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位者》
1. 洞房
“咔嗒”一声脆响,一个细瓷酒杯碎裂在王姝宁脚边。
王家小姐姝宁神态自若,伸手替摔了酒杯的赵筠妍轻轻抚着胸口,一壁小声劝慰。
已带了醉意的赵筠妍涕泪满脸,神情却仍骄蛮跋扈:
“姝宁,你信吗?王爷他……他今晚洞房根本就……不会碰她!”她恨恨地又抓起一个酒杯,“……哼,洞房……不过是做给京城那位看的一场戏!我们之前打探的,绝不会错!”
十七岁的王姝宁安静地坐在赵筠妍对面的绣墩上,静静地看着这位洛城的“天字第一号”娇小姐,世镇北疆的军中第一门阀、镇北侯赵阔的幺女。
自从去年春,刚刚从京中来到洛城的萧藩王在洛城贵女们面前露了面,萧彻这个名字便成了深闺梦里的旖旎惊鸿。
他是萧氏皇族最年轻的皇子、当今天子萧铎的五弟,既有天家贵胄的清华,又带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凛冽。那张无铸俊面、那身翩然气度,那一派人中骐骥的皇族风采,只消一眼,便将满园芳心都揉作了绕指柔。
渐渐的,洛城的流水席间、锦绣帷中,悄然漾开了一则心照不宣的传闻:年方二十的萧藩王,与镇北侯赵家那位刚满十八的明珠赵筠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这风声一起,不知绞碎了多少帕子。
洛城军政与门阀的高庭深院内,年龄相仿的贵女甚众,她们总归有那么一两次机缘,得以窥见那位年轻王爷的身影。
年轻英俊的萧王爷总一副拒人千里的淡漠模样,却偏偏就是这般可望不可即的清冷,竟出奇地吸引那群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贵女。大有就此芳心暗许的,却骤然被那权势最盛之家的赵筠妍偷偷宣示了主权,各各俱是不忿。
王姝宁实则便是其中一位不忿者。
苦于自己的母族太原王氏,不过是洛城本地一名豪强地主,虽则掌控了大量田庄、佃户和私兵,与江湖草莽关系密切,与官场显贵也过从甚密,属于洛城地界上当之无愧的地头蛇。可若要与执掌北疆铁骑、圣眷正浓的镇北侯府相较,终究是云泥之别。
那王姝宁虽比赵筠妍还小着近两岁,却处处知进退,凡事皆委曲求全。因而虽则王姝宁也免不了暗暗惦念那位高大俊俏的冷面藩王,这番心思却从未吐露过半分。
哪知一年多过去,神女虽有意、襄王却始终无情,传闻终究只是传闻。
到了这第二年的深秋,萧藩王竟悄没声地与清流林家的小女儿林蔚结了亲!据说,还是天子赐婚!
赵筠妍何曾将那林蔚放在眼里过?
林蔚的父亲林之越,名头听着是响亮,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天子近臣,清流领袖。可那都是先皇时候的老黄历了。十余年前,林之越便以“体弱”为由,缩回了洛城老家,守着几卷旧书、一方庭院,做起了他的归隐名士。
在镇北侯赵阔这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眼中,林之越之流,不过是昨日黄花,空余清名罢了。
赵阔明面上尊其一声“林公”,给足这位帝师颜面,称其“道德文章,堪为世范”。然则回到侯府,那点子客套便化作唇边冷哂。
“林之越此人,迂阔而不切实际,”赵阔在心腹面前这般评价,“不知这天下,终究是刀枪剑戟打出来的、权谋机变守住的!若非他那个儿子……”
林之越之子林逊,年方三十五,却已是东宫太子太傅,是当今陛下萧铎着力栽培的股肱之臣。赵阔看不起林之越的“迂腐”,却不得不忌惮林逊手中的清议力量与未来权柄。若非碍着林逊这层关系,赵阔怕是连林府那略显陈旧的门槛都懒得踏上一回。
在赵筠妍看来,林蔚不过是靠着父兄余荫,尤其是兄长林逊的权势,才得了陛下赐婚,攀上了藩王的高枝。她自身有何值得称道?
就林蔚那张怯生生、血色全无的尖脸,那副说得好听些是弱柳扶风、说得不好听就是个病歪歪的弱质美人,却哪里镇得住那龙章凤姿的萧藩王?
赵筠妍总忍不住想起那回,父亲替自己邀了萧藩王至镇北侯府校场,参加骑射春会。
“王爷他……他必是那会子……便已知晓,陛下赐婚之事……”赵筠妍又是一股泪花儿涌出,“姝宁,你可知,那日……我的马儿惊了,直愣愣就朝着……他……奔过去……”
赵筠妍脸上带着泪,却止不住地媚笑起来。她醉是醉了,脑子却足够清醒,自不会说出,那日原本是自己有意惊了那马儿朝王爷奔去。
“我就那般滚入他怀中……姝宁,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忘不了他的怀抱……又硬又暖……还那般好闻!”她迷醉不已地回味着,突然皱眉,伤心地怒道,“我不信,一个有着他那般气息之人,会……会不爱女色……打死我……也不信!”
王姝宁叹口气,心中那股子不忿又炽然而生,心想萧藩王“不爱女色”的传闻,不还是从你赵筠妍这里散播开去的么?
那醉意迷蒙的赵筠妍仿若听到了王姝宁的心声,突然讪讪道:
“哼……你可知,他……‘不爱女色’之辞,是我偷偷听我爹……和他手下说话时……听来的!”
此话一出,赵筠妍突然将双手盖住自己嘴,两眼睁得老大,仿佛知道自己父亲私下里谈论这等皇族秘辛之言,实属大不敬,若被人当做个把柄抓住不放,这话可实实在在是能将父亲推入泥沼的。此刻她口无遮拦地趁着醉意说了出来,立刻便好生后悔,于是呆呆地、带了些威胁之意地盯着王姝宁。
王姝宁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温婉掩嘴笑道:“筠妍姐姐,快别伤心了,姝宁从来都相信姐姐所说……今日洞房,那林家小姐想必要做了房中摆设。”
赵筠妍神色放松了下来。说起这男女之事,她二人从来言辞大胆、无所顾忌,这也是她俩成了手帕交的一个主要原因。
此刻听王姝宁将话扯到了“洞房”,赵筠妍心中一颤,想着自己心中那人却与旁的女子名正言顺在一处,随时可能宽衣解带做那不可言说之事,心下烦闷异常,只想说服自己,那事绝不可能发生,当下一鼓腮帮子,说出番惊天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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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你道王爷为何至今日才……娶妻?京里那位……陛下……”她将声音压到极低地说道,“可是十五岁便结了亲,如今大皇子都已十五了……”
王姝宁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她委实没想到,这赵筠妍竟如此大胆,先前是捅咕萧藩王秘辛,此刻竟连皇帝陛下的宫闱之事,也敢张嘴便说了。
只听赵筠妍嘴上已然没了把门儿,继续说道:“王爷今年二十有一,据说已经被……那位催了又催,到如今实在躲不过去了,才……”
她又讪笑一声,仰脖喝下一口酒,“哈,结亲不算什么,洞房才是王爷的坎儿呢……”见王姝宁不明所以,她又“哈”的一声凑头过去,神秘万分地说道:
“王爷要守住他的‘龙根’,便不能与那林蔚洞房!可陛下……偏偏要断了他‘龙根’,如何断?……哈哈哈哈……”她嬉笑不已,满面洇红,将手指堵在自己嘴上,不再往下说。
王姝宁已圆睁了双眼,惊诧异常地接道:“若洞房……就会断了王爷的……‘龙根’?”
“哈哈哈哈……”赵筠妍仍嬉笑不止,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就这么哭着笑着地,她咕哝着说道:
“咱们这位当世俊彦的萧藩王,但入女体,‘龙根’即断!”
“此话……怎讲?”王姝宁好似根本没听懂这话,呆呆傻傻地问道。
赵筠妍流着泪嬉笑着白了她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折断的手势,哈哈笑着说道:“你当是那……那物儿断么?难不成王爷竟是个银样镴枪头?……傻女子,哈哈哈……”身子一歪,竟就这么趴伏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
子时过半,洛城藩王府婚宴的喧嚣已散尽。
洞房所在的内院正厅,名曰“锦瑟堂”,此刻静得能听见烛芯毕剥的轻响,空气中,隐约残留着婚宴时熏染的百合甜香。
厅堂一侧,紧邻洞房那扇紧闭的朱红雕花门扉外,两道身影静默而立。
为首者,正是从京城宫中赶来的敬事房总管太监高福安。
这高总管身着深紫色蟒纹常服,身形微胖,面皮白净得不见一丝血色,脸上总挂着那副恰到好处的谦卑笑容。
此刻他双手交叠置于腹前,眼神半阖,似在养神,却又像能将周遭一切细微动静都收入眼底。
他身后半步,垂手侍立一名年轻的小太监,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如同一个细小的影子。
脚步声轻轻响起。李嬷嬷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入,盘上放着两盏热气袅袅的夜茶。她步履沉稳,面容平和,眼底沉淀着数十年宫廷生涯历练出的精明。
“高公公,辛苦了一整日,喝盏热茶暖暖身子,早些歇息吧。”李嬷嬷将茶盏轻轻放落至一旁的酸枝木高几上,声音温和持重,“王爷与王妃已然安歇,此处有老奴守着便好。”
高福安缓缓抬起眼皮,面上笑容未变,声音尖细润泽,说了句:
“李嬷嬷客气了。咱家须得候着取了元帕……便了!”
2. 新嫁娘
见李嬷嬷不动,高福安不动声色地抬手从身侧高几上取了盏茶,放嘴边轻抿一口,轻声笑道:
“这夜茶好香……有劳李嬷嬷了。便说咱家在宫里伺候着,皇上娶后纳妃,哪一回不是咱家亲手操持,眼都不敢错一下?便是嫔妃们侍寝的规矩,也都是咱家亲自在旁提点,分毫不敢有差。”
他略顿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那扇紧闭的洞房门,“天家血脉传承,乃是顶天的大事。皇上对藩王殿下开枝散叶,看得极重,三令五申,嘱托咱家定要尽心竭力,不可有半分懈怠。您说,咱家怎敢因贪图一时安逸,辜负皇上的重托,疏忽了这分内的职责?”
李嬷嬷闻言,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微微凝敛。
她不再多劝,只轻轻颔首道:“公公忠心体国,老奴敬佩。”便安静地退到另一侧站定,目光平和地望向厅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只是在陪伴一位固执的旧识。
——
洞房内,是吞噬一切的红色。
龙凤喜烛足有儿臂粗细,在烛台上静静燃烧,跳跃的火光将满室蒙上了一层流动的暖昧红晕。
空气里弥漫着甜香,是名贵的龙涎香与女儿家脂粉气息交融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鼻端,竟有些令人窒息。
十七岁的林蔚,头戴沉甸甸的赤金点翠龙凤呈祥盖头,端坐在铺了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沿。眼前是一片密不透光的正红,以及金线刺绣的繁复纹路在极近处勾勒出的模糊轮廓。
她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或是因了头上这层掩覆了一切的沉重盖头,红殷殷地将她牢牢围裹住,令她透不过气;
又或是因了她身上层层叠叠、规制极高的亲王正妃婚服。她自然知道,那是以最上等的云锦织就,用金线、彩丝绣出凤凰、牡丹,又遍布了云纹滚边。看上去华美庄重至极,却也重得如同枷锁,紧紧包裹着她年轻的身体,让她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减弱,因而越来越陷入一种濒临晕厥之感;
更或是……因了她自己——
林蔚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的声音,感觉到血液涌上面颊的灼热,身上肌肤,如有针扎一般,又麻又木、甚而有些刺痛……
她直想跳起身来喊叫一番,却又哪里敢?
可是她真的真的,要昏过去了,是欢喜得……要昏过去了。
就便在十日之前,她还不敢去发了今日这般的一个梦!
她林蔚,何德何能?竟能……竟能嫁与……这位令全洛城贵女都心驰神往的藩王萧彻?!
林蔚从来未敢肖想过,自己竟能与萧藩王牵扯在一处!
她曾在去年盛夏,洛城一年一度的荷月文会上,远远地见了那位年轻王爷一面。那时分,他身着一袭玉白衫袍,身姿挺拔如孤松立雪,在满园锦绣华服中,简洁干净得几近冷峻。
林蔚向来自诩孤傲矜持,却在见到萧藩王的那一刻,她即刻自觉沉沦……
彼时日光斜入,金芒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轮廓。他微微侧头,与身旁那位青衫文士低语了一句,侧脸的线条利落分明,鼻梁高挺,面色有些冷白,恰如他的人,漠漠然,清冷峻切,好似对一切都无甚兴致,更好似一切都入不了他眼——那双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眼。
他绝非书中所述那些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因他脸上那种不经意间便能冲击到旁人的英俊之气,带出些兵戈般的锐利,仿如一柄寒光逼人的利剑,令人不敢直视。
他全然不在意周遭投来的或敬畏、或好奇、或倾慕的目光,神情中满是彻骨的森然淡漠。
他的对人举止并未刻意疏离,却就是从骨子里渗出一层卓然冷意,仿佛这天地万物,都与他毫无干系。
他甚至未曾向女眷所在的连廊这边投来一瞥,只将目光平静地掠过人群,未在任何一处停留,那身凛凛煞气已在他周围结出一道屏界。
那廊下的窃窃私语,就在他眼神了无痕迹的一掠之下,瞬间便低了下去。
林蔚即刻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眼前这位年轻的藩王,身上有一种混合了极致尊贵、极致疏离与极致危险的吸引力,像暗夜里骤然升起的冷月,明知清辉冰冷,却依旧让人忍不住仰头追觅。
那一刻,她哪里还管得了廊外蝉鸣、荷香馥郁?她的世界里,只剩了那一道玉白色的、冷峻的、极是遥远的身影,令她在此后的无数个深夜里,只要稍加放纵地令那模糊身影在脑海中冒出一丝影迹,便能在心底里觉出些隐隐然的疼痛来。
她哪里敢去期待,那个模糊身影、那阵深藏在心底的隐隐疼痛,竟终有一日,切切然来到了她身边,成为她摸得到、嗅得着的……自己的夫君!
这……该是天大的欢喜?还是……什么旁的……祸殃?林蔚心中隐隐约约这般想着,像个被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砸中了头颅与心窍的傻女。
先前不知何时,他突然进了来,低声说了句“便将那合卺酒喝了罢”。
只那么短短一句,竟惊得她手足无措,坐在那床沿上,不知该起身,还是该候着他来给自己挑了盖头。
就在她心腔内狂跳着、满脑子似要炸裂一般惶急之时,突然觉着鼻中嗅到一息极是清冽、带同了一丝苦涩、粗砺与干爽之感的味道,好似还混合了一层淡淡的檀香气味。
她心中瞬时软得一塌糊涂,心知他这气息便要陪伴自己余生了……同时竟有些惶惧不安起来,仿佛这气息,或会成了折磨……也未可知!
正心思纷乱着,那清冽涩砺的檀香之息离得更近了,一只细长硬实的手抓住她手肘,将她扶了起身。
只听周边几名侍婢小声惊呼着,忙忙慌慌地过来,递了合卺酒杯到二人手里。
林蔚越发迷糊,眼神低垂着,从那大红盖头下方看去,见那人精致的衫袍下摆上那幅似浪又似蛟龙的繁复图案,随了他步履微微晃动,在她迷蒙的眼中,竟成了令人眼晕的金色漩涡,仿佛要将她的神魂都吸摄进去;他那双着了绣金蟒纹朝靴的足,那般大,稳稳地踩于金砖地面上,与她裙摆下微微露出鞋尖的鸳鸯绣鞋,仅有咫尺之遥。
只听他喉嗓中发出一声似带了回响的“嗯”的一声,陌生而低徊,着实撩动人心。随即她拿了合卺酒杯的右手被他的右手绕住,她知道,这是他在邀自己喝下这交杯合卺酒。
于是她忙轻轻应和了一声,将酒杯举到自己盖头下方的唇边。
那人一个屈身,已飞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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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了杯中酒,那拿着空杯的右手仍绕在她手肘边,默然等待着。
林蔚霎时间便慌了神,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越忙越乱,竟被那酒呛得咳嗽连声。
几名侍婢忙过来伺候,待将她侍弄妥帖,复又在床沿上坐定时,那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到此刻,林蔚已呆呆地坐在那处,坐了个把时辰。
她开始纷乱地想,洞房花烛之夜……该当是这样的么?
她有些想不起来,母亲是怎生说的了。却清楚地知道,合卺酒……不该是那般草草了事的吧?
她甚至没能瞥见他面容半眼。
她不愿去想这令自己有些不安的细节,突然想起方才……他坚实硬紧的臂膀,贴着自己臂弯,带着他衣衫下肌肤的温度……
林蔚默默地心跳、脸红,这不过才碰到他手臂而已,自己便已有些承受不住了么?
稍后,他可是要……
林府中,教引嬷嬷专门“围帷授礼”,在屏风后以陶俑演示,教了她洞房之事。她这才知道,男女结为夫妻,和合交融,竟要那般赤裸相见,皮肉相接!
她这个细瘦娇弱的身体,此番是要全盘交出去……给他的了。
她亦羞亦盼。
因了母亲郑重告诫过的那句,“勉之敬之,夙夜无违”,令她要对夫君勤勉恭敬,就便夫君夙夜皆有那莫可言说之需,亦不可违背夫意,当“周旋侍奉”。
那教引嬷嬷又道,“初承雨露需忍微痛,如蚁啮肤”。教了她个咬牙、放松、止疼的法子。她却因而想象着,那般小小虫蚁,在肌肤之上噬啮一口,如何便需要如教引嬷嬷那般如临大敌呢?
她在那盖头下绯红了脸儿,想象着她的夫君,那曾远远地在阳光下将耀眼轮廓展露于眼前、卓然睥睨的年轻王爷,即将与自己赤身以对、肌肤相亲……
她早就坐不住了!
她身心俱感躁烈,有些焦灼地想,自己头上身上这套沉重而繁复的凤冠霞帔,还需压住自己多久呢?
恰在这时,她听见那几名候在一旁的侍婢,开始陆续往外离开。
一名婢子走到她身边,说了句“王妃娘娘,奴婢替您宽衣”。径自手脚麻利却轻柔如风地将她身上穿戴悉数摘落宽解。只一刻工夫,她头上重盖及头饰已除,身上也只剩了贴身裈绔和一袭薄薄的里衣襦裙。
林蔚看看自己,正觉着稍许难堪,又想起那教引嬷嬷所教洞房之事,实在不知此刻这洞房中所经历的一切,却是哪样的规矩。
王爷新郎倌还未来,这房中婢子却已将自己脱得即要上床的模样……
看她们行事间颇为有条不紊,又似这般作为本就是理所当然,自己心中疑惑反而显得怪异。
林蔚嗫嚅着正要开口问询一句,只见另一名婢子过来说道:“王妃娘娘,奴婢要将这烛火压熄了……”
林蔚闻言又是一惊,这究竟是哪门子的洞房规矩?
未及等她反应,那婢子已“噗噗噗”几声,将房中几处花烛烛火一一熄灭,随即出了门,将房门悄然带上了。
令人窒息的暗黑陡然压覆到头顶,林蔚吓得猛然伸手抠住床沿,在黑暗中圆睁了双眼,却哪里看得见分毫?
3. 暗夜
秋霜已重,暗夜无光。
藩王府内所设此处洞房,乃是一处多重庭院,外厅向内,有一方精巧雅致的隔花圃小院,过了那小院,方是那所做了洞房的一进三间雕花厢房。
新嫁娘林蔚衣衫单薄地坐在黑暗中,不多一会儿便冻得瑟瑟发抖,她忍不住朝床内伸手摸了摸厚厚的床褥,心中稍觉踏实了些,却牢牢记得教引嬷嬷所说,新嫁娘须得端坐以候新郎。
她突然有些委屈起来,未曾听说哪家新娘子竟要早早被解了凤冠霞帔,脱得跟个被拔了毛的小鸡仔一般,毫无仪态地等候新郎……
转念又想,这洞房内此刻黑漆漆一片,谁又能看得见啥?“仪态”与否,却也便不重要了罢!
实在想不清晰这王府上的规矩,怎的处处透着与众不同的怪异。
突然又想起,自己曾零零星星听来一些关于那位萧王爷的传闻。原本因了那些传闻极度自相矛盾,竟至令人无法相信。如今刚嫁入王府,便这般经历了一连串怪异之事,林蔚不禁有些嘀咕,难不成真是“空穴不来风”?
原来自打去年春,萧王爷来到洛城,惊艳了全城贵女。紧接着,贵女圈里便出了那“萧王爷不爱女色”之说;没过多久,却又跳出些打脸的消息来,道是那萧王爷非但不是不爱女色,实则是“太爱女色”……
林蔚向来不爱与那群以赵筠妍为首的贵女凑一处,觉得她们聒噪不知礼、胸无点墨、言谈粗俗。因而那贵女圈中的传闻,她便只是听见,实在是因了与萧王爷有关的话语,她也做不到全然摒弃在外。
此刻自己端坐于与那萧王爷的新婚洞房之内,竟是被满眼的黑暗包裹,身上也觉寒冷彻骨,却哪里像个等待新郎的甜蜜小新娘?
若那萧王爷是个正常的,又何至于要将这洞房搞得漆黑一片?
林蔚忽忽打了个寒噤,心中那层惴惴直接拉满。
若那萧王爷不是个正常的,却会是个“不爱女色”的,还是个“太爱女色”之人呢?
林蔚突然哂笑起自己来,亏得自己饱读圣贤书,深明贞静礼,自问也算得上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如今却在这黑暗里揣度自己夫君身上那不可与人言的阴微之私,若是被人知道了自己脑中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晦暗心思,自己身上那灼灼其华的林家小姐光环,怕是也要被人乱嚼着舌根给掰落了去。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外面一迭连声有婢子唤道“王爷……”
林蔚忙正襟危坐,知道那萧王爷已在外头,就要推门进来了。
只听那雕花木门一声微响,一个高大的黑影推门进来。
那身影直将那一门本就算不得明亮的月色,牢牢堵在了外头。随着木门在他身后一阖,房内复又回到伸手难见五指的一片漆黑。
林蔚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处,紧张得好似全身都板结住了一般。
只觉得那萧王爷站在门口,半晌未动,待他终于适应了房内暗黑,方慢慢朝着拔步婚床一步步走来。
林蔚鼻中又嗅到那阵清冽而涩砺的檀香气息,随即觉得那人已在身侧坐下。
她心中“咚咚咚”一阵狂跳,在漆黑的静夜中,只觉得那阵心跳声霎时间便已盈满了整间厢屋。
正紧张得无以复加之时,忽然听得身侧那人低声说道:“吾醉了,这便睡吧。”
林蔚心中疑惑,明明他身上并无酒味,却为何要说“醉了”。却质疑不得,只好应了一声“是,王爷。”
随即又觉着紧张个不住,身上板结一片。
刚刚感觉到身侧那人的温度,却一瞬间便消失了。竟是听见他一个翻身,已兀自躺倒。
林蔚心中一阵释然,同时又觉出无边的失落来。
她稳了稳心神,身上也实在是太冷,便慢慢朝里挪了挪身子,伸手一摸,便摸到软绵绵的床褥,忙轻轻牵起来抖开,随即将身子缩进那床褥,躺倒在外侧。竟是丝毫不知,那人到底睡在了何处,离自己又有多远。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房中鼻息渐起,那萧王爷径自安稳睡去。
林蔚整个身心都似进了冰窟一般:
这,就是自己与萧藩王的新婚洞房?
自己竟连他那张脸面,都未曾得到机会看上一眼!甚至不若那回盛夏里的远远一眼……那时分,自己尚能看见他长身玉立、天姿俊颜!
这……这新婚洞房里的奇怪黑影,便是做了自己夫君的萧王爷么?!
——
夜色下的皇城甘露殿,清冷月光洒落于殿宇飞檐,殿内隐约传来些丝竹之声,为这寂静的宫禁添了几分靡靡之意。
殿门外汉白玉阶下,一辆装饰着华丽羽毛的安车悄然停驻。
一名身材高壮的宦官从安车内扛下一卷浅绿色龙凤呈祥锦被,轻轻松松地将之放置到近侍太监苏全身前的长形几案上。
苏全,乃是当今天子、兴平朝简帝萧铎身边最为得力的宦官。
他眼神如同浸了油的珠子,直直盯入那卷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内,声音恭谨、却毫无温度地说了声:“江才人,规矩您是知道的,且容老奴验看则个……”
那锦被内传出弱弱的一声:“有劳苏公公……”
便见苏全伸出那双比女子更见嫩白的手,掀开那角被刻意留松的被角,只一抻一抖,那锦被便滑至案几下的绒毯之上,露出锦被中卷覆的江才人。
那浑身赤裸的江才人被突如其来的冷空气激得身上一抖,忙趁苏全验看之时,紧着用仅容两人听见的气音急促低语道:
“苏公公……求您怜惜……下次、下次若有机会,可否将妾身的名牌,安排在……第四位,或第五位?”
苏全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根本就没听见。
江才人心一横,声音更低了,微微颤抖着说道:“妾身兄长……前日得了一方鸡血冻石,色如凝霞,最是衬公公您掌印的威仪……愿献与公公把玩。”
苏全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在江才人脸上停顿了一瞬。
他自然明白她心思:第一个承宠,最是辛苦,却丝毫捞不着好。
萧氏皇帝,从先皇启帝,到如今这位简帝,那□□上实属难得一见的渴嗜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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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全从先皇启帝时便在宫禁内伺候,虽未成皇帝身边第一人,却也知那启帝沉溺于□□,常常整夜无休无止,嗜之不绝。那时的苏全,已是见惯了荒唐。
到了当今简帝萧铎,苏全荣升近侍大监之首,亲自掌理简帝床帏之事,方骇然而觉,这位萧氏第三世,其对于肉谷欠的渴求,已非“旺盛”二字可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无与伦比的饥渴。便如对某种蚀骨毒药上了瘾,须得不断加重剂量,方能暂缓那从骨髓里透出的空虚与焦躁。
苏全这无根之人,虽无法切身感受那男女之谷欠,但在宫中浮沉数十载,早已练就了一双洞察之眼。他见过贪欢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将□□视若呼吸一般不可或缺的。这已非享受,更像是一种……驱策,一种连皇帝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要命般的躁动。
眼前这江才人,并未承过首宠,却早已知晓,自己将要经历的会是怎样一番惨烈磋磨。
曾有那等因承了首宠,而至于身子毁损,无法再有生育的可怜妃嫔。要知道,能入宫侍奉者,本都是有些根基的女子,无非想在这皇宫之中得了圣眷,一朝怀上龙种,从此母凭子贵,得享荣华。若因与那皇帝的床帏之事,便连这唯一可傍身之能都给耗损了去,却令这些女子如何承受得住?
苏全叹口气,同样以气音回她道:“江才人有心了……”
当今天子,后宫三千,并非虚数。这江才人今夜入殿历劫之后,还有没有再于床榻上见到天子的机遇,可真真是不好说了。
苏全不欲多说,只将那只细白的嫩手,在江才人手腕上轻轻压了压,给她个安心,随即扬声道:“送江才人入殿……”
那高壮宦官立即上前,熟练地又将江才人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苍白小脸,随即躬身将她扛起,迈过那高高的门槛,走向殿内那片暖昧不明的光晕中。
夜还很长。苏全暂喘口气,等着迎来第二名妃嫔。
哪知并未过去多久,苏全便听殿内传唤,令苏公公速至。
苏全满脑子疑惑,忙小跑着一路进殿。跑到前头偏殿时,迎头碰见那江才人衣不蔽体地蹒跚着出来,一名宫人在一旁大喇喇地牵扶于她,弄得那可怜的女子满面痛苦。苏全忍不住轻叱一声“好生伺候着”,那宫人才摆出一脸恭敬之色来,将脚步放慢了些。
苏全一口气不停,一直奔到简帝萧铎寝殿内堂。只见一批宫人正忙碌着更换熏香、被褥。那身形高大的皇帝萧铎一身精赤地站于榻边,身前跪了一名长相清秀的宫娥,手持濡湿的巾帕替他擦拭着那物。
苏全哪敢直视,直接跪伏在地,口呼“万岁”,待皇帝示下。
萧铎浑不在意地转过身来,那物仍见雄势,晃荡着随了他几步过来坐下,即刻便有另名宫娥将丝缎寝衣替他披在身体上。
只听萧铎开口问道:“朕突然想起来,今日……可是朕的皇五弟大婚之日?”
苏全点头称是,正要说一番恭祝之言,被皇帝一抬手止住,说道:“后头的牌子都弃了吧,你速速去把吴上人给朕请来!”
4. 龙亢之疾
“上人……今日可有做法?”
萧铎在甘露殿偏殿的御案前焦灼踱步,一见内侍引着吴上人进来,立即挥退左右,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那吴上人一身玄色道袍,须发皆白。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年仅三十、却身躯虚泄的皇帝。
甘露殿内虽未曾断绝熏香,却始终弥漫着一股稍显腥膻的欲气。吴上人自然知道这欲气自何而来。
吴上人早在先皇启帝时,便已被请至宫中。
先皇启帝耽溺XING事,竟至在大皇子萧铎之后,一连有三名皇子皆现身心之疾。于是启帝遍访名山,请来巴蜀青霄观得道上人吴明真。
据传那青霄观祖师曾于晋时得道,观中道士皆精通道藏,尤擅斋醮科仪与丹鼎之术。吴明真更是其中翘楚,民间盛传其能“沟通幽冥,断人休咎”,有祈雨则霖、祛病如神之能,被视为半人半仙的存在。
那吴明真入宫后,与启帝密殿深谈,判曰:
“陛下身负‘龙亢之疾’。因陛下乃是真龙之体,先天元阳过炽,远超常人。此气刚猛无俦,于陛下是精力之源,然于孕育子嗣,尤其母体若根基稍弱,便如烈火烹油,胎儿难以承受,故有灵光受损、形体不全之厄。”
此言一出,启帝如醍醐灌顶,立即奉其为上宾。
那吴明真也不含糊,于皇宫禁苑内起八卦丹炉,为启帝特炼紫金丹;
又设七宝琉璃坛,为皇室祈福,祈求“荡宫闱秽气,固龙脉子息”。
经吴明真调理后,启帝自觉不再似以往那般时刻亢奋,却更为凝练持久,心神也清明许多。
更为灵验的是,一名其后得了圣眷的宫娥竟平稳产下皇子,即是老五萧彻。
因有神道上人介入,启帝尤为关注这五皇子萧彻。
而这萧彻自降临人世起,便宛若天授,竟似集了万千钟灵毓秀于一身。
据传其母宫娥陈氏临盆当夜,便由司天监奏报,有紫气如盖,萦绕产阁之上,经久不散。
待到萧彻满月,抱至御前,更是了不得。只见那婴孩肌肤莹润胜雪,一双眸子漆黑明亮,如浸于寒潭的墨玉,灵动有神。将那启帝看得心都化了,当即赐下无数珍宝,并决意将其母晋位,以配此麟儿。
此后,萧彻更是日显神慧。他三岁成诵、五岁开蒙、至六七岁时开始习武,更见龙凤之姿、气度天成。
如此一来,启帝对这幼子的宠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而将其母陈氏升为贵妃。自然引得其时已立太子的萧铎及皇后一党的侧目与嫉恨。
待萧彻长到十来岁时,启帝日见昏聩,多将朝事交与太子萧铎。那萧铎便开始有意拉拢吴上人。
他一则是想请吴上人替自己调理“亢疾”,因萧铎也早已发现,自己比之父亲,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则,萧铎深信吴上人之能。父皇所生五子,唯有自己与老五身心正常且智慧健硕。自己显然已承袭了父皇的“龙亢之疾”,且深感其耗竭之力。只不知五弟又如何!
若五弟如此一名“得上天独钟”之人,竟连那如诅咒般的“亢疾”也躲了过去,则自己日后那皇位,怕是极难保得住了!
吴上人设坛整月,迎下两则判词。
一则是“彻有龙根,非登极不得入女体”;
又一则是,“彻体内亦有龙亢之疾,只隐而不发”。
两则判词一生,太子萧铎着实长呼出一口气来——那实在是极度矛盾与令人撕裂的两则判词。若五弟萧彻此生真要受此二则判词所制,我萧铎又何惧于他?
因萧铎太过清楚那“龙亢之疾”的苦楚,发作起来恰如焚心蚀骨,直能令人理智尽失!他因而十四岁便纳妃,十五岁已得子。其后更是无所节制。父皇启帝知其难处,因而并不来干涉,竟至整个太子东宫盈满了莺燕脂粉。
然而奇怪的是,五弟萧彻日渐长大,一直到他二十岁时、启帝驾崩那年,他竟似始终未曾受那“亢疾”之苦。其位于京城东侧的五王宅里,一直安安静静、平平顺顺,莫说纳妃娶妇,便连个年轻些的婢子,也是少见。
已然继位当了皇帝的萧铎,因而越来越感到忌惮。五弟如此负痛隐忍,莫不是一心只在“登极”?若真如此,唯有令其入了女体,断了其龙根,方能断了他的“登极”之径!
正是因了简帝萧铎的此番忌惮与念想,于是在萧彻到洛城就藩的第二年,便将清流林家的幺女林蔚赐婚于他。
若萧彻因之断了龙根,自是最好;若他仍是自持不入女体,便可治他“抗旨不遵”、“轻视清流”之罪,同样有理由削藩整治于他。
此刻,吴上人听闻简帝萧铎上来便问“今日可有做法”,自然知道他念兹在兹的究竟是何“法”。便稽首一礼,古井无波地说道:
“陛下,贫道已在紫极宫布下引龙阵。今日洛城王府内红鸾星动,喜气盈门,正是天地间情欲之气最盛之时……辅以贫道这引龙阵法,除非那萧藩王乃是土木顽石,否则断难抵挡洞房花烛之诱。”
萧铎眼中阴鸷深沉:“好,好!朕倒要看看,他还能忍到几时!”忽又将声音拔高,烦躁道:“上人,这些年过去,你总说他亦有亢疾,只隐而不发……朕……朕却实在难信!上人替朕调理多年,实有成效,但……仍是难耐,恨不得……恨不得要将身下女子撕碎了才好!朕每每都需要数名妃嫔才能稍解其苦,根本无法抑制!”
他喘着粗气,似是又进入了那般煎熬之中,面上满是痛苦与放纵交织的扭曲之色:
“可他呢?他今年已二十有一,从少年气血最旺时至今,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如何能忍得住?这需要何等恐怖的意志力?!”
萧铎猛地盯住吴上人,眼中已不仅仅是忌惮,而是彻骨的寒意,“一个对自己都能如此狠绝之人,若放任下去……”
吴上人缓缓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极具蛊惑力:
“所以,陛下。今日便是绝佳时机。只待他情动破身,他便再非‘潜龙’,不过是无爪之蛟,再也无法与陛下这九天真龙相争。”
——
洛城藩王府,锦瑟堂内,红烛高照。
身负重任的敬事房总管太监高福安强忍了睡意,死死盯着那扇朱红雕花门扉。
虽则门内还需经过一方隔花圃小院,才是那所一进三间的洞房厢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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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福安仍丝毫不敢怠慢,只等萧藩王一出,他便要抢过去,收了那元帕。
隔花圃小院周边的廊下,十余名身裹夹袄的侍婢一丝不苟地候着。
王爷与王妃的洞房之夜,随时可能唤水或其它所需。
廊下候着的这些,无一人敢打盹。一个时辰后,他们便可与廊外下人房里的侍婢换班,好歹能进到内里去,热乎乎地躺一会儿。
深秋霜降,竟比之纯粹冬夜,似更加难熬。
洞房里,一直是静悄悄的,一片暗黑。
一直到天边隐隐见出一线鱼肚白色,侍婢们相互之间能看清眉眼时,也未能听到洞房里传出任何动静。
林蔚睡得极不踏实。
她身子本就瘦弱体虚,先前又衣衫单薄地坐在床沿上候了好久,待那萧王爷一声不吭地进来、又自顾自地睡下后,她才浑身冰凉地躺下。心中又是疑惑又是伤怀,自怜自艾了大半夜,身上也没暖和过来。不知到了何时,才那么哆哆嗦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好似听见那萧王爷轻声唤她“锦儿”。她怔忡不明地想,王爷却从何处知道了自己家里人常唤的小名?
随即觉着身侧那人朝自己这边凑了过来。
林蔚惊喜难言,心道“夫君终究是过来疼爱自己了……”又是稍许紧张起来,却掩不住兴奋与期盼,暗暗将身体放松、敞开,想着要好好奉迎夫君才好……
就这般甜蜜洋溢着,她心底里忽然生出一阵隐约的担忧,心想,这可千万莫要只是个美梦才好……
越是有了这重担忧,她越是觉着不安,忍不住轻轻唤道,“王爷……”想一想,觉得不妥,便将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唤着“夫君……”
正在心中来回琢磨着,渐渐觉得身上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终于眼皮一跳,将双眼睁开来……
原来先前那番甜蜜,果然……只是个梦。
却见那梦里“夫君”,那位身躯高大硬紧的萧王爷,此刻正死死压覆在自己身子上,重得无以复加,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又惊又喜,在黑暗中,却是根本看不清他面容,就连他那张脸,此刻究竟在何处,也是不知。
她只得轻哼出一声,试着像梦里那般唤了声,“夫……夫君,你……可要掌灯?”
身上那人并未答话,好似愣了一下,随即便加快了他那番动作。
林蔚忽然觉得双腿被那人一下子拨开。
她正惊惧莫名,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时,陡然觉出下头一阵极度尖锐的割裂刺痛,像是有把尖刀,不管不顾地扎入了自己身体……
她禁不住长声惨呼出来,“啊……”
这凄然惨烈的尖叫之声,穿过洞房那扇雕花木门,穿过洞房外那方隔花圃小院,又透过那扇朱红雕花门扉,一直传到了烛火通明的锦瑟堂内。
坐在锦瑟堂下首的李嬷嬷闻声一抖,闭了闭眼,呼出口气来。
高福安微眯的双眼也随即睁大,仍盯在那门扉上不放,却接过身边小太监递过来的新沏的热茶,狠狠地喝下了一口。
“这天……都快亮了吧!”高福安叹着气说道。
5. 小麻烦精
寅时末,天光微亮。秋末的晨雾如一层薄纱,笼罩着沉寂的藩王府。
萧彻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视的脸上,一派清冷肃然。他已穿戴整齐,一身墨色常服,外罩玄色大氅,正带了长随韩青,穿过连接内院与外书房的长廊,准备出府。
每五日,他必以藩王身份,例行检视洛城都督府下辖军队的日常操演与防务交接。
今日,想来都督大人刘骏必是想当然地认为,藩王萧彻应于新婚洞房流连不起,便不会去城防了。
就连韩青,虽则天未亮时便已候在外堂,却在见到萧彻大踏步走来时,仍微微一怔。
主仆二人并无多话,径直前往外院马厩。
却在经过东偏院苑圃外的月洞门时,远远看到一个浅青色的小小身影,在那苑圃外墙墙根下一闪而过。
韩青甚是警觉,脚下一顿,立时便要跟过去,被萧彻伸手拦住。
是那个十一岁的林家小姑娘!萧彻的眼神微动。
他目光中闪过一丝奇怪之意,紧随了那小姑娘细瘦纤弱的身影。只见她走得甚快,眼神专注,一径扫过路旁的树木、假山、乃至墙角泄水孔洞……
那神态,竟不似一个好奇闲逛的孩子,倒像是一个……在勘察地形的斥候。
“王爷,可要属下将她叫过来问话?”韩青低声请示。
一个内院女眷,即便只是个小女孩,清晨独自在此窥探,于礼不合,也引人疑窦。
萧彻抬起手,轻轻一摆,止住了韩青的动作。
若不是萧彻早已清楚这十一岁小姑娘林漪白的底细,她今晨这般颇为诡异的行为,确乎值得被人拿住查问一番才是。
这林漪白,乃是新王妃林蔚的侄女。其父便是那个“攀附权贵、休妻再娶”的太子太傅林逊。
据闻这林漪白,小小年纪却性情古怪,不为林家所容,尤其被林家祖母嫌弃,这才如同一个多余的包袱,随着她那位姑母,一并被塞入了藩王府。
说起来,这小姑娘确乎也算命苦。
父亲林逊抛妻弃女;
母亲薄氏被休弃回娘家后,因遭受巨大打击,兼之体弱多病,精神萎靡,长期卧床,无力也无心照管女儿;
祖父林之越出于士族门楣的体面,将无人照管的孙女留在洛城林府。前几年看似还好,到林漪白九岁那年,她突然性情大变,变得少言寡语、阴郁深沉、行为更是多有怪异出格。
终于在祖母林老夫人五十岁寿辰当日,那奇怪的小姑娘竟被满园高朋发现,其躲在荷花池边……炼丹!甚而笨手笨脚地将她自制的“炼丹炉”给整个炸塌,连带着将个荷花池沿,也一并炸垮了,弄得满园泄水,一塌糊涂。
当时便有人高呼“此乃妖术”、“此女不祥”……
寿宴被毁,林家沦为笑柄。林老夫人又惊又怒,认为林漪白是“邪祟缠身”,要来祸害家门,当场气得几乎晕厥。
此事之后,林老夫人便起心要将这小灾星推出门户,多次寄信给京中的儿子林逊,令其想法将自己女儿带走。
林逊却又如何做得到?
最终在小妹林蔚嫁于萧藩王之前几日,林逊竟得林蔚表示,对这小侄女十分喜爱,愿意携她随了自己一道。
又因林逊早年随林之越在京时,曾与皇子萧铎、及年纪尚幼的萧彻同读于京城太学,算是有“同窗之谊”。
于是林逊手书一封,以“祖父祖母年迈多病,无力照看顽童。念及林逊与王爷旧谊,特让漪白随姑母前往王府,望王爷念故情,允其在府中觅一席之地”为由,将十一岁的林漪白,像个小尾巴一般,随林蔚一路进了藩王府。
此刻,那小尾巴已一溜烟地,从那苑圃外墙处,走到了外院另一头,小小的身影已消失在那边厢的月洞门外。
“一个麻烦精罢了,”萧彻微蹙了长眉,收回眼眸,“林家送来的,又何止一个麻烦。”
他朝韩青轻点点头,拢了拢大氅,转身继续向外走去,步履沉稳,不再回头。
——
辰时刚过,总管太监高福安便由小太监引着,来到锦瑟堂外厅。
他早已令人取了那沾染了殷红血色的元帕,也算是此行差事完满,因而他面上那副谦卑得体的笑容里,终于是添了分释然。
林蔚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杏子黄云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已是一派王妃气象。眉眼间却仍存了一丝新妇的羞怯与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奴高福安,给王妃请安。”高福安躬身行礼,声音尖细而清晰,“老奴即刻便要启程回京,特来向王妃辞行。”
“高公公一路辛苦。回京后,还请代本妃向陛下叩谢天恩。”
“王妃娘娘客气了,此乃老奴分内之事。”高福安笑着应承,话锋随即一转,语气间满是关切,“陛下对王爷与王妃的婚事,是打心眼里高兴。临行前还特意嘱咐老奴,定要问问王妃,在王府一切可还习惯?与王爷这新婚……可有琴瑟和鸣?”
“琴瑟和鸣”四字,他咬得稍重,那双灼灼而精的眼睛,更是瞬也不瞬地落在林蔚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蔚的心猛地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昨夜洞房内那一片漆黑与森然冷意、王爷身上那息冷冽涩砺的檀香之味、那个压得自己喘不上气的又重又硬的身躯、和……那一阵撕裂般难耐的极致刺痛……这一切,模糊而混乱,带着令她不知是喜是悲的复杂色彩,乍然涌上她心头。
不知为何,她突然觑到站立在斜对面的李嬷嬷,那鬓发已白的妇人,眼中竟似带着和王爷……一般模样的精光。虽则自己还未曾这般近距离地看过王爷一眼,却有种奇怪的感觉,王爷眼中的光芒,必和那李嬷嬷眼中的光,是同一种。
林蔚不禁垂下了眼睫,避开高福安、也避开李嬷嬷,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声音维持着平稳:“臣妾实不敢劳陛下挂心。一切都好,王爷……待我甚好。”
高福安笑着又追了一句:“是啊,陛下挂心,太子太傅林大人想必更是记挂。老奴回京,林大人定然也要召问,不知王妃可有什么话,要老奴带给林大人?也好让林大人知晓王妃与王爷夫妻恩爱,放心宽慰。”
林蔚突然有些疑惑,这高公公一再强调和询问,自己与王爷是否“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好生一副要替自己做主的模样,好似在说,若王爷未曾与自己恩爱,他便会上禀皇帝陛下,誓要令王爷死心塌地与自己欢好和谐才能罢休一般。
想到此处,林蔚突生惧意,自己何德何能,竟被皇帝赐婚与那般丰神俊秀的王爷!又何德何能,竟得皇帝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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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新婚是否和睦……
莫不是,自己竟成了皇帝与王爷较劲的……一个工具?
一念及此,林蔚突觉心中气苦难言,却丝毫不敢溢于言表。她不敢多说,生怕言多必失,泄露了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虚实”。只能依着大家闺秀的教养,重复着得体而谨慎的言辞:
“请公公转告兄长,小妹在王府一切安好,请他不必挂念。”
——
洛城杏林巷,济世经络堂门口,一个头发蓬乱的青衣小僮急匆匆地从门外“呲溜”一声钻了进门。
守门倌儿正拿着扫帚,前前后后地打扫着前庭,见那小僮溜入,他双眼一瞪,呼斥道:“小白,今日可被我抓到你晚了,必要将你告到先生那里才得!”
那小僮正是着了侍童衫子的林漪白。
她今晨一大早,便在王府里熟悉地形。那王府毕竟比不得林家宅子,地方又大、地势又甚乱,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摸出一条方便自己随进随出之道。待到她终于掩人耳目地沿了那道儿出得王府,仍是晚了,恰被那平日里便不太好相与的守门胡倌儿抓了个正着。
林漪白站定叹了口气,从袖中荷包里取出一颗圆润的珠子,唤了声“接住了”,扬手便将珠子扔了给胡倌儿,脚步不停地朝里头快步走去。
那胡倌儿在身后惊问,“你哪里得的这大海珠?”
“偷的!”余音仍在,人已经跑没影了。
堂内弥漫着药香。
林漪白悄声疾走过外廊道,侧边是一间间以屏风格出的“格子医间”,十余名济世堂主人黄柏仁圣手亲传的大弟子,正各自在“医间”内忙碌着,给手下病患施针、揉穴……
林漪白伸伸舌头,疾步走向长廊最尽头,那里有几处专门留给堂内“末位弟子”的小空间。
待她走到自己那所“格子”时,不由得一愣。
只见那处竟密密地候了十来号人。
这些人,都是城中贫苦人家,身有顽疾痛楚,却无力支付昂贵的药石费用。经络堂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允许他们前来,给末位弟子充当练习针刺、揉穴的“实验者”,算是各取所需。以往,长廊尽头的“格子”是最冷清的,毕竟谁也不想被生手折腾。
可自打小白来了经络堂后不久,情况悄然变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走投无路之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躺上了小白的诊疗榻。见这沉默寡言的小僮,下手极稳,认穴奇准,她问的问题也直白清晰:“此处是酸、麻?还是胀、热?”“这股气是往肩膀走,还是往手指窜?”“现下是不是觉得喉咙松快了些?”“……”
更神奇的是,好些人顽缠在身多年的痼疾,以往是管一管能得些许好转,其后又强势翻转,往往比先前更见痛楚折磨,却经过这小白个把月的“实验”,竟是彻底好转了起来。
一传十,十传百。这些只能当“实验者”的穷苦人,渐渐知道这经络堂内有个不爱说话的青衣小僮,手底下有真本事,且不用花钱!
林漪白呆呆站于那处半晌,小脸一白,突然冒出一句:
“我这般给人瞧病,也就今日了。往后一日只瞧一人,却要随了我诊看问询,时辰长短,须随了我说,我愿诊一刻便是一刻,我愿问一日便是一日。愿者,稍后在我那名簿上,按日子登记便了。”
6. 天才少女
日影西斜,橘色的光芒透过济世经络堂书阁的雕花木窗,在一格一格的医书上投下斑驳光影。
林漪白细瘦的小身板,整个趴伏在一大幅摊开的《明堂孔穴》古卷中,小小的手指沿着繁复的经络线条缓缓移动,唇瓣无声翕动。
她有些恼怒地揉了揉自己眼睛,凑得更近了些,细细地看那画得有些模糊的经络节点。
自她穿越到这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官家小姐林漪白身上,不过两年光景,她发现这副新眼睛,竟慢慢变得近视了。
她有些发愁,这个年代,可没有近视眼镜!
不过好在这个“古人”的年代里,竟有好些在她的时代没发现的好玩又可学之事,例如——经络。
她,叫陆青慈,是一名十七岁的天才少女。
她的人生原本被一系列打破记录的符号标记着:十三岁入剑桥,十五岁以一篇关于量子纠缠在生物信息传递中潜在模型的论文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随后转入跨学科的神经科学与脑机接口领域进行博士后研究。
在她刚刚进入十七岁时,她突然被一个近乎玄学的领域吸引,想研究“上古文明中的能量符号”等问题,于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导师扼腕的决定:自行终止了当下的研究,不顾几位资深教授的极力劝阻,收拾了行囊,准备前往苏格兰拜访一位研究凯尔特神秘主义的老教授。
她的父母丝毫没感到惊讶,像这样的“半途而废”,或者说学习上的“移情别恋”,在陆青慈身上早已发生过多次。因她若发现一项自己感兴趣的知识或技能,不去将之吃透、钻研到极致,她是决不会罢休的。因而在她短短十来年的人生里,她已经通过学习,掌握、甚至精通了多种技能……
如果一定要用一项匪夷所思的技能来说明,这位陆青慈的爱好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那便是被她花一周时间玩明白了的仿妆易容术。她竟学着互联网上仿妆博主的模样,自己开了个频道。不同的是,她全程直播,让自己在镜头前从明星变到总统,整整一日,变换了十几个名人形象,一口气攒下了上亿粉丝后,乍然关停了频道……因她又相中了另一件有趣之事。
就在陆青慈准备前往苏格兰之时,她在英国国王十字车站的第九站台候车,突然有名抢匪抢夺了一位女士的手提包,疯狂地朝她的方向冲来。混乱中,那抢匪为了摆脱追捕,猛地将那沉甸甸的皮包像链球一样抡起,向后甩去……
“砰”的一声闷响,便是陆青慈脑中最后的声息。
待她再度醒来时,她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稚嫩、小巧、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手。
陆青慈……已成了九岁的林漪白。
此后在林府的两年,是充分见证一名曾在父母完全理解和支持下得以释放天性与挥洒智慧的天才少女,换了在一个思维固化板结的封建官僚家庭里,遭受打压与白眼后,会如何成长的两年。
所幸天才少女对来自于人的情感需求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极低。她只在乎宇宙与自然世界中那些迷人的、令人废寝忘食也要去探究答案的各类谜题。
好比——经络。
一个月前,黄柏仁黄圣手被祖父林之越请到府上时,林漪白偷听到几句那黄圣手所述人体经络之奥秘,由是即刻深深迷上了人体经络。
她随即偷跑到济世经络堂,发现可以“付费”就学,只需半两银子作束脩之礼,便可进到经络堂内当弟子学徒。
十一岁的林漪白手无闲钱。远在京城的父亲林逊给祖父林之越孝敬了一份例银,当作抚养照管女儿之资。例银并不算多,祖母曾叨念着仅够吃穿而已,曾因林之越琢磨要给林漪白请个塾学先生,都起了些矛盾口角。
天才少女怎可能被点银钱难倒?!
她另一世里早在七八岁时,就曾自行制出过彩色玻璃和树脂塑料等玩意,那些美丽的小玩意在现代自然不值钱,在古代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物。
林漪白悄悄捣鼓一夜,制出一大堆各种色彩与形状的漂亮珠子,再以丝线将它们穿成饰品,次日带到洛城集市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珠宝行一亮,她都还未曾说出什么推销之辞,便被“识货”的老板包圆买了下来,生怕漏了一两件流到外面,自己便没法囤积居奇了。
如此这般,济世经络堂的末位弟子里,便多了个名叫小白的青衣小僮。
按照经络堂规矩,只要每日里完成自己“格子间”的日常任务,便能到书阁里阅读各类典籍与参研黄圣手亲修之《周身经络总览图》。有问题时,亦可在每两日一次的释疑时间里,去到黄圣手医堂内请教与聆训。
林漪白到这经络堂将近一月,早已将那《周身经络总览图》背了个滚瓜烂熟,经络堂书阁内她觉着值得一读的书籍,也快要被她读尽了;
每日里在“格子间”里的施针、揉穴、疏通经络等实操,她一刻也未曾浪费,全用以印证书本与经络图上所述之理;
去找那黄圣手请教之事,这位小白也成了十余名弟子里最是不厌其烦、喋喋不休的那一个。
正读着《明堂孔穴》的林漪白,忽然听外头有人唤她,“小白,先生唤你去一趟正堂。”
黄圣手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医案后,面色不虞。
见林漪白进来,他将手中茶盏轻轻一顿,责道:“为师听闻,你那医间今日拒了好几人……”
林漪白站在堂中,身量尚不及医案高。她皱皱眉,并未答话。
“更有甚者,你竟擅自告知众人,往后每日只瞧一人?”黄圣手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林漪白挑挑眉,仍不答话,因上述问话,问的皆为事实。
黄圣手询话间,一顿再顿,便是在等这小白回应。却见她始终一言不发,有些恼怒起来:
“我经络堂悬壶济世,有教无类,岂容你如此任性妄为?这般行事,不合规矩!若你在此不能安心遵从我经络堂规矩,你便当不得我堂中弟子……”
“先生,”林漪白面无波澜地开口,声音清脆,“我入馆时交的半两银子束脩,若我没记错,该是普通学徒的三倍有余。按市价,这笔钱已足够在寻常医馆学成一位能独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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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的执业医师了……”
黄圣手一愣。那林漪白当初自己冒冒失失闯过来,询问进学之事,经络堂管事不知她根底,见她穿着打扮俱是大户人家小姐的模样,有心逗她,便胡诌了个“半两银子束脩”。
实则官设医馆也才收半匹绢作为束脩,半两银子大约能买两三匹绢了;而如经络堂这样的民间医馆,为了能收上弟子来,通常并不要求学费,往往只令弟子做了免费长工,在劳作中慢慢学习医术技能。
哪知林漪白并未含糊,没过两日便缴了半两银子来,因之入了经络堂。待黄圣手知道其间过节,见那管事递过来明晃晃半两银锭,心想再要还回去也是不好,想着便多费点心思教那位大小姐便好。
此刻却被那小女子点出当中差价来,一时间说得黄圣手面上挂不住,回不出话来。
只见那小白目光仍是平静,丝毫没有因多交了钱而要拿捏住人的意思,却将身后那本刻本的《周身经络总览图》拿出来,将指尖在上头轻轻一点,说道:
“我付学费,是要来学这经络之学的,不是来当义诊郎中的。若您仍是觉得不妥……”她展开手中刻本,“我还可用完善您这幅《经络总览图》来做交换。”
黄圣手心中已是“瞠目结舌”!眼前这小小女童,竟敢拿了自己的毕生之学在此信口雌黄、大放厥词!他哑然失笑,前头近一月时间里,这小白确乎提过些令他刮目相看的问题,其学习的速度也在自己弟子中出类拔萃,却万万没想到,她敢张狂放肆到这般地步。
他正要挥挥手将她赶出堂去,却见那小女童将手中刻本“哗啦”一声在医案上铺开。她伸出纤细的食指,精准地点向图中几处连线。
“足厥阴肝经,循行过中都穴后,应向内斜上一寸三分,而非您所画的直行。”
“手太阳小肠经,‘肩中俞’与‘肩外俞’的关联气脉,您漏画了一条分支。”
“还有这处,任脉与冲脉在关元穴下方的交汇示意,根本就是错的。”
“……”
她一壁说着,一壁毫不客气地伸手搭上那黄圣手身上某处穴位,用力一掀,再顺了那力道所指,一路将手指划过,将她方才所说,择其要在黄圣手身上做了番印证。
黄圣手初时还面带怒容,但随着她一条条说下去,又加了上手示意,他青白的脸上,面色由愤怒转为惊愕、再至凝重。他凑近图纸,手指微微颤抖地比对着她所指之处,额角竟渗出些细密的汗珠来。
林漪白看着他变化的脸色,知道胜负已分。她收回手,下巴微扬,却并无得色,只淡淡地继续说道:
“这几处,只是我今日在那几人身上印证得出的错误,可惜的是,那医间内所排之人实在太多,我没法子逮着一人深究下去……不过,自明日起,我便只收一人,想来至多再需月余,我即能将这图中错处一一找出,更正过来。”
她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副又是任性、又是理所当然的漠然模样,令黄圣手一时间竟觉无话可说,心中隐隐觉出些怅然和惧意来。
7. 姑父!
藩王府的秋夜,寂静又冷清。
落叶被风刮过石阶,发出簌簌细响。廊下的灯笼忽忽摇曳,将光影拉扯得忽明忽暗。
林漪白那道小小的身影,如一只夜行的狸猫,从王府西北角一处假山与院墙的狭窄缝隙间钻了进来。
她实在不易,竟在藩王府里寻摸出这条仅容孩童通过的隐秘小径。
林漪白快步走向自己位于王府偏院一角的寝屋。
那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
因了屋内主人不在,她唯一的仆人云娘便只在屋角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就着那微弱的灯光做针线活。
云娘是母亲薄氏从前的陪嫁丫头,性情温顺得稍显懦弱,因心疼小小姐无人照拂,自愿留在林府,此番又随着来了藩王府。
林漪白刚推门进屋不久,便见姑母林蔚悄没声地过来了。
云娘忙又点亮了一杆烛台,端出一碟子点心果子放于桌上。
林漪白也不多话,拿起点心便吃起来,一壁招呼她姑母也吃一些。
烛光下,林蔚未施粉黛,只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寝衣,外头松松地披了件蜜合色斗篷。
“小白……”她声音里竟突然带出些哽咽,“你总算回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林蔚便已对她这个小侄女变得极是信任……甚至依赖。这不多话的小小孩童,常常三言两语间,便能将林蔚头痛多时的问题,给解决于无形。
她因而在临到要嫁入藩王府之前,主动告知京中的大哥林逊,自己愿将林漪白领在身边。
旁人都觉得,是她林蔚替林府解决了个小包袱,只林蔚自己清楚,那小女童,实在是自己不可或缺的智囊与依靠。
好似昨日,奉王爷之命总管内宅的李嬷嬷,来找新王妃林蔚交接嫁妆与聘礼之事。新妇进门,府中原本没有主母,那李嬷嬷好似存心要耍些手段来探这新妇深浅,看看她是否好拿捏。于是将那厚厚两沓礼单与账簿细目,一股脑儿交了给林蔚,让她过目。
林蔚虽在林府上已随母亲学了些家府理管与钱名之事,却如何一上来便能看明白如此繁细的账册,只一会儿工夫便觉得头晕眼花,只得在那李嬷嬷意味深长的眼光里,不动声色地说了声,“有劳李嬷嬷,待我回房细细看过,明日再与嬷嬷对说……”
当晚,林蔚便来找到小侄女林漪白,心知她必然能有法子看明白这当中花样。
果然,林漪白坐那处,点亮了两杆烛台,眯着双眼在那两堆账簿细册中翻看了不多时,便点出那李嬷嬷所出账册上的好几处疑点来:
好比将嫁妆中的赤金头面与聘礼中的东珠,统计为“珠斛金饰”,合并作价纹银八百两。乍一看并无问题,但若分成色、加之做工,再按市价核计,竟能算出百余两差额来;
又好比嫁妆中的江南云锦,账上仅记为“锦四十”,然而云锦所分花色、及是否御赐雨花锦等等,差价不下三、四倍。此刻混为一谈,折价时,那损失却又该算到何人头上……云云。
林蔚在一旁,听那小女童面无表情、神在在地说了一排,她先是震惊,随即涌出一股巨大的庆幸与后怕情绪来。若非有林漪白,自己怕不是要稀里糊涂吃下那大亏,还要被王府中人暗中嘲笑无能。关键是,往后的日子,却又如何过得?!
有了小侄女林漪白那番托底,次日,林蔚便原封不动、轻言细语地将那几处问题,在李嬷嬷面前一一详述出来。
那李嬷嬷在藩王府,原本早已说一不二惯了。
她早前也是先皇启帝后宫里的一名宫娥,与萧彻之母、宫娥陈氏乃是情同姐妹的闺蜜好友。陈氏后因生子萧彻而受宠,被启帝封为了贵妃。陈贵妃在那深似海的宫门里势单力薄,唯有好友李氏值得信赖,于是一路带携李氏。启帝薨前被皇后等人挑拨,命陈贵妃为殉,陈贵妃无法不从,殉前叮嘱儿子萧彻,令他要如尊自己一般礼待李嬷嬷。
于是李嬷嬷一路随萧彻来到洛城,成了洛城藩王府上“大总管”一般的人物。
她主管王府内部事务,向来欲图确保铁板一块,加之其在宫中二十余年历练出来的手腕,令她确乎也在这将近两年里,将藩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回见林蔚仅用一夜工夫,便将那么繁杂细碎的一堆账册梳理得清清楚楚,把里头有意无意的“疏漏”与“错失”之处挑得明明白白,李嬷嬷心中一阵难堪与颤栗,禁不住连脸色都变了几瞬,好不容易平息了不安,答了句,“老奴再令人重新核算去……”
林蔚便靠了这番账册风波,在王府下人面前立下了初步的威信。
这晚林蔚又来,却是因了一连两日皆未见王爷露面,明日便该回门,林蔚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惶恐。更想起自己这个新王妃,竟连那萧王爷的脸面都未得一见,可想而知,王爷显是不喜自己的了,想来与自己结亲,纯粹只是出于皇帝赐婚之故……
这两日里,林蔚便闷在那处,心中百转千回,越想越是如坠冰窟。忍不住又几次来找林漪白,竟候到这般夜深,才将那神出鬼没的小女童等来了。
云娘知林蔚又有那些不想令旁人知道的话要说,便默默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我按你昨日教的,去与李嬷嬷对了账。”林蔚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你指出的那几处,她起初还想含糊,我便照了你的话说,‘莫非王府的规矩,便是将这雨花锦与寻常云锦混为一谈?还是洛城的市价,与我清河林家知晓的不同?’她……她当时脸色就变了,嗫嚅半晌,说要重新核算。”
林蔚讲述着白天的“胜利”,语气里却并无喜悦,反而满是隐隐然的惧意。
“小白,这王府……太大了,也太冷了。我到现在都……都未能见到王爷一面。李嬷嬷那些人,表面恭敬,背地里还不知如何看我。我、我心里实在没个着落……”
林漪白嘴里嚼着一块糕,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未见到王爷?却是怎么讲?”
林蔚凄然点头:“便是未见到……王爷这人,我……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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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长的何样,也还只是去年那……远远的一个印象!”
林漪白又拿起一个果子啃起来:“那晚,你不是和他洞房的么?”
林蔚脸一红,乍然语塞,心想那算个哪门子的洞房!一边觉得实在不好与个十一岁的小女童聊这洞房话题,一边又疑窦丛生得厉害,实在没忍得住,咕哝着说道:
“这也是我不明白之处,这王府……处处透着怪异!便是那夜洞房,王爷都还没进屋时,那些婢女……便熄了灯烛,房里漆黑一片,却哪里看得见……后来才进来的……王爷?”
“那些婢女?”林漪白突然冒出一句,“这王府中,有婢女么?怎的我这两日里看到的仆从,都是男子?”
林蔚一呆,转念琢磨一阵,发现果真如此,那新婚之夜出现的婢女们,此后竟再也没见过了。
林漪白嘻嘻一笑,突然低声说了句:“难不成都是群演?”
林蔚却是没听清这一句,呆呆问了一声,见小女童不答,便也作罢。
又听林漪白好似在喃喃自语:“将个洞房弄成一片漆黑,是刻意要令你看不到他么……”她手中的果子都忘了再啃,突然问道,“你可确定,后头进来那人真真便是王爷?”
林蔚吓了一大跳,心跳猛然加剧,嗔怒道:“这是何话?那人……自然是王爷!”
那小女童却颇见兴味地眯眼看她:“你不是都没见到他么?”
“王爷他……先前进来与我喝了合卺酒,他身上那股……檀香之气,我……怎会不认得?”
林漪白微微点头:“既如此,那么便是王爷不愿看到你,才将那洞房弄黑。”
林蔚被小女童这极无心又极冒犯的话语,噎得一口气堵上了嗓子眼,却丝毫不知能如何反驳她,因心中想着好似确是如此,一时间泪水已盈满了眼眶。
还不等她哭出来,林漪白却又有更加冒犯之言脱口而出:“那么,他对你……可有做出那等事?”
林蔚被惊得,连方才那汪眼泪都硬生生给压了下去,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小白必不是在问自己心中所想那事。
林漪白见姑母呆怔不语,便将话又说白了些:“可有做……夫妻之事?”
林漪白的另一世陆青慈,是早在七八岁上,便对这等生理传承之事已全然明了。生命如何形成、性别如何产生、何为遗传、生殖与发育过程中又都包含了哪些科学……等等内容,不过是她在一两天时间内,通过研读专著与查阅资料,便完成了从“提出问题”到构建“系统性知识体系”的全过程。
至于姑母林蔚与“姑父”萧王爷的洞房之夜,在林漪白看来,不过便是新婚夫妻要相互配合,做下那生殖传承第一步之事的一晚。
她既这般想着,便口无遮拦地这般说将出来,立时将个清流之家的闺阁小姐惊出个趔趄。
那林蔚大张着嘴、圆睁了双眼看向林漪白。虽她先前便已知,这小侄女十分的不一般,却仍是被她这番惊天动地的言语给吓得不轻。
8. 神秘小女孩
林漪白见姑母说不出话,知道她对这话题感到羞赧难言,也不催问,只慢慢将手中果子啃完,说道:
“那王爷既将洞房搞黑,不愿见你,自是未曾真正将姑母当了妻子,便与姑母做不得夫妻之事。”
小女童说话间,语气极是笃定,好似她只在说一个事实。
林蔚被小侄女说得羞恼不堪,几乎忍不住要拿出姑母的架子来,打她一个巴掌。却被林漪白那气定神闲的模样镇住,无论如何也不敢打下去。她讷讷地,突然冷笑着说出一句:
“小白,你便这般自信的么?”
林漪白看她一眼,见她气恼得满脸通红,却丝毫不为所动,也不答话,那便是默认了这句话。
林蔚更是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一般,突然尖声说道:
“你这小孩,又懂得什么?那元帕……都已被宫里来的高公公……取走了,你却在这里说嘴!”
林漪白被姑母说得愣了一下,“元帕”这个名词似有些陌生,她却是一想便已明白了那是个啥。仍是不在意地看向林蔚,不甚了然为何姑母要如此生气。却不再继续往下说,淡淡地朝门外唤了声:“云娘,将东西收了罢,让我再洗洗手……”
云娘应声进来,先将水盆里注了水,随即将桌上那碟子点心果子撤了下去,仍是轻轻在身后关上房门。
林蔚被小侄女说得又是羞恼、更是满心狐疑。实在从自己信任林漪白以来,那小女童竟从未说错过一句话。此番她既说王爷和自己不会做了那夫妻之事,想来……
林蔚不禁又想起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人硬结紧实的身躯将自己死死压在身下,丝毫动弹不得,随即便觉出腿间撕裂般的那阵剧痛……
那番怪异又痛苦的经历,便是自己与王爷之间的“夫妻之事”么?
还是说他……仅仅只为得了那幅……染血的元帕?
那阵如坠冰窟一般的感觉又一点一点袭来,将林蔚脸上羞赧而恼怒的红晕一点一点抹去。
她终究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毕竟,眼前这个安静淡然得像一潭深水般的小女孩,是自己年方十一岁的小侄女!
更何况,自己实在还有好多事,都要指着她给拿主意呢!
沉寂了一会儿,林蔚又开口说道:
“明日,便该回门了,可直到现在,王爷……也是声息全无,我……我……”说到此处,她突觉委屈得无以复加,毕竟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子,便再顾不得其它,终于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莫哭了,快去睡下吧。明早,王爷必就来了。”林漪白走到水盆边,一边慢条斯理地洗手,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林蔚惊讶地抬头看她,那小小的背影虽见细薄孱弱,却极是笃定。
只听林漪白继续说道:“依我看,需你处理的问题,今日已是处理过了,那账册之事,你已立过了威,那便好了。其余那些,都形不成问题,因与你无干,也无需你去过问。这便去睡吧,明日你回门,我还得求你帮我带些物事过来呢。”
——
次日晨,巳时正,藩王府正门洞开。
林蔚身着王妃品级的蹙金鸾鸟纹礼衣,头戴珠翠冠,由她的贴身侍婢茜宜扶着,款款步出府门。
一辆华美的二驾厢车正正地停于府门前,朱漆彩绘,装饰着鸾鸟图案,以示王妃尊荣。前后皆有身着明光铠的王府护卫骑马扈从,甲胄鲜明,肃静无声。长史、属官及一众内侍宫人皆垂手侍立,秩序井然。
林蔚在府门前的阶石上站立了一刻,立时便看到不远处还停了一辆黑漆银饰、轩阔大气的四驾亲王座车。
那个令她咂摸、念叨、惦记了两日两夜的身影,此刻便卓然静立在车驾之旁。
藩王萧彻,果然如林漪白所说,一早便出现了。
只见他身着玄青织金蟠龙常服,玉带束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
金色的阳光又一次毫无保留地将他通身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衬得他英气迫人,俊帅无匹。
那身居高位者的冷峻威仪,与近乎完美的容颜,令人心折又不敢逼视,端的是邪魅无边。
林蔚觉着自己呼吸好似又滞了一滞,心口自也是狂跳一番。前两日被他冷落、独守空房的委屈与不安,在这一瞥之下,竟似冰雪遇阳,瞬间消融了大半,甚至觉得那些许“无礼”也算不得什么了。
她被那人灼目的丰姿所摄,忍不住冲着他的方向微微屈膝,福了个礼。
却见那人好似根本就没看见,长腿一抬便上了座车。那幅绣着暗金色螭龙纹样的车帘,忽喇一下便将他身影彻底掩住了。
林蔚心口又是一痛,伴随着纠缠了她两日的怅然,面上却丝毫不敢露出任何神情,只得怏怏地也上了王妃厢车。
藩王仪仗一行,一路迤逦,行了小半个时辰,来到林府门前。
洛城众多目光隐匿在周围的街巷与楼阁中。
林之越已率林家众人,于府门外按礼制跪迎藩王銮驾。
待两架座车一前一后停稳,萧藩王率先下来,几步走到王妃厢车之前,亲自伸手,要扶林蔚下车。
待那车帘掀起,萧彻不经意地朝内一个打眼,微微一愣。
只见车内角落里,那个十一岁的林家小侄女安安静静地缩在那处,一双清澈的眼眸亮得惊人,却不知在看着何方。
不知为何,萧彻竟突然轻咳出一声,那角落里的小女童果然被他这一声吸引得转了转眼眸,朝他这边看过来一眼,那眼神却淡得犹如一片茸茸的羽毛,好似过来了,又好似根本没扫见他。
谁懂林漪白这小女娃的近视眼啊,她也想看清楚些,却如何能够?不过看见那一角车帘外,一个高大的、毛茸茸的玄青色人影罢了。
林漪白不愿被林家人发现自己,便将自己本来就小的身子,更加朝角落里挤了一挤。
姑母林蔚已伸手过去,虚扶住那人伸过来的手,缓缓下了厢车,车帘随即沉沉地掩下了。
不知在厢车里待了多久,估摸着林府内宴饮正酣,林漪白悄无声息地溜下车来。
避开主路,她绕到林府西侧外围墙下,那里有一处她往日里开发的、通往府外的“暗门”。她身形纤小,轻易便从那“暗门”钻了进去。
入府后,她沿着一条抄手游廊快步疾行。脚下是有些松动的石板,两旁是已见荒疏的花木。这条路通向的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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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内西北角偏僻的“竹心斋”。
自从林漪白九岁那年因按《周易参同契》所述自垒丹炉,想印证“金石转化”之说,从而破坏了祖母林老夫人的五十大寿,林老夫人一气之下便将她打发到了“竹心斋”。
那竹心斋乃是一处紧邻后花园库房和下人院落的小小独立院落,仅有三间窄小的屋子。原本是给偶尔来访的远亲或清客暂住的,修缮并不得力,粉墙有些斑驳,阶前生了青苔。
林漪白却极是欢喜,因她从此便可在这偏居一隅的小小院落里“为所欲为”。两年间,她也确乎没有辜负这独立院落,在其中做了不少匪夷所思之举。
这番随了姑母回门的车驾一道过来,林漪白是要将她先前所制的一个“大件”,从竹心斋搬运回王府。
她一身轻快地朝前疾走,知道这个时辰,这条荒僻小径上根本不会有人。
却丝毫不知,自己那穿梭于□□之中的小小身影,已被一人从远处的高阁窗牖内,看了个清楚。
那高阁内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正是百无聊赖的萧王爷。
原来萧林二人入了林府,在正厅里走完过场后,林蔚便被母亲带回闺阁去说体己话,过她的“归宁”时刻;而萧彻则被岳丈林之越请到了林家位置最高的凌云阁上叙话。
哪知林之越向来自命清高,到如今五十多岁年纪,变得日渐神昏唠叨,与那精明傲气的萧王爷几乎说不到一处,一连开了好几个话题,却越聊越是尴尬。
最后岳丈林之越干脆“屎遁”,将萧王爷独自留在那凌云阁上看风景。
于是萧彻便居高临下地看见了林府中西北边的院子里,正快步疾走的小女孩林漪白。
萧彻长眉一扬,煞是好奇地看着那个忽隐忽现的小小身影。
几日里,他已见到这奇怪的小女孩三回,俱是一副出人意料、神神秘秘、令人琢磨不透的模样。
他幽邃的眼神饶有兴味地紧随了那抹身影,一直看着她消失在一处偏荒的小院落里。
年轻的王爷突然看向自己身上那袭玄青色衣袍,皱了皱眉,随即朝外唤了声,“韩青……”
却说林漪白这头。她已快步走进自己那间除了床、书案和一个旧衣柜外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从床底拖出一个用旧布覆盖的大包裹。
她展开那层旧布,露出里头物事。
只见那旧布下包着两个圆圆的硬木车轮,直径约两尺。她细细瞅着车轮轮毂处镶嵌的铁制轴套,半晌后,满意地点点头。
随即又将车轮下方压着的一个“T”字形榉木木架拽出来。只见那木架结构虽简单,却在一个关键的承重部位用上了榫卯加铁钉以加固。
林漪白取出一个木质锤头,在车轮和木架上四处敲击了一番,轻轻地“嗯”了一声,显是都觉得不错。
这床底物事,乃是林漪白前两月里画了图纸,央求下人院里那位擅做木工的花匠常伯帮忙做的。她原本以为铁制轴套和承重结构,还需另找铁匠处理,哪知此番回来,常伯竟如此这般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林漪白心中一阵雀跃,将那木架和两个车轮摆出一个形状来,俨然竟是——一辆未带踏板的自行车!
9. 好帅的侍卫大哥
原来林漪白总爱往外奔忙,老早便想给自己造出一个交通工具来。先前做了一回带踏板的自行车,并不成功,后来想起另一世里孩子们所骑的两轮平衡滑步车,没有踏板,只靠双脚蹬地前行,也能跑得飞快。便舍了“自行车”的想法,专心做更简单的滑步车。
此时见到自己的“滑步车”,主要结构已完成,只需将之组装好,再想法子解决了车轮的减震问题,后面便能想去哪就去哪了。
当下又取出一罐子先前熬好的鱼鳔胶,晃燃火折,将一个小炉灶点着,将那胶又熬化后,放入筛好的细沙细细搅匀,准备涂抹在车轮之上,以增加其耐磨性。
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窗外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你这是要做个车么?”
林漪白一惊,侧头朝窗外一瞅,只见虚掩的木窗外,一个身着黑色侍卫装的高大男子,正将手肘弯曲着撑在窗框上,朝内看着自己。
林漪白将双眼眯了眯,试图将来人看清楚些,努力了一会儿,仍是一片模糊虚影,心想那人必是藩王府的一名侍卫,便转回头来继续调胶,简单回了一句,“正是。”
“那么你现在调的这浆是何物?”
“这是种复合材料……”林漪白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地说了一个现代词语。
那男人有些纳闷地重复了一遍“复合材料”四字,令林漪白哑然失笑,心想这可超出古人的认知了,却懒得对他解释。甚而有点嫌弃他在这里看自己操作,觉得他纯属打扰,便侧了侧身,将个背对着他,以示不愿被他观摩。
哪知那男人干脆一抬腿从窗外翻了进来,自己挪了个椅子坐到她桌案边,显然是要一观到底了。
林漪白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此时他离她不过一米,已能看得甚为清晰。
她只觉得这人眉眼口鼻生得极是匀称好看、几乎无可挑剔,心中暗想,这名藩王府的侍卫还真是帅呢,若放在现代,势必能做个偶像。便说道:
“你不好好地去护着王爷,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莫要扰我!”
那男人自然便是特意换了身侍卫外皮的萧彻。
他几次见这小女孩眯眼,疑心她或是一名“短视者”,也就是现代人所称的“近视眼”。此刻凑近后令她看清了自己,见她果然认不出自己,当下放了心,笑道:
“王爷身边好多侍卫呢,不差我一个……说说,你做的这是什么车?”
想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林漪白竟也免不了俗,待看清了身边男子竟生得如此俊美,她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排斥,答了声:
“自行车……不,这个还算不得自行车,可以叫它……滑步平衡车。”
一连串陌生名词一出,萧彻听得越来越好奇。但见这小女孩小脸紧绷着认真做事,却也不好多问。
此时林漪白已调好了那“复合材料”,她见萧彻不走,便老实不客气地令他替自己扶好了车轮,一边将那混合了细沙的鱼鳔胶浆料,慢慢均匀地涂上车轮。
“为何要涂这……复合材料?”萧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林漪白听他记得这现代名词,哈哈一笑,答道:“让车轮耐磨些。”
萧彻一怔。
“让车轮耐磨”这件事,他堂堂一位王爷,自然是从来无须去考虑。此刻一想,军中战车或是日常马车,车轮上通常会加装铁辋,来达到耐磨的作用。一些有名些的铁匠,会创造性地打出不同形状的铁辋,一则为了减轻些重量,一则更能让车轮耐用得更久。
却从未见人用这软浆般的物事,来让车轮变得耐磨。
一念及此,萧彻便也“哈哈”一笑,说道:
“你若想要你这小车轮耐磨,我可帮你找铁匠打两个铁辋套上。这点软浆,能有何用?”
林漪白“嘁”的一声,丝毫不掩饰对他这话的轻视之意,说道:
“我的滑步车若箍上铁辋,我岂不是还得雇个人来帮我抬车?况且,这……复合材料的耐磨性,可一点不比铁辋差,回头我再测算一次,便能得知哪个更耐磨!”
萧彻听她说话,口气极大,却又显得蛮有道理。小小一个女童,浑身都是傲骨的那般模样,竟令他觉得又是有趣、又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只见那混合了细沙的鱼鳔胶,被均匀涂上木轮表面后,渐渐凝固,形成一层透亮的、甚有弹性的胶膜。
萧彻伸手捏了捏那胶膜,问道:“这软绵绵的鱼鳔胶,便能耐磨了?”
林漪白见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竟知道这是鱼鳔胶,便耐心解释了一句:
“单是鱼鳔胶,自然不成,所以才有里头加的细沙……因而才叫做‘复合’材料。便是将鱼鳔胶与细沙两种物质‘复合’在一处,取鱼鳔胶的粘合性、弹性与韧性,又取细沙的硬度……”
这颗粒复合材料的思维,乃是经过现代材料科学系统分析后得出的概念。萧彻自然是闻所未闻,又被那小女孩解释得极是浅显易懂,让本就头脑精明的王爷,一听便知,这并非胡言乱语,甚而可能极为有理、并且管用。
只听小女孩仍在“教学”:
“……你可知,这细沙,又叫做石英,你也可理解为石头中的英雄,其硬度可是在石头中都称得上极厉害的,比之木材,甚至铁,都要硬上好几个层级。当车轮在地面滚动时,直接与地面接触的,不会是木材,也不会只是这胶膜,而是这坚硬的石英沙粒……你便想想,这些比铁更硬的沙粒,均匀分布在又弹又韧的胶膜里,与地面相对抗,比之硬梆梆的铁辋直接与地面对抗,哪个更厉害?”
萧王爷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被她简简单单说出来的那些道理,听上去似乎也极是简单,却怎么从来未曾有人这般思考过呢?!
林漪白被萧彻看得小脸一红,不再说话,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小脸板板的模样,自顾自地忙活。
她很快便将沙粒胶体涂遍了两个车轮,将它们放置着等待胶体固化。
见萧彻仍不离去,林漪白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
“你这侍卫……大哥,怎的还不去办差么?当心王爷怪罪下来,砍了你头!”
萧彻仍看着她,忍不住笑:“怎的?王爷是那般爱砍头之人么?”
林漪白撇撇嘴:“你做王爷侍卫的,难道不知?”
萧彻突然心中一动,有意逗她道:“我刚做侍卫不久,好些规矩都是不懂,你可有……能提点我的,好歹说一些罢!”
林漪白突然有些警惕地看他,问:“你怎知我是谁?竟要我来提点你……”
“你不就是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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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的小侄女咯,王府上下,又有谁不知?”
林漪白暗自奇怪,自己在王府里竟已这般有名了么?那心中的疑惑便浮上脸面来。
萧彻见她生疑,也觉着自己说得过了些,找补道:
“我逗你的,因我是紧跟王爷身边的侍卫,这才知道你,你叫做……林漪白,对吧?往后我便叫你……小白,可好?”
林漪白点头,“人人都叫我小白……”
“那我便不要叫你小白,换作叫你……林小白罢!”
林漪白“嘻”的一声笑出来,心想这人倒也有些可爱,站起身来准备离去,说道:“萍水相逢的,整那么些称呼干么……”
萧彻也随之站了起来,那高大的身躯一经站立,便似有一股压迫之气袭将过来,迫得小女孩禁不住往后倒退了半步。只听萧彻笑说道:
“怎的是萍水相逢呢?你我都在王府里不是么,往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呢……”
林漪白“嗯”了一声,摸了摸那车轮,见胶体已完全固化,便着手收拾起那大包裹来。
她个子太小,扎束包裹等事做得都显费力,萧彻见状,竟伸手过去帮忙。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身为王爷,他何曾做过这等杂事,今日却这般有眼力见儿的帮这小女孩做起事来。
只见那身材高大的“侍卫大哥”几下便将包裹扎束好了,虽然毛毛躁躁的,扎束得并不算太稳当,好歹人家提供了帮助,林漪白只得说了声谢谢,却听那人说道:
“往后我叫你林小白,你便叫我……白大哥罢!”那萧彻却是兴味盎然地直接给自己的新身份起出个名号来。
林漪白暗想这倒是巧了,自己叫小白,那人恰好姓白。又想嘴甜不吃亏,当下小小一个抱拳,说了声:“那便后会有期罢,白大哥,你快回去当差,我也得走了。”
说着,她便要去抱那卷与她个子差不多高的大包裹,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仰头对那“白大哥”说道:“今日之事,望白大哥莫要对人说起……想来,王爷与王妃都无须晓得这等小事……”
萧彻抱拳笑道:“那是自然,今日这……滑步自行车,我还想看你将它制成呢……”
林漪白看一眼那包裹,纠正他道:“这个还谈不上自行车,便只叫个滑步车吧。待我将它做好了,可以骑上它与你比比速度……”
萧彻眼眸一亮:“怎的这般小个车子是用来骑的么?我以为是用来手推运物的小车……还能与我比速度?这小玩意能有多快?”
“这小玩意!”林漪白瞥他一眼,“这小玩意的速度自比不上高头大马,但是若骑得好了,和你奔跑的速度比一比,怕是不见得谁输谁赢呢。”
萧彻满脸的不相信,却因了这小女孩前头所说那些奇怪又有道理的言语,此刻也不便去质疑她,心想本王必要候着你制成这滑步车,来比上一番不可。
他一壁这般想着,一壁觉得奇怪,怎的自己今日竟如此要与个小女孩较真?或是因了她实在有些怪异吧。
又见林小白要扛那包裹,萧彻叹口气,伸手将包裹拎起来,问道:“你是要将这玩意带回王府么?”
见她点头,便不多话,抬脚便走出门去,说道:“走吧,你这小身板儿,怕不要被它给压垮喽……”
10. 王爷回府
“白大哥……请随我走这边……”
林漪白见萧彻在那园子里一路行去、大马金刀的那般模样,生怕二人行踪被人发现,忙小声提醒他一句,将他引上自己常走的那条小道。
萧彻眨眨眼。从先前在王妃厢车角落里发现这小姑娘,再到于凌云阁之上俯瞰到她鬼鬼祟祟地穿梭而行,他如何不知,这“林小白”必是不愿惊动林家人。于是这萧王爷便也不做声,随她一路走到那暗门处。
林漪白接过萧彻手中包裹,从那墙缝里塞了出去,对萧彻小声说了句:“多谢白大哥,我这便去了……”
随即侧身钻出了墙缝。
萧彻恍然,原来那日一早,她竟是在王府中转来转去地寻找这般“小道”与“暗门”呢。
林漪白刚钻了出来,正扛了那包裹要走时,突觉肩上一轻,却见那“白大哥”从天而降地落到自己身侧,又已拎了包裹,大踏步朝王妃厢车走过去。
她抬头看看那高高的院墙,吐了吐舌头,心想这位侍卫大哥武艺实在高、胆子也实在大,竟公然翻了林大人府上院墙。
不敢再有逗留,忙小跑几步跟上“白大哥”脚步。
待走到车驾处,远远便见候着的几名侍卫与车夫突然见鬼了一般,整齐划一地起立站定。
近视眼小女孩自然也看不清众人面容,见“白大哥”已将包裹放入车内,低声说了句“多谢”,便几下爬上车去,再度缩到角落里,等着出发。
哪知车帘刚放下一会儿,厢车便开始行进起来。林漪白心中不解,爬到车帘处偷偷掀开一角车帘,便听见一名车夫说道:“王爷与王妃稍后会一同坐王爷座车回府,令这架厢车先回。”
林漪白心中一阵轻松,心想这般最好,免得不小心给那萧王爷看见,还得多嘴解释一番。
……
一连多日过去,凛冬已深。藩王府后园那几株老梅树的枝头,悄然绽出了蜡黄剔透的花朵,冷香幽独,在寒风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却无人欣赏。
新王妃林蔚的日子,仿佛陷入了一潭凝滞的冰水。偌大的王府,规矩森严,一切都看似井井有条,却在最初的紧张过后,渐渐在林蔚面前露出它枯燥而真实的底色。
王妃每日须卯时起身,梳洗打扮,在李嬷嬷等人的陪同下处理内务,翻阅账册……
王爷萧彻,自回门那日惊鸿一瞥后,便再未归府。王府上下皆言,王爷是因洛城出了一桩牵扯甚广的人命大案,亲自在外督办,日夜不休。
王爷对自己的态度,林蔚岂能不知。
回门那日,母亲林老夫人照例对新婚的小女儿说了些套话。林蔚是林之越夫妇老来所得的幺女,与长兄林逊年龄相差近二十岁。也因了这极大的年龄差距,平日里母女二人交心程度并不甚深。尽管如此,母亲却也能看出,林蔚与王爷之间关系淡漠,女儿好似在受夫君冷落。
然而作为清流之家,林老夫人心性与思想都极为传统,她只劝慰道:
“夫君为天,此乃伦常正道。你既嫁入王府,便当恪尽为妻之责,将王府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无后顾之忧,方是正理。至于夫妻情分,日久自能生情。你只需静心等待,柔顺恭谨,谨言慎行,王爷终会看到你的贤德。切不可使小性儿,更不可心生怨怼,徒惹夫君厌烦。”
母亲那样一番劝慰之辞,实则更加令人绝望。
在王府里日复一日的独守空房,夫君明明就在洛城,却就是音讯全无,廊下的腊梅开了又谢,渐渐将林蔚的期待,如若寒风卷走花瓣一般,一点点零落成泥。
她开始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郁结。
这日,天降小雪,细碎的雪沫子悄无声息地洒在藩王府的飞檐斗拱上,将满府皆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
林蔚遣了茜宜去请表小姐林漪白过来围炉说话。那婢子已去了好一阵也不见回来,林蔚心知,这回应是逮着小白在屋里了,否则,茜宜怕是早就回来回话说“表小姐不在”了。
确是如此。在那僻静偏院的寝屋里,林漪白正窝在那处,对着一盆炭火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表小姐,王妃请您过去说说话呢。”茜宜被云娘请进寝屋,小声说道。
两名婢子见那小女孩头也不抬、一声不吭,知道她一向古怪,此刻不知正神游何处,俱是不敢再说,只悄悄站在门口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林漪白终于醒神一般抬头看过来,见茜宜过来了,知道是姑母派她来唤自己,便点点头,起身穿上云娘早已备好的棉披风,蹬上一双乌皮镶棉六合靴,和茜宜一道,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林漪白所居偏院,和姑母林蔚的王妃正屋,隔了好几个院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快走到正屋前院时,只见雪地上一堆稍乱的脚印通向正屋。
林漪白停下脚步,对茜宜说道:“王爷回来了,恐怕姑母不再需要我过去了……要不,我这便转头回去了?”
茜宜看了看那些脚印,心想这脚印怎的便是王爷的了?外院侍仆过来打扫,也是走这条路。便忙拽住林漪白,央求道:“表小姐,您还是先随婢子过去看一眼吧,王妃她都找您好几回了,一直也没找着您,今日好不容易……”
林漪白叹口气,雪地上那脚印,中间那一双,走得大步流星,其它的则散落在两旁,自然唯有王爷与侍从们才走得出这般印迹。她见茜宜拽着自己不放,便也不再多说,点点头,继续随她朝正屋走去。
刚走到正屋院门的廊下,从那面竖立于廊院中的云石落地插屏转过去,迎头便见正堂面南敞开的大门内,光线透亮,将门外飘飞的细雪映得如同飞舞的银丝金屑。
就在那正对大门、绝对主位的紫檀螭纹大师椅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墨青服色男子端坐于那处。
不用说,那男子正是萧王爷。
林漪白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便在那插屏前头站定,对着那个墨青色的男人虚影,浅浅地福了一福。
便见姑母林蔚笑眯眯地从房内几步走将出来,她脸颊泛着红晕,径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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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林漪白跟前,将手里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得方方正正的物事塞在小女孩手中,低声快速地说道:
“小白,姑母竟未料到,方才王爷突然回来了,带了些京城宫里新过来的冬日特赐,是御膳房精制的,统共也没得几匣子。姑母想着一会儿须得与王爷说说话。白白将你叫了过来,可是不巧了……”
她说着,目光忍不住飞快地朝正堂方向瞟了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王爷难得回来,她必须抓紧这独处的机会,此刻,便实在无暇顾及侄女了。
林漪白低头看着手里那锦缎包裹。御膳房的点心,倒是从来没吃过,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难得地露出一丝欢喜之色,说了句:“多谢姑母,那我便回了。”
远远的,正堂内端坐的萧王爷便见那雪地里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手里那包明黄色的物事,将她的小脸映得灿然生光。她舒展了眉眼,就那么欣欣然转头离去了。
偏院寝屋,云娘正在屋里觉得有些头晕乏力,忽听小小姐进了院门,在屋门口跺着脚,抖落鞋上雪泥。
云娘忙掀帘出去,口里问着“小小姐啊,怎生这般快便回了……”,随即接过林漪白手里的点心包裹,身形微微一晃。
林漪白稍许奇怪地看云娘一眼,见她面颊与口唇有些泛红,便问了句:
“云娘,你可有觉着头晕?”
云娘惊讶地回道:“是有些晕呢,小小姐,你怎知道?”
林漪白叹口气:“快将那炭盆拿出来灭掉,将门窗打开了通风……”
云娘后知后觉地一壁按小小姐吩咐做着事,一壁惊道:“我这是……熏烟毒了么?可是……屋里一点烟也没有啊……”
林漪白见炭盆已拿出,门窗已大开,便对云娘说道:“云娘啊,那毒,并不是烟呢,只是和你所吸空气一般,也无色也无味的气体,因而你很难发觉,便已经中毒了……”
云娘唯唯诺诺地直点头。这位小小姐主意多、本事也大,云娘早已对她言听计从,此番听她说起“中毒”,一阵后怕,忙问道:“这可怎生是好,今日才是第一场雪,往后还有的冷呢,这炭盆……可还能用么?”
却见那小女孩又已坐到桌案边发起呆来,好似根本没听见她问话。
过了一会儿,云娘突然又听林漪白唤她:“云娘,快来吃这御膳房的点心……”
自打云娘跟着这小小姐住了独院,她二人之间便好似越来越少了那层主仆之分,更像是一名姨姨带了个小女童过活。
此刻云娘听林漪白唤她吃点心,便自然又高兴地过去,看那桌案上端端正正摆放的明黄色包裹,只觉得稀罕得了不得。
当下解了包裹,只见里头一个朱漆云凤纹的捧盒,约有尺半见方,触手生温,竟是上好的暖木所制。打开后乃是上中下三层可以水平转动的紫檀木雕花格栅,每一层都如同一朵绽放的莲花,花瓣形的格栅将空间分隔成数个扇形小格。
林漪白小小惊叹一声:“这木雕手艺……真真厉害!”
11. 白大哥?!
林漪白伸手转动那捧盒内的雕花格栅,随着极轻微的“咔哒”连声,格栅便流畅地旋开来。
只见三层里各是不同的点心,二人竟是一样也不认得。
那云娘何曾想过,自己竟能亲口品尝一回御膳房的手艺,只此刻看得一眼,已然被那美轮美奂的模样给惊得,只知张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这……都是啥神仙点心啊?”
却见林漪白已伸手取了一个洁白如雪的梅花形状的点心放入口中,随即“唔”的一声,发出满意的赞叹。
她吃得连连点头,见那云娘又是馋嘴又是犹豫地候在一旁,“哈”的一声,拿起一个梅花点心便塞入云娘嘴里,“尝尝,果然不愧是御膳房精制……”
一壁又抓起另一层格栅上摆放的半透明琥珀色蜜糕,两口又将一块糕入了肚,叹道:“入口即化、入口即化……云娘快尝……”
不一会儿工夫,那腮帮子都未见瘪下去过的小女童便将捧盒内的点心吃掉了一小半。一边自己吃着,一边还不停地投喂那缩手缩脚的云娘。
二人正吃得其乐融融时,突然听见院外有人敲门。
云娘奇道:“是茜宜姑娘又来唤小小姐么?”因除了林蔚那边的人,平日里王府内也不会有旁人来这偏院寝屋。
林漪白满嘴里塞满了点心,也是纳闷,心道王爷不会这么快便离开了罢!
云娘在衣襟上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快步过去开了院门。
只见一名侍卫怀里捧了高高两摞明黄锦缎包裹的点心盒子,足足有上十盒,将他那张脸都给挡在了后面。
只听那侍卫在点心盒子后面瓮声瓮气地说道:“白侍卫给小林姑娘带了些点心,令在下先给送过来……”一壁说着,一壁已侧身绕过云娘,直愣愣地走进院门,将十盒点心整整齐齐地码在寝屋檐下的一张条案上。
林漪白忙咽下嘴里的点心,跳下凳子走到门边,有些含糊地问道:“是白……白大哥……给送的……?”
她惊讶地看着那一大堆点心盒子,有点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中的眩晕感。见那侍卫放下东西后就要离开,忙又说声,“多谢侍卫大哥。”
那侍卫刚出了院门,云娘正要关门,突然听院外有人唤了声“林小白”。
林漪白下意识地回了句,“白大哥……”
只见云娘怔怔地盯着门外,双膝微曲,好似就要下跪一般。
院门外那白大哥说了句,“我乃白侍卫,特来找小林姑娘……”
便见那高大俊朗的“白侍卫”一个闪身进了院门,从呆若木鸡的云娘身边擦过,径直朝着小女孩走来。
林漪白站在那排点心盒子一旁,不明所以地挠挠头,突然对那昂然而来的男人说道:
“白大哥,我是不知你从何处弄来这么些御膳房的点心,想来你也不会说!只一个无功不受禄,不知我却如何受得起……这许多!”
萧彻被她说得一愣。
宫里冬至给各王府及部分高品级官员赐下些御膳房精制的节令点心,依循旧例,本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殊恩。却在今日里送到藩王府时,被那“大总管”李嬷嬷当个拿乔之物收入王府厨房,只先给王妃房里送去零星几盒,其余则称要等王爷回来再予分发,道是如此“方显郑重,阖府上下也能同沐皇恩。”
萧王爷今日恰好回府一趟,在王妃正屋时,见“林小白”欢欢喜喜地拿了点心盒子离开,他心中一动,心想正好要去看看她那“滑步车”制得如何了,便令人直接从李嬷嬷处取些点心带上。那领命的侍卫也是实诚,听王爷吩咐了句“多拿着些”,竟去到那厨房里,几乎搜罗了个干净,高高地摞了十大盒,一路捧着过来。
萧彻哪里管得了那等细枝末节,听那小女童说得郑重,哈哈一笑,说道:
“一点小孩子喜欢的吃食,哪来那么些说头?”他转眼看到屋内桌上那盒已快被吃完的点心,又笑,“你瞧,这才多会子,你不都已经快吃完一盒啦,这下可放开来吃了……”
说着,萧彻那双眼已在屋内屋外巡视了一圈,俊眉一扬,已是看到那副靠于墙角、形状新奇的“滑步车”,他“呵”的一声,走过去拎起那小车,一边细细打量一边说道:
“林小白,我今日来,便是要看你这滑步车的,还记得你那日说要与我比试,今日可比得么?”
林漪白的滑步车,数日前便已组装完成,她还特地加上了自制的多层木片减震器。
她心想若是就这般骑出去,怕是过于招摇,要引起太多人侧目。又因每日里早出晚归的,只是去那并不算太远的济世经络堂,走过去也用不了多久。因而只将滑步车骑到王府北侧一处武校场,趁着没人时,在跑马道上横冲直撞地练了几回。
此刻听萧彻问起来,她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雪粒,心想今日好不容易从经络堂告了个假,缩在屋里猫冬歇息一日,实在有些不想动,便惫懒说道:
“今日下了雪,也不合当跑来跑去,改日天气放晴了,你若仍想比试,再尽管来找我好了。”
萧彻被她这懒散又无礼的言语惊了一瞬。他向来出言成令、说一不二,底下人哪敢在他跟前说出半个不字。
在一旁呆愣了半晌的云娘,被眼前两位主子这般奇怪的言行搞得脑子里一片浆糊,完全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明明看到王爷大踏步地过来,那方才送完点心的侍卫一出门便朝王爷跪下行了礼。她自己正要下跪时,却被王爷抬手止住,不仅不让她跪,还张口便说“我乃白侍卫,特来找小林姑娘……”
这二位早前是有过怎样的交集?
而小小姐也好生奇怪地唤王爷作“白大哥”!
还丝毫不见恭敬之意地与王爷“你”来“我”往地说话,甚至当场拒绝了王爷所说的……什么“比试”!
云娘吓得脑壳都要裂开了,忙悄没声地疾步溜过来,想要低声提醒小小姐莫要无礼,该认错便认错、该请罪便请罪。往日里在林府上,云娘早已做惯了这样的工作。
她刚悄悄说出“小小姐”三个字,便听王爷沉声说道:
“林小白,我还当你是个言出必行的,怎的,这么一点不像个样子的雪,便让你这车子上不了道了?”
林漪白苦笑,她如何不知这“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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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不过是在激将而已。
事实上,她自己早已做了道测算比较题:
现下这台“滑步车”,按她前几次在跑马道上跑出的最好成绩,如果能够保持稳定,大约能跑出的速度,比之“白大哥”的奔跑之能,恐怕要差出好大一截。
因她那日已亲眼见到“白大哥”,三四米高的林府外墙,轻轻松松便能翻越而过。按照那样的跳跃能力来估算他的奔跑速度,很可能比许多现代短跑运动员的速度还要快。
因而她早就感到后悔,为何那日竟要口出狂言。只希望“白大哥”根本就不记得此事才好。
此刻见白大哥揪住自己不放,她只得说道:
“却是不用与白大哥比试,这车子我已试过了。若你我到武校场的跑马道上,从起点出发,白大哥跑满一圈时,我大约能跑到箭靶处……”又抬头看看漫天飞雪,“这雪下得……也不知跑马道上积雪如何,若因了雪滑,我不敢发力,怕是连箭靶处都跑不到!”
萧彻眼中好奇之色愈深,这小女童实在不同寻常,每回一开口所说言语,俱是出人意表。此刻她又是一副一切都已知晓的口吻,竟连自己的奔跑之速,好似也被她掐准了一般。
他嘴角浮现一丝隐约的笑意,一把拎起滑步车,对满眼惊惶的云娘说了句:“替你家小姐换身衣裳,便到武校场来罢……”将眼神一暗,紧盯云娘一眼,自是“莫要多嘴”之意,将那本就胆小的云娘又吓出一个哆嗦来。
随即扭头对林漪白说了声:“林小白,我先到武校场跑马道上,扫雪等你……”
那高大挺括的身影,便拎着个滑步车,一阵风地出了院门。
云娘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紧接着弹跳起身,哑着嗓子一叠连声地催促道:“小……小小姐,快……快,便穿那身窄袖胡袍……可……可好?人家……那位……那位大人竟……先去……扫雪……等小小姐,这……可如何了得……”
她见林漪白满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狼狈忙乱,急得眼泪都快涌出来了,竟是前所未有地强硬坚决,颤抖着手脚,硬是给林漪白换上了那身胡袍。
林漪白无可奈何地随云娘一通摆弄,要硬拼气力,她自然对抗不过云娘,又因早已将温柔胆小的云娘当了自己最亲近的姨姨看待,常常不忍逆着她行事,只不太爽气地嘟囔着:
“他哪里是什么大人,你可知他身上服色,至多是个七品侍卫,很可能还是个靠了裙带关系才进了王府的家伙……”
林漪白两度与“白大哥”交往叙话,眼见那人说话行事俱见张狂,满身满脸总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便猜想他必是个靠了家世背景才当上藩王侍卫的纨绔。
云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虚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再想一想,还是觉着害怕,便语重心长地拉了林漪白小手,说道:
“小小姐啊,这里是藩王府,比不得林府。这边一应事情……与人……都极是复杂,不是咱们搞得懂的。奴婢知道小小姐机智聪明,可你……毕竟还小,又爱独自一人到外面……历练,奴婢只望小小姐与人交往、说话时……实在要多加小心,万莫要得罪了人才好!”
12. 比试
王府北侧的武校场,数十名侍卫正将跑马道上一层薄薄的初雪清扫干净,露出底下夯实的黄土。场边立着一排箭靶,远处还有用于练习骑射的草垛和障碍。
林漪白被云娘陪着走入这阔大的武校场,远远望去,二人像是一对摸不着头脑的母女。
“白大哥”正在与身旁一名个子高瘦、面容清秀的年轻侍卫说话。他见林漪白走来,便朝她招招手。
林漪白不紧不慢地走到他二人跟前,见自己的滑步车斜躺于地,在身形高大的两名男子身边,显得那么小,像个木制玩具。
那年轻侍卫见到林漪白,面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应是没想到来人竟是这般年幼的一个小女童。
他又朝萧彻看去一眼,见王爷不辨喜怒的眼神从自己脸上滑过,随即转到那小女童身上。
年轻侍卫心中不禁有些惴惴,暗想,莫不是王爷对自己这有些明显的“以貌取人”感到不满了?
“林小白,这位是卫统领,你若不愿与我比试,卫统领可来跑这一场。”萧彻淡淡地说道。
这年轻侍卫名叫卫恒,不过十八岁年纪,已是王府卫队的副统领。
萧彻那日在林府被林漪白一番充满奇思异想的言语打动,虽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惊异。一个小小女童,言语间竟满是近乎冷酷的探究与构建欲,这绝非寻常。
他因而联想到自己麾下年轻的副统领卫恒,那个出身尴尬的军事奇才,动手能力、思考能力与想象力都极为突出。
不知何故,萧彻隐隐觉得自己几人似能凑做一堆,或能带出些令人期待的“不一样”来。
林漪白见这“白大哥”如此大张旗鼓地“盯”上了自己这小小一台木头车子,实在想不明白他所为何来,只恨自己那日不该说了那句“可与你比试速度”的大话。
此刻见“白大哥”又叫来一位卫统领。那卫统领虽身形细瘦些,看去却也是习武之人,跑起步来又怎会比白大哥慢得了多少?
想到此处,她甚是无奈地从夯土泥地上扶起滑步车,小脸板着说了句:“总归是个输,卫统领,这便开始吧。”
卫恒仍有些茫然,虽心里觉得匪夷所思,自己竟要和这么个小女童……和一台模样怪异的木头小车,在跑马道上比试!但王爷之命又岂敢违抗。便将下袍撩将起来,往腰带上扎束紧了,朝萧王爷一个抱拳,又对林漪白也抱拳作了个揖,随她站到了起跑点。
跑马道上,薄雪虽被扫去,地面却因融雪而显得有些湿滑泥泞。
站到了林漪白身边的卫恒,看着眼前只到他胸口高的小女孩,丝毫未想全力施为。
却在萧彻一声令下时,只见林漪白小小的身子猛然一个前倾,两条腿如机括一般,飞快地交替蹬地。那木头小车竟被她驱使得飞一般窜出,凭借着低矮车身带来的稳定性和令人惊讶的爆发力,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竟将起步稍慢、未尽全力的卫恒抛下了足足两三丈远!
场边的萧彻一直半阖的眼眸倏然睁开,目光紧紧锁住那个在跑马道上风驰电掣的娇小身影。他没想到,这纯靠人力蹬地的木器,短程冲刺竟如此迅捷。
卫恒更是心中一震,脸上那点轻松瞬间收起。他不敢再有怠慢,低喝一声,体内力量爆发,迈开长腿便追。他步幅极大,速度极快,泥泞在脚下飞溅,与那小女孩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
跑马道一圈约有五百步。正如林漪白之前“测算”的那样,当卫恒跑完一圈,堪堪冲过起点线时,林漪白正好滑行到了跑道后段的箭靶阵附近。
恰于此时,意外发生了。
小女孩见卫恒已至终点,便想以脚刹车停下来。然而,箭靶附近的泥地因众兵将日常站立练习,更为湿软泥泞。当她右脚跟用力踩下时,车轮猛地向前一滑,车身瞬间失去平衡……
在两名男子骤然一凝的目光中,林漪白小小的身子飞将出去,“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泥地里。
待萧彻与卫恒飞步赶到她身侧时,只听那小女孩声音清脆地说道:“白大哥,如何?我先前便已说过了,你们跑满一圈时,我大约能跑到这箭靶处……这下你该信了罢?”
不顾林漪白身上泥泞,萧彻又惊又喜地将她整个儿扶抱起来。
卫恒也忙扶起了那倒在地上的木头小车。
“王……白侍卫,斥候与传令兵可用……”那卫恒声音微颤,已止不住言语间的兴奋,将那木头小车端于眼前,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边飞快地说道。
“不错,这车方才……我听了,几乎无声,比之夜间侦察时在马蹄上裹厚布的方法,更为妥当,”萧彻的激动也是溢于言表,“……要潜入敌后或需隐蔽侦查时,骑这滑步车去,虽是慢些,可比骑马稳妥多了!”
二人说着,已朝武校场边的看台走去。
卫恒手中举着滑步车,萧彻竟也恍若未觉地一路托抱着那满身泥泞的小女孩。将此刻方气喘吁吁疾奔赶来的云娘惊得,直愣愣杵在当场,嘴大大地张着,再难合上了。
那二人的讨论,哪里停得下来。
“确是如此,斥候在敌境或隐蔽行动中,马匹喂养的难题,一直未曾真正解决过……用这小车,算个替代方子。”
“另外,战时军营之间,十里左右范围内的静默通讯,这滑步车无疑比马匹更佳……”
“立时便可用的,是王府内卫的巡逻和洛城城防!若能制出一批来,大量配给城防军,组成快速反应小队,一旦某段城墙告急,小队可迅速骑行支援,效率远高于跑步……”
“不错不错,巷战也可用,例如狭窄街巷、城墙马道或复杂军营内,滑步车比马匹更灵活,转向、调头都更快……”
“还有,这洛城内各个衙署官府之间,若有这么一支由滑步车组成的‘快脚队’,送起物事信件来,不是大大好过步行或骑马么?城里道上能少了好些马粪……”
“……”
林漪白一声不吭地被“白大哥”一路托抱到看台一侧,轻轻放到条凳上。听他二人已围绕着滑步车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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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得热火朝天,心知这小车,自己一时是拿不走了,便悄悄起身,皱着眉头看向自己身上脏污,也懒得再向二人招呼,转头便向武校场之外走去。
时辰还早,天气尚冷,接着回房吃点心猫冬,好好歇上一日是正经。
——
在济世经络堂药库最深处,黄圣手将脚步放得极轻极缓,走向一面顶天立地的药柜。他伸手够向药柜后的那处机关,令药柜无声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
窄门之后,一处极为清幽的隐密院落悠然而现。
此处乃是专为萧藩王所设,一院两房的经络疗室“静禅屋”。
黄圣手轻轻推开静禅屋的外门,经过外墙上悬挂的几幅人体经络琉璃灯片。
每回恩师慧明禅师来洛城时,这静禅屋的侍僮便会将琉璃灯片后方的灯烛点亮,让那经络线条在墙上清晰地映照出来,宛若人体辉光。
黄圣手再进到内堂,那阵幽幽的艾草与檀香气息更盛了些。
身着灰白僧袍、面容清癯、目光澄澈如婴的医僧慧明,正立于医案前,专注地参详着医案上摊开的一幅《周身经络总览图》。
这慧明禅师常年云游四海,踪迹不定。却每隔两月,便会悄然来到这洛城的济世经络堂,为萧藩王做一番经络之疗。
慧明医僧已在此参详了半日,此刻,他指着图纸上的几处修正,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惊叹,对侍立一旁的黄圣手道:
“柏仁,你此次的修正,着实令老衲惊喜。看此处,足少阳胆经在风市穴与中渎穴之间的循行弧度,你修正得更加贴合腓骨前缘,气感传导的路径瞬间清晰流畅了许多,妙极!”
他又指向手臂处:
“还有这里,手厥阴心包经的‘间使’穴与‘内关’穴的深浅关联,你竟想到用虚实线加以区分,明示了浅刺与深刺的不同气至之所,此等见解,已非寻常医家所能及!实在……堪称绝妙!”
慧明医僧越说越是激动,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这位俗家弟子:
“这些修正,非但有实证支撑,更暗合古奥医理,许多细微之处,对老衲都极富启迪。柏仁,你于经络一道,已然青出于蓝了!”
黄圣手被师傅夸得面皮发烫,额上竟渗出了细汗。他尴尬地垂下头,不敢与师傅对视,支吾了半晌,才红着脸,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坦白道:
“师傅……您……您谬赞了。弟子惭愧,这些……这些修正,并非出自弟子之手。”
“哦?”慧明医僧白眉一挑。
黄圣手把头垂得更低,声音里满是窘迫:
“是弟子这经络堂里一名女弟子……是她,一一指出图中谬误,并给出了这……这些修正。弟子……深以为然,这才依言重新绘制。”
静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慧明医僧脸上的惊叹缓缓收敛,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幅经络图,喃喃问道:
“是你……经络堂内的一名女弟子?你可知……她底细?”
13. 龙亢焚身
济世经络堂的末位弟子小白,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个问题确乎困扰过黄圣手一阵。
因那小女童冷漠异常,软硬不吃,黄圣手自己、或委派经络堂里其它能够接近小白的伙计倌儿,都曾前去找她探问打听,那小白要么惜字如金,要么答非所问,竟根本探不出任何底细。
后来守门倌儿傍晚时分悄悄尾随小白回家,才发现她回的,竟是藩王府。
奇怪的是,她好似走的是王府外墙一个侧门。待那倌儿上前探看那侧门时,被个侍卫模样的人盯了一眼,吓得他落荒而逃。
其后又是一连好几日尾随,都得了这般结果。
黄圣手凭此猜想,既能顺利进了侧门,却又绝不走正门,或可说明,那小白应是名正言顺住在王府内的,却必定不会是主子小姐……
看她日常穿着与行事,自也不大像个大家小姐那般秀雅精致!更不可能是从王府里出来的小姐!
那么,这般年幼的一个小女童,每日皆能从王府侧门进进出出,便可能是一名能举家居住在王府内、颇有身份的管事或属官、亦或护卫、匠作等身份之人的小女儿。
有了这般一个基本判断后,黄圣手对那小白说话时,便谨慎了许多;更千方百计寻了个幌子,将当初被经络堂管事收下的半两银子退还了给她。
莫说是从王府里走出来的一个机灵鬼儿,就便是王府里的一根草,他黄圣手也不愿去得罪了半分。
待黄圣手将自己对那女弟子的猜测说了给师傅慧明,那老医僧沉吟半晌,暂时打消了要将女弟子请来面晤的想法。
毕竟,王府深似海!更何况,那萧藩王的疗疾之事,前前后后已五年有余,慧明全靠了过硬的经络医术与紧得如铁桶一般的口风,才得以与萧藩王续缘至今。
慧明老和尚可是珍惜着呢!
这日午后,天气干冷,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北地特有的凛冽气息。
慧明医僧刚结束一轮禅修,气息尚在体内缓缓周流,便有侍奉静室的小童悄无声息地近前,低语道:“师祖,居士已至。”
慧明敛衽起身,步履无声地穿过庭院,推开了静禅屋那扇沉重的木门。
屋内,药香与檀香交织。
萧彻端坐于窗边一方黄花梨官帽椅中,身姿峻挺峭拔,仅是坐在那里,便自有一重渊渟岳峙的气度。
窗外寡淡的天光勾勒出他越发清晰的侧影。距离上次施针,不过两月光景,慧明却隐约觉着,这位年轻的藩王身上,似乎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他依旧是那般俊美无俦,眉宇间愈发深邃利落,那双墨玉般的眼眸中,偶有寒星隐现,似若潜藏了极深极沉的躁动。
过去五年,他身上被经络疗法“塑造”出的冷峻之气,此刻仿佛有种极致之力正于其间悄然勃发。
慧明心中微微一沉。
“阿弥陀佛,居士别来无恙!”
“多谢大师又于云游间拨冗来此!”
简单叙礼后,慧明为萧彻仔细诊脉良久,待他收回手,方缓声道:“居士,您体内的烈气,较之两月前,又盛了一分。”
萧彻闻言,嘴角勾起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
“何止一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最近几乎每隔两三日,便需将全身浸入冰水,方能压制些个……”他微微抬手,露出手腕处的些许青紫色脉络,“可近日……是愈发难了。冰水浸身,初时能得片刻清明,如今即便浸泡半个时辰,起身后不过一两个时辰,那股燥意便如野火复燃,甚至……更胜从前。”
他又示意慧明看他指尖细微的颤动:“近来常感四肢末端麻痹,运功时气脉亦有滞涩之感。再这般下去,恐怕不必等那‘龙亢’焚身,孤自己先要变作一块僵冷的石头了。”
慧明垂眸,声如静水:“居士,寒冰暂能伏火,然火根未除,反添寒湿淤塞经络。此乃饮鸩止渴,非解脱之道。外寒内火相激,如冰包烈炭,终有炸裂之日。”
萧彻眼神冷冽地看向慧明,语气中带了些质疑之意:“大师,这五年来,孤信你之法,忍常人所不能忍,弃绝人伦之欲,方才维持住这般局面。可如今,旧法渐衰,反噬愈烈。孤甚至……甚至想过寻些旁门左道,纵情声色,哪怕片刻宣泄也好!”
“阿弥陀佛。”慧明身形微微一抖,双手合十轻诵佛号。
萧彻闭上眼,眉宇间闪过痛苦与挣扎:“可孤不愿,也不敢!五年煎熬,方有今日之局面,若一旦决堤,前功尽弃不说,只怕……只怕就此沉沦,再无回头之日。”
“居士能生此警惕,便是菩提心种未泯。欲望如猛虎,以血肉饲之,徒增其凶性。一念放纵,便是无边业海,回头无岸。您此刻之煎熬,正是降伏心魔之必经磨难。”
“磨难?”萧彻嘴角勾出一丝讥诮,“大师,这岂止磨难?您过去之法,如今似效力大减,孤……有些怀疑,此法究竟还可行否?”
慧明沉吟一刻,迎上藩王视线:“居士您如今早非五年前之身。河流暴涨,旧渠难容。非渠之过,是水势已变。老衲旧法,如同旧渠,需拓宽、需疏导,而非……废弃。”
萧彻身体微微前倾,那股迫人气势夹杂了焦躁,几乎盈满室内:“新的疏导之法何在?”
他见慧明仍是沉吟,顿了顿,又问:“孤许久没再问起大师,可与尊师了尘上师再有交集?当年他扶乩问道,赐下‘彻有龙根,非登极不可入女体’之判词,便飘然闭关。到今日,孤仍旧想问,此偈,究竟是真言,还是……诅咒?”
提及师尊,慧明神色愈发肃穆:“居士莫怪!师尊乃世外之人,闭关参悟生死玄关,老衲亦无缘得见。”
他随即字斟句酌,缓慢言道:“至于判词,非是真言,亦非诅咒。它如镜映象,照见的是居士您自身的命途与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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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彻眼中精芒聚合又收敛。
慧明继续说道:“‘非登极不可’此言,或亦非居士所解,依老衲愚见,亦可解为,若非将自身这股‘龙亢’之力驾驭至巅峰、臻至‘极’境,不得其门而入,强行破之,或将反受其噬。此乃警示,亦是……修行之途。”
慧明看向那眼神中透着不以为然的年轻王爷,暗暗叹口气,道:
“居士,莫向外求。解脱之道,不在他处,就在您自身经络气血之中,在您一心一念之间。老衲……或已窥得一线新机。”
萧彻默然静坐,不辨喜怒地看着慧明。整个屋内的气流都似有些沉滞、紧绷。
五年前,母亲陈贵妃将他带到香火寥落的明觉寺。
在萧氏皇族掌位之前的数个朝代里,明觉寺都是极受尊崇的皇家寺院。后萧氏掌领江山时独尊道家,明觉寺渐渐日薄西山。
然而,陈贵妃却悄悄将萧彻带到明觉寺了尘上师处,求上师赐予判词。
那陈贵妃对萧氏的“龙亢之疾”知之甚深。因她本人受宠,她之所出的五皇子萧彻更是深得启帝宠爱,于是那启帝便偶在床帏间隐晦提醒陈贵妃:务必留意彻儿成年后,会不会显现那祖宗传下的、灼人心智的“龙亢”隐患,并告诫她,一旦有露头之兆,定要压服于萌芽才成。
然而事实上,萧彻早于十三、四岁时,便已觉出精谷欠难以受控,甚而开始对一些身姿丰腴的宫婢难以自持,情状难堪。陈贵妃竭尽全力掩盖了一切征象,悄然处置了一批对五皇子此状有所察觉的宫人。
陈贵妃也算有勇有谋,竟在皇后与大皇子萧铎身边安插了眼线,探知萧铎令道长吴上人做法设坛,替五弟萧彻迎下了两则判词,一曰,“彻体内亦有龙亢之疾,只隐而不发”;又曰,“彻有龙根,非登极不得入女体”。
得知这两则判词,陈贵妃浑身颤抖。她得高人指点,找到明觉佛寺几已出尘、不问世事的了尘上师,求他给萧彻再迎判词,并求解法。
那了尘步出禅房,目光如古井无波,在少年萧彻身上停留片刻,复又步入。半日后,也给出了几乎一样的判词——此子身负江山之运,然得江山前,不可经人伦!
陈贵妃满眼凄然苦楚地看向儿子,她已强力压覆萧彻之精欲两年多,使尽了一切手段,吃尽了苦头,她知道,这“不可经人伦”几个字,对于“龙亢之疾”已然尽显、精元在其体内已如野火般灼烧的萧彻而言,无异于一道缓慢而痛苦的凌迟旨意。
她望向儿子那双已初现隐忍与桀骜的眼眸。
是要舍了命数中已有的江山,任其欲念横流,换取一世肉体凡胎?还是忍心绝念,抗着焚身之火,去一搏这人世间绝无仅有的天子命途?
十六岁的萧彻没有犹豫,他要的,只有江山。
于是,他开始了与了尘上师之徒——医僧慧明长达五年的经络之疗,直至此时。
14. 洛城的好板眼
一连三日,济世经络堂大门紧闭。
林漪白那日晨间到了经络堂门口时,只见十余名弟子与技工乌泱泱堆在门口,两个守门倌儿一边在侧墙上贴“告假书”,一边嘟嘟囔囔地对大伙儿喊话:
“各自回去歇着,该发的工钱还照发,哪里来的这般好事,还堆在这处闲话什么?”
那胡倌儿突然看到林漪白,忙朝她招手唤道:“你你……小白,随我进去,先生找你……”
林漪白狐疑地穿过众人,随了胡倌儿一路进到经络堂里,却也并没见到黄圣手。正要掉头回去时,里间出来了黄圣手的长随李二,将个书袋子交与她,说道:
“小白,先生让你回去仔细看看这几幅诊疗图,将你觉着不对之处点画点画,何时点画完成了,何时便给送来。”
他见林漪白冷着脸儿接过书袋,忙又补了一句:“先生说,里头还有一本新得的《经络精微论》,是从太医署出来的,先生特意留给你读的。”
黄圣手战战兢兢地候在静禅屋之外。
自萧藩王到了洛城,济世经络堂便多出这处“静禅屋”来。每隔两月,师尊慧明禅师都会来这静禅屋,给萧藩王做一番理疗。疗的是何问题,如何疗,师尊从不谈起,黄圣手自然也丝毫不敢问及。
先前几次的理疗,每次也就是一两日,云淡风轻地过去。虽然黄圣手见不着萧藩王,却总能从师尊那副尽在掌握的模样上,知道进展得甚为顺利。
可是这回,整整两日过去,未见师尊出来。
好不容易出来了一趟,那老和尚虽仍故作镇定,却实在掩不住满眼的疲惫与惶恐。他低首垂目地对黄圣手说了一番话:
一是要求经络堂闭门几日。因虽则静禅屋被设为了密室偏院,隔音甚是完备,却抵不住外头经络堂里人来人往的燥气;
再一则,便是封好了几幅诊疗图,吩咐黄圣手交与那神秘“女弟子”,令“无须多言,只请她过目、修正即可。”
——
洛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云水阁,坐落于洛水之畔,楼高五层,飞檐斗拱,夜间灯火通明时,倒映在水中,宛如天上宫阙。
此间不仅菜肴精美,汇聚南北珍馐,更以其极致私密性,成为洛城权贵洽谈密事的首选之地。
镇北侯赵阔一身常服,见萧彻在侍从引领下步入,立刻起身相迎。
“王爷!您可算是出关了!前几日听闻王爷身体不适,老臣心中甚是挂念……”
此前几日,赵阔的拜帖一直如石沉大海,无人知晓萧藩王踪迹。直到今日,萧彻终于现身。即刻应了赵阔之请。
萧彻当然知道,镇北侯赵阔为何有此一请。
“……王爷实则是雷霆万钧,一举铲除漕帮毒瘤,为洛城除一大害,老臣佩服得紧啊!”
赵阔所说的,乃是前些日子的洛水河道腐尸案。
洛水漕运新渠开通在即,约半月前,在清淤工程中,于河道底部接连发现十数具被巨石绑缚的腐尸。仵作查验,死者皆为中青年男性,生前皆遭虐打,且并非洛城本地人士。
此案一经爆出,不仅影响了新渠工程,更是造成民心恐慌。
萧藩王因而直接查办。
调查发现,这些死者是周边州县被诱骗或绑架的流民、乞丐。他们被一个与漕帮相关的势力控制,竟在秘密挖掘一条暗渠。因工程及其危险,受伤及患病者甚众,这十数具尸体,便是被灭口抛尸的工人。
便在萧彻闭关那几日,副统领卫恒在掌握确凿证据后,于夜间突袭漕帮总舵,以“戕害人命、祸乱漕运”的罪名,当场格杀漕帮帮主及其核心党羽,并迅速控制了漕帮。
耳听赵阔恭维,一身墨色常服的萧彻神情是一贯的淡漠,他微微颔首,径自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满桌佳肴,最后才落到赵阔身上,语气平静无波:
“侯爷有心了。漕帮盘踞洛水多年,作恶多端,本王既奉旨就藩,自当肃清地方,还洛城一个安宁。说起来,还要多谢侯爷麾下将士平日镇守边关,才让本王能无后顾之忧,专心料理这些城内琐事。”
赵阔眼角微微一抽。萧彻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竟是正当又客气地将自己排除在了洛城的核心事务之外。
赵阔哈哈一笑。
这萧藩王,乃是皇帝钦封的洛城之主,拥有开府治事、总揽洛城军政民政的合法权力。他是君,自己是臣。
过去一年多,这年轻的藩王一身傲骨,以天潢贵胄、卓然俊彦之气惊艳了洛城,却始终未曾激起赵阔之忌。他赵阔,世袭的军中勋贵,执掌帝国北疆边防军,是势稳权威的军方大佬,先前还的确未曾将个京里来的年轻藩王放在眼里。
直到这回萧彻借一个腐尸案,便直接收编了漕帮。那可是一条直接产生巨额利润的渠道,是他赵阔的私库!
赵阔现在算是知道了,当今圣上萧铎能将其皇五弟萧彻安在洛城,自然也是仗了其乃是极具能量之人,能够与自己互相监视、互相牵制,这分明是一石二鸟的帝王心术——“以藩王制节镇,以节镇窥藩王”。
他不由得又想起月初自己那封例行公事的奏章递至京城后,皇帝竟亲自朱批回复。在批阅的末尾,陛下似若无意地说起,五弟过于固守,性情孤介,禁绝人欲,长此以往,恐非养生之道。怕他远在洛城枯耗了自己,于健康无益云云。
看来,自己的皇城密线探来的“龙根”传闻,并非纯属捕风捉影。皇帝恐怕是要给自己递上他萧藩王的一条薄弱把柄……亦或,是要借自己之力,削藩王之势!
无论哪一种,皇帝都已经为他指明了方向。天威难测,圣意已露。
站队,从来就不需要犹豫。
酒过三巡,那老侯爷赵阔频频举杯,将席间气氛造得颇为热络。
“王爷,老夫再敬您一杯!恭贺王爷新婚之喜!王妃出身清高、雅秀端方,与王爷实乃天作之合啊!”他呵呵一笑,话锋随即一转,带着几分武人的粗豪与暧昧,“不瞒王爷,自您去年就藩洛城,这满洛城的贵女,哪个不为之倾倒?王爷您这般人中龙凤,风采卓然,也难怪她们魂牵梦萦。哈哈哈!”
他见那年轻王爷只是唇角微勾,并无愠色,便压低嗓音,语气间似更“推心置腹”了些:
“说来,这男子汉大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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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建功立业固然重要,但这红袖添香、闺房之乐,亦是人生一大快事,最能滋润心性。王爷您先前未大婚,有些乐趣,老夫也不便与您多言。如今您已成家,不瞒您说,这洛城内外,值得一去之处可就多啦,真正的人间滋味,还需多加领略啊哈哈哈……”
萧彻静静听着,手中白玉酒杯轻轻转动。
他与镇北侯赵阔数度交往,先前赵阔曾有意将自己女儿往他跟前凑送,后头估计也想明白了,京中皇帝怎可能让他二人凑做一堆,便渐渐冷下了那层意思。
此刻赵阔先说贵女,又论闺房之乐,句句不离女色,想来京城里那位的“关切”已到了他这处。
萧彻面上不动声色,却隐隐然露出一丝天潢贵胄的疏懒与傲然,淡淡应道:
“侯爷美意,本王心领。只是这寻常风月,怕是难动我心。眼下洛城漕案方定,千头万绪,倒是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滋味’,更值得费些心思。”
赵阔一听,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一派粗犷豪放,好似根本听不出这萧藩王言语间的轻蔑,丝毫体会不到他正以其皇室子弟的尊贵身份,在二人之间划了一道界线:
“哈哈……诶,王爷,不寻常不寻常!那些个寻常风月,自然入不得王爷的眼,定要极为不寻常的才成……就便王爷是京里过来的,早见多了花花世界、人间仙境,却也未必见过……咱们洛城这边的好板眼!”
又拍着胸脯说道:“王爷勤于政务,实乃洛城之福!老臣在洛城经营多年,于这北疆军政庶务,也算有些心得,必然倾尽所有与王爷做到……珠联璧合,文武相济,好让陛下在京中高枕无忧!”
当下却也不必多言,只见席间不知何时已清开了一片歌舞池,丝竹管弦之声如水银泻地,幽幽响起。
数名身着轻绡薄纱的舞姬翩然而至,云鬓花颜,步履轻盈如踏云端。她们随乐声摇曳,水袖甩动间,暗香浮动,眼波流转处,媚意横生。
一名歌姬怀抱琵琶,自屏风后缓步走出。她开口便是清越婉转、缠绵悱恻的江南情曲。字字句句,皆酥软入骨,与舞姬那曼妙舞姿交织一处,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靡艳画卷。
灯影渐变,明灭暗闪之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泠泠轻响,身侧那位赵阔侯爷笑说了一声:“王爷恕罪则个,老夫可要上去那仙境中了哈哈……”
萧彻眼神微变,实实地惊在当处……
洛城这边的“好板眼”,确乎是他这位京城来的王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只见两名舞姬竟如飞天神女一般,从头顶缓缓降落,身上纱罗环佩,如落英缤纷,长长地垂落下来,丝丝缕缕地覆住下方的赵阔。
那身材粗壮的赵阔毫不在意地朝两名舞姬伸出双手,被她二人一边一个,竟自提携而起,哈哈笑着,就此缓缓飞升而上,消失在那云檐之间,却如他方才所说——“去到仙境中了”。
待萧彻回过神来,转眼一看,更是悚然一惊……
眼前的数名舞姬,不知何时已除去身上绡衣,只余一层几如无物的轻纱,在幽然烛影之下,她们身上纤毫毕现,玉峰微颤,仍在翩然起舞。
15. 忘不掉就死
云水阁外,夜色已浓。
阁楼临水而建,飞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将光影投在结着薄冰的洛水河面上。
卫恒带领着侍卫队,静默地肃立于阁楼侧方的避风廊檐下。此处视野开阔,既能监视主道与河面动向,又不至于过于扎眼。
随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与车轮碾地之声由远及近,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云水阁正门前稳稳停住。车帘掀开,一名少女利落地跳下车来。
正是镇北侯赵阔的幺女赵筠妍。
她身披一件火红的白狐裘斗篷,柳眉杏眼,容貌尚算娇俏,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骄蛮之气。
赵筠妍一下车便毫无顾忌,径直朝着云水阁那灯火通明的大门走去。
她刚踏上台阶,一道玄色身影便倏然无声地挡在了面前。
卫恒按刀而立,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他微微颔首,冷然说道:“赵小姐,请留步。王爷正在宴饮,不见外客。”
赵筠妍抬眼一瞥,柳眉立时皱起,侧头朝另一侧廊檐下的卫队一点,那边立时奔来几名镇北侯府的亲兵。
赵筠妍大喇喇地开口说道:“卫家小子,别在本小姐面前拿着鸡毛当令箭。王爷在宴饮,不就是和我爹在宴饮么!我怎的是外客?”
她狠狠地白了卫恒一眼,见几名镇北侯府亲兵已在自己身前下跪,又道:“你到王爷那边历练这么些日子了,还是如此不懂规矩么?真真是个野小子!”头一扭,将肩膀朝卫恒腰间一顶,抬步便上了台阶。
卫恒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冷冷扭头看一眼赵筠妍的背影,不作声地迈步走回侍卫队伍里。
说起来,卫恒其实是赵筠妍同父异母的弟弟。
卫恒之母卫殊,乃是北疆一带颇有盛名的游侠之女。在一次边关骚乱中,被当时还是世子的赵阔所救,二人稀里糊涂地有了一段露水情缘。
游侠之家,皆是性情刚烈之人,卫殊怀孕后并不欲告诉赵阔,因她丝毫不屑进入侯府做妾,于是独自生下了卫恒,将一身武艺尽数传授给他,并教他兵法谋略之学。
卫氏病故后,年少的卫恒持母亲信物找到镇北侯府。赵阔见卫恒资质不凡,便将他认回。
初入侯府的卫恒,地位极其尴尬。因赵阔令他不得入宗谱,不得袭爵,甚至不能姓赵。他在府中的地位,甚至连个管家都不如。并一直遭受嫡母与嫡兄赵铭的欺辱打压。
卫恒难忍其辱,终于还是离开了镇北侯府,独自在外漂泊。而赵阔毫不追究家中悍妻与长子赵铭之责,只淡淡说了句“逆子便是逆子”,不再管卫恒死活。
萧藩王到洛城后,在洛城本地扩充侍卫队。卫恒抓住这个机会进了侍卫队,并凭借过人的武艺与军事谋略,迅速成长为了副统领。
赵筠妍快步上了台阶,一径沿了阁旁廊道往内走去。
这廊道临水而建,朱漆栏杆外便是夜色中幽暗沉寂的洛水。廊内悬着几盏绢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一路行去,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唯有她靴子踩在木板上的轻微声响,和自己稍显急促的呼吸声。
前方主宴堂内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更显此处空旷……与诡秘。
赵筠妍心中有些发毛。
她前几日便听闻父亲要在云水阁宴请萧藩王,曾费尽心思编了个理由,到父亲跟前软磨硬泡地请求参加宴请,哪怕参加一刻,能得去敬上一杯酒、说句祝福的言语也好。却被赵阔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了,甚而沉下脸来教训她一顿:
“胡闹!为父跟你说过多少次,那萧藩王与你无缘无分!如今人家明媒正娶,王妃都已过了门,你还在惦记什么?难不成我赵阔的嫡女,上赶着去给人做小伏低当侧妃不成?简直是胡闹!”
他见女儿咬着嘴唇,一脸不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趁早收了你这番心思!你母亲为你相看人家,你百般推脱,挑三拣四,如今都十九了!放眼整个洛城,哪家勋贵高门的姑娘像你这般年纪还待字闺中?再这般由着性子胡闹下去,我赵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赵阔当下再不与女儿多话,心想自己已经将话说得这般强硬甚至难听了,那大小姐该当收敛起那不该有的心思了。
哪知赵筠妍就如中邪了一般。她在萧彻结亲之前,天天盼望、幻想能与那丰神天颜的萧藩王走到一处。闺阁小姐本就无事,身边又跟了一群以她为核心的手帕交,整日里顺着她的心思,将她与那萧藩王说成一对。甚至如那些风月话本子里写的一般,将她与萧藩王编进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故事里,将她搞得五迷三道,心中牢牢地锁住了那番情思,仿佛自己早就成了萧藩王的心爱之人。
直到萧彻结亲,娶了林蔚作王妃,赵筠妍陡然梦碎,像是自己辛苦营造的一片天,就此崩塌碎裂了。她实在难以接受,哀哀痛哭数日,神思都有些不灵醒了。
这次,好不容易听说父亲要宴请萧藩王,她倏然惊醒,咬牙发誓,自己无论如何要借此机会再去见“心爱之人”一面。父亲同意要见;父亲不同意也要见!至于见了以后该当如何,她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只被一股子冲上脑门的沸然气血怂恿着,就这般不管不顾地来了。
丝竹之声渐近,主宴堂的大门就在眼前。
赵筠妍心中突生惴惴之意,转念又想到那张夜夜都入了自己梦里的神颜俊面,实在想煞了他。那颗笃笃狂跳的心,仿佛都要蹦上脑门,掀了天灵盖飞出去……她疾喘了口气,终于伸手推开了那扇极沉极重的雕花木门。
随了那门慢慢打开,赵筠妍绯红的脸面上渐渐生出惑然之色。
只见偌大的主宴堂内,空空如也……不,也不能说是空空如也,因为侧边乐师台里,几名乐师仍在奏乐。他们见大门被人推开,俱是神色惶然地朝这边望过来,嘴上手上却不敢停下,丝毫也不敢含糊地继续奏乐。
主宴堂中心的歌舞池里,边缘处散落了一些纱罗裙帜……
赵筠妍慢慢走到那歌舞池中央,被那不知从何方射来的靡靡之光迷了眼眸。再朝前走了几步,见前方两台主座,座前案上满是珍馐美味与鲜果佳肴,她想,那应是父亲和……他所坐的主座!
可是,他们此刻却是去了何处呢?
赵筠妍扭头朝乐师台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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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人呢?”
那几名乐师只埋头奏乐,竟是连转脸看向她一眼,也不再有了。
赵筠妍呆立当地。过了半晌,几名乐师一曲奏毕,正要转而奏响另一曲时,她突然听见主宴堂往里深处的一扇门内,好似隐约有些女声……
赵筠妍微微一皱眉,心想那必是些歌舞姬,却为何不好好地在这堂内的歌舞池,竟要跑到那显是隐蔽的里间去呢?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那群莺莺燕燕纠缠扭结在萧藩王身边的模样……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又扭头看向地上散落的纱罗裙帜……怎的?她们竟已解了罗衫,在……他的面前?
她只觉得自己怒意渐生,抬脚就朝里侧那扇门快步走去。
那门,好似比外间那扇门更重更沉。
她一经推开那门,便莫名觉出一阵伴随着极度惊惶的窒息之气。
她一点也没看见,就蜷缩在门边的几名赤身舞姬,好似在瑟瑟发抖,又好似……一动不动!
因为她已经听见了……萧藩王的声音。
萧藩王……好似在喘息……
赵筠妍未曾听过萧藩王的喘息声,可是此刻她就是觉得,毫无疑问地觉得,那喘息声,正是来自萧藩王。
赵筠妍突然之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觉得那是自己在梦中听过的……他的喘息声。
她就那么颤抖着飞奔过去,伸手掀起那层厚厚的纱帐……
随即,她好似全身撞上了一面透明的玻璃墙一般,戛然停步。
她听见自己喉嗓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又仿佛她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分不清楚了,不知道那时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总之,她跌跌撞撞地扭转头来,朝外就跑……就像见了世间最可怕的……鬼!
她头也不回地从那几名瘫倒在地的裸身舞姬身边跑过,仿佛她们根本就不存在……
她跑过那灯影靡艳的歌舞池,跑过那几名仍在机械奏乐的乐师,跑过那条长长的、寒气森然的廊道,一直跑到台阶处……
卫恒等王府侍卫早在赵筠妍跑出主宴堂大门时,便已飞奔过来。
随即镇北侯亲卫队的人也疾奔而上,却在跑到廊道处就被王府侍卫们死死拦住。
一时间,夜色笼罩之下的云水阁,剑拔弩张!两派侍卫亲兵便如上了战场,弃生面死地两相对峙。
赵筠妍自然不会知道,那晚的云水阁,最后到底是如何收的场。
她也绝不会有机会对任何人说出……她掀开那层厚厚的纱帐后,所看到的那一幕!
因为她的父亲赵阔,随后便截住了她所乘坐的那辆飞奔的马车,用沉渊一般带了杀气的眼神看着她,说:“今晚之事,你,必须忘掉!若忘不掉,为父……便只能……让你死!”
赵筠妍惊恐得几欲呕吐,被她的父亲死死掐住双肩,掐得那般痛,痛得令她已感受到了父亲要让自己去死的决心。
她狠命地点头,答应了父亲。
却浑身发抖地暗暗问自己:那样一幕,自己怎么……才能忘得掉?
16. 怒龙
镇北侯府,小姐赵筠妍的闺房,封门闭户整整三日,除了一日三餐送饭撤碗,镇北侯爷赵阔不让任何人接近小姐,包括她的母亲。
贴身婢子小桃随了小姐,被一同封禁在闺房内。赵侯爷留下一句,“若被本侯听到一句不该有的话,你这婢子第一个便死!”
赵筠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她的脑子好似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漩涡,翻来覆去地……进入那扇门,掀开那层纱帐,看到……
她先是看到了萧藩王,她魂牵梦萦了那么久的萧藩王。
她何其有幸,竟莽莽撞撞地,一眼便撞见萧藩王的那般模样……就便是在她小女子思春的梦境里,也梦不见萧藩王的那般模样啊!
他背对着她,浑身赤裸,一身筋节虬劲的薄肌,在明晃晃的烛火照耀下,发着灼目的光芒。
他有些过于白皙了,白皙得让人不敢逼视;他身上的沟壑与线条,又有些过于性感了,性感得也让人不敢逼视……
赵筠妍毫无抵抗地被他那副雕琢般的身躯牵制着目光,动弹不得。随即在他稍稍侧身时,她便看到了令她惊恐得难以自持的……几件事!
她看到他身前那物,硕然高举,如若怒龙钻天,那气势极度骇人,仿佛要脱开他的躯体,狂嗥着去荡平一切。
赵筠妍的双眼好似被从天而降的落石猛然击打了一记,竟隐隐疼痛起来。对这陌生又骇然的一幕,她来不及思考,随即便看见了……令她魂飞魄散的另一幕。
原来她方才听到的,的确是萧藩王的喘息声。他正粗声疾喘,薄肌下筋络鼓凸,他一手掐着一名身无寸缕的舞姬的脖颈,下着狠劲地,要将她们置于死地。
一名舌头已经吐出唇外的舞姬,暴突的双眼里满是惊恐,那双纤细的手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有些僵直而执着地伸向男人那物。
另一名舞姬手里还死死拽着几样刚从男人身体上剥下的衣袍鞋靴。
赵筠妍哪里看得到这些细微之处,她只看到,那赤裸着身躯、性感绝伦的萧藩王,正狠命掐住两名濒死舞姬的喉咙,已几乎要将她们的脖颈掐断了。
她好似已听到两名舞姬喉嗓中发出“咯咯”的垂死之声。
赵筠妍觉得自己尖叫出了声,而事实上并没有,她只是惊恐万状地放下纱帐,转身飞奔着离开了那里……
——
静禅屋内,药气比往日更显沉郁。
萧藩王如一尊压抑着怒火的黑面菩萨,和衣仰躺于紫檀疗榻之上,周身肌肉紧绷,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他甚至未曾除去外袍,只将衣带略略松解,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燥郁与戾气。
慧明医僧指尖甫一触及萧彻腕间皮肤,心中便是一沉。
不过三日,这位藩王体内的状况竟已急转直下!指下脉络贲张紊乱,气血奔涌如同失控的野马,那过亢的元阳不再只是灼热,更添了几分暴烈的煞气,隐隐有君相二火同焚、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
“居士,”慧明将声音放得极缓,带着安抚的力道,“您周身气脉紧绷,似有郁结惊怒未能舒散。这三日,可是……”
“大师!”萧彻沉声打断了他,声音沙哑不耐,“孤只问你,三日已过,你那新的解法,究竟思量得如何了?”他猛地侧过头,冰冷的目光刺向慧明,那眼底深处,是极力压制却显已几近崩溃的煎熬。
慧明心中霍然一颤,他知道,定然是发生了某种极大的刺激,引动了萧藩王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火,使得旧疾以前所未有的凶猛态势反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澄定,迎上萧彻焦灼的视线,平静地说道:
“居士稍安。老衲这三日,并非虚度。旧法如同治理洪水,只知堵截,虽能暂保无虞,然水势愈积愈猛,终非长久之计。”
他指尖虚点,循着脑海中那幅已被神秘“女弟子”精妙修正过的经络图,缓缓道出新法:
“老衲愚见,须改弦更张,行‘引龙归田’之法。”
萧彻强自按捺住心中不耐,闭目静听。
“其一,当废黜旧穴,另辟蹊径。”医僧指尖在萧彻手臂、腿脚几处穴位上虚划,“您体内经络对旧穴已生‘耐性’,需避开主干,寻这些平日被忽略的‘侧支循环’入手。如同为泛滥洪水开辟新的引水渠,既可疏导淤积猛力,又能绕过旧有阻碍。”
萧彻只觉身上几处受针穴位处暗暗惊跳。
他想起那日在云水阁,几名舞姬乍然在自己身前宽解衣带,在靡艳暧昧的烛火下一脱到底。他当时就觉出身上浊气涌动,冲得他喉头微腥,那物更是毫无征兆地猛然顶头,令那几名不知天高地厚的舞姬一见之下,各各暗喜托大,竟悍然圈围过来,对他的王者之躯上下其手……
直到现下,想起当日那番情形,萧彻仍是激怒难抑。
他当时便在一片混乱中,固息平气,试图依照往日里配合慧明施针时自己的运息线路,立时将体内的混乱之气做一番规引,却感觉几处穴位皆是木然、无所依存……
此刻听慧明所述,似那旧穴确已有了些“耐性”。
慧明偷觑萧藩王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下稍安,继续说道:
“其二,导龙入海,化害为利。”慧明抚住萧彻手足两处经脉,“您体内这股灼热元阳,并非唯有宣泄一途。与其强行镇压,不若将其引导至它处……引向您的手足经络,可增益气力体魄;引向督脉清明之所,可助您神思敏捷,洞悉万物。此乃‘能量转化’,将焚身耗竭之火,化为助力擎天之能。”
慧明顿了一顿,方又说道:“此法……现下仅为推演,成或不成,是否凶险,俱是难测……不知居士,可愿一试?”
萧彻手脚微动。
那日他于身心狂乱之下,竟被几名无知而狷魅的舞姬团团围住,不多时竟被她们脱光了身上袍服。他惊见自己那物赤裸裸地昂然起跳,一旁甚而有名愚昧又大胆的舞姬即刻伸手抚上……
他当时体内躁狂之意已奔扑而出,实在难以控制,身上腰臀处又被几名妖孽般的舞姬牢牢纠缠住,甚而有被吮舔之感……他恼怒得目眦欲裂,再难忍受,于是伸手便掐过两名舞姬的脖颈,将她们狠劲朝侧旁墙上扔砸过去,那二女当即便被砸晕,一声不吭地瘫倒在地……
他当时确乎觉着手上有着些异乎寻常的巨力。此刻听慧明这般叙说,不禁深以为然,便将那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死死盯着慧明,从牙缝里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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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字:
“试!”
——
“试试吧……”
林漪白对卫恒说道。
两名匠作师傅正手推着两台新制成的成年人版“滑步车”,站立在二人面前。
“请两位师傅试试骑上这滑步车,我再来‘指点’罢……”林漪白老实不客气地说道。那卫恒请她过来,便是这般说的——“请小白小姐指点则个!”
她今晨刚刚得知,济世经络堂已重新开门迎客,正准备收拾收拾便过去,还没出门,便听那卫副统领在院门外喊“小白小姐,卫恒有事相请……”
她被卫恒一路带到王府西北角一处名为“百工坊”的独立院落,眉眼立时舒展开来。
她先前在王府内四处探路时,就曾探到这院落外,侧耳听见里头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和木材加工声,好生好奇。苦于院落大门口立着凶神恶煞的守兵,她便暂时打消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
这下好了,她竟被卫副统领恭恭敬敬地请到了这神秘的大院里。今日那卫恒显得极是有礼,比之初见那日,他脸上笑容就未曾断绝过。卫恒一路走,一路给林漪白介绍个没完:
“小白小姐,当初你那滑步车,若是拿到这百工坊来,应是能更快当些……你看,这处是铁器房,小白小姐知道的那些兵器、士兵们身上铠甲、还有……好比滑步车车身上所安铁片等物,都是这铁器房所出……前面那边是皮具房……还有木工房……”
待卫恒终于将她领到木工房外的空地上,只见这里摆放了几辆刚刚制成的“滑步车”。它们比林漪白原本那辆大出一号,看上去结实不少,车架采用了更坚韧的柞木,关键连接处用铁制套箍加固,木轮边缘还包裹了皮革,看得出制作极是用心。
“小白小姐,”卫恒语气愈发恭敬,“按你先前那辆滑步车,以及与……白侍卫商议的用途,我们琢磨着赶制了这几辆。请你给指点则个,看看是否还有可改进之处?”
于是林漪白便让那两名木工房匠作师傅骑上试试。
两名匠作师傅对这稀奇玩意自是上心,早已试骑过多次。当下便跨步骑将上去,在林漪白与卫恒面前慢骑、快骑、转着圈地骑……还真真是骑出了好些花样来,以示他们对这小车实在用了心,更实在是喜欢得紧。
“嗯……”待二位匠作师傅停下之后,林漪白走上前去,小手在两辆车上仔细摸索、按压,又蹲下身来观察车轮与车架的连接。她看得甚是专注,半晌后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说道:
“这车嘛……做得太高了些,容易侧翻!”
两名匠作面面相觑,对这小女孩说出的第一句话便觉着不以为然。
卫恒也呆怔了一下,随即说道:“小白小姐,你先前那辆小车,因是做给你自己骑的,自然应当矮些。现下做的这批,乃是要给……兵士们骑的,可不能做太矮啊……”
其中一名匠作甚至将一辆滑步车扶在自己身边,比划了一下自己大腿与滑步车的高度,点点头表示同意卫副统领的说法。
“听小姐说!”正在这时,只听一旁传来一句声音不大、却满是威严的男声。
“王爷……”两名匠作已连忙跪倒。
17. 小姐上课
只见萧藩王一身玄青色暗纹貂裘常服,领口与袖缘露出银灰色的风毛,在深冬凛冽的空气中微微拂动。一匹高大得堪配他那副颀长身躯的西极汗血乌骓马,神骏非凡地在他身下刨着前蹄,喷出团团白汽。
萧彻并未直接进入百工坊院内,只沿着坊外青石道施施然策马过来,行至院墙之外,他轻轻一勒缰绳,那乌骓马便稳稳停住。
一人一马,森然立于那道朱漆院墙的阴影之外,那姿态既不急切,也无意介入,却就是给现场几人带来一重莫名的压力。
卫恒看了林漪白一眼,有些犹豫,不知要随着两名匠作跪倒一同称呼“王爷”,还是应该唤那萧藩王作“白侍卫”。
林漪白也是有些惶然起来。说起来,自她随姑母进了藩王府,她还未曾正经向这府上的正主见过礼呢。
此刻那萧藩王骑了高头大马离得仍有些距离,林漪白自然也只看到一团玄青色虚影。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冲着那虚影福了一福,也是犹豫,自己是应当唤他“王爷”,还是“姑父”,终于拘谨着一声也不吭的呆怔在那里。
卫恒见她这般模样,迅速醒过神来,竟是并未比两名匠作晚得多少,飞快地行了个跪礼,口齿伶俐地将请了小白小姐来此作甚给萧彻禀了一遍。
只听萧藩王慢慢说道:“林—漪—白,本王已听闻你做那滑步车之事,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本事,实在令人称奇……嗯,你方才说这新制的车,做高了些,容易侧翻……这便接着往下说罢,本王也听一听。”
林漪白听那萧藩王的声音,似熟非熟,却并未生疑,见他也要听自己那番道理,便往下说道:
“人的重心在这里,”她指着车座和车把之间的一个位置点,沉吟了一下,解释道:“所谓重心……便是决定一物稳或不稳的关键落点。例如这个点。若能始终在这个重心点找到平衡,则无论如何动,都会是稳的。”
卫恒眼睛一亮,反应过来说道:“便好似用扁担挑担子,若在重心点找到了平衡,则怎么动……都稳!”
林漪白看他一眼,微微点头。她这一点头,竟令那十八岁的年轻副统领莫名觉出些骄傲来,卫恒忍不住就在那处微微勾起了嘴角。
只听林漪白继续说道:“说回这车,人骑在车上时,人的重心在此处,而车的重心……在另一处,两个重心点离得太远,若骑车时,转弯快了些,或是地面不平,便极容易翻倒。”她将小手在车身上比划着说道,“那么,降低车座,并稍稍后移,令人的重心朝车的重心靠拢,则骑行更稳。”
两名匠作师傅听得似懂非懂,却被这小女童一番闻所未闻的神言惊得合不上嘴。
却听那萧藩王“嗯”了一声,从那边马背上扔下一句:“便如本王这乌骓马儿,若突然惊了,猛抬前蹄,本王身子须得随它变了位置,找到新的重心点,才不会被甩下来!”
“正是。”林漪白小声应和了一句。
“甚好!卫副统领,道理听明白了,便令匠作随了小姐的意思重新再做……林漪白,你可还有旁的意见?”
当下林漪白又说了个车把减震的问题。她问两名匠作师傅,骑车时可有觉着手麻,二人茫然摇头,林漪白却说:
“你们方才不过在这平地上骑了两圈,手自然不会麻,可是若你二人到外头,坑坑洼洼的泥地上骑上个半日,再估摸估摸,手还会不会麻?”
卫恒随即又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地说道:“没错没错,这前轮与前叉直接相连的,骑车时从地面传来的所有力道,都会直接传到手上,莫说半日,就便是半个时辰,恐怕双手就吃不住劲了……难怪你那辆小车上有那多层木片做成的一个物事……”
林漪白点点头,“便是用那物事,将前轮与前叉的连接处做成个‘活结’,叫做‘减震器’……”
“好名字……减震器!”卫恒欢呼着,两眼放光地看向小女孩,又惊又喜。
几人又凑做一处细说了几个问题,便连萧藩王的马蹄声远去,也丝毫没能听见。
萧彻打马而行,直奔侍卫队校场,看了看阵型演练;又行至王府库藏重地,查验了一番近日的物资出入记录。
不知何故,他竟有些心不在焉。
待他回到王府正殿前,长随韩青早已在恭敬等候,上前牵过马缰,准备将乌骓引入侧院的马厩。
就在韩青转身之际,萧彻忽然开口:“韩青。”
韩青立刻停步,垂首躬身:“王爷有何吩咐?”
“表小姐林漪白,近日里出府情形,你可掌握?”萧彻的目光并未看他,而是投向殿宇飞檐之上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手上随意整理着袍袖,语气淡得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那长随韩青是个人精,早先他看王爷说那小女童是个“麻烦精”,本也不甚在意表小姐林漪白如何如何。后来看王爷时不常换上一身侍卫装扮,“林小白林小白”地叫着,与那“麻烦精”相与得甚是自在欢喜,更是在她面前自动化身“白侍卫”……
身为长随,韩青自然要替王爷将他感兴趣的一切人和事全盘摸清,因而特意花了些工夫,几日里都悄悄尾随了林漪白外出。此刻听王爷真的“随口”问了起来,韩青暗呼庆幸,自己的乖巧知事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当下韩青不敢怠慢,如实回禀:
“回王爷,前些日子,表小姐几乎日日外出,小的……悄悄跟了几次,见表小姐去的,都是……济世经络堂。应是在里头当弟子学徒,学医呢。”
“济世经络堂?”萧彻愣了一下,却是没想到林漪白竟与这里也扯上了关系。他心念急转之下,不知为何,竟想到了慧明医僧突然给自己换了新疗法这回事……
“昨日之前的那几日……那五日……六日吧,她也有去么?”
韩青转转眼珠。前几日,自家王爷在那经络堂里闭关,经络堂因而闭门谢客了几日,自己虽未留意林漪白动向,却日日守在经络堂外的,并未见过她身影。于是摇摇头答道:“从经络堂闭门的第一日,表小姐便没再去。”
萧彻闭了闭眼,为自己方才突然生出的疑心觉着有些好笑。就便那小女童有些神通在身上,说起话来也神在在的,总能说出些令人叹服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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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却如何又能对那般玄奥艰深的经络,也知之甚深,甚而能对自己的“亢疾”指手画脚呢?再说那慧明医僧应也不敢随意将自己之疾,拿去与人讨论……
不过得知“林小白”不仅会制奇怪小车,还主意那般大的,跑到济世经络堂当学徒弟子,萧彻还是又一次被惊到。
这小女童,也太不……寻常了吧!
——
藩王府中轴线东侧的睿靖院,自成一体,环境清幽,戒备森严。乃是萧藩王在王府内理政的核心之所。
被冷落多日的王妃林蔚,在贴身婢子茜宜的陪伴下,鼓起勇气,踏足了这片她极少涉足的庞大院落。
成婚至今,已有月余,林蔚这个新王妃,见到萧藩王的次数竟是屈指可数。
她已一忍再忍,从忧心、委屈、苦闷郁结,到此刻,竟隐约有些狂乱起来。
因了前日,她外出散心时,竟听来几句流言,道是萧藩王婚后开始“唤风揽月”。有那等专为权贵服务的风月伎,曾为迎奉萧藩王,特意到洛城最顶级的缝衣铺里,订做了一批华丽舞服……
尽管早已心绪零落不堪,林蔚仍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前方的仪门、正殿和两侧的属官值房与文书房等理政区域,只从侧院廊庑一直斜插入后方的寝院与书房区。
林蔚一跨入院门,便见李嬷嬷正指挥着一群身着青灰色短褐、手脚利落的侍仆,上上下下地忙碌。
只见两名仆役正在更换书房窗上的茜色纱,换成更厚实、透光性不同的云母片;一名粗壮侍仆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批新运来的卷轴舆图抱入旁边的舆图室;院中一角堆放着新运来的青石板,工匠正在重新铺设部分不平整的步道;甚至有人爬到高处屋檐下,检查那处用于示警和传讯的铜铃是否牢固……
林蔚有些呆怔,王爷日常所待的睿靖院,做这般规模不算小的整修,自己竟是一点风声也未曾听见。她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酸楚与凌乱。
李嬷嬷终于扭头看见了院口已呆愣半晌的王妃二人,她慢慢转过身来,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态度恭谨却透着疏离:“老奴参见王妃。”
林蔚见李嬷嬷这般作态,心中那股被忽视的郁结更甚,强撑着王妃的仪态问道:“李嬷嬷,这是在忙什么?似有大动土木之势。”
李嬷嬷垂着眼,答道:
“回王妃的话,王爷觉着书房布局有些不便,光影亦不合用,故命老奴着人调整。这些舆图是刚从洛城都督府调来的最新边防图,需及时归档。王爷素来不喜虚饰,只求实用便捷,以便处理政务。年节将至,王爷的意思是,需将各处整理得更合其心意,以便静心筹划来年大事。”
林蔚只觉着耳根刺疼,被那老妇一叠连声的“王爷说、王爷素来、王爷的意思……”狠狠扎心,又见她说话时一副不卑不亢、眼底却掩不住那丝轻慢之色,想起自己先前在账目上小露锋芒后便再无建树,心中一股郁气陡然升起。她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背脊,硬声说道:
“既如此,有劳李嬷嬷,待王爷回来转告于他,便说本宫在锦华院有事相请。”
18. 秘法
茜宜将烛芯又剪了一回,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王妃正屋里烛火通明,映照着一桌早已凉透的精致菜肴。那是林蔚特意从娘家林府带过来的厨娘罗媪,从定菜式、备食材,到烹饪,整整花了两日,才做得的这么一席林氏私味。
林蔚对罗媪的手艺向来极有信心,觉着王爷虽则吃过天下珍馐美味,未必尝过这般独特又雅致的口味。
然而,萧藩王终究是没来。
却是那李嬷嬷姗姗而至。她步入屋内,依旧是满面恭谨,对着枯坐桌旁、脸色苍白的林蔚躬身道:
“王妃,王爷让老奴来传话,他今夜政务繁忙,此刻仍在议事堂与顾寒声顾大人商议要事,实在无法抽身,请王妃……不必再等。”
顾寒声……林蔚知道此人。他是王爷身边最受倚重的谋士,听说曾是京官,因故被罢黜后便追随王爷来了洛城,为人极其低调,王爷与他常密议至深夜。
李嬷嬷传完话便退下了。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蔚怔怔地看着那桌已然失去温度的菜肴,它们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因了无人问津而冰凉一片。
良久,待茜宜终于忍不住过来立在林蔚身侧,让年轻王妃已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贴靠在她身上时,林蔚才惊觉自己的眼泪,竟将胸前衣襟都湿透了。
茜宜心疼不已地轻声劝慰道:“小姐,您别这样,仔细伤了身子……”
“伤了身子?”林蔚抬起泪眼,声音哽咽破碎,“伤了又如何?他……他眼里何曾有过我?陛下赐婚,怕是更让他觉得我是……是钉在他身边的一副枷锁!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林蔚这个人!我又何苦……何苦再次印证一遍?”
她抓住茜宜的手,如同在寻求一份缥缈的依靠:
“母亲只会说,夫君为天,要我恪尽为妻之责,柔顺恭谨,贤良淑德,静心等待……可我等了这么久,连他一片衣角都等不来!我该如何等?等到人老珠黄,等到这锦华院也如同冷宫一般么?”
她越说越激动:“还有那些传闻……说他如今在洛城呼风唤月,身边女子……竟不止一个两个!他这是明摆着告诉我,告诉这全洛城之人,他萧彻,根本不打算给我这个王妃留一丝一毫的颜面!”
茜宜拿了锦帕细细地替林蔚拭泪。她比林蔚大了五六岁,原是林蔚家姐林蔷身边的丫头,林蔷染疾去世后,茜宜不愿被打发出府去嫁人,硬是蹭到了当时还年幼的林蔚身边,终于一路陪她到了这藩王府里。
“小姐,奴婢说句逾越的话。您……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
因了茜宜大得几岁,平日里林蔚确乎对她有些依赖。此时听她出声说话,林蔚便慢慢止了泪,却仍是茫然无措。
只听茜宜继续说道:“贤良淑德是正理,可若王爷根本不近前,您那般又能给谁看呢?您如今已是王妃,是这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光守着这锦华院,等着王爷垂怜,怕终究是……镜花水月。”
林蔚仰起脸看她,眼里满是疑惑与求助:“可是茜宜,你说,我还能怎么做?”
茜宜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慢慢坐下,说道:
“小姐,那日您在月清苑与几位夫人说话,奴婢也和她们身边的几个大丫头在一处闲聊了一阵……小姐,不怕您怪罪,奴婢觉着您应当和那些年纪大些的夫人学着点……”
林蔚眼中疑惑更深,呆呆问道:“学什么?我又为何要怪罪你……?”
茜宜脸上渐渐泛起一片红晕,轻声说道:
“小姐,您可知,这做正妻的,常常比自家府上的妾室……还须多加考量着一事,便是要……如何又不坠了府中主母的架子与威严,又能稳稳地留住夫君……”
林蔚眼中似有微光一闪,随即有些奇怪地看向茜宜,问道:“茜宜,这是那日你和那些大丫头们在一处聊起来的么?”
茜宜稍觉羞赧,愈加小声地说道:“也不止……是那日。小姐,您是千金之躯,又高贵秀雅,自是不会与人说那起子没羞没臊的闲话。可我们丫头堆里,却管不得那些……”
林蔚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茜宜一眼,她还真是不知这素来稳重的大丫头,竟还有这样一面。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听着,心中隐约感到惭愧,心想自己终究是随了那往日里看不上的“大流”了。
茜宜见这一向正经端庄的小姐,此时不作声地等着听自己的主意,便斟酌了一番言语,慢慢说道:
“她们常说‘御夫术’,道是这男人,无论他地位有多高,权势有多大,可若是入了床帏,将衣衫一解,便赤条条的俱是一样,唯一想要的,便是身边女子所给的欢愉……”
说到此处,茜宜自己都觉得甚是露骨难堪起来,悄悄又望向林蔚一眼,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地静静听着,便放下心来继续说道:
“……因而女子给的欢愉,便大有文章可做了。奴婢听说,有个将军家的夫人,特意去学了一套媚妆,有那所谓的‘酒晕妆’、‘啼泪妆’,一旦画上,便好一副楚楚可怜的娇憨之态,让那将军一见之下,果真一连好几夜都没去别处……”
林蔚不禁轻叹道:“这故事听得人实在心酸……”
“小姐啊,您听这个,便只觉着心酸,您可知,那些夫人听到这个,却会怎生考量呢?”
林蔚又是茫然摇头。
“听说那位将军被这套媚妆留了好几夜后,府中另个妾室依样画葫芦,也画上媚妆……却也没能将那将军引得过去。小姐,您可知是为何?”她见林蔚又摇头,突然满脸通红,声如蚊蝇地说道:“却是那位夫人……实在厉害,竟将那媚妆画到……画到了身上……”
林蔚瞪大了双眼,见茜宜好似已害羞得说不下去,便疑惑地“嗯”出一声。
茜宜给自己鼓了鼓气,说道:
“那位夫人……将自己胸口……和下头那处,都给画作粉嫩桃花一般,并且,那妾室还再也偷学不成。因夫人不知从何处得来一种特殊的颜彩,画上身子后,不论那将军如何……如何碰,那颜彩总是不掉色也不晕染。将军夫人便靠了这一手,牢牢地将夫君留在了身边……”
林蔚听得面色通红,作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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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茜宜堪堪说完这一排,偷觑一眼小姐,见她虽不作声,却也并无愠怒之色,松得一口气,又悄声问道:
“小姐,那特殊颜彩,奴婢知道从何处能得,您看要不要……?”
林蔚被这大胆婢子问得身上一抖,猛然想起洞房那晚,王爷竟令人将房内烛火全熄掉,搞得一片漆黑,便连一个模糊人影也看之不见,又怎能……看得见那……身上桃花?
她一想到此处,面上神色又是沉郁。
茜宜摸不透她心事,便不敢再问,张罗着要去将桌上菜肴热一热,却被林蔚拦住,摆摆手说自己不饿,令她接着方才的话题往下继续说。
于是茜宜放下手中碗碟,坐定又道:
“听说还有个官家正室太太,从一本书上看来,一种名曰‘贵妃颤声娇’的膏子,常年在妾室和外室圈子里流传的,为正室所不齿。那位正室太太偏不信了那个邪,也着人去寻了来,用上以后,不仅自己得趣,她家夫君也是欲罢不能……”
说到这里,茜宜还特意卖个关子,歇了一息,见小姐等得侧目了,才又接着说道:
“那‘贵妃颤声娇’,奴婢也能得来,只不知小姐……”
林蔚皱眉不耐地问道:“那却是个何物呢?”
茜宜悄声答道:
“听说是过去青楼秘传的方子,是女子行房前,用来抹在……抹在那处的,据说抹上后,那里便会发热……还会跳动,因此女子自己也得趣,她夫君……便更不用说了……”
林蔚渐渐有些如坐针毡。听这丫头饶有兴致地说那房中之事,自己能想起来的,却全是尴尬难言!这所谓“贵妃颤声娇”的,要抹在那处,令人得趣,可那晚,自己那处简直如同遭遇了酷刑,如今回想起来,好似仍在隐隐作痛。
想到这里,林蔚不禁双眉扭结,面露痛苦之色,甚至被那回忆中的疼痛促得她轻哼出了声。
茜宜见小姐这般模样,慢慢也有些回过味来。洞房那日,一应侍婢全由李嬷嬷安排,林府跟过来的几名婢子,全体没让近前。因而直到现下,茜宜仍不清楚,小姐在洞房,实是受了不小的委屈。
当下茜宜抚住小姐薄薄的双肩,颤声问道:“……小姐,您这是……怎的了?”
茜宜自然清楚,成婚月余,王爷一直没来锦华院过夜,非但如此,竟连在王妃跟前露面也是少之又少。她一直猜想,王爷与小姐洞房那日,恐是未能得趣,因而一直兴致缺缺,对小姐提不起心。
往日里茜宜和别家府上的丫头子们闲聊时,说起来,男女成亲前,二人能得相见的,总是少数,因而洞房那日便极是关键。若女子能懂得些床帏间的秘法招数,在洞房之夜将男子拿捏住,此后的日子,方好拢在一处慢慢培养感情。
此刻见小姐一听自己说起那些“秘法招数”,便满脸怪异又伤感的模样,茜宜便笃定地认为,小姐必是在那洞房里,没能拿捏住王爷。
“小姐,洞房那晚,您与王爷……可是怎生度过的?”
茜宜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19. 只那么一下
“茜宜,不瞒你说,那晚,我……我竟一眼也没见着……他!”林蔚嗫嗫嚅嚅地说道。
茜宜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小姐会说出这么一句来。她呆愣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
“小姐,怎会如此?是您……一直没睁眼么?”
林蔚长叹了口气,缓缓摇头,苦笑道:“我说出来,你怕是……没法子相信。”她喝了一口茜宜递过来的热茶,“那晚,他先是进来,也不揭我头上盖头,飞快地与我喝了合卺酒,随即便出去了。我只……只看到他袍服下摆和脚上靴子……”
“后来,也不知道又等了多久,那房里侍婢突然便将烛台一一熄灭……”林蔚打个寒噤,又深叹一息,“茜宜,你可听说过这般规矩?洞房之夜,竟要弄得漆黑一片……”
茜宜已惊得无言以对,她不敢稍动,只静静听着。
“我是不懂,也不敢问……怕是问了,也没人能答……”林蔚又喝下一大口杯中热茶,仿佛要借了那热茶的温度,将心中冷意驱掉些去,“后来,……我不记得过了多久,他……王爷终于来了……可是,房里那般黑,黑得伸出手都看不见手指,我又如何看得见他?”
茜宜心疼地走到这可怜的王妃身边,轻轻搂住她瘦弱的身子。
林蔚却似不愿再说,她拂开茜宜的手,令她再给自己倒上些热茶。
茜宜默然照做。她倒完茶水端了回到桌前,见小姐惘然呆愣在那处,神思已不知飘往了何方。
茜宜又哪里还敢再问,便默默陪在她身边。半晌后,突然听林蔚颤声说道:
“那晚,本该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一晚,却……却变作了我这一生……最……最痛苦的一晚!”她纤细的手,狠狠掐住那薄胎瓷的茶杯,像是恨不得要将那杯子生生捏碎,“他只说了一句话,说他有些醉了,这便睡罢……没有唤我一声,没有问我一句,更没有……过来抱抱我……”
茜宜被小姐说得,也深深觉出了那阵痛苦,不多时,眼泪已盈满了眼眶。
林蔚却已流不出泪,继续说道:
“我在那黑暗里,丝毫不知……他躺在了哪里,直到……直到他那麼重的身子……壓在我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茜宜被她说得动容,紧张地握住她放在桌案上的手。
“我从来不知道,那里……会那么疼!”林蔚心有余悸地闭眼说道。
终于,年轻的王妃睁开眼来,疲惫又悲伤地看了自己的婢女一眼,颤声说道:
“茜宜,我想,你听来的那些秘方,在我这里,恐怕皆是无用……这一个多月以来,我……我总是会想起那晚……王爺將我那裏弄得……比刀紮還要疼痛,我原本只是在奇怪,那疼痛……是正常的麼?我原本只是悄悄怪他,為何要將我弄得那麼痛……”
林蔚的眼神冷下来,声音也变得冰凉:
“……后来,我觉着我想明白了,他……那般对我,只是……只是想得了那方……染血的元帕!”
林蔚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一句,眼神冰冷、却带着散不去的悲伤,死死地看着茜宜。
茜宜的眼泪已流了满脸:“小姐,您莫要……这般去想!”
林蔚恨声说道:“他……便只那么一下,我身子里的血,便已够染了那元帕……”
二人俱是呆怔,过了一刻,茜宜突然疑惑地说道:“只……那么一下?”
一下?!
林蔚喃喃道:“是啊,只那一下,我已经疼得……疼得死去活来了。”
“小姐,那一夜,便只有……那么一下么?”茜宜仍是没忍住,轻声问了出来。
林蔚竟一时语塞。
她如何未曾想过,那晚唯一的那一下,到底意味着什么?
結親之前,她在娘家林府,专门曾有教引嬷嬷“围帷授礼”,在屏風後以陶俑演示,教了她洞房之事。那教引嬤嬤將手扶了男俑身前物事,數度湊入女俑臀間,說道夫妻和合交融時,男子那物挺入女體,抽動廝磨,短則十數回,長則數十過百、甚而有數百回之多者云云。
怎么说,都不该只有唯一的一下。
此刻,被那并未经过人事的茜宜这般问起来,林蔚突觉羞臊难当,轻咳一声,抢白她道:“你这没脸丫头……懂得什么?”
林蔚哪里知道,茜宜并非一张白纸。
这丫头如今已是二十大几的年纪,当初林蔚家姐故去时,她不愿出府嫁人,乃是因了她实在晓得寻常女子嫁人的苦处,便决然留在林府,继续伺候林蔚。
林蔚比茜宜丫头年纪小了好几岁,又在清流之家里养得过于清高、不晓人事,自然不会留意到,这日日伺候在身侧的丫头,老早便在想法子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不僅悄悄找了相對固定的女女“磨鏡”對象,且在身邊偷偷藏了好些“勉子鈴”、“角先生”等那一类玩具。閑時多有與“磨鏡”對象無所顧忌地談論男女之事,甚而也偷偷找過府內男僕,做了些真真的皮肉相接之事,以去人生遺憾。
因而如今她一聽小姐說起那洞房之事,道是只有“那么一下”,自然便生了疑心。
茜宜静静盯看着自家小姐,说了句:“小姐,茜宜什么都懂。”
林蔚看回她,突然心如明镜一般。想起在林府时,有一回她偷听到母亲与管家娘子悄悄说起,府中有些婢子做法过火,实在大胆。本来当主子的,对奴婢们自行解决需求的做法,只要不闹到台面上,常会睁一眼闭一眼,因其毕竟在一定程度上能稳定内宅,避免丫鬟與外男私通、甚至勾引主家男子。但是那一回竟被母亲抓住,有两个丫头完事后在园里留下了些痕迹未曾收拾。后来那两个丫头便被悄悄打发了出府。
一念及此,林蔚乍然绯红了面颊,半晌,她羞愧难抑地点点头,带了些恨意地问道:
“既你都懂,那么你便说说,那夜,只那么一下,究竟是何意?”
茜宜心中实在替小姐委屈。只那么一下,且将人痛得死去活来,那萧王爷是着实没将洞房中的新嫁娘当做自己的王妃看啊,甚至,都没将她当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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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看。
小姐琢磨得确乎没错,萧王爷不过是要得了那方染血的元帕。
仅此而已!
若目的就是这般直接明了,则那丰神俊朗的冷面藩王,又何须动用他身上那物?
茜宜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被揪得颤抖起来。
那藩王令人将洞房搞得一团漆黑,将个可怜的弱女子孤零零地放在黑暗中,让她两眼一抹黑,全然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事,然后,死死壓著她,用了不知什麼物事,如刀似戟、不管不顧地捅入她體內,奪了她的處子之身,得了那染血的元帕……
这哪里是结亲?根本是将个无辜的闺阁小姐,卷入了一场打着结亲幌子的……阴谋当中!
想到此处,那过于机灵的丫头茜宜突觉浑身发冷。
自己怎能想到“阴谋”二字之上?若真如此,这可是牵涉了皇家的“阴谋”,是动辄便要令人掉了脑袋的“阴谋”啊……自己怎能如此自作聪明地揭了那层云山雾罩?
她看着年轻的王妃那张稚气未脱、羞恨交加的脸,慢慢说道:
“小姐,奴婢想,在那日的洞房里,正如您也未曾见过王爷一样,王爷……对您,也是不熟。两个根本不熟之人,却要因了皇上赐婚,而硬生生入了洞房,恐怕王爷心中,多少带了些怨念……那怨念无处可发,便……便发在了小姐您……的身上……”
不知何时,窗外簌簌地下起了雪,成片成片的雪花落将下来,将那锦华内院原本清晰的花圃边缘,渐渐覆盖得失了形迹。不多时,便只余了白茫茫一片,哪里还分得清何处是那条过路的小径、何处又是那个曾经花团锦簇的园圃。
睿靖院,戌时刚过,沉黯的夜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下片片雪花,院内也已是一片莹白。
四下里万籁俱寂,只余雪落疏簌之声,反衬得这理政的院落愈发肃静。
视事厅的窗棂内,灯火犹自温润。
顾寒声顾大人刚刚离开。萧彻慢慢从前厅踱入后方更为私密的便殿,殿内暖意融融,一张花梨木嵌螺钿的圆桌上,已布好了几样精致的夜膳,热气袅袅。
萧彻安然入座,并未立即举箸用膳,目光却是落在了手边那本顾寒声方才拿来的经络医书《灵枢探蹟录》上。
那顾大人知道萧彻于经络之学上心,每每在外,总不忘为他留意此类典籍,这回“顺道”带来此书,只怕又是费了一番寻觅的功夫。
这《灵枢探蹟录》纸张簇新,墨迹犹香,据说是某位地方名医所作。萧彻信手翻开,略读几行,便发现其中好些见解,果然与《内经》、《难经》等经典所载颇有不同,或别解循行路径,或另释穴性主治,言辞间透着一股不袭陈言的锐气。
萧彻心不在焉地随意用了些羹汤,突然叹道:“这‘探蹟录’果真有些离经叛道之言……”
他突然一个转念,好似想起了什么,唤道:“韩青……给本王拿身儿黑袍侍卫衫子来。”
夜膳也不爱用了,拿着那本《灵枢探蹟录》便站了起身。
20. 何方神圣
云娘正打瞌睡,忽然听小院墙外面传来一声“林小白”,她猛然一个激灵,差点惊得滚下了椅子来。
云娘只听过一个人这般称呼小小姐。
她来不及思考为何那人要这般晚了跑到这偏院寝屋来,找小小姐又有何事,连外衣棉袍都来不及披上,趿拉着棉鞋便匆忙奔将出去。
小院天井里已覆上了厚厚一层雪。
云娘也来不及去想,怎的这么一会子工夫,雪便积得那般厚了,只怕应门应得慢了,怠慢了那位过于尊贵的主子。
她“吱啦”一声拉开院门,随即稳稳当当地跪下,对院外那人丝毫没敢看得一眼,当即便要磕下头去。
“白侍卫”忙苦笑着上前,一把扯起那妇人,低声说了句“不可”,眼神便朝内里看去。
云娘只吓得魂飞天外,哆嗦着退到院门边,不知这句“不可”,说的是自己犯了哪一条。
那一身黑色侍卫大氅的萧彻,头额肩袖上已堆了一层白雪,却丝毫不见冷意,神清气爽地立于那处,挺拔得如一尊令人不敢逼视的雕像。
“你家小姐可睡下了?”他语气极随意地问道。
云娘忙摇头,双腿软得又忍不住要跪下去回话,被那人一句“我乃白侍卫,你不必如此惶恐”定住。
只听那云娘惶惶然地回道:“小……小小姐不在房里,她出去……逛园子了,说是去看雪,也不让奴婢跟着……”
萧彻一愣,心想这林小白还真会出人意料。当下又对云娘多说了一句,“往后只记住白侍卫便好,莫要让你家小姐疑心。”
言毕即转身离去,剩云娘呆立在院门口,琢磨了半晌,冷得直打哆嗦了才返回到院里闭上了院门。
夜色已浓得化不开,雪却下得愈发紧了。
林漪白没有提灯,因那满地新雪仿佛一面巨大的银镜,反射着幽微天光,映得满园一片清寂的银白,路径、假山、枯枝的轮廓,俱在朦胧光晕中清晰可辨。
她身上裹着一件不算厚实的玉色棉斗篷,那是去年林府份例里的冬衣,稍显小了些,那厚度在室内尚可,于这冰天雪地中却有些单薄了。
寒意似针,透过衣料刺在肌肤上,小女孩恍若未觉,任由那双厚底青缎绣鞋,在无人踏足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小小的足印。
她慢慢走上九曲石桥,桥下湖水尚未封冻,水面墨黑一片。
小女孩微微仰头,任由雪花落在斗篷兜帽上,又低头凝神细看。
“果然,枝状、片状,还有罕见的十二分枝……形态完整,边缘锐利。”
她今日一见落雪,且越落越大,便十分欢喜,想着要到夜深人静时分,一个儿悄悄到园子里看雪听声。
因了这个时代纯净至极的空气,没有现代大气里的凝结核尘埃,从理论上讲,水分子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下,按照它们最理想的氢键构型,搭建出近乎完美的六方晶系。
林漪白实在太想看一看那完美的雪花了。
“简直就是一件微观世界的建筑杰作,物理法则在这里被执行得一丝不苟。”她情不自禁地赞叹着,对着一片尤其繁复的雪花轻轻吹气。
她微微屏住呼吸,倾听雪片落下的簌簌之声,一听就是许久。
落雪慢慢小了。
林漪白继续向前走,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偌大而静谧的园子里格外清晰。但除此之外,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在银色的静夜中,又一次停下脚步,像个小小的、玉色的精灵。
“这满地蓬松的新雪,让声音的衰减率变得如此惊人……”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感受这种极为难得的“绝对”寂静。
在地面刚刚积上的蓬松新雪,就如一个多孔的吸声材料层,声波能量进来,在无数个微小空腔里来回反射、摩擦、消耗,大部分声波就这么被“吸”掉、消散。
林漪白又忍不住轻叹道:“这才是真正的万籁俱寂……在这样的雪景里,才写得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啊……”
“你还会写诗……林小白!”
林漪白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声惊出一个趔趄,扭身抬眼一看,见湖边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若不是那人先就唤出了那声“林小白”,她要结结实实地被吓出一身冷汗来。
“白大哥,你……怎的在此?”林漪白抚了抚胸口,平息了一番急促的心跳。
“我……例行巡夜!”萧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即刻编出个瞎话,“倒是你,林小白,怎的这般晚了,独自一个儿跑到这湖边来?”
他将目光在她身上一扫,眉头不禁微微蹙起,她那身又小又薄的冬衣,是认真的么?林府的小姐,需要如此质朴?
林漪白自然丝毫看不清他神色,随意答道:“这雪景太美,却无人赏看,岂不辜负?”
萧彻听她那般稚嫩的童音,说起话来却老神在在,甚觉好笑,一边朝她缓步走过来,一边忍笑问道:
“哦,你小小年纪,还懂赏雪……对了,方才还听你吟诗来着,吟的那是……千山万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待林漪白吟完全诗,萧彻已走到她身边,眼中闪过切切实实的惊异,情不自禁地鼓掌叫绝:
“林小白!你……竟能有如此手笔!这诗的意境……孤绝苍茫、非同寻常,你怎会有此感慨与心境?”
林漪白笑道:“白大哥别误会,我可写不出来这么好的诗,写这诗之人名叫柳宗元,他的诗和文都写得极是绝妙。我方才在这里听雪景之声,突然想起这首诗,觉得实在应景,才没忍住背了出来。”
“柳宗元?”萧彻在脑中过了一遍当世名士,并无印象,只当是位隐逸才子。更觉这林小白见识不凡。他转而问道:“你说应景,这么个王府园子,却如何应到诗中所说的‘千山万径’呢?”
林漪白眼睛微亮:“我说的是雪后的声响。柳宗元所写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便是在说大雪过后,白茫茫一片,千山之上鸟飞过的声响,和万径之内人走过的踪迹,全然都消失了……白大哥你看,便在这王府园子里就能知道,确是如此。”
她在雪地里走了两步,接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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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你来,我竟没听见你脚步声,是因为这满地新雪,蓬松柔软,人踩上去,脚步声便被这厚厚的雪层‘吃’掉了大半,是不是比平时安静许多?就像……就像用厚厚的棉被包裹住,声音便传不出来一样。这雪,就是给天地盖了一床吸音的棉被,人才会觉得格外寂静,仿佛所有踪迹和声响都被吸走、消失了。”
萧彻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积雪,略一踩踏,果然感觉声响沉闷。他心中一动,赞道:“你这比喻,倒是新奇又贴切。”
一阵寒风吹过,林漪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萧彻见状,解下自己的黑色外氅,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肩上,“赏雪也该赏够了,你就穿这么件衣裳出来,你房里嬷嬷也不照管着你?回吧,我送你……”伸手朝她小小的肩上一拢,那带着体温的暖意瞬间便将她整个裹住。
林漪白还来不及反应,已被那个子大出她许多的“白大哥”拢着朝前走去。
那氅衣对她来说过大过长,下摆直接拖到了雪地上,她自己都觉着拖得泥泞不堪,实在不好意思,“白大哥”却毫不在意,随手塞给她一本书册,淡淡地说道:
“哦,对了,得了本医书,知道你常去经络堂,或许对此道感兴趣,便带来给你看看。”
林漪白接过书,借着雪光看清书名:“《灵枢探蹟录》……”
正要翻看,突然觉着整个身子被身边那人抱举着往前“飞”去,待稳稳落地时,回头一看,却是一条被积雪盖住的沟壑,若非“白大哥”将她举起,势必要踩落下去。
“林小白,回去再看,你本已是个短视眼了,当心瞎掉……”这白大哥做事不含糊,说话却算不得好听。
对于自己的近视眼,确实也是林漪白一直忧心之事,便只默不作声地听那人数落。过了一会儿,忽又听那白大哥问道:
“想必你已对经络之学有些心得?你可知……足太阳膀胱经与足少阴肾经,除了循行关联,在气血流注上,还有何深意?”
林漪白在另一世里做惯了天才少女,向来不懂“藏智”,也并无“藏智”的必要,此刻自是听不出“白大哥”问话里的试探之意。她最近钻研最多、也最有兴致的内容便是这经络之学,听“白大哥”问得甚是专业,虽然稍觉诧异,却丝毫未作他想,下意识便答道:
“经典里说二者是表里关系,也有少许文字提到,在某些特定时辰,它们的流注可能会产生‘旁支交汇’,形成一个小循环,有点像……嗯,就像主河道旁边,因为地势……因为人体内部环境,自然分出的溪流,能更精细地调节腰背与肾腑的功能……”
她头也没抬地侃侃而谈,结合她前些日子所学所思,又引申了一些自己理解的气血运行模式,尽量用了类比解释,令身侧的萧彻渐渐省得,林小白的这番说辞,确已隐隐触及了慧明禅师那套新疗法的核心原理。
萧彻心神大动,他低头看着身边这小小的神奇女童,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
她果然,脱不了干系。
她已经几次三番地令他惊奇、惊绝、惊艳……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21. 小白的冬衣
“小白,这回我学着你上回的法子看的单子,倒是将那些个繁琐的门类、规制细细过了一遍,可是……”
林蔚坐在林漪白对面的矮凳上,愁眉苦脸。
因年关将至,按例王府需准备送往京城、洛城各府以及军中将领的年礼节敬。李嬷嬷将去年的旧例单子给王妃送了过来,请她依例酌情操办,又说王爷交待了,此事全权交与王妃。
林蔚听闻这话,自然不敢怠慢,花了好几日工夫,总算将那旧例单子捋明白了。待到库房里一样样查验时,却发现大量货不对版、也不对数的情况。
“小白你说,这事我当如何来管?前头经手的,怕是在王爷面前的脸面都比我大,也都更说得上话,我手里无凭无据的,就这般去过问,恐怕王爷反而要嫌我生事。可我若不管,届时一样样送将出去,被人看出端倪,丢的是王府和王爷的脸面……”
是啊,现下的王妃林蔚,在这藩王府里是空有主母之名,却无主母之实。她根本无法有效调动和监管王府资源,身边除了一个茜宜,几乎无人可用,也无人可信。
正说着,只听外间好一番声响,像是有人在进进出出地倒腾着搬东西。
过了一会儿,云娘搓着手进来,她先是对着林蔚行了个跪礼,随即对林漪白低声说道:“小小姐,外头……说是内府库的几人,给您送了些冬衣来。”
林漪白茫然抬头,看云娘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便看向林蔚:“姑母,这王府里还给配发冬衣的么?”
林蔚被她问得一怔,随即微微蹙起了眉。她这个王妃,却回答不了这般简单的一个问题。
内府库给内院女眷送冬衣!怎生这般奇怪呢?
林蔚身为王妃,四季衣物自有规制,应由京中尚衣局特制,或由王府拨出专款,交由外头顶尖绣坊承办。与内府库无关。
在她的认知里,内府库更像是王府的总仓库和账房,掌管着金银器皿、绸缎皮料、珍贵药材等物资的储备与调配,关系到王府的体面开销和人情往来。怎会操心到一个借居的表小姐所穿冬衣这样的小事上呢?
再说了,表小姐林漪白的衣物,要么由她自己从林家带来,若有短缺,也应由自己这个王妃姑母出面,或动用嫁妆私蓄为她添置。如何竟从内府库走出了一笔冬衣账目来呢?
林蔚心里飞快地掠过些可能性来,不甚确定地答道:
“许是王府旧例。或是临近年底,内府库清点物料,若发现多出些冬衣材料,为避免堆积浪费,便会统一给府中人等裁制……”
不知为何,林蔚觉着地下垂首站着的那云娘,质朴的脸上好似闪过了一丝不以为然。她心中不禁有些难言的愠怒冒出来。
林漪白显是并不在意这冬衣问题,方才只是随口一问,此刻也就是随耳一听。待林蔚说完,她脑子已跳跃到姑母先前问的问题上,合上手中书本,说道:
“姑母,例单与库房物资对不上,你却不需去查那些不干净的手脚,只需……重新立个‘规矩’。”
“重新立规矩?”林蔚不解。
“便如你方才所说,内府库可能会统一裁制冬衣,库房也可如此。对外就说,年关将至,王妃体恤下人,要核对库房,给府中仆役添置些冬衣、分发年赏。”林漪白的声音平淡无奇,“以此为名,将库房所有物品,全部重新登记造册,不按原来的名目,而按你的规矩分类,令茜宜或哪名你信得过之人亲自盯着,记下详细特征。”
她转过头,看着林蔚:“有了这份新底账,再有何不对,一比对便知分晓。之前丢失那些,也有了追查的凭据。最重要的是,你是在做‘施恩’之事,谁又能置喙?”
林蔚听得直在心下暗暗点头。这小丫头的法子,釜底抽薪,却又冠冕堂皇!她只想着如何去查旧账,而林漪白却直接让她抛开旧账,建立一套新的、属于自己的秩序和档案!
林蔚告辞出来,经过外屋时,只见云娘正弯腰在那处清点几沓新送来的冬衣。
林蔚忍不住悄声站住,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些冬衣。
只见那簇新的衣裳整整齐齐分作几沓。
一沓是里衣,一眼望去便是那等最是柔软暖和的松江棉布做的,再是厚绒中衣;
一沓是夹袄与棉裤,外头罩的均是价值不菲的杭绸面子;
还有一沓竟都是皮子货。上头摆的那件,做工极为精致,乃是一件银鼠皮小坎肩;下头则是两件织锦缎镶银狐裘的斗篷,一件玉白色的、一件幽紫色的,俱是风毛丰盈,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还有两双内里衬了厚绒的上好的小牛皮靴,小小的,极是惹眼可爱,一看便知乃是林漪白之物。
林蔚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怪异的酸苦之意。
那几沓冬衣,看去竟是比自己平日用度还要精致三分。
怪不得方才自己猜想,说可能是内府库清点多出来的物料,统一裁制一批衣物云云,那云娘面上会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如此考究的料子、精细的做工,量身定做般专为小白所做的、这一批从头到脚全盘考虑到位的冬衣,怎可能是“清点”后的“统一裁制”?
若云娘说得没错,这批冬衣确乎是内府库送来的,又如此这般的精美华丽、独此一份,恐怕……这背后给出命令之人,唯有……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见云娘似有察觉地要转过身来,林蔚扭头便走出了外屋。
她双眼瞪得大大的,眼中满是莫可名状的惑然与惊异。
那极度冷酷、几乎没有一□□人之气的萧藩王,怎会……怎会对自己的小侄女如此青眼有加,竟然……体贴入微到令人专门给她制出冬衣来!
林蔚被自己心里冒出的“体贴入微”这个词,狠狠地刺激到了。她万不可能想到,那萧藩王竟会和“体贴入微”扯上半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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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此刻这般情形,用上这个词,就是无比贴切啊!
这一个多月以来,在自己的夫君萧王爷,和自己的小侄女林漪白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一连多日,林蔚的心神都被那几件刺眼的冬衣占据了。
她借着给府中仆役添置些冬衣之事清点库房,借口请教内府库,旁敲侧击地将内府库几名管事都问了个遍,竟没有一名管事知道表小姐那批冬衣之事;
几日下来,一无所获的林蔚好似有些走火入魔了一般,她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不死心地又找去了王府的织造坊。
她亲自去了织造坊,以查看新年衣料为名,与掌事的嬷嬷闲话。
王妃的目光扫过坊内忙碌的绣娘和堆积的料子,终于寻了个机会开口道:
“嬷嬷,表小姐那儿新得的两件斗篷,一件玉白,一件幽紫,皆是织锦缎镶银狐裘的,真真是美轮美奂。我瞧着那针脚、那盘扣的样式,精巧非凡,莫非是咱们织造坊哪位大家的手笔?”
那嬷嬷先是一愣,随即欠身回道:“王妃娘娘谬赞了。老奴惶恐,织造坊近日并未出过这样的活计,也未曾见过那般贵重的织锦缎和银狐皮料。表小姐的新斗篷……老奴听娘娘描述得那般精巧那般美,心也是直痒,盼望能得一见呢……”
内府库不知,织造坊不晓。那这批华服冬衣,究竟从何而来?
林蔚都感到后悔,那日在小白寝屋,竟没能走出两步去,看一看究竟是谁送来的衣裳!
她越是找不到答案,越是想找出答案,觉着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越缠越紧,好似快要被那背后可能的秘密给逼疯了……
转眼春节已近。
王府上下虽在布置,却因了男主子的冷淡,女主子又总是过于小心翼翼,整个年节气氛里,总透着一股公式化的沉闷。
这日午后,林蔚心中郁结难舒,便独自一人在后苑的梅林旁漫无目的地闲逛。她手里拿了一把小银剪,心不在焉地修剪着几枝将开未开的腊梅,想采些回去插瓶,给自己那锦华院添些鲜亮的活气。
正对着一段梅枝出神时,她忽见茜宜提着裙摆,沿着小径急匆匆小跑过来,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潮红,气都没喘匀便低声道:“小姐!小姐!快,快回去!奴婢方才看见王爷……王爷出了睿靖院,看方向,应是正朝着咱们锦华院去了!”
林蔚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银剪和梅枝差点掉落,有些手足无措地问道:“真……真的?这时分,王爷去锦华院是……为何?”她声音里带着颤。
“奴婢先就听一位侍卫大哥说,洛城商会办了一场新春会,要请王爷王妃一道去呢。没过多久,王爷便出了睿靖院,必是……必是要亲自来知会小姐,让小姐准备着和王爷去参加新春会呢!”
“那便快回去罢……”林蔚再也顾不上什么梅花,将东西往茜宜手里一塞,急匆匆朝锦华院赶去。
22. 吃醋!吃醋!
一路上,林蔚的心如同擂鼓。
不知为何,一旦想到他要“靠近”自己,她的心就是止不住要狂跳,竟是丝毫也没法子顾及,自己曾经因为他的冷酷、漠然、与毫无顾忌的……伤害,而数度心伤。
她紧赶慢赶回到锦华院王妃正屋,气息都未平复,便连声催促:“快将那身樱草色的袄裙拿来……快替我更衣!”
一同奔回的茜宜被林蔚催得有些手忙脚乱,忙帮她褪下刚才在园中沾了些尘土的常服,换上那身樱草色的芙蓉锦缎袄裙,外罩一件月白狐肷褶子。
林蔚又急忙坐到妆台前重新梳理发髻,簪上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对镜看了两眼,觉得太过隆重又撇下来,索性插上两朵新摘的淡绿萼梅,引得茜宜和另名侍女连声叫好,这才满意地走至正厅等候。
哪知帘栊一动,却见进来的并非那个期盼已久的高大身影。
进来的是长随韩青。他进屋后便躬身行礼,并未看见王妃林蔚那满脸掩不住的失落与沮丧。
“王妃金安。”
韩青低眉垂首地将由太原王氏牵头、洛城商会主理的新春百工奇巧会说了一遍,道是王爷请王妃做些准备,三日后随他一道前往“梅陇苑”参加……
韩青话还没说完,却听林蔚冷冷问道:
“王爷何在?”
韩青愣了一下,答道:“王爷正要出府……”他没忘记王爷交待的还有一事——请王妃将表小姐林漪白一道带往梅陇苑,于是忙补充说道,“王爷说那奇巧会有些新奇玩意,可请表小姐……”
未等韩青说完,林蔚已站起身来,一壁说着“本宫有些话想与王爷说说,他既要出府,那本宫便去府门口寻他……”一壁已走出房门。
林蔚走得甚快,韩青满心惶恐地在一旁紧紧地跟着,待走到王府门口时,俱是走得一头细汗。
只见府门外,侍卫队副统领卫恒牵了王爷的乌骓马候着,林蔚心知王爷还没离府,暗暗松了口气,抚了抚心口。
不多一刻,只见韩青突然朝着一个方向躬身跪下。林蔚抬眼望去,呼吸不由一窒。
只见那萧藩王一身靛蓝色云纹暗绣的冬季劲装,外罩同色猞猁狲皮大氅,玉带束腰,大踏步行来。那番灼人的风姿与冷峻逼人的眉眼合在一处,只觉他身上英气实在锐利逼人。
林蔚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也不知是神魂颠倒,还是心痛难抑。
她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柔声问道:“王爷这是要出府?妾身……妾身是想问问,那新春百工奇巧会之事,不知王爷可有什么示下,妾身需要做何准备?”
萧彻闻言,脚步微顿,目光扫向跪在一旁的韩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是怪他连这话都未传达清楚。
韩青本已打算起身,听王妃说了这话,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忙将身子全然俯下地去,哪里敢抬头。
萧彻耐住性子,淡淡说道:“不过是商会寻常宴请,王妃按制出席即可,无需特别准备。”
他顿了顿,似又想起了什么,补充一句道:“届时,可带上你侄女林漪白一同前往。”
此言一出,不仅林蔚一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意直冲心头。连跪在地上的韩青也是身子一颤,慌忙以头触地,声音发紧:“奴才该死!方才……方才未来得及将此话禀明王妃!”
萧彻眉头又是一蹙,眼神瞬间又冷一分。不再多话,对林蔚微微一个点头,抬脚便要离去。
哪知林蔚突然快走两步拦到他身前,颤抖着声息小声说道:
“多谢王爷对妾身……的侄女这般关怀备至!连这回……赴宴都未曾忘记她……”
萧彻被她这甚是突兀的举动和话语搞得微微一愣,乍然停下脚步。
林蔚前所未有地直直看向他那双深邃而魅的眼眸,语气中已带了些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刻:
“……妾身的侄女,或还该感谢王爷,因前几日有人特意送了好生贵重的一批冬衣给她。妾身看了,尽是银鼠银狐皮裘,真真好大的手笔!到如今,还没能找着……该当去感谢谁呢!”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骤然冻结。
只见萧藩王倏然转头,目光冰冷地直直刺向林蔚,方才那一丝耐性已荡然无存,只剩一层居高临下的漠然与讥讽:
“太子太傅林逊大人的亲女儿,穿点皮裘,怎就算好大手笔了?林大人将女儿托付于你,你可有将她照顾好了?”
“哼”得一声,萧彻不再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漠然拂袖,径直从卫恒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一声令下,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绝尘而去。
林蔚呆立在那处,脸色煞白,几乎立时便要委顿于地。
——
这一日,雨雪霏霏,细密的雪沫子夹杂着冰冷的雨水,将洛城笼罩在一片湿寒的暮色之中。
近黄昏时,天色愈发晦暗。
萧彻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登上西边城墙。他身披墨色油毡大氅,并未打伞,任由雨雪落在肩头,目光扫过垛口、城墙马面、以及远处在雨雪中略显朦胧的碉楼。
陪在他身侧的,是洛城都督府下的城防官,校尉孙振。孙振年约四旬,面容黝黑,手掌粗大,是一名从底层凭军功升上来的实干型将领。
只见城墙下方街道上,几名身披蓑衣的士卒正骑在滑步车上灵活穿梭。
卫恒与百工坊匠作,终究在洛城城内实现了这“滑步车小队”。
只见一名士卒身负一个插着红色小旗的皮质信囊,显然是在各府衙间传信之人。他在巷口一个灵巧的拐弯,迅速消失在通往都督府的方向;
又有那空手骑车之人,在不同的城楼据点间快速往返,应是在同步各处的巡防信息。
萧彻看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开口:“孙校尉,这滑步车小队,你用着觉得如何?”
“回王爷,末将起初觉得是奇技淫巧,不堪大用。但用了这十来日,确实便利!”
孙振言语甚是朴实直接,他伸手指向下方:“您看这雨雪天,道路泥泞,马匹容易打滑,人也跑不快。但这玩意儿,”他顿了顿,似乎在想合适的词,“……这车,轻便,不挑路,尤其是在城内这些街巷里穿行,转弯抹角比马灵活。传递个口令、通报个寻常敌情,比派人跑腿快得多,也省了马匹的草料和脚力。”
萧彻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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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可有不足之处?”
孙振沉吟一刻,答道:“和骑马比起来,主要是怕沟坎,遇到大点的坑或者台阶就得扛着走;另外长距离奔袭,应是不如骑马……但在城墙周边这十几里范围内,传递消息、小队机动,确是利器。”
萧彻转过身,雨雪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他看着孙振,语气平淡却甚有份量:
“能看清它的长处与短处,善用其长,规避其短,便是为将者的本分。传令下去,各门城防,可酌情效仿,组建此类小队,专司城内联络与短程机动。”
“末将遵命!”
萧彻正要走下城墙时,一侧眼间,忽觉视线内撞入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只见远远的一个街巷口处,林小白仍是那一身又小又薄的玉色棉斗篷,肩上扛了一大包不知是何物事,慢慢地走将过来。
萧彻不禁皱起了眉头,心想那批冬衣不是送到了么,这小丫头为何不挑件厚实些的衣裳穿上呢?
正想着,头顶上撑起一把大大的油纸伞,正是城防官孙校尉。能等到这般时分才想起来给顶头上司撑伞,孙校尉也算是有“过人之能”了!
只听油纸伞上立时传来密密麻麻的冻雨击打之声。萧彻又是皱眉,看着城下街巷口的小人儿,虽是遥远,也觉着她身上必是已经湿透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乃是一袭掩饰不住的王爷常服,正要吩咐身边侍卫,忽见那小人儿身边戛然停下一辆滑步车来。
定睛一看,那骑车之人,正是副统领卫恒。
只见二人站那处说了会子话,卫恒便麻利地伸手取过林小白身上那包物事。紧接着,即看见一名骑兵骑着马过来在二人身边停住,那骑兵一个翻身下得马来,接过卫恒所骑滑步车,迅速将马儿给了卫恒……
雨雪愈发大了。
城墙上,萧彻犹豫了又犹豫,不错眼地盯着街巷口处的二人一马。
卫恒已将身上蓑衣连同头上蓑帽一并解了下来,不顾林小白连连摆手,直接便把蓑衣蓑帽扣在了林小白身上……
萧王爷看得又是皱眉。
身侧那孙校尉见上峰频频皱眉,面露不虞之色,顺了王爷眼光瞧过去,却是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得呆愣着牢牢擎住手中油纸伞,生怕那愈来愈大的雨雪再沾到王爷身上一点。
此时那卫恒已手脚飞快地一个抖手,把林小白那包物事斜背了在身上。又伸手拍拍马背,似在与林小白商量,要她上马。
萧彻喉咙一紧,那句“本王马车便在城下”就要出口,硬生生被他忍住了,好歹没有喊出声去,却禁不住叹出口气来。
身边那粗人孙校尉已是连眼神都不敢瞟向萧王爷了,只觉得王爷神情怪异,一时紧张一时叹息的,实不知他到底在对何事不满,只能安安静静地候着,等他发落。
街巷口那二人,终于在萧彻紧皱了眉头的目光里,一前一后地上了马。
那林小白小小一个坐在马上,双脚都够不着马镫。卫恒则是一个飞身纵上马背,在林小白身后将双腿轻轻一夹马肚子,那马儿便“得得得”地跑走,不一会儿就从萧彻视线里消失了。
23. 王爷有请
卫副统领今晚实在忙碌。
他骑马将表小姐林漪白安然送回王府后,即刻调转马头返回到位于城西军营旁的滑步车小队驻地,此时天色已全然黑透。
他需带领小队完成夜间恶劣环境下的骑行与信号传递训练。今夜的街巷湿滑无比,恰是最好的训练时机。
待训练结束,已近戌时。卫恒草草吃了夜饭,又马不停蹄地悄然出城,去往西山秘密山谷,“暗影”的训练基地。
两个月前,萧彻令他组建并开始训练这支绝对忠诚的私兵,队伍目前仅有三百人,却人人都是经历过极为苛刻考核的锐士,萧彻的目标,是要训出一支精于渗透、刺杀、侦察及护卫的尖刀。
今夜,卫恒特来考核暗影队员的夜间无声潜行与弓弩精准狙杀。他看着那些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弩箭精准命中百步外香火头的身影,冷峻的脸上才微微露出一丝满意。
待一切忙完,卫恒回到他在王府西北角外墙边的那处小院时,已是亥时中。
卫家小院与王府仅一墙之隔,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直通王府马厩后的夹道。院内仅一正一厢一偏三间屋,陈设简陋,除硬木床榻、书案和武器架外,几乎别无他物。
卫恒刚踏入院门,须发花白的老仆陈五即迎了上来。
陈五乃是母亲卫殊游侠一脉的旧部,自打卫恒从镇北侯府出来游荡,陈五便千里迢迢从北疆过来,一直陪伴在卫恒身边照顾他。
“少爷,王爷方才派人来传过话,请您回来后,即刻去睿靖院书房一趟。”
窗外雨雪霏霏,睿靖院书房内,熊熊燃烧的银骨炭盆,不仅驱走了冰冷的湿寒之气,也烘走了已近子时的深夜氛围。
萧彻端坐于紫檀大案之后,肩头随意搭着一件墨狐皮氅衣,仍在一本一本地批阅案头公文。
一身寒气的卫恒悄无声息地进来,在离书案数步远处躬身行礼。
“来了?今晚都忙了些什么?”王爷漫不经心地问道。
卫恒挺身,言简意赅地将自己今夜所做之事做了汇报。
他前头说着滑步车夜训时,萧王爷几无所动。
随后听到“暗影”二字时,萧彻方从公文上抬起眼,放下朱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指尖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滑步车,奇巧之物,贵在实用。你能想到将其置于恶劣天候中操练,这很好。”
他顿得一顿,又说道:“至于‘暗影’……下次考核,可以‘是否惊动警戒鸟雀’为准!因其毕竟是‘暗影’。”
“末将明白!”卫恒沉声应道。
他抬眼看向大案后的王爷,见王爷的目光又已垂落于案牍之上,觉着今日事已了,便想躬身行礼退下。
却在刚一躬身时,听萧王爷慢吞吞地又开口问道:
“今日夕暮时分,本王见你骑马送表小姐回府……她可是从济世经络堂来?怎的拿了那般大一包物事?却是何物?”
卫恒一愣,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王爷竟会对今日自己偶遇林漪白之事置言。心下快速转念,想起王爷必是巡防时在城楼上看到了那般情形,来不及多加思量,忙点头回道:
“回禀王爷,今日雨雪交加,末将与滑步车队操练时,恰好遇见表小姐,末将见她身上湿得厉害,便……便自作主张借了巡城骑兵的一匹马,送她回了藩王府……”
不知为何,卫恒竟先详详细细、如若解释一般,叙说了自己是如何遇到、又是如何送回林漪白的一应经过。说完这番经过,想起王爷方才的问话,才又答道:
“表小姐她……确是从济世经络堂来,末将也好奇她所背何物,她只说乃是经络堂黄圣手所留的功课,道是这几日都有得忙呢……”
答完话,卫恒便垂首站着,等王爷挥手令他退下。
哪知过了一会儿,只听王爷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怎的,你也知道林小白在经络堂做学徒之事?”
卫恒隐隐觉着王爷所问之话有那么点旁的意思,却又咂摸不透他到底何意,只听王爷已在按“白侍卫”的语气说着“林小白”,心想莫不是王爷想对表小姐、或经络堂做点什么探询之事?脑子里飞快转了几十圈,终究是想不透个中因由,只能老老实实答话道:
“末将知道的,表小姐指导末将做滑步车时,无意间说起过她在经络堂做学徒之事。末将当时还觉着,表小姐莫不是个……神童么?怎的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高深之术,她都能去涉猎一番呢?”
萧彻朝卫恒看过来一眼,好似点了点头,又好似并没有。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冲卫恒挥了挥手,令他退下。
卫恒也实在觉着有些疲惫了,便躬身抱拳说道:“末将告退。王爷……也请早些安歇。”
他转身刚走到门边,却听王爷突然在身后说了声:
“那林小白毕竟是个女子,要送她也该找辆马车更妥当些。”
卫恒被王爷这话惊得先是一愣,猛然闪念间突觉不妥,大大的不妥!
王爷这话乍听甚为平淡,稍微想得一想,竟是……竟是满满的指责之意。
那林小白不但是个女子,而且是……是王妃娘娘的侄女,是高门闺阁里的金枝玉叶……
而自己……一介平民武夫,竟敢就那般与那千金小姐……骑了在同一匹马上!
而且还被王爷……亲口指斥了出来!
一念及此,卫恒额头上已是涔涔落汗,他转身过来倒头便跪,一边“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一边在口中喃喃说道:“末将罪过……是末将思量不周,冒犯了……表小姐,请王爷……治罪!”
他心中狂跳着说完这番话,将头抵在地上,迟迟不敢抬起。
只听王爷又过了半晌后,方淡淡说道:
“林小白……个子是小,只像个小女童,可你听她说话、看她做事,却哪里只像个小女童?你今日与她同乘一马,确是思量不周,太过鲁莽无状。明日你自去领二十军棍,小小惩戒,帮你记得此事罢。”
“是,多谢王爷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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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恒一路从睿靖院出来,一路后悔不迭地琢磨个不住。
自己向来注意与那高门贵户之人的距离拿捏。从北疆刚来镇北侯府的那些时日里,他是吃尽了苦头的,因而早就在心底里给自己立下了好些要规。被王爷收留后,虽则王爷看重自己诸般才能,尤其一同处理公务时,王爷常有不拘小节的情形出现,自己却也一直守牢了心底那些规矩,从不妄然逾矩……
却在面对那表小姐林漪白时,怎就好似忘却了这些呢?
是看她年幼?还是因了她从来没有个高门贵户里的小姐模样?
不管如何,现下这般深夜时分还被王爷专门抓来提点此事,足见得……自己今日与表小姐同乘一马……实在碍了观瞻!
看来,往后还得更加留心谨慎才成啊。
——
清晨,天色刚蒙蒙亮,茜宜便急匆匆地来到偏院寝屋。
却是王妃林蔚思量了两日,终究不敢逆了王爷所说,要让林漪白一同前往参加新春奇巧会之事,想一想明日便要出行,便一早派了茜宜过来通知。
云娘正轻手轻脚地在门外收拾,见她来了,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茜宜姑娘,小小姐昨夜熬到三更天,这会儿还睡着呢。”
茜宜点点头,也压低声音说:“王妃让我来传话,请云娘你帮着准备一下,明日要带表小姐去参加洛城商会办的新春奇巧会。”她顿了顿,想起林蔚特意嘱咐的那句,又补充道:“王妃说了,姑母也该带侄女去见见世面,热闹热闹……”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里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原来林漪白睡眠极浅,已被外间的谈话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隔着门问道:“云娘,何事?”
茜宜连忙隔着门帘回话:“表小姐,是奴婢茜宜。王妃让奴婢来告知,明日带您去参加新春奇巧会,听说有好些新奇有趣的机关巧器呢……”
茜宜说完,侧耳聆听里头并无声响,却见云娘已经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工夫,林漪白已梳洗穿戴整齐地从里间出来,朝桌案上一坐,快速用起了云娘刚摆好的清粥小菜早饭。
茜宜本还想多说两句,见表小姐小脸木木的,心思显然不在此处,便乖巧住嘴,四周看看有啥可做,帮云娘搭手做了起来。
用完早饭,林漪白一刻也不停,从书案上抱起一叠纸卷草图,塞进一个布包里,说了声:“我出去一趟。”
云娘忙问:“小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明日既要随王妃娘娘外出,可该试一试衣裳呢?”
林漪白头也不回,声音随着她快步离去的身影飘来:“我得交功课去,昨晚整理了半夜的病患记录,趁着热乎得赶紧送过去交差。衣裳有何可试?……”
话音未落,那小小的身影已消失在院门外,只留下茜宜和云娘面面相觑。
“表小姐的心思,当真是一点都没放在这些女孩子该在意的穿戴和玩乐上呢……”茜宜喃喃地说道。
24. 林小白呢?
新春奇巧会的首日,连日阴霾的天空难得放晴,冬日的阳光洒在太原王氏的私家园林“梅陇苑”的琉璃瓦上,泛着耀眼的光,苑外车马络绎,旌旗微扬。
太原王氏家主、洛城商会会长王诠,一身簇新的绛紫色外袍,外罩貂裘,早已率领一众人在梅陇苑大门前等候。
王诠身侧所立的洛城官面人物,以洛城都督刘骏为首,其下别驾、长史、司马等主要属官皆在列;
后头一干人等,则是洛城商界几位代表人物。头一个是捐有五品之衔的盐铁员外张铮;一旁是经营丝绸的李薛林李朝奉,因了李家有子弟在京中户部任职,这李朝奉在洛城的面子自是不小;还有几位在漕运、矿产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个个身上都捐着或大或小的官职。
众人翘首以盼,神色间既有恭敬,也难掩激动。尤其是几名商界代表,能如此近距离、且是在非正式场合下面见藩王,对他们而言,是难得的机遇。
不多时,但听得马蹄声响,众人远远见到一队骑士驰来,为首者玄衣大氅,身姿挺拔,正是洛城藩王萧彻,仅带了卫恒、韩青等四五名贴身侍卫与长随。王诠等人立刻整肃衣冠,待萧彻勒马,齐齐躬身下拜,声震苑外:“恭迎王爷!”
萧彻勒住马,惯常冷峻的俊面上竟带了些煦然微笑,将目光淡然扫过众人。
王诠作为东道主,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说道:“王爷驾临,梅陇苑蓬荜生辉!前番王爷雷霆手段,肃清漕帮,整饬商道,实乃为洛城除去一大毒瘤,使我等商贾得以重见天日,行商环境为之一新!洛城商会同仁,感念王爷恩德,特借此新春佳节,聊备薄宴与些许新奇玩意,一来与王爷贺岁,二来,亦是聊表我等寸心!”
执掌洛城两万城防军的务实派、洛城都督刘骏亦适时开口,语气沉稳持重:“王爷,王会长所言极是。漕案得破,商路畅通,于国于民,皆是幸事。今日盛会,正可见我洛城官商和谐,百业更兴之气象。”
萧彻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抛给卫恒:“分内之事,诸位不必多礼。”
正说话间,又是一阵马蹄声响,只见镇北侯赵阔带着几名亲兵快马而至。他利落地下马,大步走来,脸上带着略带粗豪的笑容,声音洪亮地告罪道:
“哎呀呀,王爷恕罪,恕罪!老臣紧赶慢赶,竟还是比王爷您来得晚了一步,实在是罪过,罪过!”
他虽是在请罪,但那姿态语气,却似乎要秀出一种与王爷平起平坐的熟稔。
萧彻将目光转向他,面上神色难辨喜怒。
上回在那洛水之畔的云水阁,萧王爷狂乱盛怒之下,当场将几名舞姬掐得生死不明,随即拢上衣袍拂袖而去。事后,那赵阔亲来谢罪,谢罪之礼,竟是当晚那个舞团的通敌罪证。赵阔告知萧藩王,因那罪证确凿,已下令将其全团格杀。更甚的是,赵阔从怀中取出一瓶哑药,道是自己女儿赵筠妍突发怪病,口不能言,听闻王爷对医药之学甚有心得,请王爷替小女筠妍看看这药是否对症……
萧彻终究是说了句“不对症”。便见那赵阔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将五体投地。
云水阁事件,赵阔便以一团舞姬的性命、及拿亲女儿赵筠妍的一副嗓子当作赌注,向萧藩王暗戳戳递上了投名状。
尽管萧彻反而因此对赵阔更增了些莫名忌惮,但投名状便是投名状,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终究是有了一物,将二人似有若无地绑结在了一处。
王诠等人连忙又来向赵阔见礼,场面一时更见热闹。
王诠环顾一番,小心地向萧彻询问道:“王爷,不知王妃娘娘……”
“她稍后乘马车便到。”
说着,萧藩王已是先于众人,率先向内走去。
梅陇苑内,早已装点一新,充满了新春氛围与精心设计的“奇巧”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苑中那片甚为广阔的冰湖,湖面被修整得光滑如镜,其上有以彩绸与竹木搭建的展台与水榭,数条精致的绘舫停泊湖畔,以备贵客登船观赏,从冰上观看岸边的诸般奇巧。
王诠在一旁躬身介绍道:“王爷,因今日这会,名唤‘奇巧’,在下等便厚颜搜罗了些难得之物。不仅请来了国内诸多隐于市井的匠作高手,更有几位是从西域龟兹、乃至波斯等处远道而来的异国匠人,所呈之物,或灵动,或精微,想必总有能入王爷法眼之物。王爷您请先尽情赏看,在下等便不来碍着王爷的清兴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夫人小姐们的去处,园内东侧的‘暖香坞’早已备好,待王妃娘娘驾到,自有得力之人小心服侍,定不会怠慢。”
说完,王诠等人便识趣地退开一段距离,既能让王爷随时召唤,又不至于打扰他兴致。
萧彻负手缓行,一路走一路看。
只见一名高眉深目的西域匠人桌案之上,摆放着数个由整块白玉或象牙雕琢而成的镂空圆球,名唤“七窍玲珑球”。细细看去,球体套球,层层相叠,每一层皆雕满繁复精美的花纹,且每一层都能借助巧妙的机关独自转动。其工艺之繁复,构思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那西域匠人自然知道眼前这位,便是全苑里最位高权重之人。他见萧彻形神如玉、身姿不凡,悄悄从暗格里掏出个亮玉所雕的玲珑球来,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话说道:
“大人,这个玲珑球乃是独一份,由最为硬脆的颇黎亮玉雕琢而成,最为独特的,是其内图案,大人请看……”
西域匠人将玲珑球高高举起对着阳光,在萧彻眼前缓缓转动。
那玲珑剔透、晶莹亮润的球体极是神奇,明明那匠人只轻微一转,却见里头数层皆已转动起来,竟在萧彻眼前闪动出一幅女子舞蹈的活动图形来,极为生动。
随着那匠人转动速度的变化,只见球体内舞蹈的女子,其动作也显出变化。转动愈快,那舞蹈动作愈是欢快张扬,最后竟因了实在太快,而变得整个动作毫无章法,好似一个张牙舞爪的童子,要从那玲珑球里跃跳出来一般。
萧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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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那快得脱了形的女子动作逗得忍不住莞尔,因他竟突然想到了林小白。那日他在林府高阁上,远远地看着园子里鬼鬼祟祟一溜烟跑走的林小白,不正是这般模样么!
西域匠人见这尊贵的冷脸大人竟好似在微笑,心中也跟着欢喜,便忙递过那玲珑球,要送与“大人”。
萧彻也实在有些想要这球儿。不知为何,他想着将球儿送给林小白,和她一道看里头那个活蹦乱跳的“小林小白”时,必定好玩,心中便涌出一阵隐隐约约的急迫与欣悦之意来。
当下便接了那球儿,侧头对跟在身后的韩青一个示意,令他与那西域匠人做好交易,不好叫人家亏本。自己握着球儿便继续朝前逛去。
待韩青与那西域匠人交付了银钱复又跟过去,只见王爷正停了脚步候着自己,韩青忙紧走两步过去,便听王爷问道:
“王妃……她们,可来了么?”
“王妃娘娘銮驾已至,王大人方才已迎了娘娘到暖香坞。”
萧彻点点头,又道:“叫人去知会一声,让她们来这边园子里看看,特意来看奇巧会的,只在那处坐着干甚?”
说完,又是兴致盎然地逛走了。
没过多一会儿,萧彻又被一尊巴掌大的铜制龟兽吸引了眼球。只见那龟兽置于一方小小的光滑玉盘之上,无论如何转动玉盘,铜龟首尾总能稳稳地指向南北方向,其腹下显是藏有磁石机关,虽原理或与军中简陋的司南相类,但其造型之精巧、指向之稳定,更胜一筹。
这处案台旁的年老匠作早已眼巴巴地候着一路过来的萧藩王,见他果然在自己案前停步,且饶有兴致地拿起龟兽端详,那老匠人早已是激动万分,跃跃欲试地想对这位大人物解说一番。
“这是你做的?”萧彻拿着那“指南龟”反复转动测试其指向功能半晌,问道。
老匠人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搓着手说道:“是的大人。小人祖上便是做这指南针碗的,传到小人这里,琢磨了十几年,才……才勉强做出这么个还算入眼的东西。”
萧彻笑道:“这龟兽腹下磁石做成枣核形状,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祖上便已这么做?”
“是……小人发现,将磁石打磨成这般形状,指向之力更能凝聚于两端,不似寻常磁勺那般……涣散。”
萧彻点点头:“确是比普通司南指得准些,转动也更灵敏利索。”
老匠人又待接话时,萧彻忽见韩青悄没声地又跟了过来,便将眼神转向他。韩青会意,小声回道:“王爷,王妃娘娘已经在往这边走了。”
萧彻突然皱了皱眉,似在怪责韩青怎生不明白自己意思。顿得一顿,转头对老匠人说了句:“有个厉害人物还未到此处,若她来,必能帮你将这物件琢磨得更好些……”
韩青一愣,在一旁欲言又止。
萧彻一瞥眼,见韩青如此,便问道:“怎的了?”
“王爷,表小姐……没来,王妃娘娘说,她今日在经络堂……忙得脱不开身……”
25. 本王说话不管用?
听见韩青禀道林小白并未前来,萧藩王竟微微呆怔了一刻。
远远那头,只见王妃林蔚一行,被一群女眷簇拥着,甚有排面地一路迤逦行来。
萧藩王冷冷地瞥了那群女子一眼,回头又看一眼韩青,突然说了一句:
“本王那日可有将话说明白?”
韩青本就躬着的腰背,此刻俯得更深了些。他如何看不出,王爷因了表小姐没来,已生恼怒之意。他只能嗫嚅说道:“王爷吩咐得很明白。听说表小姐她连续两晚做功课忙到半夜,这几日早晨也都是一大早便去往了经络堂……”
“林小白竟是去给那黄柏仁作长工去的么?要忙到这般模样!”听着王爷在自己头顶发出冷冰冰的质问,韩青丝毫不敢起身。
正在这时,卫恒跟了过来。
“卫副统领……”韩青躬身退到一边,身上冷汗却是退不下来,只能指望卫恒能接住王爷将要发作的脾气。
哪知萧藩王竟似翻了个篇儿,对卫恒说道:“你来瞧瞧这指南龟……”
卫恒接过那巴掌大的铜龟兽,也是转来转去地看了一番,赞道:“这物件做得倒是精致,精准度也比军中常用的司南高一些……”
萧彻点头,“你看它这枢轴与承托……”他指着龟腹下那几乎看不见的立轴和玉盘上光滑如镜的凹槽,看一眼一直候在一旁的老匠人,“这打磨的手艺,也算到了极处了。”
老匠人在一旁眯着眼谨然而笑,他已听到这边频频喊出的“王爷”之声,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直如人中龙凤的年轻公子,就是洛城藩王萧王爷,心中激荡难抑,禁不住便将自己得意之处再予以解释:
“王爷好眼力,……这枢轴,小人用了上好的精钢,淬火打磨至极致圆滑,与承托处的摩擦尽力减至最小。因稍有滞涩,这龟儿便转不利索,指得也就不准了……”
他又伸手端平做了个平衡的动作,“再就是……讲究个整体平衡,小人好生做了些术算,算出龟壳、龟首、龟尾,各需用铜多少,务求将这磁石枢轴,恰好置于整个龟身的重心之点。如此,无论怎样放置,它都能自行寻到南北方向,不至偏沉……”
听到此处,萧彻突然对卫恒点个头:“这般术算,想那林小白应是擅长……你去,去经络堂将林小白请来,请她看看这指南龟,这园子里好些物事,她想必都会喜欢……”
又对老匠人说道:“莫要再将精力用在做这龟兽上了,踏实用你这手艺好好做一批军中可用的司南罢……”
说完这话,萧王爷不再多留,也不搭理正往这边快步走来的王妃一行,朝着另一处大踏步走去。
卫恒在这奇巧会上已四处看了好一会儿,他心中也时不时便会想起那古灵精怪的小女童林漪白来。甚而好几次忍不住朝王妃仪仗那边看过去,想寻到林漪白身影,心想若能与她一道看看这会上许多奇巧物事,听她叽叽喳喳说上些闻所未闻的言语,才真是有趣呢。
卫恒是早于韩青便已知道,表小姐未随王妃銮驾一道前来,正有些失落,此刻听王爷吩咐,令自己去请,心中雀跃,却丝毫不敢流露出来。因了前次与表小姐同乘一马之事,自己被王爷责罚,领了二十军棍,此时屁股还肿着,今日骑马时还好生不得劲,便再次提醒自己一遍,莫要又作出逾矩之事。
当下忙寻了一辆轻驾马车,自己赶着便朝经络堂而去。
却说王妃林蔚这头,她一到梅陇苑,便得了好一番隆重相迎。不仅夫人小姐们在梅陇苑大门口围得花团锦簇,东道主王诠更是亲自率领了洛城商会的几位“红顶商人”,满面堆笑地迎候。
她虽并不抱希望,能看到夫君萧王爷出现在迎候自己的队伍中,却在一直被引至暖香坞坐下后,也没见到王爷一眼,她心中仍禁不住失落,与那群夫人小姐们的应答叙话,便难免精神缺缺。
后来她见韩青急匆匆地走来,请安说道王爷有请,让自己别只在这处坐着,奇巧会上可看的奇巧物事甚多,应抓紧去逛园子。
她瞬间便欣喜起来。
可这欣喜还未完全过了脑,却听韩青在一旁小声问起茜宜,怎的不见表小姐!林蔚心中咯噔一声,说不清是酸还是苦,心想韩青自己又怎会问起表小姐,必是……必是王爷特意让问的!
林蔚自打“冬衣事件”起,便留意上了王爷对林漪白那有些不太寻常的关注。一番探询下来,却丝毫不得要领。
她也是奇怪,自己那侄女小白,虽心智着实缜密而显成熟,想法常常出人意表,说起话、做起事来总令人吃惊,但……她就只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女童而已,自己怎么想,也不该想到……王爷……会对她有非分之想上!
然而,想是这么想,一旦又有端倪出现之时,林蔚却仍是心慌心嫉得难以言表。
茜宜被韩青问得也是慌乱起来。王爷那日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让王妃带了表小姐一同过来。可王妃好似……十分沉得住气,一连两日都未曾去知会表小姐一声,一直到最后一日上,才突然想起来似的,让自己过去招呼……
可表小姐那般神在在的,自己的事情忙起来没个完,一句“太忙、不去”就打发了。
如今王爷身边的长随大哥韩青直愣愣问起来,想是王爷那边仍需交差。于是茜宜赶紧把从云娘那里听来的,表小姐这几日是如何如何忙碌,熬夜不说,还早出晚归地朝经络堂跑……云云,细细地说给韩青。
那边厢,王妃林蔚已应了王爷之“请”,又是欢喜、又带了点忐忑地朝那奇巧会园子走去。其余那些夫人与贵女们,也忙随了她一路,一壁说着些艳羡之辞,道是萧王爷面冷心热,必是看到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便立时想要让王妃也去一饱眼福……
走到半路,远远地,已看到那一身玄色袍服、身如劲柏、令人一眼看去便觉神清气爽的萧王爷,正与几人说着话。林蔚身边的几位夫人又忍不住叽叽喳喳地发出由衷赞叹,连声称道不绝,说有王爷那般巅峰级别的人物作夫君,王妃娘娘实在是几世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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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好福气,怕不是浑身通透得夜夜都要笑醒……
正说着,林蔚突然身子一抖,本来走得甚快的脚步,好似被何物拽住了一般,乍然停住。却是远处那位让人“浑身通透”的萧王爷,竟连眼角余光都没朝这边漏得些许,已掉头大踏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开去了。
——
一辆轻驾马车静静地停在梅陇苑大门一侧的外廊之下。
卫恒在马车一旁站了一会儿,见梅陇苑内走出一名王府侍卫,卫恒急忙上前,对那侍卫交待了一番,扭头看了一眼马车,随即急匆匆地朝苑内小跑而去。剩下那名侍卫站在那处,有些狐疑地看着马车。
梅陇苑内的冰湖上,萧彻身后跟着一大群达官贵人,正在湖边水榭之上观看一艘“自行舟”破水前行。
那“自行舟”造型奇特,无桨无帆,船尾装有一个巨大的木质轮毂,有匠人正摇动船侧的手柄,通过复杂的齿轮带动轮毂飞速旋转,因之推了小舟在那层结了薄冰的湖面行进。
轮毂摇动之声、碎冰相击之声,夹杂着水榭上众人啧啧称奇之声,直将这冰湖自行舟,衬作了奇巧会满苑的最亮点。
见卫恒绕着水榭边缘朝自己小跑过来,萧彻方才还盯在自行舟上的眼神,转而盯实了他。随了他奔到身前,王爷那两道带了询问之意的眼神仍是盯在他脸上。
卫恒忙压低了声音禀道:“王爷,表小姐已到……末将驱了辆马车去经络堂将她给接来了。可是……刚才到大门口时,末将想请表小姐下车,一掀帘子才看见,表小姐她……睡着了!”
萧彻哑然失笑:“睡着了?”
卫恒点点头:“睡着了……睡得可香呢,末将看她睡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她还将车厢里一张毯子将她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就那么缩在那里……末将没敢将她叫醒……”
萧彻听他如此这般地形容林小白,又朝他看得一眼,低声问道:“现下还在大门口呢?”
卫恒见王爷问得细,索性又说得更细了些:“末将让刘侍卫在马车跟前守着呢。表小姐好似实在累着了,末将刚将她接上车时,她还说了几句,说先头几日里,经络堂刚好广开大门,收了好些病患,因而白日里便是一个一个问诊,夜里要将病患情形一个一个地整理、究析、画图……”
萧彻忍不住皱眉。卫恒见王爷皱眉,便停了叙述,萧彻却又侧了侧头,令他接着往下说。
卫恒一展眼眸,见因了自己与王爷叙话,那冰湖湖面上的自行舟,已全体停止了展示,安安静静地停在湖面。
先前极有节奏的碎冰与轮毂之声一停,身后众人称奇之声也集体消失,霎时间,四下里变得一片寂然……
再看那王爷,仍侧头在自己这边,等着自己往下叙说。卫恒禁不住咽了口唾沫,将声音压得又低了一分,加快了语速说道:
“……表小姐说她已有两三晚不得好睡……末将……末将听到此处,便没再与表小姐搭话,她应是在半路上,便已睡着了……”
26. 白大哥又来了
林漪白这一觉实在好睡。
她心中本牵挂着卫恒所说之事,说那梅陇苑里聚齐了这世间最是厉害的能工巧匠,所造物事随便拿一样出来改一改,都堪大用,因而一直惦记着要看一看才好。
可就是眼皮子重得撑不起,好不容易觉着灵醒了些,睁开眼一看,竟还在那马车车厢里,心想这路竟是那般长的么,眼眸一阖,又睡了过去。
那梦乡黑甜香暖,直被她放心大胆地睡到了天荒地老一般……
再醒来时,只见云娘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身边的床沿上,慢吞吞地做着针线活。
“云娘,我怎的有些睡糊涂了……”小女童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小小姐,您是该这般好好睡一睡,哪有小姑娘整日里比衙门里的大人还忙的?”云娘笑道。
“我是做了个梦么?好似……是要去看那奇巧会,却又没去?”
“可不是么?小小姐啊,您确是要去看那奇巧会,却连马车都还没下,便呼呼大睡过去……后头是韩二爷把小小姐送回来的,到了也是没醒,便一觉睡到这会子……”
“这会子,是几时了呢?”
“该吃午饭了……您从昨儿个午前被韩二爷送回来,一直睡到现下,那日头降下去又升起来,可是整整过去一日一夜了呢。”
“一日一夜?”林漪白翻身即起,盘腿坐在床沿上,伸出右手,将三根手指搭上自己左腕,闭目凝神。
见她如此,云娘也是跟着有些紧张起来。
只听小小姐嘴里低声喃喃,语速甚快:
“脉象浮数,重按无力……心血确有耗损。肝脉弦细,藏血不足,目窍失养……咳,本就视物模糊,这下近视又该加重了。肾脉沉弱,髓海空虚,怪不得昏沉至此;脾脉濡弱,运化失司,难怪如此饥饿……”
她一边呜呜噜噜说着,一边唤道:“云娘,先让我吃些东西下肚吧。”
云娘忙放下手中针线活,将已有些放凉了的午饭端到里间来,犹豫道:“有些凉了呢,云娘这就去热一热……”
“不用不用……”
林漪白伸头一看,随手取了一块糕放到嘴里,几口咽下,又咕嘟咕嘟喝下几大口温凉羹汤,挥挥手表示这便够了。
云娘毫无办法地看着这主意大得没边的小小姐,只见她一边抹着嘴,一边走到她那个从经络堂带回来的小木箱跟前,取出一卷鹿皮包裹的物事,哗啦一声在桌上摊开,里面竟是长短不一、细如毫芒的数十根银针,寒光闪闪。
云娘看得心惊肉跳,声音都变了调:“小……小小姐,您这是……这是要……?”
林漪白充耳不闻,已又取过一面铜镜,对着那铜镜坐下,抽出一根寸半长的银针,自语了一句,“先升清阳。”随即便将银针扎入了自己头顶的“百会穴”。
云娘吓得再不敢多言,呆呆地在一旁看着林漪白。
却见她手法稳定,捻转提插,并无半分犹豫。继百会穴后,她又取针,依次刺入自己手腕内侧的内关穴、小腿上的足三里穴、以及脚底的涌泉穴。
她一边行针,一边喃喃着继续她的“病情分析”:
“熬夜三日,至阴阳两虚,兼有郁热……需调任督,通三焦……”
不多一会儿,在云娘惊恐难言的注视下,林漪白身上已扎入了十来枚银针,随着她气息微微颤动。
林漪白终于停了扎针,对着云娘笑说了一声:“本已醒了,这下又得躺一阵子了……”
下午时分,天色又渐渐发灰。没过多久,细密的雪沫子便再次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将窗外青瓦很快覆上一层薄薄的白。天色随着雪势迅速暗沉下去,冬日的白昼,终究是越来越短了。
大约两个时辰后,屋内,林漪白缓缓睁开眼来,唤了声:“云娘,倒杯温水给我。”
一边说着,一边手法娴熟地将脚底与手腕上的银针一一取下。
云娘已端了温水过来,她细细看着小小姐平静的小脸,终究没忍住,问道:“小小姐,您……您这般给自己扎针,可不会扎坏么?”
林漪白接过水杯,小口啜饮着,安慰云娘道:“我这几手,可是济世经络堂黄圣手的亲传,云娘你就放心吧,哪日你有啥不舒服,我给你试试,你便知道当中好处了……”
林漪白这几手,实则连黄圣手都要叫声好了,却因了要安慰云娘,不令其担心,只说成乃是黄圣手所教。果然那云娘听了这话,脸色总算好似松快了些。
林漪白正要将头顶几根银针取出,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几下“笃笃笃”的敲门声。
“林小白……”门外那人喊道。
云娘立时紧张得僵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那位装成侍卫的王爷,怎的又来了?!云娘已发展到,一听见那声“林小白”便头大如斗,实在不知应如何面对那人的地步……
林漪白却未留意到云娘的反应,她轻轻“咦”了一声,说道:“白大哥来了……这时分便该巡园子了么?……我去开门就好,云娘。”
说着,起身便朝外走去。
待云娘反应过来,小小姐身上连一件织棉披风都没披上时,林漪白已经走到院门口,伸手拉开了院门。
云娘又僵在了原地……她实在太过害怕那位……既森然冷酷又行事怪异、且要变来变去让自己无所适从的王爷了!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那一身黑色侍卫袍服的“白大哥”朦朦胧胧地站在门外。
他见前来开门之人竟是林漪白,直接便走近前来,令林漪白瞬间看清了他。
或许是因了下雪,他侍卫袍服外,罩了一件墨色毛领斗篷,蓬松的绒毛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清晰峻切。
几片雪花悄然落在他乌黑的发间和宽阔的肩头,并未立刻融化,为他平添了几分清寂出尘之气。
他就那样站在纷纷飘扬的雪中,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他许是走得离她有些太近了,令到个子矮了一大截的林漪白乍然昂起头来,禁不住后退一步,抱怨道:“白大哥,仔细撞了人……”
“林小白,怎的你头上……扎了针?”萧彻一眼看到她头顶颤悠悠晃动的几根银针。
林漪白“哦”了一声,淡淡说道:“这几日熬了夜,耗损了身体能量,便给自己扎上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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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修复一番……”
正要问他来这里有何事,忽觉鼻间一痒,“阿嚏”一声打出大大的一个喷嚏来。
萧彻一皱眉,说道:
“跑出来开门也不知道披上个外氅么?你家嬷嬷呢?”随即伸手便将林漪白那个小身板夹在腋下,似拎又似抱地拥了她朝里走去。
云娘耳尖,在里头已是听了个清楚,吓得浑身抖如筛糠,抓起林漪白的一件棉披风,跌跌撞撞地抢出门来。迎面便撞见那萧王爷将小小姐裹在他那件厚实的毛领斗篷内,拥着她朝内里走来。
云娘霎时间觉着一阵腿软,眼见就要跪了下地,被萧王爷眼神一扫,好歹是稳住了,讷讷地跟在后头,又进了门。
“白大哥,你我男女有别,可莫要再这般不由分说便过来……过来抱我了,可好!”一进寝屋,林漪白微微红着脸轻轻挣开萧彻手臂,好歹说出了这一句。
云娘刚要跟了进门,乍然听见小小姐这话,几欲晕倒,那脚便不敢朝里迈进了。
“你这小丫头……”萧彻刚随口冒出这么一句,随即一呆,突然想起自己罚卫恒二十军棍时所说的话——
“林小白个子是小,只像个小女童,可你听她说话、看她做事,却哪里只像个小女童?你今日与她同乘一马,确是思量不周,太过鲁莽无状。明日你自去领二十军棍……”
那卫恒骑马送她回家,便要被罚二十军棍;可自己……动辄拥了她提抱着便走,总是顺手得紧,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就那般顺手!
是……因了她个子实在娇小,确乎太过顺手?
还是……因自己对她莫名存了些亲密与亲近之感,每每见她陷于那冰冷的雪地里,便忍不住要快速地带出她来?
一念及此,萧彻那句“你这小丫头……”便戛然而止,说不下去了。
只见林小白已抬手将自己头顶的几根银针一一摘下,连同另外那些银针,用备好的细棉布细细擦净,慢慢放回鹿皮卷中。
“白大哥,你来找我何事?”林漪白一边手中忙碌着,一边问萧彻。
萧彻见她处理银针的动作熟练又从容,便先问了句:“林小白,你竟会给自己扎针……上次我带给你那本《灵枢探蹟录》可有用么?”
林漪白回想了一下,上次那书,她当晚便翻完了它,此时听“白大哥”问起,便随口答道:
“写那书之人想法挺好的,要探寻幽微深奥之理,他写那句‘经络如星野,岂止十二正经’我很是同意,可是他并未写出太多另辟蹊径得出来的经络奥秘……我从那本书里得出三个点可用,也算有收获。”
萧彻点点头,他已经习惯了这小女童的大口气,便说道:“你既懂经络医理,又会施针,可敢给白大哥下针?”
林漪白瞅他一眼,自己在那经络堂里,每日里少则施针两三人、多则十数人,就连黄圣手也常要找她讨论疑难杂症,研究如何下针,现下竟被这“白侍卫”问敢不敢给他下针。
小女童便淡淡回他道:“有何不敢?不过白大哥却要小心,不要被我发现你身体秘密……”
萧彻听她突然回了这么一句,神情不由得一窒。
27. 王爷还会这么笑?
自从上次大雪之夜,萧彻在园子里找到赏雪的林漪白,对她一番言语试探,疑心她很可能与慧明禅师对自己所用的新疗法有些关系,萧彻便隐约起了些心思。
因慧明禅师虽已在按新疗法对自己施针,但二人在一处多有探讨,萧彻岂有不知,那慧明对这新疗法并不自信,一再说“风险甚大”,来来回回试探王爷可是真心愿意担了风险而试。到最后,萧彻实在不厌其烦了,告诉慧明,自己自然知道新疗法有极大风险,也愿意不问结果地予以一试,若禅师始终这般忧心犹豫,便请放手离去。
慧明老和尚被萧王爷这般一吓唬,不敢再有多话,一连三日以新疗法施与萧彻。
然而萧彻却有察觉,那慧明毕竟不敢放开操作,下针手法甚是保守,三日下来,老和尚将他当初对萧王爷所述的新疗法,实则是大打了折扣,根本不敢循了那条确乎激进的路子往下施与。
萧彻虽贵为王爷,奈何身体脉门握在老和尚手中,舍了他实是毫无他法。因而也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慧明“偷工减料”,三日结束后礼送他再去“云游”。
萧彻自己多年来一直对经络之学颇有究析,例如顾寒声等人,也会帮他四处寻来各类珍本、孤本医书,因而他实则也算得半个医师。这回慧明按新疗法施针,虽打了折扣,萧彻仍是觉出了与过去五年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一回,慧明减少了对他丹田要穴作“封固”路数的强刺激,转而将金针刺向一些大胆的“侧枝循环”,例如手臂外侧的“手三里”、小腿外侧的“阳陵泉”等一些以往未被重视的“偏僻”穴位。
萧彻已明显感到,似有一道细微而清晰的“引线”,将他体内那股盘踞在下焦、令他备受煎熬的灼热洪流,沿着一些以往并不通畅的路径,缓缓向上……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有路可走”之感。
然而,或是因了慧明未敢放手施为,那些“引线”在他体内生成后,将他下焦之息拔擢而上时,往往面临后劲乏力。
近日以来,萧彻常在夜深人静时,觉着身体里好似有种反弹之力,从那丝丝缕缕、颤颤巍巍的“引线”内,要悉数弹回他下焦……
若真是如此,他哪里受得住?!
上回萧彻与“林小白”在园子里一席谈话,他试探着问她,经络之疗,过犹不及的道理,是否正确?
林小白竟撇嘴不屑道,常人所谓“经络之疗,过犹不及”,其实是因为“常人”们未曾真正搞明白经络之理,常有猜测、估量与混淆,也就是估摸着差不多时,就这样下针或施以治疗。这样一来,“常人”们自然不敢将事情做满,因而只得用一句“过犹不及”来掩饰尴尬。
那小女童最后甚至口气极大地说了句:人体经络,如若浩瀚天穹里的亿万星辰,自然是繁复无比,可也有其规律可循,依着现今人们所需解决的那些浅表问题,完全可以在找准某些规律时,大胆修复。若医师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与那些时有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又有多大区别?
对于林小白这些说辞,萧彻着实认同。他越是与这小女童相与,越是对她之能期待满满。今日来,又见她竟对她自己下手施针,不禁就有了些“若林小白能将那新疗法在自己身上,不打折扣地彻底实现,结果会如何”的想法。
不过此刻,萧彻也觉着自己的想法尚属浮光掠影。就便林小白没说出那句“白大哥需小心,不要被我发现你身体秘密……”,这也是他的最大障碍。
自己身体的秘密,怎能让这么一个小女童晓得?!
林漪白收拾完那套银针,见“白大哥”仍站在屋中央,也不知在琢磨什么,便自行坐下,端过方才云娘倒的水,虽已凉了,却也一口一口饮了下去。
云娘虽是忙乱,却也已沏了一壶好茶上来,放上桌后,手足无措地候在一旁。心想王爷下口之物,好似都需有人试过才成,现下这茶,到底是给王爷让是不让呢?若是要让,自己又万万喊不出那声“白侍卫”,直是愁得脸都绿了。
却见王爷倒是无需人让,大喇喇地随了小小姐一坐,自己便倒茶喝上了。喝了一口,又从衣袍内取出个物事来,摆在小小姐身前,笑道:
“昨日去了个奇巧会,见这小玩意做得倒是有趣,拿来给你看看……”
正是那个亮玉所雕的玲珑球。
林漪白晃眼一看,见那球儿亮晶晶的,像极了后世的水晶玻璃,忍不住冒出一句:“是玻璃球儿么?”
萧彻又是被她惊道,答道:“这球儿的材料果然是叫个颇黎亮玉,我也是头回听那西域匠人说起,你怎的又知道了?”
林漪白一笑:“哦,原来这时候便这么叫了……颇黎,有趣有趣!”
林漪白另一世时,曾成功合成出成分与外观都高度接近的仿古琉璃。她自然知道,西亚的纳钙玻璃,比起中国本土的铅钡玻璃,一直在透光性和色彩上更胜一筹,也一直是中原工匠长期无法完美复制的“异域神技”。
只见“白大哥”拿起那球儿,举在自己眼前转动了一番,问道:“可看得清么?”
林漪白禁不住又眯起眼,萧彻见她看得吃力,将球儿又拿近了些,继续转了给她看。
“你可知,我为何要将这球儿拿来给你看?”
林漪白眨眨眼,一边细细看着球儿里头舞蹈的女像,一边摇头问道:“为何?”
萧彻嘴角的微笑更盛了些,将手中球儿转得越来越快,说道:
“你瞧里头那人,像个谁?”
林漪白被那球儿转得眼晕,又是眨眼又是皱眉,哪里看得清里头那人像谁,突然伸手控住那飞速转动的球儿,看向“白大哥”笑得有些促狭的俊面,说道:
“白大哥,怎的这般小孩子的玩意,你也能玩得这么开心?”
萧彻被个小女童迎头问出这么一个问题,自己想想,倒是真的,怎会突然对这么个小孩子的玩意留心至此,乍然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却仍是忍不住要将自己的话说完:
“林小白,你莫打岔,你再细看看里头那人……”拨开林漪白控住球儿的小手,又将它转动起来,这回却不再硬要她看仔细,却直接对她解说起来:
“你看,现下转得稍慢些,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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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只是个女子在跳舞……可一旦将它转快……到这么快时,你再看,里头那女子的动作……可像谁么……”
此刻萧彻离林漪白甚近,他一瞬不瞬地看她,仔细观察她面上神色变化,想看出她心中所想。
烛光下,只见林小白那张素白淡雅的小脸上,那双明显“短视”的大眼睛乌黑透亮,也不知是因了她“短视”的毛病,还是怎的,那双眼睛里透着一层令人看不懂的幽深……
却越是令人看不懂,越是让萧彻有些着迷般的,想凑近她,再看明白些……
林漪白看了一阵,突然说道:“不就像个抽风的小丑么?”
却见凑在身边的“白大哥”,被自己这一句“抽风的小丑”倏地逗笑,甚而笑得前仰后合,极是开怀。
“林小白……”萧彻觉得自己好久好久没有这般笑过了,可他此刻就是忍不住这一股从心底里涌将出来的笑意。他一边笑着,一边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道,“我竟未曾将你想得那般滑稽,用那般刻薄的言语来说你呢……抽风的小丑……哈哈哈林小白……”
林漪白终于听明白了这位狂笑中的“白大哥”到底在说什么,“白大哥,你的意思是……这玩意里头那人,像我?”
王爷毕竟是王爷,开怀畅笑了没一会儿,便将笑意压了下来。
他将那颇黎球儿放在林漪白身前,点了点头:“林小白,我见有人将你雕在这样一个球儿里,便拿来给你……”将手指在玲珑球上点一点,“我先前一直叫它‘林小白’,现下你却要叫它‘抽风的小丑’么?便由得你……”又有些忍不住笑,将球儿朝林漪白手边一推。
林漪白听“白大哥”说得甚是有趣,也感念他竟从那奇巧会上给自己带了份礼物来,便也笑道:“多谢白大哥将这‘抽风的小丑林小白’送了给我,昨日我听卫统领说,那奇巧会实在有趣,可惜我竟睡着了错过了它……”
……
外头的天空已经彻底黑了,雪势也越来越大,渐渐的,又将外头覆盖得皑皑一片。
云娘在外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便一直悄悄踱着步,保持个随时待命的状态。
她听着王爷在里间发出极是爽朗的笑声,惊得愣了再愣。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将那笑声与那位冷峻得生人勿近的王爷联在一处。
已过了吃夜饭的时辰,云娘有些尴尬。因锦华院的送饭婆子到此刻还未见送来餐食。
云娘猜想,怕是因了小小姐从昨日午间便一直在睡,那送饭婆子间中过来了两趟,发现小主子睡着,自然便不把那一向懦弱的婢子云娘放在眼里。今晨竟然干脆没来送早饭,到午时送了一餐过来,见小小姐仍是睡着,或那婆子就自作主张地决定不再送夜饭来了!
云娘正琢磨着要将中午的食盒拿到小灶台上热一热,便听里间王爷说了句“林小白,我这便走了”,随即便见王爷径直出了门来。
云娘慌忙朝里头一觑,见小小姐没跟着出来,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对着那位一跪到地。
只听王爷在她头顶低声问道:“内府库送来的衣裳,怎的没见她穿呢?”
28. 外出
云娘乍一听王爷问起“内府库送来的衣裳”,终究是知道了那批冬衣的来历,竟真真是王爷亲自吩咐内府库送过来的。
自那日偏院寝屋收到冬衣后,小小姐对那衣裳未置一词。第二日外出时也不愿换上,只说去的那处,大家伙儿的穿衣都力图精干简单,自己不合当穿成这般模样。
倒是间中有那茜宜过来闲聊,旁敲侧击地打听,问云娘是否知道送冬衣的背后,到底是哪一笔开销往来,并隐隐约约提了几嘴“是王爷亲令也说不定……”,又问云娘,表小姐与王爷可有何交集……云云,云娘却哪里敢搭那个茬。
此刻终于被王爷问到了头顶,云娘脑中嗡的一声,紧张得哩哩啰啰、词不达意,想说“小小姐不愿穿……”又怕王爷怪到小小姐头上,或是怪责内府库送的衣裳不好……她顾忌一大堆,竟是乱七八糟说了一连串,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啥。
萧彻咳得一声打断了云娘,说了句:“过几日将出府一些时日,记得替表小姐将衣裳穿好带好。”转身便走入了夜雪之中。
云娘又是一阵懵圈,怎的过几日小小姐要出府么?出府干甚呢?自己这么个在王府里远得不能再远的下人,竟被王爷亲口告知要外出之事,也实在是奇得没边了……
——
洛城远郊,废弃的漕帮货栈。
月光透过破损的屋顶和窗棂,射在积满灰尘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潮湿与腐朽的气味。
户曹司张谦裹着一件灰鼠皮斗篷,已在此枯等了数个夜晚。
一个纤细的身影终于如枯叶般无声掠入,张谦悬着的心才重重落下。
“是谁?”身着男装的江逐月转过身,月光照亮了她半边清丽秀美的脸庞。
“逐月,是义父!”张谦刻意压低的苍老声音,带着激动与痛惜。
“义父!”江逐月几步抢上前,声音哽咽,单膝跪地行了个礼。
江逐月,漕帮帮主江世卓的大女儿。十年前,刚满十岁的江逐月被父亲送往北境“铁衣门”习武,因路途遥远、门规森严,每两三年方得短暂归家团聚。
半月之前,江家被萧藩王所灭的惨烈讯息传到“铁衣门”,江逐月才知,自己已成江家留存于世的唯一骨血。她不顾师门劝阻,悄悄潜回洛城,正欲单枪匹马刺杀藩王萧彻。
这几日里,她一直在四处踩点,行踪无定。终于在今夜,来到这处废弃货栈,见到了义父张谦。
父亲江世卓多年前令她秘密认下这位在官府中“说得上话”的张大人为义父,叮嘱道,“若遇大事难决,可寻张大人商议”。在她心中,义父是父亲信任之人,如今,更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自己人”。
张谦将她扶起,借着月光仔细看她,眼中泛泪:“孩子,你受苦了……你这是何苦回来?”
江逐月的眼中冒着火,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习武十年,也许就是为了今时今日……这几日我已将王府摸清,萧彻的防卫确实严密,王府内明哨暗桩交错,几乎没有死角。但我发现他隔日便会去一次城西马场,沿途那段榆林道或许有机会。再不济,等他出城……”
“逐月!”张谦厉声打断她,“不可!万万不可如此莽撞!”
江逐月倔强地抬眼:“义父,我江家上下四十五口,我乃第四十六人,此仇不共戴天……”
“你对那萧彻的能量,一无所知!”张谦的声音冷凝似铁,“我与世卓兄相交多年,视你如亲女!我不能看你如此盲目地去做此事,这就是送死!是最不值得的死法!”
江逐月嘴唇紧抿,满眼的不以为然。
“你虽在铁衣门习武十年,但你可知,萧彻从三岁起,因天资极慧,先皇便专门替他延请了当时大内第一高手的师父苦木出山,自那时起,他便随苦木习练,日日不辍,一直到当今天子即位时,苦木归隐闭关……”
张谦眼神晦暗,这些皇宫秘事,极少人知道,可他张谦既走了这条路,自然早已做足了知己知彼之事。
“萧彻的武功,实可谓深不可测,因没有人真正知道,他究竟功力几何……再加上他身边……就便是义父,到现下也并不清楚,萧彻身边到底有多少高手。你即便侥幸近身,成功率不足一成!你若有不测,江家……就真的绝后了!连个记得他们冤屈、想着为他们报仇的人都没了!世卓兄在天之灵,岂能瞑目?”
江逐月已被他说得浑身微微发抖,双眼含泪。
“再有,”张谦几是痛心疾首,“就算你成功了,杀了一个萧彻,够吗?够抵你父亲、母亲、叔伯、兄弟、还有那许多族人的性命吗?萧彻是主谋,但挥刀的是卫恒,执行的是王府亲兵!你要杀的,何止一人?他那一条命,抵不上江家全族的血!”
这话像一根尖刺,狠狠扎进江逐月心里。她突然有些茫然,一人抵命,自然消解不了自己江家灭门的血海深仇……可是,她要杀的,是洛城藩王萧彻,是当今天下的五皇爷,是皇帝陛下曾下明诏向天下诏示,最受他倚重的皇族重才!这般一个人,抵得了么?她被这番说辞和想法搞得有些混乱了,却听义父继续说道:
“最重要的是,”张谦的双手微微颤抖,“报仇不是匹夫之勇,需要谋定而后动!你需要先保全自己,只有活着,才能思虑周全,才能找到真正让仇人痛不欲生的方法!”
张谦凑近一步,声音极为笃定:“相信我,逐月。义父不会让你白白冒险,也不会让世卓兄的血白流。我已在谋划……我会帮你,我们须用一种更彻底、更让他煎熬的方式,讨回这笔血债。”
江逐月抬头看向张谦。
张谦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低声道:“几日后,萧彻会携王妃前往一日路程之外的凌波渡禹王祠祈福。那是半公半私的仪仗,守卫虽严,但人员混杂,且在外驻跸,总有疏漏之时。”
他看着眼前这被仇恨牢牢攥住了全身的清秀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逐月,你先去那处候着,等义父招呼……切记,咱们要对付的,是这个人世间最可怕的对手,万万不可贸然行事!”
月光下,江逐月的脸庞清丽而苍白,她何尝不知,那人有多可怕……自己的人生,已经因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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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颠覆!
她回来,原本便是想要追随江家而去,何曾真正觉得自己能报了那仇去呢?
幸好,还有义父张谦……
货栈外,夜风掠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似是带来了些模糊又微薄的希望。
——
这日,时近正午,一处唤作柳荫镇的小市镇外,道旁停了浩浩荡荡一队行仗。
正是萧藩王前往凌波渡禹王祠祈福的行仗。
八名绛衣骑士执王旗在前开道,十六名玄甲佩刀侍卫分护车驾左右,中间簇拥着两架朱轮华盖安车,分别是王爷与王妃车辇。
后面跟了数辆载着侍从、器物与女眷的青帏小车。阳光照在鲜明的仪仗与甲胄上,尽显肃穆华贵之气。长长的队伍逶迤如龙,停在官道旁,引得镇口百姓远远张望,不敢近前。
人马喧嚣稍歇,仆役们立时忙着给牲口饮水、检查车驾。
就在管事仆役聚集的茶棚外侧,胡管事正低声交代两名青壮仆役:
“……记住了,采买是其次,关键是听听此地的米、盐、布、炭都是什么价,集市上百姓都在议论些什么,有何不满之处……百姓的话,尤其是怨言,稍微一加逗引,便能引得他们说个没完。你两个最是机灵的,也都拿过这类赏钱,该知道如何问,更要留心记下来,回头整理给王爷,赏钱也不会少。这便去吧,速去速回,两刻钟后归队……”
两名仆役领命离队,胡管事搓搓手,正要去打点旁的,一打眼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眼角一晃而过,跟在那两名仆役身后走去。
胡管事定睛看清后,暗道声“乖乖”,忙不迭地奔过去,拦在那人身前:
“表……表小姐,您、您这身打扮……这是要上哪?这可使不得!”
胡管事拦下的,正是身上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藕荷色侍女服色的林漪白,她不知在何时混入到仆役堆里,此刻竟想悄没声地随了两名仆役进到柳荫镇的市集里去。
“胡管事,您方才也说了,这事儿是替王爷做的,要知道如何问,更要留心记下来……您瞧,我都带上小本儿了,”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儿和一只炭笔,“多去我一个,还能多给您带回些讯息来呢……”
胡管事哪里敢应她,只急急摆手,一味摇头:“集市上龙蛇混杂,您金枝玉叶的,万一磕着碰着,老奴如何向王妃交代?不成不成!”
林漪白出发前便在狐裘披风里穿了这么一身儿侍女服,早打好了主意,要借了这回出城的机会,四处逛看一番,好好观摩体察一番民情。哪里能被一个胡管事限制了腿脚。
二人便在那处好一番推拉。
胡管事见自己好说歹说也说不通这位小麻烦精表小姐,正打算叫人去禀报给王妃娘娘,便见韩青快步走过来。
胡管事提得老高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这韩二爷是王爷身边的,他当是做得了表小姐的主,忙急急唤道:“韩二爷,表小姐她……”
却见韩二爷恭恭敬敬对着表小姐作揖说道:“表小姐想去何处,韩青陪您一道可好……”
29. 望舒城
远远的,王爷车辇内,萧彻看着韩青陪着那仍不肯穿上新衣的林小白,一径朝着柳荫镇内走去,他垂下眼眸暗叹口气。
再一侧眼,见一旁候立的卫恒,那眼神竟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林小白的背影方向……
不知怎的,萧彻莫名皱起眉头,禁不住便唤了声:“卫恒……”
卫恒一凛,立时小跑到萧彻车边,躬身道:“王爷。”
“从侍卫队里抽出两人,往后便跟着林小白吧。”
“是,王爷!”
是啊,总不好每次都让本王的长随亲自去随了林小白吧!
萧彻心里想。
王妃林蔚所乘的朱轮安车内,空间宽敞,陈设华贵,车架香炉里吐出袅袅的苏合香,却驱不散车内那丝沉郁之气。
趁着藩王仪仗暂歇,安车车窗的锦帘被茜宜掀起一角,恰好能将外头的情形收进眼底。
林蔚紧蹙了眉头,看着韩青带了一名侍卫,一同随着林漪白远去。她随即又朝离自己车辇不远处的王爷车辇看过去一眼。
就这么来来去去地看了半晌,林蔚终于收回目光,身子也似随着收回的目光软了下去,无一分气力地倚了软垫,面色苍白。
茜宜在一旁看着林蔚神色,如何不知她心绪,暗叹口气,正要将锦帘放下,却被林蔚止住。只听林蔚忍不住说道:
“那韩二爷……王府上下都是这么唤他吧……”
茜宜点点头。
“除了王爷,还没见韩二爷伺候过别人呢,也没人使得动他……如今竟像个护卫似的,跟着小白去逛镇子……”林蔚声音里酸气十足。
“小姐,奴婢方才看见,是……王爷吩咐韩二爷去陪表小姐的。”
林蔚看了茜宜一眼,“你看见王爷了?他……下车了么?”
“奴婢看见王爷……坐车里吩咐的韩二爷。”
林蔚眼睫颤了颤,没有接话,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收紧了些。
“王爷……着实是有些看重表小姐呢。”茜宜说完这句,顿了顿,小心观察着林蔚的脸色。
“何止是看重,”林蔚声音放得很轻,酸涩难言,“你说……这是为何呢?”
“小姐,您不是说,上回王爷怪您……没将太子太傅林大人的女儿照顾好么。”
“你的意思是,王爷是因了与我兄长的交情……如今才这般看重小白?”
“奴婢觉得是,再说了,小姐您不也一样……看重表小姐么?她聪明得不同寻常,回回都能轻松解决问题,奴婢也对表小姐佩服得不行呢。”
林蔚沉吟一会儿,点点头,不再去烦恼自己捋不清的关系与问题。
“可是……我在这里,他怕是……早已忘了。”林蔚的眼神又朝向王爷车辇的方向。这歇息的光景已过了大半。王爷车辇那头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他没有过来问一句她是否劳顿,没有来同她说一句话。
茜宜听得心头发酸,忙劝慰道:“小姐别多想,王爷定是顾及祈福仪程,或是与几位属官商议正事……”
“正事?”林蔚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笑,“哪样正事,定需弄出两驾车辇来?”
几日前,林蔚听说要随王爷前往凌波渡禹王祠祈福,途中将有一日行程,她心中还暗想,这回该当能与他同车前往了吧。因祈福仪仗,依规制常情,王爷王妃须同乘一辇方显恩爱和睦。
可临到出行前将行李装车时,她才知道,这回又是两架车辇。
他萧王爷,竟连一个理由也没给,更何谈解释!
车内一片沉寂,香炉里的烟直线上升。
半晌,茜宜突然冒出一句:“小姐,上回说的那膏儿,奴婢给您带上了……”
林蔚不语。她仿佛听见自己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和她悄悄说给自己的那一句,“试试吧,总不能……一直就这么下去吧……”
——
凌波渡禹王祠所在的望舒城,在洛城以南。
望舒城的规模在萧彻所辖区域内,仅次于洛城。其坐落于沧澜江与支流玉带河交汇的冲积平原上,城墙高厚,屋舍鳞次栉比。
昔年此地水患频仍,民不聊生。后有一位擅治水的长官来此,主持开凿分洪渠,并加固堤坝,水患方得根治。
此后,得益于得天独厚的肥沃土地与连通南北的渡口,望舒城迅速崛起。
如今,城外稻浪千顷,被誉为“洛城粮仓”;城内商贾云集,渡口千帆竞发,南北货殖在此交汇,茶馆酒肆昼夜喧腾,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长街深巷。因其富庶繁荣,此处得了个“小洛城”之称。
江逐月那日与义父张谦商议定后,随即快马赶到了望舒城,又依照张谦的安排,与城内鸣玉园的园主辛五娘见了面。
那辛五娘原是江逐月之父、漕帮帮主江世卓的老相好,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因性子强硬而颇具江湖气,做事也极有手段,自是不愿给江世卓做妾。江世卓却舍不下她,因而秘密资助她在离洛城不远不近的望舒城,做起了这个鸣玉园的生意。
这鸣玉园虽主营乐戏,核心建筑乃是一座名曰“玉声台”的戏楼,其后却还有一整座“浣花院”,与“玉声台”戏楼以月亮门相隔。
“浣花院”内设十余间独立院落,每座院落皆有温泉汤池,既作戏子休憩之所,也是夜间接待贵客的私密空间。
每日里,这鸣玉园内,玉声台戏楼于辰时开楼,午时、申时各演一场,剧目多为时人惯常爱听的剧目,例如民间故事、宫廷轶事……等等,演至酉时闭楼。
酉时后,鸣玉园里便打开了“浣花院”的排面,仅接待熟客或持“玉牌”的贵客。由龟奴引导入内,客人可指定某位戏子陪饮、奏乐,或提供别样服务,价码也自是远高于日间戏票。
这鸣玉园还有项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节目,便是“戏魁宴”。每月固定日子,让当红男女角旦同台竞演,由贵客投票选出当月“戏魁”,中选者可获重金,并成为贵客在“浣花院”内争相邀约的对象。
因了辛五娘甚会经营,花样更是繁多,且在黑白两道上都有些走得通的路子,因而在近些年里,鸣玉园慢慢挤掉了几乎所有同行,在望舒城里做得一家独大。
江家遭难,鸣玉园的生意自也受些影响,园主辛五娘更是对江世卓之死耿耿于怀。
虽则近几年来,辛五娘有些色衰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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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世卓念及旧情光顾鸣玉园的次数越来越少,但二人早些年的情谊甚深,又都是江湖中人,讲究个义气。因而辛五娘一旦收到张谦传来的绝密讯息,知道这位户曹司大人誓要替江世卓报仇雪恨,便毫无二话地应了此请,依照张谦之计,接下了江逐月。
哪知江逐月到鸣玉园的当晚,二人便起了争执。
“你觉得脏?觉得轻贱辱没了你?”
辛五娘从那铺着锦缎的贵妃榻上撑起身子,忍不住用了满是辛辣嘲讽的语气,质问起眼前这位浑身皆是“玉洁冰清”之气的江家遗孤来。
江逐月浑身发抖地怒视辛五娘,若非要替江家报仇,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辛五娘这类人有半分交集。
辛五娘看着江逐月眼中无法掩饰的蔑视,怒从中来,忍不住尖声训斥她道:
“呵!你还以为你是风光无限的江家大小姐?你以为你被你爹送到铁衣门,便是进了与世隔绝之地?丝毫不用去管你江家如何?你以为你爹花给你的雪花银,尽是干干净净得来的?你可知那里头掺了多少条人命?你又可知那里头折损了多少黄花大闺女的干净身子?”
她斜觑一眼一身劲装、身量并不挺健、更不壮硕的江逐月,和她腰间被她死死握在手里的那柄短剑:
“你以为你练了几年的功夫,便了不得了么?你爹在那人手下硬碰硬的结果如何?是整个江家灰飞烟灭!他碰不动的石头,你却行?你是将你爹看作了哪样的脓包怂蛋?”
辛五娘见江逐月嘴唇抖动着想要反驳,更是气愤不已,她猛地站起身来,裙袄将榻边搁着的茶盏都带翻了:
“……你如今有何资格用这般眼光看我?你江家的香火都凉透了……除了你这么一个!还真把自己当颗夜明珠了?老娘收留你这烫手山芋是念旧情,不是来看你摆千金小姐的谱!”
那年过四十却仍腰肢纤细、眼眉如画的辛五娘,继续朝着江逐月欺近,蔻丹指甲几乎要戳到她眼珠上:
“若再拎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我看你趁早离开我这鸣玉园,我辛五娘帮不了你!再是搬了何人来游说,老娘也不蹚你这千金大小姐的浑水。”
说完这话,辛五娘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抬脚便一阵风般走了出去,只在房中留下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
江逐月被那牙尖嘴利、行动如风的辛五娘一阵抢白,直怼得哑口无言、心伤气紧,呆呆地站在那间陈设华丽的暖阁之中,默默流泪。
半晌后,她狠狠擦净脸上泪痕,一路找到辛五娘所在厢屋,在她跟前“噗通”一声跪倒,硬声说道:
“五娘,逐月……愿意都听你的!”
辛五娘沉默了一会儿,挥退身边人,收束起先前面对江逐月时满脸的刻薄与怒火,轻轻扶起这涉世不深的清丽姑娘,沉声说道:
“好孩子,既如此,你便不能将这个身子……当了自己的身子了,你这个身子,从今往后,便是为江家报仇的……利器!”
江逐月的身体又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她一边抖,一边问道:“五娘,你便教逐月罢,我该……如何做?”
辛五娘盯着她,慢慢说道:“先……练腿!”
30. 再看一眼林小白
寅时刚过,望舒城的衙役兵丁便已倾巢而出。
阜盛街直至禹王祠前的青石路面上,净水已泼过三遍,在晨光下湿漉漉的泛着光。
黄土细细筛过,均匀垫平了每处缝隙。
沿街所有店铺,招幌收束,摊贩绝迹。
经过筛选、衣着整洁的百姓被允许在街边划定的白灰线后聚集肃立。一些有钱的富户,则早早花钱订下了临街酒肆茶楼的二楼雅座。此刻俱是屏息静气,伸长了脖子等待着。
禹王祠外一里处的接官亭旁,迎驾的官员与地方耆老,早已按品级序列恭候。
队伍最前方,望舒城长官、别驾沈文瀚,与朝廷派来的观礼使、太常寺丞周毅并肩而立。
二人身后,望舒城县令、洛州司马、靖澜渠监、驻军校尉等官员皆冠带整齐,垂手而立。
巳时初,当钟鼓楼传来悠长的报时声,远处,王旗仪仗缓缓而来。
藩王萧彻的朱轮华盖安车在侍卫簇拥下,稳稳停在祠前的广场之上。
祠门洞开,甬道洁净。
身披玄色金纹亲王常服的萧彻与迎上前来的官员耆老们叙礼后,径直步向祠内正殿。
巨大的禹王神像垂眸俯视,祭礼的陈设已准备停当。
神前祭案上,太牢三牲体态完具,皮毛光洁;笾豆之中,五谷饱满,玉帛整洁;醴酒在爵中泛着清冽光泽。
两侧,雅乐班的乐工屏息以待,钟、磬、琴、瑟陈列有序,香炉中青烟笔直上升。
萧彻将目光缓缓掠过祭品,掠过垂首侍立的祠祀署官员,落在殿侧那几方记载着历代治水功绩的厚重碑刻上。
随即,他转向沈文瀚:“沈别驾准备周详。这殿中灯彩,颇有新意。”
沈文瀚连忙躬身:“多谢王爷夸赞,此‘青龙汲水’灯彩,乃为感念历代先贤治水之功,亦是为王爷祈福而设。仓促之间,恐有不足。”
朝廷观礼使周毅此时亦缓步上前,执礼道:“下官在京中,亦久闻望舒城治水得力,民生富庶。今日见祭祀之器备、礼乐之齐整,足见地方用心,亦合《周礼》肃敬之旨。王爷亲临主祭,定能上达天听,佑我一方水土。”
萧彻闻言,目光在周毅脸上停留一瞬:“周丞一路辛苦,观礼之后,周丞还可详察地方风物。”
他不再多言,着了主祭官亲手捧上的繁重祭服,走向主祭位,转身朝后站定。
只见王妃林蔚在女官引导下,正缓缓走向侧边的伴祭之位。她形容端庄、身段优雅,显是极为恭谨努力地练习过祭礼。
林蔚正一步步走着,忽见前头王爷已转回身子来,他那身暗紫金色的祭祀服甚为宽大,着在他本就高大劲健的身躯上,更显得他身姿矫若蛟龙,令人不自禁地便要折服于他下首。
因她心中已拿定了那个主意,她便大胆地将眼眸抬起,迎向上方那人丝毫不见喜怒的眼神……
却见那人眸中深邃,如墨似渊,应是根本就没有朝她侧过来分毫,却如沉沉黑洞一般,将她投射过去的目光,无声无息地消解于无形。
林蔚心中又如撕裂般疼痛,她默默安慰着自己:此乃肃穆祭祀之所,王爷自然须得心无旁骛,又怎会与自己眼神相接?!
她又怎知,萧彻虽不与她眼神相接,却在那高高的主祭位上,似若不经意地看向了禹王祠外西侧钟鼓楼的二层回廊处。
却是昨夜里,萧彻听闻韩青禀告,道是表小姐说想找个便于观礼之所。韩青便在刚到这望舒城、与侍卫队一同做防卫排查工作时,特意替表小姐寻到了那禹王祠钟鼓楼的二楼回廊处。
此刻,萧彻不知怎的,竟突然想看一看,那林小白是否已安安稳稳地在那处,坐着观礼了。
他眼神甚好,只那么不动声色的一抬眼,便看见那远远的回廊上头,两名侍卫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却并没瞅见林小白。
萧彻心中嘀咕:既是两名侍卫在那处,则林小白应就在附近了罢……
又想:林小白那短视的眼睛,在那般老远的钟鼓楼回廊上,却如何观得清礼?
便于此时,只听得雅乐之音《昭夏之章》悠然响起。数名司礼已行至跟前,唱引着萧藩王行初献之礼。
霎时间,只见正殿之内,醇酒倾入祭坛的火焰,带起一蓬蓬青烟,主祭官唱祝声起。
高大挺拔的萧藩王宛若神将,随了那神圣仪轨,面容沉静、动作精准,朝着禹王神像献礼。
无人能知,那置身于肃穆仪轨的萧藩王,却情不自禁地在俯仰叩拜的间隙,将目光又一次飞向远处——那座钟鼓楼的二层回廊……
这一次,他双眉一展,因他总算看见了那个小人儿。只见林小白终于穿了一身簇新的天青色狐裘外袍,只一晃眼,看不仔细是站着还是坐着。
他控住自己心神,随了主祭官那声“初献礼毕,即入亚献”,接过一名司礼递过来的青铜爵,执于手中。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主祭官那双微微眯起的双眼,心思乍然间微妙地浮动了一下,因他突然想起林小白偶尔眯眼看人的模样,这个念头让他唇角轻微勾起了一瞬。
他突然想:韩青实也算得心细了,却还是需要提醒他一句,那林小白短视得厉害,给她找那么个位置,高是够高,视线范围也能覆盖祭礼现场,可距离那么远,林小白怕是什么也看不见罢……
萧藩王就这般保持着祭祀的节奏,在乐声与香烟缭绕中,完成亚献后,进入终献读祝。
他展开亲撰的祝文,清晰诵读,颂扬禹王功德,褒奖本地治水之功,祈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藩境安宁、河清海晏……
随后,在王妃林蔚由女官引导敬献香帛之时,萧彻眼眸不自觉地又飘飞上去……
却见……林小白又不见了。
可那两名侍卫的身影,还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处。先前是这般,现下仍是这般。
萧彻都忍不住要怀疑,那两名侍卫,真真不是两尊石像么?
那回廊并非绝对安全!一丝极细微的莫名躁意,偷偷漾入他心中。
饮福受胙毕,主祭的流程仍在继续,送神乐起,香烟更盛。萧彻随着礼仪转身、行礼……
他垂眸敛袖,心底突然掠过一丝近乎荒诞的自嘲。
他觉着好笑。从前自己随父皇祭天祈谷,看父皇立于高坛之上,衮服巍峨,神色沉凝如承载万钧。那时他只觉得,那冗长繁复的礼仪背后,是父皇将山河社稷、黎民苍生都装进了心胸,每一次叩拜、每一句祝词,都属心无旁骛,天人交感。
如今轮到自己站于这主祭位,披礼执仪,他竟恍然惊觉,哪来那许多庄严肃穆,自己不是全然被那些缝隙吸走了神魂么?
那香雾升腾的间隙、俯身叩首的刹那、诵读祝文时微妙的空白,自己的心神竟如脱线的纸鸢,倏忽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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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飘远了……
父皇那时……也曾在那些无人察觉的缝隙里,神游天外过么?
祭礼终成,钟鼓齐鸣,众人山呼。萧彻转过身,面向殿外百官与百姓,接受朝拜。他面上仍是一丝不苟的惯常威严与冷峻。
那眼神却又朝远处的钟鼓楼回廊上投射过去。
只一瞬,便冷冷收回。
只见那回廊之上,不仅林小白不见了,就连两名石像般的侍卫,也不见了身影。
萧彻眉间微微一蹙,莫名不悦。
祭礼不过个把时辰,林小白竟都待不住么?
祭礼既毕,萧彻刚卸下祭服,望舒城别驾沈文瀚便与太常寺丞周毅前来,二人身后跟着肤色黝黑、满手厚茧的干练官吏,靖澜渠监杜云。
“王爷,”沈文翰执礼道,“按先前所议行程,接下来便是视察靖澜渠。周大人闻讯,亦愿同往,一睹我洛州治水伟绩。”
周毅拱手,言辞得体:“下官奉旨观礼,亦当体察地方实务。靖澜渠名动天下,下官心向往之,恳请随王爷一同前往,以广见闻。”
萧彻颔首,目光看向杜云:“杜监丞,本王听闻靖澜渠距此甚远,你且先将渠之概要,与我等在此处说说。”
“是!”杜云即引众人至偏殿一侧悬挂的洛州水系图前。
“王爷、周大人、沈别驾,”杜云指着图道,“靖澜渠并非一蹴而就。约三十七年前,本地水患尤烈,沧澜江与玉带河每逢汛期便致此地良田屋舍尽数淹没。其时,有工部致仕还乡的先贤郑公明渊大人,不忍乡梓涂炭,竟散尽家财,遍邀能工巧匠,勘测地形,首倡‘分洪导流、束水攻沙’之策,绘就了这靖澜渠的第一张草图。”
杜云手指顺着图上那条纵贯南北的朱砂粗线移动:“郑公之后,历经三任刺史、五位渠监,接力督造,历时八载,方得渠成。此渠起自沧澜江上游黑石峡,引三成江水,沿青岗岭东麓人工开凿河道四十二里,于下游白沙荡再度汇入玉带河。自此,汛期分泄洪峰,旱时兼可灌溉,望舒乃至下游三县,方得此三十年安宁,渐成今日之繁华。”
萧彻与周毅听得俱是动容。
萧彻凝视图上好一会儿,缓缓道:“郑公与诸位先贤之功,泽被后世。此渠如今运行如何?日常维护,可有难处?”
杜云脸上显出一丝凝重:
“回王爷,渠体主体尚属稳固。然有两事,亟待禀明。其一,是黑石峡首闸与中段三处分水闸的启闭机括,多为当年所造木铁结构,经年使用,常有滞涩卡顿,汛期紧急时,恐贻误分洪时机。其二,是渠身,尤其是青岗岭凿山段,常有山岩风化砂石滚落,淤积渠底,清淤工程浩大,且需常年进行,耗费人力财力颇巨。下官已整理历年记录与草图,待到了渠上,可指与王爷细观。”
萧彻沉吟一刻,说道:“耳闻不如目见,这便备马去渠上。杜云,你的图纸带上,到了现场,再详细说来吧。”
“是!”杜云与沈文翰俱是精神一振。维护渠务,所需资费极巨,二人连年上书至朝廷,始终未得实批,这回藩王亲至,更要到现场实际勘察,对杜沈二人而言,总算是有了些希望。
一行人走出偏殿,阳光有些晃眼。远处,车马正在调集。
萧彻一眼看到韩青在那边安排,突然想起钟鼓楼回廊上突然消失的林小白,忍不住便走到一旁,朝韩青做个手势,将他唤了过来。
31. 林小白的镜子?
“王爷!”韩青飞快地过来。
“你可知林小白去了何处?”他不再对韩青顾左右而言他,直登登地便问了出来。
韩青一愣,以为王爷突然有事要找表小姐,忙回道:“先头表小姐还在那边钟鼓楼上观礼。后来好像是她做的一个……什么镜子坏了,她便急着回了沧澜官邸,说是要回去修那镜子。赵侍卫随表小姐回去的,谷侍卫特地来与小的说明了此事。”
韩青语速飞快地说完,见王爷一脸恍然的模样,问道:“王爷,可要小的派人回沧澜官邸去将表小姐接来?”
萧彻摇摇头,不再与韩青有话,转身朝着杜云等人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林小白又在折腾何物呢?……镜子?必不会是个镜子……”
韩青见王爷离去,恭敬目送了一会儿,正要奔回侍从队伍,忽见王爷停步回头,忙又站住了候着。
只听王爷问道:“谷侍卫何在?叫他来跟本王说说那镜子。”
韩青头皮一紧,奔到王爷身边,小声回道:“谷侍卫来给小的说完情况后,便也去表小姐那处了……那镜子,小的也问了两句,谷侍卫说是表小姐做了来观礼用的,据说能将远处的物事拉到近处来看……”
萧彻闻言,突然笑出一声来:“你可知林小白那双眼睛极是短视?”
韩青一愣,表小姐是短视眼么?自己哪曾留意过!
只听王爷继续说道:“她要观礼,你却给她派发到那般老远的钟鼓楼上,她哪里能看得见?……也亏得她,竟给自己做出个观礼镜子来。行了,你记住她短视,下回好歹照顾她些个。”
“是,王爷!”见王爷终于是去了几位大人那头,韩青擦擦额头冒出的细汗,心想,往后对那位表小姐的关照,还得更细些才成啊。
萧彻等一行人策马奔行,沿着城郊沧澜江畔,一路行至靖澜渠首闸处。
只见此处视野开阔,一座石砌水闸横卧江边,闸门半开,冬日里水流不算大,驯服地引入渠道。一入宽阔渠道,更见水流平稳,与外侧沧澜江甚是湍急的旧河道形成鲜明对比。
闸旁高地上建有一座“观澜台”,亭阁翼然,正是观览全貌的绝佳所在。
那靖澜渠监杜云在猎猎江风中,指着下方水闸说道:
“王爷,周大人,请看。此渠首闸宽十二丈,闸墩基座深入岩层三丈,当年郑公明渊大人亲自督造,用的皆是‘铁骨灰浆’,三十年来历经大小洪水数十次,岿然不动。”
他引着众人看向渠道与旧河道之间的分水石堰:“此处最为关键。水小时,闭外侧闸板,引水入渠,保灌溉舟楫;水大时,依水位灵活启闭,确保多余洪水仍从旧河道安全泄走,不至冲毁渠道或倒灌城池。去岁夏汛,水位距警戒线仅差三尺,便是凭此分水之妙,全城安澜。”
沈文瀚感慨地补充道:“王爷,此渠成后,下游万顷‘望天田’皆成旱涝保收之良田,漕运亦畅通无阻。去岁清淤时,百姓自发供奉郑大人长生牌位于渠头小庙,香火不绝。”
周毅仔细观察着水工结构,面露赞叹:“巧夺天工,更难得是‘因地制宜,以导代堵’的治水慧心。此等工程,非胸有丘壑、心系生民者不能为。杜监正常年驻守于此,想必辛苦。”
杜云搓搓手笑道:“回大人话,苦是苦些,但看着这渠水,想着它养活的千家万户,心里踏实。就是……这闸门机括确乎有些年头了,开合愈发费力,雨季若遇紧急启闭,恐误时辰。已向州府呈文,请求拨银更换更灵便的铜铁机括……”
杜云先前在那禹王祠偏殿介绍情况时,便已说了这启闭机括的老旧问题,此时见他又一次说起来,别驾沈文翰忙悄悄凑过去,将手扯了扯杜云袍袖。
杜云自然知道沈文翰之意,王爷与京官亲至,此刻更是随了他们亲眼看到了水渠,有些话,做下官的说起来便该掌握分寸。
那萧王爷一直在前头静静听着,突然问了句:“闸门机括在何处呢?可能看得见么?”
杜云听王爷问得如此细,精神一振,忙上前一步,伸手指向闸口:
“王爷请看,那闸口两侧墩台内侧,并非实心,各嵌有一座‘绞关石屋’……”他怕王爷看不清,便将手指伸到王爷眼前比划着,将沈文翰吓了一大跳,偷偷看王爷神色,见并无异常,方放下心来。
“……您瞧那水面上方约一人高处,墩台侧面开有方形窗口,窗口内里便是安置机括绞盘之处。以巨木为轴,铁链缠绕,连通下方闸板的枢钮。平日由闸夫在石屋内扳动绞盘,通过铁链传动,方能启闭那数千斤的厚重闸板。”
杜云顿了顿,又指向连接两岸、高悬于水面上方的一道狭窄石廊:“王爷,您看那横跨闸口的石廊,其下方便是检修通道。若有需要,工匠可自两侧石屋内的竖梯下去,或从岸边栈道进入廊下,接近闸板枢钮进行查验维护。”
萧彻点点头,目光凝视闸口说了句:“做这事的闸夫与工匠,须得命大。”
杜云有些惊讶地看向萧彻,他未曾想到这位天潢贵胄,竟能从这一处水渠闸口的外观,便体恤到背后民夫的性命。一时间,他黝黑的面庞上微微泛红,声音也因激动而不自觉地高亢了些:
“王爷明鉴!句句都说在了实处!便是下官监守此渠的这三年里,便已……丧命十一人,伤者更不下二十之数。”
一旁的太常寺丞周毅面色凝重,问道:“主要都是因何丧命伤损呢?”
“最凶险的,是汛前与汛中的水下巡检。”杜云指向闸口,“每日都需有壮夫乘小船贴近水面,去验看闸门水下的铁件是否有裂缝或锈蚀暴露、石块是否有松动……等等。水流无常,去年汛期,便有三名巡视人员因水汛突至而丧命……”
他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
“再有便是检修。虽工匠可在枯水季搭设脚手架或悬吊靠近去做检修,但因了数个片区的农田安危都系于此渠,闸口检修得甚密。工匠们悬在石廊下,或搭上竹架,在高处、在湿滑处作业。失手滑坠、架子垮塌、重物意外……这般折损,年年都有。”
江风呼啸,似在应和。
在场几人俱是沉默。
萧彻沉吟了一刻,忽然开口说道:“若有一种工具,能让人无需近前涉险,而在此处,”他指了指脚下的观澜台,“便能将闸口铁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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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磨损、石缝的开裂、乃至水下的异常,都大致看清,或能减少些你方才所说的伤亡。”
几人皆是一愣。
萧彻自然是想起了林小白那“能将远处物事拉到近前来看”的“镜子”。
“本王也只是忽然想到,”萧彻的声音平静淡然,“那是一种能拉近远处景象的‘观远镜’,若能成真,不止此闸,于边防瞭望、河工巡查、乃至军中斥候,或都有大用。”
他见杜云等人面露茫然之色,微微一哂,继续说道:“此事尚属设想。杜监正,你可将最需远观细查、又最危险的那些位置与项目,详细列明。若他日真有此类器具,当优先用于此处,以减少伤亡,方不负前人血汗。”
杜云虽一时难以想象那是何等神奇之物,但王爷话中体恤之意与务实安排,却让他心中滚烫。他深深一揖,难掩激动:“下官遵命!若能如此,实乃闸口上下百十弟兄之福!”
那沈文翰也随了杜云一同长揖到地,听杜云说完,也即要恳致谢意,却被萧彻抬手止住,只听那年轻王爷又快速说到了另一层上:
“杜监正先前还说了个清淤之事,道是清淤工程浩大,且需常年进行,耗费人力财力颇巨……”他目光沿渠道望向一行来时所经之路,又看回到沈文翰与杜云身上,“本王这一路看过来,见林木砍伐情形甚多。两位是此地父母官,可有考虑,上游林木砍伐过度,导致泥沙而下淤积?”
二人俱是身上一震,眼中露出敬佩之色,那杜云已叉手说道:“王爷慧眼!正是如此!上游山林……唉,百姓取薪、垦殖,近年沙石确比往年又多出不少……”
沈文翰也稽首道:“下官等正思量如何处置,又不敢轻易征发民夫,恐扰民生息……”
萧彻微微颔首,转而看向周毅:“周大人观此渠,以为如何?”
周毅肃然道:“下官以为,此渠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先贤之德政,王爷之关切,地方之尽责,皆在于此。至于维护所需,乃保此德政永续之必要。下官回京,定向有司如实禀报此渠之利与当下之需。”
周大人这话说得颇有分寸,他虽表示了愿意在朝廷层面为后续维护费用说话,却一时难见实效。沈文翰与杜云二人又是具礼深揖。
萧彻这才淡淡开口:“杜监正所虑机括之事,确乃要害。沈别驾,所需银两及民夫工匠等,可由王府与州府先行共筹,尽快落实。至于上游水土保育……此非一时之功,亦非一渠之责。可详细勘察,拟定章程,徐徐图之。”
那沈文翰与杜云哪里料得到,这位年轻藩王初次前来,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的视察与对谈,竟一举解决了他们筹划多年之事。
靖澜渠的维护经费与核心隐患,年年上书,陈情哀恳,在朝廷户部的文书海里打转,从未得到过如此清晰直接、且由王府牵头承担之诺。
他二人胸中激荡,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只觉得这位王爷,虽看似孤寒寂冷,令人不敢逼视,却实则目光如炬,心细如发,每一句都问在要害,每一个决断都落在实处,确乎是名能干又实干、令人心折的主君。
“下官等……代阖城百姓,谢王爷恩典!”
32. 亢疾发作
夕阳如金,将沧澜江水映得一片烁然明亮。
萧藩王一行终于结束了对靖澜渠上下游近三个时辰的详细巡视。
自闸口返回城郊行辕的路上,萧彻策马行在队首。起初,他还就几处堤防的加固细节,向身旁的杜云简短问过两句。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开口了。
沈文瀚最先察觉异样。他小心地策马跟在一侧,发现王爷原本沉静的面色,在暮光中透出一种近乎苍白的冷峻。那双总是锐利清明、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只是沉沉地望着前方道路,眸色比那渐渐掩上的夜色还要晦暗几分。
一向粗放的杜云也开始不安,因他也觉出,王爷周身的气场陡然沉凝了下去,他好似在压抑着什么……
沈文翰甚至开始担忧,是不是王爷对脚下这条破败的土路感到不满?实则是,作为乡野土路,能供人走马,已算建设得相当不错了……
随着夕阳沉落,气温骤降,马儿的喷鼻之声渐渐带出些湿漉漉之感,仿佛下一声便能从马鼻中喷出涕液来。
马蹄声也是一阵紧似一阵,因了王爷打马越来越快,身后众人也不敢怠慢,一边在心中惶恐不安,忧心着不知是哪一处疏忽或差池触怒了这位殿下,一边加快了打马的频率,人人皆是拼命要跟上队伍。只苦了并不十分擅长骑马的太常寺丞周毅,来时一路跟马已是勉强,此刻却如何跟得上。
却见萧王爷忽地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乌骓马长嘶一声,骤然加速,竟如一道离弦之箭,甩开队伍疾驰而去!几名精锐侍卫也加紧打马跟上。
“诸位大人,王爷……有些要务,先行一步!”长随韩青急匆匆地在马上抱拳说了这么一句,也猛抽一鞭,仓促追赶而去。
韩青如何不知,王爷他……怕是旧疾发作了。
韩青早在靖澜渠中段“分水堰”那处便发现,王爷面色有些不对。
当时靖澜渠监杜云正在讲解分水原理,韩青起初只是觉得王爷听得似乎比前头更专注,身体姿态略显硬紧。
可不过一刻之后,韩青便发现王爷的面庞上,正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透出一层玉石般的冷白。在那般寒湿的江边,王爷额角与鬓边竟悄悄沁满了细密的汗珠……
更让韩青心头一紧的是,王爷眼神似偶尔有些涣散,看得出他会强行聚合目光,可并不能持久,不多一刻,那眼光便散乱得,好似在看向妄然虚空。
等到视察结束,沈大人说起今夜在望舒城内专为王爷安排的雅宴时,韩青心惊地看见,王爷那双负在身后的手,正交替着反复握紧、再松开,手背上青筋浮现……韩青再清楚不过,那是王爷已在下意识对抗身体内的剧烈不适了。
没有人比韩青更熟悉王爷的这般情状……那要命的“龙亢之疾”,似是又来催命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韩青的心直往下沉。半个月前,慧明禅师才为王爷施行了那套“改堵为引”的新疗法。王爷其后也曾说过“似有通路”这样的话。按照禅师的嘱咐和以往的经验,即便新疗法效果未明,至少也该维持两月的平静期。
怎会才过半月,就……卷土重来?
韩青惊惧得内心时而烧灼、时而冰凉,王爷的“龙亢之疾”一旦发作,又岂是一个“地狱酷刑”便能形容?
犹记得上回王爷发作之时,痛苦难当,在冰桶内浸身整整一夜,那狂躁之意仍是无法压制,直恨不得要令人取了刀来,将那物割去方消。令一旁守了一夜的韩青感同身受,仿佛受了和王爷一样的痛,终于在王爷神志不清、松口下令道“送人来”时,便火速将两名早已请来候着的女子带入……
要知道,似那般给王爷备上女子,韩青已做过多次,可是真正唤了她们去到王爷身边,那还是头一回。
韩青也知道,自己实在是冒了其后被王爷责罚、甚至被王爷要了命的风险。
那“佛道双判”,他韩青身为王爷长随,实是一开始便知。
但他也知,王爷的底线、他心底那条铁律,便是他自身那条性命!王爷命数中有社稷江山、无上权柄,可那一切,毕竟抵不过王爷的性命。
然而韩青还是低估了王爷对江山的那份执念。
那日,两名女子被送入王爷房内后,很快便再无声息。守候在外的韩青闭眼长叹,心想,其后或要随着王爷,做出全盘的调整与改变了。
哪知半晌后,当他终于听到内里传出王爷唤他之声,疾步进入后,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两名女子衣衫完好地躺倒在地,脖颈之上掐痕赫然,早已是气息全无。
而终于又一次熬过亢疾发作的王爷,浑身冰凉、湿淋淋地从冰桶中起身,疲惫不堪地对着他摆了摆手,令他将两名女子弄出去处理。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声,“弄清她们命值几何,翻倍给偿罢。”
那可能是韩青跟了王爷以来所做的,最令他感到后悔之事。
那次以后,王爷也专门叮嘱于他,令万勿再备女子,因了实在是……草菅人命。
此刻,见王爷亢疾已现,并已着实难耐地策马而去,一路紧跟的韩青,思绪飞快转动。
他却如何想得清楚,若王爷又一次到了那般混沌狂躁、意志崩摧之际,便在这望舒城的行辕里,却能如何应对?
……
望舒城,藩王行辕沧澜官邸。
夜色已深,暗黑如墨。沧澜庭院内,各处廊下风灯早已点亮,王府侍仆与行辕管事等人,各自静立,等候着尚未归来的萧藩王。
一阵急促如骤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极是粗暴地撕破了院内静谧。
行辕大门轰然洞开,一人一马高大而迫然的骑影,裹挟着煞气径直闯入。
正是王爷萧彻。
他竟连马都未下,乌骓马喷着灼热的白色鼻息,四蹄翻飞,踏着官邸内平整的石板路径直向内冲去。
被这骇人阵仗惊得魂飞魄散的行辕管家,连滚带爬地在旁引路,声音都变了调:“王、王爷您这边走……这边是‘沧澜主院’……”
这沧澜主院,原本是预备给王爷与王妃合居的正院,宽敞轩丽。只是由先行抵达的李嬷嬷一行,以“王妃喜静,也不愿扰王爷理政”为由,专为王妃林蔚又辟出西侧的“撷芳院”来。
嚣张又霸道的马蹄声碾过重重庭院,将各处值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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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役惊得纷纷侧目,不知所措。
西院“撷芳院”中,已盛装打扮等待良久,准备随王爷赴雅宴的王妃林蔚,也被乍然惊动。她快步走到院门边,蹙眉望向声音来处,只看到一片掠向主院方向的烟尘。
林蔚心头不由得一紧。
萧彻浑身发抖地策马直冲至沧澜主院门前,才猛地勒马,乌骓马长嘶人立。他几乎是从马背上翻滚而下,脚步踉跄地踏上石阶,一把推开院门进入,反手便将沉重门扉“砰”的一声在身后合上,身影随即没入那片灯火通明的殿宇之中。
紧随其后飞奔而来的韩青自是不敢和王爷一样骑马而入,却也并未慢得多少。他气息未匀,脸色比夜色更沉,目光如电地扫过聚拢过来的行辕管家、本地仆役等人,声音压得极低,令道:
“王爷有紧急军务处置,此地由王府亲卫接管。诸位,请即刻退出此院百步之外,非召不得靠近!”
即刻便有王府侍卫过来,将行辕一干本地人员清出沧澜官邸。
韩青已疾奔到沧澜主院门口,和已然候在此处的李嬷嬷一行悄然闪身而入。
沧澜院外,一切已归于平静,夜色笼罩下,整个行辕弥漫着一种寂然而诡异的气息。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似是有物事被砸翻了在地。随即便有李嬷嬷微微红着眼,被韩青身边的一名侍卫,似推又拒地带出了外屋大门。
韩青随即步出,低声对李嬷嬷说道:“嬷嬷,上次不是说过了么,这药囊里的药,已不能再用了……王爷现下正是难过的时候,嬷嬷便不要再去提问了,抓紧再汲上几缸凉水是正经……”
李嬷嬷点点头,眼中带了些酸意地看了韩青一眼,转头带了她手下两名仆役去汲打凉水。
韩青随即返回里间。
屋内光线幽暗,只在角落点了两盏铜灯。金砖地上一片狼藉,萧彻刚从身上扯下的衣袍靴袜,被胡乱地丢弃在地。
韩青默然俯身,将地上衣物一件件拾起,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矮柜上。
寝屋一侧,一座巨大的云石屏风后,寒汽隐隐,那处连着一个宽敞的浴房。
韩青垂首敛目,听着浴房内传来王爷断断续续的喘息之声,如困兽般挣扎、压抑。水声不时哗啦作响,是王爷的身体在冷水中难以自控的颤抖、移动。
半晌后,那喘息声似稍稍平复了些,随即传出王爷嘶哑而冰冷的声音:
“往后……令李嬷嬷,不必再过问孤之疾。”
韩青心头一凛,立时明白了王爷所指。
方才李嬷嬷不顾自己阻拦、倚老而入,恰逢王爷正躁狂不堪地自行剥除着身上衣袍,几乎衣不蔽体。当时,韩青便见王爷眼中似已喷出怒焰,那眼神令他此刻想起来,也觉后背发凉。
李嬷嬷那般行径,实乃僭越。韩青感到奇怪,那行事一向老辣的老宫娥,近来怎会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
“是。”韩青低声应下。
他抬眼望向屏风后隐约透出的那个身影,无声地吸了口气。
屋外夜色如铁,屋内水冷如冰。
冰水中默然浸身的藩王萧彻,不再作声。韩青却知,这夜,还长。
33. 去请林小白
西院“撷芳院”内,灯火通明,却透着焦灼。
一身盛装的王妃林蔚,在房中皱着眉头转来转去。
方才那阵突兀的马蹄声和主院那头的异常动静,显是也不打算避她,却也根本不想她过问。这半晌都过去了,也不见来个人禀告一声,王爷是……怎的了,今晚那望舒城雅宴,又待如何?
“茜宜,你再看看去呢……”林蔚忍不住又对茜宜说道。
“小姐,韩二爷方才将行辕所有人等都清出去了。我要再去,也是被挡在外头,连那道月洞门,也过不去。”
林蔚蹙紧了眉头:“是王爷那头管的军情有变?还是望舒城这头出了何纰漏,惹怒了王爷?”她烦乱个不住,“一点风儿也不愿透过来……今晚的雅宴,沈别驾那边,又该如何交代?将我这王妃,真真当个透明人么?”
茜宜忙宽慰:“小姐别急,许是王爷真有万分火急之事。只是……苦了小姐这般精心准备。”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姐,您说会不会是……王爷身子不适?”这话让林蔚心头一跳,却不敢深想。
正说话间,院门外传来通报声:“李嬷嬷到。”
林蔚忙敛了神色,端坐椅上。只见李嬷嬷快步走进来,神色比起以往在王府时,竟多出几分和缓与恭谨。她规规矩矩行了礼,未等林蔚多问,便开口说道:
“给王妃娘娘请安。老奴是来禀告娘娘,王爷方才回府,有紧急公务要处置,今夜的雅宴,已遣人回了。特命老奴来知会娘娘。”
林蔚心下一沉,问道:“李嬷嬷,王爷他可还好?是何等急务?我可能去……”
“娘娘放心,”李嬷嬷微微躬身,“王爷无碍,只是公务繁杂,需静心处置。王爷特意吩咐了,不喜打扰。”她抬眼,目光温和地看向林蔚,“老奴已命小厨房另备了晚膳,一会儿便给娘娘送来。娘娘今日也劳顿了,还请好生歇息。”
林蔚有些诧异,不禁与茜宜对望一眼。那李嬷嬷向来有些王府老人的派头,先前对林蔚这位新王妃更是多有考教的意思,一直算不得恭顺友好。今日能有这般表示,虽不至让林蔚“受宠若惊”,却也下意识地就想好好回应一番。林蔚便道:
“有劳嬷嬷想得这般周到。王爷……他忙得那般模样,骑着马飞也似地回来,必是紧急!我也知道,应是嬷嬷想着我这边惦记,这才特意来知会我,我省得的。”言语中,将一直唤的“李嬷嬷”改作“嬷嬷”,这是刻意唤得亲密了一层。
李嬷嬷立时听出了这细微的变化,面上更见柔和,上前半步,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语速放缓,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委婉:
“娘娘,老奴在王府伺候多年,亲眼看着王爷长大。王爷的性子……是重实事的,有时难免疏忽了内帷细致。娘娘您的贤惠与对王爷的情意,老奴都看在眼里。往后时日还长,有些事,急不得。若娘娘不嫌弃,老奴愿在一旁,帮着娘娘慢慢揣摩。这夫妻情分如文火炖汤,有时……就等个火候。”
林蔚虽然对那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迂回曲折才能靠近自己丈夫的状况感到悲哀,却何曾期待过王府内有人对自己这般柔软温和,更何况是这位“王府大管家”李嬷嬷。当下便被这番话说得,又是委屈又是感动,简直恨不得要将心里好些话语都向李嬷嬷托盘而出,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是轻声说了句:
“那便……有劳嬷嬷费心了。”
那李嬷嬷将王妃面上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只恭恭敬敬、不动声色地躬身:“分内之事。娘娘若无其他吩咐,老奴便先去盯看晚膳了。”
沧澜主院内,四下里一片死寂,唯有浴房内,偶尔传出断断续续的可怕声响。
韩青依旧屏息侍立在屏风之外,如同一尊冰封的雕塑。
粗重的喘息声、水波搅动的哗啦声、短促的从齿缝间吸气的嘶嘶声、指甲划过桶壁的刮擦声……
韩青被王爷发出的这些声音带动着,垂在身侧的手指不断痉挛般地蜷缩。
紧接着,他听见王爷牙齿打战的咯咯声,这寒冬季节里,还要全身浸入冰水,实是非人的折磨,那细密连绵的咯咯之声,只是听着,也能觉出那从五脏六腑深处透出来的彻骨寒意。
水声渐渐变得混乱而无节奏,像是胡乱挣扎之声。
空气中隐隐带出一丝铁锈般的腥气,韩青惊惧难言,是王爷在里头……碰伤了自己?还是……他在咯血?
浴房内突然传出“砰”的一声钝响,像是重重碰撞之声。随即便听到,王爷终于忍不住发出一阵长声痛嗥,像一匹受了致命之伤的孤狼。
韩青已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地默然祈祷,双眼却一瞬也不愿离开那扇屏风。
良久之后,韩青终于听到王爷发出虚弱不堪的声音。
只听萧彻咬牙低声说道:
“去请……林小白……”
“王爷?”韩青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神问道,“您是要属下去请……表小姐?”他脑中瞬间浮现出那两名可怜女子无声无息躺在地面的模样,立时便呆愣在当地,动弹不得。
萧彻强撑了躯体,慢慢跨出冰桶,丝毫顾不得头上身上冰冷的水滴,顺着他身体,洒落了满地。他眼中已然充血,好似看出去的景象都在泛着红光;喉头也一漾一漾地发甜,隐隐泛出腥味……
他方才浑身浸泡于冰水时,便已吐了些血水出来。这令他越发感到不安——过往的五年里,他还未曾因了亢疾发作,而从内里逼出心血来过……
韩青听见浴房内动静,来不及反应地迅速进来,取了巾帕覆在王爷身上。
萧彻对他摆摆手,“先去备纸笔……”
韩青不敢犹豫,他太了解这位殿下,更何况,此刻的王爷,瞪着殷红的双眼,看上去实在有些可怕。韩青当即奔出浴房,在外间的桌案上迅速备好笔墨纸砚。
萧彻已精赤着上身,带着一身寒气走到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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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执笔便写。
只见他笔走龙蛇,不多时便已写满了一张薛涛笺,韩青眼疾手快地立时又补上一张笺纸,萧彻丝毫也未停留,又是洋洋洒洒,似是提着一口气在写。
萧彻终于搁下笔,颓然坐下。韩青忙将里衣与中衣替他披覆在身上,只听王爷慢慢说道:
“去……先将这两页纸给林小白过目,等她说话……若她点头愿来,便领她到……侍卫值房。便说是……白侍卫相请。”
韩青浑身一顿。他并不敢去看王爷在信上都写了什么,听王爷吩咐要让表小姐先看信,甚至……她有可能看完信后会愿意前来……难不成,王爷在信上写了什么欺瞒之语?还又装作是莫须有的“白侍卫”相请……
韩青越想越是心慌,那两名枉送了性命的女子又幽幽忽忽地涌上他心头,令他不由自主地朝王爷偷偷看了过去。
却见萧彻已站起身来,顾不得衣衫不整,先行朝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从此处到侍卫值房这一道,可有将人清空?”
萧彻所指的侍卫值房,乃是韩青与内卫侍卫总计十人的值房,此番来望舒城,侍卫值房便设在沧澜主院东侧的偏院。
因了萧彻的亢疾,他为自己特设了十名心腹内卫。除韩青外,其余九人,虽并不完全清楚王爷之疾究竟是何疾,却知王爷一旦发作,便须保证其绝对安全及彻底与外界隔绝。
韩青闻言领会,他强压住心中的莫名惊骇,将两页笺纸快速收好,疾步跟出,沉声应道:“王爷放心!自您回院,属下已命人将全院所有路径封锁,王爷此去沿途绝无闲杂。值房内外,皆由我等十人轮值……”
萧彻在前踉跄而行,身上的单薄衣袍在寒风中猎猎飘飞,他一壁走,一壁声音打颤地说道:
“拿绳子……将孤绑好后,再让林小白来。你好好斟酌一下言语,莫要……莫要吓到她……”
韩青直到听闻王爷说出“将孤绑好”这话,先前那番忧惧才稍稍打消了些。他实则并不知王爷让自己请表小姐来,到底是何用意,甚而想到了……那实在不该去想的那层意思,早已是吓得脑中发木、眼前发晕。
又听王爷让自己“好好斟酌一下言语”,韩青只觉得前额有种炸裂之感,双耳发出一阵轰鸣之声,他噤若寒蝉,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王爷,一直跟到了侍卫值房,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声求问道:
“王爷恕罪,属下……属下实在不知,应如何对……表小姐叙说……”
萧彻偏歪着大踏步走入一间值房,在榻上一屁股坐倒,正要开口,忽觉鼻腔一湿,低头一看,两股鼻血已涌流到胸口衣襟之上。一名值守侍卫匆忙前来递上自己腰间的汗巾子,递完后又觉不妥,便也忙在韩青身边跪倒。
萧彻一边叹气一边擦着鼻血,声音仍是发紧地说道:“林小白会经络之学,也会扎针,你快将孤所写文字给她看,孤今夜能否熬得过,便……要看她本事了……”
34. 表小姐莫怕
韩青实在未曾想到,自己还有如此笨嘴拙舌之时。
他惶恐着一路走到那表小姐所居小院,路上从头到尾都在琢磨言辞,越是琢磨,越是不知应如何叙说,沁寒的冬夜里,他竟腾腾冒汗,待见到开门的云娘时,他已在幽然月光下蒸腾出满头缭绕的白烟来。
云娘见王爷的长随韩二爷深夜来访,惊得手足无措。二人便在那小院门口面面相觑,俱是无言。韩青忙将那两页写得满满的薛涛笺交给云娘,让她送去给表小姐过目。
幸喜并没过多久,表小姐林漪白便衣着整齐地出来了,她身上挎着个不大的医箱,一见韩青便问道:“发作多久了?如何处置的?”
韩青躬了腰身,忙接过那医箱,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谨慎答道:“大约在申时三刻便不对了,浸泡的冰水……”
“浸泡冰水实则无用,反令邪热内攻而伤身,”她语速颇快,语音稚嫩清冽,所述内容却令人诧异的专精成熟,“按信中所写的气机逆冲、新旧路径争持之状……此刻,应已见口鼻出血了吧?”
韩青一惊,心中暗自佩服之下,对这位表小姐生出些期待来,心想果然还是王爷知人善用,忙低声答道:“是的,表小姐。”
只听那小女童一边在黑暗中疾走,一边喃喃自语道:
“不知脉象如何,是过急还是浮大中空……嗯,你必是不知……体内痛感是固定于下焦还是有四向灼窜之势?……信中未写明,想必你更是不知……患者躁狂是必定的了,只不知有无谵语,神志可还清明……是了,他能写出这般条理清晰的信函,神志应属清明……不过,他也有提到‘阵痛与失衡’,则间歇性失智也是极有可能的……”
韩青一路听她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全然沉浸在对疾症的疑问与推演上,竟是一个字也未曾问及……发病者是谁!他心中松快了些,心想,表小姐既是不问,自己也乐得少说些谎言。
林漪白仍在细细思量:“……引动而未化,通路不畅反成掣肘,写信之人对自己体内经络情形所知甚深,只不知他此时可还清醒,若他尚能与我对话,倒是极好的一次机会……”
韩青听她这般自语,越听越是心惊。王爷对自己的亢疾极是讳莫如深,这回看来是实在受不住那折磨,病急乱投医,竟找到这位表小姐头上。听表小姐一番言语分析下来,似是还没到王爷跟前,已经将人的身体状况推知了个大概,还试图要与王爷对话……
韩青一阵汗意直冲脖颈脊梁,王爷这是……要将自己的亢疾,袒露于表小姐林漪白面前了么?
若表小姐确乎有那本事,这回能将王爷之疾压下来,倒还好说;
若她根本无能为力,却又知道了这皇族私密……又将如何?
王爷他……可是眼都不眨地便要了两名女子的性命!
韩青一壁在前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地引路,一壁侧耳听着身后小女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和她轻声自言自语的声音,心神突然便被一阵彻骨的惧意慑住,几乎要忍不住停了脚步,将表小姐又送返回去。
林漪白却是觉察到韩青无意间放慢的脚步,说道:“韩大哥,咱们还需快些,此症甚是凶险,且极为复杂,于我而言,实属难得一见。若能趁患者清醒时与他有些沟通,应能多些把握。”
韩青心中五味杂陈,这位表小姐,想来是真的不知道、也丝毫不在乎,此去要救治的究竟是谁,她眼中,或许只有那奇诡的病症本身。
韩青不再多言,再次加快了脚步。
沧澜主院东侧偏院,此处原是一排供客卿暂居的静舍,临时改作了十名心腹内卫的专属驻跸之所。
夜色浓稠如墨,将屋舍轮廓吞没大半,一列檐下风灯投下昏黄光晕,勉强照亮了廊下的石板路。
值房窗牖紧闭,里面一丝光亮、一丝人声也无,沉寂得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韩青在院门外停下,对林漪白低声道:“表小姐请在此稍候。”自己先疾步走入值房正门。
片刻后,他返身出来,神色似又凝重了些,对着林漪白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漪白忍不住偷偷打量这陌生之所,可惜她近视得颇深,又加光线幽黯,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得紧随了韩青踏入院落。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空无一人的外间厅堂,里面是一条同样空寂的走廊,两侧房门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汗味、药味与某种金属气息的复杂味道。最内侧一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亮光。
韩青推开房门,侧身请林漪白进入。
房内景象,与外面那带了一种吞噬之感的黑暗形成强烈对比。
这里灯火眩目,数盏琉璃灯与烛台将室内照得明灭有致。
只见房内甚是空旷,只在一侧摆放了一张宽大结实的木榻,榻上铺着厚厚的、洁白的柔软细麻垫褥。
一人大马金刀的躺在榻上。林漪白自然看不清那人,只觉他身躯极高大,身上只着了一层薄薄的素色单衣,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粗重的喘息声带着一种森然野性,令小女童感到害怕,她呼吸骤停了一息,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侧脸求助般地看向已随了她进来的韩青。
韩青自然看得出她满眼的惧意,似也想对榻上王爷打个招呼,便轻轻说道:“表小姐莫怕……不用害怕……”韩青强调着“表小姐正在害怕”之意。
便听榻上那人压抑住了那阵喘息之声,低低地颤声说道:
“林小白……无需害怕,记得上回……我想请你替我施针,这可就……”他停了一停,好似被胸中一口急气噎住了,一时间说不下去。
林漪白有些诧异地看向榻上,“白大哥……”
她仍是谨慎地慢慢走过去,方一点点看清,榻上那“白大哥”正被数道雪白绸带,绕过他肩、胸、腰、大腿等部位,妥帖地绑缚在床褥之中。
她点点头,小声说道:“白大哥,你此刻想必正值气机逆乱冲顶之时,气乱则力生,力生则形动,确应加以约束,不然这股力道极有可能反伤于你自身的筋脉脏腑,导致内里出血,或致气脉错乱更甚……”
萧彻吃力地屏息,竟还有余暇苦笑说道:“我自身筋脉脏腑……被那乱力所伤已久,我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伤了你。”
林漪白此刻才留意到他双眼,一股寒意瞬间从她脊背窜上,只见那双眼眶泛着赤红,眼白处布满骇人的血丝,仿佛随时会渗出血来,双目瞳孔更在灯光下照射缩得极小,仿若一双闪烁着疯狂红光的兽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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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小小的身体随即开始发抖。
萧彻被她清澈眼眸看向自己,见她立时被吓得浑身颤抖,心下后悔,忙闭了眼睛,竭力让自己声音变得轻松,断断续续地说道:“我……闭上眼,你莫怕,这便……给我施针罢!”
韩青已在榻边摆好了一方乌木案台,将林漪白的医箱小心置于其上,又端上了一铜盆热水,拧好温热洁净的棉帕给她擦手。
林漪白仔细擦拭手指,定住自己心神,片刻后,她才伸出三指,轻轻搭上“白大哥”未被束缚的腕脉。
静谧的值房内,萧彻极力压抑的气喘之声外,慢慢响起小女童清澈而淡然的叙说声:
“白大哥,你信中说‘渠窄力弱、气机逆冲’甚是准确,我此刻试到你脉象,却又有加重……”
她凝神细辨,眉头微蹙,随即又伸指按压他手臂外侧的“手三里”、小腿的“阳陵泉”,随即觉出“白大哥”身体震颤、肌肉绷紧如铁。
“白大哥,得罪了,我需按压你关元穴……”
那关元穴在脐下三寸的位置。萧彻自是知道,为治自己的亢疾而施针,必会触碰到一些尴尬之处,而自己那处更有可能随时奔突。因而方才令人将自己绑缚之时,便特意将腹下牢牢压覆住,以免在林小白面前惶窘失措。
林漪白却是毫无窘意,话音刚落,小手便稳稳当当落于“白大哥”下腹关元穴之上。
刚一触压,即便隔着薄薄的衣料,也立时感觉到他小腹肌肉瞬间剧烈痉挛与反弹。
只听萧彻喉嗓深处溢出一声痛哼,那双赤红的眼睛猛地睁大,冷汗涔涔而下。
“这痛力是否向上冲撞?”林漪白声音极为冷静。
“……至……中脘!”萧彻牙关紧咬,竟清晰指出了气冲的路径。
林漪白点点头,将手指又移到他小腿外侧“阳陵泉”,用力按压。
“此处按压,痛感是否与关元不同?更似酸胀牵引,痛感沿腿外侧上行?”她追问。
“确……似牵引,至环跳。”他答道。
林漪白眼中光芒更盛,她又快速按压了他颈侧“天鼎”、耳后“翳风”等几处,便见“白大哥”反应更为剧烈,眼中红光暴涨。
“气逆已冲至头维,难怪目赤如血。”她低语,“你先前的治疗已开‘侧枝’,思路是对的,但力道太弱,路径太短,只做了‘引’,未做‘通’,更未做‘固’。好比挖了条小沟去排洪水,水引了一点,沟却很快被冲垮,洪水反扑更猛。”
一旁的韩青听得连连点头。他先前也曾跟在王爷身边,听慧明禅师讲述过医理,却从未听得如此明白过。
林漪白忍不住傲然撇嘴:
“现下的医者,总说‘过犹不及’,实则是推脱之辞,多是因了医者自己就没弄清,‘度’在哪里,病根又究竟是什么!”她童声清脆,声音并不大,却带了令人无法忽视的自信,“或是知道痼疾的根由与核心,却怕担了太大责任,因而不敢施以重手,而只在外围做些隔靴搔痒的疏导,反而令人更受其害……”
韩青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这位表小姐还未曾动手下针,单单说了这么一番话,便已如此令人信服。她不是神童,谁又是神童?!
35. 心狠手辣
萧彻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林小白,竟能如此“心狠手辣”!
她撇着小嘴、带了些傲气地说完那番话后,再无多话,取了金针便朝萧彻身上招呼……
一旁候着的韩青眼里,只看见云淡风轻,见表小姐不紧不慢地取针、扎入、又取针、又扎入……却如何知道,针下的王爷,早已如受酷刑。
萧彻贵为天潢贵胄,自幼何曾忍受过这般要命的苦楚。
他先前发作时,便已难耐到无法再有任何顾忌,就便对林漪白尚无万全把握,就便自己隐疾暴露于人前可能难以收拾,他也丝毫管不了了……
可是此刻,萧彻恨不能回到方才那般,他痛悔将那“小恶魔”请来,林小白这是要堂而皇之地将自己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啊……
林漪白自然知道,自己手下的“白大哥”此刻正生不如死。
可她管不了那么些。“非常之疾,当用非常之法。”这是她心中铁律。
“白大哥”身体上既已开始了“改堵为引”的疗法,并且已错过了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打通关窍的最佳时机,如今病邪反扑更烈,经络郁结处几成铜墙铁壁,若再犹豫怯懦,用些温吞法子,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彻底耗尽这副身体的最后一点自我调节的潜力,导致再无挽回余地。
林漪白手下金针,便如一把开疆裂土的钝犁,在萧彻经络中强行劈开通道。
那萧王爷身上汗水早已不是渗出,而直如泉水般涌出,浸透了身下床褥。他眼前阵阵发黑,耳中轰鸣,口中咬着的软木几乎被齿尖洞穿。
终于,在一针深深刺入他小腿“绝骨”穴,挑动筋膜的瞬间,一阵仿佛灵魂被撕扯的剧痛轰然炸开……萧彻再也支撑不住,脑中似有根紧绷的弦“铮”一声断裂,眼前一黑,直接痛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或只是片刻,他被更加汹涌的反噬性疼痛硬生生唤醒,身体却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体内强行打通的路径骤然成了狂暴气劲的宣泄口,一股混杂着剧痛、酸麻、灼热和奇异疏通感的恐怖力量,在他四肢百骸内左冲右突,似已完全失控。
“砰砰……”萧彻身上绑缚的绸带接连崩断数根,随着他喉嗓中爆发的嘶吼,他躯体一沉,竟将身下木榻轰然压垮。
“王……”韩青惊呼出声,随即强自吞掉后面那个“爷”字。
紧接着,候于院内的两名侍卫冲将进来。
几人均被眼前的骇人一幕惊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几乎就要扑上去。
“别动!”林漪白叱道。
韩青拦住两名侍卫,呆愣愣地看向这又瘦又小、却稳如泰山的表小姐。
“此刻气冲关隘,破而后立,正是关键时刻!他体内郁结最深那处被刚才那一下冲开了,看着吓人,却再好不过。现在乱气正在新辟的路径中冲突,看似狂暴,实则有了明确的出口,总比闷在里面自毁强。”
她一边说,一边已是蹲下身来,不顾满地狼藉,伸手再次搭上萧彻腕脉。
片刻之后,她展眉点头:“我确乎胆子大了些,幸喜白大哥是练武之人,体内经络气息皆已自行梳理顺遂,倒是超出了我先前所料……”
她站起身,轻轻牵抖了一下袍裙,走到案边,就着灯火,开始凝神书写方子。见韩青随着过来,便一边写画,一边轻声说道:
“韩大哥,白大哥应是无妨了,方才我摸他脉搏可知,他日常练气甚是得法,如今气脉已顺,往后日日花些工夫打坐练气,再做巩固,若巩固得好,便无须再施针了……”
韩青惊得难以言表,他回头看了看仍昏迷在那处,呼吸却逐渐变得深长的王爷,又看向平淡无波的表小姐……她方才在说什么?王爷已坚持了五年多的经络之疗,被她这般一下子硬来,竟全然解决了问题,从此便可不再施针了么?
又听林漪白继续说道:“……接下来需用重剂活血化瘀、柔肝熄风之药,辅以通络之品,巩固新开之路径,并助其导邪外出……嗯,还得考虑他痛极伤阴,需得兼顾。”
烛火摇曳下,萧彻隐然而颤,皮下青筋爆发,似在哚哚跳动,满头满身的汗,涔涔地冒出一层,又冒一层。
……
次日晨,曦光微现。已经守了王爷一夜的韩青,终于在沧澜主院王爷寝屋的外间和衣躺卧下来,歇息一会儿。
他昨夜先是将表小姐林漪白送回。又依了她的嘱咐,几度替王爷搭脉,数着脉息到了表小姐所说范围内,才与几名侍卫一起,将王爷用软榻抬回沧澜主院。
哪知刚躺下一会儿,便听李嬷嬷在外头轻声唤他:
“青哥儿……青哥儿,王爷一切可好?”
韩青强忍着困意与心中厌烦。
这位“王府大管家”李嬷嬷,仗着是王爷母亲陈贵妃的微时姐妹,俨然将自己当做了王府里的女主人。对根本够不着王爷的下头人还好,但凡是能与王爷近一些的那几个,例如韩青与卫恒等,后来又加了个新王妃林蔚,好似都被她隐隐约约防备着,言语间也甚是拿乔。好比韩青,王府内哪个不尊称一声“韩二爷”,偏那李嬷嬷要唤他作“青哥儿”,以示自己地位的不同。
韩青怕李嬷嬷出声扰了王爷,忙一骨碌爬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快步走出屋。
“李嬷嬷,王爷已经没事了。”
李嬷嬷看了韩青一眼,见他挺得笔直的那身姿态,满满的防备之意,心中立时便如猫儿竖了毛一般,面上却丝毫也不见表露,只慢悠悠说道:“以往这时候,王爷身子不适过后,惯爱喝上一盅茯苓杏仁羹,或是当归桂圆养心汤。这都是贵妃娘娘在时,心疼王爷,特地让老奴跟御膳房学的方子,最是温和滋补,王爷用着也顺口。”她一壁又是搬出王爷之母陈贵妃的名头,一壁将目光越过韩青,朝屋内望去,“王爷这会儿可醒了?老奴好去小厨房备着,这汤羹火候最是要紧……”
韩青心中暗叫不好。这李嬷嬷,又拿出贵妃娘娘和往日惯例来压人。可如今情况与往日大相径庭,表小姐林漪白的嘱咐才是紧要:用药需严格按方,饮食忌用温补厚腻,尤其要避免一些看似温和、实则可能助湿生热或与药性相冲的食材。那“茯苓杏仁”、“当归桂圆”显然并不适合王爷此刻“破而后立”、急需“疏导清利”的身体状况。
韩青脚步不挪,便如一尊铁塔一般竖在李嬷嬷眼前,悄声说道:“王爷的汤药膳食,属下已命人按方备好了,嬷嬷就不必亲自操劳了。”
李嬷嬷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问:“按方?按的何方?王爷身子金贵,怎的无有来由地便换了方子啦?却是哪位大夫给换的?医官署可有审定存档过了?”
韩青被她问得一愣,只得老实答道:“尚未,我今日便会将方子呈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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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侍医……”
李嬷嬷也是一愣,她未曾想到,王爷今夜竟是悄无声息地换了药方,可自己并未收到传报,有哪位名医进了这院里来给王爷瞧病啊……王爷那疾,也根本不可能随便找谁来侍弄……从韩青这里漏出来的讯息,实实在在已将自己排除在了给王爷侍疾这件事以外。
她当下便声色俱厉地盯紧了韩青说道:“怎的?郭侍医竟还不知此事么?你们好大胆子,便要将这没来由的方子用在王爷身上?……老奴也是……到此刻还不知,却是哪里来的大夫?”
韩青如何敢将表小姐林漪白来给“白侍卫”施针拟方之事说给李嬷嬷,此刻听李嬷嬷厉声问起来,话里尽是指斥他越权擅专之意,他一时间也是心头火起,声音却仍是低沉轻细:
“嬷嬷言重了。我等只是谨遵王爷吩咐和医者之嘱办事,不敢擅专。王爷此刻需要静养,具体情形,待王爷大安,自有示下。嬷嬷若无其他吩咐,还请先回吧,王爷这里,我等自会尽心伺候。”
李嬷嬷被韩青这话堵得直是冷哼,正要再说,又听韩青补了一句:“再有一事,给王爷侍疾之事,往后由侍疾卫队操持,嬷嬷便莫再挂心操劳了。”
李嬷嬷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此话之意,只觉胸中一股郁气翻涌,当即硬声问道:“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青哥儿你……”
“王爷也是念嬷嬷您年老。”韩青言辞飞快地回完这句话,已做出送客的手势。
李嬷嬷心有不甘、欲言又止地几番朝内里看去,终是不敢再说,转身拂袖而去。
被李嬷嬷这么一番折腾,天色已是全亮,韩青睡意全无,干脆在外屋坐下守着王爷。
待到冬日的阳光和煦洒入时,韩青突然听到里间王爷唤出一声“林小白……”。他忙疾步奔入,见那张宽大的拔步床上,王爷已坐起身来。
“王爷!您醒了!感觉如何?”
萧彻并不作声,默然感受着体内那阵又疲惫、又显陌生的“空旷感”。
过了一会儿,他沉声答道:“这林小白……下手着实狠辣,本王体内便如被她从里到外,用铁刷擦过了一遍。但……确乎轻松了许多,原先那股又烧又堵的劲儿,没了大半。”
韩青长长舒了口气,忙道:“王爷洪福!表小姐……实在是神乎其技!”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林漪白所开药方与她用炭笔勾勒的人体经络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几条主路和侧枝,并用朱砂点出数个穴位,旁边还有细小的注解。
“王爷您看,这是表小姐开的方子,属下稍后便送到郭侍医处存档……表小姐又专门画了这张图,她说王爷您日常练气的法门本就极好,如今郁结既通,气脉初顺,往后只需每日按此图所示路径,专注打坐行气,引导内息沿这些新辟之道缓缓运行,加以巩固温养。”
萧彻接过图纸,目光落在那清晰又大胆的路径标注上,心中震动不已。
“她还说了什么?”萧彻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图纸边缘。
“表小姐说,王爷自身元气精纯,根基深厚,练气之法也得当,只要持之以恒,待这些新路与身体完全契合,运转自如……若巩固得好,往后便无须再依赖金针外力了。”
“无须再施针!”萧彻猛地抬眼,眸中精光乍现,他有些急切地望向门外,“她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