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开饭》 第1章 青石镇 未时三刻,青石镇。 日头毒辣,像是要把人身上的油都熬干。 土地龟裂,一脚下去,鞋袜便被滚烫的粉尘裹住,烫得人一哆嗦。 官棚施粥的差役,把木勺在桶沿上磕得震天响。 “晦气!这鬼天气,漕河那头水位都见底了,粮船过不来,上面还要咱们省着点施……都给老子排好队!别挤!” 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老远。 人群中,陆时安被裹挟着向前。 听到“漕河见底”,她心下一沉。下意识按了按胸口贴肉藏着的食谱。 这是原身亡父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她们姐弟三人,上京认亲的唯一凭仗。 京城在北,遥遥八百里。 如今漕运受阻,流民遍地。 若没有足够的盘缠雇车,光凭这一双脚,她们姐弟三人怕是还没摸到京城陆家的大门,就要变成路边的枯骨。 “阿姐……”身侧,小景吞着口水,眼巴巴地盯着粥桶。 陆时安收回思绪,看了一眼碗里像淹死苍蝇般的几粒米,眉头微蹙。 不对劲。 周围灾民的脸不似干瘪,反而一个个浮肿发亮,像被水泡发的馒头。 “死人了!又死了一个!” 凄厉的尖叫撕裂沉闷,粥棚前死水般的队伍骤然骚动。 队伍前列,一个老翁直挺挺倒下。 身体剧烈抽搐,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脖颈,眼球外凸,嘴角溢出带血丝的白沫。 “晦气!抬走抬走,别挡着后面领粥。”差役满脸厌恶地敲着木桶边缘,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爷爷……”小孙女跪地痛哭,却被争抢稀粥的灾民挤得东倒西歪。 一个刚蹭到粥的老妇,双手死死箍着破碗,佝偻着腰,麻木地从抽搐的老翁身边绕了过去。 混沌中,陆时安几步上前蹲下,指尖用力按向老翁小腿迎面骨。 果然,指痕深陷,周围皮肉死白,久不回弹。 陆时安瞳孔微缩。 这不是简单的饿晕,是急性低钠血症。 这是短时间内大量灌入淡水,导致体内盐分失衡引起的“水毒”。如果不马上干预,脑子里的水排不出去,这老翁必死无疑。 “阿宁。竹筒!!” 陆时安厉声喝道,同时撕下衣摆扎住老翁大腿,右手已探向其颈侧。 小妹慌乱递来竹筒。 陆时安拔开塞子,狠抠出一坨墨绿盐膏,迅速抹入老翁舌下,随即发力按压。 差役见有人扰乱,提棍呵斥:“干什么的!” “差爷明鉴!” 陆时安手下动作不停,声音高扬: “此人未死!乃是虚脱至极又猛灌淡水所致。若此刻不救,顷刻毙命,岂不污了官家的赈济善举?” 棍子,硬生生悬在了半空。 差役脸色铁青,晦气地啐了一口,终是咒骂着收回了手。 他不在乎人命,却忌讳人死在自己当值之时。 陆时安无暇他顾,全部心神都在手下这具逐渐失温的身体上。 她一下下按压,掌根感受着胸骨下方微弱的搏动,额角渗出汗珠。 突然—— 老翁喉头剧烈滚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嗝气,原本僵直的身体猛地弓起,侧头呕出几大口水。 "咳……咳咳……" 他眼皮颤动,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茫然看向四周,最后定格在陆时安满是汗水的脸上。 “活……活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周围原本麻木抢粥的人群,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一双双灰败的眼睛里,那涌起了一丝许久未见的亮光。 而后,灾民们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看着陆时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差役见状,恶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将木桶敲得震天响,似是在掩饰方才的尴尬:“看什么看!继续领粥!” 陆时安刚松了一口气,身形微晃被阿宁搀住。然而当她再次抬眼时,心头却是一凛。 那些眼神变了。 敬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裸的贪婪。 那一双双饿红了的眼睛,死死钉在她手中那节竹筒上。 在这年月,神药比命贵。 怀璧其罪。 方才救人情急露了白,若不给个交代,这群饿红了眼的人,下一刻就能将她们生吞活剥。 她迅速将竹筒塞回怀中,一把拉过弟弟小景。 掌下孩子那瘦骨嶙峋的触感,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躲是躲不掉的。 与其等着被抢,不如把这烫手的“神药”变成路费。 必须弄到盘缠。 必须活下去! 打定主意,陆时安眼底惊惶散去,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断。 她拉着弟妹退到粥棚后的老槐树下。 果然,几个灾民迟疑地跟了过来。 “姑娘……方才救命的,真是这里头的东西?” 汉子哑着嗓子问,视线像钩子一样挂在她怀里。 陆时安不语,再次掏出竹筒,拔开塞子。 一股带着草药清香的微酸咸味瞬间散开。 “是盐,也是菜。我自个儿腌的马齿苋,齁咸齁咸的,能压饿。” “光喝那清汤寡水的粥,走两步就心慌脚软。” 陆时安用小签挑出一点墨绿色的膏体:“把这膏化开,熬成糊,吃一口,肚里踏实,才能撑到明日。” 她顿了顿,继续道: “更重要的是,这东西能压住肚子里的‘水气’。方才倒下的老丈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想喝稀粥喝死,就得吃盐。” “那……可否跟姑娘讨上一口?” 陆时安目光扫过那汉子腰间的粮袋,装作面有难色:“我带着两张嘴,也要活命。这东西费盐费粮,要不……您用两个铜板换一勺,半碗糙米也成。” 汉子死死盯着竹筒,终于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两枚带泥的铜钱,往陆时安面前一拍:“来一勺!老子这两天嘴里淡出鸟来了。” “好嘞。” 陆时安收好铜板,挑出一勺膏抹在他的粥碗边沿:“含着化开,再喝粥。” 只见那汉子迫不及待地用舌头直接在膏上一卷。 下一瞬,他整个人猛地打了个激灵,紧缩的五官瞬间舒展,满脸陶醉。 “哈——!爽利!” 这一声长叹,胜过千言万语,周围观望的再也按捺不住。 “我也换!我有半个饼。” “姑娘,我也要!我有糙米。” 眼见众人要涌上来,陆时安却反手将竹筒盖子一扣,清叱一声: “且慢!” 喧闹骤停。 “这膏单吃太咸,糟蹋东西,也解不了真正的饿。” 她抬手一指旁边的空地,“我这就起灶,把它化成热乎乎的菜糊!谁若愿去拾些枯枝打桶水来……” 她顿了顿,笑对众人:“这头一锅热乎的咸菜糊,我分文不取,请他喝一大碗!” 免费的诱惑胜过黄金。 人群瞬间动了,争抢着去捡柴打水。 看着四散忙活起来的灾民,阿宁和小景有些发懵。他们不明白,阿姐怎么还没开始卖,反倒先使唤起人来了? 陆时安蹲下身,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低声对弟妹道: “这叫借鸡生蛋。” “咱们的生意,开张了。” 有“免费午餐”吊着,这群饿慌了的汉子干起活来利索得吓人。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柴火堆成了小山,井水也倒了一大桶。 “阿宁,看火。小景,守着背篓。” 陆时安声音沉稳: “收进来的钱粮,一颗米都不许漏。” 弟妹虽懵懂,却被长姐那镇定的气场感染,立刻挺直了腰杆,各司其职。 水沸,冒泡。 “刺啦——” 墨绿的盐膏入水化开,激起白烟。 霸道的酸咸味混着野菜清香,瞬间炸开,像钩子一样钻进这群饿狼的鼻孔。 但这香味,先招来的却是杀威棒。 “哪来的烟?咳咳……熏着老子了!” 差役捂着鼻子,提棍闯入。 一眼瞅见那冒热气的陶釜,三角眼顿时一瞪:“好大的狗胆!” “官家在这儿施粥,你在边上起小灶?这是嫌皇粮馊,还是想跟官家唱对台戏?” “给我砸了!” 千钧一发。 “官爷息怒!” 陆时安双手高举。 手里捧着一碗浓稠的糊糊,直接递到差役鼻子底下:“借了官爷的地界,这头一碗自然得孝敬您。” 她笑道:“若没官爷施粥吊命,我这野菜汤也就是个刷锅水。大家伙儿说是这个理儿不?” 差役喉结滚动。 确实被这咸香勾得魂不守舍。 “算你识相。” 他接过碗,仰头灌下一大口。滚烫的咸糊入喉,竟瞬间压住了燥火。 “痛快!”差役抹嘴扔回碗,棍子顿地,“买卖归买卖,若是挡了官道,老子定要棍棒伺候!” 此言一出,人群静了一瞬。 随即,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陆时安。 “笃。” 陆时安木棍敲响锅沿,脚踩石头,一声高喝:“官爷允了!开张!” 食客瞬间汹涌扑来。 阿宁慌了手脚:“阿姐,没碗了……” “要什么碗!” 陆时安朗声大笑,她一指那口沸腾的破釜: “我这儿没碗筷,就这一锅。有破碗的用破碗,有瓦片的使瓦片,哪怕找个凹石头……” “能盛,我就卖!” 这一声,点燃了一切。 葫芦瓢、破瓦片、甚至没洗的碗,都伸了过来。 铜板“叮当”落入背篓,不过一刻钟,满釜糊糊见了底。 陆时安抹了把汗,看着鼓起的布包,眼底精光闪动。 就在这时,一道阴恻恻的影子,倏地盖住了锅口。 喧嚣戛然而止。灾民们缩着脖子退开。 陆时安直起身看去,只见几个短打敞怀的彪形大汉围拢上来。 为首那哥三白眼皮笑肉不笑:“生意不赖啊,小娘子。” 他一脚踩上架锅的石块,鞋底狠狠碾了碾: “在青石镇摆摊,拜过码头了么?” 第2章 青石镇 这一脚。 踩灭了刚刚燃起的烟火气。 阿宁和小景吓得发抖,死死拽着陆时安的衣角。 陆时安没动。 她抬眼,视线越过那只碾动石块的脏鞋底,扫向不远处的粥棚。 那里,刚才喝了她“润喉汤”的差役,正倚柱剔牙。 视线相撞,差役意味深长地扭过了头,只当没看见。 陆时安心头一凉。 哪有什么地头蛇,不过是官养的狗,闻着腥味来分食了。 若不舍财,别做生意,今日命都得搭在这儿。 她忽然笑了。 “葛三爷。” 陆时安声音平静,转身,一把从阿宁护着的背篓里抓出钱袋。看也不看,“哗啦”一声,全数倒入空碗。双手捧上: “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一点茶钱,请弟兄们消暑。” 葛三爷一愣。 接过碗,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三角眼一眯,寒光乍现,一步逼近,汗臭扑鼻。 “小娘子。” 铁胆在他掌心咔咔作响。、 “拿钱堵我的嘴?……还是想借我的名,当护身符?” 陆时安后背一凉。被他看穿了。 她给钱,不止是买平安,更是要告诉所有窥伺的人—— 这摊子,葛三爷罩了。 她索性抬头,直视他:“瞒不过三爷。” “这世道乱,没个镇场面的,生意做不下去。我等若没了活路,也都没法再孝敬您。” 葛三爷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只有铁胆转动的声音,一下,一下…… 突然—— 他猛地出手,铁钳般掐住她肩膀。骨头咯吱作响。 “唔……”陆时安死咬着唇,硬是一声没吭。 葛三爷阴恻恻笑了,手劲一松,油滑的手背蹭过她的脸。 “胆子挺肥。老子就借你这把刀。但鸡得下蛋,蛋,我也要。” “但这鸡若是哪天不下蛋了……” 他眼珠一转,阴冷地扫过阿宁和小景。 “老子就把鸡宰了,炖肉吃。” 说完,他将铜钱揣入怀中,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块。 “明日此时,备好三成利。少一个子儿,扒了你的皮!” 一群人呼啸而去。 风一吹,陆时安才感到冷汗已湿透后背。 此时,喧嚣已散。茶寮二楼,窗棂半开。 楼下那女子正将一块石头重新垫回摇晃的锅灶下。 浑浊的热风裹着尘土飘入。顾云舟从袖中抽出一方雪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刚碰到窗框的小指。 “爷,这茶……”影七递过粗瓷碗,茶汤浑浊,浮着碎末。 顾云舟瞥了一眼,抬手止住。目光却未离开楼下那个忙碌的身影。 “这小娘子窝囊透了!”影七声不高,“刚焐热的钱,转手就喂了狼。” “窝囊?” 他将拭过指的帕子弃于窗台。 “你只看见她送钱,”他视线扫过楼下那女子,又掠过远处粥棚下正剔牙的差役,最后定格在葛三爷离去的方向。 “却没看见,这钱是送给谁的。” 影七一愣。 顾云舟随手丢弃雪帕,视线冷冷罩住楼下那个忙碌的身影。 “那是分赃。”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案摊开的舆图上重重一叩。 指尖之下,正是五十万石漕粮凭空蒸发之地。 粮没了,官粥成了水,百姓喝出了病,民怨沸腾,眼看就要激起民变。 就在这节骨眼上。 她出现了。 一碗糊糊,恰好解了无药可救的“水毒”,恰好安抚了暴躁的灾民,更恰好…… 把这群饿鬼兜里最后的铜板,榨得干干净净。 顾云舟眸光骤冷。 好一个粉饰太平的连环局。 官府施粥做样子,□□设卡敛钱财,再派个面善的女人,唱一出“悬壶济世”的白脸…… 既掩盖了贪墨的罪证,又吃干了百姓的骨髓。 若非亲眼见她给钱时的利索,连他都要被这“清苦坚韧”的皮相骗了。 “这青石镇的官,烂到根里了。” 顾云舟起身。 “既然是毒疮,就该剜掉。” 他负手而立,眼中再无探究,只有上位者的审判: “去。不管她是谁的人。” “找个由头。” “把这摊子,给我封了。” 日头西斜,最后一抹残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喧嚣了半日的粥棚,终于归于死寂。 陆时安瘫坐在树根下。 她太累了。汗水湿透了衣背,两条腿像灌了铅,止不住地打颤。 “阿姐……” 阿宁脏兮兮的小手伸过来,用袖口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 小丫头眼睛红红的,却笑得眉眼弯弯: “阿姐,咱们把锅刷干净了。我和小景还捡了好多没烧完的柴,够明日用的。” 旁边,小景正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像抱着个金元宝,傻乎乎地咧着嘴乐。 自逃荒以来,直至今日,陆时安才有点真实的活人感。 她把鼻酸憋回去,直起身,冲弟妹招招手: “来,数数咱们赚了多少。” 夕阳下,三个脑袋凑在一起。 “一百……一百二十三……”阿宁数得结巴,眼睛却越瞪越大。 抛去开销,净赚,八十六文。 对于流民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陆时安伸手,轻轻捏了捏小景磨出了血痕的脚丫。 她不是他们的阿姐。 她刚穿过来时,原身已经饿死在路边。 作为理性的现代人。她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甩掉这两个拖油瓶。 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逃荒,等于找死。 她装睡,盘算着等天黑就悄悄离开。 可就在那时。 一只冰凉的小手,哆哆嗦嗦地给她嘴里塞了东西—— 是半块硬得像石头、沾着泥土的糠饼。 只有五岁的小景,饿得肚子像打雷,却死死捂着那块饼,拼命往她嘴里塞: “我不饿……阿姐吃饱了……就不发热了……” 那一刻。陆时安尝到了嘴里的土腥味,也尝到了眼泪的咸味。 她理性的现代灵魂,在那块沾泥的糠饼面前,彻底投降。 她占了人家姐姐的身子,就得替人家护住这两条命。 “阿姐?”见她发呆,小景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陆时安回神,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明日收了摊,阿姐先去给咱们阿宁、小景买双新鞋。从今往后,你们再不穿草鞋了。” 两个小家伙眼睛亮亮的,“那阿姐呢?阿姐的鞋也破了……” “阿姐不急。” 陆时安揉了揉弟弟枯黄的头发。 只要小吃摊子能支下去,去京城的盘缠,总能攒够的。 风轻轻吹过,带走一日的燥热。 然而这温情,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能维持。 “这黑糊糊的东西,就是神药?”一道声音突兀插入。 陆时安猛地抬头。 夕阳下,一个黑衣青年抱臂而立,指尖沾了点釜底的残浆。 凑近,嗅了嗅。随即,像沾了屎一样嫌恶地甩手。 “烂野菜,粗盐。” 影七居高临下,眼神如看蝼蚁:“就这喂猪的玩意儿,敢卖两文钱?” 陆时安浑身刺起,刚要辩解这是药膳,影七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冷笑一声,指了指周围面黄肌瘦的灾民: “衙门榜文说是疫病,连官医都束手无策。你一个小丫头,拿几根草根拌盐,就敢妄称解毒?” 一步逼近,杀气森然。 “我看你不是救人,是奇货可居。欺负灾民不懂,榨他们的保命钱。” 被当成趁火打劫的恶人,陆时安张了张嘴,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在这个时代,跟一个先入为主的古人讲“电解质”,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不打女人。” 影七眼神冰冷:“但也不能留着你这祸害,在这儿吸百姓的血。” 话音未落,脚尖一挑。 “哐啷——!” 那口伴随姐弟三人一路逃荒的陶釜,翻滚着飞出…… 撞上石头,四分五裂。 阿宁哭着要扑上去,被陆时安死死抱住。 影七无视满地狼藉,他拍打了几下衣摆: “今日小惩大诫。若明日再见你行骗——”他目光扫过陆时安惨白的脸,“送你见官。” 说完,转身欲走。 “站住。”陆时安的声音响起。 青年脚步一顿,略带诧异地回头,刚好对上双眼通红的陆时安。 “砸了我的锅,想就这么走?” 影七挑眉:“你想如何? 陆时安冷笑一声,突然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他的手腕。 “不如何。”她仰头盯着他,眼神冷厉,“咱们现在就去见官。我要问问青天大老爷,地痞当街砸人饭碗,该当何罪。” 影七身形一僵。 他万没算到,这村姑敢直闯那吃人的衙门。 “松手。”他内力暗涌,眼底杀机已现。 陆时安非但不退,指甲反而更深地掐进他袖口: “练家子的身手,却藏头露尾……这位爷,你的身份,更怕见光吧?” 影七再次愣住。 赌对了! 陆时安不等他反应,气沉丹田,朝着差役方向嘶声厉吼: “差爷!有人造反啦!”声如惊雷。 方才施粥的差役一个激灵,提棒冲来:“谁敢造反!” 影七脸色大变,欲捂其口,已迟了一步。 陆时安如八爪鱼缠死他胳膊,泣声指控: “就是他!砸我锅灶,还要砸官爷您的场子!”祸水东引,句句诛心。 差役怒目,杀威棒直指影七鼻尖:“狂徒!报上名来!” 影七僵立。袭官?不敢。暴露身份?那绝不能。 他没想到,自己堂堂观风使暗卫统领,竟被一村姑架在火上烤。憋屈至极。 “不说话就是心里有鬼!来人,锁了!”差役厉喝。 帮闲手中的铁链哗啦作响,眼看就要动手。 “官爷息怒。” 陆时安松开手利落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一步跨出,满脸谄笑地挡在差役身前: “这点小事,哪值当您费神?没得脏了手。” 视线一转,狠狠刮过对面那黑衣人腰间精致的钱袋。 “我看他就是个疯汉。不如……”她伸出脏兮兮的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让他出点血,给官爷孝敬点茶水钱。” 对面,那黑衣人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陆时安也慌,她掌心沁出冷汗,心跳如雷,面上却不敢露怯半分。 她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这行头……五两,不算多。” 黑衣人怒目圆睁,眼看就要发作。 陆时安反应极快,“嗖”地缩回差役身后,死死攥住官衣一角,尖声告状: “官爷,他瞪我。这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给!” 一声怒喝伴着银光破空,挟着劲风狠狠向陆时安。 她双手猛抄,“啪。”沉甸甸的雪花银落在了掌心。 她连一瞬都没敢耽搁,转身就把银子塞进差役受中,满脸堆笑: “疯子给您的茶钱。” 差役一掂分量,横肉瞬间笑成了花: “算这小子识时务!” 银子入怀,他便没了耐性,挥手如驱蝇。 陆时安如蒙大赦,刚要退,脊背却猛地一寒。一道视线,死死钉在了她身上。 冰冷,刺骨。 她下意识抬头,正撞上那黑衣人离去的背影。 黑影挟着满身杀气,顷刻消失在人群中。 长街尽头的青帷马车,隐于死寂暗巷。 车帘掀开,影七钻入,脸色铁青。 车厢内,檀香袅袅。 顾云舟倚枕阅卷,眼皮未抬。指尖漫不经心,翻过一页书。 “五两。” 声音慵懒,透着凉薄的揶揄: “这茶钱,给得痛快。” 影七膝盖一软,单膝跪地,羞愤欲死,刚要请罪—— “啪。” 书卷合拢。顾云舟抬手,止住了他的废话。 他挑起窗帘一角望去,缝隙中,远处那个瘦弱的身影还在忙碌,像只斗胜的小兽,扎眼得很。 顾云舟眼底寒意褪去,化作浓浓玩味。 第3章 青石镇 煞星一走,陆时安一步跨出,拦住差役的去路。 她伸手、摊掌:“官爷,茶钱您收了。但我那口锅的本钱……” “您得给。” 差役瞪大眼,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横肉一抖:“你敢跟老子要钱?” 杀威棒在他手里掂了掂,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不是要。” 陆时安往前逼了半步:“是分。”她竖起一根手指,“五两银子,我只要一两。” “那是我的本钱,民女看得可是比命都重。” 她直视那双凶狠的眼,赌这贪官也讲“江湖规矩”: “再说了。您吃肉,总得给小的……留口汤吧?” 差役盯着她,像是在看个怪胎。 半晌,他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 约莫一两。 “算你这丫头心黑。” 手一扬,银子划出一道弧线。陆时安稳稳接住。 虽然少了,但那是整整一两! “多谢官爷赏!” 她拉起还在发抖的弟妹,迅速钻进人群,消失在暮色中。 次日午时。日头依旧毒辣。 老槐树下,原本空荡荡的地方,此刻竟竖起了一杆旗,旗面上四个写得不怎么样的大字—— 【陆氏药膳】 旗子下,换上了一口锃光瓦亮的大铁锅!足足有澡盆那么大。 锅底架着熊熊柴火,锅里翻滚着比昨日更浓稠、更绿莹莹的糊糊。 霸道的咸香味,借着热浪,横扫整条长街。 “我的天爷……昨天才被砸了摊子,今天这就换大锅了?” “这小娘子,是个狠角色。” 陆时安站在锅前。 她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袖口扎紧,手里握着一把长柄木勺。 “当——!” 小景抱着一面破铜锣,敲得震天响。 “开张咯!” 陆时安清亮的嗓音穿透人群:“陆氏五行菜糊,集天地五气,管饱,保命!” “两文钱一碗,童叟无欺!” 茶寮二楼。 “啪。” 茶盏重磕桌案。 顾云舟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面迎风招展的破旗,还有那口比昨日大了整整三倍的铁锅。 气笑了。 “好!好得很。” 他昨日让影七砸锅,是为了给个教训,让她知难而退。 可这女人倒好,变本加厉,甚至还挂牌经营了。 这是在打他的脸。 “爷。” 影七脸色铁青,按刀就要下楼:“属下去掀了她的摊子!” 还……“掀?” 顾云舟斜睨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嘲弄: “再去给她送五两银子?” 影七身形一僵,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憋屈地松开刀柄,垂头不语。 顾云舟抬手,理了理袖口,眼神冷冽:“她敢卷土重来,仗的就是那所谓的‘药膳’没人懂。” “只要当众揭穿她奇货可居的把戏,不用我们动手,愤怒的灾民就能把她的摊子拆了。” 他转身,拂袖下楼。 “我去会会她。” 老槐树下,热浪滚滚。 陆时安忙得脚不沾地,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生疼。 突然,耳边的喧闹诡异地消失了。面前的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空出一大片令人心慌的空地。 她直起腰,只见一个靛蓝身影缓步逼近。 那人眉目疏朗,在这满地泥泞的难民堆里,脚上那双墨色长靴竟连一点灰尘都没沾。 陆时安眯眼瞥向他,这人虽然穿着布衣,但这身气度,还有他袖口的绣纹……和昨日那个黑衣人,是一路货色。 原来是主儿来了。 顾云舟隔着翻滚的铁锅站定,目光冷冷地罩下来: “姑娘好手段。昨日刚碎了陶釜,今日便换了铁锅。看来这‘国难财’,确实比正经生计来得快。” 陆时安手中的木勺在锅沿轻轻一磕,刚要开口,却见对面那人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掩住了口鼻,面露嫌恶。 “我看是索命。” 他折扇一合,直指她身后那堆野菜: “漫山遍野的贱草,牲畜都不吃的东西,起个雅名便敢卖两文钱。欺负灾民不懂药理,奇货可居。你这吃相,未免太难看。” 一语惊雷。 陆时安清晰地听到了周围抽气的声音。 刚才还伸着手排队的灾民,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缩回铜板,那一双双原本渴望的眼睛,瞬间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 阿宁吓得想哭,被她一把按住肩膀。 “哐。” 陆时安把木勺丢回锅里,没有半句辩解。 她弯腰从野菜堆里抓出一把带泥的新鲜植株,一步跨出,直接怼到了那张清贵的脸前。 泥腥气扑面而来。 她看到那双好看的眉眼瞬间皱紧,身体下意识后退。 “躲什么?怕脏了您的眼?” 陆时安冷笑,高举植株,声音脆响:“满山都是草,贵人知道哪一株救命,哪一株索命吗?” 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指着手中的植物厉喝: “看好了!红梗、绿叶、黄花、黑根、白籽!五色俱全,应天地五行——” “这是货真价实的救命草!” 话音未落,她又弯腰从杂草堆里捡起另一株,“啪”地一声扔在他脚边: “而这一株,叶尖根毛,才是真有毒。” 两株并排,几无二致。 陆时安盯着那双在两株草之间游移的眼睛,步步紧逼: “您锦衣玉食,分不清是雅趣。但对他们来说,分不清就是一家老小的命。” 她手一松,将毒草狠狠踩进泥里,反手将那株马齿苋重重拍在案板上。 汁液飞溅。 险些沾上他一尘不染的衣摆。 “两文钱,救一条命。”她直视那双错愕的眼,字字如雷:“这位爷,您摸着良心说,贵吗?” 陆时安能清晰看到对方瞳孔微微收缩。 良久,那人收起折扇,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极其复杂,似探究,又似意外。 “受教了。” 没有任何纠缠,他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陆时安紧绷的脊背才猛地一松。 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她抓起勺子,狠狠搅动着锅底,借此压下指尖的颤抖。 尽管过程惊险,但这广告效果出奇的好。 周围那些原本惊疑不定的目光,此刻重新变得狂热起来—— 连那挑剔的贵人都被说服了,这还能有假? 陆时安深吸一口气,再次扬起笑脸,冲着人群高喊: “都看见了吧,贵人都没话说了。这野菜就是救命药!最后三锅,卖完收摊!” 铜板雨点般落下。 陆时安一边盛汤,一边摸了摸怀里越来越鼓的钱袋,嘴角终于真切地勾了起来。 管他是谁。只要不妨碍她搞钱—— 爱谁谁。 * 入夜,风中透着股不祥的燥热。 陆时安总觉得心神不宁,破庙外的野狗叫得一阵紧过一阵,格外凄厉。 她刚把最后一把野菜整理好,一股刺鼻的桐油味,就顺着夜风猛地灌了进来—— 几乎是在闻到气味的同一瞬,一点火光“呼”地在破庙窗棂上炸开,火舌遇油,轰然腾起! “走水了!!” 陆时安大喊着,一把抄起小景,拽着阿宁冲出火海。 院墙上,几道黑影翻身而过。 “救火!” 陆时安放下弟妹,发疯般扑向火堆。 一只手铁钳一般猛地拽住了她。 “不想死就别动!” 陆时安回头。 顾云舟一身狼狈,靛蓝直裰沾满黑灰。白日里的一桌光纤的贵公子,此刻却站在最脏乱的火场中央。 “影七,封锁后巷!一个不留!” 他一把推开陆时安,厉声喝令: “护好你的人!” 说完,竟亲自抄起沙土,扑向火源。 …… 半个时辰后,火势终于灭了。 野菜化作了一地焦黑的余烬,空气中弥漫浓烈的焦苦味。 陆时安满地狼藉,胸口堵得生疼。 院中火把通明。 影七提着两个熏黑的汉子,像扔死狗一样狠狠掼在地上。 “爷!抓到了。带着火折子和桐油,正想跑。” 顾云舟坐在石墩上,用帕子擦拭指尖的黑灰。听到动静,他动作未停,只掀起眼皮冷冷扫了一眼: “谁指使的?” 那两人脖子一梗:“没人指使!俺们饿急了来偷吃的,不小心走水。” “偷吃野菜带火油?”顾云舟嗤笑。 “冤枉啊!那不是火油,是俺们身上馊了……” 死鸭子嘴硬,显然是早就对好了供词。 陆时安心头的火气再也压不住。 她一步上前,没废话,蹲下身直接伸手,按在那汉子的小腿肚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紧实,用力按下后皮肤迅速回弹,没有半分虚浮的水肿感。 “干什么!”汉子慌乱后缩。 陆时安猛地站起,转头看向顾云舟:“他在撒谎。他们根本不是灾民。” 顾云舟挑眉,来了兴致:“何以见得?” “真灾民长期饥饿,必有水肿,一按一个坑。”陆时安指着那汉子的小腿,“但这人肌肉紧实,回弹极快。” “不仅如此……”她绕着那人边走边解释,“看他这体态,腹部微收,两腮有肉。是长期食用精细白面才能养出来的身子。” 轰!一语惊雷。 那汉子浑身一颤,眼神里的惊恐藏都藏不住。 周围那些饿得眼冒绿光的灾民,呼吸瞬间粗重起来,像是被点燃的干柴。 怒吼声震天,无数拳脚雨点般落下,场面瞬间失控。 混乱的火光中,陆时安看到坐在石墩上的顾云舟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她,那双原本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此刻仿佛有光亮起。 顾云舟确实意外。 这姑娘好毒的眼力。 在缺粮的青石镇,能养得起“细粮死士”的,除了那个掌管粮仓、却天天喊穷的县令,还能有谁? 不仅如此。 他看向那堆还在冒烟的灰烬,心头最后的一丝疑虑,也随着这把火烧了个干净。 若她真是贪官用来粉饰太平的棋子,那这把火,又是谁放的? 看来,她那一碗糊糊解水毒的本事,已经扎到了某些人的痛处。 既然不是贪官的狗,那就能—— 为他所用。 顾云舟挥手,示意影七趁乱将人提走,免得被当场打死,断了线索。 人群也散了,残垣断壁间,只剩下陆时安还在清理残存的野菜。 身后脚步声停驻,那道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陆姑娘,借一步说话。” 陆时安回头,见顾云舟站在阴影里,已挥退了左右。她警惕地走过去,却见对方突然伸手入怀,掌心一晃。 一块金牌一闪而过。陆时安瞳孔骤缩,借着月色,她看清了那镏金的二字——【观风】。 钦差?! “嘘。”顾云舟竖指抵唇,截断了她的惊呼。 “重新认识一下。在下,顾云舟。” 他看了一眼那堆焦黑的废墟,语气里多了几分难得的坦诚: “昨日砸锅,是我走眼。我曾以为你是那帮贪官推出来的幌子。” 陆时安抿唇,没说话,突如其来的道歉当她有些不知所措。 顾云舟上前一步。竟是微微躬身,向她拱手一礼: “锅,我赔。不止一口锅……”他言辞恳切,“官道口那个新搭的粥棚,明日起就归你。” 他话锋一转:“但这棚子,往后不能只卖粥。” “青石镇这潭水,面儿上是灾,底下是鬼。”他目光重新锁住陆时安,“我要你坐在这个棚子下,替我盯着——” “谁在倒米,谁在半夜运粮,葛三爷的钱流向了哪。” 诱饵抛出,紧接着他又给了承诺。 “作为交换,”他语气笃定,“我保你和你弟妹,往后在青石镇,不必再对任何牛鬼蛇神低头。” 他看着她,再追问了一句: “这笔买卖,做,还是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