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大师缘结神》 1、缘结神01 缘结神守则第一条:要心中有爱。 “大家都知道,越是风姿隽爽的少年郎,便越是能够吸引住大多女子的目光,然而恋慕生性风流的美少年,自然是要做好承受伤害的准备的。传说中,那些被恋人抛弃而死的女子,大多在死前心怀不甘与嫉妒,在死后便化作幽灵,一般的幽灵都是白色的,而她们,则是红色的,就像这盏烛火一般,通体泛着不祥的红光。” 火光像是感应到此时的阴森氛围一般,忽地跳动了一下,乔乔扫了一圈这一群围着她的女孩,大多神情紧张,面色苍白,有个别胆小的已经攥紧了衣袖,看样子连呼吸都牢牢屏住了。 很好,这才是夏日怪谈会该有的氛围。 乔乔在内心给自己点了个赞,不愧是氛围组一姐。 夏日怪谈会中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女孩鼓起勇气问道:“贵……贵子小姐,她们……就是这些厉鬼,她们一般是什么时候现身啊。” 她晃了晃手中的烛台,继续道:“她们一般会在丑时现身,穿着一身白衣,头上用铁圈绑着三根正在燃烧着的蜡烛,来到神社的御神木前,将带着诅咒的草人钉在树上,以此作法,只要钉草人连续七日,那么被她诅咒的人便会横死。这便是厉鬼丑时之女的由来。”她顿了顿,又道,“现在……即将丑时。”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在深夜万籁俱寂之时显得格外清脆。围着她的女孩们立即惊呼一声,挤作了一团,紧接着,移门被人从门外拉开,初夏的凉风涌进屋内,吹得乔乔手中的烛台飘摇乱晃,与此同时,莹白的月光簇拥着一个略显高大的身影,投在了乔乔身上。 乔乔回过头,正好对上女官清河式部那双严厉的眼睛。 “如今已近丑时,即便你们不想睡觉,也不能拉着贵子小姐一同晚睡,明日满仲大人与赖光大人就要从平安京回来了,若是贵子小姐身体有恙,第一个便要问你们的罪。”清河式部沉声道,她的视线扫过那一群女房之后,停在了乔乔身上,“贵子小姐,今日的咏夏的和歌您还没作出来呢。” 清河式部年轻时候曾是宫中女官,文采教养还得过主上赞誉,教导过京都几位尊贵大臣家中的女公子,其中不乏如今宫中正得宠的女御。上了些年纪之后,她便向宫中请辞,回到了老家摄津多田,然后被多田庄的领主,皇族出身的源满仲请出,教导当时不过三岁的乔乔诗书礼仪。 是以,她在多田源氏宅的地位极高,别说乔乔身边的那群女房了,就是乔乔本人,看见她都是绕着道走的。 乔乔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夏日怪谈会的其他成员立马提着衣角匆匆离开了她的房间,在经过清河式部的时候连头也不敢抬,生怕这位以严厉著称的女官拿自己开刀。 而夏日怪谈会的会长乔乔则是在清河式部的注视之下乖乖地钻进了已经铺好的被子里,双眼无辜地看向对方,道:“晚安,老师。” 清河式部看了她良久,长叹一口气:“贵子小姐,您嫁人之后若还是如此顽劣,老身怎么放心得下。” 她一提到“嫁人”,乔乔便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直到清河式部拉上门,慢悠悠走远之后,她才窝在被子里发出一声哀嚎。 这是乔乔穿越到平安时代的第十六年。 她原本只是一个平凡社畜,唯一的爱好就是在下了班之后回家敲电脑写拉郎同人,跨越范围极广,算是冷cp圈子内一个数得上号的太太。在她莫名穿越成一个小婴孩之后,她凭借自己涉猎广泛的同人知识,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弄清楚了自己穿越的时代,以及自己的身份。 此时,是一千多年前的日本平安时代,这个时代的名字来源于都城平安京,无论漫画、还是游戏,都有无数该时代背景的经典之作,于是,提到平安时代,大家想到的都是风雅的贵族、俊美的阴阳师,以及冷峻的武士。 然而等到乔乔穿越过来,才知道,这明明是一天两顿饭,顿顿是咸鱼的时代。 乔乔这辈子出生于摄津国,摄津国位于京畿西侧,与平安京相隔不远,北面山地,南部平原,且毗邻濑户内海,自古以来便被称为难波津,是倍受重视的海上交通要冲,是一个相当富庶的地方。 而她祖上则是出身皇室,祖父是清和天皇之孙、真纯亲王长子经基,后被降为臣籍,赐姓源氏,因战功卓著,他以及自己的兄弟子侄被称为清和源氏一脉,是当时的武家名门。 她这辈子的便宜爹源贞雅就是出生于这样一个武士名门,不过大约是天赋点得有些歪,这位父上大人对舞刀弄棒并没有什么兴趣,从小就喜欢效仿平安京贵族的风雅之好,今天看上了隔壁家的小姐,赠和歌一首,明天爱上了对门的寡妇,赠和歌一首,一来二去,就有了风流之名,二十八岁进山参拜,却把山中神社的巫女给拐带回了家,气得他老爹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原本感情就淡薄的妻子更是与他划清了界线。 不过这些并没有阻拦源贞雅与那个来历不明的巫女相亲相爱,两个人最后有了个女儿,取名贵子,乳名乔乔,取自家门前那棵百年乔木。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生,乔乔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源氏物语》里了。 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是个出生不久的小婴孩,被迫捆在襁褓里不说,作为一个单身狗,还要被迫近距离收看文艺爱情电视剧,每天听她那个便宜爹对着便宜娘大念酸诗,再以一个拥抱和亲吻结束。 不过好景不长,在她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便宜娘就因病去世了,本就体弱的源贞雅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只靠着上好的药材以及山上寺院的僧侣们时不时来家里祛邪用以续命。她好不容易以高龄之魂驱使低龄之躯学会了走路,也没有人为她拍掌欢呼,反而许多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来到了她的家,围在了便宜爹的榻前。 那个自病后说话都费劲的便宜爹紧紧握住一个身材高大的武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兄长大人,我死后,你要照顾好乔乔。” “放心吧,贞雅。”男子郑重说道,“我会让我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娶乔乔为妻,照顾她一辈子。” 当时刚刚艰难地学会走路的乔乔扶着自家门框目瞪口呆:“……哈?” 那一位对着源贞雅作出郑重承诺的,便是源贞雅的亲哥哥源满仲,出仕于京都摄关藤原氏,又在安和之变中立有军功,深得朝中器重。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两兄弟,在乔乔这副身体年仅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她与堂兄的婚约。 这个时代,连天皇都会娶自己的亲姐妹繁衍后代以维持皇家纯净血脉,别说堂兄妹之间通婚了。 如果这件事让乔乔理解了什么叫晴天霹雳的话,那么,当她被源满仲收养,带到领地摄津国多田庄,正式与自己那个堂兄兼未婚夫会面,并且知道对方名叫源赖光的时候,她就又理解了什么叫做腥风血雨。 这位大堂哥将来会出仕藤原氏、成为四天王之一、斩杀大江山恶鬼,因而青史留名。不光如此,他的佩刀髭切还会成为著名手游中的美男子! 但是乔乔还是拒绝的。 与她关系最为密切的女房蝉君曾对此感到疑惑不解:“赖光大人容颜俊美,武艺不凡,还深得关白大人信赖,贵子小姐为什么不愿意呢?” 乔乔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她要怎么用一千多年前的人能够理解的方式告诉对方,近亲结婚会生傻子。 好在她那个堂兄也是性情淡漠,少言寡语,一门心思全扑在了自己的刀法上,无论对着谁,脸都黑得如同锅底,看样子对这个堂妹也是完全没有任何兴趣。 这令乔乔十分满意,以他为原型写拉郎同人的时候,还干脆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源吹雪,是一个嗜刀如命的刀神,口头禅是:“源吹雪吹的不是雪,是寂寞。” 本来她十三岁及笄之后就该与源赖光成婚了,不过她使用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婚期,再加上源赖光年满十八岁之后在源满仲的引荐之下出仕于平安京权臣藤原兼家麾下,并不常回到多田,所以她好歹还是过了几年的潇洒日子,白天跟着清河式部学习和歌以及和琴,晚上要么跟女房们开开座谈会,要么写写源赖光和传闻中的大江山鬼王的拉郎同人,过得好不快活。 不过清河式部那句话又提醒了她,这一次源满仲和源赖光从平安京回到多田,应当是为了婚事。 乔乔一想起这事就觉得脑仁儿有点疼:“我现在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还来得及吗。” 外面的更鼓敲了四下,应当是到了丑时,夏日夜晚本就燥热,乔乔心里有事,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连着蝉鸣都觉得刺耳。她叹了一口气,将脸埋在了枕头上,心里想着如果清河式部看见自己的睡姿,免不得要来批评几句。 更鼓的声音刚落,四周回归寂静,她胡思乱想之间,听见了门外渡廊上传来了几声轻轻的脚步声。 她立马瞪圆了眼睛,翻了个身,看向了映着月光的移门。 传说中平安时代是人鬼共存的时代,而妖怪聚集的大江山就在摄津国境内,于是摄津一带从来不缺怪谈,入夏之后更是有日月光盛草木葱茏便于妖怪作乱而产生百鬼夜行的传闻。 但是多田庄是大名鼎鼎的源满仲的领地,虽然源满仲常年不在此地,但是据清河式部说,多田源氏宅内那些源氏武士们浑身的杀伐之气,也足以使鬼怪忌惮了。 所以乔乔穿越十六年以来,除了偶尔熬夜写书的时候能听到远处几声怪叫之外,还没有见过胆敢闯进多田源氏宅的精怪。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了杯子,顺手从床头杌子上抄起自己那本已经写了三十来万字的《大江山绝恋》,猫着腰,蹲在了门口的隐蔽处。 这时,她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尖锐声音:“是这里吧,你没弄错吧?” 另一个声音答道:“几年前我还陪着檀上大人悄悄来过这里,不会弄错的。” “那我们进去吧。” “现在……吗?” “当然,事出紧急,乔乔大人会原谅我们的。” “可是现在这么晚……” “还不是你老迷路,我们才来得这么晚的。” 这两个家伙在自己门前有商有量的,听上去也不像是传闻中不由分说便掳走少女的大江山妖怪啊,乔乔听得奇怪,抓紧了手中的书稿,也提起了几份警惕。 莫不是附近哪个脑子被门夹了的贵公子听说这里有个妙龄女子,所以决定效仿平安京贵族风雅,来个夜探香闺? 那可不巧,这里妙龄女子没有,秒人女子倒有一个。 门外的那两个人在短暂的争执之后似乎达成了一致意见,移门被他们从外面轻轻拉开了一个缝,而乔乔背部紧贴着墙壁,屏住了呼吸,在门缝变大,显示出门外两个完整身影的那一刻,她挥起了自己的书稿,狠狠地砸了过去。 这本《大江山绝恋》,那是她这一年以来的所有心血,那是刀神源吹雪与大江山鬼王茶吞童子跨越种族的凄美绝恋,那是一本厚厚的书稿。 这一击下去,对面必定重伤。 一声惨叫刚冒了个头,又被生生压了回去,在暴风骤雨的攻击之下,乔乔听见那个尖锐的声音虚弱道:“乔、乔乔大人停手啊呜,我们是您的外祖父,檀上大人的侍从!” “我哪有什么外祖父!”乔乔一边冷声说道,一边手上攻势不缓分毫。 两个矮小的身影被她追得满屋子乱窜,其中一个慌不择路,绊倒在了杌子上,与此同时,月光照出了他周身绿色的皮肤,尖尖的耳朵,以及网球般大小的独眼。 乔乔在看见对方的模样之后猛地停下了自己追逐的脚步,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躺在杌子上瑟瑟发抖的绿色不明生物。 而这时,不明生物的同伴,黄色不明生物瑟缩着上前,站在离乔乔相对有些距离的地方,见她冷静了下来,才哆哆嗦嗦地说:“乔、乔乔大人,我们是平安京比叡山御舟神社第一百七十七任土地神檀上大人的侍从,他是您的外祖父。我们这次从平安京赶来多田庄,是、是……”他结巴了半天,才把剩下的话挤出来,“是请您回平安京继承御舟神社,出任第一百七十八任土地神的。” 2、缘结神02 缘结神守则第二条:要遵循本心。 乔乔迷迷糊糊间醒来,还未睁开眼,便先闻到了一股在她而言极其呛人的香味,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揉着鼻子,慢吞吞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蝉君连同几个女房正在屏风外,用熏笼给她的衣服熏香。时值五月,多田源氏宅中的橘花正是盛放之时,宅院中的女孩子们早早就采摘了花朵制成了香薰,将衣袖细细地熏制过,用蝉君的话来说,层层叠叠的袖口处有香味缭绕,这才是一个贵族女孩应有的风雅。 只不过对于即便穿越到一千多年前仍旧患有过敏性鼻炎的乔乔来说,这是个折磨。 她揉着鼻子,正准备拉开被子,却发现床头边上放着什么东西,她微微弯下腰来,盯着这本四四方方的小册子。 这本册子比起她呕心沥血之作《大江山绝恋》来说,薄得仿佛就是几张纸钉成,虽然能看得出来是质量上佳的陆奥纸,但是年代似乎非常久远,边角并不平整,还带着陈旧的黄色痕迹,而书的第一页,便是一排遒劲的字体:御舟神社之约。 而册子里还夹着一封信,信笺颜色朴实,也没有任何熏香,看来不是哪家登徒子悄悄递过来的情信。 她刚刚睡醒,脑子里还不太清醒,就迷迷糊糊记得有两个小妖怪闯进她的屋子,自称是她外祖父土地神的神使,请求她回到平安京比叡山继承御舟神社,出任第一百不知道多少任土地神。 “土地神?”乔乔打了个呵欠,“西游记的土地神?”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屏风外的移门便被人从门外拉开,即便是隔着屏风,乔乔都能认出那个人是清河式部,她立马把册子和信笺都藏在了枕头底下,然后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打着呵欠从屏风里面探了个脑袋出去:“叔父大人回来了吗?” 源满仲早年初任权臣藤原兼家麾下,常年不在多田庄,如今他年纪大了,回多田庄的次数也就频繁了起来。而只要他回来,原本闲散安逸的多田源氏宅上上下下便会忙碌起来,庭院要仔细洒扫过,用最昂贵的描金案桌,碗盏杯碟要小心摆放好,连厨房都会提前准备好他爱吃的菜肴。 也就是乔乔深恶痛绝的咸鱼。 据说是平安京鸭川特有的香鱼,只有京中贵族才有资格享用,用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盐抹匀风干,最终在白釉瓷碟中形成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与乔乔小眼瞪大眼。 除了这条鸭川咸鱼,还有一碟子苏蜜、整齐摆放好的酱萝卜和腌菜,以及源仲满亲自使用四刀流庖丁法切得整整齐齐的鱼。 乔乔眨了眨眼睛,居然是鲜鱼,看来最近源满仲涨工资了。 平安时代贵族食材极其匮乏,因为虔诚信奉佛教,所以公卿阶层基本不吃肉,如果出现荤腥,必然是一条死不瞑目的咸鱼,如果出现了鲜鱼,那必然是大富大贵之家了。 而贵族用餐又十分讲究刀工以及摆盘,贵族宴会的高潮便是主人家亲自上阵为客人表演自己的精湛刀工,以刀术闻名的源满仲更是不落人后,每次回多田庄都要好好表演一番。不过与精致的刀工和食物摆盘相反的是,这个时代因受佛/教禁/欲思想影响,口腹之欲被认为是不可告人的肮脏欲/望,所以贵族对于食物的口感并没有什么要求,再加上还没有出现用海鱼海带熬制高汤用以调味的技术,所以食物根本谈不上任何的味觉享受。 以至于用餐对于乔乔来说,居然成为了最为痛苦的时刻。 她用手中的竹箸戳了戳碟子里的咸鱼,叹了口气,而这时,坐在上首正与其他人交谈的源满仲突然提到了她:“……乔乔今年也十六岁了吧?” 乔乔抽了抽嘴角,抬头看向了跪坐在上首位的源满仲。 源满仲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这个时代的平安京贵族因为不健康的饮食和生活习惯普遍短命,然而源满仲依然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周身的气势就给人一种他能打十个的感觉。 源赖光跪坐在乔乔对面的杌子后,两个人隔着竹编的垂帘,乔乔看不清他的模样,不过稍稍扫了一眼,就觉得这家伙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二十多岁了居然还能长个子,源赖光你简直不是人。 “乞巧节后就十六了。”乔乔将视线从源赖光身上移开,看向了源满仲。 源满仲手指敲了敲茶杯的边沿,沉思道:“十六了,也不小了。” 乔乔立马瞪大了眼睛。 “我觉得,有些事情,你也该知道了。”源满仲道。 乔乔在竹编垂帘后做了个尔康手的姿势: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不过源满仲并没有看见她慌张而绝望的表情,而是继续道:“我曾在你父亲过世前答应他,照顾你一生,只不过我已过知天命之年,若想继续履行这个诺言,只有交给我的儿子了,所以我是打算将你嫁给赖光为妻的。” 乔乔:“叔……”父大人你等等! 源满仲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垂死挣扎,又道:“本来这桩婚事应当在你及笄之时便要完成的,但那时你年纪确实还小,所以也就暂缓了。今年春天以来,我身体就不大好,就觉得,这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万一我有个好歹……” “叔父大人您老当益壮寿与天齐!”乔乔急忙说。 源满仲笑了笑,抚了抚自己唇上的胡须,道:“乔乔无须担心,不看见你跟赖光成亲,我是没脸去见我那个弟弟的。” 乔乔眼神惨痛:“……” 她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我已经问过赖光了……” “兄长大人是不是决定拒绝这桩婚事,从此之后只跟髭切和膝丸作伴,长长久久到天涯?” 源满仲笑道:“没有啊,赖光很乐意。” 乔乔:“……” 仿佛没有看见乔乔僵硬的表情,源满仲又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满眼的开心:“我还以为这小子心里真的只有那两把刀呢,这下我可放心了。” 乔乔:“……”不,我一点都不放心。 源吹雪想成亲了,他的刀魂不纯粹了。 乔乔动作有些机械地扭回了头,透过竹编垂帘的缝隙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源赖光,对方穿着茄子绀色的狩衣,腰间挂着从不离身的佩刀髭切和膝丸,面对父亲的打趣,仍旧是一脸的冷漠。 至少从表面看,刀神源吹雪的人设还没崩。 源满仲此次回到多田的目的,除了商讨乔乔与源赖光的婚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便是打探大江山鬼怪。 传说摄津国境内的大江山山势陡峭而丛林密布,其中生活着许多强大的妖怪,而这些妖怪之中,又有一名鬼王,名为酒吞童子,酒吞童子生性邪恶,杀人如麻,常常指示座下妖怪掳走年轻貌美的女孩,以此为食。 而最近,平安京中池田中纳言的四女公子半夜离奇失踪,家人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四女公子是今上皇四子的未婚妻,身份特殊,今上震怒,命令阴阳师卜算四女公子的去向,那位阴阳师在四女公子的卧房走了一圈之后,便卜算出来,掳走人的是大江山那伙妖怪。 大江山恶名由来已久,不过京中贵族们从来不在意除了京都以外的乡下地方的可怖传闻,直到这位酒吞童子作恶到了京都的公卿家中时,他们才知道怕了,立马就奏请主上,恳请主上派出人马前往摄津国大江山营救少女严惩妖怪。 于是,家在摄津国的源满仲父子,就被派了过来当先遣部队。 顺便解决一下源赖光和乔乔的终身大事。 待夜幕降临,乔乔的房间又燃起灯光之时,夏日怪谈会的主题已经从因爱生恨的丑时之女身上,转移到了女孩子之间亘古不变的话题——恋情。 这个时代的贵族女子都是生活在垂帘之后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时也就靠读书弹琴来聊以自/慰,至于恋情,除开父母之命外,便是期望自己有那么一两项拿得出手的才艺声名在外,比如书法、乐器或者是和歌水平,甚至连头发格外黑亮柔顺都能博得男性青睐——那么自然也就有男子听闻之后前来夜探香闺,成就一段风流佳话。 可惜了,她们的小姐,也就是乔乔,不仅写字如狗爬,乐器会皮毛,和歌全照抄,还常常趁人不注意偷偷剪头发,使头发一直维系在及腰长度,也就比出家为尼的女性好那么一点,这样的乔乔,完全不在平安朝美女的审美范畴之列,连养大她的叔父都觉得不嫁给源赖光她大概就要孤老终身了。 所以,她的闺房至今不曾有男性慕名前来,虽然来了大概也会被她给打出去。 于是,这群女孩们除了多田源氏的武士,还不曾接触过其他男子。 乔乔非常真诚地对她们说:“真的不好意思,你们的小姐是个废物。” “不,贵子大人是最好的小姐!”蝉君道,“还给我们讲故事,我们都最喜欢贵子大人的小故事了。” 只想讲鬼故事吓人的乔乔有了那么点心虚,她握拳抵在唇边轻微咳嗽了两声:“要不然,你们看看叔父大人身边有没有看得上眼的武士?” 女孩们异口同声地说:“早看过了,没有。” 小宰相叹了口气,说道:“要是我们可以去平安京就好了,以前曾听来帮工的嬷嬷说过,比叡山上有个供奉了大国主的土地神社,能帮人结缘,特别灵验。” 乔乔听见“土地神”三个字挑了挑眉,她呼出一口气,试探性地问道:“那个土地神社,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 小宰相摇了摇头:“我没去过,也不太清楚,只是嬷嬷说,当年那个土地神社有神明坐镇,非常灵验,特别是关于姻缘的,几乎每个前往参拜的女孩子都求得了良缘。” 蝉君在一旁感叹道:“真好啊,如果真的有神明坐镇,那么我一定要向神明乞求一段良缘,希望有一个翩翩公子能给我写一封带着橘花香味的情信。” 几个女孩子们笑闹成一团,而乔乔则是安静下来,一言不发,等到了清河式部规定的入寝时间,女孩子们离开之后,乔乔迫不及待地飞奔到了自己的寝台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本册子,从册子间抽出了那封书信。 鸟之子色的陆奥纸,没有任何的熏香,也没有卷上时令的花朵,在浮华奢靡的平安朝朴素得令人耳目一新。 她摊开信笺,在抬头便看见一行有力的字体: 孙女乔乔亲启。 3、缘结神03 “致外孙女乔乔: 可能乔乔你并不知道自己还有我这么个外祖父,那么,请让外祖父在此真诚地请求你的原谅,原谅外祖父缺席了你的成长。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内心忐忑不安,虽然我每年都会悄悄去多田庄看你,却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接受你有这样一个与常人不同的外祖父。 我是第一百七十七任比叡山土地神,镇守比叡山,至今已活了上百年。 我接受过多种多样的祈愿,但最喜欢的,还是年轻男女为了恋情向我倾诉,我也很乐意为他们解决感情路上的小烦恼,可是大抵是因为神祇寿命绵长,我看着在我这里结缘的男男女女们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善终,还是会有些遗憾。 我决定离开,去游历其他地方。 可是比叡山的灵脉以及天下人的缘分不能因我的离开而消散,所以你,乔乔,我的外孙女,拥有土地神血脉的不平凡的女孩,可否愿意谛下御舟神社之约,成为第一百七十八任土地神? 如果可以,请在《御舟神社之约》上写下你的名字,这样的话,你将拥有: 高天原指定神祇土地神称号一个、土地神神力使用权、神使两名、神社一座。 你的外祖父。” 乔乔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将这封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最后面无表情地放下。 总而言之,这起事件可以概括为,一个上了一百年班的社畜在自己精神崩溃之前想赶紧辞职逃离工作压力,可是跑路了工作就没有人做了,那该怎么办呢?哦,对了,我还有个外孙女。 如果是在通常情况下,在成为混吃等死写同人的富二代以及全年无休的社畜之间,乔乔肯定会选择前者。可如果在两者头上加上不同的标签,比如混吃等死的富二代可能要被迫嫁给堂兄近亲结婚,以及全年无休的社畜是工作体面收入稳定,还有丰厚的不动产。 那么…… 乔乔十分果断地翻开了那本名为《御舟神社之约》的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只有七八页纸,从头到位,都是不同笔迹书写的名字,都是历任缘结神,而最后一个名字名叫“檀上”,看来就是她那位撂挑子不干的外祖父了。 她索性捧着《御舟神社之约》凑到了平时写同人的杌子上,拿着毛笔润了润砚台里还未干涸的墨,在檀上的后面,用自己狗爬一般的毛笔字,写下了“源贵子”三个字,然后屏住呼吸,盯着这本小册子。 院外惊鹿盛满了水又磕在了池塘边的石头上,发出一声脆响,如此几个轮回,册子仍旧是那个册子,源贵子也依旧是那个源贵子。 无事发生。 乔乔啧了一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坚定的唯物主义三好青年怎么能因为看见不动产就抛弃了自己的理想和信仰呢。 她将小册子放在一边,正准备吹灭烛火回床睡觉时,眼睛的余光瞥见了那封信上的抬头。 “致外孙女乔乔。” 这是她这辈子的乳名,同时也是上辈子的本名。 她愣了愣,拿着毛笔的那只手晃了晃,直到门外的惊鹿又发出几声脆响,像是一种无心的提示,最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还是抵不住不动产的诱惑,将《御舟神社之约》上的“源贵子”划掉,写上了“乔乔”。 她写完之后,便将《御舟神社之约》以及书信夹在了完成了一半的《大江山绝恋》的书稿中,随手翻到了自己前一天刚写完的剧情。 故事已经进展到刀神源吹雪与鬼王茶吞童子进行决战,两人立于绝顶山巅,身后是金黄的圆月,风垂着他们垂在脸颊边上的发丝,连带着空气之中都泛着几分冰凉的凄怆。 “你还是来了。” “与你的约定,不会不来,就算是决斗。” “看这月光,如我们初见时一样。”茶吞童子说道。 源吹雪冷硬得如同磐石一般的目光有了那么一丝松动,他看向夜空上高悬的圆月,月光如同一张绵密的网,将他的周身层层包裹。 …… 乔乔捧着《大江山绝恋》,在金色光芒忽然绽开的那一瞬间,便反射性地紧闭了眼睛,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了一股力量,正将她向着一个方向拉拽,她猝不及防,被拽了一个趔趄,连忙一只手护住书册,另一手向前扶着地面,撑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然而触手并不是她房间里的地板,而是夹杂着沙土的石板,还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冰凉。 乔乔收回了手,然后有些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她并没有在她的房间里,此时此刻,她跪坐在一个破败的屋子里,这间屋子的窗户已经没有了遮风的纸,只有风透过窗户洞开的窟窿,轻轻地吹动着窗窟窿上残余的纸片,发出细微的声响,而月光也借此机会理直气壮地冲进屋内,照亮了她面前砖石砌成的地面。 记载着源吹雪和茶吞童子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的《大江山绝恋》被她当做盾牌,牢牢地护在胸前,她警惕地望着一片漆黑的前方,然后听见那片黑暗之中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吸声。 唯物主义世界观早已碎裂的乔乔只觉得后背汗毛都要竖立起来了,但转念一想,如果檀上老头没有忽悠她的话,此时此刻的她好歹是一个高天原指定神祇,按理来说,是没必要怕这些深山老林里的孤魂野鬼的。 这么想着,她原本疯狂跳动着的心脏也稍稍平复下来了。 她呼出一口气,平静地问道:“谁在那儿?” 对面没有任何回应。 她将厚厚的《大江山绝恋》抱在胸前,保持着蹲着的姿势,然后向前迈出了一小步,以一种并不算特别雅观的姿势龟速向前迈出了一小段距离,借着月光看见石板地面上的几滴血迹之后,她眼睛稍稍发亮。 对面那个小鬼受伤了? 那她可就要叉腰牛气了! “虽然我受伤了,但是要杀掉你还是轻而易举的。” 黑暗而空旷的空间之内,忽然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音色清透而又悦耳,语调意外地有些低沉,但是却极为矛盾地带着几分笑意。 乔乔自然是听出了其中的杀意,于是沉默地沿着原路返回,将《大江山绝恋》抱得更紧了一些。 对面那个家伙在乔乔退回去之后似乎有些满意,从鼻间哼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不过没过一秒,笑声又变成了咳嗽,咳嗽的声音就要比笑的时候要更长一会儿,等到他咳嗽声停,他才稍稍呼出一口气,开口问道:“土地神呢?” 大概是因为咳嗽的原因,声音并不如之前清透,还带着几分明显的疲惫。 乔乔微微侧过身子,想借着月光看清楚他的模样,不过只看清了黑色的狩衣的一角。 她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轻轻咳了两声,小声道:“不好意思,区区不才在下正是第一百七十八任御舟神社土地神。”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一声略带嘲讽的笑声:“呵。” 乔乔抽了抽嘴角,努力压制住了将《大江山绝恋》从盾牌变成利刃的冲动。 “什么时候的事。”对面又道。 乔乔:“刚刚。” “……” 乔乔诚恳地说:“虽然听上去很像是假的,但我确确实实是刚刚才正式成为第一百七十八任御舟神社土地神的,我签订了《御舟神社之约》,有土地神称号一个,还有御舟神社一座,这些都可以作为证明。” 她只差再补上一句:弑神是要遭天谴的,小子你若要妄动可要想想好。 就在她准备双手指天发誓自己所言非虚的时候,对面的家伙才咳了两声,说道:“我相信,召唤符咒不会有假。” “哦。”乔乔见他相信了,便点了点头,不过头还没点完,她只觉得轰隆一道闪电直戳她的太阳穴,她立马皱着眉抬起了头,“召唤符咒?” 对面顿了顿,然后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笑声在乔乔听来并没有多少善意:“看来第一百七十七任土地神没有告诉你,你继承的除了土地神称号和御舟神社,还有一份契约。” “契……约?”乔乔的嘴角抖了抖,这两个字再常见不过,然而组合起来,却让她觉得陌生而又难以自信,她的内心开始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一百七十七任御舟神社土地神与我签订了契约,成为了我的式神,听从我的召唤,服从我的命令。”对面的家伙笑道。 乔乔:“……???” 等……等、等! 是……那个式神的意思吗? 此时,他朝着乔乔接近了一步,蹲坐在地的乔乔随之抬起了头,窗外的月光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道银色的屏障,而在屏障之后,是一个高挑而又修长的身影,他穿着黑色的狩衣,戴着高高的立乌帽,血污从他的右侧脸颊延伸至黑色的里衣衣领之中,而五官隐于黑暗,她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双红色的眼睛。 那是一双,像是从地狱血海中提炼出的,最浓稠、最深刻的血红。 而就在她盯着那双红色眼睛出神的时候,不远处突然想起了纷乱的脚步声,随着月光一起透进屋内的,还有焦急闪烁着的火把。 “快!快!动作都麻利一些!他应该就在前面那座废庙里!” “这次肯定能杀掉他!” 然而,即便外面乱作一团,屋内的这个黑衣人依旧是一片平和,他用那双红色的眼睛盯着乔乔,平静地说:“别慌。” 乔乔也平静地回答:“我没慌,毕竟那群人是来抓你的。” 他道:“你是我的式神,你要保护我。” 乔乔:“……” 她就说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檀上老头你坑我! 乔乔索性摊手:“我只是个刚刚上任的土地神,我还不会运用神力,我真的保护不了你,大兄弟你所托非人,你看看你能不能召唤个其他式神?” 他笑了笑:“不用你去冲锋陷阵,你只需要闭上眼,找到你心里那处屋子就可以了。” 乔乔将信将疑,不过还是犹豫着闭上了眼,意识有些迷茫地在一片黑暗之中,跟着屋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乱冲乱撞。 心里的屋子。 心里的屋子…… 她尝试着朝前走了一步,却感觉到自己的脚下在黑暗之中触到了坚硬的路面,耳朵边也多了几声清脆的鸟鸣。 一条在山林之中蜿蜒而上的石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石阶两边竖立着一盏盏石台的献灯,而不远处的石阶尽头,是一座朱红色的鸟居,正在初升的朝阳之下,泛着点点金光。 是神社。 她加快了步伐,沿着石阶向上而行,然而快要走到鸟居处时,没留神到最后一阶石阶上有一块石头,只着了袜的脚尖撞在了石头上,她疼得倒吸一口气,一手扶着鸟居,有些艰难地爬上了最后一阶。 而在她看见神社之前,便先看见鸟居之后的空地上,两个矮小的身影以叠罗汉的姿势,一个站在下方,另一个站在他的肩膀上,四只手扶着一把比他们俩加起来还高的扫帚,像是耍杂技一般,艰难地前后移动着,似乎是在打扫庭院中的落叶。 正是前一天晚上来到多田源氏宅给她送来檀上的书信和《御舟神社之约》的那两个小妖怪。 而它们在看见站在鸟居前的乔乔时稍稍愣了愣,随后,扫帚从它们的手中滑落,两只组合在一起的身影立马拆开,激动地朝着乔乔跑来。 “贵子大人!” “贵子大人!您终于来了!” 一黄一绿两个身影奔到了她身前,又忽然停下了步子,其中绿色的小妖怪看向她身后,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说:“贵子大人……您……出任土地神的第一天,就决定用新的神使替换我们吗?” 乔乔:“……哈?” 黄色的小妖怪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拳:“它会什么!它会打扫庭院吗?会擦地板吗?会记录祈愿吗?” 乔乔:“……等……” “贵子大人!我们当了五十年的缘结神神使,我们还看着您的母亲长大的!” “它不过只是可爱了一点罢了!有什么用!” 乔乔:“……” 她默默地回过头,在离自己三四级的台阶上,看见了一只通体黑色的猫,它后肢蹲坐,前肢站立,长长的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而最怪异的,便是他那一双红得剔透的眼睛,像是宝石一般,在朝阳之下闪烁着清透的光,它仿佛是在回应乔乔的注视一般,歪了歪头,发出了一声悦耳的“喵。” 乔乔:“……” 山中一阵凉风吹来,吹得石阶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而风带来的,不仅仅是山中隐隐的橘花香、血腥气,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 乔乔:“阿嚏!” 乔乔:日,老子猫毛过敏。 4、缘结神04 这原本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五月上旬的清晨,朝阳初升,鸟雀停歇在松木的枝桠上,深山之中的空气中还带着几分冰凉。 “阿嚏!” 这也是乔乔在这个清晨所打出的不知道多少个喷嚏了,她身上披着两个小妖怪从神社箱子底找出来的衣服,这些颜色各异花式繁杂的男性单衣几乎将她包裹成了一个粽子,却依然没能减少她打喷嚏的频率。 绿色小妖怪在榻榻米上来回走动,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乔乔大人应该是感染风邪了,我们要不要去隔壁延历寺请几个僧人来给贵子大人祛邪?” 黄色小妖怪立马反驳:“御舟神社的土地神感染风邪还要请延历寺的和尚来祛邪,传出去就不会有人来我们神社参拜了!” 就在他俩争论的时候,屋子里响起一个略带嘲意的少年声音:“这么破的神社还会有人来参拜吗?”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两个原本正针锋相对的小妖怪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了声音发出来的地方,那里除了被裹成粽子的乔乔,就只剩规规矩矩蹲坐在矮几上的黑猫了,黑猫面对他们的注视,“喵”了一声。 又过了几秒钟,两只小妖怪选择了一致对外,黄色的那只握紧了拳头朝黑猫奔去,嚷嚷着要给这只猫一点颜色看看,而黑猫则是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神态轻松而惬意地躲开了小妖怪的攻击。 另一边,绿色小妖怪跪坐在乔乔身前,仰着头看她,网球般大小的独眼则盈满泪水:“乔乔大人,您听听这只猫,说的这是什么话?它在侮辱我们御舟神社!” 乔乔刚刚结束一个喷嚏,揉着发红的眼睛,有些迷糊地说:“啊?猫说了什么话?猫会说话吗?” “它身上这么浓的鬼气,这么重的血腥味,肯定是一只刚吃过人的猫妖!”黄色小妖怪咬牙切齿地说。 乔乔这才反应过来,她的视线移到那只优雅地躲开黄色小妖怪所有攻击的黑猫身上,在那一瞬间又有想要狂打一串喷嚏的冲动,她好歹忍了下来,然后摆了摆手:“我没事,不用叫僧侣来驱邪……”一个喷嚏打断了她的话,她揉了揉鼻子,又继续说道,“……请问,御舟神社有什么吃的吗?” 她话音刚落,绿色小妖怪立马跳了起来:“有的哦!檀上大人离开的时候留了很多吃的,山吹丸,我们一起去搬过来!” 虽然乔乔并不明白为什么一盘子糕点需要两个小妖怪一起“搬”过来,但好歹绿色小妖怪还是拖着不情不愿的黄色小妖怪离开了这间屋子,离开的时候还十分贴心地拉上了屋子的和氏移门。 尽管门上松弛而发黄的窗户纸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隔音效果。 黑猫在经过与黄色小妖怪的一番缠斗之后,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狼狈之感,甚至连毛发都分毫不乱,它动作轻盈而优雅地走到了矮几边缘,蹲坐下来,盯着缩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的乔乔。 “土地神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感染风邪了吗?”这只猫张了张嘴,一开口就是这么阴阳怪气,看来是老阴阳师了。 乔乔没好气地说:“你离我远一点我就不会打喷嚏了。” 话刚说完,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声。 黑猫并没有乖乖听她的话,反而从矮几上跃下,步履轻盈地在榻榻米上走了一圈,然后踩着她的衣摆走到她身前,慢悠悠地坐下,说道:“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我灵力受损,需要时间恢复,在此期间我会住在御舟神社里。”他顿了顿,又扭头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不过当年的土地神跟我说御舟神社富丽堂皇,没想到……” 而乔乔则是暗自腹诽,不光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 御舟神社位于京都比叡山,而比叡山,却不是随随便便的不知名野山。 这是七高山之一,位于京都北面,北衔比良山,南接滋贺山,毗邻琵琶湖。高僧最澄曾西行访唐,从大唐回来之后,在此创立天台宗,建立日枝山寺,奉药师如来为本尊,后来嵯峨天皇亲赐名为延历寺,这座山因此名声大噪,乃是日本佛/教天台宗的大本山,也是平安京贵族踏青郊游拜祭佛寺常至之地。 既然是贵族常至,那至少应该是个风景名胜的。 然而,这座御舟神社看样子应该是有些年头了,当然,年代悠远只是一件小事,摄津国境内不乏传承数百年而信徒众多的神社,只不过这座位于深山之中的御舟神社不仅年代久远,且一看就是多年并未修缮过的。 通往神社石阶的边缘处长满了青苔,石阶两边的参道献灯中灯油早已干涸,神社前的鸟居朱漆斑驳,庭院之中长起了及人脚踝的杂草,拜殿前的善款箱空空如也,系着麻绳的参拜风铃也已锈迹斑斑。 整座神社,除了净手池的水流声,以及山林中偶尔响起的凄厉的乌鸦叫,便只有远处延历寺晨钟声声,连一丝人影也无。 这,就是她从外祖父那里继承到的丰厚不动产。 她只不过是在《御舟神社之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就被人莫名其妙地从家中召唤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还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位于平安京比叡山的神社里,并且……还成了一个不知道是人还是妖怪的家伙的式神。 檀上老头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乔乔看向这只拥有对自己的召唤契约的黑猫,眼神中带着几分忿忿:“……你的本体是猫?” “当然不是。” “那……”乔乔刚开口,便被一声喷嚏打断,她使劲揉了揉已经几乎没有知觉的鼻子,然后说道,“你能不能恢复一下人形?” “这个形态更有利于我恢复灵力。”黑猫道。 如果恢复人形,那估计他住在御舟神社的时间会更长。 乔乔在长痛和短痛之间纠结了好一会儿,最终选择了后者,同时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提了一个比较折中的建议:“那么……你能不能换一个动物,最好是没有毛的……” 这下,黑猫倒是非常干脆的同意了:“当然可以。” 这时,移门外的回廊里响起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同时还伴随着绿色小妖怪充满了兴奋以及不知名疲惫的声音:“乔、乔乔……大人!我们……我们把檀上大人……留下来的点心……搬过来了……” 接着,移门被从外拉开,被一堆衣服牢牢包裹住的乔乔一脸冷漠地看着两个小妖怪有些吃力地扛着一条蟒蛇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与蟒蛇粗壮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因承受了自己本不该承受的重量而不断抖动着的细瘦的双腿。 乔乔:“……”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一盘子“糕点”需要两个小妖怪去“搬”了。 走在最前面的绿色小妖怪在终于到达目的地之后长舒了一口气,再睁眼看向乔乔的时候,却发现她身前那张矮几上,正盘着一条通体漆黑的蛇,蛇扬着脖子,通红的双眼盯着他们,不时地吐出鲜红的蛇信,似乎正在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绿色小妖怪:“……” 乔乔艰难地从捆住自己的衣服中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又揉了揉饱含泪水的眼眶,有些虚弱地说道:“你还是变回猫吧,我离你远一些就没问题了。” …… 如果可以再一次穿越,那么乔乔应该会选择回到前一天夜里,在自己往《御舟神社之约》上写下自己大名之前,态度坚决而强硬地按捺住自己见财眼开的冲动。 5、丑时参01 “致叔父大人: 展信佳! 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应当已经与兄长大人一道从大江山返回家中了吧,很抱歉我不辞而别,但请您相信,我是深有苦衷的。 是这样的,我直到那一天夜里,才知道,原来我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尚在人世,并且因为一些原因将要云游四方,于是,在他的请求下,我来到了京都比叡山,将陪伴他一段时间。 您不必为我担心,外祖父有能力保护我的安全,也请您替我向清河式部等人传达歉意。 乔乔亲笔。” 乔乔写完最后一个字,手握着笔,在这张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皱巴巴的信纸上悬停了许久,才又郑重地加上了一句: “最后,如果兄长大人在征讨大江山的过程中遇见了刻骨铭心的爱情的话,那么请一定要支持他勇敢追爱,我相信真爱的力量是无敌的,即便是我九泉之下的父亲大人知晓,也一定会赞同这门亲事的。” 她写完这段话,将笔搁在了笔架上,双手扯着信纸看了又看,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双手一直扒拉着矮几,有些好奇地盯着砚台和毛笔的绿色小妖怪。 这两只小妖怪是御舟神社的神使,绿色的那只不叫多比,叫萌葱丸,黄色的也不叫皮卡丘,而叫山吹丸,据说都是她外祖父亲自赐名,并且山吹丸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还十分认真地强调了自己名字的由来:“檀上大人说了,山吹色是太阳的颜色!” 当时乔乔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问她哪位素未谋面的外祖父是不是会使用一种名叫波纹疾走的神秘气功。 据萌葱丸和山吹丸所说,他们俩原本只是小妖怪,因为误入比叡山惊扰到了来此踏青的贵人,差点被阴阳师退治,是居住在比叡山的土地神救了他们,给他们取了名字,还让他们住在了神社,成为了神社的神使。 他们这么些年来,虽然一直住在神社里,但是因为是低等妖族,所以并没有多么强大的妖力,连打扫庭院都需要合体才能完成,但是他们会飞,且飞行速度极快,于是几十年来一直都负责御舟神社的信件往来。 虽然,乔乔对这个连善款箱里一分钱都没有的神社到底需不需要书信往来这件事,还是持以怀疑的态度的。 在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乔乔了解到,这两个小妖怪中,山吹丸脾气暴烈,并且会使用一些攻击性妖术防身,于是便把将那条被自家外祖父豢养在后院当过冬食材的蛇放生这件重任交给了他,并且特别叮嘱道:“放远一点,最好在山中人烟稀少的地方。” “檀上大人说蛇肉非常好吃的。”山吹丸嘟哝道,“我们在去年冬天下雪的时候挖了好几个洞才找到这一条的。” “可是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别说把这条蛇肥肥美美地养到冬天了。”乔乔和颜悦色地说,“除非你们愿意漫山遍野地给它捉老鼠。” 山吹丸一个激灵,立马扛起这条刚结束冬眠还不搞不清楚状况的蛇,一步一顿艰难地走出了神社。 而至于脾气温和还有些爱撒娇的萌葱丸,便肩负起了送信这一重担。 “贵子大人已经成为土地神了,还需要跟那些人类保持通信吗?”萌葱丸从她手中接过这封书信,有些好奇地问道。 乔乔呼出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将整个身体的重量交给了墙壁,说道:“我半夜失踪,肯定会在多田庄引起掀然大波,使得人人恐慌,至少也得送一封信报报平安,让多田庄的女孩子们能睡个好觉。”她说着,又叮嘱道,“你去了多田庄一定要万分小心,不要让源氏的武士们发现了。” 萌葱丸将信笺捧在胸口处,仰着头笑眯眯道:“贵子大人放心吧!”他顿了顿,又皱了皱眉,稍稍低下了头,“不过山吹丸不在,我还是非常放心不下贵子大人呢。” 乔乔笑着拍了拍胸口:“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担心贵子大人不能好好地处理完今天的神社事务。” 乔乔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摆手:“一个善款箱里连一分钱都没有的神社能有多少事务呢?哈哈哈哈!” …… 当她看见矮几上的五六堆叠得跟小山一般高的卷轴和册子的时候,爽朗的笑声就如同一枚石子卡在了喉咙处,咳之不出,又咽之不下。 “檀上大人在出走几年前就已经堆积了很多祈愿和事务没有处理,我和山吹丸灵力低微无法代劳,御舟神社的希望便全部寄托在乔乔大人的身上了。”萌葱丸道。 乔乔:“……” “那么,再见了,乔乔大人!” 乔乔猛地扭头看向门口处,却只能看见萌葱丸绿色的身影消失在廊檐下,朝着山林处飞去,她盯着窗外那片新绿看了半晌,最终只能叹出一口气,拾起在御舟神社好不容易找到的笔尖分了叉的毛笔,颤抖着,伸向了小山一般的卷轴堆。 乔乔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把这些卷轴和书册大致地看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百年社畜檀上老头已经消极怠工很多年了。 这些卷轴书册记录的大多都是未完成的参拜者们的祈愿,年份跨越之长,最久远的可以追溯到十三年前。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十几年前未完成的祈愿数量很多,那么说明曾经御舟神社的参拜者数量应该相当可观,而到了近一两年,收到的祈愿已经寥寥可数了。 御舟神社收到的祈愿各种类型都有,但是就如檀上给她的信中所言,祈求姻缘的是最多的,那些记录在册的祈愿中,多数都是女孩子们虔诚祈求能结下良缘或者是与心上人长长久久。 一定就是因为檀上老头消极怠工! 乔乔腹诽着,然后翻开了一本较为崭新的祈愿记录,她特地看了看看第一页和最后一页的日期,发现这本册子应该是记录了两年前的初夏到这一年的初春的参拜者祈愿。 “不是吧,两年就这么点祈愿?”乔乔抖了抖薄薄的册子,然后无意间看见了其中一页一排歪歪扭扭的字体: 池田优子,橘信介,此生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划掉)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敢相绝。愿一生和美,白头到老。捐善款,双股黄金云纹发钗一枚,南海夜明珠一颗。 乔乔:“……” 檀上老头是有多么视金钱如粪土,这种金光闪闪的祈愿也不理会? 只不过新任土地神乔乔对于处理参拜者祈愿这项工作也不知道该如何进行,她盯着这页祈愿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哪里有个“接受任务”按钮。 “姻缘如朝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散了,与其浪费神力替他人结缘,然后再看他们斩断情丝,还不如省着点力气去做做别的。” 安静的室内忽然想起一个悦耳而又低沉的声音,乔乔一听见这个声音就觉得鼻子犯痒,她立马捂住鼻子和嘴巴回过头去,然后看见房梁上站着一个修长而灵活的身影。 那只黑猫就站在在这间屋子的房梁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乔乔。 他前爪抓住了房梁,伸了个懒腰,又蹲坐了下来,长长的尾巴在身后随意地甩来甩去。 如果说还有一件比令人失望的不动产还要崩溃的事情的话,那么大概就是她莫名其妙之间多了一个马斯达,而这个掌握着召唤契约的马斯达,会变成一只让她又爱又恨的猫,并且鸠占鹊巢,每天在她这间令人失望的不动产里面神出鬼没。 她看见这只黑猫出现的时候,立马就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向后缩。 好在黑猫并没有带着满身的过敏源朝她走过来,而是像一只真正的猫那样,懒懒散散地搭在房梁上,红色的眼睛四处张望,视线最后又落到了她手中的那本册子上。 “你要怎么处理这些祈愿?”黑猫问道。 乔乔又回过头去看向册子上那一排黄金发钗和南海夜明珠,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你会使用神力吗?” 乔乔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黑猫哂笑一声,又晃了晃垂下房梁的尾巴,道:“也不知道檀上把土地神一位传给你,又留下两个没用的神使,是不是真的要让这座神社彻底无人问津。”他在乔乔抗议之前,又道,“上次我教过你怎么使用神力回到自己的神社,这次你自己体悟吧。” 他说完,又站起身来,跺着优雅的步子,窜到了另一边的房梁上,这边刚好能晒到午后的阳光,于是,乔乔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第一次见面还凶神恶煞的家伙眯着眼,前爪抱着脸,躺了下来,似乎还喵呜了一声。 她啧了一声,视线又放回了册子上。 如果,使用神力回到自己的神社,是在心里顺应指引,找到那条回家的路的话,那么,完成参拜者的祈愿,应当顺应那股神秘力量的指引,去寻找他们的缘分。 她闭上了眼,当视觉暂时封闭的时候,听觉就异常地灵敏,她能清楚地听见风吹着树冠上的树叶沙沙作响,林中的鸟雀啾啾鸣叫,净手池的水流哗哗,然后,在这些景象之中,勾画了两个相携而行的身影。 一个身着狩衣,头戴立乌帽的年轻公卿,携着一名壶装束的女子,走过了山门前朱漆斑驳的鸟居,惊动了御神木上栖息的乌鸦,在水池边用长柄木勺净手之后,便缓缓来到了拜殿前。 “啊,糟了,忘记带钱币了。”女子盯着善款箱,有些懊恼道。 “没关系,优子。”男子笑着道,从衣袖中掏出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我带了这个。” 女子微微睁大了眼睛:“这……这可是唐国漂洋过海而来的南海夜明珠,珍贵稀有,你……” “对于我而言,再珍贵稀有的东西,也没有能获得神明对你我的祝福那般重要。”男子说道,将夜明珠投入了善款箱,在空空如也的善款箱中制造出了连续几声脆响。 “信介……”女子动容道,随机抿了抿唇,从自己的发间取下了一枚黄金发钗,到,“这枚发钗,也代表我对你的倾慕之情。” 发钗被投入善款箱中,乔乔正准备着听见黄金与夜明珠之间相撞的清脆声音时,一声金属敲击木箱的声音先冲进了她的耳膜。 她猛地睁开了眼,双手排着矮几,站起了身。 懒洋洋地躺在房梁上的黑猫抖了抖耳朵,问道:“怎么?学会处理祈愿了?” “参拜者!”乔乔神情激动,两眼发光,“我在心中听见有人往拜殿前的善款箱投了一枚钱币!我们有新的参拜者了!” 黑猫:“……” 她说着,立马从垫子上站起身来,便往前殿的拜殿跑去。 在这令人失望的不动产里,最令人激动的,自然是赚到钱来好好修缮一番了。 她跑出了屋子,飞快地穿过回廊,以及铺满白色砂石的庭院,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位新的参拜者是何方贵族,能不能从他身上再多忽悠一些值钱东西来。 她拐过一个拐角,便能看见拜殿黛色的檐角,以及拜殿前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一人身着白色狩衣,头戴立乌帽,手持桧扇,这是平安京贵族公卿的日常打扮。而另一人身着黑色束带,腰悬太刀,头戴卷缨冠,看样子是位殿上人,品阶还是四位以上。 两个有钱人! 白衣男子身姿高挑,气质优雅,面冠如玉,眉目如画,好个翩翩佳公子!黑衣男子身材高大,结实有力,小麦肤色,五官俊朗,好个魁梧好男儿! 乔乔觉得心脏在自己的胸口砰砰跳动,体会到了久违了的,心动的感觉。 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拍了拍绯袴上褶皱,整理好表情,正准备朝那两个人走去时,却听见那位黑衣年轻人碎碎念道: “……晴明,你往这种无人问津的神社里捐钱,要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把你家大门修缮一下?” 乔乔的动作瞬间僵硬,嘴角的微笑也凝滞起来。 而这时,那名身着黑色束带的年轻男子也正好看见了从屋角转过来的她,瞪大了眼睛,原本的碎碎念立马停住,然后拽了拽身边的白衣男子,有些着急道:“晴明,我看见了一个巫女,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有巫女,我是不是又见鬼了?” 乔乔:“……” 心动的感觉消失得如此突然,也是令她猝不及防呢。 6、丑时参02 御舟神社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待客室一看就是已经荒废了许久,没有名家字画,没有鎏金香炉,更没有绘满高天原神祇的屏风,简简单单一间和室,除了一张杌子,四张垫子,便什么也没有了。 可以用家徒四壁一词来形容。 乔乔坐在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的对面,几人中间是一张桌面空空荡荡的杌子,她嘴角保持着恰好的弧度,温声说道:“晴明大人,博雅大人,神社中既没有茶水也没有糕点,所以只有委屈二位了。” 而博雅虽然长了一张棱角分明的硬汉脸,但是脸上却全是因为手足无措的慌乱表情,他连连摆手:“没、没事。”他顿了顿,大概又觉得这句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于是加重语气,诚恳道:“我已经习惯了。” 他话音刚落,坐在他身边的人便笑了一声,乔乔默默地将视线转移到了他身上,在对上对方略带促狭的弯弯的眼睛时,又立马转过了头,望向了窗外。 从广义上来说,名满京中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确实算得上是平安京贵族公卿,出身皇族且时任非参议从三位皇后宫权大夫的源博雅也确实是一位尊贵的殿上人。 但问题在于,他们,都不算有钱人。 尤其是安倍晴明,前任阴阳寮阴阳头贺茂忠行的得意门生,现任阴阳头贺茂保宪的师弟,今上最为倚重的阴阳道名家,居然至今仍住在土御门路与西洞院路交叉口的一处腐朽宅邸中,家中院门常年摇摇晃晃不得修理,院中杂草丛生,更令人发指的是,当尊贵的殿上人博雅三位来访时,这位大阴阳师竟从不曾摆出茶点招待。 作为安倍晴明的好友,源博雅已经习惯了杌子上空无一物的待客之道,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乔乔默默为老实人博雅掬了一把辛酸泪。 晴明笑了一声,右手执着桧扇在左手掌心处轻轻敲了一下,笑道:“既然是专程来到御舟神社拜访新任土地神,那自然是要带上一些见面礼的。” 说完,他宽大的袖子在桌面上一晃,原本空空荡荡的杌子上竟然多了好几道摆盘考究而精致的唐果子,甚至还有一瓶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酒,以及三只小巧的黑釉白梅酒碟。 只不过,博雅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满桌子的酒点上,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晴明,又看了看乔乔,如此反复数次,梗在喉咙里的话才结结巴巴地吐了出来:“土、土地神?” 晴明挑了挑一边的眉毛:“是的,你我眼前的这位姬君,正是我们此次专程前来拜访的御舟神社土地神。” 博雅盯着乔乔,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乔乔觉得博雅此时此刻的反应其实非常正常。 毕竟在看《元气少女缘结神》之前,提到土地神,她脑子里冒出来的要么是西游记里面大圣一跺脚就从地里钻出来的土豆般大小的老头儿,要么就是日本路边随处可见的神龛中圆头圆脑、笑容可掬的地藏像。 不过晴明还是贴心地解释道:“抱歉土地神大人,实在是博雅太过没有异性缘,出生至今与他结缘的异性不是女鬼,就是我派出去的女式神,本以为来郊外踏青还能碰见一名人类女子,没想到还是神明,所以他有些过于惊讶了。” “晴明!”博雅有些失态地喊出了声。 而晴明脸上的笑意更加灿烂,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一只奸计得逞的老狐狸。 乔乔则是默不作声地朝着博雅这边偏了偏,离安倍晴明更远了一些。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穿越到平安时代之后的十六年中,乔乔对于安倍晴明以及源博雅这两个名字都称得上是耳熟能详。无他,作为一个常年在冷cp圈中遨游的可怜女子,在自己的圈子里只能靠自割腿肉来满足精神需求,然后眼红隔壁雅晴cp能动漫影视全面开花,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也就心情微妙了。 而穿越之后,摄津国作为京都人士口中的“乡下地方”,自然是没什么娱乐活动的,女孩子们凑在一起,就只有聊聊那些道听途说的八卦,其中最引人入胜的,便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与他的挚友,尊贵的殿上人博雅三位的冒险故事。 “听说啊,主上的弟弟,澄明亲王,前些日子里迷恋上了一个白拍子,还差点要与那个女人私奔,主上让博雅三位专门请了晴明大人,结果晴明大人一眼就看出来那个白拍子是邪祟所化,当场便将她退治了,而澄明亲王也立即恢复了神智。” 乔乔:“澄明亲王不是前几天那个与游女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主角吗,怎么这回又换了个女主角?” “听说啊,博雅三位常常于月明之夜便服流连于朱雀门一带彻夜吹笛,然后碰见了同样擅长奏笛的朱雀门之鬼,他与鬼以笛声相斗,最后那朱雀门之鬼佩服他奏笛技艺之精湛,便将鬼笛送给了他。” 乔乔:“……你们不觉得经常在月明之夜去城门口吹个大半宿笛子的博雅三位更像是朱雀门之鬼吗?” “听说啊,晴明大人的母亲是一只白狐,为了报恩嫁给了他的父亲,所以,他是人类和白狐之子!” 乔乔想象了一下头顶两只白色狐狸耳朵的半妖美少年晴明:“好……好刺激。” …… 总而言之,虽然她身处乡下地方,但是京中八卦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但是她没想到,安倍晴明居然知道她是新任土地神,那么看来应当是认识御舟神社的前任土地神檀上老头儿的。 乔乔脑中涌过一系列关于大阴阳师与殿上人的八卦,最后又停留在“大阴阳师与土地神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这一醒目的标题上。 不过她面上表情不显,仍是端庄的微笑,她微微欠身,左手挽住右手的衣袖,右手端起酒盅,为三只酒碟盛了酒,一一摆在三人身前,然后说道:“那么请问,晴明先生与博雅三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呢?” 晴明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抿唇笑了笑,端起了其中一只酒碟,晃了晃酒碟中略显浑浊的液体,道:“五月橘花正盛,这芬芳入了酒中,却也是恰好呢。”说着,抬眼看向乔乔,“土地神大人可曾听闻京中有名的橘花传说?” 正准备端起另一只酒碟的乔乔瞪圆了眼睛:“哈?” 还有她没有听说过的京中八卦? “哦,晴明说的是中纳言家中那位四女公子吧。”博雅说道。 乔乔:“哈?” 居然有老实人博雅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八卦? “没想到博雅居然听说过。”晴明也笑着发出一声感叹,然后继续说道,“十五年前的五月,池田中纳言家中诞生了第四名女儿,因她生母身体孱弱,所以出生时便先天不足,众人都断言她活不过七日,然而比叡山延历寺的高僧玄觉却道,这位女公子身有奇缘,诵经可为她续命。于是,在延历寺的僧侣诵经的第七日凌晨,一阵暖风吹来,庭院中的橘花刹那间悉数绽放,而原本气息微弱的四女公子也恢复了正常婴孩的模样,所以众人皆传,池田四女公子与神明有缘,而得神明护佑。” 他说完,看向乔乔:“土地神大人,这是真的吗?” 乔乔:……这我哪知道。 她笑了笑:“可能是哪一方神明在护佑着这位姬君吧。” 晴明又摇了摇头,道:“事实上,我与博雅此次前来御舟神社,也正是为了这位四女公子。” “怎么了?”乔乔问道,“神明改主意了?” 她这一问,使得晴明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又稍稍弯了弯,这下她才发觉自己的这个问题似乎是过于耿直了。 而老实人博雅并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眼神之中的暗流涌动,直接道:“池田四女公子失踪了。” 乔乔眨了眨眼睛,失踪的池田中纳言四女公子……这个故事好像在哪听说过。 “因为延历寺高僧断言四女公子有神明护佑,所以她早早就被选为皇四子的添卧人选,待到皇四子成年之后便可完婚。如今她突然失踪,毫无线索,今上震怒,认为是有人在拂皇家颜面,于是便命令阴阳师前去卜算四女公子的踪迹。”博雅道。 乔乔越听越觉得熟悉,她忍不住伸出手来,挠了挠后脑勺,然后看向晴明:“所以……晴明大人卜算出了什么东西吗?” 博雅:“哦,那天晴明号称物忌于是没有去阴阳寮应卯。” 乔乔:“……” 翘班翘得这么光明正大吗? “那……”乔乔努力回想了一下现任阴阳头的名字,“是贺茂保宪大人卜算的吗?” 博雅:“哦,那天保宪大人也是物忌,于是没有去阴阳寮应卯。” 乔乔:“……”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真不愧是师兄弟俩,真正的贺茂氏逃班双雄呢。 “那天负责卜算的,是师兄的一名弟子。”晴明笑着说道,“似乎是叫助平还是弥助的……” 乔乔:“……” 你就不要暴露你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住的事实了。 乔乔整理好表情,然后笑着说道:“哦,那位阴阳师卜算的结果是……” “说的是被摄津国大江山的那伙妖怪掳走了。”博雅道。 乔乔:“……” 哦,总算想起来是在哪听过了。 源满仲和源赖光不就是因为这事儿,而被主上派回了摄津国,去大江山一带打探吗。 7、丑时参03 那天正是入春以来的第一个晴天,连二条大路街边的垂樱也似乎在一夜之间结起了花骨朵,博雅三位在清凉殿上目睹今上震怒之后,气喘吁吁地冲到位于土御门路与西洞院路交叉处的那座腐朽宅子里,而此时,号称物忌而待在家中的晴明正盘膝靠坐在自家廊下,与家中那些貌美的女式神一道,优雅地品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鬼朋友送来的酒,据说掺了熊本的橘子汁,清甜可人。 而博雅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如往常一般:“晴明!不好了!” 晴明挑眉,将酒盏放回了杌子上,道:“何事惹得博雅三位如此着急?” 博雅熟门熟路地绕过晴明庭院中那些盘根错节的杂草,走到廊下,仰着头,焦急道:“池田中纳言的四女公子被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掳走了!晴明!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那可是鬼王酒吞童子!四女公子年少柔弱,再不快点行动,恐有生命危险啊!” 晴明并没有吃惊,他甚至侧过了头,对着跪坐在身边的式神笑道:“瞧,我就说,能让博雅如此焦急的,必定是一位女子。” “晴明!” 博雅焦急的神态引得廊下的女式神们娇笑起来,而被众多美貌女式神簇拥着的晴明也翘了翘唇角,放下酒盏,缓缓道:“博雅放心,再等几日,便可寻回池田小姐。” …… “于是,这么一等,就等了四天。”博雅神态专注地看着乔乔,道,“今天,晴明突然遣式神来到我家里,说的是时间到了,让我在朱雀大路上等他,他带我去寻池田小姐。” “然后?”乔乔歪了歪脑袋。 “我还以为我们要去摄津国的大江山与穷凶极恶的妖怪们战斗,于是换了身衣服,还带上了太刀和弓箭。”博雅说着,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高兴,“没想到晴明一声不吭地把我带到了比叡山,还来到了十几年前传说姻缘异常灵验的御舟神社……” 乔乔看了看晴明,又看了看博雅,然后恍然大悟,拍了拍掌:“……所以二位是来我们御舟神社求个永结同心百年好合的?” 博雅:“……土地神大人!” 眼看博雅涨红了脸,晴明反而笑了几声,他将桧扇拍了拍左手手心,道:“我当真没想到新任土地神也是如此有趣之人。” 这下乔乔倒有些明白了,她索性将跪坐姿换成了盘腿,然后道:“所以,你对博雅说的,再等几日,其实就是……等我接任御舟神社的土地神?” 晴明微笑颔首:“不错。” 乔乔:“那池田四女公子失踪,跟我有何关系呢?我甚至不认识这位姬君。” 晴明道:“您或许不认识,可是这座神社认识。” 乔乔:“……” 那真不巧,我也才刚刚认识这座神社呢,不知道它愿不愿意告诉我。 她正想让这位京都名仕说点人话,用乡下人直截了当的沟通方式交流,却听见对方笑了一声,然后答道:“没想到新任土地神大人养了一个相当强大的……”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视线却稍稍上移,乔乔顺着他视线的防线回过了头,只看见自己后方那条原本空荡荡的朱色房梁上,蹲着一只身姿修长,浑身漆黑的猫。 乔乔反射性地打了一个喷嚏,不过她反应速度极快,抬手用宽大的袖口稍稍遮挡住,等到她放下手臂之时,又是一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仿佛一切无事发生过。 博雅有些好奇地看着那只猫,问道:“这便是御舟神社的神使吗?” “对。”乔乔笑得眯了眯眼,答得爽快,还有几分大仇已报的快感。 至少在别人看来,谁主谁仆,一目了然。 “虽然看上去是一只普通的猫,但是周身的灵威不亚于保宪那只妖兽猫又呢。”博雅拍手赞道。 乔乔在多田庄的时候也听说过阴阳头贺茂保宪身边的那只式神猫又,在多田庄的夏季怪谈会中,猫又是极为强大的妖兽,可以变身成巨虎,双爪可将妖怪撕成碎片。 乔乔用衣袖掩住嘴角,轻轻笑了一声:“哪里那里,我这只猫怎么能与保宪大人的式神猫又相提并论呢?” 蹲在房梁上的黑猫甩了甩尾巴。 “这股威慑力更强了一些呢。”博雅一脸的赞叹。 这个时候,一直微微抬头观察着房梁上黑猫的晴明收回了目光,将手中桧扇敲了敲身前的矮几,笑着说道:“土地神的这位神使,倒是让在下想到了一个曾有一面之缘的人。” 乔乔的笑容僵在了的嘴角,那一瞬间,大阴阳师与妖怪少年之间纠缠数年爱恨交织的感情故事充满了她的脑海,她在数秒的停顿之后,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立马恢复了脸上的笑容。她看向坐在她前方的安倍晴明,对方正眯着眼睛,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而博雅还在旁边道:“想到一个人?谁?跟猫很像?” 乔乔立马咳嗽了几声,强行将话题又扭回到了那位橘花姬身上:“所以,晴明先生并不认同先前那位阴阳师的卜算结果,认为池田四女公子的失踪跟大江山的妖怪并没有什么瓜葛?” 晴明眉尾轻轻跳动了一下,又望向乔乔,似乎并没有察觉她话题转移的生硬,而是笑着答道:“是的,我的爻卦将方向指向了比叡山。” “难不成比叡山还有个大妖怪?”乔乔这么说着,想到了就在自己头顶房梁上端坐着的那只黑猫。 虽然自己还有一个召唤契约挂在那家伙手中,但是自己不仅不知道这家伙长什么模样,还连对方究竟是人是妖都不太能确定,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 万一这家伙就是那个天天掳走美少女大快朵颐的妖怪呢。 “关于这一点,土地神大人尽可以放心。”博雅道,“比叡山延历寺的住持玄觉大师是一个得道高僧,在他来到比叡山之后,比叡山中的精怪已经绝迹多年了。” “哦。”乔乔嘴上应了,内心却在默默吐槽,这座神社里可还有两个被上任土地神救下来的两个小妖怪呢。 * 博雅与晴明在御舟神社坐了一会儿,聊了些关于那个神秘失踪的池田家四女公子的事,见乔乔对该位姬君一无所知之后,他们又说了说比叡山迷人的春景,也就起身告辞了。 好歹两位也是乔乔接手御舟神社以来的第一组客人,于是她也一路带着笑脸,将两人送到了神社鸟参道下的御神木前。 客气得就像当年自己欢送甲方爸爸一样。 博雅此人虽然异性缘一向糟糕,但是对待女性却是极为敬重与怜惜的,一路上一直都在重复“土地神大人送到此地便可止步了快回去吧听说您方才上任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完成呢”,乔乔听见“事务”两个字,便觉得自己的嘴角有些僵硬。 这时,风又带着山中的橘花清香扑面而来,摩挲着御神木茂密的树冠。 “这棵树已有许多年了吧。”走在前方的晴明冷不丁说了一句。 “诶?”乔乔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晴明说的是御舟神社参道下的这一株御神木。 在日本,年代古老而又巨大的树会被认为是具有灵性的,所以会被称作御神木。御舟神社参道下的这棵树是一株榕树,树干壮实,估计两个成年人也环抱不过来,树冠浓密,延伸出了许久,连阳光也无法尽数从这里穿透,只能留下些许斑驳的光影,而它盘根错节的根部也破出了泥土,张牙舞爪地横亘在石阶下的这条小路上。 她的脑海中突然就钻进了一段记忆,来源于这辈子她尚在襁褓中的时候,温柔而动听的女声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幼年的趣事,特别是山中那棵老榕树。 “那棵御神木也陪伴了城子十多年了呢。”儒雅的男声道,“那我们女儿的乳名便叫乔乔吧,就让比叡山那段难忘的记忆再继续陪伴着城子。” 乔乔看着这株御神木的眼神也就忽然柔软了起来。 “几百年了吧。”乔乔说,“也许在我外祖父还未成为土地神的时候,这棵树就生长在这里了。” 她说着,便看见身前的晴明回过头来,看着她,笑笑,道:“原来是……”他顿了顿,又看向那棵御神木,“既然新任土地神已经回归,那么可要好好照料御神木了,这位老人家身上可有了许多伤口了。” 他说完,便朝乔乔行了个礼,侧过身,步伐悠然地沿着这条山间小路往前走去,而博雅则是愣了一会儿,才碎碎念了一句,向乔乔道了别,一边叫着晴明,一边朝着那边小跑过去。 乔乔站在御神木的树荫下,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午后山间的阳光之中,才歪了歪头,看向那棵御神木,她盯着御神木粗壮的树干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超前走了几步,绕着御神木走了一圈,手指指腹在大树粗粝的树皮上摩挲,最后在靠近神社参道的那一头的近根处,发现了几处深深的凿痕。 她索性蹲下/身子,眼睛与那几处凿痕平视,细细地数了数,一共五个。 她皱了皱眉,正想着是什么人会在御神木上凿下五个孔洞的时候,又一阵风吹来,她忽然觉得鼻子犯痒,当即用手捂住了口鼻,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时,她听见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看来我在新任土地神面前还是无所遁形的。” 8、丑时参04 暮春时节午后的阳光已经带着些许灼人的亮度了,即便御神木的树冠已经遮挡住了大半部分,但是那几点零零碎碎的光点稀疏落下时,还是让乔乔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顺便又打了一个喷嚏。 等她从连续不断的喷嚏中挣扎出了几分神智之后,再侧头看向御神木,却见虬结延展的树根之上,端坐着那只皮毛黑亮的黑猫。 她望着黑猫,总觉得能在黑猫红色的眼睛里看出几分嘲讽的意味来。 不过黑猫并没有盯着她看多久,而是扭过头看向晴明与博雅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之后,又将视线移到了御神木身上的那五个孔洞上,良久,哼了一声:“不愧是狐狸的儿子。” “啊?”乔乔揉着有些发红的鼻子,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云里雾里,只不过疑问刚蹦出口来,她就想到了晴明说过的看见黑猫就想起故人的话来,于是看向这只黑猫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探究,正想问黑猫跟晴明是不是什么旧识,一个喷嚏又先一步从嘴中冲了出来。 黑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地看着她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长长的尾巴在身后甩了几下,然后道:“下次安倍晴明再过来,你就把他拦到神社外面。” “为……”乔乔打完一个喷嚏之后,尽力地屏住呼吸,才终于将一句完整的话说了出来,“为什么?” “不为什么。”黑猫说完,起了身,伸了个懒腰,动作矫健地从树根之上跃下,道,“那是个麻烦家伙。” “哦。”乔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脑中浮现出了三个大字:有猫腻。 看来黑猫与安倍晴明果然是旧识,说不定还有什么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她要记下来,说不定是新文的素材。 黑猫还没等她回话,便又“啧”了一声,道:“算了,说得多了你也不懂,你只需记得以后离安倍晴明越远越好。” 说完,他便用力地甩了甩尾巴,朝着另一边蹿去,两三下便蹿没了影。 午后的山间小路中只剩下空气中若有如无的橘花香气,以及有站在原地一头雾水的乔乔。 她摸着鼻子,内心思考一个妖怪叮嘱自己远离阴阳师,是不是有些奇怪。 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自己一个土地神,都能成为一个妖怪的式神。 * 乔乔慢悠悠地沿着石阶走回了神社,因为腹部隐隐的饥饿感,便开始在神社中里里外外地寻找食材,不过山吹丸和萌葱丸说得并没有错,那条刚从冬眠中醒过神来的蛇确实是神社中唯一的存粮,她在神社的这几栋屋子之中来回跑了好几遍,只从旮旯角里翻出了一包不知道放了多久美作饼。 她最终还是不敢接受神明吃过期食品会不会拉肚子这一挑战。 这时候,日头已经西沉,有乌鸦停留在拜殿的檐角上,发出几声凄凉的鸣叫,与暮色极为贴切。她步履沉重地从寝殿走出,走到了拜殿前,对着神龛中的大国主塑像拜了拜,再站直身体的时候,看了看系着麻绳的铃铛,以及铃铛下面的善款箱。 如果没记错的话,晴明和博雅是往善款箱里捐了钱的。 大国主大人一定会原谅土地神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努力的。 正当她准备向善款箱伸出手的时候,她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元气满满的声音:“乔乔大人!我回来了!” 她像是碰到火焰一般缩回了手,然后猛地扭过了头,看见了站在神社鸟居之下的浑身金黄的山吹丸,他的独眼盯着乔乔,其中还带着几分兴奋:“那条蛇我已经处理好了,而且,我还带回了这个!” 这时,乔乔才注意到了,他的手中还提着什么东西。 两条被养得膘肥体壮的红色鲤鱼。 乔乔眼神凝重地看着在山吹丸撑起的衣摆上苟延残喘的两条锦鲤,然后呼出了一口气,问道:“这鱼是……” “我回来的路上路过了延历寺。”山吹丸道。 他话说到这里,乔乔也明白了,这两条鱼估计就是延历寺池子里养的锦鲤。 “真是过分,延历寺的鱼这么胖,那些和尚都不吃。”山吹丸义愤填膺,顿了顿,又道,“所以我趁延历寺僧人晚课的时候,冒着被他们发现的风险偷了两条回来。” 乔乔:“……谢谢你。” 这份感动当然是真情实感的。 食材是有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加工了。 她将头发高高系在脑后,用襻膊将宽大的衣袖绑在了手肘之上,靠着山吹丸的指引来到了神社后方那处低矮阴暗的小厨房,又在其中摸索许久,才找到了一把蒙上了厚厚灰尘的刀,将刀和砧板仔细清新干净之后,她又花费了一番功夫,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两条鲤鱼的痛苦。 山吹丸扒拉着案台,看着她将那把其貌不扬的菜刀舞得虎虎生风,独眼中满是崇敬:“乔乔大人刀使得真好,不愧是出身于武家源氏呢!” 乔乔正在处理鲤鱼身上鳞片的动作顿了顿,心里想着这等技能可不是从源氏那群武士身上学来的。 做菜,是一个独居打工人的基本技能。 她穿越到平安时代之后是没有多少机会施展自己的打工人技能的,一方面是客观条件的限制,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平安时代的贵族们对于吃这一方面并不讲究,以吃野菜和咸鱼为尊。 吃了十六年的咸鱼,如今终于有机会能一展拳脚吃上自己亲手做的鲜鱼了,她竟然有了些许感动。 “乔乔大人是要做咸鱼吗?”山吹丸问道。 乔乔摇了摇头,笑着道:“今天我们吃干烧鲤鱼。” 鲤鱼土腥味重,需要多种手段来去除腥味,而在缺少调味料的平安时代,料酒都是不存在的,而盐又极为贵重,那就只能用简单粗暴的手法来进行烹饪,并且还要降低口感的要求了。 她将两条处理好的鲤鱼扔进锅里,叹了口气:“如果有盐的话就好了。” 然而等到鱼肉基本熟透的时候,她没来由地又觉得鼻间犯痒,连忙将脑袋歪到了一边,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山吹丸一边念叨着“开窗透透气”,一边踮起了脚尖,伸手去撑窗户,然而窗户刚打开了一个缝,他就发出了“欸”的一声。 乔乔转过头来朝他那边看去,却见他从窗外的台面上取下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盒子,放在手中看了看,然后捧着盒子,蹿到了乔乔身前,道:“不知道谁放在窗外面的。” 乔乔一手用竹箸翻着锅里的鱼,一手接过了这只盒子,盒子大约手掌那么大小,黑漆鎏金,盖子上绘有一艘正在海上航行的大船,无论是材质还是盒子上的图案都极为精致,就像是贵族家中的名贵摆件一般,而盒子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她皱了皱眉,翻看到盒子的底部,看见了“延历寺用”四个大字。 又是延历寺的东西? 她顶着满头的问号,打开了盖子,然后看见了盒子中堆得满满的白色晶粒。 盐。 她看向山吹丸,山吹丸一脸懵懂地用独眼回望向她。 她一手摸了摸鼻子,想到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喷嚏,心里也大概明白了几分,也许是黑猫无意中听见了自己需要盐的碎碎念,于是屈尊去了隔壁延历寺偷了一盒子盐。 乔乔看了看手中的盐,又看了看锅里已经熟透的鱼,在心中默默地为延历寺道了个歉,同时希望那位传说中的玄觉大师不会为寺中丢了两条锦鲤和一盒盐而操心。 “放心吧乔乔大人,我都打听好了,玄觉大师去宇治讲经去了,这段时间不在寺中。”山吹丸刚咽下一块鱼肉,用手臂擦了擦嘴角剩下的残渣,说道,“檀上大人说过了,只要玄觉不在延历寺,那座寺庙就是个空壳,我们可以想进就进,只要不要碰到来踏青的阴阳师就可以了。” 乔乔嘴角微微抽搐,趁玄觉不在的时候时不时去延历寺“借”一些食材的想法,说不定也是檀上老头儿的主意。 她慢吞吞地将口中的鱼肉嚼碎,咽入腹中,虽然这道干烧鲤鱼的味道跟二十一世纪没法比,却也是她穿越到平安时代十六年以来吃得最满足的一顿了。 她叹了口气,又在心中默念,出家人慈悲为怀,佛祖会理解她的。 “而且延历寺那帮和尚也没见得做的都是什么好事。”山吹丸又哼哼道。 乔乔闻言,吃鱼的动作也缓了缓,挑起了一边的眉毛:“那群和尚都做了什么?” 提起此事,山吹丸的独眼里满是愤愤,道:“好多年前,我和萌葱丸因为碰见了前来烧香的公卿,就差点被阴阳师退治,虽然后来被檀上大人救下,但是延历寺还不等清凉殿里的那位发话,就先做主把山里的妖怪们全部赶了出去,他们都是在比叡山生活了好几百年的……我还看到过几个和尚虐打一个小男孩,也是檀上大人去出面阻止的,那几个和尚还对檀上大人和御舟神社出言不逊,现在檀上大人消失,御舟神社无主,他们更肆无忌惮了,已经连续好几天来破坏我们神社的御神木了……” “破坏御神木?”乔乔皱了皱眉,“御神木身上的那几个孔洞是他们弄的?” “大半夜的来凿树,除了山里的那群和尚,也没其他人了吧。”山吹丸道,“要不是我跟萌葱丸打不过他们,不能被他们撞见,我早给他们一些苦头吃了!” 乔乔失声笑道:“看不出你倒是挺坦诚的。” 山吹丸哼哼了两声,又埋头啃鱼,大大的独眼里带着些许委屈:“都是我们灵力低微,没什么本事……要是檀上大人在,他们怎么敢去破坏神社的御神木……” “我从出生起那棵老榕树就在我家门前了,它非常高大,小时候的我还可以在它的树根里找到一个缝隙,钻进去,就是我自己的一个小天地,我可以蜷缩在里面睡上一整个下午,直到我的父亲喊着我的名字来找我。” “既然城子这么想念那棵树,不如我们女儿的乳名就叫乔乔吧。” 乔乔阖上眼帘,抿了抿嘴,盯着碗里剩下的半条鱼,良久,叹了一口气,道:“放心吧,作为新任土地神,必不能让延历寺的和尚坏了我们御舟神社的威名。” 她抬起头来,看向山吹丸,笑着道:“我会为我们御舟神社的御神木讨回一个公道!” * 话放出去了,事儿还是得好好办的,毕竟是走马上任的第一仗。 等到山吹丸睡下,已经是深夜时分,钴蓝色的夜空中升起了那轮清冷的月色,比叡山中一片寂静,山林之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风呜呜地吹过,带着窸窸窣窣的树叶婆娑声,偶尔还会传来几声低哑的乌鸦鸣叫声。 乔乔捧着盛了半条鱼的碗,拉开了自己屋子的移门,轻手轻脚地迈到了走廊上来。她身上穿着单衣,脚上只着了袜,每踏出一步都极为小心翼翼,同时还时不时地左右张望。 御舟神社的庭院里空空荡荡,只有献灯的灯光照出了庭院中间曲曲折折的石子小路。 她从走廊上蹦下,踩在了冰凉的石子小路上,捧着那只碗,小跑到了庭院的东边,盘桓了一会儿之后,又小跑到了西边,上上下下地观察了一番,仍旧没有任何收获。 她一手揉了揉自己后脑的马尾辫,念叨着说:“不应该啊。” 这时,夜风又一次带着山中的橘花香味钻入她的鼻腔,她皱着鼻子,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鼻腔,她立马捂住了口鼻,喷嚏还没打出来,就听见后方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少年声音:“你在找我?” 她连忙回过头去,之间拜殿的屋檐上正蹲着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舒展开来,她捧着那只碗,走到拜殿的屋檐底下,仰着头,对着那只黑猫说道:“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黑猫背对着月色,甩着尾巴,红色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嗤笑道:“你用什么跟我做交易?” “这个。”乔乔晃了晃手中的半条鱼。 黑猫的视线转移到了她手中的那只碗里,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是在侮辱我?” 乔乔挺直了胸膛,极为自信:“干烧鲤鱼,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就算把大内里的厨子叫过来,也未必有我做的好吃。”说着,她又加了一句,“而且我是你的式神,我相信你是一个心疼式神的好主人。” 黑猫:“……” 估计黑猫也没见过哪家阴阳师有这么理直气壮的式神。 “而且这只是一件小事,对于你来说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力气。”乔乔笑着说道,“你应该知道御舟神社御神木上的那五个孔洞是怎么一回事吧?” 黑猫还没回答,她便自顾自道:“那五个孔洞我是在安倍晴明的提醒之下发现的,而她离开之后,你盯着那五个孔洞说了什么,并且叫我以后离安倍晴明越远越好。所以,你应当是知道安倍晴明想引我去调查御神木的五个孔洞,但是又不想我卷入其中,所以才这么提醒我。”她说完,顿了顿,又稍稍提高了自己的音量,“啊!黑猫大人!你对我真好!你真是一个体贴又温柔的主人啊!” 黑猫:“……闭嘴。” “啊!你慈悲得好比高天原的神祇!你用你的温暖和爱意拯救了我!” “你给我闭嘴。”一直以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还略带嘲讽的黑猫声音中多了几分气急败坏。 乔乔翘起了一边的唇角:“那你如果想要证明你是个坏主人的话,就让我被安倍晴明利用吧。” 黑猫烦躁地甩了甩尾巴,道:“你就这么想被那个狐狸的儿子利用?” “当然不想。”乔乔笑道,“只不过我的名字就是来源于那棵树,所以我没办法对那棵树做到袖手旁观。” 黑猫顿了顿,问道:“你的名字?” 乔乔笑得眯起了眼:“乔乔。” 又是一阵风吹过,橘花的香味更加浓郁了一些,当味道擦过乔乔鬓边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刚刚似乎没有想要打喷嚏的冲动了。 “一条。” 她回过身来,又抬起头来看向拜殿的屋檐,黑猫蹲坐在檐角上,语气又恢复成了轻飘飘的少年音:“半条不行,我要一整条。” 鱼。 9、丑时参05 乔乔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成为土地神的第二个夜晚,会是坐在神社拜殿屋脊上,看着一只黑猫大快朵颐中度过的。 暮春的夜风除了充斥了鼻腔的隐隐的橘花香气,还带着几分入夜的寒凉,凉意附着在了屋顶的瓦片之上,让乔乔忍不住拢了拢双臂。她侧过头去,那只白天还高贵冷艳的黑猫,正乖巧地蹲坐在屋脊上,往碗里埋头,慢悠悠地用牙齿撕扯着碗里的鱼肉。 乔乔两辈子都是天生的猫毛过敏,所以从小到大都没有怎么接触过猫这种生物,自然也不太了解猫吃鱼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两只尖尖的耳朵往后,两腮的胡子一抖一抖的,牙齿咀嚼鱼肉的时候,还给人一种,他吃得非常满足的感觉。 乔乔揉了揉微微犯痒的鼻子,又移开视线,看向天幕上的月亮,小声道:“还要一整条鱼?猫都这么能吃的吗?” 小小的御舟神社,看来是养不起一只猫的。 “你要食言吗?” 乔乔后背麻了一下,立马扭头看去,之间黑猫那双红色的眼睛正盯着她看,顺便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鼻子和嘴巴。 乔乔:“……” 有……有点可爱。 不过,她只恍惚了几秒,便立马回过神来,正色道:“我是会说到做到的。”顿了顿,“前提是下次我们还能从延历寺偷到鱼。” 虽然山吹丸说,玄觉不在的时候,进延历寺偷东西如同探囊取物,但是玄觉不可能永远都在宇治讲经,总有回来的时候。 “万一被玄觉大师逮到,那么我们这个小小神社,估计就要完。”乔乔面色凝重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自己提到玄觉的时候,那张黑猫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浓了。 他甩了甩尾巴,道:“他不敢,人类是无法与神明为敌的。” 乔乔眨了眨眼睛,黑猫的意思大概就是玄觉再怎么厉害,也是一介凡人,是为难不了她这个刚刚走马上任的土地神的。不过她又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她这个神明,可是连处理祈愿都不会的,完全是个假神明。 而黑猫继续说道:“你对安倍晴明这个人了解吗?” “有!”乔乔自信地回答,“安倍晴明,平安京的大阴阳师!游走于人妖两界,永远神秘,永远笃定!” 黑猫扭头瞥了她一眼,她从中瞧出了几分嫌弃:“你是他的仰慕者?” 乔乔:“……这不是平安京百姓公认的吗?” “那大概我不是平安京百姓吧,我不这么认为。”黑猫轻飘飘地说。 乔乔挑了挑眉,默默地在心中加了一句:那当然,你不是平安京百姓,你是平安京妖怪。 不过,平安京妖怪是无法读出平安京神明的内心吐槽的,黑猫仍是继续语带嘲讽地说道:“十来年前我见过那家伙一面,还是个小孩子,就是一肚子的坏水,当然,我也闻得到他身上的妖气,立马就知道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白狐的儿子,狐妖一向以狡猾著称,我也见怪不怪了。这一次他主动找上门了,我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好在你虽然没什么用,倒也能看得出来他指引你发现御神木的五个孔洞并不是什么出于好意,看来也不算太笨。” 乔乔扯了扯左边嘴角:“多谢你的夸奖哦。” 黑猫扭头看了她一眼,又道:“还对这家伙有倾慕之情吗?” 乔乔右边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我对安倍晴明并无任何倾慕之情。” 对不起,她不该照搬梦枕貘的描写。 黑猫抖了抖自己的胡须,似乎十分满意她这番反驳,然后道:“我今天观察了那五个孔洞,并不是普通的凿子凿出来的。” “啊?”乔乔愣了愣,“那是什么?” 黑猫并未回答,而是抬眼望了望天色,乔乔见状,也随着他的动作,抬起了头。 钴蓝色的天空中月色朗朗,群星暗淡,几缕薄云慢悠悠地漂浮到了月亮之下,而这时,风又缓缓吹上了山林之中,乔乔听到了树叶婆娑的声音,又闻到了那股橘花香味。 然而这次的橘花香味,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地浓郁。 “时间到了。”黑猫说着,又顿了顿,下移了视线,似乎发现了什么,笑道,“来了。” 乔乔随着也下移了视线,借着月色微弱的光亮,她看见了御舟神社脚下那一片原本陷入黑夜之中的山林里,忽然出现了一点忽明忽暗且正在缓慢移动着的亮光。 “那是……”乔乔皱了皱眉。 “你正在找的人。”黑猫说着,站起了身,朝着檐角处迈了几步。 而这时,乔乔听到了不远处延历寺传来的更鼓声音,“咚——咚!咚!咚”一共四声,一慢三快,现在已经到了丑时。 * 乔乔的脚上只穿了薄袜,踩在深夜的石板路上只觉得寒凉之意穿透了袜子,从她的脚掌心向上侵袭,钻进了她的肌理之间,她咬着牙,借着月光,紧紧地跟着往山下跑的黑猫,在山林之间穿梭。 不知道为什么,在更鼓敲响之时,她就无端地感觉到了一股子诡异的氛围,连着那股原本芬芳温馨的橘花香气,也像是被沾染了某种过于浓烈的情感,而使得问道花香的她,无端端地生出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因为没有参拜者也没有灯油,神社那一排长长的阶梯两旁的献灯并没有被点亮,在黑夜之中,一根根地静立于山林之间,显得沉默而又肃然。 而随着那点亮光在她的视野之中越来越近时,空气中的花香味也越发浓郁,香气之中的那种情感也越发明显。 就像是…… 就像是…… 跑在她前头的黑猫停下了奔跑的步伐,她也立刻停了下来,同时闪身到了一棵树后,而在她刚躲进树后,就感觉到那道亮光往她所在的方向侵入了一寸,一声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而与此同时,香气也达到了浓度的顶峰。 她也莫名地分辨出了其中的情感。 嫉妒。 铺天盖地的嫉妒。 她微微侧过头,从树后看过去,借着烛光,看清了对面的老榕树,而此时此刻,老榕树前,站着一个女人。 她应该是传统的贵族出身,有着一头黑亮的长长的头发,擦过她的肩部,汇聚后腰,最后流淌在脚踝的位置,她的身上是一件白色的里衣,微微贴身,显出了她挺拔而又瘦弱的身姿。而她的周身,还笼罩着一层不详的红光,本应该拢在袖中的手却垂在了外面,一手拿着一只扎得紧实的稻草人,一手握着钉锤。 她的额头上,则用铁圈绑着三根正在燃烧的白蜡烛。 乔乔的眼睛微微睁大。 …… “她们一般会在丑时现身,穿着一身白衣,头上用铁圈绑着三根正在燃烧着的蜡烛,来到神社的御神木前,将带着诅咒的草人钉在树上,以此作法,只要钉草人连续七日,那么被她诅咒的人便会横死。这便是厉鬼丑时之女的由来。” …… 这是……厉鬼丑时之女? 而这时,白衣女子已经抬脚买上了御神木的树根,缓缓走到了御神木树干之前,将手中的稻草人,按在了树干之上,另一手,则抬起了握在手中的钉锤。 在她挥动钉锤的那一瞬间,乔乔看见了她手腕上一闪而过的红色印记。 10、丑时参06 乔乔还是在上辈子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丑时之女的传说。 平安京的民风却又是封闭而开放的,矛盾异常。 封闭,指的是那时候等级森严,往往贵族男女成年之后就由父母做主,定下婚事,成婚之后,女子仍然住在家里,而男性想过一过夫妻生活,就得专门去岳父母家里去探望,这样的婚姻制度,使得夫妻两人一般都不会有太深的感情。 而开放呢,则是因为大多数夫妻的感情都不会很融洽,所以男女双方基本都会拥有其他情人,特别是男性,可以同时交往好几个女性,那些在朝廷中任职的贵族公卿们,更是以自己的情人数量作为攀比的一项。 异常矛盾的点呢,便是如果女性被发现拥有情人,就要承担浪荡之名,遭人议论,而那些贵族公卿们的女性情人们若是出身贵族还好,若是出身平民,被情人抛弃之后,往往都会自戕;而妻子也绝不能因丈夫有其他的情人而生出任何妒忌之情,一旦生妒,也是不贤。 乔乔在上辈子听说了平安时代的这些传说之后,沉默良久,只感叹了一句:“平安时代女鬼这么多,是有原因的。” 丑时之女便是因人类女子因妒忌而化为厉鬼的,她们要将稻草人钉在树上,连续七天,受诅之人便会横死。 而只要七天内有人喝止,那么诅咒便会失败。 只不过…… “那么多树,为什么偏偏要来凿我神社的御神木?!” 乔乔只觉得自己嘴角正剧烈地抽搐着,总觉得御舟神社真的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神社了,土地神跑路、善款箱空空如也不说,连神社门口的御神木都被丑时之女给盯上,整整齐齐地凿出了五个洞。 心疼到无法呼吸! 眼见丑时之女的钉锤就要挥下去了,她也忍耐不下去了,连忙从树后冲了出来,伸出了一只尔康手,对着丑时之女大喊一声:“且慢!” 而随着她这一声喝止,丑时之女的动作顿了顿,那一钉锤虽然没有敲下去,然而周身代表不祥的红光却亮了好几个度,周围弥漫着的情绪除了妒忌之外,又席卷了一种令人心焦的愤怒。 “为什么!” 风开始急促起来,卷起了地上的沙土,吹得山林中的树叶沙沙作响。 “我已经快要成功了……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这个时候出现!” 她缓缓扭过头,那头长长的头发在狂风呼啸中张狂得像是地狱中的鬼手一般狰狞飞舞,而她苍白的脸孔,则在发丝之间若隐若现,一双眼睛中带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带着妒忌,带着愤恨。 “我要杀了你!” 乔乔被突然兴起的大风吹得往后退了一步,她一手扶住树干,有些惊讶地看着丑时之女苍白的面孔,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就听见呼呼的风声之中,传来了那个熟悉的清冷的少年声音。 “退!” 那一瞬间,她在混沌大风之中看见一个身姿修长的背影,他穿着黑色的狩衣,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而在他这句话之后,大风戛然而止,乔乔被风吹起来的马尾和衣袖忽地垂了下来,原本站在御神木下一身白衣的丑时之女已然消失不见,只留下遍地的狼藉,以及悠然坐在落叶下的黑猫。 黑猫甩了甩尾巴,扭回头看了乔乔一眼:“这可不是一般的丑时参,光靠喝止可是无法阻止她的诅咒的。” 乔乔盯着黑猫看了半天,并没有回话。 “怎么?被吓到了?”黑猫又问,顺便抬了抬下巴。 乔乔咬了咬唇,又看向之前丑时之女站的地方,那处是一片纠结一处的树根,而今上面只剩下一个被几乎揉碎了的稻草人。 她皱了皱眉,道:“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个丑时之女。” 虽然丑时之女的表情是狰狞的,但是五官相当地清秀甜美,乔乔在隔着大风第一次看见这张脸孔的时候,没来由地脑中蹦出了一个正低头轻笑的少女,少女笑得羞涩,脸颊上也带着淡淡的红晕。 乔乔正努力在脑中寻找这个画面的出处,然而画面却忽然蹦到了丑时之女在挥动着钉锤的那一刻,手腕上的红色印记,这一段记忆刻在她的脑海之中,经过一点点的细化与慢放,她终于想起了,那个红色印记是什么了。 她有些茫然地看向蹲坐在不远处的黑猫,道:“那个丑时之女……手腕上系着红绳。” 黑猫稍稍眯了眯眼睛,道:“她手腕上的红绳……只有你看得见……莫非是土地生的结缘红绳?” 而在黑猫说出“结缘”这两个字的时候,一句话悄然地钻入了乔乔的脑中。 “这枚发钗,也代表我对你的倾慕之情。” 而在她脑海中那个羞涩笑着的少女,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伸手将自己头上的一枚黄金发钗拔下,毫不可惜地扔进了御舟神社那个看上去有些破旧的善款箱中。 “池田优子,与橘信介就此结缘,愿求此生白首,永不分离。” 乔乔微微睁大了眼睛,几步跑到了黑猫身边,在黑猫有些愣住的眼神中,双手从黑猫的前爪腋下伸过,将黑猫高高地抱了起来,兴奋地说:“我发现了!本神明发现了!” 话音未落,她就见一道锐利的光芒自黑猫爪上闪过,朝她疾射而来。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猫猫拳吧…… * 清晨的阳光穿过比叡山茂密山林间薄薄的雾气,这片山间静谧而幽深,然而在太阳还未升至最高处的时候,山中的御舟神社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惊飞了树枝上停驻的鸟雀,翅膀拍打穿林过叶的声音,成了比叡山清晨时分的第一道音符。 乔乔双手食指塞住了耳道,在山吹丸闭了嘴之后,她才放下手来,看着怒目圆睁的独眼小妖怪,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只是一件小事……” “怎么会是小事!”山吹丸捏紧了拳头,“土地神大人破相了!这怎么会是小事!” 乔乔:“我寻思我就颌骨上有一条猫爪印,也够不上破相这种级别吧……” 然而,山吹丸完全沉浸于自家土地神大神被畜生给弄破相这一愤怒之中,对于她的解释并未听入耳中,而是凭空从身后摸出了一根有他那么高的一把狼牙棒,便要冲出屋去:“那只死猫呢!我要宰了它!” 乔乔揉了揉额角,心里嘀咕,去多田庄送信的萌葱丸怎么还没回来,有萌葱丸在,好歹也能劝劝暴怒中的山吹丸。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与其去找黑猫的麻烦,不如留下来帮我一把吧。” 正要冲出去屋去的山吹丸顿了顿,转过了身,正要说些什么,乔乔已经朝他招了招手,笑着道:“现在有件很重要很重要的工作,需要山吹丸你来帮帮我。” 山吹丸低了低头,独眼紧紧皱着,在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思想挣扎之后,他才拖着那根狼牙棒,有些不情愿地走了回来,然后坐在了乔乔对面。 乔乔呼出一口气,好歹在面对“土地神的工作”这一事项上,山吹丸还是会冷静下来的。 乔乔一边伸手脸颊侧边的伤痕,那道细细的伤口早就已经结痂了,没什么痛感,就算是个大妖怪,但是变成一只猫之后,猫猫拳也还是没什么威慑力。 她这么想着,嘴角渗出一点点笑意,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咳了两声,然后对着山吹丸说道:“我查了一下这几年的祈愿,发现,有个叫池田优子的信众来的次数特别多。” “池田优子?”山吹丸想了想,“我是见过她几次,一开始是跟一个男人一起过来,后来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乔乔点了点头,又道:“她每次功德都捐得不少,但是我看到祈愿记录上,她的祈愿,外祖父一次都没有处理……这是为什么?” 山吹丸伸手摸了摸光溜溜的头,嘀咕道:“一般都是萌葱丸负责协助檀上大人处理祈愿的,我很少接触……”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猛地睁大了眼睛,道,“我记得了!”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挥着手中的狼牙棒,兴奋地说:“我记起来了!萌葱丸曾经问过檀上大人同样的问题,檀上大人当时说的是,‘心不诚’。” “心不诚?”乔乔皱了皱眉。 “对!”山吹丸道,“御舟神社收到的祈愿起码八成都是姻缘祈愿,檀上大人曾经说过,若真是两情相悦,是上天注定的缘分的话,他会将他们的姻缘红线系上一个结。如果两人中至少有一人心不诚的话,他就不会理会了。” “可是……”乔乔脑中蹦出了池田优子泛着红晕的羞涩笑脸,站在她身侧的那个男人,自始至终,在那段属于土地神的记忆之中,脸部都是模糊一片,没有任何五官的。 心诚则灵,心不诚,则足以使人跌入万丈深渊。 原本是那样秀美而甜蜜的容颜,最终变得苍白而狰狞。 11、丑时参07 据山吹丸所说,在神社许下姻缘祈愿的信徒手上都会出现一根红绳,那代表着这个信徒这辈子的姻缘,只有神社的土地神能够看见。 “不过檀上大人曾经说过,姻缘要两情相悦才是好姻缘,若是有其中一个人心不诚的话,那么对于另一个满心期望着与对方共结连理的人来说,强行结缘,只会变为对方一生的噩梦。”山吹丸说道。 “是这么个道理。”乔乔点了点头,可是转过头又想到那个满身不详红光的丑时之女,又觉得有些头疼,“但是没有结缘的后果也是比较严重的啊。” 她叹了一口气,又忽然觉得鼻间有些犯痒,她揉了揉鼻子,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一圈,然后看向山吹丸,咳了两声清了清嗓,道:“你今天想吃什么?” 山吹丸先是一愣,然后立马道:“鱼!”他直接站了起来,有些兴奋道,“今天萌葱丸应该就能回来了,我想让他尝尝乔乔大人做的鱼!” 乔乔一边在心里感叹,这两个神使感情真好,一边点头:“行,这没问题,不过……” 山吹丸立刻心领神会:“我这就去延历寺抓几条鱼回来。” 乔乔又咳了几声,朝着山吹丸凑近了,压低了声音说道:“万万小心。” “放心吧,乔乔大人。”山吹丸也凑近了,低声道,“我很擅长。” 说完,他朝乔乔抱了抱拳,便转身走出了房门,乔乔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直到他在步出屋门之后,又行了个礼之后,她才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怎么有一种黑暗势力二把手商量着要去做掉敌对头领的感觉。 “此去危险!” “大哥放心,我很擅长千里之外取人狗命。” …… 她又甩了甩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画面给甩出了脑海,然后呼出一口气,再抬头之时,见门外已经没有了山吹丸的身影,便仰头看向屋内的房梁,说道:“既然来了就别藏头露尾的了。” 空荡荡的屋内并没有人回应她,她又耐心地等了一会,然后看见朱红色的房梁上垂下了一条黑色的尾巴。 大概是抗议她关于“藏头露尾”的说法。 乔乔挑了挑眉,道:“你把我挠破相了,我都没生气,你生个什么气?” 房梁的猫尾巴甩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耐烦。 “难不成……”乔乔摸了摸下巴,翘起了一边的嘴唇,“这是你第一次被人抱,所以害羞了?” 那条猫尾巴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看来被我说中了。”乔乔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过了许久,房梁上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只不过这一回,这个声音既不轻柔,也没有嘲讽意味,反而带着几分难以参透的阴鸷:“就算是神明,也会有横死的危险。” 不过乔乔也并没有被他这句话吓住,她揉了揉鼻子,道:“主人是不能杀死契约式神的吧?” 对方沉默。 乔乔又笑了笑:“不就是抱了抱你的猫形态嘛,你不是说过吗,猫不是你的本体,你大可以当做我抱的不是你。”说完,她又嘀咕了几句,“我作为女孩子都没计较,你计较个啥……” “闭嘴。”房梁上的家伙有些烦躁地说。 “好吧。”乔乔耸了耸肩,然后又道,“你还不准备下来吗,你可是答应过我,我给你一条鱼,你帮我解决这件事的。一条鱼,一条整个平安京除了我不会再有人做得出来的干烧鲤鱼。” 过了许久,房梁上的家伙终于结束了思想斗争,黑色的尾巴也终于换成了一整只猫的身影,他微微眯着红色眼睛,略带不悦地看着乔乔,而当乔乔抬头与他对视之后,他似乎顿了顿,然后又看向了别处。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他语气有些生硬。 “昨晚上,在我喝止了丑时之女之后,她不仅没有因为诅咒失败而立马逃走,反而更加凶狠,甚至想要当场杀掉我,而你也说了,她不是普通的丑时之女。”乔乔想了想昨天晚上那肆虐山林的大风,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道,“那她是……” 黑猫慢悠悠地开口:“她有神缘。” “有神缘?”乔乔的眉毛几乎打了个结,“有……什么神缘?在御舟神社求过姻缘就是有神缘吗……” “当然不是。”黑猫甩了甩垂在房梁下的尾巴,“是,一个有着神明,曾经救过她的命。” 乔乔猛地愣住,像是脑中一阵电光擦过,她只觉得眼前的重重迷雾几乎全被拨开。 橘花……神缘……池田中纳言的女儿失踪……比叡山这漫山遍野的橘花香气……香气中弥漫着的妒忌与愤恨……以及,池田优子。 “池田中纳言的四女公子并没有被大江山的妖怪掳走。”乔乔睁大了眼睛,“她被心爱之人欺骗,变成了厉鬼丑时参。” 黑猫歪了歪头:“回答正确。” * 平安京为平安朝都城,仿造隋唐时期的长安建造,规划方正,以一条朱雀大道为轴,贯通南北,分为东西二京,中间为皇宫,正面是罗生门,宫城之外为皇城,皇城之外为都城。城内街道呈棋盘型,东西南北纵横,街道相交均为直角。 无论是面积、规划还是居民密集程度来说,都是作为乡下地方的摄津国多田庄人所无法想象的。 不过乔乔自认为在十六年前的上辈子,自己好歹也是一线城市的打工人,是见过世面的,是不会被平安京给震惊到的。 “哇!鲜鱼!”乔乔指着一个站在鸭川边上的小贩,“他在卖鲜鱼!天哪!我十六年没见过活蹦乱跳的鱼了!” 平安朝的贵族们都以腌制好的肉类为食,她除了家里池塘中的锦鲤,看得最多的,就是在她盘子里死不瞑目的咸鱼。 “这是什么!天哪!居然是蕨菜!”乔乔指着另一个小贩,“我都要哭了,我居然看见了新鲜的蕨菜!” 平安朝的贵族们都认为野菜是平民吃的,坚决不吃蔬菜,有一次她馋得狠了,自己找了片薄荷叶子含在嘴里,被清河式部大声呵斥“贵族小姐怎能做出如此贱民之举”,于是只能含泪吐掉了薄荷叶。 “啊!这就是平安京!海纳百川的都城!” 乔乔掩面而泣:“所以我又能吃鲜鱼又能吃野菜了吗!” 黑猫从她身边走过,凉凉地扔下一句:“办正事。” “哦。”乔乔理了理身上水干的衣摆,又把市女笠戴正,然后正色道,“事情办完了,我们买两条鲜鱼,两捆蕨菜吧。”她从袖子里摸出了几枚铜钱,这是她从善款箱里抖出来的,晴明扔进去的那几枚。 也是她作为御舟神社土地神的,所有流动资金。 “……应该够的吧。” 12、丑时参08 乔乔此番离开比叡山来到平安京,倒不是为了买鲜鱼,也不是为了买蕨菜的。 在得出祸害御神木的丑时之女,就是那个即将引起源氏武士与大江山一番恶战的池田家女公子的结论之后,乔乔当即拍板决定,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狡猾的狐狸之子安倍晴明拖她下水,她也要解决此事。 “这位姬君在御舟神社投了那么多善款,无论如何,作为继任土地神,我都要为她的一生幸福负责!”乔乔说道,她抬头望向门外,看见了晨光擦过屋檐,将檐角挂着的小风铃笼罩其中,眯着眼睛笑了笑,再回过头看向黑猫的时候,眼中充满了温柔的坚定。 黑猫与她含笑的眼睛对视了良久,才说道:“我觉得你还有话没说完。” 乔乔嘴角的弧度僵了僵,然后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耸了耸肩。 确实,解决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池田小姐,也为了即将冲向大江山准备与妖怪们一番恶战的源氏武士,毕竟,她还不想自己默默磕的拉郎cp就这么be了。 总而言之,为了一位出手大方的女信徒,也为了自己拉郎cp不会过早be,御舟神社新任土地神乔乔决定前往平安京,去实地调查一番,找到已经变为厉鬼丑时之女的池田优子小姐。 而实地调查的第一站,便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在平安京非常有名,据说,他虽然供职于阴阳寮,是一个朝廷命官,是今上颇为倚仗的大阴阳师,但是却意外地接地气,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免费帮助那些其他贵族不屑一顾的平民们解决一些普通人类所无法解决的事情。 所以乔乔刚到平安京没多久,就从一个在鸭川边上卖鲜鱼的农妇口中问到了安倍晴明的住址。 “这位姬君也是遇到了难题需要求助晴明大人吗?”农妇一听见“安倍晴明”这个名字就非常的热情,“晴明大人真的很厉害,原本我家闹猫妖来着,每天深夜都在我们家院子里面干嚎,我儿子求到晴明大人那里去,晴明大人二话不说就帮我们解决了那只该死的猫妖……” 最终,她的话在看见乔乔脚边黑猫的时候顿了顿,然后又一改话风,道:“总而言之,晴明大人是平安京的大救星。” 虽然黑猫没有说话,但是乔乔觉得自己听见了他鼻腔里一声微不可闻的不屑的哼哼。 在挥别了一个晴明死忠粉之后,乔乔又花了些时间,才走到了土御门路与西洞院路交叉处的一条戾桥边上。 对比起朱雀大道两旁的人声鼎沸,这个地方入目一片荒凉,一看就不是贵族聚居之地,而桥头长满了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而桥对面,便是一条狭窄的小道,小道边上一排低矮的围墙,墙砖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印满了各种各样的历史痕迹,砖缝中则冒出了绿油油的青苔。而围墙中间镶嵌这两扇褐色院门,院门似乎年久失修,苟延残喘地挂在了门框上,风一吹,便发出扎耳的吱嘎声。 如果不是这两扇破门上有一个白色五芒星桔梗印,那么谁也不会想到,这里就是鼎鼎大名的安倍晴明的住所。 这下,乔乔又觉得握在手中的晴明投在神社善款箱的那几枚铜板有些烫手了。 好歹,御舟神社的几扇门还是完好无缺的,收下这个人的钱,居然会有种于心不忍的感觉,她这么想着,又庆幸自己继承的丰厚不动产不是晴明宅这个模样。 而在她旁边的黑猫也就不那么留情面地说出来了:“朝廷这么穷吗,在朝廷当官,屋子居然比御舟神社还要破。” 乔乔正准备去敲门的手僵在半空,还没等她提醒黑猫要遵守作客礼仪,便听见破门内传来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既然是土地神大人,那么就请进吧。” 乔乔叹了一口气,那只手往前伸了出去,按在门板上相对于不那么腐朽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前推去。 这一分钟,她觉得自己像是推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随着破门那声直插后脑的吱嘎声,午后的阳光从门内一涌而出,她只晃眼看见门内那些与桥头如出一辙的野草,便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还未再睁开,就听见好几个轻柔而软糯的声音由远及近:“欢迎土地神大人莅临。” 乔乔:“……” 等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能看清楚院子里一丛丛的杂草,杂草后陈旧的屋子,屋子回廊边上倚靠着廊柱而坐,正端着白瓷酒碟,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以及或跪坐廊下、或倚柱而立,或靠在阶梯、或立于院中……的一个个衣着艳丽、相貌上佳的妙龄女子。 乔乔瞪大了眼睛。 站在院中的紫衣女子还留着额发,扎着两个小辫,看模样应该是十三四岁,正是最为活泼的年纪,她用衣袖掩着嘴,吃吃地笑着,道:“这位就是御舟神社的新任土地神吗?” 乔乔流下了口水:“阿巴阿巴阿巴……” “瞧着模样,肯定是了。”风情万种靠在阶梯上的女郎笑着道,“这表情,跟上一任土地神第一次见到我们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乔乔:“……” 她默默地伸出了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换一个表情,而这时,一个女子缓缓走来,离她不过几步远,在仔细观察了她之后,又朝她脚边望去,道:“还有一只黑猫呢,长得真是可爱,来,我抱抱……” 话音还未落,就见一道黑影忽然上蹿,其中夹杂着一道令乔乔分外熟悉且脸疼的利光,而随着这道光亮起,女子惊呼一声,然后,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原地消失,半空中只剩下一张人形纸片,缓缓飘落。 这下,乔乔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而遍布院中的美女们也都一个个花容失色,看向乔乔与黑猫的眼神也开始不善起来。 正在这气氛焦灼之时,乔乔听见身后传来一串略显拖沓的脚步声,而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晴明……欸,这位是你的客人吗?” 乔乔转过头去,透过市女笠的纱帘,看见了一身黑色束带装束的博雅,他应该是刚从清凉殿上下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早起的疲倦。 当然,最吸引人目光的,还是他手里提着的,好几条鲜鱼。 乔乔盯着那串鱼,眨了眨眼睛。 而博雅也恍然大悟一般:“……土……土地神大人……” 只不过,还没等乔乔回应他,院内就已经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娇媚女声:“博雅三位!你可来了!刚才可吓死我们了!” 被这么多美丽女子共同撒娇,老实人博雅愣了愣,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抹红晕。 而乔乔回过头来,正好对上倚靠着廊柱坐在廊下的晴明的眼睛,对方微微眯着眼,晃了晃手中的酒碟,笑着道:“果然,博雅是很受女式神们的欢迎啊。” 乔乔:“……” * 最终,乔乔还是与刚刚犯了事的黑猫,在一众美女戒备而警惕的目光中,缓缓地坐在了晴明宅的廊下,她与晴明就隔了一张杌子,号称从不备酒款待客人的晴明唤了一名女式神端上了一只盛了酒的白瓷酒盏,放在了乔乔面前。 而此时,晴明宅的另一位客人博雅,则被一群女子围着,娇嗔着抱怨刚刚黑猫犯下的恶行。 乔乔捧着盛了酒的酒盏,看着老实人博雅在一群女子之间手足无措的模样,感叹道:“晴明大人艳福不浅啊……” 这些女式神个个身段优美,相貌倾城,虽然此时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可是声音又是极为动听,如同清晨鸣叫的黄莺,怎么都不会令人生厌。 以至于破旧的晴明宅,香/艳得仿佛维密现场的后台。 她想了想自己的神社,两只独眼小妖怪,还有一只坏脾气的黑猫,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再看向晴明的时候,只觉得这家伙住破房子也是情有可原的,袖子里的那几枚铜板拿得也算是理直气壮了。 晴明挑眉笑道:“土地神大人如果喜欢的话,我可以教你一些小把戏。” “一定一定!”乔乔立马变脸,还伸出自己的酒盏,与将酒端在半空的晴明碰了个杯,“干了这杯酒,我们就不言你我了,大家都是好朋友。” 晴明愣了愣,随即又笑了起来。 等到乔乔啜了一口酒,他才道:“今早在下卜了一卦,卦象上说今日会有贵客而来,在下正想着会是谁来,没想到是土地神大人。” 乔乔挑了挑眉:“我可不相信晴明大人的‘没想到’。” 晴明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笑意更加灿烂。 “从你去御舟神社拜访我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会有这天吧。”乔乔说着,将酒盏放回了桌上,道,“不过如你所愿,我还是来找你了。” 她呼出一口气,严肃道:“你知道池田优子与橘信介吗?” 13、丑时参09 听闻这两个名字,坐在乔乔对面的晴明并没有露出任何诧异或者疑惑的表情,而是稍稍翘起唇角,道:“我想,或许土地神大人已经知道池田优子小姐是谁了。” 乔乔点了点头。 “而说到那位橘信介与池田优子小姐呢,便不得不说到一位身份相当尊贵的大人了。” 乔乔眨了眨眼睛:“身份尊贵的大人?谁?” “今上。”晴明笑道,而在他说完这个名词之后,乔乔的眼角也微微抽搐,只不过还没抽搐完毕,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的那位已经降为臣籍的皇子,源光大人。” 乔乔:“……哈?等等……” 是……那位…… 那位……号称平安京千人斩的光源氏吗?! 传说是这样的,在遥远的平安时代,有那么温柔而美貌的低阶嫔妃,深得圣上喜爱,但是因为娘家早年衰落,出身不高,得到圣上独宠之后遭人嫉妒又内心惶恐,在生下儿子后便撒手人寰了。骤然失去挚爱的圣上悲痛欲绝,对这个儿子极为溺爱,为了让他远离宫中争斗,幸福长大,便将他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这位源氏公子在长大之后,生的英俊潇洒,又才华出众,平安京中无论男女,无一不为他的风采所倾倒,号称“光华公子”。于是,他就搅动了平安京这一池春水,成就了一段传奇…… 这位源氏公子,就是后世传颂的光源氏,他干了一件大事,就是拐带了一个萝莉,按照自己梦想中的女性标准养大,这就是光源氏养成计划。 乔乔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从穿越到平安时代以来,她的心灵几乎每一天都会受到新的冲击,从未婚夫是源赖光,到自己成为土地神,再到碰见传奇阴阳师安倍晴明,而最后,她发现,她的世界里还存在着光源氏。 她表面上保持着稳定的表情,内心却在冷笑:呵,就算我某天与鬼舞辻无惨擦肩而过,我也不会惊讶了呢。 话题又回到那位源氏公子身上,源氏公子相貌无双,才情过人,对女性充满了吸引力的同时,也对女性非常好奇,于是年纪轻轻就惹下情债无数。前几年,已过世的腾明亲王的女公子被选为伊势神宫的新任斋宫,在拔褉仪式之前,前去观礼的贵人们的牛车辙刚上朱雀大道,其中一辆车便被一个相貌颇为英俊的男青年拦住了,大声问道车内之人是否为源氏公子。 “这……”乔乔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总是使得女人心碎的源氏公子终于向男人伸出了魔爪?” 晴明:“……” 气氛有那么几秒钟的凝滞,而此时,终于从一众娇嗔女式神手中得到解脱的博雅也叹着气走上了回廊,他手里还提着那几条香鱼,只不过无论是头顶上的垂缨冠还是身上的束带都已经歪歪斜斜皱皱巴巴的了,显得有些狼狈。 他来到这座矮几前,坐下后才发现,这座矮几的其他三方,就连黑猫面前,都有一个酒碟,而他面前,还是没有的。 他看向晴明:“晴明!” “博雅三位喝酒会误事的。”晴明脸不红气不喘,顿了顿,又笑道,“斋宫赴任仪式前的盛况,博雅好像也瞧见了。” “诶?”博雅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橘信介拦住优子小姐车驾的那件事吗?” 乔乔立马将头扭向了他:“拦的不是源氏公子的车?” 晴明摇了摇头,道:“那时正是五月,源氏公子在五月之时喜好用橘花熏香,橘信介嗅见了车驾中的橘花香气,当即便上前拦车,让源氏公子给自己的妹妹一个解释。车前的武士们纷纷拔刀相向,而这时,车内却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车帘被从里掀开了一个缝,露出了一片绯色衣角。” 在阳光熹微的五月,弥漫了空气的橘花香气之中,拦在车外的少年看见了车中少女绯色的衣角,从此之后,一眼万年。 乔乔:“……就这?” “就这。”博雅点头,表示晴明所言非虚。 “这就是一个爱情故事的开端?”乔乔有些难以置信,“就是一片衣角?” 博雅继续点头,没觉得哪里不太对:“对啊。” 乔乔沉默了片刻,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只凭一片衣角就能开展一段深刻的爱恋,于是蹦出了一句:“大概……是因为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吧。” 而平安京千人斩源氏公子,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只是跟一个年轻女子的一夜风流,会引出一段故事来。 橘信介虽然出身平安京贵族,但是从祖父那一辈便已经没落,在朝中并无权势,父亲只是个从七位上的小官。而池田优子是名满京中的橘花姬,身有神缘,早早选为皇四子添卧,再等几年皇四子成年之后,便要完婚,成为王妃。 这个地位,可以说是有云泥之别的。 “所以池田中纳言很快便将优子小姐关在家中,不准她再独自出门,只是偶尔去比叡山延历寺礼佛的时候,会派几名武士以及女房跟着。”晴明道,“不过,一个月前我听说橘信介与按察大纳言的女儿成婚了。” “就是了!”乔乔拍案而起,“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池田优子虽然被父亲禁足,但是时不时会以去延历寺礼佛为名,与橘信介私会,还在比叡山中出名的姻缘特别灵验的御舟神社中投下名贵物品,来祈求与对方永结同心。 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一心爱恋着的心上人,其实并不如她那般赤诚,更是在后来,与他人成了婚,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负心汉,而她也由此,成为了厉鬼丑时之女。 乔乔推理完毕,立马伸手抱起了蹲坐在她身侧的黑猫,说道:“我们这就去找橘信介……” 话还没说完,她又看到了那到熟悉的利光,她反射性地往后仰头,却看到那只伸到了半空的猫爪子又往后缩了回去,她愣了愣,然后笑了笑,回头望向晴明与博雅,道:“请问在哪里可以找到橘信介?” * 橘信介在与按察大纳言的小女儿成婚之后,便从位于九条的居所搬到了贵人云集的二条,离那个曾经辜负过他妹妹的源氏公子并不远,这幢宅子原是按察大纳言的一幢别业,因为这个小女儿从小身体不好,按察大纳言非常宠爱她,便将自己这幢宅子送给了她,特许她的夫君与她同住。 因为这幢宅子种植了许多木芙蓉,于是又称芙蓉院。 从土御门路的晴明宅,到位于二条的芙蓉院,这一段路算不上长,然而却让乔乔有一种自己从城乡结合部步行至城中高档住宅区的感觉,二条大路两边都是高耸的围墙,黛瓦白墙的唐风建筑,各家各院的门口都挂着华丽的灯笼,还有身材壮实的家丁守在家门口。 越看,越觉得晴明的宅子真的寒酸到连同为穷人的乔乔都忍不住心疼。 她头戴市女笠,身着绯色水干,一看就是哪家外出的贵族女子,只不过身边没有护卫,也没有乘坐牛车,所以路边的贵族们的仆从都会有些好奇地看向她,直到看她往尽头走去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我说呢,又是一个去找光华公子的。” 乔乔嘴角扯了扯,加快了自己的步伐,飞快地逃离那些家仆们的调侃。 而那只自从来到平安京后便不能随意说话的黑猫则跳上了围墙,一边身手矫捷地在围墙之间跳来蹦去,一边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向乔乔,眼睛里似乎有几分嘲讽。 仿佛在嘲讽她只有两条腿。 芙蓉院就在二条大路的最尽头,这个位置比较僻静,没有那些嘴碎的家仆,更没有路过的贵族们。作为曾经按察大纳言的别业,自然是不像其他贵人的正宅那样气派,门口也没有守卫的家仆,但是门头灯笼上的木芙蓉图案,却又显示出宅子的主人自有一番雅趣。 黑猫蹦上了芙蓉院的围墙,甩了甩尾巴,又扭头看她。 仿佛在嘲讽她并不会爬墙。 乔乔冷笑一声,将头上的市女笠取下,把自己的马尾辫栓得更高一些,然后右脚向后,微微躬身,支在身后的右脚猛地发力,便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围墙跑去,在靠近围墙的时候,她小腿用力,双手高举,然后抓住了墙头,腿往上伸,踏着墙面,几下便坐到了墙上。 作为曾经带领同学在夜间翻墙去网吧包夜的学校翻墙王者,乔乔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使出自己的绝技了,她那一瞬间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而后心中生出唏嘘,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看向蹲坐在身边的黑猫,笑了笑,胸腔中堆积着慢慢的骄傲,道:“我厉害吧。” 黑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便听见那个带着嘲讽的少年声音:“我的意思是,我去开门。” 乔乔:“……” 14、丑时参10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橘色的夕阳从房檐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占据了院落内的大半空间,退居阴影之中的檐下回廊中偶尔有衣着考究精致的女房们笑笑闹闹地经过,谁都没有发现在阴影的另一边,尚未开放的木芙蓉花丛之中,藏着的一人一猫。 正是乔乔以及黑猫。 如果说,她是十六年没有再经历过爬墙,那么对于藏在灌木丛中偷窥美女,她是从来没有做过了,第一次爬墙又偷窥,她有点小紧张,紧张之余又有点兴奋,不住地往外探头,然后藏在她身侧的黑猫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又带着令她极为熟悉的嘲讽,于是她挑了挑眉,安静了下来。 这是,那几个女房经过她所在的拐角处时,她们之间谈论的声音也愈加清晰。 “信介大人今日还未回来?” “听说是要协助源氏的武士去大江山救回池田家的那位。” “呵,谁不知道前几年他们之间那些事,没落橘家那位未领得一官半职的小儿子拦住了四皇子未来添卧的车驾。这不,池田家那位出了点事,就立马去帮忙了,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我看小姐真是看错了他。” “池田家那位已经失踪五天了吧?这还没找回来,恐怕早就被大江山的妖怪们给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小宰相!” 这几个女房正讨论得热烈之际,一个略显气弱的女声喝止了她们,乔乔稍稍朝那个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看见了回廊的另一边,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她披着一件绘有木槿花图案的菖蒲色单衣,如此浓重的色彩,却显得她面孔愈加苍白,脸颊上浮起的那抹红晕愈加病态。 “小姐!” 那几个女房见了她,脸色有些惊慌,立马站定了,朝她行礼。 她由一个年长一些的仆妇搀扶着,朝着这个拐角走近了一些,摆了摆手,对着那几个年轻女房说道:“信介大人如今身领要职,正是为今上效力。而池田家小姐行踪不明,生死未卜,现在理当是祈求她平安归来,怎能如此诅咒他人?” 她声音虽然没什么力气,但是语气却很是严厉,看着小小的身量,却让那几个女房都乖乖闭了嘴,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 这位小姐说完,用手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又道:“今日灯笼不要灭,也许……信介大人晚上就回来了。” 藏在灌木丛中的乔乔挑了挑眉。 那几个女房应了一声,便簇拥着这位小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乔乔的目光随着他们移动,直到她们行至转角处时,那位小姐又抬手来捂住嘴角咳嗽,然而,从乔乔这个角度,却恰好看见她手腕上系着的一抹红色。 只是一眨眼,几个年轻女子已经消失于回廊的拐角处了。 乔乔瞪大了眼睛,又眨了眨,最后又摇了摇头。 在那几个女子走之后,黑猫才扭头看向她,慢悠悠开口:“你发现了什么吗?” “不对啊……”她喃喃道,然后又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什么不对?”黑猫问道。 乔乔皱起了眉头,看向黑猫,道:“我在橘信介妻子的手腕上,看到了御舟神社的结缘红线。” “御舟神社好歹也是大名鼎鼎的姻缘神社,橘信介妻子的手上有结缘红线,也并不稀奇。”黑猫的声音中带着一贯的嘲讽意味,“说不定她与橘信介这段缘分,便是在御舟神社求来的呢?” “不是。”乔乔非常肯定地摇头,“她手上的红线,连着的不是橘信介。” “那是?” 乔乔扭头看向芙蓉院的围墙,在越发变暗的天幕之中,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红色丝线,而这条红线,连接着一片即将袭来的黑暗。 “再等一会儿吧。”乔乔神色严肃地说。 黑猫从鼻腔中哼出一声。 “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看着一条红色丝线,语气沉着而又严肃。 * “你瞧瞧,这玩意儿叫苏蜜,是用牛奶烧制成块之后,又添上蜂蜜,是平安京公卿贵族非常喜欢的一种小点心,不过牛奶异常珍贵,即便是贵族,也很少能吃到的。”乔乔揭开一个黑漆罐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啧啧称叹,“看来这位小姐真的非常受宠啊,家中居然还有这么一罐子苏蜜。” 黑猫:“……” “不过我可吃不习惯这玩意儿。”她摇了摇头,把盖子盖上,又晃到了厨房的另一边,循着味道,解开了另一个黑漆罐子,“这是茯苓糕,味道倒是比苏蜜但一些,也没有苏蜜那么珍贵,平时可以吃几块解解馋。”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摊开来,从罐子里拿出了几片茯苓糕,整整齐齐的堆叠在了油纸包里。 黑猫:“……这就是你说的重要的事?” 她将包了茯苓糕的油纸包又塞回胸口,转过身来,正好对上黑猫鄙夷的眼神,便站直了身体,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阴阳师去降妖除魔还收钱呢,作为一个神明,我只收一点吃的,这并不过分吧?” 黑猫:“……” “几片茯苓糕而已。”乔乔有些心虚,“也不值钱,说不定他们根本发现不了。” 黑猫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哼了一声:“不愧是檀上的后代。” 说着,他甩了甩尾巴,当先跳下了米缸的盖子,慢悠悠地走到了芙蓉院的厨房之外。 这一天仍旧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月色清冷,从天幕之上直直洒在了屋顶上,镀上了一层浅浅淡淡的银色。此时已至深夜,芙蓉院里的人大多都已经陷入了深眠,而院子里的每个角落的灯笼却依然燃着,橘黄色的灯光,照得灯笼上的木芙蓉图案异常的娇美。 院落外的箱子里,有更夫正懒懒散散地走着,敲起了更鼓。 “咚——咚!咚!咚”一共四声,一慢三快,现在已经到了丑时。 乔乔揣好茯苓糕,走到门口,看上一丝丝薄云笼罩了明朗的月色,一丝丝风沿着屋脊与檐角,轻盈地滑了下来,飘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闻到了一丝橘花香味。 她抬头望向天幕,发现那条原本有些模糊的红线,变得有些明朗起来。 她咬了咬牙,循着那股橘花香味,踏出了门,小跑着,绕过了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了院落后方的僻静处,那处屋子的窗户半开着,屋内还透着灯光,似乎屋内的人还未睡下。 而这时,她看见屋子正下方的回廊下,冒出了一团黑色的薄雾,随着雾气的涌现,风也越发地猛烈起来,吹得檐角挂着的灯笼开始不断地摇晃起来。屋内的人似乎觉察到了外面乱作的狂风,膝行到了床边,一手撑着床,一手拿过撑窗的竹竿。 而正是这时,那团黑雾猛地朝着那扇窗户扎了过去。 乔乔见状立马向前冲了过去,顺手抓住了那条飘在空中的红线。 在她握住这根红线的那一瞬间,她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给牢牢地扯住,她像是忽然之间跳到了一个异空间,无数的鲜活的片段就像是走马灯一般,围绕着她疯狂地旋转,她愣了愣,然后在这些画面之中,看见了宽阔而笔直的朱雀大道,山林密布的比叡山,也嗅到了浓郁的橘花芬芳,还有一座缓慢向前的牛车。 她耳边忽然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声音,像是一个稍微上了年纪的妇人,带着笑意在她耳边说:“小姐,您有没有嗅到橘花香味,您瞧,旁边那座车驾应该就是池田中纳言的四女公子的车驾了,在这个季节,只有光华公子与池田小姐的身上会有这个味道,光华公子今日犯了物忌,并未出门,所以这应当就是池田小姐了。” 稍稍的停顿之后,她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带着些许虚弱的声音:“池田小姐?是那个刚出生不久就获得神缘的池田小姐?” “是的,她跟您一样,也是母体虚弱,刚生下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气息,无论是阴阳师,还是僧侣,都断言她是活不下来的。后来是延历寺的玄觉大师断言她有神缘,为她诵经七日之后,比叡山一夜之间橘花盛放,而她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真好啊……”那个虚弱的声音满是欣羡,随后又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小姐!” “小姐!” 牛车内乱作一团,在几个女房的安抚之下,咳嗽声终于停止,而这时,本在缓步前行的牛车也忽然停了下来,年长一些的仆妇心下奇怪,便朝随侍牛车旁的仆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前面中纳言家的牛车被人拦下了。” 被女房们簇拥着的少女抬起头来,不顾众人口中的“小姐见不得风”,仍旧将帘子掀开了一个缝,朝着前方那座散发着橘花芬芳的车驾看去。 她看见了车帘之后,一片绯色的衣角,以及伸出袖口来的,一截皓白的手腕。 15、丑时参11 那其实并不是藤原隆子第一次见池田优子。 按察大纳言出身藤原氏,与权倾朝野的太政大臣藤原兼家是堂亲,在平安京也是极有名望的贵族公卿,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入宫成为更衣,二女儿嫁给了亲王,只有小女儿隆子,因生母身体孱弱,先天不足,从小到大疾病不断,大纳言极为心疼,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还曾言道,如果隆子不愿意嫁人,那么他便永远不会为她许下婚配,以免她遭受生产之苦。 她与池田优子年纪相仿,刚出生时的命运也差不多,只不过池田优子得到了神缘,从此之后身体康健,不仅身怀异香,名满京都,还得到皇室眷顾,成为四皇子添卧,日后入主中宫也不是没有可能。 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开端,但是命运却是与众不同的。 在她小时候,常常被父亲带去延历寺,就是为了求玄觉给她一个如同池田优子一般的转机,然而数次都无功而返。 她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能够健康长大,反而无意中循着那股橘花香气,看见了在寺中后院池塘边上,正坐在石凳上,好奇地看着池塘中的锦鲤的女孩子。 池塘边上几株山茱萸,结了小巧的朱红色的果子,与女孩身上的单衣互相映衬,她还留着额发,尚未及笄,脸上满是稚气与好奇。 那便是池田优子了。 对方很快发现了隆子,大大方方地朝她挥手,笑着说:“你瞧,寺院里的鲤鱼都好胖呀。” 她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是阳光太过刺眼,还是对方的笑容太过灿烂,她无端地生出一些胆怯,和探究。 而在她内心激烈搏斗之后,想要朝着对方踏过那一步的时候,她身后响起了父亲有些沉重的声音。 “隆子。” 她回过头去,父亲的身影背着阳光,带着几分沉郁,与压迫。 藤原大纳言看向池塘边上的鲜活而健康的绯衣女孩,微微眯了眯眼睛,而这一闪而过的恨意和嫉妒,却被一直仰望着他的年幼的隆子尽收眼底。 那之后,已然绝望的藤原大纳言再未带她去延历寺,而是将她好好地保护在了宅邸内的最深处,用最好的食物,最贴心的陪伴,将她养大。 而她再一次看见池田优子,便是朱雀大街上的这一场意外了。 没落贵族家的少年拦住了四皇子未婚妻的车驾,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尤其这一天极为特殊,许多公卿都乘坐着自家的牛车要去为伊势神宫的新任斋宫送行,于是,平安京的贵族们大多都目睹了这一场意外。 隔天,这幢意外,便成为了无聊透顶的贵族们口中的谈资,那个拦车的没落贵族青年的名字,也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橘信介,祖上曾是殿上人,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出身高贵,然而最近几代已然没落,卖掉了二条的祖宅,举家搬去了离大内里分外遥远的九条。 而没过多久,这位橘姓少年与皇子未婚妻的故事,也开始传遍了整个平安京。 隆子住在深宅之中,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故事已经发展到了池田中纳言将优子软禁起来的地步。她第一次向自己的父亲提出想去郊外走走,而藤原大纳言心疼女儿,也就派了几个随从,派了牛车,跟随她沿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了越发萧索的九条。 橘信介的父亲在朝中任一个低品阶的小官,当时正是应卯的时候,并不在家。他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妹妹,因为家境原因迟迟未能寻得夫婿,且因为与源氏公子的露水情缘,而在平安京的贵族圈子里名声并不算好。 这样的家庭,是决计攀不上池田中纳言家的,更何况,优子已经与四皇子有婚约,四皇子成年,她便要跻身皇室。 她与橘信介相对而坐,四顾着这座相对破落而腐朽的屋子,四头看向自己身前放着的那只缺了口的茶盏,然后再次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橘信介。 相貌的确是好的,只不过那双眼睛,带着些戾气,与不甘。 “你想见优子小姐吗?”她开口便这么问道。 橘信介微微一愣,并没有答话。 她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那天是故意去拦优子小姐的车驾的。” 橘信介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的戾气又变成了警戒。 “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贸贸然去拦下源氏公子的车,冒犯了源氏公子,你的父亲可能会官职不保,你也别想再踏入仕途。”她缓缓道,每说一句,面前的青年脸上的表情就愈加惊诧,最后,她道,“你的妹妹攀附源氏公子失败,所以,你想由你亲自来,攀附上一个贵族家的小姐,由此飞黄腾达。” “这位姬君所出之言,处处皆是冒犯。”橘信介冷笑道。 她翘了翘唇角,然后掀开面前市女笠的纱帘,将自己的相貌暴露在橘信介的面前,道:“我是藤原大纳言的三女儿。” 橘信介愣了愣,搭在腿上的手蓦地握紧成拳。 “我的父亲在朝中权势更甚于池田中纳言,而且我婚配自由,并没有那么多桎梏。”她说着,又猛地咳了几声,只得将纱帘又垂了下来,咳了这几声之后,她的声音更加微弱,然而气势却并未减弱半分,“信介公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橘信介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迟疑道:“你……究竟……” 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南海明珠,放在了两人中间的案几上,道:“每月初三,优子小姐都会前往比叡山延历寺礼佛,那时候你们可以相见。离延历寺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神社,名叫御舟神社,以姻缘祈福闻名,你带她去,把这枚明珠当做善款,捐了吧。” “我……不明白。”橘信介看着那枚明珠,皱着眉。 她笑了笑,隔着纱帘,橘信介并未发现她的笑容带着几分嘲弄之意:“你当然不会明白。” 世人都道,池田优子与藤原隆子本来应该是同样的命运,然而一个怀有神缘,成为了名满京都的传奇人物,还获得了皇室青睐,而另一个却只能从小蜷缩在深闺之中,不知天命何时降临,只能如此苟延残喘,所以藤原隆子应当是嫉妒池田优子的。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当橘信介将那枚原本属于藤原隆子的南海明珠,与池田优子的金凤钗一道投入御舟神社的善款箱中之时,藤原隆子正跪坐在家中,抄写着诗歌集里的和歌,她手中的笔一抖,在陆奥纸上写下了一行和歌。 相思形色露,欲掩不从心。 烦恼为谁故,偏招诘问人。 她叹了一口气,又将笔搁下,看向窗外屋檐底下摇摇晃晃的灯笼。 …… ………… 丑时的风吹得猛烈,将燃着烛火的灯笼吹得猛烈摇晃,藤原隆子一手撑着窗户,看着一团朝着用来的黑雾,只那么一瞬间,眼睛微微睁大,原本防备的身体姿态,也在这时候松懈了下来。 而这时,乔乔抓着那条红线,跑到了藤原隆子的窗前,拦在了那团黑雾之前,她咬着牙,用自己的身体硬扛着这道黑雾的冲击,然后在漫天黑雾之间,看见了那个俯身冲来的白衣女子。 那是池田优子。 她依然是一副苍白的脸孔,只不过因为诅咒被破,她的头上已经没有绑着三根蜡烛的铁圈,一头黑发像是从地狱中伸出来的鬼爪,狰狞地飞舞着。 “是你!夺走了我的爱情!” “我要你死!” 乔乔在狂风之中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红线,面对着朝这扇窗户冲过来的池田优子,大声喊道:“她不是夺走你爱情的人!” “她就是那个一直守护着你的人!” 那一瞬间,那充满着嫉妒与愤恨的狂风忽然停止,幽幽的橘花香又飘到了乔乔的鼻间。 池田优子浮在半空,无论是她的头发,还是她的衣角,都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有些诧异地看着站着窗后的藤原隆子,又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了挡在窗前的乔乔。 “我就是御舟神社的土地神。”乔乔道,“我听到了你的祈愿。” 池田优子眼睛微微睁大。 “但是很抱歉,无论是上一任土地神,还是我,都没有办法让你与橘信介结缘。”乔乔叹了口气,说道,“因为,他根本不是深爱着你的那个人。” 池田优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乔乔,喃喃道:“你……骗人……” “那日在朱雀大道拦着你的车驾,是因为附近都是贵族小姐的车驾,他渴望用这样的方式,来引起贵族小姐们的注意,由此来攀附这些权势之后。”乔乔道,“然而偏偏,他吸引到的,是对于爱情极度渴望的你。” “你并不是最佳人选,但除了你,他也暂时没有其他的选择,于是他与你相恋,渴望哄骗得你取消与四皇子的婚约,与他成婚,借此谋得一官半职。” “他……”池田优子的身影有些飘忽,甚至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我知道你恨夺走他的隆子小姐,也恨没有灵验的御舟神社,所以化身成为丑时之女,想要以七天的诅咒来咒杀隆子小姐,并且将御舟神社的御神木,选为了施咒的地点。”乔乔朝她走近一步,继续道,“但是,你从头到尾,都报复错了人,隆子小姐才是那个一直保护着你的人,是她与橘信介做了个交易,以自己的婚姻,换得居心叵测的橘信介离开你,甚至于,那颗与你的金钗一道投入善款箱的南海明珠,也是来自于她。” 池田优子咬紧了牙,道:“我不信。” “你不信?”乔乔笑了笑,“那你看看你的手腕。” 她将信将疑地低下头,看见了自己右手手腕上的红线,而当她的视线随着这条向前延伸的红线一直往前时,却对上了抬着系着红线的右手,正有些诧异的藤原隆子。 “这条红线并不是由土地神系上的。”乔乔道,“这条长长的红线,是上天注定的。” 16、丑时参16 山吹丸对于前一任土地神檀上的崇敬之情是难以用语言去进行描述的,他当时在向乔乔说明檀上为什么没有完成池田优子的祈愿时,就曾说过:“檀上大人说了,每个人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起,上天便已经安排好了,姻缘亦是如此,所以当初城子小姐执意要跟那个登徒子走的时候,檀上大人也没有阻拦。” 当时的乔乔:“……” 不好意思,这个登徒子……好像是我爹。 不过,也许就如同檀上老头儿所言,也许,他早就看出了池田优子小姐的姻缘另有其人,所以才在橘信介与她一同来祈愿的时候,不在乎这些价值连城的善款,不屑地将这段祈愿放置一旁,管也不管。 漂浮在半空中的池田优子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怔怔地望着系在自己手腕上的这条红绳,原本布满了血丝的眼眶之中,带着疑惑,以及震惊,而在她微微抬起头,看向对面窗内的藤原隆子时,又渐渐成为了释然。 “原来是你啊……” 良久,她如同喟叹一般,说出了这句话,而在这句话话音刚落的那瞬间,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此时此刻,弥漫着乔乔鼻腔的那股橘花香气中再也没有嫉妒以及愤恨,恢复了原本的芬芳,而伴在她身周的风也不再暴烈,回到了暮春之际微风的模样,柔和又带着渐渐上升的温度。 乔乔看着两个被红线相连的人,终于松下了一口气,她回过身,刚准备离开这里,却在回廊转角处看见一只静坐在灯的黑猫。 橘黄色的灯光在他黑色的皮毛上染出点点金色芒点,又在他身后拉出了一个有些纤长的影子,显得他冷峻,而又带着几分孤独。 她愣了愣,然后挺直了腰背和胸膛,踱着有些趾高气昂的步子,慢悠悠地走到了黑猫的身前,语气中多少有了点兴师问罪的感觉:“在刚刚那个紧要关头的时候,你去哪了?” 黑猫抬眸看了她,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然后道:“那你说,刚刚你那么大呼小叫,为什么这个院子里没有一个人醒来?” “哦。”原来这位大佬是不知道使了什么神通,把整个院子的人都迷晕了。 乔乔像是一个被戳破的皮球一般飞快泄气。 黑猫甩了一下尾巴,扭过了身,朝着另一边走了几步,然后又回过头来,有些懒懒散散地说:“刚才做得不错,算是有些土地神的样子了。” 乔乔双眼发亮,猛地抬头:“!!!” 只不过还没等她抓住黑猫要求更多的夸奖,那个灵活而矫健的黑色影子便已经从昏暗的橘色灯光中消失了,乔乔迈出的右脚停滞在半空,又默默地缩了回来。 * 乔乔大半夜才回御舟神社,自然是被山吹丸一顿狠狠地数落。 作为御舟神社的神使,山吹丸在去延历寺“借”鱼回来,发现自家的土地神消失不见之后,先是留在神社里面等了会儿,后来又想到发生在比叡山中的怪奇事件,实在坐不住了,便匆匆离开了神社,在比叡山中的每一个角落都进行了仔细地寻找。 从来没想到自家土地神在走马上任的第三天,就胆敢一个人下山,去到了檀上大人说的,“危险至极”的平安京里去。 “乔乔大人,虽然您是土地神,但是也是个年轻小姐。檀上大人说了,在那个平安京,妙龄少女是最为危险的群种!”山吹丸大大的独眼中满是凝重,“请您正视这一点,远离那些危险!” 乔乔:“大白天的,也没什么妖怪啊……” “不止是妖怪!”山吹丸道,“檀上大人说了,平安京的男人们比延历寺那群和尚更可恶,就像是当年那个登徒子……” 乔乔:“……”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登徒子应该还是我爸。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就放心吧。”她伸手拍了拍山吹丸有些瘦削的肩膀,笑道,“既然外祖父将神社交给了我,那必然也代表他是相信我的。他都这么相信我,你呢?” 山吹丸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去。 “以后我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乔乔笑着,道,“话说回来,萌葱丸呢,应该回来了吧,等我去睡个觉醒来给你们烧鲤鱼吃。” 山吹丸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过了一会儿,才道:“还没有回来。” 萌葱丸擅长飞行和隐匿,几十年来都担任着御舟神社信使的角色,基本上没有失过手。他也常常随着檀上一道去摄津国多田庄偷偷探望乔乔,这一段路程他走过很多遍,不会迷路,他也并不是会偷懒的性格,如果按照计划的话,他应当在这一天的中午就回到御舟神社。 乔乔一想到多田庄那么多凶神恶煞的武士,心脏忽地揪紧起来。 这时,山吹丸道:“乔乔大人放心,我与萌葱丸有心灵感应,他现在还好好活着的。”他顿了顿,又继续严肃地说道,“我推算了一下时间,这个季节正是那群女妖怪回到摄津国筑巢繁殖的时候,萌葱丸可能……” 乔乔:“……什……什么?” “哦,是这样的,我跟萌葱丸的种族都是按照繁殖季节来进行繁殖的,而且整个种族阴盛阳衰。”山吹丸依旧表情凝重,“之前那群住在摄津国边缘地带的女妖怪就曾经动过我们俩的歪心思,还是被檀上大人给吓退,她们才没有得逞。” 乔乔:“……啊……哈……?” “所以……”山吹丸沉痛地,“萌葱丸估计是被她们抓走了。” 乔乔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被女妖怪们卷进洞里的细皮嫩肉的唐僧。 乔乔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是说出了一句:“对不起,我会变得更强大,从那群女妖怪手中保护好你们俩的……” 山吹丸悲愤:“都怪我,如果我能更强一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乔乔只得表情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为这两兄弟,以及的他们族群所默哀。 这是乔乔来到比叡山之后的第三个夜晚,相比于第一夜的兵荒马乱,第二夜的惊慌失措,这第三个晚上,她仿佛已经初窥了土地神的门径,对于这样一份职业,这样一栋与她当初设想的不动产有着云泥之别的神社,慢慢地生出了同根共土的感觉。 在送走山吹丸之后,比叡山的另一头已经隐隐泛起橘红色的光亮,那是即将天亮的标志。 乔乔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从堆满了杌子的册子里,抽出了那本细细记录好祈愿的册子,仔细地翻了几页之后,找到了当初池田优子的那一页。 “池田优子,橘信介,此生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划掉)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不敢相绝。愿一生和美,白头到老。捐善款,双股黄金云纹发钗一枚,南海夜明珠一颗。” 她拾起搁在案桌上的笔,手腕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听见身后的房梁上,传来了那个少年的声音。 “写吧。” 她抿唇笑了笑,然后下笔,将册子中的“橘信介”三字划掉,改成了“藤原隆子”。 而在她写完藤原隆子的名字之后,这一页中这一串歪歪扭扭的字体忽然之间泛起了金光,而后,像是从纸张缝隙之中渗透下去了一般,慢慢地消失,直至不见。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池田优子终于肯去正视藤原隆子时候,眼中的讶异、释然,与全然地信任。 她透过池田优子的眼睛,看着那个站在窗后的年轻女子,像是透过了这样的一副表象,看到了某一年晴朗的午后,一个瘦弱而又苍白的女孩子,对方躲在一株山茱萸树后,有些怯生生,又有些探究地望着她。 这便是两个人的初见。 乔乔长舒出一口气,将这本祈愿册子又放回了堆叠如山的书册中去,吹灭了杌子上的台灯,顶着透窗而开的晨光,钻进了被子里。 她将辈子裹得紧紧地,望着自己头顶上空空如也的房梁,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问道:“你说,优子小姐真的有神缘吗?” 过了良久,就在她即将睡着的时候,她听见了那个懒懒散散的声音从房梁上响起:“有。” 她半睁着眼睛,有些迷糊地嘟哝道:“那怎么还会让她被人所骗,断送了性命……” “强求而来的神缘而已。”黑猫道。 “你说,明天池田中纳言在比叡山中发现优子小姐的尸体的时候,会不会伤心难过。” “会。” “那你说……为什么隆子小姐在知道优子小姐已死之后还会那么淡然……”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乔乔的意识已经迷糊的时候,她才听见那个声音:“因为对于爱情而言,生死并不重要。” 乔乔并没有听清这句话,只是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无意识道:“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谁……” 这一次,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 17、清姬01 连续晴朗数日的平安京忽然在某天早晨下起了急促的大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落了比叡山中所有的橘花,而后,有被雨困在山上的砍柴人,在一棵山茱萸树下,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正是失踪多日的池田中纳言的四女公子,优子小姐。 经阴阳师们卜定,优子小姐并非是遭妖怪谋害,而是死于自戕。 池田中纳言大恸,将优子小姐好生埋葬,请来高僧诵经七日,超度亡灵。七日过后,大雨停歇,而今上也下了旨意,让池田家的五女儿及笄之后,代替已逝的四姐姐,嫁给四皇子。 于是中纳言府中的人,无论是主还是仆,每个人的脸上又挂起了喜气洋洋的笑容,就好像,随着雨季来临,橘花谢后,这处院落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常常身着绯衣,身带橘香的女孩。 优子小姐的死在平安京穿得沸沸扬扬之际,藏在比叡山中的御舟神社,则迎来了乔乔入主以来的第一笔善款。 一池子的鲤鱼。 送来鱼的,是藤原隆子的乳母,也就是乔乔曾经在芙蓉院见过的那位年纪稍长一些的仆妇,她一边熟门熟路地指挥工匠们在御舟神社的后院开凿池塘,一边对乔乔笑着说道:“我们家小姐说了,土地神大人不肯收贵重东西,想来神社里还缺一个锦鲤池,便命人过来开凿池塘,把锦鲤的鱼苗送过来。” 乔乔:“……” 谁说的她不肯收贵重东西? 她正想严词拒绝,那位乳母又笑着打断她:“这些鱼苗都是专门请人诵经过的,有了这个锦鲤池之后,保证御舟神社能再现荣光!” 乔乔:“不是……” “土地神大人还有什么疑惑吗?”乳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还需要在池塘边栽松树吗?要么我们把庭院换成枯山水吧?” “不是……”乔乔连连摆手,最后咬咬牙,说道,“是这样的,这么多鱼放这里,我也养不起啊。” 乳母:“……” 乔乔的表情十分恳切:“我真的连鱼都养不起了,我很难保证这些鱼苗能活的过成年。” 毕竟,鲤鱼幼崽味道也还不错。 于是乔乔成为土地神之后所完成的第一件祈愿,除了收获一个锦鲤池之外,还有足足六七十斤重的鱼饲料,用乳母的话来说,保证把御舟神社的锦鲤,养得比延历寺的还肥。 而在御舟神社的锦鲤池建成第二天,御舟神社破落的鸟居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绿色身影。 * “慢点吃,慢点吃,小心噎着。” 乔乔双手抱着膝盖坐着,盯着坐在对面的萌葱丸举着碗风卷残云,眼中的情感有些复杂,她一边让萌葱丸慢些吃,一边又扭过头,看向站在她身边,艰难地扶着扫帚的山吹丸。 有时候,她觉得,人生就是需要一些巧合的。 比如,在萌葱丸离开之后,无法再使用叠罗汉之法一同清扫神社的山吹丸,正艰难地扶着超出他身高两倍的竹扫帚,骂骂咧咧地清扫着回廊,而乔乔刚烧好两条干烧鲤鱼,拐到了走廊下。 当时的她,看着自己手中的干烧鲤鱼,又看着独木难支的山吹丸,感叹了一声:“现在真是需要萌葱丸啊,干脆我们去摄津国从那群女妖精手中救出……” 话音还未落,就听见“呯”一声,她扭过头去,只见那把扫帚正躺在走廊地板上,而原本握着它的山吹丸正直愣愣地看着鸟居的方向,喃喃道:“萌……萌葱丸。” 乔乔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她的眼睛在蒙蒙雨雾中,在破败的鸟居之下,终于捕捉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的身影。 “萌葱丸?”她有些惊讶地低声说道。 下一刻,那个绿色的身影就已经朝着他们奔了过来,同时还带着哭腔:“乔乔大人!山吹丸!呜呜呜!” 这委屈得……乔乔当下就开始觉得心疼了。 出于对萌葱丸为种族繁衍作出了深远贡献的尊重和心疼,乔乔喝退了山吹丸,将这两条干烧鲤鱼都给了形容狼狈的萌葱丸。 而在萌葱丸吃掉了整整两条干烧鲤鱼之后,才拍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呼出了一口气,向后仰倒在了榻榻米上。 乔乔啧啧摇头:“萌葱丸为了种族的繁衍付出了太多,辛苦了。” 仰躺在地上的萌葱丸艰难地抬起了脖子:“哈?” “哦,是山吹丸说的,你被……”乔乔话还没说完,山吹丸便急匆匆地跳上了杌子,伸出了双手,挡在了乔乔和萌葱丸之间,大声了地咳了两声,然后换做质问的语气道:“萌葱丸,你离开这么久,都是干什么去了。” “哦,对了!”萌葱丸一拍脑袋瓜,立马坐了起来,从自己随身背着的小布包里掏出了一封信来,双手握着信的边角,递向乔乔,“这是产屋敷家主给您的信。” “产屋敷?”乔乔有些奇怪地念着这个姓氏,然后将信纸打开,就看见了一行遒劲的字体: “檀上吾友: 已值春末夏初,想到当年你我结交之时,曾提及高天神祇,以及万众生灵,你的笑容至今仍存留在我心中。如今,我的幼孙即将成婚,便想邀请当年的几位朋友借此一聚,共怀当年。 产屋敷时平。” 乔乔皱了皱眉,看向萌葱丸,道:“这封信是给檀上老头儿的呀。” 萌葱丸打了个嗝儿,然后继续说:“就是给您的……”他缓了缓,又说,“时平大人救下了我,托我将信带给檀上大人,我将檀上大人外出云游,乔乔大人继承神社一事告知了他,他便说道,既然如此,便请御舟神社新任土地神前来参加这次仪式吧。” 乔乔嘴角开始微微抽搐。 萌葱丸眨了眨眼睛,看向山吹丸,又看向乔乔,有些好奇地问道:“乔乔大人不想去?” 乔乔:“……” 她要怎么解释她没钱送贺礼这回事。 就跟在双十一抢下一堆东西之后,本来准备吃土一个月,却在这时候收到了同事的红色炸弹,是一样的心情。 * 据萌葱丸和山吹丸所说,在他们还未成为御舟神社神使之前,身为御舟神社土地神的檀上常常四处游历,结识了一帮好友,其中便有著名的产屋敷家族的人。 乔乔点点头:“哦,产屋敷家。” 怎么感觉有点耳熟。 但是后来,檀上有了女儿城子,便不再外出游历,而是常住在了御舟神社,与两个小妖怪,也就是萌葱丸以及山吹丸,一起将城子抚养长大。这时候,他跟那几个老友,也只剩下了偶尔的书信往来。 这就是为什么萌葱丸会成为御舟神社的信使。 檀上的那几个老友与担任信使的萌葱丸都非常熟悉,而其中的这个产屋敷时平,在摄津国附近办事的时候,刚好碰到了送完信准备回平安京,却被同族女妖怪们缠上,对峙数日已经十分疲惫的萌葱丸,便替他赶走了这群女妖怪。 在得知老友檀上不知所踪了之后,便将这封书信交给萌葱丸,嘱咐一定要让新任土地神前来观礼。 “新任土地神是檀上那家伙的外孙女啊,刚巧我也有几个孙儿要回来,让他们见见面吧。” 当时的产屋敷时平是这么笑呵呵地对萌葱丸说的。 乔乔只觉得自己右嘴角又开始不住地抽搐,她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是……我能带去当做贺礼的,只有池塘里的那几条鱼苗吧……” “不行!”山吹丸笃定道,“我们要留着过冬。” 乔乔:“……” 她叹了一口气,耐心地对山吹丸道:“后院里那个新修池子里的鱼,是为了给我们神社带来好运的,不是为了吃的。” 教育完山吹丸,她又开始头疼,喃喃念道:“产屋敷家族?这是个什么家族,我怎么以前没怎么听说过,果然是因为摄津是乡下地方么,产屋敷……不对!产屋敷?!” 她一脸惊恐地拍桌而起,然后脑内开始嗡嗡巨响。 是……那个产屋敷家族吗? 她想到了曾经在晴明提到光源氏的时候自己内心吐槽自己跟鬼舞辻无惨擦肩而过都不会觉得奇怪…… 如果可以,她想穿越回好几天前,把那个要在内心吐槽的自己暴打一顿。 叫你乱立fg! 18、清姬02 在热血少年漫中,提到“家族”,便让人止不住地去联想“古老”、“诅咒”、“美强惨”等等刻板标签,比如我们为爱而战为爱而死的宇智波,比如我们好几辈子跟吸血鬼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的乔斯达家族后代们,再比如……就是这个产屋敷家族了。 “我就帮檀上大人去产屋敷家族送过几次信,每次去都还是会被惊讶到,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家族里有这么多美人的。”萌葱丸道。 乔乔一手摸着下巴,皱着眉,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那是你还没见过如花似玉的宇智波……不过再怎么说,“美”这个字,是有了。 “而且据檀上大人说产屋敷家族历史非常古老,早在飞鸟时代,就有祖先在圣德太子座下担任阴阳师,个个都是能文能武,传到这一代,虽然并未在朝中出仕,但是圣上却极为尊重他们,每到重要祭祀典礼,都会邀请产屋敷家族的人前来观礼。” 乔乔再次点头,“强”这个字,还是有的。 萌葱丸夸完产屋敷家族,又挠了挠头,似乎很是费解:“不过至今我还有一点觉得挺奇怪的。” “什么?”山吹丸扭头看向他,问道。 “我去产屋敷家族送信的那几次,看到的产屋敷家族的人,除了时平大人,其他人都很年轻啊……”萌葱丸困惑道,“他们也想檀上大人一样拥有神明血统吗?” 来了来了,这就是产屋敷家族的“惨”字了。 乔乔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家族成员看似都很年轻,可能是因为上了点年纪的都病死了吧。” 她这句话刚说完,便看见萌葱丸垂了垂上眼睑,似乎有些悲伤的样子,而接下来,只见那个独眼开始泛起了湿润的色泽,乔乔大感不妙,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见萌葱丸悲伤道:“那……那太惨了,那时平大人这个要成婚的孙子岂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要过世吗?” 乔乔:“……大概是吧……” 于是,在她意料之中地,萌葱丸那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瞄上了她:“我们一定要趁这个年轻人尚在人世时,去看他最后一眼啊……” 乔乔:“……” 她就知道。 命运永远都爱跟她开玩笑。 在吃饱喝足的萌葱丸终于消化好了肚子里的两条干烧鲤鱼,跟山吹丸一道手拉着手去庭院打扫落叶之后,乔乔又一次仔仔细细地将这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在确定并没有漏掉任何一个角落之后,她算是打消了捡到意外之财的侥幸心理,慢悠悠地挪到了窗边,又翻开了那封产屋敷时平写来的信。 那位少年的婚期是六月十三,距今大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乔乔在掰着指头算了会儿后,才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道:“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做什么?”她头顶上忽然出现了那个轻飘飘的少年音。 她蓦地抬头,看见黑猫正懒洋洋地趴在房梁上,像是一只真正的吃饱喝足的猫,慵懒地甩着尾巴,一副餮足的模样,想来是已经把她特意留在厨房里的那条干烧鲤鱼享用完毕了。 自从超度了丑时参池田优子之后,乔乔信守诺言,给这位大爷单独做了一条干烧鲤鱼,不过她还是太单纯了,猫都有好奇心,别说这还是位妖怪大爷化身的猫了,一条已经无法满足他了,他开始要求乔乔每天都为他准备一条。 乔乔的第一反应是炸毛:“拜托!你现在是猫!能不能发挥一下猫的作用!你不知道拜殿下面的老鼠窝已经四世同堂了吗?又能为神社解忧又能饱口腹之欲,两全其美的事,你为什么不能去做一做呢?” 黑猫只是甩了甩尾巴,凉凉地说:“看来你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他顿了顿,红色的眼睛盯着乔乔,眼中满是嘲讽,“我是你的主人。” 乔乔:“……” 她愤恨地咬了咬嘴唇,发誓自己总有一天要掌握全部土地神的力量,暴打这只妖怪,让他尝尝钮祜禄乔乔的厉害。 好在这家伙虽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却还是自备了食材,每天,乔乔都会发现厨房里那口用来烧鱼的锅子里会多出一条肥美的鱼,也不知道遭殃的还是不是延历寺。 乔乔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再看向房梁时,便说:“你什么时候能恢复所有灵力?” 黑猫笑了一声,不过这笑声里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嘲弄:“怎么?想赶我走?” “倒也不是。”乔乔认真道,“我觉得你再在我的房梁上住下去,我这个年久失修的房梁迟早要塌。” 黑猫:“……” “你胖了。”乔乔无情地说,“你没发现吗?” 黑猫:“……” 把黑猫怼到哑口无言之后,乔乔又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她嘴角微微翘起,满脸都是胜利的微笑,她甚至哼起了多田庄地区少女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歌谣,一边美滋滋地哼歌,一边站起身来,将头发梳成了高高的马尾,然后摘下挂在墙上的市女笠,戴在了头上。 “你去哪儿?”黑猫问道。 她嘴里的歌骤然停顿,然后只留下简短的两个字:“赚钱。” * 清和源氏虽然已经不复皇室荣耀,也并未有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但是源满仲深得权倾朝野的摄政关白藤原兼家信任,又在安和之变立有军功,领有摄津多田庄,所以对比起平民或者一些低阶贵族,还算得上是名门贵胄,以至于乔乔穿越十六年以来,除了头疼自己餐餐吃咸鱼之外,还从未为自己的生计犯过愁, 如今,面对着毫无香火的神社、嗷嗷待哺的神使(以及一只猫),还有即将要送出去的新婚贺礼,她不得不觉醒自己的打工人之魂,收起了行囊,举起了油纸伞,冒着濛濛细雨,走出比叡山,前往大城市平安京,去赚大钱,完成自己的京都梦。 “那你要怎么赚钱?” 随着这一声发自灵魂的叩问,乔乔下山的步伐缓了缓,她动作僵硬地回过头去,只见那只黑猫正蹲在她身后的松树的树枝上,尽管小雨纷纷,却没有任何一丝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对比起背着行囊,举着雨伞的乔乔,显得从容而又优雅。 “你跟着我干什么?”乔乔努力地忍住自己想要打喷嚏的冲动,说道。 “看看你怎么赚钱的。”黑猫说。 她用没有举伞的那只手揉了揉鼻子,说道:“街头卖艺,向平安京百姓展示一只会说话的猫。” 黑猫笑了一声:“第一个赶过来的就是阴阳师。” “那不挺好的,把你收了,我就解脱了。”乔乔道。 黑猫调到乔乔身边的那棵树上来,用自己一贯的轻飘飘的语气说道:“那我在你晚上睡着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这个家伙就是这样,总是用一种仿佛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出这么惊悚的话来。 乔乔揉鼻子的手又转去捂着自己的脖子,往后退了一步,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而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车木轮子碾过山路碎石的声音,黑猫从树上跃下,几步来到了她的脚边,她循着声音望去,看见路的拐角处,缓慢驶来一辆牛车。 牛车两边有四个随侍,车辕很大,车厢也崭新且气派,看样子应当是平安京中哪位贵族的车驾。 乔乔正准备站到路边去,给这辆大车让让路,没想到这辆车还未行至她的身边,就见车厢的帘子后面伸出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来,朝着随侍一旁的小厮招了招,那小厮连忙凑上前去,听了几句,便让车夫拉住了牛,然后举着雨伞,朝着乔乔小跑而来。 乔乔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个小厮跑到自己的跟前,正准备出声询问,那小厮已经先开口了:“这位姬君,我家主人遣我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乔乔:“哈?” “下雨路滑,又是在深山,我家主人看您孤身一人,怕您遇到危险,所以遣我来问您,可否需要帮助。”那位小厮又说到。 乔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宽敞气派的车驾。 如果能在下雨天能蹭到一辆顺风车去平安京,那简直不要太幸运了。 小厮又笑道:“姬君不用担心,我家公子正是平安京有名的‘光华公子’,对女子最是关切不过了。”说完,小厮眯了眯眼睛,挺了挺胸膛,一副极为骄傲的模样。 而乔乔在听见小厮报了自家主人的名号之后,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起来。 光华公子? 车里的是光源氏? 那位因为这家的葫芦花长得真漂亮而和女主人发展出一段深刻爱恋的光源氏? 坐上他的车? 那第二天整个平安京都会流传光华公子搞定了女土地神的香艳传说的。 乔乔在嘴角抽搐了两下之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表情,然后道:“实不相瞒,我确实是有一件要事需要请到公子帮忙……” 站在乔乔面前的这个随从还未开口,牛车内的人已经先说道:“姬君但说无妨。” 尽管隔着车帘和雨幕,但是乔乔还是将这个声音听得分外清楚。 清澈而柔和的少年音,如果说黑猫的声音带着几分凉薄,那么这个声音便是完完全全的春季的暖风,带着几分适宜的温度,听上去优雅闲适,却又隐隐带着几分急切。 光是声音就让人头皮发麻,不愧是倾倒平安京女性的光华公子。 乔乔在内心为光源氏点了个赞之后,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道:“我最近遇到急事,正需要用钱,所以要去平安京卖我写的话本……” “在下也正是要回平安京,姬君可以……” 乔乔无情地截断了他的话:“公子可以把我的这些话本全部买下吗?”她解下了背在身后的行囊,掂了掂,分量还是不轻的,她朝着牛车的方向亮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公子全买下来,我就不用去平安京了。” 19、清姬03 是的,乔乔的赚钱之道,便是忍痛,将自己的早年著作,尽数卖掉。 她这个多田源氏贵女当得很是憋屈,除了有跟堂兄的婚约压在头顶之外,还要接受来自宫廷的礼教嬷嬷清河式部的敲打以及锤炼,每日所读除了和歌集子,便是《白氏长庆集》、《李氏太白集》这样的唐诗集子,她万万没想到,穿越之后,还得遭受白居易和李白的荼毒。 闲来无事,她便将自己上辈子的同人文改个背景默写下来,而经过她的本土化修改之后,那些文章在多田庄的女性群体中流传开来,非常受欢迎。而在她的教导之下,那些女房们也会哭着喊着求更新。 虽然这次意外来到御舟神社,除了《大江山绝恋》之外,并没有将自己的其他著作带过来,但是比叡山中小雨纷纷的这段时间,她在无聊之际,又写了几本短篇。 她相信,她这些,一定能为比多田庄女性更无聊的平安京贵女群体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而平安京贵女们的梦中情人光源氏,不就是打开那扇大门的□□吗? 光源氏收藏的书,一定也会风靡整个平安京! 她在内心中为自己这个剑走偏锋弯道超车的想法点了个赞,而坐在牛车内的源氏公子也许久没有发声,似乎因为这个山中孤女的话,而有了些许的愣怔。 这时,雨滴密集起来,纷纷跌落在山中层层叠叠的树叶之上,发出愈加响亮的淅淅沥沥的声音。 乔乔将举着的伞压得更低了一些,以免雨丝飞溅到伞下,打湿自己的衣裙,她视线瞥到蹲坐在她脚边的黑猫,虽然知道这家伙根本不会被雨淋到,但是她还是撇了撇嘴,将伞往他那边稍稍倾斜了一些。 黑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了她一眼,胡须微微动了动。 这时,牛车内传来了那个悦耳而又温柔如风一般的声音:“没问题,姬君可以将话本都卖给在下。” 他说完,伸手掀开了车帘,探出了半个身子。 这是个相当年轻,也相当漂亮的少年。 他身着白色狩衣,露出了内里玄青色的单衣领口,有一张白皙而又精致的脸孔,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入了头上的立乌帽内,周身透出一股上层贵族才有的优雅以及雍容。 他的身量可能不如源赖光那般结实,眼神可能不如安倍晴明那般灵动,给人的感觉可能也不如源博雅那样看上去坚实可靠,只那双眼睛,便透出一股子极端风流的韵味来,使得本身气质文雅的他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妖冶。 然而,最吸引乔乔的并不是他的样貌,而是他掀开车帘的那只手。 手,是好手,纤长白皙,只有指腹有一丝薄茧,应当是学习和琴和琵琶这一类的拨弦乐器所形成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中长大的,但是,那只手腕上,系满了数十条飘忽不定指向远方的红线,光一眼扫去,感觉就像这个人的手正在释放红色雷电大招。 好家伙!乔乔直接在心中大呼好家伙! 不愧是平安京少女们的梦,这姻缘也结得太夸张了,就凭这家伙的人气,在御舟神社开一个源氏公子主题祈愿活动,氪金□□八送一个绘有源氏公子头像的御守,氪金九九九直接送一本私人订制版“我x源氏公子”的羞耻rps同人书,那御舟神社岂不是赚个盆满钵满?岂不是能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而源氏公子对这个山中孤女心中所想并不知情,他脸上保持着微笑,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走神而有任何的不满,而是仍旧用温柔的声线道:“这位姬君?” 他的声音把乔乔从轰轰烈烈的源氏公子主题祈愿活动给拉了出来,乔乔回过神来,再次向源氏公子看去,这个时候,她脸上的微笑更加灿烂,语气中的感激之情也更加的真诚:“那真的事太感谢您了!” 她说着,举着伞向前走去,在走到牛车边沿上时,抬起头来,将自己那只装满了的行囊递向了源氏公子。 这时,一阵风裹带着雨丝飘到了她的伞下,她市女笠上的纱帘擦过她的脸颊,飞到了她的鬓边,让她整张脸都露了出来,映在了源氏公子的深褐色的眸子里。 “你……”源氏公子的瞳孔忽然放大,脸上的笑意也微微僵住。 而乔乔却并没有留意到他此时的表情,而是被一条散发着怨气的红线给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条红线隐藏在无数条红线之中,笼罩着淡淡的黑色的怨气,她的视线顺着这条携裹着怨气的红线往下,看见它紧紧地系着在了源氏公子的手腕上。 她微微皱了皱眉。 她猛地抬头,正好撞上了欲言又止的源氏公子,在源氏公子开口之前,她将手中装满了书本的行囊塞到了对方的怀里,深色凝重地说:“公子,我给你一个忠告。” 源氏公子微微愣怔:“啊?” “远离女人。”乔乔严肃地说,“最近一段时间,远离所有女人!” 源氏公子:“……” 可能是乔乔这番话过于突然且奇怪,源氏公子花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不过他也并没有因为这些话而生气,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又重新笑了起来,道:“请问姬君的……” “兄弟,全套八折。”他话还未说完,乔乔已经朝他伸出了手。 他又愣了愣,看向乔乔伸出的那只手。 “我只收渡来钱,看在你全买了的份上,打个八折。”乔乔比了一个数字,然后笑着说,“至于对你的提醒,我就不收钱了,如果有什么困惑,可以来比叡山御舟神社拜拜大国主哦。” 源氏公子:“……” * 这大概是乔乔穿越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了。 她跪坐在那间除了一张矮几便什么都不剩的屋子里,看着盒子里那些从遥远的唐国漂洋过海而来的钱币,一时间感触良多。短短不到半月时间,她就像是经历了别人所能经历的一辈子,她从一个居于深闺的贵族小姐,成为了一个身无分文贫穷至极的土地神,最后,却凭借了自己这些小爱好,成功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只不过,在最初的狂喜慢慢冷却下来之后,她叹了一口气,盖上了盒子,又念叨着:“我是不是开价太少了,要不然光源氏怎么给钱会这么痛快呢。不行,我怎么能这么不满足呢,作为一个神明,我也变得像人类那样庸俗了吗?” “并不是因为开价少,而是因为他另有所图。”在她碎碎念的时候,她头顶上出现了那些略带凉薄的声音。 乔乔反射性地觉得鼻间犯痒,她立马捂住了鼻子,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趴在房梁上的黑猫。 “另有所图?”乔乔捂住了鼻子,声音显得有些孩子气,“图我什么?图我年纪大?图我家里穷?” 黑猫哂笑一声,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换了个话题,道:“你想好要给产屋敷家送什么贺礼了吗?” 他不提还好,这么一提到,乔乔只觉得自己不仅鼻间犯痒,额角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没想好。”乔乔用另一只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产屋敷家族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她就算倾尽财力,去买来一些所谓的贵重礼物,他们也不一定看得上,还不如往其他方面去使使劲。 想礼物最费脑子了,还是她们这些上辈子的打工人轻松,送啥都不如直接送钱来得实在。 黑猫仿佛看出了她此时的纠结,甩了甩垂在半空中的尾巴,悠然道:“礼物是送给成婚的年轻人的,又不是年过半百的时平老头子。” 乔乔愣了愣,忽然眼前一亮,拍案而起:“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礼物是送给成婚的年轻人的!”她又开始掰着手指算了算,“还有二十多天,来得及来得及!” 她说完,提着衣摆,转身跑出了屋子,未着木屐的脚,在走廊地板上踩出“咚咚”的声音来,光听这些声音,就能感觉得出她此刻的急切心情。 而过不了多久,就听见她兴奋地大喊:“山吹丸!萌葱丸!哪里有笔墨纸砚!” 黑猫扭头,一路看着她的身影从门边消失,又从大开的窗户擦过,在听见她的喊声之后,微微眯了迷眼睛,然后起身,伸了伸懒腰,动作轻盈而矫健地跃下了房梁。 然而,落在地上的,却是一双黑色的靴子,靴子的主人慢悠悠地走到了窗边,一只苍白的手扶着朱红色的窗棂,过了片刻,一团深红色的气息从他的手掌之间浮起,而后萦绕了他的全身,使得他黑色的袍角轻轻漂浮了起来。 这场雨后,太阳艰难地从浓重的密云之间透出一点点光亮,这些光亮擦过窗棂,在屋内的榻榻米上,投下了一个修长的人影。 “还差一点。” 这个轻飘飘的声音多了几分低沉。 20、清姬04 乔乔将自己关在御舟神社家徒四壁的会客室里,一关就是二十天。 这二十天里,平安京的小雨歇了又起,起了又歇,循环数次,原先的橘花悉数谢了,在夏季炽热的阳光来临的时候,山中悄然冒出了蓝色的桔梗花苞,夏蝉栖息在茂密的树丛之中,发出声声恼人的叫嚷,与那些从树叶缝隙中漏下的灿烂至极的阳光一同,组织成了比叡山的夏天。 随着天气的好转,前往比叡山延历寺去焚香祈福的贵族车驾也越发地多了起来,那些贵族公卿们经过御舟神社阶梯下的御神木时,看到御神木粗壮的树干上挂上了崭新的穗子,都会有些好奇。 “御舟神社不是早就没了主人吗?” “这个神社的主人回来了?” ………… 而这个时候,御舟神社的主人,乔乔,结束了二十天的闭关,叉着腰,站在走廊上,仰着头,感受着夏季的阳光,眯着眼,幽幽地说:“啊……这就是阳光的味道吗,我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扭过头,看到正叠着罗汉扫撒庭院的山吹丸和萌葱丸:“啊……这就是人间的妖怪,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了……” 她话音刚落,山吹丸和萌葱丸忽然感应到什么一般,动作猛地一顿,然后凭空之间消失,只剩下那把竹扫帚无措地在站立不到一秒之后,便委屈倒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而这个时候,她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几声碎碎念。 “公子,您累吗?您渴吗?您要休息吗?” 乔乔:“……” 她下了回廊,神社鸟居后正好转过来两个年轻男人,一人当先,穿着白色狩衣,戴着立乌帽,相貌俊朗,却带着些许焦急的表情,而他后面,则是一个举着伞的年轻小厮,正说到:“公子,且慢些,山路险峻,小心些。” 当先那人,不用仔细看脸,只需要看见他手腕上仿佛二阶堂红丸正在释放雷电大招一般的红线,就能知道,这正是乔乔在二十来天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源氏公子,而跟在他身后的,就是他的随侍惟光。 看源氏公子这急匆匆的模样,不像是去隔壁延历寺烧香然后闲逛过来的,倒像是专程前来的。 而他在看到站在庭院中的乔乔时步子猛地一顿,愣了愣,然后又飞速上前,这回他的速度更快了,连跟在他身后的随侍惟光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走到乔乔身边,语气有些急切:“原来您就是御舟神社的巫女吗?” 乔乔有些莫名地眨了眨眼睛:“是……吧……” “那天您对我说的都是真的!” 乔乔还未从闭关二十天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挠了挠后脑勺:“哈?” “我遇到了女妖怪!” 乔乔:“……” 哦,她想起来了,她在初见源氏公子的时候,就瞥见了他手腕上一条缠满了怨念的红绳,当即提醒了这个人要小心女人。 “……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妖怪?”乔乔问道。 大概是乔乔淡定的模样间接地安慰到了他有些焦躁的心情,他慢慢恢复了冷静,长呼出一口气,道:“前几日,我驱车前往北山莲台野探望故友的时候,因为口渴,便将车停在了一户农家门口,想要讨口水喝。这户人家里只有一个年轻姑娘……” 乔乔毫不留情地打断:“你调戏人家姑娘了?” 源氏公子愣了愣,然后连连摆手:“没……我岂是那等登徒子,只是这个年轻姑娘上前就夸赞我姿容甚佳,试问……” “试问平安京谁不知道?”乔乔反射性地补了一句。 源氏公子:“……” 乔乔笑了笑:“对不起,嘴快,您继续。” 源氏公子:“是这样的,我遇到过的女子大多都是非常庄重的,初见时都不肯让我看到她们的模样,而这位女子却一上来便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不停地夸赞我的相貌,当我告辞之后,还站在门口朝我大喊,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泡妞高手反被妞泡,于是惊慌失措,前来寻求神明庇佑。 乔乔:“哈哈。” 源氏公子:“……” 乔乔立马捂嘴:“对不起,我没有笑,我是受过严格教导的巫女,不会随便笑的。”她说完,又小声补了一句,“除非忍不住。” 只不过,此时的源氏公子并没有听见她的嘟哝,他似乎光是回忆起那个年轻女子就已经觉得不寒而栗了,他皱紧了眉,说道:“结果,一连几天,每天我大内里回住所,经过朱雀大道的时候,都会看见她。” 乔乔:“这也不能确认她就是妖怪吧。” “不,我很确定。”源氏公子笃定道,“因为我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声音都会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说道,‘您瞧,我们又见面了’,可是明明她的嘴唇并没有动。” 他这么一详细描述,倒是让乔乔微微皱起了眉。 她一手摸着下巴,深色凝重地绕着源氏公子走了一圈,然后道:“源氏公子可曾听说过清姬的传闻?” “清姬?”源氏公子愣了愣,摇了摇头,“在下孤陋寡闻,并未听说过。” 乔乔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像是在多田庄举行怪谈会时那样,开始对源氏公子讲起了故事:“在近畿地方的道成寺,有着这么一个传说,有一老一少两位苦行僧来到熊野修行,需要住宿一晚,而提供住宿的女主人清姬,对年少的僧人安珍一见钟情,向他大献殷勤。而安珍也答应她,会在参拜完的回程再来看她。然而安珍食言了,清姬左等右等,等不到他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于是化为一条蛇,追逐着安珍,在安珍躲入道成寺的钟之后,喷出熊熊火焰,将钟里的安珍烧死了。” 源氏公子的脸更黑了:“……” “所以。”乔乔笑了起来,眼睛弯得仿佛一轮新月,“兄弟你是欺骗了哪家小姑娘?” 她见源氏公子整个人僵硬起来,便又笑道:“放心吧,这个姑娘爱你至深,不会害你的。”她顿了顿,又道,“最近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等我回来,就去找找那位姑娘,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别吊着你这课树不走了。” 源氏公子:“所……所以……” “烦请源氏公子再耐心再多等几天吧!”乔乔笑得更灿烂了一些,还专门侧身让了让,隆重地向源氏公子指引了神社的拜殿:“大国主神像和善款箱在那边,多多捐款,才能得神明庇佑哦。” 待源氏公子一行人离开之后,山吹丸和萌葱丸才又探头探脑地出现,他们趴在神社的篱笆上,看着源氏公子垂头丧气地走下神社的阶梯,绕过御神木走远,又扭头看向拜殿那边,乔乔正站在善款箱前,埋头数着里面崭新的善款。 黑猫忽然出现在了拜殿的屋檐上,低下头,看着她隔着善款箱的格栅,用眼睛数着箱子里躺着的渡来钱,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你很开心?” 乔乔立马就抬头,又是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源氏公子简直就是我们的财神!” 黑猫:“……” “既如此,怎么不帮他把事情解决了?”黑猫道。 “虽然源氏公子不算是坏人,在如今的平安京中甚至可以说是以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但是他有意无意之间,还是令无数少女心碎,偶尔让他心碎一碎也算得上是我为众姐妹的小小的报复。”乔乔挑了挑眉,“而且,他给的还不够多。” 黑猫嘲道:“真是个贪得无厌的神明。” 乔乔敲了敲善款箱,道:“你一只猫懂什么,要钱多一些,才能把神社建得更大更漂亮,才能把你这只小猫咪养得肥肥的。” 黑猫微微眯了眯眼睛,红色的眼神里带着了些危险。 而这时,乔乔又扬声问道:“那么小猫咪这次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参加产屋敷家族的成婚仪式呢?” 黑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不去。” 乔乔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转过身,背着手,一边朝前走去,一边自言自语道:“啊,那真是可惜了,听说产屋敷家族那边的海港盛产金枪鱼,那边的渔民经常能捕捞到有人那么大的海鱼,味道极其鲜美……” 黑猫:“……” * 产屋敷家族祖上在飞鸟时代就曾出仕于朝廷,与名臣小野妹子一道辅佐圣德太子,乃是古老的贵胄之家。在几代前,产屋敷家族的人就辞去了朝廷的职务,搬去了家乡纪伊国日高郡,家中族人虽然无人领职,却仍极为受历代圣上敬重,在平安京中声名煊赫。 纪伊国虽然为近畿地区,但是从平安京启程前往,比去摄津国还远。 乔乔作为新上任的土地神,运用神力还不熟练,为了避免她带着黑猫传送到海的另一头这样的惨状发生,于是乔乔只得收拾好了行囊,拜托山吹丸和萌葱丸照看好神社,然后带着黑猫,步行下山,准备走路去纪伊。 他们早晨下的山,到黄昏时分的时候,才走出三十里地。 然而乔乔已经累倒在了路边,原本戴在头顶的市女笠已然成为了扇子,被她握住上下扇动,驱赶笼罩在身周的腾腾热气。 黑猫就蹲坐在她靠着的树桩上,道:“这就是神明的体力?” 乔乔据理力争:“你根本不知道,这是我十六年来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 “我听说檀上早年凭借双腿游历各国。”黑猫凉凉道。 “大乔的壮举,关我三乔何事。”乔乔喘着气说道。 她刚说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脚步声,她回过头去,只见她身后的小路上走来一个身穿缁色僧衣的年轻僧人。他中等身量,身上的僧袍有些旧了,袍角更是泛起了白色,但是胜在干净整洁,身上系着行囊,脚上打着绑腿,似乎是正在远行的苦行僧,而待他走近了一些,乔乔才看见他的相貌。 平心而论,比起源氏公子安倍晴明这样的平安京贵公子来说,他算不上英俊,但是五官眉眼却很周正,放在寺庙里,估计也是能吸引很多女香客的。 他看见靠坐在树桩边上看似精疲力尽的乔乔,脸上的表情有些讶异,便加快了脚步走了上来,半蹲下身,将系在腰间的水袋解了下来,递向了乔乔,问道:“这位姑娘可需要这个?” 很好,声音也很温柔,剩下那一半女香客也能吸引过来了。 乔乔接过他递来的水壶,神色复杂地看向他的手腕。 那只比起源氏公子来说,稍显粗粝的手腕上,正紧紧绑着一条裹满了浓黑怨气的红线。 好家伙,这么重的怨气,也不知道是哪个爱而生恨的女香客啊…… 21、清姬05 乔乔喝掉了这个僧人半袋水,才终于缓过来一些,她长呼出一口气,正准备询问对方最近一段时间是不是骗过什么良家少女,却见他又将剩下的半袋水递向了蹲坐在树桩上的黑猫,笑着道:“你呢?也要来一点吗?” 黑猫:“……” 乔乔看了看黑猫,又看了看他,然后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会把剩下半袋水给一只猫的僧侣,应当不是什么坏人。 此时,太阳已然沉入了地平线之下,四周并没有什么住户,也没有行人,在天色全黑之后,只剩下了一轮新月以及点点星光作为照明,对于乔乔这种体力不济且胆大心不细的人来说,最好还是留在原地稍作休息。 僧人去附近的林子里找来了一些干柴,搭好之后又非常熟练地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了打火石,点燃了干柴,总算在这处四周漆黑的地方生出了一团朦胧却又极为温暖的光亮。 两人一猫围着那团火坐了起来,火焰吞噬者细细的干柴,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四周是声声蝉鸣,入了夜之后,夏蝉仿佛也没有了白天的活力,蝉鸣缓缓,并不急促。 从递了水后,僧人并没有再与乔乔有任何对话,似乎并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直到他们都坐下来之后,他从行囊里拿出两个福饼,将其中一个递给了乔乔,才温声道:“姑娘先用这个充饥吧。” 乔乔晃了晃手中的行囊,笑道:“我自己带了。” 他并没有坚持,而是朝着乔乔笑了笑,捏下了福饼的一个角,又递向了黑猫:“你要吃一点吗?” 黑猫:“……” 乔乔:“……” 他突然觉得,这个僧人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喜欢猫而已。 眼看黑猫的脸色越来越黑,乔乔立马道:“不好意思,我家的猫,是吃鱼的。” 僧人愣了愣,然后笑了笑,道:“我倒是忘了,猫都是喜欢吃鱼的。”说着,他垂了垂眼皮,似乎是有些失落,从福饼撕下来的那个角也被他缓缓地塞到自己的嘴里,连咀嚼的动作也异常地缓慢,好像被什么东西抽去了魂魄一般,让乔乔觉得代替黑猫拒绝投喂的自己仿佛是一个拂了佛祖心意的罪人。 她又咳了几声,说道:“没鱼的时候,也能吃吃其他的东西……” 她说这话的时候,黑猫扭过头来看她,而她也精准地从黑猫的眼神中参出了他想说的话:“比如吃了你。” 于是她闭了嘴,又干笑了几声。 好在这位僧人并没有低落太久,他在咀嚼了半个饼之后,又说道:“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又没什么人烟,晚上回比较危险,姑娘家住在哪边,我送姑娘回去吧。” 乔乔忙不迭地摆手:“不劳大师费心,我要去的地方还很远。” “姑娘是要去……” “我要去纪伊国。”乔乔老实说道。 僧人愣了愣,随即也笑道:“那正巧了,在下也是要去纪伊国,代替家师拜访一位旧友。” 乔乔:“那更巧了,我是代替我外祖父去拜访他的老友。” “那……” 两人一同开口:“那位老友是否家住纪伊国日高郡?” 乔乔瞪大了眼睛,试探着道:“这次是那位老友的一个孙子成婚。” 僧人笑了笑,直接说道:“姑娘要拜访的那位老友可否就是产屋敷家族的家主,时平大人?” 这下,乔乔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命运,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之时,你只是倒在路边,给你递水的那个和尚,都是跟你一路同行的。而当她知道这个和尚出身于比叡山延历寺的时候,她的表情已经非常地平静了。 她甚至问了一句:“小师父没有发现你们寺院里的池塘最近有哪里不太对劲吗?” 而这位僧人听见她的疑问,面色立马凝重起来:“姑娘是发现我们寺院的池塘里不对劲吗?是有妖邪?还是有佛光?” 乔乔:“……” 感谢苍天,这是位一心向佛,无心锦鲤的小师父。 这位僧人法号为安纪,今年二十四岁,是在延历寺受持具足戒的比丘,此番下山,正是因为师父收到了产屋敷时平的邀请,但是他的师父还有其他要事在身,便派他代替自己,前往纪伊国日高郡观礼。 而正如乔乔所猜测的那样,安纪确实非常喜欢猫。 虽然黑猫并不买他的账,但是他也没有再气恼,他慢吞吞地将福饼吃下,看着蹲坐乔乔旁边的黑猫,笑着说道:“我小时候在寺里,跟师兄偷偷养过一只猫,也是跟姑娘的猫一样,一身的黑毛。人们都道黑猫通灵,黑猫会给人带来好运,那只猫确实也非常聪明伶俐,前来参拜的香客们都非常喜欢它。” 乔乔扭头看向黑猫,却发现黑猫正眯着眼睛看着安纪,若有所思。 乔乔也跟着眯了迷眼睛,看黑猫对安纪这么有兴趣的模样,说不定其中就有什么关系。 安纪说完,便看向了正盘踞于干柴上的火焰,他似乎有些出了神,等到其中一根干烧被火焰烧断,发出噼啪的一声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乔乔,笑道:“姑娘可要好好对待它。” 乔乔明白他说的是黑猫,心里想,可不是得好好对这位祖宗吗,自己的召唤契约还压在他手上呢。 她在心中咬牙切齿,决定趁黑猫灵力还未恢复完毕的时候,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都要把这个召唤契约给撕毁了。 * 有了僧人安纪同行,从平安京到纪伊国的这段路便顺畅许多。 安纪年少的时候便时常随着师父去其他地区的佛寺拜访讲经,对于远行,可谓是有着自己的一番深刻见解。他不仅带着份量刚好的干粮,还提前规划好了路线,选定了最好走也最直接的路,少走了许多弯路,也节省了体力。 而且,安纪作为在延历寺中修习了十多年的比丘,知识非常渊博,因为常常远行的原因,见识得也比较广博,在同行路上,无论是历史杂谈还是地方趣闻,他都能编成一个个小故事,讲给乔乔听。 对于乔乔来说,这个和尚可比那只黑猫有趣多了。 步行到第四天黄昏之时,他们来到了日高川。 这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浪涛汹涌,河水深不见底,当地的百姓无法在河上搭桥,只有乘坐当地百姓的渔船才能摆渡到对岸去。 乔乔与安纪来到日高川时,岸边的码头上也只有一艘船了,船老大是个黝黑精瘦的中年人,原本说着天快暗了要歇工回家,但是在乔乔提到他们第二天要赶到日高郡产屋敷家族观礼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拍了拍大腿,说道:“罢了,为了时平大人,还是送你们过河去吧。” 待乔乔上了船,在与船老大的闲谈之中,才得知,这条日高川,是东面礼佛之人前去参拜熊野大社的必经之路,熊野大社供奉着熊野夫须美大神,每月十五都有净佛礼,常有僧侣和信佛之人前去参拜,他们附近的这些百姓,也靠着为这些参拜之人摆渡为生。 “不光是我们在赚这些礼佛人的钱,对岸的真砂还有许多旅馆,一般也都是一些礼佛人去住。”船老大继续道。 而在乔乔与船老大闲聊的时候,安纪则是坐在另一边闭目养神,似乎对这些并不是很感兴趣。 待到船快靠岸的时候,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乔乔从船舱中探出头去,只见日高川两岸零星烛火,照得河面上略显急促的点点波光。 而这时,她听见了一缕钟声,穿透了山林,跃过了浪涛,钻到了她的耳朵里。 “这附近也有佛寺吗?”乔乔看向正在船尾撑着船的船老大。 “有。”船老大歪回过头,看向另一边,道,“就那边,有一个日高寺,有一口大钟,每到这个点就会敲响。” 22、清姬06 船靠了岸,船老大还没来得及把船系稳,船舱里就当先飞出了一道黑影,步履轻盈地点过船头,跳到了码头上。只不过,这个时候的黑猫失去了平日里的稳健,刚落地的时候有些晃悠,不过也很快找到了平衡。 乔乔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跟出了船舱,气定神闲地跟站在码头上的黑猫对视,挑了挑眉,用细微表情来表达对于这位平时作威作福的猫大爷居然会晕船一事而感到惊讶以及嘲讽。 一人一猫隔空进行了眼神上的一番厮杀之后,乔乔从怀中摸出了两枚渡来钱,当做船费付给了船老大,船老大收了钱,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诚实道:“……乘船的只有两个人,这个钱是有些多了。” 乔乔摆了摆手,道:“不多不多,我们这一行是三个人。”说着,指了指站在岸上的黑猫,“还有个那家伙。” 船老大先是愣了愣,然后扭头去看了看那只猫,然后挠了挠头,道:“姑娘这话怪吓人的。” “怎么?” “日高川附近一直都有妖怪的传闻,特别是日高寺对岸的真砂。”船老大道,“这也是为什么天黑了之后,日高川上的摆渡船都歇了船的原因,如果不是为了时平大人,我也万万不会接下这桩生意。” “有妖怪的传闻?”乔乔愣了一下。 “对啊。”船老大用力地点了点头,“以前就有前往高野参拜的礼佛之人夜晚被尾随的妖怪吃掉的传闻,不过前些年产屋敷家族派人来退治过,所以情况好了不少,只不过到了夜晚,大家也都不太敢出门。” 他一边说着,一边系好了船只,然后指着岸上的一个方向:“那边有几家旅店,几位可以先在旅店投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出发,也能在午时之前赶到产屋敷家族的。” 乔乔点了点头,向他道了谢。 而这时安纪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他的眼神有些迷蒙,一副刚睡醒的模样,似乎之前在船舱里睡了一觉,他见船已经靠岸,正准备从自己的衣袖里摸钱,乔乔将他推到了一边,说道:“小师父,我已经给过钱了。” 安纪的眼神这才逐渐恢复了清明,他连连摇头,说道:“这怎么能行呢,出家人……” 这个场景像极了小时候家长抢着付钱的模样,所以乔乔在他的推拒之词说完之前,就已经拉着他跳上了岸,他猝不及防之下,跌跌撞撞地跳上码头,还差点踩到站在码头上的黑猫,连忙在半空之中极限转体,这才避免了一场惨剧。 而黑猫从头到尾都冷眼看着乔乔与安纪,在安纪差点踩上自己的时候动不也不动,只甩了甩尾巴。 船老大见乘客都上了岸,便也解下了系在码头上的锚绳,一边撑着竹蒿返程,一边朝着岸上的人喊道:“走夜路一定要小心脚下,千万不要跌倒!” 在船上讨生活的人大多都有一把好嗓子,船老大的声音嘹亮又清透,还几乎喊出了音调,像是一首在急流伴奏中唱出的一首船工号子一般。 乔乔朝他挥了挥手,见他的小船上的灯在漆黑的河面上消失之后,才转过身,沿着码头的小路走去。 一到夜里,山区除了天空上的月光,便没有其他的照明,除了山林中的乌鸦叫嚷以及蝉鸣,也没有其他的声响。 安纪熟练地从行囊里摸出了火折子,用打火石几下打出了火星子,引燃火折子,当前走在了前面,他举着火折子在前方探路,一边提醒乔乔可以在哪边落脚,一边夹杂着自己零零碎碎的抱怨。 “怎么能让姑娘付钱呢……” 乔乔:“那你可以不把我当做是姑娘。”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纪叹了一口气,“我师父说了,我不能欠太多俗世的债。” 乔乔:“欠了就还啊,你是还不起吗?” 安纪步子顿了顿,才又继续向前走,只不过他的步子放慢了很多,似乎正分心去想别的事,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乌鸦的鸣叫,他也在同时,开口说道:“我还不起的……” 乔乔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他,自己其实是在变相地付鱼钱。 只是安纪并不知道这位陌生姑娘给自己付船钱是因为延历寺池塘里失踪的那几条鱼,他继续说道:“我是出家人,这不一样……” 他话还未说完,便猛地顿住了,而走在他身后的乔乔看他正要扭头过来,便咳了两声,道:“小师父,你先别忙回头,接着往前走。” “你的身后……” “我知道。”乔乔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颇有些头疼,然而她也不敢放送心神,而是埋下了头,接着安纪手中火折子的光芒,仔细地辨认着脚下。 在他们出发不久之后,她就感觉到自己身后跟着什么东西,一开始她并没有太过在意,不过走了一会儿之后,她就无意之中借着火光,看见了身后跟着一头体型中等的,毛茸茸的生物。 “那应该是送犬。”安纪见乔乔的话音之中并没有惊慌,便松了口气,道,“常常出现在晚上的山林之中,会尾随在行人身后,在行人抵达目的地之后,它会带走一些食盐一类的东西充当祭品离开,只要不害怕它就没事。不过你要小心脚下,一旦摔跤,它就会扑上来——” 只不过,他话音未落,乔乔就已经直直朝着地面扑去。 乔乔倍加小心地注意着地面上的凸起以及石子,但是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会被一条突然横过来的猫尾巴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她仓促之间收回了迈出去的脚,身体却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往前扑去。 而就是这一刻,她听见身后一直跟着的那只妖怪喉咙里发出了兴奋地咆哮,她一手撑在身前,而身体也半扭回去,借着火光,正好对上了那头如同狼一般大小、浑身灰黑的送犬。 平心而论,乔乔内心并没有多么慌乱,送犬只算得上是山林之中的小妖怪,她身边有在延历寺修行十几年的僧人,再不济,她也是个土地神,虽然神力还没有运用熟练,但是她相信,高天原上的神明绝对不会坐着看一个堂堂土地神死于山林小妖怪之手的。 在她内心各种思绪翻飞的时候,却见一道黑影闪过,她只来得及看清楚一张侧脸,一道如同白昼的利光便骤然间刺入了她的眼眸,这道光亮太过刺眼,使得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而同时,她听见了一声来自于野兽的哀嚎,甚至有几点温热的液体溅在了她的脸颊上,带着一股腥味。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 火光跳跃,照出了一派血腥的场景。 方才向她扑咬而来的送犬像是被什么外力撕成了两半,委顿在夏日茂密的草丛之中,鲜血溅了满地。 那个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的人也已经消失不见。 然而本该被血浇了满头的她,却只有脸颊上溅了两滴。 她有些呆滞地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的血滴,然后看见蹲坐在草丛之中,用自己的尾巴引发了刚刚那一场骚乱的罪魁祸首,黑猫。 黑猫淡然地与她对视,然后伸手舔了舔自己的前爪。 她猛然间瞪大了眼睛,然后立马用手撑起身体站了起来,她回过头去看安纪,却见安纪举着火折子,正有些呆愣地望着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