟不顾颈间利刃,张口欲呼!薛鸣眼神一冷,刀柄再次重重砸下,将其击晕。 “走!”薛鸣拉起顾芸裳,也顾不上隐匿行踪,沿着密道向出口狂奔。 冲出洞口,只见月光下赵奎正与四名黑衣杀手战作一团!地上已躺倒了一人,显然是赵奎的杰作,但他自己也挂了彩,肩头鲜血淋漓,左支右绌,情势危急。留守策应的那名心腹也已加入团战,但同样被两名杀手缠住。 这些杀手,正是昨夜在秦淮河畔遭遇的那一拨,身手矫健,配合默契! 薛鸣与顾芸裳的突然出现,让战局瞬间扭转。薛鸣刀光如匹练,直取围攻赵奎的一名杀手后心,迫使杀手回身自救。顾芸裳则如同鬼魅,短刃专走偏锋,袭向另一名杀手的关节要害,令人防不胜防。 压力骤减的赵奎精神大振,怒吼一声,刀法更加狂猛,与薛鸣合力,顷刻间便将一名杀手劈翻在地。 然而,山庄方向已然响起了刺耳的锣声和呼哨声!更多的火把光亮从山庄内部涌出,向后崖包围过来! “不能被缠住!突围!”薛鸣格开劈来的弯刀,厉声喝道。 几人不再恋战,找准机会向山林深处遁去。杀手们紧追不舍,箭矢不时从身后破空袭来,笃笃钉在树干上。 顾芸裳对山路极为熟悉,她在前面引路,专挑林木最茂密、地势最崎岖难行的地方走,渐渐与追兵拉开距离。薛鸣和赵奎断后,凭借精湛的武艺和地形,数次击退逼近的杀手。 奔逃中,一枚冷箭擦着薛鸣的脸颊飞过,带来一丝火辣辣的痛感。他反手一刀,将一名试图从侧翼包抄的杀手逼退,眼角余光瞥见顾芸裳脚步一个踉跄,似乎被树根绊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扶住。 她的手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但站稳的瞬间便立刻挣脱,低声道:“没事,快走!” 也不知奔逃了多久,身后的追喊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几人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涧旁停下,个个气喘吁吁,汗透衣背。 赵奎撕下衣襟,胡乱包扎着肩头的伤口,那名心腹校尉也受了些轻伤。薛鸣脸颊被箭簇划破的血痕已然凝固。顾芸裳靠在一块岩石上,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但眼神依旧清明警惕。 “大人,看来我们捅了马蜂窝了。”赵奎喘着粗气,苦笑道。 薛鸣没有回答,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是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那张关键纸条。“佛首已至,待金蟾令,择机而动。涅槃之日近矣。” 月光下,这寥寥数字,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们计划的关键,就在‘佛首’和‘金蟾令’上。”薛鸣声音沙哑,“‘涅槃之日’恐怕就是他们动用那些火器发动叛乱之时!” 顾芸裳缓过气来,接口道:“‘佛首’可能指那尊完整的铜佛,也可能另有所指。但‘金蟾’,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她蹙眉思索,“似乎与宫内,或者与某些勋贵府邸的印记有关……” 宫内?勋贵? 薛鸣的心沉了下去。这“净世莲宗”的网,织得比想象中更大,更深。从暹罗王族到朝中绯袍,如今甚至牵扯到皇亲国戚或者内官! 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出去!弄清楚“金蟾令”和“涅槃之日”的具体所指! 他抬头望向南京城的方向,夜色深沉,那座繁华的帝都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即将喷发的火山。 “休息片刻,然后立刻下山。”薛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必须赶在他们‘涅槃’之前,阻止这一切!” 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呼啸,仿佛为这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奏响了序曲。 山涧的水汽带着刺骨的寒意,几人处理了伤口,不敢有丝毫耽搁,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掩护下,沿着崎岖难辨的山路向南京城方向潜行。 “净世莲宗”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下山的路途必然险象环生,不仅是搜山的爪牙,还要提防他们在官道、码头设下的关卡暗哨。 薛鸣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绕行钟山西南麓,从相对僻静的神策门附近入城。一路上,他们果然遇到了几拨看似寻常樵夫、猎户,眼神却异常警惕的人,都被他们提前察觉,巧妙地避开了。 抵达神策门外时,天色已蒙蒙亮。城门刚刚开启,等待入城的人便排起了长队,兵丁检查得似乎比往日更加严格。薛鸣亮出北镇抚司的腰牌,虽顺利通过,但那守门军官多打量了他们几眼的神色,让他心中微沉。对方的消息,恐怕比他预想的传得更快。 入城后,他们没有返回北镇抚司,也没有去薛鸣的私宅,而是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后,钻进了城南三山街附近一家嘈杂喧闹、鱼龙混杂的早茶铺子。这里是南京城信息流通最快的地方之一,也是各种灰色交易的场所,足够隐蔽。 在角落坐下,要了些简单的吃食,几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顾姑娘,你之前提及‘金蟾’,似有印象?”薛鸣压低声音,切入正题。这是目前最可能快速突破的线索。 顾芸裳用茶水沾湿了指尖,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画了一个简略的蟾蜍图案,蟾蜍口中似乎还衔着一枚铜钱。“我记得不太真切,是很多年前,先父还在时,似乎在家中某本旧账册或是礼单上,见过一个类似的标记。当时年幼,只觉得这□□长得奇怪,还问过先父。先父当时神色……有些异样,只含糊说是某位贵人家中的私印,让我莫要外传。” 她努力回忆着,秀眉紧蹙:“那账册或礼单,好像与宫内采办,或者某位与宫里关系密切的勋贵有关。时间太久,实在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家了。”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但‘金蟾’衔金钱,通常寓意富贵,能用此做私印的,绝非普通官员,必定是地位尊崇,且与财货往来密切之人。” 宫内采办?勋贵?与财货密切?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范围虽然依旧很大,但已不再是毫无头绪。 薛鸣沉吟道:“宫内采办,多由太监掌管。而能与宫内采办搭上关系,又富可敌国,能用金蟾为印的勋贵……”他脑中飞速闪过几个名字,南京城留守的勋贵本就不多,符合条件的…… 就在这时,旁边一桌几个脚夫模样的汉子大声议论的声音隐约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鼓楼那边好像走了水,烧了半条街!” “可不是嘛!我还听说,前几天南城那家香料铺子也是莫名其妙着的火。” “邪门得很!应天府的官差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啊,是流年不利,怕是有什么……” 薛鸣与顾芸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连环纵火,绝非巧合!沈文渊册子上记录的永乐四年大火,近期发生的香料铺火灾、沈文渊葬身火海的荒宅,再加上昨夜鼓楼的大火,“火”似乎是贯穿整个“净世莲宗”阴谋的一条暗线! “涅槃,”顾芸裳低声念着纸条上的词,眼神锐利,“佛家语中,涅槃有‘圆寂’、‘重生’之意,但也常以‘火’喻,他们莫非是想以一场甚至数场大火,作为他们所谓‘涅槃’的仪式或手段?” 联想到山庄里那些精良的火器,若在城中关键处同时引燃,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必须尽快行动! “赵奎,”薛鸣吩咐道,“你立刻想办法,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将我们已知的情报,尤其是火器藏匿地点、‘净世莲宗’及其可能与暹罗、朝中高官勾结之事,写成密报,直送御前!记住,渠道必须隐秘,内容需用暗语!”这是险棋,但如今局势,已容不得他再按部就班。 “是,大人!”赵奎领命,匆匆离去。 薛鸣又看向顾芸裳:“顾姑娘,勋贵府邸和宫内采办的关系网络,错综复杂,外人难以探查。你顾家昔日与海运、市舶司关系匪浅,可能还有些旧日的人脉渠道,能设法查探这‘金蟾’印记的归属?” 顾芸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尽力一试。有些父亲当年的老关系,或许还能用上,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保证。” “时间紧迫,一切小心。”薛鸣郑重道。 两人离开早茶铺子,分头行动。薛鸣需要立刻回到北镇抚司,他失踪一夜,又带着伤,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稳住衙内可能的眼线,同时也要利用锦衣卫的资源,从官方层面暗中调查与“金蟾”可能有关的勋贵及宫内太监。 他走在渐渐苏醒的南京街道上,阳光驱散了晨雾,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绯袍官员、精良火器、神秘的金蟾令、连环纵火案、迫近的“涅槃之日”,还有那尊仿佛诅咒般的合体铜佛。 他仿佛看到一张巨大的网,正从宫廷、朝堂、江湖、海外各个方向向南京城笼罩下来,而他和顾芸裳就像是网中挣扎的飞蛾,试图在网绳彻底收紧、烈焰燃起之前,找到那一线生机。 第9章 难道是他 回到北镇抚司衙门,薛鸣立刻感受到异样的氛围。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带着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失踪一夜,清晨带着伤归来,这本身就已足够引人注目。 他刚在自己的值房坐下,指挥佥事马顺便端着茶盏,笑吟吟地踱了进来。 “薛镇抚,这一大早的,脸色不太好啊?听闻昨夜城外不太平,鸡鸣寺后山那边闹了贼,还动了刀子,没惊扰到你吧?”马顺状似随意地问道,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薛鸣脸颊的伤处和略显疲惫的神色上扫过。 薛鸣心中冷笑,消息果然灵通。他面上不动声色,端起亲随刚送来的热茶吹了吹气,道:“有劳马佥事挂心。昨夜确是去查案,追寻一条线索到了城外,不料遇到几个不开眼的毛贼,顺手打发了,倒是扰了清静。”他轻描淡写,将昨夜惊心动魄的厮杀归结为“毛贼”。 “哦?不知是何线索,竟让薛镇抚亲自出马,还劳动了刀兵?”马顺显然不肯轻易放过。 “关于前指挥使纪刚的旧案,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罢了,尚需核实,不便详谈,以免误导同僚。”薛鸣抬出了纪刚,语气平淡,却带着送客的意味。 马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纪刚的案子是皇爷亲口下令让薛鸣直奏的,他确实不便过多追问,又寒暄两句,便悻悻离去。 薛鸣知道,衙内的眼线绝不会只有马顺一个。他必须更加小心。他唤来一名绝对信得过的老文书,此人曾受过他的恩惠,且家人不在南京城内,相对稳妥。 “暗中调阅所有与宫内监局采办、特别是涉及珍玩、香料、南洋货物往来密切的勋贵档案,重点留意他们府上的私印标记、近年异常的流水,以及与漕帮、南洋商团的关联。记住,暗中进行,不得惊动任何人,卷宗不得带出档房,阅后即焚相关摘录。”薛鸣低声吩咐,递过去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几个关键年份和“金蟾”二字。 老文书心领神会,默默退下。 处理完几桩必要的公务以作掩饰后,薛鸣又以追查白莲教余孽的名义,调阅了近期南京城所有火灾的卷宗,尤其是鼓楼昨夜那起。卷宗记录与早茶铺听闻无异,起火点分散,火势迅猛,疑似人为纵火,但现场被破坏严重,未能找到有效线索。他将这些火灾地点在脑中与南京城舆图对应,暂时看不出明显的规律,但那种刻意为之的感觉挥之不去。 另一边,顾芸裳回到了顾氏商号在城西的一处不起眼的货栈。这是她暗中维持的产业,明面上与顾家早已无关。她召来了两位跟随顾家多年的老掌柜,一位姓吴,精通账目人情,一位姓郑,曾多次随船下南洋,门路广阔。 屏退左右,顾芸裳直接问道:“吴叔,郑伯,二位可还记得,先父在时可曾与哪位勋贵府上因宫内采办之事往来密切?或者听说过哪位贵人,惯用‘金蟾衔金钱’作为私印?” 吴掌柜捻着山羊胡,皱眉苦思。郑伯则脸色微变,低声道:“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金蟾’……老奴倒是依稀有点印象。约莫是永乐六、七年间,那时老爷还在世,咱们顾家的船队还能接到宫内监局的单子,为宫里采办南洋的龙涎香、犀角、宝石。当时经手的一位大太监,好像姓阮?对,是阮公公!他似乎就与某位侯爷走得极近,那侯爷府上好像就流行用金蟾样的器物或是印鉴,具体是哪位侯爷,年头太久,老奴实在记不清了。” “阮公公,”顾芸裳记下这个名字,“那这位阮公公,如今可在南京?” 郑伯摇头:“阮公公后来好像调回京城皇宫了,具体任何职就不清楚了。” 线索似乎又指向了京城。但顾芸裳不死心:“那当时与阮公公和那位侯爷往来密切的,除了我们顾家,可还有别的商号?特别是与暹罗那边有直接往来的?” 吴掌柜这时猛地一拍大腿:“小姐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有一家!‘隆昌号’!东家姓钱,当时专做暹罗那边的生意,势力不小,跟漕帮关系也铁。后来好像就在老爷出事前后,‘隆昌号’也渐渐没落了,东家据说举家迁回福建老家了。” 隆昌号!钱东家!顾芸裳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虽然隆昌号没落,钱东家迁走,但这么大的商号,总会有老人留下来,或者有账目文书存世。 “郑伯,您老门路广,可能想办法打听到‘隆昌号’旧日的一些情况,特别是他们与那位用金蟾印记的侯爷,以及阮公公之间的具体往来?” 郑伯面露难色,但还是点头,“老奴尽力去打听,当年隆昌号的一些老伙计,或许还有在南京城讨生活的。” 顾芸裳知道这如同大海捞针,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她叮嘱二人务必小心,切勿走漏风声。 就在薛鸣和顾芸裳各自在明暗两条线上艰难追查时,赵奎那边传来了消息。他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夜不收”渠道,将密报送了出去。但带回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信息:他察觉到自己试图联系渠道时,似乎有另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虽然对方没有采取行动,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异常清晰。 “净世莲宗”的触角,比他们想象的伸得更长,甚至可能已经渗透到了皇帝身边的某些情报系统! 薛鸣接到赵奎的消息,心沉到了谷底。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凶手却依旧隐藏在迷雾之后,而他们每走一步,都可能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下。 就在这焦灼之际,那名老文书悄悄送来了一份誊抄的简短清单,是他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中,根据薛鸣的要求筛选出的,近十年与宫内采办有大额往来,且府中可能有特殊印记习俗的勋贵名单。名单上有三个名字,其中一个,引起了薛鸣的注意——临江侯,陈瑄。 此人并非开国勋贵,而是永乐皇帝靖难时投诚的水师将领,因功封侯,督管漕运多年,在漕帮中影响力巨大。更重要的是,有模糊记载,临江侯府似乎有用“蟾蜍”类吉物装饰府库、以祈财源广进的习惯! 临江侯陈瑄、漕运、金蟾…… 薛鸣的瞳孔骤然收缩。难道会是他?! 第10章 侯门暗室 临江侯,陈瑄!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靖难功臣,督管漕运十余年,在运河沿线乃至整个江南官场、江湖,都拥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若他真是“净世莲宗”背后的“金蟾”,那这一切的规模、能量和可怕程度,将远超之前的任何预估! 一个执掌帝国经济命脉的侯爷勾结南洋势力,私运精良火器,网罗亡命之徒,其图谋恐怕已不仅仅是搅乱南京城,而是直指那九五至尊的宝座!所谓的“涅槃”极可能是宫廷政、变! 薛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怀疑归怀疑,指控一位手握重兵的侯爵,必须有铁证!仅凭一个模糊的“金蟾”习俗记载,根本无济于事。 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找到陈瑄与“净世莲宗”、与暹罗火器、与那“金蟾令”直接关联的凭证。 就在这时,顾芸裳通过隐秘渠道传来了消息。 郑伯那边有了进展,他费尽周折,找到了一个当年在“隆昌号”做过二掌柜的老人,如今在城南经营一家小杂货铺。老人年事已高,记忆模糊,但在郑伯反复提示和些许银钱作用下,终于回忆起了一些碎片。 “金蟾……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年隆昌号的确接过几单大生意,是给一位侯爷府上送的礼,具体哪位侯爷记不清了,只记得是管着水路的大人物。对,礼单上好像就盖了个金□□的戳子。经手的是宫里一位姓阮的太监,那批货好像有点特别,不是寻常香料珍宝,账目记得含糊,东家亲自督办,不让旁人插手。后来没多久,顾家就出事了,隆昌号也……” 线索再次交织,指向临江侯陈瑄和那位阮公公! “顾姑娘询问,下一步该如何?”传递消息的人低声问道。 薛鸣沉思片刻,眼下有两个突破口:一是继续深挖隆昌号的旧账,看能否找到当年那批“特别”货物的具体记录或知情者;二是设法潜入临江侯府,寻找“金蟾令”或与“净世莲宗”往来的直接证据。 前者需要时间,且希望渺茫;后者风险极高,但若成功,可能一举定乾坤。 “告诉她,隆昌号的线索继续追查。另外,想办法弄到临江侯府的布局图,尤其是书房、库房等重要区域的位置。”薛鸣下定决心,剑走偏锋。他必须赌一把,在“涅槃之日”到来之前,拿到关键证据。 要潜入戒备森严的侯府,仅靠他和顾芸裳几人远远不够。他想到了一个人——韩猛。此人虽曾因架阁库之事惊慌失措,但本质不坏,且对纪刚抱有旧日敬意,或可利用。更重要的是,韩猛有个表亲曾在临江侯府做过几年护院,虽已离开,但对府内情况应有所了解。 薛鸣秘密召见了韩猛,并未透露全部实情,只言追查纪刚旧案,疑有惊人内幕,需要潜入某位权贵府邸寻找证据,事关重大,问其敢否相助。 韩猛听闻与纪刚有关,又见薛鸣神色凝重,犹豫片刻,一咬牙,“纪大人当年待卑职不满,若其死因真有冤屈,卑职愿追随大人,万死不辞!” 有了韩猛这条线,获取侯府内部情报的速度快了许多。通过其表亲,他们得知临江侯陈瑄有一间极为私密的书房,位于侯府内院深处,毗邻他的寝居,等闲人不得靠近,据说连侯府世子都需通传方能入内。府中库房有三处,明面两处存放寻常物品,另一处暗库位置只有侯爷和几个心腹老人知晓,据说入口就在那间书房之内! 目标明确——侯府内院书房! 与此同时,顾芸裳那边也设法弄到了一份侯府的大致布局草图,虽不精细,但标明了主要院落和巡逻路线。 时机紧迫,不容细细筹划。薛鸣决定当夜便行动。他、顾芸裳、赵奎、韩猛,四人组成小队。赵奎负责在外围策应,利用弩箭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力;韩猛凭借表亲提供的有限信息,指引路径和躲避巡逻;薛鸣与顾芸裳则负责潜入书房。 是夜,月黑风高。临江侯府坐落在南京城西北角,占地广阔,府墙高耸。 子时过后,四人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侯府后巷。赵奎如同猿猴般攀上附近一座建筑的屋顶,架起了轻弩。韩猛指着墙头一处看似无异样的地方,“这里巡逻队经过的间隔稍长,墙内是一片竹林,便于隐藏。” 薛鸣与顾芸裳对视点头,两人身形一展,如同两只夜枭,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落入墙内竹林。竹叶沙沙,掩盖了他们的落地声。 按照韩猛的指引和草图,两人在阴影中穿梭,避开一队队提着灯笼的护卫,逐渐向内院摸去。侯府内部守卫果然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若非有内线信息,绝难潜入。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座位于内院核心区域的独立小楼,黑瓦白墙,灯火俱无,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正是临江侯陈瑄的私密书房。 书房门口并无守卫,但这更显得反常。两人绕到小楼侧后方,发现窗户皆从内紧闭。 顾芸裳检查着窗棂结构,低声道:“是特制的暗锁,强行破坏会触发机关。” 薛鸣目光扫视,发现二楼有一扇气窗似乎并未关严。“从上面试试。” 他蹲下身,顾芸裳轻盈地踩上他的肩膀。薛鸣缓缓站起,将她托近那扇气窗。顾芸裳用短刃插入缝隙,小心拨动,片刻后,气窗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顾芸裳如同轻巧的黑猫一般钻了进去,片刻后,一根细索垂下。薛鸣抓住细索,借力攀上,也潜入了书房二楼。 二楼是藏书阁,书架林立,弥漫着墨香。两人不敢点燃火折子,只能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摸索着找到通往一楼的楼梯。 下到一楼,这里陈设更为精致,紫檀木书案,黄花梨博古架,墙上挂着名家字画,但两人立刻被书案后方那面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吸引了目光。 屏风上雕刻着百子嬉戏图,但在图的右下角,赫然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蟾,蟾口大张,似乎要吞下旁边孩童手中的那枚铜钱! 金蟾!果然在这里! 两人精神大振,立刻在书房内仔细搜索起来。书案抽屉、博古架上的暗格、墙壁可能的机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巡逻的脚步声不时传来,让两人的心弦时刻紧绷。 突然,顾芸裳在触摸那面屏风时,手指在金蟾雕刻的眼睛上按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凸起!她心中一动,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轻响,屏风后靠墙的一个书架竟无声无息地向侧方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 暗室! 两人毫不犹豫,立刻闪身而入。书架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暗室内空间不大,仅有一桌一椅和一个沉重的铁皮柜。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以及一枚用鸡血石雕刻而成的、栩栩如生的金蟾印章!旁边还有几封散开的信笺。 薛鸣迅速拿起印章,底部刻着的正是“金蟾衔金钱”的图案!这就是“金蟾令”! 他再拿起那几封信笺,只看了一眼便如坠冰窟! 信上的字迹他认得一些,是暹罗文!而其中一封信用汉文写着: “‘佛首’已验,确为信物。‘涅槃’之期定于三日后酉时,以宫中火起为号,四方同时举事,‘金蟾’一动,江南易帜,望暹罗兵马依约策应。” 宫中火起!四方举事!暹罗兵马策应! 这已是不折不扣的里通外邦的铁证!而“金蟾”所指,毋庸置疑,就是临江侯陈瑄! “快!拿走印章和这些信!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薛鸣将证据迅速揣入怀中,低喝道。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要推开书架暗门之时,书房的门被人“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沉稳而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不必麻烦了,薛镇抚。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第11章 图穷匕见 书架暗门尚未推开,那沉稳威严的声音已如冰水般泼洒进来,瞬间冻结了暗室内的空气。 薛鸣与顾芸裳的动作僵住,冒出一身冷汗。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暗室的门从外面缓缓打开,光线涌入,映出来人的身影。临江侯陈瑄并未穿着侯爵常服,而是一身藏青色锦缎便袍,负手立于书房之中。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双目开阖间精光内敛,久居上位的威势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他身后,站着四名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的中年护卫,气息沉凝,显然都是顶尖好手。 陈瑄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薛鸣和顾芸裳,最后落在薛鸣怀中那微微鼓起的部位,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薛镇抚,顾小姐,深夜造访本侯书房,可是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薛鸣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已无用,他缓缓直起身,将顾芸裳隐隐护在身后,直面陈瑄,声音冷静得出奇,“侯爷既然已知薛某来意,又何必多问。‘金蟾令’、‘涅槃之日’、‘暹罗兵马’,侯爷好大的手笔!” 陈瑄闻言,脸上并无丝毫意外或惊慌,反而露出一抹赞赏之色,“不愧是纪刚之后,北镇抚司里还算有点能耐的年轻人。不错,你能查到这一步,着实令本侯有些意外。”他踱步到书案后坐下,姿态从容,仿佛只是在招待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只是,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太过心急,也太过自负。”陈瑄轻轻敲了敲桌面,“你以为,拿到了这些,就能扳倒本侯?就能阻止‘涅槃’?” “犯上谋逆,罪证确凿,侯爷以为还能逍遥法外?”薛鸣握紧了袖中的绣春刀柄。 “法?”陈瑄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大明的法,何时真正管束过站在云端之人?永乐皇帝如何得的天下?靖难!说到底,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他做得,我陈瑄为何做不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变得幽深而狂热,“这江南富庶之地,漕运咽喉之所,本该由懂得经营之人掌控!迁都北上,视江南为钱袋粮仓,何其不公!还有那郑和的船队,耗费巨万,扬威海外,带回的不过是些奇技、淫、巧之物!若由本侯执掌,与暹罗等邦诚挚合作,开拓海疆,这大明,当是另一番气象!” “所以,你便私运火器,勾结外邦,欲焚毁宫闱、血染京城,行篡逆之事?这便是你所谓的‘另一番气象’?”顾芸裳忍不住出声,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与鄙夷,“别忘了,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多少无辜百姓葬身火海!那也是你‘涅槃’的一部分吗?” 陈瑄转过身,看了顾芸裳一眼,眼神淡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顾小姐,令尊顾寰,当年若能识时务,与本侯合作,又何至于身陷囹圄,郁郁而终?可惜啊,他和你一样,太过固执。”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薛鸣,“薛镇抚,本侯惜才。你年纪轻轻便有此能力,若肯归顺于我,他日新朝建立,锦衣卫指挥使之位非你莫属。何必为了一个日薄西山的朱明王朝,枉送性命?” “道不同,不相为谋。”薛鸣的回答只有短短七个字。他深知,陈瑄此言不过是缓兵之计,无论他是否答应,今夜都绝难生离此地。 陈瑄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然,“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本侯无情了。” 他轻轻一挥手。那四名护卫同时踏前一步,强大的气势锁定了薛鸣与顾芸裳。与此同时,书房外也传来了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显然已被重重包围。 “杀了他们,拿回东西。”陈瑄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四名护卫瞬间出手!两人直取薛鸣!另外两人则攻向顾芸裳,招式狠辣,封死了她所有退路! 薛鸣绣春刀悍然出鞘,刀光暴涨,迎向两名强敌!他知道,这是生死关头,绝不能有丝毫保留!顾芸裳也娇叱一声,弧形短刃划出诡异的弧线,与两名护卫缠斗在一起,她的身法灵动,招式刁钻,竟一时不落下风。 但对方人数占优,且个个都是高手,时间一长,薛鸣与顾芸裳必然落败!更何况,外面还有大量侯府护卫! 薛鸣心念电转,必须制造混乱,寻求一线生机!他猛地格开劈来的双刀,对顾芸裳大喊:“靠近书架!” 顾芸裳会意,短刃逼退一名对手,向薛鸣靠拢。薛鸣则奋力一刀,暂时逼退身前之敌,反手一刀劈向那面紫檀木屏风!并非劈向金蟾,而是劈向屏风与墙壁的连接处! “轰隆!”一声巨响,屏风被他刚猛的内力震得歪斜,露出了后面尚未完全闭合的暗室入口! “进去!”薛鸣一把将顾芸裳推入暗室,自己则挡在入口处,绣春刀舞得密不透风,抵挡着四名护卫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想凭这暗室苟延残喘?痴心妄想!”一名护卫冷笑,攻势更猛。 薛鸣咬牙支撑,身上已多了几道血痕。他知道这暗室并非生路,但却是唯一的喘息之机!他需要时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侯府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声,紧接着是兵刃碰撞声和惨叫声!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强攻侯府! 陈瑄脸色微变,喝道:“外面怎么回事?” 一名护卫匆匆闯入禀报:“侯爷!不好了!府外突然出现大批锦衣卫和京营兵马,正在强攻府门!” 薛鸣心中一震!是赵奎和韩猛?他们竟能调动京营兵马?不,不可能!难道是…… 陈瑄猛地看向薛鸣,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你竟还有后手?” 薛鸣虽不知外面具体情形,但这是天赐良机!他大笑一声,刀势更猛,“侯爷,看来你的‘涅槃’之火,还未燃起,就要先被扑灭了!” 陈瑄脸色铁青,怒喝道:“杀了他们!快!”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显然官军攻势猛烈。那四名护卫也急了,攻势更加疯狂。薛鸣压力倍增,险象环生! 突然,一支弩箭如同鬼魅般从窗外射入,精准地没入一名正欲从侧翼偷袭薛鸣的护卫咽喉!那护卫动作一僵,难以置信地倒地。 “大人!我们来了!”窗外传来赵奎的吼声! 紧接着,数条矫健的身影撞破窗户,杀入书房,正是赵奎、韩猛以及几名精锐力士!他们浑身浴血,显然经历了一番苦战。 支援到来,瞬间扭转了战局! 陈瑄见大势已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不甘,猛地一跺脚,书案下方的一块地砖突然翻转,他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地道! “追!”薛鸣岂能容他逃脱,立刻就要追入地道。 “大人小心!”顾芸裳惊呼。 薛鸣脚步一顿,只见那地道入口处机括声响,数支淬毒的短弩激射而出!他急忙闪避,弩箭入墙,冒着幽幽蓝光。 就这么一耽搁,地道入口已然闭合,陈瑄失去了踪影。 “清理残敌,控制侯府!搜!一定要找到陈瑄!”薛鸣厉声下令,心中却知,这条老狐狸既然准备了逃生密道,再想找到他,恐怕难了。 书房内的战斗很快结束,四名护卫被尽数格杀。薛鸣看着一片狼藉的书房,和怀中那沉甸甸的叛国铁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最大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陈瑄逃脱,“净世莲宗”的核心未灭,“涅槃之日”近在眼前!风暴,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