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不到皇嫂他发疯了》
1. 赐婚
燕朝景明二十二年。
江太师府。
初冬季节,望秋阁前的水池覆了一层霜。空旷院落中,寒风无力卷过枯枝败叶,在地面划出呲啦声。
“竹韵,房内可还有木炭?”
“没有了……望秋阁上下的炭都已经用光了,今年夫人那边又克扣了许多,今早我去账房要,却被夫人那两个大丫鬟赶回来了。”
“可眼下这才刚入冬,待到下雪时,冷的日子还长着……”
“是啊!也不知夫人做什么,向来这般欺负我们小姐,不就是因为小姐不愿喊她一声母亲吗?要我说,小姐不喊她是对的,当年苏主子……”
“嘘,万不可再说了,隔墙有耳。你自以为出气,却会害了小姐。”
竹语严声喝止了边搓手边埋怨的竹韵,端着食案,推门步入房内:“你若是这样心疼小姐,倒不如再想想今年该怎么过冬。”
分明是姑娘家的闺房,却因陈设稀少陈旧而显得萧瑟。
雕窗紧掩,寒冷却无孔不入。
少女裹着棉被坐在书案前写完最后一个字,听见脚步,她搁置了笔望向来人,又瞟了眼地上足炉,语调轻柔:“竹语,炭烧完了吗?”
江渺月自然是知道裴氏那边克扣了炭。
一丝寒风绕过鬓发,每逢冬季,这般刺骨气息便让她忆起那一年冬。
自娘亲去世,裴氏被抬为新夫人后,江渺月便被过继给了她。
自始至终,她都不愿叫裴氏一声母亲。
她清楚地记得,八年前,苏氏究竟是怎么死的。即便这件事已经成了府中禁忌,偌大的太师府再不曾有人敢提半句,那段记忆在她脑海里还是清晰如昨,一闭上眼,犹如就在眼前。
那年江渺月八岁,也是这般寒冬。
小小的她紧紧握着娘亲逐渐冰冷的双手,在落泪中听见有人说,毒已攻心,裴姨娘终于可以如愿了。
那日大雪,她不顾阻拦跑出府,狂奔在风雪中,步步陷在积雪里,只为寻一名大夫为娘亲诊治。然而跑遍整个汴京城,大街小巷竟无一所医馆开门。
裴氏毕竟是世家小姐,兄长又是当朝定国侯,在当年仍是五品诸中大夫的江崇晟身旁做妾自然是委屈了她。
可如此便要害死她的娘亲吗?她不是没问过,没反抗过,然而得到的却是父亲的冷眼以对和日渐疏远。仿佛他根本就不在意糟糠之妻的死活,在他眼里,只有仕途与利益。
恨自那日起深种,埋在她最不为人知的心底,久到她麻木。
自那日起,即便常年体虚不济而畏寒,她也从心底里不再害怕冷。
“小姐不用担心,奴婢和竹韵正在想办法。”竹语连忙将门掩住,生怕透了风进屋。她将食案放在方几上,布好菜道,“小姐,快趁热用膳吧。”
江渺月瞧了眼桌上清汤寡水,面不改色入座。
面对这些,她早就习以为常。
虽住在这太师府望秋阁,在所有人眼里,也只不过是金玉其表。
略吃了几口,便听见竹韵从门外探声:“小姐,裴小侯爷回汴京了,眼下正在澄霁苑,诸位小姐少爷都去见礼了。”
江渺月本就没什么胃口,闻言微怔,放下手中筷子:“竹语,把那件狐裘找出来吧。”
那年御苑冬猎,是她失去娘亲的第二年。江崇晟借着新夫人裴氏的光,一路升迁,被钦点举家陪同狩猎。
她被庶姐丢在茫茫雪色中,衣衫单薄,却咬牙攥着树枝,一步一步寻着出路。
裴行琛驰马找到了她,将在围猎中打下来的白狐送给她做狐裘。
裴行琛是裴氏的亲侄子,她也曾因此恨屋及乌。可意气风发的少年稳坐于马上,在漫天大雪中向她伸手,星眸闪烁,正气凌然。
自他求学一别,三年未见,不知如今他是怎样一番模样,可有所作为。
竹语为江渺月披上雪白狐裘,她本就一身素色,此时狐裘在身,便更像只瘦弱的白兔。
轻推开门,寒风拂面,她将脸半埋在柔软绒毛中。
澄霁苑内,腊梅待开,香气扑鼻。冬柳轻抚池面与天色相接的斑驳寒霜,一弯拱桥添了几分雅趣。
江渺月望穿月窗,隐约看见几个人影正站在水榭旁,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表哥去幽都游学那么久,可给浅浅带了礼物回来?”
“你这小丫头,礼物自然是不会少了你的。”清朗少年一顿,复语带笑意,“你们倒是都来了,渺月表妹呢?”
江晚宁满不在意道:“表哥寻她做什么?昨个她偷跑到太学馆去,被邹尚书家的衙内发现给送了回来,父亲罚了她抄二十遍女诫呢,现在许是还未抄完吧。”
“姑娘家家也不知道总跑出府去做什么,若是传出去了,还得说太师府的小姐竟这般不懂规矩,轻贱自己。”
裴行琛拧了眉,正欲为江渺月出声,却听回廊处传来少女轻笑:“二姐,裴小侯爷什么时候是你的表哥了,尊卑不分,如此便叫懂规矩了吗?”
“你……你还长幼不分呢!”江晚宁见她徐徐走来,一双眼剜着她,然碍于裴行琛在场,不好发作。
作为庶女,她自然是没有资格唤裴行琛表哥的,按礼节,还需得喊一声世子殿下,只不过裴行琛向来不拘小节,并未制止,她也就随着姐妹们唤了。
而江渺月虽在府上不受待见,可到底是前夫人所出,今又归在裴氏名下,嫡女之名仍在,与裴行琛自然是能以表兄妹相称的。
看见来人,裴行琛眉间的川字才舒展开来,染上笑意,朗声唤道:“渺月表妹。”
她和记忆中那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并无太大差别。面色依旧苍白如霜,眼眸清澈,笑起来嘴角梨涡微现。只不过是双颊婴儿肥随年月褪去,下巴尖了许多,显得越发清瘦。
方才听江晚宁说她偷跑去太学馆一事,裴行琛自然明白,江渺月自小便笃学好古,只盼有天女子也可参加科举。
只可惜妇人自古以来无故不窥中门,本朝更是早已废除女官之制,如此求学,怕是反倒会害了她。
江渺月站定在众人面前,浅笑唤道:“行琛表哥。”
江晚宁脸色一沉,欲言又止,心底谩骂化作一声:“哼。”
裴行琛方欲与她寒暄几句,便见嬷嬷扶着裴氏悠悠走来。
裴氏年近四十,步伐依旧端庄而不失风韵,正是那个在人前无比雍容华贵的太师府主母。
待她站定,淡淡扫了眼福身见礼的少年少女们,目光在江渺月面上滞了会儿,最后望向站在中间的裴行琛,笑道:“珞儿,你这几年在幽都求学,倒是长高了不少,这次回来几日,可还会再走?”
感受到那冷冷目光,江渺月半阖眸色。
“姑母。”裴行琛上前见礼,应道,“侄儿学业既成,往后便留在汴京,不再走了。”
裴氏抬了裴行琛正行礼的手,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在你父亲身边做事,也能为侯府分担一些。”
“既来了,这几日便先留在太师府歇息吧,正好与你表弟表妹解解闷,也可教教你表弟功课。你父亲那边,我已派人去通报过了。”
“好,就听姑母的。”
话了一番家常,众人伴着裴氏和裴行琛远去。
江渺月正待和竹语竹韵回望秋阁,袖子却被人轻轻一扯:“三姐姐,你不要把二姐的话放心里去,她嘴巴就是那么讨人厌。”
转身一瞧,是江知浅。她开口时呼出一团白雾,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手心,揭开。
油纸中间躺了两枚不成样子的海棠酥,江知浅见此委屈皱眉,小脸红扑扑地,递给江渺月:“竟碎掉了,我分明好好护着的……”
江渺月心间一暖,朝她摇摇头,淡笑接过:“没事的,浅浅。”
她这个嫡妹,自小养在江老夫人身边,一向天真烂漫,不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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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也从不曾和别的兄弟姐妹一样给她脸色看。
听她这样说,江知浅又绽开明媚笑颜,娇憨可爱。待看江渺月张嘴咬下一枚海棠酥后,她才小跑着追上裴氏等人。
瞧着娇俏身影渐渐跑远,江渺月把油纸包递给身后竹韵。她胃口怏怏,心思全在太学馆上。
昨日如往常扮作陪读小厮到太学馆旁听,听夫子讲到“略识道理规模,功夫次第”,只听了一半,竟被那新来的邹衙内识破给逮了回来。
看来往后需得更加小心了。
刚一宿没睡抄完被罚的二十遍女诫,她便又思量着一会儿该如何再乔装前去。
-
江渺月将手揣进袖子里。
方才从太学馆一路偷溜回府,望着路边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不由艳羡。听闻有圣旨下达府上,也只能放弃那烤红薯,速速赶了回来。
一路边走边整理装束,不能让人发现自己又擅自离府,于是在无人小巷里随手将头发简单绾了一个发髻。
刚至行云厅前作庭,便见宦官携圣旨已到,众人陆续跪在庭内。
悄悄自廊处踱步入庭,不动声色跪在江崇晟和裴氏身后,垂眸等待宦官宣旨。
“姐姐,你刚才又去偷听夫子讲课啦?”
少女悄声,江渺月略一侧眸,望进江知浅圆圆杏眸,对着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眨眨眼。
江知浅会意,便也抿起嘴笑,重新将头垂下。
“诏曰:朕闻太师江崇晟之嫡女,性婉质柔,仪端德懋。太子既冠,宜建室家。兹尔佳女,作配储君,天造地设。”
“着礼部与钦天监择吉日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言毕,一庭冷寂。
久久未得到回应的宦官有些不耐,也只毕恭毕敬地提醒:“请接旨吧,太师爷。”
尖细如丝轻轻弹在棉花上,传入江崇晟耳里,却犹如晴天霹雳。
他轻颤着双手,伸手去接那明黄圣旨,面上有些挂不住笑,却也只强装喜悦道:“臣接旨,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万岁!”
话音回荡庭内,裴氏的身形一僵。
江渺月担忧瞥向一旁江知浅,谁知小姑娘也委屈地偷偷瞧着她。
江渺月见此,对江知浅递去一个宽慰眼神,思绪翻涌。
皇帝有五子,夺嫡之争这些年来暗流涌动。
七皇子顾砚舟,母族并不显赫,生母于美人曾只是萧贵妃身边的陪嫁宫女,自然无权无势。而传闻中,他本人谦逊有加,无功无过,也许因此正中了皇帝多疑且忌惮权贵的下怀,近几年对他反倒愈加关怀。
他也于今年中秋盛宴上,因救驾有功而顺理成章坐上太子之位,其中算计,旁人自然不言而喻。
而江太师府,一向都秉着立嫡不立庶的观念,站在皇后所出的三皇子顾斐玉一侧。
皇帝此举,将太师府嫡女赐给新上位的太子,想来也是为了牵制朝中势力,借此打压三皇子一党。
这些心思,在朝多年的江崇晟又如何不知,只是圣心难测,顾砚舟一无母族帮衬,二无可圈可点的功绩,三只怕是皇帝在夺嫡之争中使的缓兵之计,太子之位未必能坐得稳妥,如今的东宫岌岌可危,胜似火坑。
待送走宣旨的宦官,江崇晟看着手中圣旨,烦闷横生,然碍于裴行琛在场,他只是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裴氏跟在江崇晟身旁多年,自然也懂其间利害得失,更是担忧自家女儿嫁给那徒有虚名的太子。裴氏无心去顾他人,两步跟上江崇晟,只求能还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江知浅跪在地上愣了片刻,才起身拉过江渺月的袖子,眼中含了氤氲雾气:“三姐姐,浅浅不想嫁给太子,浅浅该怎么办才好?”
江渺月伸手揉揉她的发,虽有心疼,却并不开口,全因此事根本无从宽慰。
圣旨既已下了,哪会有收回去的道理。
除非……
2. 替嫁
冬季日短,刚至酉时天边落日霞光映照,暮色渐显。
书案前,江渺月提笔在小册子中书写。遇到新鲜字句,又或是精妙有趣的琴棋谱、药理等等,她都会记录在册,如今已写满了好几本。
正当落下最后二字,竹语从外推开房门:“小姐,太师爷和夫人来了。”
风裹挟寒意吹进房内,江渺月的手微微一顿,搁置了笔,合上册子起身,心如明镜,知二人此行定是与上午圣旨之事有关。
人踱步至房内,江崇晟皱着眉头,扫了眼屋中陈设,见江渺月乖顺颔首作礼,他神情才缓和几分。
“父亲,夫人。”
闻江渺月如是唤裴氏,江崇晟还是不悦拧眉,奈何眼下有要紧事,便也懒得说教她,只是同裴氏坐到一旁陈旧罗汉塌上,仿佛真心实意慈爱道:“月儿,你如今已及碧玉,也的确比你四妹妹懂事许多。”
“这些年来,父亲忙于朝政,待你们兄弟姐妹多有疏忽,特别是对你。”
说着,江崇晟朝后摆摆手,示意下人将东西抬上来。
三大箱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就此置于萧瑟的望秋阁中,格格不入。
“这是父亲和你母亲为你打点的。”江崇晟含笑说完,复脸色一变,叩桌道,“你屋里的人怎如此没规矩,我与夫人来了也不知道奉茶?”
竹语竹韵惶然上前,二人刚要跪下认罚,却听江渺月漠然道:“父亲有何事,大可直说。”
江崇晟闻言,骤然语塞,自然是恼怒无比,正欲呵斥,裴氏不动声色地抚过江崇晟的手,耐着性子说:“既然你已开口问了,我便也不再拐弯抹角。”
“你今早也听见了,赐婚圣旨上未曾指名道姓钦点谁,只说是要太师府的嫡女。你既是苏氏之女,如今又养在我的名下,唤裴世子一声表哥,按理也是嫡女。与其说要你替浅儿嫁入东宫,倒不如说将此机会给你。”
“往后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享尽荣华富贵,也是你父亲仁慈。”
“至于嫁妆,依照太师府门楣,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
江渺月对此早有预料,淡然听着,神色不泛一丝波澜。见裴氏面上一僵,她稍一欠身:“渺月谢恩。”
最后一丝余晖褪去,江渺月又翻看起书架上棋谱。江崇晟和裴氏已经走了,竹语为她掌了灯,空留三个箱子被冷落在地无人过问。
见江渺月始终淡定不语,竹韵嘟囔了嘴,急道:“小姐,太师爷和夫人这分明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宫墙之内人心复杂险恶,吃人不吐骨头,更何况这新太子……”
竹语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我说你这嘴,迟早落了祸根!皇家的事,我们做丫鬟的怎好多舌?也就是咱们小姐才不会怪罪你,往后随小姐入了东宫,可不能再如此口无遮拦,免得惹火上身,连累了小姐......东宫就算再似火坑...总比小姐在府中吃不饱穿不暖的好......”
竹韵惶然拂开竹语的手,果真不再接着说了,压低声线悄声朝竹语嗔道:“竟连你也同意?”
江渺月收起棋谱,此时读不进心里去,恹恹出声:“事已至此,谁不同意都无用。”
又打趣她道:“或是竹韵认为,任凭裴氏将我许给年过半旬还未嫁娶的乡野村夫更好?”
“呸呸,我的小姐,奴婢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那便也不算太坏。”
“可是......”
竹语见她离开书架,便速将烛灯灭了一盏,生怕浪费,再给了竹韵一个眼色,示意她先将箱子移到一边。
“江崇晟既铁心要我做那颗弃子,那我便只能顺着。只是后事如何,自然也由不得太师府。”
次日,还未破晓,江渺月已了无睡意,竹语和竹韵正坐在门口竹凳上浅酣。这日正是宫中派人前来合婚择吉和下聘之日,江渺月由着二人再睡一会儿,自行起身洗漱一番。
听到动静,竹语迷迷糊糊醒了,想起正事,急忙将竹韵拉了起来,二人便慌慌张张为江渺月梳妆。
择了条水色云纹复袍换上,已是柜子里最像样的衣袍了,却还是略显寒碜。这几年虽没有像其他公子小姐一般猛长身高,不必每月量体裁衣,她仍是难得能有一件体面衣服。
说起来,每逢换季都有嬷嬷来望秋阁给她量身子,可做的衣服却不见踪影,又或是只余一些边角料,大多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次品。
而那些料子,总会适时恰巧地出现在江晚宁身上。
裴氏对此一向漠然置之,放任纵容。好在,她对衣物首饰之类并无追求,自然也不屑去争。
略施粉黛,也算有了点气色,望向铜镜中整理衣摆时,有裴氏院里的婢女过来通报说宫里来人了,让她过去。
应声后,竹语竹韵伴她走出望秋阁,拐过几节小院长廊,又至行云厅,命人在外面候着,独自步入。
一抬眼便见一位长须老者落于左侧上座,正和主座上的江崇晟与裴氏道喜,一旁站了两个宦官,在看见江渺月缓步走来时,停了客套,将审视目光投向她。
只见江渺月行至厅中,落落大方道:“见过父亲,夫人,监正大人。”
钦天监监正周胥,正是如今皇帝眼前的新贵红人,江渺月垂眸,忆起关于此人的传闻。
据传,三年前,他本是姑苏清源山上一名籍籍无名的道士,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在那年皇帝微服私访江南,行于断桥之上时,他猛然冲到皇帝跟前跪拜,称其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动,得知皇帝南下,特来禀报皇帝当日不可夜游西湖,更不可乘湖上画舫。
彼时皇帝半信半疑,终是照周胥所言未去,翌日得知,当夜雷雨交加,狂风大作,一艘画舫被一道落雷劈中,大火在湖面蔓延,烧了整整一夜方灭,而舫上之人则无一幸免。皇帝大惊,急忙命人将周胥寻来,带回汴京,封以钦天监监正之位,掌管天文历法与祭祀,将本该是礼部的大多职责都全权交给他。而近日来皇帝对他更为宠信,处理朝政云云,也会让他算上一卦,再做定夺。
朝中清流对此颇有微词,又碍于圣意,不敢妄言,因此周胥即便只是正五品的官职,像江崇晟这般身居高位,对他也是不可不以礼相待的。
见江渺月开口,周胥惊于她的从容,此女一眼认出他的身份便罢,礼仪步态也恰到好处,便赞道:“这便是贵府嫡女了,不愧是大家闺秀风范,太师爷与夫人真是教女有方啊。”
江崇晟挂上官场上那副笑,遂道:“监正谬赞了。月儿,落座罢。”
“是。”
周胥圆滑的笑中浮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神情,虽老矣,面色依旧红润,被宫中美酒佳肴养出一身肥膘,不似个长年清修的道士,更似太监。
江渺月坐于下方,听二人寒暄片刻,见周胥拍拍手,朝外道:“抬进来。”
话音落,一箱接着一箱聘礼陆续被内侍抬至厅内,豪华阵仗尽显皇家贵胄,江渺月面色仍旧波澜不惊,在太监们来来往往中,随江崇晟与裴氏起身,见周胥从一名内侍手上的明黄小盒中取出一张龙纹聘书,奉到江崇晟手中。
皇家聘书,以云龙纹蜡笺书写,盖有玉玺与皇后凤印。用世间最为珍稀的墨宝,写下二人名字,燕朝太子顾砚舟,与江家嫡女江渺月。
周胥宣读完礼单后,她同主座二人再次跪拜谢恩,而后合八字,择吉日等,就不再是她需要参与的了。
从行云厅出,时辰尚早,晨光柔和,行云厅回廊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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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婆娑,但见裴行琛立在一侧,眼含担忧看她走近,停在他面前,待他欲言又止片刻,终是开口:“表哥并非要在你大喜之前说些晦气话,但如若往后,你在东宫有难处,我会...”
话到嘴边,江渺月望进他眼眸之中。
裴行琛对上那双冷眸,一怔,仍是将话咽了回去,复勾起笑意,又说:“也罢,无论如何,太师府和表哥是你的后盾,饶是东宫太子也不可辜负了你。”
江渺月听他说太师府三字,说得太没底气。聪明如他怎会不知其中利害。
又怎会不知她只是太师府一枚弃子?也许对他而言,嫡亲表妹不用被送入虎穴,正应当松一口气才是。
江渺月笑着谢了他的意,见他神情复杂,也没辩驳什么,礼貌道过别后,带着竹语竹韵二人直径往回走。
刚走出没多远,便于澄霁苑长廊处,听见疏影阁传来嘈杂,原是江晚宁正摔东西使性子,江渺月步子未停,然而江晚宁聒噪骂声句句传入耳畔。
“凭什么她要嫁给太子?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嫡女,那劳什子乡巴佬生的女儿,上得了什么台面,父亲让她嫁去东宫也不怕闹了笑话!分明在府上处处都不如我,往后岂不是真的要让她压我一头了?”
“那是圣上钦点的,这可怎由得你父亲?宁儿可要慎言,莫要去惹怒了你父亲,那贱蹄子走了运,如今聘也下了,改不得了。你姐姐已入宫三年,宠冠六宫,论地位,到底还是在她之上的,宁儿不必与之置气,往后你父亲也定会费心思为你择一位佳婿的。”
应她的是蓉姨娘,近些年来最受宠的便是她了。长女江漪柔乃是宫中柔嫔,她所出的五公子江逸淳又是太师府长子。江崇晟近年越发宠妾灭妻,更使得裴氏在府中对她忌惮三分。
当年年仅十六的江漪柔在宫宴上一曲霓裳舞,惹得皇帝赞叹不绝,钦点入宫,而如今又从江家为太子赐婚嫡女,有意让江家二女共侍天家,在外人看来,的的确确是天大的殊荣。
只听啪嚓一声脆响,料想是花瓶之类被摔碎在地。
“即便如此我也要去问问父亲到底是何意!嫡女嫡女,我姐姐不是嫡女,不也照样在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 如果是江知浅那个蠢货也就算了,偏偏是江渺月那个处处与我作对的,我倒要问问凭什么?凭什么!”
“宁儿!”
江渺月正路过疏影阁庭前,只见江晚宁愤愤夺门而出,在和她迎面之时,停了步子,昂起头挖苦道:“江渺月,你别以为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野鸡终究是野鸡。”
竹韵皱了眉,张口还没吐出一个字,就被竹语拦下,听见江渺月笑说:“二姐说得是,野鸡终究是野鸡。”
江晚宁眉头一拧:“你什么意思?”
“皇上要的是嫡女,无论如何都与二姐无关,既然如此,二姐这般又是在急什么?”
江晚宁柳眉一横,眸色轻蔑剜着她:“嘁,你一个贱蹄子又算得了什么嫡女!我姐姐是当朝最受圣宠的柔嫔,世家小姐中谁敢不敬我,谁敢因我不是嫡女而轻视我?而你一无名誉,二无才情,既不受父亲重视,也无母亲疼爱,又有谁会把你看作太师府嫡女?”
江渺月闻言,不怒反笑:“这话二姐还是不要到处胡说的好,免得传到皇上耳里,太师府落个欺君之罪,只怕二姐连飞上枝头的梦也做不成了。”
没等江晚宁继续开口,江渺月懒得再言,带人绕她而行。
方才见江晚宁面露惊愕之色,应是听进去了,若是还顾着名声与性命,自然是不会再闹了,能让她安分几日,图个清净便好。
回到望秋阁不久,有嬷嬷被派来告知她八字即合,吉日定为下月十五,正逢年前。
3. 暗涌
摇摇欲坠的枯枝败叶,虽还未真正落在地面上,却毫无生气,只注定苦等簌簌而下的那一刻,盼着先落的不是自己。
这几日汴京城雪下得狠,街巷积了厚厚一层白,家家户户都忙着在门前扫雪,商贩们皆叹这天气让生意没点起色,只盼着过几日好卖年货了,唯有不谙世事的小儿见了雪,欢快地邀着伙伴们玩打雪仗之类的游戏,总角之宴,好不天真可爱。
江渺月捂着手中烤红薯,悠闲行于街道上。
按照礼制,女子出嫁前十五日,是不可出门抛头露面的,而她对出府从来都自有一番办法,在竹语阻拦无果后,仍然是扮作小厮溜了出来。
申时过半,天气不如意,书摊的小贩也不出来摆摊了,一旁茶馆的说书先生更是没踪影,整条街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实在乏善可陈,江渺月正打算回府,远远瞥见甜水巷外,江五公子江逸淳和几个身着锦衣的人步入雀灵台内。
雀灵台是汴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其中菜肴在民间具有堪比宫中佳肴的名号,头牌更是当今太傅义女孙惜婵,一手琵琶名动天下,深得皇帝喜爱。
各路达官贵人都爱在此地饮酒作乐,可毕竟是烟花酒色之地,年仅十五的江逸淳又怎会到此处来,定然没有得到江崇晟授意,见他身边人士皆衣着不凡,约莫都是他平日里结识的世家纨绔子弟,江渺月兴趣横生,抬步跟了进去。
室内果然不同凡响,当得起汴京第一酒楼的称号,还未至夜间就已有夜韵,全然不同于外面的萧瑟,陈设雅致,宾客满座,依然热闹之至,尽显纸醉金迷。一楼中心处有一圆台,以似雾非雾的纱帘围绕,想来是为歌舞伎表演所用。
见几人说说笑笑,自圆台后半旋木梯上至二楼雅间,有小二上前笑眯眯问她需要点什么,她粗着嗓子,指了指隔壁那间,“一壶龙井。”
“这位公子是头一次来吧,我们雀灵台只卖酒,不供茶。”小二呵呵一笑,见江渺月打扮虽其貌不扬,然听见龙井二字,也知是贵客,便满眼都是揽客的心思,“我们这儿最特色的就是这桃花酿,若是合意,我为您斟上一壶?”
江渺月摆摆手,从荷包中掏出银子,扔给小二,往楼上去:“也行。”
现下她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发了财。就算是从皇家聘礼中抽出那么点细软,也足够买的下这整座酒楼的酒,她可不会为了那点清高就对此分毫不动,有钱不用是傻子。
打量着酒楼,她忽的想到自己应该用银子置办些生意来,还有聘礼中的田产铺子,也该着手打点打点了,往后用钱的日子多了,以钱生钱,总比坐吃山空要好,正如现在她就很想开个酒楼。
至二楼,中心镂空可见楼下盛景,看台设于二楼中心处,更能将表演尽收眼底,而雀灵台的看台,一般也只有达官显贵才可一坐。进左侧雅间,陈设大多以檀木制成,暗香弥漫,竟还有一方榻置于左侧,江渺月落座在离墙壁最近处打量全景,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以指尖轻敲桌面,等酒上来。
隔壁倒是热闹,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消停过,直到听见脚步声近,有人自外推门而入,闭门后,几人才停了闹腾,齐齐压低声恭敬道:“参见四皇子殿下!”
江渺月一惊,江逸淳竟和四皇子顾景珮一党有所勾结?
小二这时才来上了酒,又赠了碟花生米,谄媚道:“隔壁是贵客,怠慢了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
江渺月又从荷包掏出五两银子,扔给小二:“无妨,我只想安静小酌,不要声张。”
小二看见银子,眼都直了,忙接住连道好,退了出去。
此时隔壁有人道:“我们几个自然是唯四皇子殿下马首是瞻!”
“我父亲太顽固,三皇子虽是皇后所出,但不学无术,一事无成,就是个酒囊饭袋,连皇家科考都作弊被夫子逮住,根本是个靠不住的,真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想的!”一听便知是江逸淳开口,声音情不自禁高昂几分,“而如今四皇子殿下,既有徐将军的十万兵马,又助皇上平定漠洲躁动,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只有殿下您才是最配坐上储君之位的那个人啊!”
一人笑着回他:“江五公子话是这么说,但你三姐却不日就要嫁入东宫,堂堂太师府难道要分裂成三党不成?哈哈哈...”
江逸淳语气中带了一丝不屑:“现在朝堂上谁人不知太子空有其名,不过是个连三皇子都不如的草包罢了,皇上立他自然是为了稳住局面,好让几个皇子之间公平竞争,谅他也不能在东宫住多久。至于我那个三姐...”
“草包配草包,我府上嫡女有二,她却是我父亲最不待见的那个,将她嫁给太子,足以见得我父亲并无打算支持太子,而我可以太师府长子的身份担保,无论我父亲站在哪一边,我这辈子都只追随四皇子殿下一人!”
另一人拍手叫好,朗声说:“好!江五公子真是忠心耿耿啊...不过,揣度圣意这样的事,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做了,现下是因为四皇子宽厚,知你真心,才不会追你的罪,将来可小心掉脑袋。”
“是,是!”
那人压低声线,又道:“听闻四皇子殿下以云中为筹码,与漠洲王室已在谈判后交好,漠洲上将军潋也将八千精骑赠予了殿下,倒不如趁此机会将仍在九原的六皇子赶尽杀绝,再祸水东引......”
“说起那漠洲上将军,纵使他攻下南疆,再怎么令人闻风丧胆,不也还是四皇子殿下的手下败将,只能把漠洲军拱手奉送给殿下吗?”
“潋的兵符我确已经收入囊中,至于六皇弟那边,能否顺利回京过年,只教他自求多福了......”
饮尽杯中酒,江渺月惊于桃花酿的清甜回甘,又斟上一杯,听着隔壁一句又一句,心境复杂。若是江崇晟知道他向来疼爱的长子,年纪轻轻就如此背弃太师府,暗自投靠四皇子,该是怎样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
而漠洲自古以来就是中原的心腹大患,燕朝建立时,分明立下条约互不相犯,漠洲近年来却屡屡犯禁,在边境挑起大大小小的战事,四皇子顾景珮借着自己母族将军府掌管的兵权,亲自请命出兵平定边境,倒也算盛名一时,可没想到,这四皇子竟敢暗中与其勾结......
如若事成,漠洲定然心存诡计,不甘为臣,无论何种结局,他都只怕会自掘坟墓,引来杀身之祸。而江逸淳如此这般信奉他,若事情败露,太师府恐怕凶多吉少。
而彼时她已带着竹语竹韵嫁往东宫,只是浅浅......
她须得找个机会,提前将此事传达给太子,以备不测。
只是心中摇摆,不知这太子究竟有无值得信任的智谋。
几人又有一句没一句聊了约莫两炷香时间,内容从朝堂至家眷,谁家小姐才情出众等等,江渺月只觉得好不无趣,壶中酒已见底。
此时还未到戌时,楼外灯已初上,自一楼而上的喧哗声愈响,歌舞声起,人潮涌进,热闹非凡,江渺月提起酒壶,最后一滴酒滴落在杯中时,她兴致恹恹,该回府了。
刚出雅间,至二楼走廊上几步,有小二来收拾碗筷,隔壁竟也相竞离席,离得太近,江渺月不便再退回雅间,只好退到看台右侧廊柱旁,见几人谈笑着,凭栏往下面圆台望去。
江渺月背过身,她的乔装还是不算太差,若是陌生人看了,也不可能认得出她,只会觉得是哪家清秀小生,但若是被江逸淳看到,难免会被他揭露,倒时落得个“准太子妃出嫁前竟扮作小生大晚上逛酒楼”的失德名声,也太得不偿失。
楼梯在他们左侧,若要下楼必先路过他们,又或是绕一圈后与他们迎面而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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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都是要碰面的,而雅间客满,无处躲藏,她蹙眉,便也凭栏而立,侧过脸,手肘撑在栏杆上挡着。
“今日虽无花魁头牌,梁妈妈却一早告知我,这新晋的小伎,舞姿婀娜不输头牌,殿下不如到看台落座,可一饱眼福。”
“甚好。”
见几人正悠哉往这边走,她更觉不妙,慌忙中正打算赶紧绕到楼梯处,手腕却被人轻轻一握,带到身后雅间内。
江渺月大惊,一时忘记了伪装声线,问道:“谁?”
“嘘。”那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松开她手腕,把门带上,“我自然是帮你的人。”
江渺月眉头微蹙,听见门外声音越来越近,她屏息望向那人。
见他缓缓坐到檀木凳上,一举一动,说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也不为过。除裴行琛外,她大概再没有见过这样漂亮到般般入画的男子。
温润双唇再次轻启:“你便是江渺月?”
她惶然,面上恢复镇静,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不打算多做掩饰,便转而猜想对方身份,悄悄打量起他华贵服饰。
在看见他腰间龙纹玉佩的瞬间,有人自角落道:“这位是太子殿下。”
江渺月眼角一颤,竟没发现雅间角落还站了一名侍卫,想来是方才太慌乱,加上他无声无息,实在太没存在感。
在这遇到太子,倒不算很意外,毕竟刚刚知晓了更意外的事,还未能完全消化于心,所以被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所救,江渺月面上也没有半点惊讶的意思。
她上前沉声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刚福身,手臂就被他扶住,听顾砚舟柔声道:“你与我之间,不必多礼。”
不知他是否也得知顾景珮那边的诡计,如今一见,他在举止气质上,全然不似传闻中那样无能,眼神交汇间,仿佛可见他心中不见底的城府。无论如何,自赐婚之后,她和他便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江渺月于是舒一口气,庆幸自己并非真的要被嫁给一个庸碌之人。
“小小年纪,竟学会喝酒。”嗅到酒气,顾砚舟抬手示意她坐在身侧,打趣道,“一会儿我让湛言送你回府,只是你现在的打扮......”
湛言便是那名侍卫的名字了。她想说自己自有办法回府,但见他语带笑意,低声朝湛言耳边下了吩咐,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好道:“谢太子殿下。”
湛言于是推开雕窗施轻功而出,头一次见武谱残卷上的轻功变为现实,江渺月好奇探头,而窗外湛言早已不见了踪影,她便暗叹自己今天也算是涨了见识。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顾砚舟轻声总像在哄小孩儿似得,将桌案上几碟糕点往江渺月面前移。
他不提今日江渺月跟踪江逸淳来雀灵台是为何,也不问她得知了什么,好像心里对此就已了然,更甚的是,他一言一行,同设计好般,仿佛本就是为了在这等她。
这一刻,她细细想了,既然他知晓她的行踪,可见自己方才尾随并不高明,然而四皇子那边竟无人排查,多半是因为他在背后操纵。
此人竟是一只藏锋守拙的黄雀。
江渺月并不跟他客气,捏起一块海棠酥,轻轻咬下一口,等他进入正题:“太子殿下有话想说?”
顾砚舟笑道:“我一早便知,与我成婚的会是你,而非贵府四小姐。”
江渺月刚咽下海棠酥,素手端起酒杯喝一口,发觉是茶后,复而抬眸等他下文。
“据我所知,你的生母当年死得蹊跷,而她死后,定国侯裴家的小姐便在同年被抬为新夫人。”见江渺月垂眸不语,看不出什么神色,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如今在朝中,便如同在太师府的你,举目无亲,是为弃子。所以,只会是你。”
“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4. 钗裙
距离腊月十五,江渺月出嫁之日,仅有七日了。她的地位从来不高,但毕竟是指婚给太子,加上年关将至,太师府上上下下都为此忙碌起来,各屋各院早早挂上火红灯笼,整个府邸显得喜气洋洋。
细雪飘,江渺月靠在望秋阁回廊处,往外望,是下人们正来来往往装点景观,倍感无趣,伸手任飘雪落于掌心。
“小姐,婚期在即,当心惹了风寒。”竹语为她披上一件雪灰大氅,“夫人那边来的消息,说宫里的教养嬷嬷,吴嬷嬷今日会到府上来,教小姐宫中礼仪规矩,估摸着会在府上住个几日。这吴嬷嬷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了,经验老练,教了不知多少入宫妃嫔,但蓉姨娘的意思,想让二小姐和小姐你一起受教,现下正在太师爷那里吹枕边风。”
“她倒是一直以来望女成凤,随她吧。”心不在焉回了句,想起那晚顾砚舟所言,将手中融雪握紧,收回。
那日他说了很多,从对她嘘寒问暖到朝中形势,毫无避讳,直到湛言从外面带回一件外袍,为她披上,又驱车将她送回府后,她都一直在心里咀嚼其中含义。
其实顾砚舟说得够直白。只是倘若他真同他话中一般,在朝堂之上无依无靠,那他的太子之位来的未免也太轻松。她从不相信一向猜忌阴鸷的皇帝,会因为一时救驾有功就草草册封太子,也不认为会如江逸淳等人所说,只是皇帝应对五子夺嫡的缓兵之计。那些平庸的名声,应当都只是他掩人耳目的计谋。
顾砚舟的生母于美人曾只是个二等宫女,他在八子之间能够得胜,即便是暂时性的,也少不了朝中有人在暗地里帮衬,而那人定然身居高位,且和太师府一党水火不容,江崇晟也不会没有察觉,比起与六皇子、四皇子的明争,此间必定更加暗流涌动。
她猛然想到,或许那个人不仅仅是朝中之人,又或许,不止一人。
而顾砚舟提起江渺月的生母苏氏,便是想用为苏氏沉冤昭雪作为笼络她的条件,好让她为太师府倒台助一臂之力。
她笑,既是弃子,裴氏向来把她看得紧,连江崇晟的院子都进不了,自己又有什么能力可助他?
不过他开的条件,的确正中下怀。
即便在这望秋阁也住不了几天了,为了出嫁时不失太师府脸面,江崇晟还是命人翻新了装潢,不似之前荒凉萧瑟。院里新栽的腊梅也开了,风过时幽香扑鼻,江渺月踱到凉亭处,棋案上还有她昨夜未曾解完的棋局,刚思量没多久,有丫鬟来告知她该去明德斋候着了。
明德斋,朱漆雕花门内,宽阔宏大,檀木书架高耸及梁,博古架上花瓶古玩尽显奢侈。晨光透过两侧雕花格眼窗,映得金丝楠木匾额上“清廉雅正”四字流光隐现。
江渺月上次踏入这里,还没有这么多摆设物件儿,记得是得有那么些年了。后来,就连路过也是极少的。她抚过书架上各式书卷典籍,大多崭新如一,瞧着心里可惜,便翻看了会儿。
吴嬷嬷还没来,江晚宁和江知浅倒是先一前一后进来了。
江渺月知道,蓉姨娘那边吹了枕边风,裴氏自然也不会让江晚宁独独占了便宜,所以见到二人都来了也毫不意外。
江晚宁看到她就没好脸色,见她捧着书,遂讥讽道:“行了,嬷嬷还没过来呢,你不用在这装模作样的。”
“三姐姐可不像二姐姐你,大字认不得几个,才不需要装模作样呢。”江知浅朝她吐舌,小跳到江渺月身边去。
江知浅这些日子里一直过意不去,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是自己不愿意嫁人才导致三姐姐要替她嫁给太子,愧疚又不知该怎么表达歉意,是连江渺月的面都不敢见了。
可她一想到过几日便再难见到她最喜欢的三姐姐,心里就闷得慌,今日正好被母亲叫来和三姐姐学规矩,听见江晚宁这样挖苦她,她自然要帮她还嘴。
江晚宁一双杏眼含愠,瞪着她:“你胡说什么!谁说我认不得字了!再说,女子自古以来无才便是德,识再多字又有何用?若不会好好侍奉夫家,照样会被人轻视,三妹妹抄了那么多遍女诫,应当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吧?”
江渺月将书卷放回书架,见江知浅过来贴着她,安慰似的揉揉她的发,并不看江晚宁,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二姐可知上一句,男子有德便是才?”
江晚宁有些迟疑:“什么意思?”
“无才,并非指没有才干。这句话的原意是虽有才干却不自视清高,四处炫耀,这便是相当高的德行。”江渺月侧身,又顾着观摩壁上书画真迹,心底啧啧称奇,自然怜惜地不敢用手触碰,回答的语调更加漫不经心,“历朝历代也曾有女官辅政,前朝更有女将军卿夙继承其父衣钵率兵征战,为国报效者则终生未嫁,是故足以见得,男子可为之事,女子未尝不可。”
江晚宁见她连眼神都不给自己,更是气急,又听她这段惊世骇俗违反常理的话,便指着她鼻子骂道:“你这都是些什么歪理邪说!我朝女子只需精通琴棋书画,出嫁前以父为天,出嫁后以夫为天,夫死以子为天,怎可去跟男子一争天下?前朝正因不尊纲常,违反伦理,才落得个覆灭的下场,你竟还用此诡辩,简直是不可理喻!”
江渺月缓缓道来,却是疼爱看向江知浅,仿佛这些道理只是独讲给她一人听:“笔墨需争千古事,莫随俗辈论钗裙。琴棋书画也不仅是女子闺阁之物,曾有齐国女子‘援琴而鼓之,曲终投琴而叹’,以琴谏齐王;李唐有宫女精于棋艺,胜过当朝宰相而受赐官袍;东汉班昭以史笔书政,流传千古;而文俶笔下丹青所题,更是强调‘物性岂因男女异’,如此以雅破俗,又怎会只是服务于取悦男子之物?天下女子各有所长,尽可活得出彩,不必作为男子的附属。”
江知浅知道江渺月是对她讲的,便似懂非懂地认真听着,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朦朦胧胧地,在心底陡然生了一场雾。这和母亲、祖母教过的,太不近相似,可是又分明句句在理,细品过后,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望进江渺月永远淡然如水的眸子里,她心知这些是三姐姐在离开前想教给自己的叮嘱。
江渺月仍是叹了口气,有些事,说出来容易,做却太难。她与娘亲都无法逃脱的牢笼,江知浅作为真正的江家嫡女,又怎么挣得开?只盼着她能永远单纯无邪,哪怕晚一天涉足俗世也好。
江晚宁秀眉紧蹙,只觉得江渺月怪会狡辩,个例又算得了什么呢,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一直以来都是遵循这样的道理,她只想嫁个风风光光的好人家,若是能比江渺月更好那便是值了。女子何故出风头,真该害臊,她便还想怒斥,却见身影自外面进来。
“好一个‘笔墨需争千古事,莫随俗辈论钗裙’,老身与官府小姐打交道好些年,竟不知江太师府出了这么个才女。”是吴嬷嬷进来,见她虽年纪大了,仍然端庄有余,步态平稳,言语间不怒自威,不愧为宫中老人,话虽像夸赞,却不见她笑,凌厉目光扫过三人,最终停在江渺月面上。
肤若凝雪,清丽可人,一双秋眸更是出奇地澄澈似水,不过碧玉年华却全然不输宫里的莺莺燕燕,只是这性子......
三人福身,齐声见礼:“吴嬷嬷。”
吴嬷嬷又道:“江三小姐可知你身份今非昔比?”
江渺月闻言,心下虽知吴嬷嬷所指为何,却也没几分惧怕,颔首回道:“渺月知道。”
吴嬷嬷见她态度还算乖巧,语气缓和几分:“老身也不怕得罪三小姐,只是三小姐既知自己身份,便该掂量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念头连想都不要想。那门子淫辞邪说若是在宫中,早已将你不知论罪处置多少回,即便是来日的太子妃娘娘。况且既要嫁入天家,在外便是代表了天家的脸面,更要以身作则,以夫为尊,大燕是断然不会允许出一位无视祖宗伦理纲常,遗臭千年的太子妃。”
“是,渺月谨记。”
江晚宁看到江渺月吃瘪,心里自然痛快,挑衅般瞥她一眼,小声骂道:“淫辞邪说。”
吴嬷嬷听后,皱眉呵斥道:“嫡妹被训话,庶姐如何能打岔,真是不成规矩体统。江二小姐未许皇室婚配,又非嫡出千金,原本太师爷要老身一并为江二小姐教授宫规礼仪已是不合规矩,皇后娘娘念及宫中柔嫔才点了头,没想到如今看来二小姐不仅身份不够格,德行也称不上匹配。”
江晚宁听了,面上猛地绯红了,不能发作,受着骂,只觉得面子丢尽了:“嬷嬷教训得是,嬷嬷教训得是,晚宁心里只顾着反驳三妹妹的荒唐话了,一时竟忘了规矩,请嬷嬷责罚。”
吴嬷嬷威严不减,道:“罢了,老身既来了,便也不会吝啬平生所学,二小姐且以此为鉴吧。今日至三小姐出阁,每日卯时至酉时为教习时辰,分别学习如何行立坐卧,各宫称谓用语,喜好禁忌等,不得允许,不可中途歇息。教习期间若有人不守规矩,戒尺伺候。”
戒尺已是最轻巧的责罚了,甚至算不上责罚,因为这宫规根本就不是人学的。当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江渺月正头顶《女诫》,膝夹铜钱,板着身子,在澄霁苑拱桥上练习走碎步,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
澄霁苑内景色一如往日美不胜收,然而三人都无心赏景。《女诫》与铜钱不能坠,走路时,吴嬷嬷还会以戒尺抬她们下巴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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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调整姿态。天气冷,而教习需要,不能穿太厚了,便只能脱掉外袍,此时三人脸上手上都冻得通红,身体更是僵硬麻木得不像是属于自己。
吴嬷嬷始终是不怎么满意,江晚宁疼得龇牙咧嘴不说,江知浅膝间铜钱已经不知道掉了多少次,唯有江渺月还算合格些,可眼里到底能看出她性子倔,不是个好驯服的主儿,便为皇后娘娘担忧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吴嬷嬷才道:“暂且休息罢。”
三人终于放松,都坐到水榭处,江晚宁苦叫连连,见吴嬷嬷被丫鬟领着去用茶,便也将自己的丫鬟瑞雪叫来捶背。
江渺月神色如一,轻声问江知浅疼不疼,小姑娘只乖巧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一会儿裴氏那边便来了丫鬟给她端茶送水。
只一盏茶的功夫,远远瞧见吴嬷嬷缓步朝这边走,丫鬟们于是退了下去,水榭内一时只剩姐妹三人。
江晚宁对早上的事记恨在心,刚才身上痛没空找江渺月算账,现在缓和了会儿,便又有精神了,斜眼睨着她,斥道:“你这厚颜无耻的贱人,在吴嬷嬷面前装得乖巧,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竟害了我被好一顿骂!”
江渺月习以为常了,不想搭理她,可江知浅听不得这话,小脸红扑扑的,瞪着她说:“二姐你就是自作自受罢了,还怪在三姐姐头上,要是再骂三姐姐,我便让母亲责罚你了!”
江晚宁最恨有人拿主母裴氏又或是嫡庶之分压她,在她心里,蓉姨娘本就比裴氏更受太师爷宠爱,生的儿女也更多更争气,裴氏能稳坐主母之位,不过是因为家中官爵罢了,听到江知浅的话便怒火中烧,上前推她一把,一边骂道:“你母亲一辈子作恶多端,生了你这个蠢货真是报应!”
“啊!”
扑通一声,只见江知浅失重跌入湖中。江晚宁愣住了,捂住嘴,见江渺月脸色煞白,正大声喊人过来,她便一直重复:“不是我,不是我,是你!”
江知浅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儿便有下沉的趋势,冬季衣物又太厚重,小姑娘肯定撑不了多久的,江渺月实在急了,正想自己跳下去,又不会水,便看见吴嬷嬷和裴氏带着下人们匆匆赶到,下去救人了。
见人来了,江渺月悬着的心才落了一半,转而死死盯着江晚宁花容失色的脸。
江晚宁不说话了。江渺月的眼神冷冰冰的,比平日里总是漫不经心,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眼神,更让人感到阴森可怖,无端让她心里一颤,只在心道,这个邪门的丫头!
等人救上来的时候,江知浅已呛了好几口水,晕过去了,方才还通红的小脸现在苍白如雪。
裴氏吓得不轻,听见有人说四小姐还有气,方舒了心,潘嬷嬷扶着她才勉强站稳。此时江崇晟和蓉姨娘也来了,一家子只剩江逸淳还在学堂听课未归,全都围在水榭处。
几人将江知浅抬进最近的别院小居,以便大夫诊治,等裴氏缓过来后,江崇晟才来问罪,“到底怎么一回事?浅儿怎么好端端的掉水里了?”
没等江渺月开口,江晚宁颤着声,凄惨得像是确有其事,答道:“回父亲,是......是三妹妹,三妹妹和宁儿起了争执,四妹妹听见劝了两句,谁知三妹妹恼羞成怒,便......便把四妹妹推了下去。”
江渺月蹙眉,看入江晚宁躲闪的眼里。
发觉江崇晟投来盛怒的眼神,江渺月将辩解的话咽了回去,听蓉姨娘细着嗓子,犹如指尖划过轻纱:“三小姐可不能仗着自己要做太子妃了就无法无天啊,四小姐可是除了六公子外,府上最是心肝宝贝,捧在手心儿的,你这一推,可叫老爷和夫人多心疼啊?更别说老夫人过几日下山,要是得知此事,可不仅仅会怪罪三小姐,还得怪罪我们这些人照看不利了。”
裴氏眉目含怒,却仍旧平稳着声线道:“老爷,人证既俱在,依照家法办吧。”
江崇晟一顿,犹豫道:“毕竟婚期在即,家法难免太重。”
吴嬷嬷旁听半晌,这时才开口:“二小姐一面之词,太师爷和夫人不如等四小姐醒后再作决断。”
“不是的嬷嬷,不是一面之词,我的的确确亲眼所见,我的丫鬟也见到了,瑞雪!”江晚宁忙让瑞雪过来作证,指着江渺月慌乱喊道,“三妹妹就是自觉高人一等了,不把我这个做姐姐的放在眼里,我也认了,可是四妹妹待你最亲,你怎能......”
还没说完,江渺月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用力一推。
扑通。
江渺月面无表情,整理起刚才因动手而微微皱起的衣袍,凝着在水中惊恐大叫的江晚宁,不带一丝感情道:“这个才是我推的。”
5. 前夜
众人目光愕然,而江渺月只锁着在水中扑腾尖叫的江晚宁,眼底没有波动,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推,不过是拂去袖间微尘。
此举自然是为让他们知道,她并非任人宰割的池中之物,更是在表明,她既想动手,便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也动得。
“宁儿!我的宁儿!” 蓉姨娘扑到池边,声音凄厉,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忙对着旁边的人大喊,“快,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去救二小姐!”
她看着水中狼狈挣扎的女儿,回头望向江渺月时,眼神怨恨如淬了毒的针,而后又泪水涟涟地转向江崇晟,噗通一声跪下,哭道:“老爷!老爷您要为宁儿做主啊!三小姐她…她这是要宁儿的命啊!老爷您是知道的,宁儿自小天真烂漫性子直,说话总没个把门的,没想到三小姐竟把姐妹之间说的玩笑话听进心里去,记恨上了!”
她继续道:“三小姐过些日子便是贵人,妾身不敢有怨言,只求老爷念在骨肉血亲的份上,念在柔儿如此争气的份儿上,给宁儿一条活路吧……”
江崇晟脸色铁青,眉心紧拧,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又看向江渺月那双幽深潭水似的眼眸,他何尝不知蓉姨娘的心思,更清楚江渺月此举的放肆,可无论东宫那位再怎么庸碌,赐婚也是皇家颜面,须得顾全,若罚得狠了,不日成婚恐难以交代。
更甚的是,如今还让吴嬷嬷看了一场闹剧,若是传入宫中圣上耳里,落得个家风不严的名声,在朝堂之上岂不丢尽了脸面?
江崇晟面上僵硬,吴嬷嬷见此,适时开口:“太师爷,老身本不该介入府中琐事,但毕竟给小姐们上了几日课,也算得上几位小姐半个师长,有几句话,不知太师爷是否愿意一闻?”
江崇晟随即客气应道:“吴嬷嬷直言便是。”
“四小姐落水定然受足了惊吓,究竟是谁下手,怕是四小姐醒后也不好追问细枝末节,只怕会更令四小姐伤了心神,老身认为,若四小姐并未因此留下什么病根,此事倒也不必再追究了。而二小姐言行有失,骄横跋扈,冲撞姊妹,也该小惩大诫。至于三小姐……”
她略一停顿,又道:“大婚在即,凤体要紧,依老身看,不如让三小姐去贵府祠堂静静心,一来可全了府上规矩,二来,也免得姐妹再起龃龉,伤了和气,更于东宫颜面有碍。”
这话滴水不漏,全了江崇晟的颜面,还给了他一个最稳妥的台阶。去祠堂静心,名正言顺,不轻不重,既可抚慰后院纷争,又不会留下什么话柄。
江崇晟点头,沉声道:“二小姐言行无状,待看诊后,罚禁足疏影阁,为老夫人抄经养性。三小姐...冲撞姐妹,目无家法,即日起去祠堂跪着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起身。”
“父亲!” 刚被家丁从水中捞起,还在瑟瑟发抖的江晚宁闻言,难以置信地抬头,正想说些什么,就被蓉姨娘死死拉住。
蓉姨娘深知见好就收,此刻再闹反而不美,只哀哀切切地扶着女儿,由丫鬟嬷嬷簇拥着离去,临走前剜过江渺月那一眼,极尽恶毒。
江渺月敛下眉眼,便也顺从地由两个婆子扶住手臂,姿态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动手推人的人不是她。只在经过裴氏身边时,她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轻飘飘,打趣似的,威胁道:“夫人,您说,若东宫知晓太子妃在出嫁前日,是因维护嫡妹而受家法,会作何想?皇上又会作何想?”
裴氏瞳孔猛地一缩,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
江府祠堂森然,门窗紧闭,唯有几缕惨淡月光透过高窗的缝隙,投下昏黄光柱,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江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层层叠叠,肃穆地矗立在幽暗烛影中,仿佛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下方跪得笔直的少女。
寒气自冰冷的青砖地缝丝丝缕缕透过蒲垫,渗入膝盖,针扎般的痛意逐渐蔓延至全身。江渺月恍若未觉,只微微仰头,望着最前方那个簇新的牌位,苏氏。
娘亲。
她心中无声唤道。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地面,仿佛能触到八年前娘亲逐渐冷却的指尖。
这些年谨小慎微,如今却不管不顾地撕破脸,心中竟无多少恐惧,反倒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那时年少,护不住娘亲,至少,要护住这府里唯一给过她温暖的浅浅。
此时此刻,祠堂的冰冷,比起裴氏那永远带着算计的关怀和江晚宁聒噪的羞辱,反倒让她觉得干净。
烛影渐暗,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停在门外。
“渺月表妹。” 是裴行琛,隔着雕花木门,几分迟疑担忧。
江渺月没有回头,淡然道:“表哥是来看我是否悔过?”
门外沉默了一瞬,才道:“夜深露重,我带了些你幼时爱吃的海棠酥,还有御寒的氅子。”
他又一顿,声音压低了些,透着门缝传来,柔和,却有些模糊:“你...何苦与她们正面冲突?几日之后,天高地远,些许闲言碎语,忍过便罢了。”
“忍?” 江渺月失笑,“表哥,我受人诬陷便罢,可眼见浅浅被人推入水中,若是你,会如何?”
裴行琛哑然,虽知这些年来江渺月的处境从来谈不上容易二字,江知浅又是他嫡亲的表妹,可他毕竟自幼受世家教育,深晓权衡利弊,此刻竟不知如何作答。
“无论如何,意气用事,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利。况且东宫虽显赫...”
江渺月打断道:“表哥是想说,东宫当下不过徒有其表,而江晚宁身后又是恩宠正盛的柔嫔,与她针锋相对会惹来祸端?”
“这些年我从未主动招惹过她,而她待我如何刻薄,我从来置之不理。” 她的声音在空寂祠堂里如同落在冰面上的玉珠,“但若伤了浅浅,我便绝不会软手。至于往后,若有人犯我,我自然也不会甘为鱼肉,表哥不必为此忧心。”
“渺月,深宫后院,人心险恶,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江渺月没再回应,片刻沉默后,裴行琛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推开门,从缝隙间伸入,将食匣子和灰白鹅氅轻轻放在门内的地上后,复将门掩上。
“浅浅无事,只是受了些风寒,喝了安神汤睡下了。她醒时一直念叨你...” 裴行琛轻叹一声,“你...保重自身,待你大婚那日...我会来送你出阁。”
脚步声渐远。
江渺月回身,凝着地上那盒海棠酥和鹅氅,久久未动。
一丝暖意,裹着更深的悲凉,悄然漫上心头。这府里,到底还有这么一点,算得上是真实的东西。可这点仅有的真实,在这般命运洪流面前,一如杯水车薪。
-
祠堂一夜,并未如外界所想的那般难熬。许是裴行琛暗中打点,后半夜又有嬷嬷悄悄送来一张软垫,免了她许多苦楚。
次日清晨,裴氏身边的潘嬷嬷来传令,让江渺月回望秋阁禁足,直至五日后的婚期。
闹剧一过,江知浅抱恙,吴嬷嬷的课自然只给江渺月一人上了。
她早早地在望秋阁候着,江渺月朝她福身,带了几分感激,她微颔首,也不提昨日半字,只教起课来。
江渺月也学得认真,除了因膝盖隐隐作痛,练习体态时有些颤抖外,其他各项均已无可挑剔,吴嬷嬷看她的眼神便更为欣赏。
午后,竹语从庭外回来,边和竹韵一起收拾食案上碗盏,边道:“小姐,方才前头传来消息,老夫人明日便要回府了,说是托大师给四小姐和六公子求了好签,明日要邀大师一同回府解签。”
正在临帖的江渺月笔尖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她抬眼,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竹语又道:“小姐虽是禁足期间,可老夫人回府,还是不得不迎的。”
竹韵瘪嘴,说:“老夫人从来不待见我们小姐,难道又得去受她眼色看?”
竹语瞪她一眼:“嘘,不得胡说!”
竹韵噤声了,江渺月垂下眼帘,继续临摹帖上的字。
江老夫人,她的祖母。如今常年居于城外远钟山上的庵堂清修,日日吃斋念佛,心底却跟明镜儿似的,苏氏在世时,她还尚在府中,就对家世显赫的裴氏多有偏袒。
而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前夫人所出,又不得父亲喜爱的孙女,在老夫人心里,恐怕与这府里的桌椅摆设并无多大区别,不过是件占着“嫡女”名分的物什罢了。
如今她回府,名义上是为参加东宫婚礼,实则是为盯紧她江渺月这个即将代表江家步入东宫的弃子,不会行差踏错,连累了弟弟妹妹的前程。
果然,老夫人回府那日,府中热闹非凡。裴氏亲自带着江知浅和年仅五岁的六公子江逸简在大门外迎候,江崇晟也特意告假半日,等在庭前。
江渺月和蓉姨娘等人一并候在行云厅内,远远听见江知浅娇憨笑声和江逸简稚嫩的请安声渐近,其间还夹杂着老夫人慈爱爽朗的笑语。
一行人步入行云厅,老夫人见她恭顺行礼,眼神淡淡瞥她一眼,没作理会。在众人嘘寒问暖中,老夫人一一笑着应了,只念着赶紧请大师进门解签,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江渺月静默伫在一旁,直到解到吉签后,裴氏说要领老夫人四处走走,看看她前些日子新命人栽的瑞香花,江渺月才得了闲回望秋阁去。
晚些时候,老夫人身边的阮嬷嬷送来了两卷手抄的佛经,说是老夫人赐下,让三小姐抄写,可静心养性,保佑出嫁平安。话语周全,挑不出错处,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施舍和警示,似是在说,要她安分守己,勿生事端。
江渺月恭敬应下:“劳烦嬷嬷转告,渺月多谢祖母好意。”
阮嬷嬷目光在屋内陈列的皇家聘礼上扫过,又添了一句:“老夫人说了,三小姐如今身份不同,一言一行皆关乎江氏满门荣辱。姊妹间纵有龃龉,也当以和为贵,切记‘宽容’二字,方是福气根基。”
这话,便是对前几日落水事件盖棺定论了。各打五十大板,而主要敲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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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她这个“不懂宽容”的准太子妃。
江晚宁推江知浅入水之事,老夫人恐怕不会不知,看来纵使她再疼爱江知浅,也要看在宫里柔嫔的面儿上,不问责江晚宁。
江渺月便顺理成章成了那个恶人。
江渺月于是道:“谨记祖母教诲。”
送走嬷嬷,她看着那两卷散发檀香味的佛经,对竹韵道:“收下去吧。”
她从不信神佛,念佛之人未必慈善,况且若是真有神明普爱众生,怎会待这世间苦难残酷至此?
婚前三日,宫中按制送来催妆礼,阵仗浩大,赏赐丰厚,引得汴京百姓议论纷纷,皆言太师府恩宠正隆。
宫人抬着系着红绸的箱笼,流水般送入望秋阁。为首的内侍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地唱着礼单:“东海珊瑚树一对,赤金头面十副,蜀锦二十匹,苏绣屏风一架……”
珠光宝气,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竹韵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忍不住小声惊叹。连一向稳重的竹语,眼中也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江渺月只安静地立在廊下,看着那些象征着她未来“尊荣”的物品填满原本萧瑟的庭院。
夕阳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
礼单冗长,内侍唱得口干舌燥。当念到“古籍善本,《山河舆图志》一套”时,江渺月眼底露出一丝动容。
她自幼去太学馆旁听,对经史子集,地理志怪总是饶有兴致,这在府中并非秘密,但也无人真正在意。
顾砚舟竟连她这点喜好也打探到了么?
内侍终于唱罢,满面堆笑地上前行礼:“奴才恭喜太子妃娘娘,这些只是部分催妆礼,待到吉日,东宫还有大礼奉上。太子殿下对娘娘,真是看重得很。”
江渺月微微颔首,使了个眼神命竹语打赏,道:“有劳公公。”
待宫人尽数退去,喧嚣散尽,江渺月走到那箱古籍前,素手轻轻拂过泛黄的书页,《山河舆图志》......她曾在一本残破的杂记中见过对此书的推崇,言其包罗万象,精妙绝伦,存世极少。她缓缓拿起最上面的一册,指尖触及书脊的瞬间,却微微一滞。
书册之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很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硬度。
她不动声色地用宽大袖袍掩住,指尖轻轻探入书册夹层,触到了一片冰凉的,似金属又似硬纸的边缘。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勾出寸许,借着窗外将尽的天光,瞥见那是一抹璀璨夺目的金,细看之下,其上鸾鸟纹样精妙绝伦,绝非寻常宫制之物。
江渺月心中剧震,立刻将其推回原处,掌心竟已沁出薄汗。
这不是赏赐,是催命符。
-
腊月十五。
汴京落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却未能掩去东宫纳妃半分煊赫。天未破晓,太师府彻夜灯火通明,仆从穿梭如织,脚步杂沓。
望秋阁内,红烛高燃。
雕窗外,雪色与浮光交织,透进一层冷白。江渺月端坐于镜前,任宫中来的梳妆嬷嬷为她挽面,刺痛阵阵而不能动分毫。
而后梳妆嬷嬷十指翻飞,堆叠起繁复发髻。凤冠置于一旁,珠翠累金,在烛火下流转着冰冷光泽。
竹语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正红蹙金绣鸾凤嫁衣展开,衣袂铺陈,如泻了一地流光溢彩的血。嫁衣是礼部按制赶工,昨日才送至府上,尺寸分毫不差。
“小姐...”竹韵站在一旁,看着镜中盛妆之下更显清冽的眉眼,声音有些哽咽。
江渺月自镜中看她一眼,心中一软:“大喜之日,可莫要掉泪。今日之后,须唤我太子妃了。”
竹韵忙点头抹泪,和竹语一同为她披上嫁衣,层叠的锦缎带着寒意贴上肌肤,沉得江渺月微微蹙眉。那上面用金线密织着鸾凤和鸣的图样,每一针每一线,都是皇权的威仪与束缚。
梳妆毕,她起身。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凤冠沉沉压在鬓间,步摇垂下细密的金穗,随着她的动作泠泠作响,牵制着她不得不挺直背脊,维持最端庄的仪态。
裴氏这时踏入房中,身后跟着两名手捧锦盒的嬷嬷。
她今日穿着格外隆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行至江渺月面前,执起她的手,将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放入她掌心。
“此去东宫,望你谨言慎行,恪守妇德,莫要辜负了太师府对你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裴氏语声温和,眼底却是一片疏冷审视,“今日以后,你是太子妃,我为臣妇,这玉佩,也算全了你我一场母女缘分。”
江渺月指尖触及那玉佩,只觉一片滑腻的冰凉,然而难以压下内心炙热。
她早已等候这一刻太久,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这样不真实,可无论怎样,从此以后,即便太师府如何不看好东宫,裴氏也理应在她面前夹起尾巴才是。
她微微屈膝,试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应声道:“谢夫人,渺月谨记。”
6. 凝眸
吉时将至,喜乐声自府外隐隐传来,越来越近,喧天震地,几乎要掀翻这汴京城积雪的寂静。
竹语与竹韵扶着江渺月一步步走出望秋阁。
廊下红灯高悬,映着皑皑白雪,红得刺目。
腊梅寒香被风卷着扑入鼻尖,清冽一如她此时此刻心境。
行至前厅,拜别父母。
江崇晟端坐于上,面色惯常,只在她行礼时,不动声色一顿,终究只化作一句:“去吧。”
她俯身,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喜帕落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这困了她十余年的江府。朱门深院,雪色凄迷。
作为太师府弃子也好,在幽深宫墙内被卷入新的纷争也罢,都从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事,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此之间,握紧命运的线。
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裴行琛早早地候在外庭,看她走来,轻声唤:“渺月。”
她隔着绢绣的喜帕,隐约瞧得见他笔直身影,将手轻轻放在他小臂上:“表哥有劳了。”
裴行琛身形微顿,缄默不言,一步一步为她引路,出江府,上花轿。
待轿帘垂落,隔绝天光与喧嚣。
轿内空间逼仄,唯有嫁衣的窸窣声和着自己清浅呼吸。她端坐着,眼前是一片无边的红。轿身微晃,启程往那九重宫阙而去。
长街两侧,人声鼎沸,水泄不通,百余禁军在仪仗侧方维持秩序,许多百姓自商铺酒楼廊回廊,倚着朱栏下望,只为一睹太子妃仪容。
欢呼议论与礼乐声争相将她这叶孤舟淹没,独剩她于这片鲜红寂静里,阖上眼。沉沉往事,浮光掠影般袭上心头。
逾时,轿身猛地一顿,江渺月从假寐中惊醒。
外界喧哗骤然变调,喜乐戛然而止。
隆隆马蹄自远处踏雪而来,愈渐清晰,似闷雷滚滚,震颤,震颤。
她发间的步摇随声浪微晃,心绪百转间,听见有人高声喊道:
“有军闯城!快护驾——!”
一时间,兵刃出鞘,竞相狰鸣,人潮哭喊逃窜。
江渺月一把将喜帕扯下,撩开帷裳边角一探,只隐约见得浩浩汤汤的仪仗在虹桥上停滞不前。
“竹语,竹韵!”
耳边混乱如潮水席卷,她透过缝隙四下搜寻,没看到两人踪影,心中忐忑,往前望去,只略见得顾砚舟于白马之上持剑欲战的背影。
是何人,竟敢在京城重地如此胆大妄为,还择此东宫大婚之日,难道意图谋反?
莫非是四皇子?可今日禁军戒备森严,此行绝非明智之举。况且那边风吹草动,顾砚舟不会没有察觉,又怎可能放任?
但若是漠洲军,边境至京城,数千里之远,行程日久,层层关守,怎会竟无一人上报?
........
如此诡谲蹊跷!
在她心乱如麻的顷刻之间,一阵疾风猛然掀起整片帷裳。
虹桥之上,汴京长街狼藉景象倏然完整地撞入眼帘。
在那一片兵荒马乱和火红仪仗之中,一人身骑青骓,玄甲黑袍,长驱直入,与花轿擦身而过。
风雪翻飞间,他似有所感,侧首望来。
隔着漫天雪沫与惊惶人潮,她的目光,不偏不倚,正正撞进一双凤眸之中。
清冷颜容,遗世独立,眉目间的不可一世,掩不住,贵胄天成。
四目相对之际,是从未感知过的惊心动魄。
她惊诧眼神中,警惕与审视,直取他眸中野心。
只此一眼,只此一瞬,轿帘那般自然地随疾风落下,再度隔绝内外。
江渺月娥眉紧蹙,靠在轿壁上,呼吸失衡。
透过人潮喧哗,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中,心正如擂鼓般跳动。
-
无人禀明情况,她作为新娘子此时不能下轿,自然只能在轿上干等,而那支军队似乎也没有烧杀抢掠的意图,大部分只在街道两侧压制住禁军,仅有一支许是其精锐之师,跟在方才那人身后,直直地穿过虹桥,奔宣德门而去。顾砚舟也携湛言策马追去,走时吩咐了侍卫围在轿边看守。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蹄声落,有人在轿边压低声道:“太子妃娘娘,漠洲军入宫,婚礼恐怕不能按制举行了,太子殿下命属下先护送娘娘回府。殿下还让娘娘宽心,娘娘的两个丫鬟被人流冲走,如今安然无恙,已命人送回去了。”
是湛言,虽已有猜测,可听到漠洲军三个字时,她仍是眉心紧拧。
燕朝腹地竟有漠洲军擅闯,在此之前无人禀明,若黎明百姓得知,岂非天下大乱?
早知四皇子暗中勾结漠洲,却不曾想叛乱会如此之近,看顾砚舟的样子,此事定在他意料之外。
莫非那人是......
她心中已有答案,还是轻声问:“为首的人是谁?”
“漠洲上将军,潋。”
_
夜幕将近,行云厅内,江崇晟来回踱步,裴氏站在一旁宽解道:“老爷,莫要急坏了身子。”
“如今漠洲军前脚进城,淳儿后脚便被禁军押走,宫里到现在还没个消息传出来,我怎能不急?”江崇晟用只有二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完,对着庭中家丁一挥袖,“来人,快驱车送信给柔嫔,问问宫中情形到底如何了?”
家丁上前跪礼道:“老爷,奴才方才已出去瞧了,宫门禁闭,有军队驻守,怕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了。”
“再去看看!”
“是。”
倩影这时自庭外而入,至室内,江崇晟挥手命人将门掩上,压声道:“你可得了你五弟的消息?”
江渺月已将嫁衣换下了,卸去凤冠仪容,脚步也轻松许多,见江崇晟焦急面色,心下了然。方才回到望秋阁,竹语竹韵已将发生的事告知了她,而她这个与漠洲军擦肩而过的女儿,方踏进厅内半步,江崇晟便忙着问她江逸淳安危,心中觉得讽刺。
她垂眸,不加掩饰道:“方才回府路上,太子殿下的亲信告知女儿,四皇子同漠洲暗中勾结,里应外合,这才使得漠洲军得以入我腹地。五弟等人与四皇子结党营私,现在一同关押在临华宫中审问。”
“什么!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子...”江崇晟大惊,顿感一阵晕厥,靠住椅子扶手瘫坐下来,“真是要变天了......”
一直静默在旁的裴氏此时也顾不得惊讶,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一边朝身后的潘嬷嬷道:“快命人盛杯热茶进来。”
良久,江崇晟缓了口气,看着站在眼前却如同置身事外的江渺月,问道:“月儿,可有什么法子?”
江渺月心中冷笑:“自然是没有的。”
江崇晟深吸一口气,决意般开门见山道:“罪诏未下,是否涉及谋反便还未盖棺定论,就当是爹爹拜托你,以你如今身份地位,托太子殿下为你五弟辩解说情,说他不过年少无知受了蒙骗,并未实质参与此次事件,便只是一句话的事。”
“女儿和太子尚未拜堂,怕是于理不合。”江渺月状作踟躇道,“且五弟结党一事人证颇多,信件来往的物证也都被扣下了,不如父亲还是另寻他法吧。”
“你!”江崇晟怒而拍案,“你可知你弟弟若出了事,整个太师府都会跟着遭殃,于你究竟有何好处?我将你嫁给太子,未来自会享尽荣华富贵,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父亲此言差矣,赐婚乃圣意,实非父亲可左右之事。”
“混账!”
江崇晟指尖颤抖,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报——!”
江渺月轻蔑一笑,瞥一眼旁边面色铁青的裴氏,还没开口,便听见家丁在门外大喊:“老爷,宫里的王公公来了!”
江崇晟身形猛地一震,由裴氏扶着站起身来:“快请进来!”
待进行云厅,王公公一甩拂尘,手握诏书,神色也不见得沉稳,声音颤抖着:“太师爷,请听诏吧。”
一干人等跪在厅内,直到王公公清了嗓子,读道:“诏曰:朕德薄愆深,致生逆乱。四皇子顾景珮阴结漠洲,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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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储君之位;太师江崇晟之子江逸淳、礼部侍郎薛文禹之子薛衡.....等人,世受国恩,竟附逆党,引狼入室,致使漠洲铁骑踏破京畿,惊扰宗庙,祸乱百姓。其罪滔天,人神共愤......”
“朕念在太师辅佐多年,忠心耿耿未有逆反之心,且太子与江家嫡女喜结良缘,遂免去抄家之罚,仅着革去江逸淳一切功名爵赏,押入诏狱,交三司会审。太师教子无方,纵容祸端,罚俸三年,闭门思过。当以此为鉴,恪尽忠贞。”
江崇晟惶恐之至,只得跪拜:“臣谢陛下宽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师爷,还有一份告天下之诏。”王公公踌躇片刻,从袖中拿出那份诏书,缓缓展开。
江崇晟疑虑丛生,姿势未改,头往下压了几分:“臣洗耳恭听。”
“朕闻乾坤有序,血脉攸关。第九子忱川,乃朕之骨血,皆因国事流离,实乃国憾。今既归京,复其本名谢潋,序齿列班,载入玉牒,告于宗庙......”
“九皇子天资英毅,文武兼资。于叛乱之际,率义师入京靖难,匡扶社稷,其功甚伟。朕心甚慰,念其才德足以担天下之重。”
“值此多事之秋,朕体抱恙,恐怠于朝政。为固国本,安天下,特晋九皇子为摄政王,总揽朝纲,监国理政。内外诸司,悉听节制。凡军国要务,皆由摄政王决断,而后奏闻。”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王公公手微微抖着,将诏书卷起,“太师爷,请起吧。”
此话一落,惊碎一室冷寂。
江渺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崇晟和裴氏还在惊骇中怔愣未起,她便已咽下其中含义,任凭复杂心绪在胃里翻滚了。
潋...谢潋...谢忱川。这几个名字在她齿间无声碾过。
他竟是那名已故镇国大将军谢旭的养子,也是六年前坠入悬崖,生死不明的九皇子,谢忱川。
犹记当年,在谢旭因谋反之罪而被当场抄家处死时,禁军从谢府搜出前朝公主委托之血书与玉佩,血书上字字句句,坐实了谢忱川实为皇帝第九子的身份。
彼时,谢旭麾下副将携他逃出京城,一路西下,禁军即刻追去,数人亲眼于剑门关处,见他纵身跳入悬崖,寻到尸首后,才回宫复命。之后皇帝下诏,厚葬九皇子,举国同哀,令宗室服丧一年,官员三月。
这些事,整个燕朝上下皆有耳闻,可谁知,这六年间,他竟活了过来,还当上了漠洲的上将军。
此人如此深不可测,远在别国,就已渗透朝堂,一朝回京,竟在转瞬之间权倾朝野。
这件事对于旧部朝臣而言无异于天打雷劈。当日起,皇帝以身体抱恙为由罢朝,于福宁殿中闭门修养,除钦天监监正周胥外,概不见人,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却无从面圣,自然也无法谏言。
宣政殿。
人着蛟龙云纹玄袍,青丝束成马尾,此时正轻蔑坐在龙椅之上。
“九弟真是好手段,竟布了这么大一盘棋。”顾砚舟喜服未褪,素身立于殿中,冷冷望向谢忱川,“只是朝中盘根错节,外人来看,九弟此举无异于谋权篡位,恐难以服众。”
“本王何须服众。”谢忱川把玩着御案上的玉玺,眼都未抬,“太子殿下监国日久,却让逆党勾结外敌,兵临城下。若非本王篡此一位,此刻你还有命在此与本王论服众?”
“况且,圣旨之上墨迹未干,清清楚楚写着本王救驾有功,皇兄既已听了诏,还须慎言。”
他将话说得这样挑不出毛病,若不是顾砚舟知晓内情,还真会以为他是赤胆忠心之臣。
顾砚舟皱眉,没再继续方才话题,转而问道:“顾景珮一党你待如何发落?”
“勾结外敌,其罪自然当诛。”
顾砚舟犹豫道:“太师府可暂不作处置。”
似是忽然想到什么,谢忱川抬起凤眸,戏谑目光直锁顾砚舟的冷眼:“差些忘了,今日是皇兄大婚之日。”
那一瞥水冷凝眸,蓦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7. 礼器
一连好些天,汴京城气氛诡谲。
一来,大年将近,城中张灯结彩,酒楼客栈人满为患,热闹非凡。禁军在桓表上张贴圣诏,在平民百姓眼里,九皇子是那日自民间归来,平定叛乱的英雄。皇帝抱恙,自然将托付江山于他。
二来,皇帝不知究竟是真的宠信,还是畏惧他这个诈尸的第九子,放任新党渐渐渗透朝堂。
太师府为率的三皇子顾斐玉一党风光不再,其生母皇后如今代皇帝垂帘听政,却无权在朝堂之上干涉政见,委实傀儡而已。
六皇子顾澄烨远在九原,至今下落不明,四皇子顾景珮私结外敌谋反之罪成立,诏曰于年后问斩,同党连坐,而他的外祖父徐大将军,被借以护驾失职罪名,收回十万兵权,短短几日,徐家就此败落。
如今仅剩太子顾砚舟还能与新党抗衡三分,其幕后支持者也渐渐浮出水面,是江渺月早已料到的,太傅孙越。
据她所了解,此人一向与江崇晟明里交好,暗中不合。早在盐铁改革一事上便已生分歧,这两个老狐狸虽面上不言,任凭党羽在朝堂上争得水深火热,自己则作壁上观,然私底下却各自上赋请奏,唯恐失了圣心。两党各执己见,致使改革搁置今日也尚无定论。
天子朝堂,有时竟比儿戏还儿戏。
太师府中也并非宁静祥和。江逸淳尚被扣押在刑部,江漪柔得了特许回府省亲,这两日都待在疏影阁中安抚蓉姨娘。
裴氏对此很是不悦,长女回府,不给她这个主母请安也就罢了,总待在姨娘院里又算怎么回事,自然变着法儿地往疏影阁那边送东西,以示提醒,可江漪柔偏不上道,裴氏气打不出一处来,寻了些莫须有的罪名,罚了一干下人。
这些日子,江知浅总跑到望秋阁院子里来陪江渺月解闷,一张小嘴见到她的三姐姐便说个不停,什么果子呀蜜饯的,又什么话本啊说书的,像个小麻雀似的,说到自己想要学骑马射箭驰骋草原时,被侍候她的丫鬟兰芷慌忙打住了。
晚些时候,顾砚舟送来帖子,说婚礼待江五公子发落后再议,但无论如何,他都会娶她,合八字入宗庙,她已是名义上的太子妃。
腊月二十三日,难得晴天,万里无云。
晨光透过雕窗窸窣落在书案上,这几日不便出门,江渺月便把山河舆图志看了个大概,又研究起早前市集上淘来的几本医书,读了半晌,仍有不解之处,嘴中喃喃有词,最后一敲脑门,转而翻起棋谱来。
不多时,江崇晟派了人来庭外候着,她命竹语对外称身体不适,将人打发走了。
不过又是来劝她为江逸淳说情的,江渺月摇头,江崇晟一向精明于世事,怎么事到儿子头上倒显得蠢笨了。如今他虽被罢朝一月,可耳目仍在,不可能不知谢忱川已经握住朝政命脉,纵使顾砚舟仍有太子之名,实权也不见得在谢忱川之上。
与其让她去求太子,倒不如先想想自己当下尴尬立场,如何弃车保帅。
门外又有人来报,江渺月瞧了眼,正打算再度让竹语回绝,却见竹韵一路小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端起茶盏猛灌一口,道:“小姐,是宫里派人送东西来了。”
江渺月微顿,顾砚舟又送东西来了?
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理应忙于应付才对,实在想不到还能从哪儿剥得出闲情,又往她这儿塞东西。
且太师府地位不如以前,已非顾砚舟最大威胁,更无需再作示好。
竹韵喘一口气,接着说:“是,是九皇子赏赐的,还特意下了帖子,邀太师府举家参加贺春宫宴,老爷和夫人现正在行云厅谢礼。”
竹语道:“这可奇了,虽说每年贺春宫宴都会传圣谕,可眼下老爷还在罢朝,九皇子怎么还特下邀帖?难道是要赦免太师府了?”
“那真是太好了,小姐终于可以不用天天在府里闷着了!”竹韵朝外面招手,只见一侍从端着个木匣往里走来,“小姐你看!”
江渺月微顿,没说话,目光淡淡看向木匣。
这些日子受过的赏赐屡见不鲜,自然也没抱什么好奇之心,只是谢忱川此举蹊跷,让她猜不透用意。
皇帝尚闭门不出,此时举行宫宴,满朝官员却不得不因御诏奉命庆贺,着实诡异得很。
竹韵将木匣打开,只见匣子里静卧着一把镔铁弯刀,刀身寒光流转,纹路如凝结星河,尽显西域风情。
竹韵惊呼:“这怎么是一把刀?”
江渺月合上棋谱,走近一看:“这是一把裁纸刀。”
刀柄由墨玉制成,雕花的皮质刀鞘,精美之至。她指尖触及其冰冷锋刃,此物,既是文具,也是件趁手的凶器。
“九皇子怎么送这个?”竹韵不解,“二小姐和四小姐那边都是些镜子香料的,咱们小姐分明是他嫡亲皇嫂,却怎么送把刀来?”
“竹韵,别说了,上头自有用意的。”竹语轻轻拽她袖子,又朝江渺月问,“小姐,要收起来吗?”
“不必,带在身边吧。”江渺月合上匣子,忽地想起什么,转而吩咐道,“竹语,去一趟城南金匠铺。”
-
正月初一,贺春佳节。
天际方才泛起鱼肚白,火红爆竹响彻云霄,新年既至,街上人人面露喜色,垂髫小儿唱起贺岁歌谣,好不热闹。
府外,车马一早备好,江崇晟整装待发,府上一众人紧随其后,趋步上车启程。
车厢内,沉水香的青烟袅袅。
江晚宁借着柔嫔的光,也一并前往,此时和江渺月坐在一间车厢中。
“三妹妹今日怎么如此素净,这区区一支金钗,可是瞧不上东宫那些赏赐?”江晚宁打量起江渺月装扮,手拂过自己满头珠翠,唇边冷笑,“倒是显得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江渺月面不改色,回道:“宫中庆宴,贵在端庄得体,而非争奇斗艳,若因衣着艳俗招来轻浮二字,倒教外人觉得江府教女无方。这些吴嬷嬷也曾说过的,二姐姐想必是忘了。”
“你懂什么,这些都是我姐姐从宫中给我捎的,这御赐玉簪岂是俗物?你果然不识货得很。”
竹语声音自车外传来:“二小姐,三小姐如今身份有别,还请谨言。”
“嘁,你们家小姐还没跟太子拜堂呢,有什么别,现在还不是得跟我坐同一辆马车?”
恰在此刻,车轮碾过碎石,车厢微微一颠。江晚宁一惊,手边那盏热茶应声倾倒,褐色茶水眼看就要泼溅到江渺月裙裾上。
霎时间,江渺月手腕不着痕迹一抬,宽大袖摆一拂一引,那茶水大半便泼在了空处,只在她袖口染上几滴深色水痕。
她垂下眼帘,看着那水渍,轻轻掸了掸,语气依旧平淡如水:“妹妹还是坐稳些好。到时宫中舆驾可不比自家马车,由得人随心所欲。万一在贵人面前失仪,你我都担待不起。”
江晚宁似是心虚,斜睨她一眼,压声骂道:“装腔作势。”
一路上,江晚宁不再说话了,寻得清净,江渺月便也靠在后枕上闭目养神。
车至宣德门下,缓缓止行。
江渺月掀开车帷,只见江崇晟待内侍放好脚凳,下车对迎上前的老内官,抚须颔首道:“申公公。”
“请太师爷换舆。”申公公俯身恭敬行礼,遂拍拍手,唤后方太监抬来软轿。
江渺月方着了披风站定,便用目光去寻江知浅的身影,瞧见小姑娘打着哈欠,迷迷糊糊随裴氏下车,知她定是没睡醒,便唤了竹语送去薄荷蜜饯。
她踏上轿蹬,却听申公公笑着唤她:“江三小姐...太子殿下特赐步辇,请您升辇。”
她动作一顿,见仪门洞开,一驾金顶红栏,四角悬着龙凤金铃的步辇,由八名身着东宫服制的太监稳稳抬出,肃静无声停在前方。
“有劳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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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
江晚宁见此,立在原地,像被钉住了双脚。方才扶着软轿帷幔的手,此刻死死抠进了掌心柔软的衬布里。直到身旁的瑞雪小声提醒,她才猛地回过神。
御道两侧,内侍婢女见步辇便齐齐行礼,江渺月略感不自在,抬眼往上看,晨光刺眼。
她头一回见识到,在这高墙之内,天是这样狭小逼仄。
步辇于集英殿广场稳稳落定,后方软轿随之依次止步。江渺月侧眼望去,见其坐落于玉阶之上,飞檐斗拱,朱漆殿门大开,殿内金碧辉煌,奢靡之至。
偶尔传出谈笑之声,听起来,朝中官员与家眷已到了一些。
下辇,内侍官高声唱报:“江太师及家眷到!”
几人踱进殿内,站定,朝上座二人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九皇子殿下。”
“起来落座吧。”
开口的是谢忱川。江渺月抬眸,见他姿态倨傲,指节微曲,轻抵下颚,目光自高处落下,在她身上停住。
眼底幽深,让人猜不透他内心所想。她蓦然忆起虹桥之上那一眼,心惊之余,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江崇晟回道:“谢殿下。”
一入席,江崇晟便与周遭同僚高谈阔论起来,言笑晏晏,左右逢源,而裴氏也带着江知浅和江晚宁端坐女席间,与诰命夫人话起家常。
江渺月正抬了步子跟上,听顾砚舟往下走来,唤道:“渺月。”
她侧身行礼,被人一把扶住,柔声说:“过来坐。”
小步随顾砚舟至上座,还未坐定,便听见旁边人悠悠道:“皇嫂可喜欢本王选的礼物?”
江渺月眸色未改,瞥过他,答:“九皇子殿下费心了,礼器无瑕,我代家中两位姐妹一并谢过。”
谢忱川眼中探究之意太过明显,仿佛欲将她灼穿,她不露声色侧过身避开,半面对着顾砚舟。
眼前案上玉碟金盏,美酒佳肴,而她已是前胸贴后背,顾砚舟朝她面前推了一碟糕点,笑说:“九弟的那些小玩意儿,孤只有西域小国岁贡时才得以一见,自然稀奇得很。”
这话乍一听是夸赞,仔细一想,倒像是话里有话了。
谢忱川却仿佛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道:“皇嫂喜欢便好。”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唱报穿透喧嚣,满殿灯火人声顷刻安静下去。众人离席起身,垂首恭立。只见一位身着深青翟衣,鬓发如银的老妇人在宫人簇拥中,缓步而入。
而她身后还跟了一位步履娉婷,明眸皓齿的妙龄少女,定睛一瞧,正是盛名在外的嘉懿郡主,闻朝雪。
江渺月是知道她的。她是太后的侄孙女,自小在宫中长大,受尽宠爱,皇帝亲赐封号,其待遇丝毫不逊于公主。
有传言道,她五岁时在御花园中与宫女嬉戏玩闹,不慎撞到世间珍稀的乌木金丝楠,当即哭闹不休,为哄她高兴,皇帝便命人将其砍断,如今御花园里断木犹在,截面处金丝流转,足可见其盛宠。
京城女眷之中,不少世家小姐为投其所好挤破了头,只为能与她结为闺中好友。
二人在众人行礼中,落座于珠帘后,席间众人复又谈笑风生,热闹起来。
约莫半柱香,大殿之内但见珠环翠绕,冠盖云集,除帝后二人外,再无虚席。礼官禀报后,殿内歌舞声起,江渺月往下一扫,瞧见裴行琛在下座正朝她这边看。
如今身份不似以往,她略一点头,便移了目光。
一曲毕,身后传来人如珠声线:“太后娘娘,那不是您一直在找的金鸾钗吗?”
声音不高不低,偏偏落到众人耳里,引得满座宾客皆侧目而望。
透过珠帘,只见闻朝雪素手指向江渺月云鬓之中,那支仅有的,华光灼灼的金钗。
江渺月从容掩面饮一盏错认水,嘴角微勾。
终于来了。
8. 练鹊
“江三小姐,这钗可否借我一看?”
闻朝雪撩开珠帘,端步而来,见她眉眼俏丽,神色柔和,仿佛只是为表关切。
江渺月正准备起身回话,便听顾砚舟道:“宴上灯火晃眼,嘉懿郡主定是看错了,渺月此前从未入宫,又怎会有太后娘娘的金钗?”
闻朝雪微怔,随后翩然一礼:“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朝雪也愿相信江三小姐清白。只是......”
她望向珠帘后的太后,踌躇道:“只是这金鸾钗举世无双,实乃太后娘娘心爱之物,是娘娘当年入主中宫时,先皇亲自为其绘丹青,再命人打造的。”
“娘娘早在那时便说过,欲在百年之后将钗子赠予皇后娘娘,使其得以与凤印一起代代相传,遗失之后,娘娘神伤了许久。”
“江三小姐从未入宫,自然不假,可正因她未曾入宫,如今头上却戴着与太后旧物一般无二的钗子,岂不更显蹊跷?今日乍见旧物,朝雪一是为娘娘欣喜,二是......也怕万一有所闪失,令宝物再次蒙尘。”
“既然太子殿下说宴上灯火晃眼,为了江三小姐的清誉着想,不如就近一观,当场验看,若果真不是,正好可还江三小姐一个清白,也免了日后小人借此非议。不知江三小姐意下如何?”
这套话说得无可挑剔,看似是在问她,实则将她架在原地,非要她自证清白了。
江渺月从容起身,见太后点头道:“验看一番也无妨。”
她自发间缓缓抽出那支金钗,放到一旁宫女手中木案上,奉给闻朝雪。
众人自屏息凝神,见闻朝雪将钗子捏在指间,端看一会儿,放回后,颦眉说:“江三小姐,我并非要令你难堪,只是这钗......”
“鸾凤绕钗身,点翠于翎羽,的的确确,是太后娘娘遗失那支。”
话音落,四下一时间炸开了锅,席间议论声起,江渺月尚未开口,江崇晟在众目睽睽下走到大殿中央,惶恐下拜:
“禀太后娘娘,臣认为这一定是弄错了,月儿她自小从未进过宫,也未曾见过娘娘尊容,且自赐婚圣旨以来,宫中来的赏赐繁多,物件往来冗杂,或有疏忽遗漏,还请明鉴。”
裴行琛从一开头便眉心紧拧,自是坐不住,不顾身侧人反对,自席中两下行至江崇晟身侧,一同拜道:“裴某也认为渺月表妹自小品性高洁,断不会行此偷盗之事,请太后娘娘明鉴。”
“那依太师爷和裴世子的意思,是觉得负责清点的内侍省宫人做了手脚,还是皇上和太子殿下赏赐时,误将太后娘娘的金鸾钗写入了礼单之中?”
闻朝雪字字玑珠,不容辩驳,惹得江崇晟身一震,伏得更低:
“臣惶恐,此自然绝非皇上与太子殿下之举,臣绝无此意!”
“如此,那便是宫人之失了。”闻朝雪得到太后首肯,遂一挥袖,命道,“来人,去内侍省,将之前负责清点御赐之物的宫人都带过来,逐个问责。”
顾砚舟眉头深锁,知此事无解,看着冷汗如雨的江崇晟道:“太师爷,裴世子,先起来吧。”
“臣谢太子殿下......”
江渺月眸光淡淡,看完这一切,任凭座下数双眼睛上下打量她,缄口不言。
江崇晟最怕的是连累太师府,若她因此受罚,更会断了江逸淳赦免的希望,故这般维护,不见得有几分真情。裴行琛念着儿时情谊为她辩解,她自是心间一暖。
而闻朝雪......
她一瞥上位亭亭而立的少女,心底已然明白此次构陷到底为何。
自金鸾钗出现在催妆礼中,她便细细想过了,她一向行事低调,不曾与谁结交,更从未与谁人有何过节,而江晚宁和江漪柔自然也不可能蠢到为害她赌上江府之命。
作梗之人此举无它,定是不满她与太子的婚事,为给她安上一个贪图荣华富贵,帝后尚在却觊觎中宫的罪名,以此引得太后盛怒,便叫她被人唾弃,毕竟皇室是绝不可能容忍如此一个狼子野心的太子妃。
若是婚礼之前,那便可以此请旨将赐婚作废,若是成婚之后,也可借此打压羞辱。
今日引蛇出洞,更让她确定了这般推测。
闻朝雪自小在皇宫长大,与顾砚舟应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她却不知,这场婚事不过是一场交易,原不值当她想方设法祸害。江渺月蓦地心生怜悯。
她略一侧眸,才发觉谢忱川正凝着她,眼中戏谑笑意不加掩饰,俨然一副坐观好戏的样子。
她眉梢微跳,此人......着实乖戾难懂。
半柱香左右,内侍省四名宫人既到,站在殿内,齐齐行礼。
殿内寂静,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在这四人身上。闻朝雪端立其间,眼风如刃,刮过四人惊惧的脸:
“御赐至太师府的礼单物件,由你们内侍省经手,每一道流程都需记录在册,经多人核对。你们且如实回话,在归档之前,可曾见过这支金鸾钗?”
管事太监伏地道:“回郡主,奴才们严格按照章程办事,所有赏赐皆登记造册,入库出库均有记录,奴才......奴才确不曾见过金鸾钗!”
“你们可得仔细想了,此钗是先皇赠予太后娘娘之物,若事后查出是谁动了手脚,掉脑袋的不仅是自个儿,连带着宫外的家人也得跟着受罚,轻则流放,重则...抄家。”
她将抄家二字咬得极重。
扑通一声,站在最左侧的小太监猛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如雪,浑身颤抖哭道:“奴才该死!是......是江三小姐......那日奴才奉命给太师府护送聘礼,箱子抬进江三小姐的院子后,正准备退下,她的贴身丫鬟便叫住了奴才...”
他涕泪横流,仿佛悔不当初:“那丫鬟塞给奴才几锭金子,说...说江三小姐久闻金鸾钗盛名,心中向往,嘱咐奴才想想办法,将此钗调换出来。还许诺道,待她来日正位中宫,定不忘奴才今日之功,必会安顿好奴才的家人,让奴才升官发财......”
“奴才......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想着在内侍省当差,左右行事方便,就....就鬼迷心窍地应下了,后来趁着清点之便,偷偷将金鸾钗混入了送往太师府江三小姐阁中的赏赐里......”
“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求太后娘娘开恩!求郡主开恩!”
顾砚舟遂拍案而起:“满口胡诌!”
小太监动作未停,只一个劲地磕头,重复着那句开恩。
咚。咚。咚。
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重闷响,回荡在大殿内,间隙可见小太监额头上已鲜血横流。席间沉寂片刻,又沸腾起来。这下,竟比刚才还要热烈。
江渺月微垂眼帘,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人证物证,连同那看似合情合理的贪婪动机,环环相扣。此刻,在所有人的眼里,她是那个太子妃之位还尚未坐稳,便已急不可耐地将手伸向中宫权柄,窥视凤位的狂妄之徒。
这盆污水泼得何其精准,又何其恶毒。要玷污的不仅是她的清白,更是她立足东宫乃至整个皇室的根基,一个被认定对后位怀有觊觎之心的准太子妃,必将成为整个后宫乃至朝堂的靶子,寸步难行。
闻朝雪眼含痛惜回头:“朝雪知太子殿下护爱心切,可毕竟人证物证俱在,饶是朝雪心中不忍,也无法再为江三小姐开脱了......”
江渺月听罢,自席上而下,与她并肩,却不看她,朝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请听臣女一辩。”
太后看着她,沉默片刻,才道:“准。”
“谢娘娘。”江渺月正了身,回过头转向众人,“暂且先不论此钗是否为太后娘娘的金鸾钗,我有两点疑思,想问问嘉懿郡主。”
闻朝雪扫过她的脸,犹豫道:“江三小姐有何疑思,但说无妨。”
江渺月于是娓娓道来:“其一,若臣女有心私藏金鸾钗,在此宫宴众目睽睽之下,臣女为何要独独将其佩在发间,引人瞩目?”
“这...许是江三小姐觉得外人不知,见了还可以太后赏赐之名以示威仪,却恰好被我看到......”
江渺月没作理会,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太监,继续道:“其二,金鸾钗固然金贵无比,内侍省无品级的小太监,又有何资格能进太后娘娘的寝殿,将其调换出来?”
“内侍省掌管宫廷事务,本就可在后宫之中畅行无阻,被利益熏心而偷溜进娘娘寝殿,这也不足为奇...”闻朝雪眸色一动,辩道,“再说,宫中人员繁杂,有心者自然也可以托人行事。”
江渺月回道:“若是偷溜,便可治太后娘娘宫中宫人看守不利之罪,若是后者,敢问是托了哪宫哪殿的谁?既要究其因,便要将这等子胆大包天,背主求荣的人连根拔起,以绝后患才是。”
她的声音不卑不亢,座下众人便也应声称是,闻朝雪眼睫轻颤,微微侧首,似在思量,云鬓间,步摇流苏随之轻晃,映着殿内灯火细碎流光:“江三小姐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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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是,只是这宫人既然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暗中交接,必然早已想好退路。”
“且无论如何,物证确凿,江三小姐还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
江渺月心中冷笑:“郡主,人证指认尚且疑点重重,而这物证,依臣女看,也并不能治臣女之罪。”
闻言,闻朝雪眸中一震,直直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那一双剪水秋瞳之中,是出奇的冷静。
所有人都目不斜视,等她下文,她抬了步子,怡然上前取过金钗,一面在手中端详,一面问道:“郡主可曾听说过练鹊?”
众人哗然,她自闻朝雪身后绕过,浅笑道:“其形似鸾鸟,状似凤凰,长尾且飘逸,小巧而娟秀,又名绶带鸟。”
闻朝雪神色一变,然不等她开口,江渺月便继续说:
“臣女自小爱涉猎一些志怪杂谈,曾在《南岭异物志》上,瞧到此鸟为梁祝化身之传,念其忠贞不渝的寓意美好,便在前些日子命丫鬟去城南巧珑轩,以此鸟为形,打造一支金钗,当时去巧珑轩定制的票据犹在,也有掌柜的可作人证。只是没想到,这钗子竟和太后娘娘的金鸾钗撞了样。”
她微微一顿,转向众人:“可纵使形貌再相似,鸾凤乃天家象征,威仪万千,尾羽如焰,翎羽参差,自有睥睨天下之姿。而练鹊虽形貌华美,终究是娇小玲珑的山林之灵,自然是不可与前者相比较的。”
声清犹如玉石相击,她安慰似地看向席间一直眼含担忧望着她的江知浅,辗转后,她行礼,将金钗双手奉予太后:“太后娘娘可再明鉴。”
闻朝雪玉面凝固,依旧闭口不言,一双眼死死盯着那钗,仿若唯恐生变。
太后身旁的宫女上前,自江渺月手中接过金钗,递到太后眼前验看。隔过珠帘,太后的神色瞧不太真切,只见她往前微微一倾,细细端详起来。
分明只是半晌,静默中,却好似过了几个时辰般漫长。太后缓缓靠回凤座,目光扫过江渺月,落在那支金钗上,又不动声色瞥了眼脸色微白的闻朝雪,声音听不出喜怒:
“原是如此。既是依古籍打造,又出自民间匠人之手,形制相近,闹出误会,也在所难免。”
众人恍然,方才座下还言辞激烈的人,此时全尽面面相觑,不再出声了。可这到底是误会还是有心为之,则都心照不宣。
闻朝雪方才脸上稍有挂不住,但复看向江渺月时,倒瞬间转为满面歉意,接过话道:
“江三小姐......太后娘娘既已明鉴,定是朝雪见识浅薄,一时情急,这才看走了眼。”
“今日原是我不够谨慎,险些让三小姐受了委屈,还望三小姐看在我关心则乱的份上,莫要与我计较才是。”
听“误会”二字,江渺月打心底里清楚,太后是护着她这个侄孙女的,自然也懒得去费神争个什么自讨没趣,福身道:“臣女不敢。”
说完,江渺月冷眸凝了她好一会儿,她眼中神色略显心虚,却也不避,与她四目而视。此般心气,着实令人佩服。
太后道:“此事既已分明,便到此为止。今日是贺春宫宴,莫要让一桩误会,扰了佳节雅兴。江三小姐博闻强识,心思灵巧,这是好事。只是往后,既是御前之物,样式还是需更为谨慎,避些嫌疑,也省去许多不必要的口舌。至于这个胆大包天的太监......”
太后凌厉扫向殿中央面如死灰,不断磕头恳求的小太监:“宫宴之上,胡言乱语,扰乱宫闱,其心可诛。念眼下正值新岁,暂关押到内侍省去,于年后杖毙,以儆效尤。”
只听他高声嘶吼:“太后娘娘开恩,不是奴才啊!不是奴才!太后娘娘!太......”
“拖下去!”太后一拍扶手,严声喝止,待人已被拖远了,复而道,“既如此,都回席吧,诸卿不必多作拘谨,宴会继续。”
话音落处,丝竹声适时响起,席间众人心领神会,纷纷举箸推杯,觥筹交错,仿佛方才的插曲未曾存在过。
歌舞交融,香烟缭绕,江渺月觉着累,便寻了借口,出去透气。
大殿外,她回身一望,宾客满座,眼花缭乱,没能寻到江知浅那小姑娘的踪影,倒看见座上有一空处,是谢忱川的。
他竟也离席了。
复回过头朝前望去,人可不正站在她面前。
修长身躯掩去身后的光,马尾因慵懒坐姿而微乱,却竟未能给他添半点柔和。
他轻声唤道:“皇嫂好生厉害。”
9. 装乖
江渺月眉梢一颤,谢忱川背着光,表情看不甚清,她心中腹诽这人性情莫测,便只一句带过:“殿下过誉了,方才不过是误会一场。”
“你明知闻朝雪是故意陷害,不必同我扮拙。”谢忱川环手,姿态闲散,见她眸中审视一如那日虹桥上,稍近一步,笑道,“皇嫂聪慧过人,但宫闱凶险,往后只会比今日更甚,我那草包皇兄护不住你。”
听他称顾砚舟草包,江渺月只作不懂状:“殿下此话何意?”
此时风过,他身后青丝划过弧线,几缕懒懒搭在肩上。有宫女推门,自殿内端案而出,碰见二人此景,倏然一惊,差点将食案打翻,急忙加快步子,装作没看见走远了。
谢忱川轻轻握住她手腕,往大殿左侧廊柱处一带,若无其事松开后,低声说:“皇嫂,我比皇兄,更能助你。”
他的声音很沉,暗哑中嵌一丝意味不明。江渺月心中诧异,却并不表露,面上淡定理了理手腕处微皱的袖子。
他这话倒是不假。
以谢忱川如今权柄,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了。
只是,他眼下既不需要忌惮太子,也无需牵制太师府,若无所求,这般乖张举动,莫非……?
她于是脑袋一歪,笑眼盈盈,迎上他的视线:“殿下要助我什么?”
莫非他想祸乱宗室以泄当年之愤?
谢忱川见她如此,一挑眉尾,将话说得那样轻飘飘:“你想要的绝非仅仅是太子妃之位,我可以给你更多。”
江渺月不作否认,眨眨眼说:“那殿下想要什么?”
谢忱川既不答,也不笑,凝着她,好一会儿,只从唇齿间撇下两个字:“你猜。”
他觉得她实在不适合装乖,面上分明笑着,却不达眼底,眸光如冷泉,泉上好似结了层雾,不让人看清,自然也不让人走近。
对峙间,有脚步渐近,谢忱川瞥过,语气淡淡:“有人来寻你了。”
江渺月闻言,随他视线侧眸。
雪白大氅,锦衣玉冠,步履翩然,正是顾砚舟。他方一见到二人,便大步流星直直走来。
这情形徒生一种微妙,江渺月不露声色往后退半步,从容行礼,却被人一把拉到身后:“九弟,宫中人多口杂,烦请自重,免得招致闲言碎语。”
他一面说,一面将大氅解下,将江渺月牢牢裹住。
江渺月抬眸,越过正低头认真为她系带的顾砚舟,只瞧得谢忱川半张脸,晦明晦暗,笑中带邪:“如今宫中事无巨细,都由本王说了算,些许闲言碎语又待如何,你们顾家倒是向来看重这些虚的。”
顾砚舟神色一沉,待系好后,为她理了理领子,如玉音色带了丝威严:“父皇虽恩准你不必改姓,可你别忘了,你也是顾家血脉。否则你眼下高位,又怎算得上名正言顺?”
风霎时转急,掠过三人,如汹涌暗潮席卷,一时间呼啸大作,竟重重拍打在朱漆殿门上,隆隆作响。
谢忱川马尾玉带晃荡,几丝鬓发拂过脸边,遮三分眉目,掩不住眼底骤冷,那是较风更为彻骨的寒意,饶是江渺月再处变不惊,心里也为之一颤。
她从那双眼里面,看见了恨。一如她八年来日日夜夜压在心底,强忍着从眸中敛去的那抹最是深刻,最是痛苦的恨意。
“本王以为皇兄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他语气好似轻描淡写,却无端让人心间一凉,“本王既想要,自不会让旁人拿了去。”
“史册向来由胜者书写,天下之姓亦是。皇兄还是先忧心自己吧。”
未等顾砚舟再言,他抽身离去,下层层玉阶,宽大玄色袖摆翻卷生风,不过片刻,便只留一点身影,渐渐褪去。
顾砚舟方回过身,看着江渺月若有所思的侧颜,以为她受了惊,喉结微动,化作一声轻叹:“可吓到了你?九弟长年在西境漠洲,那些地方民风野蛮,性子到底是顽劣了些,往后若他再寻你,你可命人告知我。”
“此处风大,回去吧。”
江渺月望着那点玄色,指尖在大氅的绒毛间微微收紧,颔首应是。
傍晚。
暮色四合,余晖尽褪。宫女们执长杆,将廊下与殿内的宫灯一一点燃。灯火次第亮起,映照整座宫殿犹如白昼。
整个下午,殿内歌舞笙箫已不知换过了几轮。江渺月倍感无趣,席间各家小姐围在一起谈笑,她本想去寻江知浅解闷,不料裴氏一直端坐其旁,且她现下又身份特殊,便只得打消了念头。
晚宴时,太后以年事已高,不胜折腾为由回宫歇息了,走前嘱咐众人尽兴为重,而闻朝雪自然也伴她离席,走时,还再次对她福身道歉,旁人眼里,看起来倒像真心实意。
瞥过一侧虚位,谢忱川一直没回来。
那时“顾家血脉”四字一出,他整个人如浸寒霜,俨然不似之前玩世不恭。
江渺月敛了目,心绪翻涌。
丝竹靡靡,酒过三巡,正当众宾举箸欲食时,乐师指法忽变。
清越雅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胡琴与手鼓。弦音铮鸣,似银瓶乍破,燥烈如沙漠热风,鼓点密如马蹄踏沙,带着说不尽的异域风情。
几乎同时,殿内半数宫灯毫无预兆地齐齐熄灭,光线骤然昏暗,引得席间一片低呼。
不过一息之间,灯火复明。
而在大殿中央,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队西域舞姬。为首那名女子,身披金纱,赤足如玉,额间一点朱砂痣鲜艳欲滴,眼波流转间,媚意浑然天成。她不等众人反应,便随着激昂乐声翩然起舞,腰肢柔软如蛇,金铃脆响,瞬间攫取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
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璇。
一舞终了,余韵未绝。那女子却不停歇,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赤足踩过光滑金砖,几步便旋至上座之前。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盛满琥珀色酒液的夜光杯,朝顾砚舟盈盈一拜,声音娇柔:
“奴唤作扶帘黛,奉主之命,特来为太子殿下献酒。”
众人心中不言自明,她口中的主,自然是谢忱川了。
她竟不等回应,便自顾自起身,将那酒杯稳稳地塞入尚在错愕的顾砚舟手中。
“主子说,太子殿下英俊非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主子将奴献给殿下,只求殿下不要嫌弃奴。”
说着,她屈膝,手欲攀上顾砚舟的肩。
“放肆。”顾砚舟侧身避开她,喝止道,“你们漠洲女子都是如此轻浮?”
扶帘黛缓缓收回手,不惊不惧,媚眼嗔道:“不管太子殿下嫌不嫌弃,奴已是殿下的人。”
数双眼看向此时波澜不惊的江渺月,猜测她这个准太子妃会作何反应。
然她心中生倦,叹今日事多,连眼皮都未抬,只饮杯中酒。
谢忱川此举,是当着满朝三品以上文武重臣,明晃晃地以献舞姬之名,在顾砚舟身边安插眼线,而他却不能拒绝。
而那些所谓朝中清流,又碍于谢忱川如今高位,敢怒不敢言,只敢低声谩骂。
此人果真行事高调乖张,一旦触了逆鳞便会即刻寻法子反击,惹不得。江渺月将金盏放回案上,掠过扶帘黛绝美容颜,心里不由称赞西域女子深邃眉眼,真真顾盼生辉。
顾砚舟沉默半晌,沉声道:“下去吧。”
这话便是默认了。
“是。”
扶帘黛答得尾音酥软,折纤腰以微步,随余下舞姬袅袅退去。
顾砚舟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江渺月也不扰他,待晚宴后,有人自外报烟火已备齐,请众人移步御花园一赏。
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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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从玉阶上眺望可见层层宫墙,座座宫殿在宫灯映照下,纸醉金迷,恍如盛世祥和。
至御花园廊桥之上,众人尚未站定,忽闻破空之声划过,一道流光直窜九天,在夜幕最高处轰然绽开。
倏尔,天际亮如白昼,璀璨如星倒映在整片蒹葭池上,波光粼粼,但顷刻之后,碎星般的火便簌簌滑落,未及坠地,便已湮灭在风中。
烟火骤起骤落,江渺月独倚钩阑,任寒风拂面,耳边欢声笑语模糊,只忆起那一年。
是江崇晟正要入京赶考的那一年春,潇湘平湖畔,苏氏怀抱着她,眼看烟火升空,璀璨耀目,祈愿江崇晟能一举入仕。彼时,一家人虽非大贵,倒也自在幸福。
往事恍然如昨,也一如烟火转瞬。
思绪翻涌后,她回过神,朝顾砚舟轻声问道:“殿下,永州户籍文书,现归哪个曹司管辖?”
顾砚舟闻言微怔,侧首看她:“户部左曹掌天下户籍,永州旧档应都存在架阁库了。若想看,明日让湛言去取来。”
“不必劳烦。”又一束花火绽开,她轻轻摇头,“不过随口一问。”
顾砚舟微顿,借此寻了个话茬子,柔声问道:“记得江太师是永州人士,永州可有什么有趣风俗?”
“记不太清了。”江渺月语气平淡,目光追着将散的烟火,“父亲入京前,我尚才六岁,只记得永州虽热闹,到底比不上汴京繁华,每日只在码头瞧着江上船只驶过,一艘接着一艘。”
顾砚舟点点头:“永州漕运虽不比江南一带,但因其地处南北运河中转之地,也是中原地区数一数二发达的了。”
“漕运......”江渺月细细碾过这两个字,想起小时候那条宽阔江水。
“怎么了?”顾砚舟稍加思索,蓦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母亲苏氏,可与永州苏记漕运有关?”
见她沉吟,他继续道:“当年苏记漕运风光正盛,漕船首尾相接,帆樯如林,可蜿蜒数十里,遮断半条江面。”
“但八年前,苏家一族却骤然隐退,无人接手,朝廷因此失了湘江以南三成漕粮转运,不得不启用当地官府特遣船帮。可地方官府贪污受贿,官员层层相护,这些年漕运屡屡出事,根源便在此处。”
江渺月微怔在原地,这些她此前从未听说。
八年前...苏记漕运......
心里莫名起了一丝凉意,她心不在焉回道:“原是如此.....”
顾砚舟见她神色不对,执起她的手,朝她宽慰一笑,语调温柔缱绻:“不必忧思,如与你母亲有关联,我会帮你查证。”
冰冷的手被温热覆盖,她感到不自在,轻轻将手抽回,礼道:“多谢殿下。”
顾砚舟手僵在原地,眸中一动,微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总是这样生分。”
方才一事还在与脑中回忆糅杂消化,江渺月只觉心潮起伏,飘忽不定,正琢磨怎么回应他,却看烟花乍停,而后一声尖叫自假山处,划破天际:
“啊!!!”
众人谈笑骤停,翘首以望。
一人指着那边人影,惊呼道:“那不是九皇子吗?”
江渺月顺着她指尖看去,只见谢忱川背影持剑,剑上鲜血如注。
他侧过身,悠闲地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接过身旁侍卫递去的手帕,擦拭起剑刃:“吵得要死,扰了各位雅兴,真是不好意思。”
擦完,他将剑收回身侧剑鞘,吩咐道:“往后宫宴不必再设烟火之仪。”
他的声音不重,却在这一刻,将这宫闱中虚假的祥和,连同她脑海不断浮现的陈旧回忆一并撕裂开,将她拉回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之中。
江渺月捏紧了袖中的手,一切机遇,她都会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