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来者,知可追》 第1章 钟与雀 陈伏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在家昏睡,他妈卫敏研究所加班,回到家一身疲惫,潦草地给自己下了碗面。 电视启动声音太大,卫敏被突然从黑暗里房间揉眼走出来的陈伏吓了一跳,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那不着调的丈夫没有按照约定带儿子出去过生日。 卫敏让他乖乖坐着看动画片,匆忙又进厨房温了两个荷包蛋,顺便给丈夫陈升打电话质问他,陈升被病人拖住脚,接到电话才想起这茬着急往家跑。 陈伏吃完卫敏那碗加了两个荷包蛋的临时长寿面,陈升才到家。 三天两头的争吵没有例外地在这一天刻消停,陈伏平静地听着他们顾前不顾后一味斥责对方的言语。 终于在“我们就不该结婚!”露出怪异犄角的时候,把装面的瓷碗推下茶几,四溅的汤汁儿将锃亮的大理石地板浇得淋漓,碎瓷片奉命嵌入就近的实木门。 父母房间的喊声仍行云流水地进行着,颇有种细水长流的味道,陈伏拉开防盗门,贴心地没再动平时使大力气才能关上的门,大步跑出去。 路过一楼,他没敢正眼看,然而老师刚开学在课上惊喜提醒过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朋友钟与雀还是跟了出来,怕被家长发现似的悄声呼唤他。 陈伏没回头,自顾自地走去两栋楼之外的娱乐设施区域,攀上秋千。 钟与雀指着生锈的铁秋千问道:“我能和你一起荡吗?” 陈伏默声垂眼往旁边挪地方。 两个小孩腿短够不着地面,秋千在风里一晃一晃地,钟与雀念了两遍他的名字,兀自咂摸出一点味儿,“是我妈看的古装电视里大臣服从君主的臣服吗?” 如果是那样那可太好了,陈伏想。 最好能像个咒语一样刻在他爸妈心里,陈伏没有排斥这个长得像女孩子一样的新同学兼旧邻居,“不是,耳东陈,三伏天的伏。” “三伏天是什么?”钟与雀伸出手掌,“你写给我。” “夏天最热的时候叫三伏,”陈伏伸出食指随意就着他白嫩的手心勾了几笔,学他说话,“你呢,是我妈看的纪录片里水里的鱼和天上的麻雀的钟鱼雀吗?” “不是,与就是我爸……”钟与雀听他爸妈说过陈伏爱吵架的爸妈,在心里直摇头,“就是我与你的与,雀是……雀就是麻雀的雀。” 他说完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确认:“你说得没错!”像在土里直直地插了根飘扬的旗杆。 陈伏半边身子抱着秋千的支撑架,漏了个笑,“好啦,我听懂了,钟就是你爸,雀就是你妈,钟与雀就是你。” “……是。”钟与雀有些懊恼,把手撑去他大腿上,凑近看他有没有伤心,接着听见陈伏低声发问,自言自语又像再问他这个小小学生,“爱情是什么?” 反正都是小小学生,问谁不是问,谁答不是答,钟与雀举起另一只手回答问题,还带举例子的,“这个我知道,我妈跟我讲过。我爱你你爱我就是爱情。” 我爱你你爱我也可以是亲情,陈伏看着他发亮的眼睛,不作声了,难以启齿似的,“争吵和背叛也算在里面吗?” 钟与雀气馁了,他实在没有陈伏懂得多,之后大了发现也没他深沉。 但争吵说的不就是陈伏他爸和他妈吗,那“背叛”指定也不是像爱情一样能让他妈妈说到就喜笑颜开的词儿,而他想让陈伏高兴,只能信誓旦旦地笃定道:“算。”然后自执一词道:“我爸有时候还让我妈流眼泪呢。” 陈伏没见过卫敏掉眼泪,心说钟与雀你妈是感动的吧,他腿疼没说出来,一看钟与雀把两只手都并到他腿上了。 钟与雀眼神坚定,有一种他肯定了什么,什么就是真的的天真,像一只可爱的幼年爬行动物——小狮子。 陈伏想了个招,“钟与雀你今天吃蛋糕没,蛋糕大不大?” “不大,很小。” 陈伏看着他没脑筋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有多小?” 钟与雀这才上手比划,边念叨小边把两边手交叉到一起,陈伏蹭地一下跳下去,腿麻没站住扑通跪到了地上。 钟与雀借着昏黄的路灯看见他小腿内侧暗殷殷往外冒的血珠,惊叫了一声,引来了他自己的父母。 第2章 我爱你 陈伏寡言,别扭和懒各占一点。疼不说想不说,都是钟与雀先发现并代劳,但主动找他说话,谁又都能跟他扯两句。 钟与雀爱说,却分人,同龄的小朋友他能跟人聊到昏天黑地,大点儿的话少点,再大点儿的自动噤声。 于是大多数还是陈伏在说,钟与雀的疼和想要他都能脱口而出,比如问高年级的孩子借故事书,摔伤了对校医生严肃老头转达描述伤口。 课上英语老师教“I love you.”,中文意思对书能说一百遍,对人陈伏死活说不出口。 钟与雀摇他肩膀,“等会老师就提问了,小名鼎鼎的陈伏怎么能被别人误会不知道love的意思呢?” 陈伏闷脸看他,自己也无可奈何似的。 “来来来,我教你。我爱你,我想你,我思念你,我想娶你,我想和你结婚,一个个来,以后都不愁啦。” 陈伏越听越脸红,只能在心里跟随他用英语翻译这些无心的话转移注意力。 “我……” “你……” “我……你……我……” 钟与雀看着他好多次嘴拙的样子很想笑,灵光一现,想起来他妈说过有些人总喜欢说反话……后面的忘了,兴许反话陈伏就容易说出口了呢,再去掉“不”字,不就好说出“我爱你”了吗。 “那这样,你先跟说我不爱你,我不想你,我不思念你……” “我爱你!”陈伏斥声打断了他。 “啊——”整个班都捂住了嘴。 隔年,陈伏父母离婚,陈伏满八周岁,法院尊重子女的真实意愿将陈伏判给陈升。 卫敏在家里抱着他痛哭了一场,为她由盛转衰的婚姻和为人父母的草率。 陈伏安慰她,“妈妈别哭,我爱你,我会一直一直爱你,怎么样我都爱你。” 卫敏呆呆地止住泪水,她信奉行动大于语言,从来没有教过陈伏感情之间的爱与不爱。年少轻狂,幸福时不拿爱当回事儿,你在我身边就好,不幸福时觉得爱是狗屁,该吵的架少不了。 久而久之爱就在心口难开。陈伏居然在无时无刻不在计算1 1=1的夹缝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说我爱你。 想来好笑,第一次学会通过言语表达爱人的方式居然是从自己儿子身上,卫敏的心酸涩一半儿温暖一半儿,她抚了抚陈伏柔软的头发,“妈妈也爱你,在家和你爸爸好好的,我每个周末都会来看你。” “我有钥匙,我去找你和外婆外公,你要好好工作好好吃饭。” 钟与雀灰心了好一阵儿,卫敏阿姨搬走后他咚咚敲了好多次陈伏家的门,跟扔进深潭的石子一样没有丁点回应,他都要以为陈伏背着他去旅游去花前月下了。 其实也赖他——害怕不苟言笑的陈升叔叔,不敢晚上他下班的时候来敲门。 某天傍晚他说服自己陈升叔不是怪物不会吃人,他送陈伏去上学会帮他整理衣领他招手说拜拜。 心里建设完毕他守在大人们下班的必经之路铁秋千那儿等着。 陈伏和他好久没一起荡秋千了,他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可以够着地面,这招来了很多小朋友,他怅然若失地跟他们开心蹬脚到天蒙蒙黑。 完了,这下陈升叔是人是鬼,呸,下班还是加班都不知道了。 他准备告辞回家吃饭,陈伏从秋千背面阴气沉沉地喊了他一句,“钟与雀,你玩得好开心。” 钟与雀闻声大喜,活蹦乱跳跑去抱住他,“你出去旅游了?”他把陈伏领去自己家吃饭,晚上躺在小床上,得知陈伏半个暑假都在外婆家学习四年级课本,好胜心一下子上来了,想告诉他自己也不是一事无成的,“我妈给我报了一个篮球培训班,就在咱小区对面的运动场,我已经会胯下运球了。” 陈伏坐起来问他,“一般什么时候去啊?” 钟与雀翻个身背对他,“下午五点半。” 陈伏闻言有些失落,“我那时候有奥数课,不能和你一起啦。” 钟与雀又翻了个身,“那你今天回来不耽误课吗?” “不耽误,好久没见你了,回来看看你。” 钟与雀笑嘻嘻地圈住他的脖子。 陈伏只手拂开他浸汗的刘海,“晒黑了,你下午也没有上课啊?” 钟与雀摇了摇头没心没肺道:“请假了,明天早点去就好了,我学得快,他们都望……望洋兴……叹!” 陈伏笑着把他带倒在床上,“那明天早上你给我展示一下好吗?” 钟与雀撇开头,“不要!” 陈伏猜他是生气了,哄道:“怎么才要啊?” “亲我一下。” 陈伏毫不犹豫地在钟与雀脸上啄了一下,下一秒就看见钟与雀绯红了两颊,他脸上有少少的婴儿肥,陈伏伸手戳了戳,软软的。 第3章 短头发 钟与雀妈妈曲生生仿佛致力于将他培养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能文能武的人,篮球班步入正轨紧接着迎来了令他苦不堪言的钢琴班。 钢琴是钟与雀自己选的,学校音乐课上音乐老师笼统地教他们弹过小星星变奏曲,他看着陈伏弹了一遍又一遍,钟与雀越听越觉得每个琴键按下去都会开出花骨朵。 唉,寸步难行,每周六傍晚和陈伏一起从钢琴老师家离开他就苦大仇深地只想叹气。 陈伏看得开,他在这方面对自己要求低,报这个班纯粹是为了跟钟与雀一起,回家练练能弹流畅就行。 钟与雀则要每天被曲女士盯着练满俩小时,他跟他妈讨饶,搬出最讨人厌的数学当挡箭牌,“我今天的数学作业忘了写了,我去找陈伏学会儿数学,下次给您考个第二回来。” 曲生生之前每天晚上辅导他写作业都要抓狂,尤其是数学,钟与雀能把数学作业带回家她都要谢天谢地了,更莫要说主动学。 后来想想算了,不乐意学就不学吧,但她也不能放纵钟与雀,然后挑了门艺术弥补缺口。 钟与雀渐渐了然,要是说学英语,他妈肯定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学数学就对了,生生女士会喜出望外把他从冷板凳上拎起来塞到数学题堆里去。 钢琴还是看别人弹,琴键才能长满花,自己上手容易发霉。 先前觉得冷冰冰的数字跟复杂的音符放在一起都变得和蔼可亲了。 曲生生看他终于肯把数字写正,才准了他平常的练习时间减半,一想起这,每周六钟与雀都会轻松地度过俩小时的钢琴课,幻想潺潺流水淌过指尖,声情并茂地流完了就去小吃街买炸年糕。 然而,钟与雀一次都没有考过数学第二,眼瞅着小学都要过完了,怀着不能让生生女士白高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场的决心,终于让他在小升初考试装了把大的。 其实是班里几个人包括陈伏啦,白袅袅啦都拿到了七中的免考名额,第一名才花落他家。 生生女士很欣慰,订了两层蛋糕庆祝俩小孩儿步入初中,节节高升。 初中的天地比从小学四四方方的天井看开阔得多,钟与雀得以释放动如脱兔的天性,篮球场上酣畅淋漓,你来我往,跟高年级学长也能玩得开了。 陈伏更多时候静若处子,教室里沉浸学习,体育课陪钟与雀一起虐别人,放学一个补习班一个体育馆,陈伏骑自行车载累得气喘吁吁的钟与雀回家。 俩人初中没俩月就吸引了不少各自的迷妹,陈伏面对少数羞怯怯的表白都用“抱歉”了事,大多数以为他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钟与雀拒绝人的托词是早恋违法,不久便延伸出了女孩子日记本里“我的梦想是高中前跟钟与雀一起犯个法”,陈伏听了笑说他扭曲别人的价值观。 于是当长发翩翩的白袅袅向她告白时,他借用Q匿名提问里“你喜欢长发还是短发的人?”,这样拒绝道:“对不起,我喜欢短头发的人。” 第二天白袅袅手挽齐肩短发笑意吟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只觉晴天霹雳——完了说错话了,陈伏又要觉得他扭曲别人价值观了。 钟与雀坐在陈伏自行车后座,穿过秋风熙攘银杏金黄的大街,言语激烈地证明自己的清白,“你知道吧,白袅袅打幼儿园起就是长头发,我当时绞尽脑汁儿以为拒绝得非常刻苦了,根本没想过她会为了我剪短发,如果是我,打死我都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就想告诉她我们天生不合适。” 就是作的,明着拒绝能给人心脏穿破吗?陈伏说:“哦,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当然是同意了——” 车子猛地刹停在路边,陈伏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钟与雀以为是风声太大,陈伏没听清,大声重复道:“当然是同意了!她都为我剪了维持十年的短发,我不想让她伤心就同意了,我准备等她头发长长再坦白!” 陈伏背对着他深呼吸了好几次,他陷入了一种举足无措的恐慌之中,始终没力气再次骑动车子,“你载我。” 钟与雀欣然起身,“好啊,上次我要载你都不让。” 怕你累着,陈伏咬住嘴唇半晌才松开,使声音听起来清晰又冷静得充满道理,“还是早点坦白比较好,白袅袅愿意为了你一句喜欢短发的女生就去剪了短发,难道还会再继续留长发吗?” “哎你别说!”钟与雀恍然醒悟,蹬踏板的速度降低到和路人的脚步齐平。 陈伏没给他留思考的时间,语气近乎残忍,“她头发长一点就会去剪掉,你根本等不到她头发长长。”直到她不喜欢你为止,陈伏私心占有白袅袅的感情,说不可能有那一天。 到小区陈伏才看见钟与雀点了点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想法,“说话。” 停好车,钟与雀走去翻新后漆色鲜明的铁秋千上坐着,声音听起来凄凉飘零,“陈伏,很差劲吗我?是不是又扭曲别人价值观了。” 陈伏心下一沉,慌乱地意识到潇洒跳脱的钟与雀因为他的话否定了自己,“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没有啊,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明天我就去给白袅袅道歉。”被不喜欢的人喜欢跟弹钢琴一样真是一件让人为难的事,钟与雀忧伤地撑着脸颊看地上的黄花儿。 “我是说扭曲别人价值观的话,”陈伏捧住他的脸摆正,让他看着自己,“早恋本来就违法乱纪,他们自娱自乐的想法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说错了。” 钟与雀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好难啊陈伏,喜欢我的人这么多怎么办?” 陈伏玩笑道:“开个发布会吧。” 钟与雀干脆地拒绝,“不要。” “为什么?” “我不想起表率作用。” 第4章 燕尾岛 世界上有两种灾难,一种天灾,另一种**。 冬天刚到,佥州就早有预谋地冷得不像话,钟与雀早上赖床请了一次假,陈升开车送陈伏一个人去市中心的奥数班。 不怨钟与雀,天儿真冷得像是饱含坚硬的冰子儿,冻僵的路上的车和人都比以往周末少得多,氤满水汽的窗外街景飞快后退。 奥数班在一家酒店的十楼,丁字路口下车后陈伏裹紧着外婆送的红格子围巾,穿过大厦透明的旋转门,看见了奥数班上的同学温千霖。 温千霖整个人气质淡淡的,轨迹跟钟与雀和他有些相似,同一个奥数班,同一个钢琴老师。 他在哪方面都身怀绝技,只跟别人交流题目,又因为废话少,永远无法跟侃侃而谈搭不上边。 陈伏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招呼道:“早上好。” “早上好,”室内暖气很闷,温千霖解开衣领说:“你一个人?” 如果是别人问,陈伏可能会说“钟与雀请假了”,但温千霖不太一样,他在和陈伏交流题目的基础上,还会和钟与雀说点别的话题,比如钟与雀坚持练琴练到情绪的深处,生无可恋地问他为什么学钢琴,他说因为没事干。 陈伏笑着耸了耸肩,“钟与雀赖床了。” “哦。” 电梯门前廊道里就他们两个人,陈伏站在最里面,透过窗户观察扑朔迷离的枯叶,远离他的那个电梯先降到一楼,门缓缓打开,走出手挽手言笑晏晏的一对人。 温千霖先迈步进去,陈伏却站在原地始终没动,他忽然晃了两下身子,自救式地蹲下去。 温千霖赶紧跑出来问道:“低血糖吗,没吃早饭?” 陈伏眉头紧皱,缓慢无声地摇了摇头,刚刚那是钟与雀的爸爸钟显和另一个不叫曲生生的女人。 那一幕的冲击比山呼海啸、疾风骤雨还要有摧枯拉朽的气势。 他追溯到八岁那年生日,毫无逻辑地痛恨自己的一语成谶。 亲眼见了才清楚争吵和背叛不是一个量级的。 钟显真该死啊,他轻轻一笑就好像要摧毁了父母离婚后陈伏心里累积的所有与爱情有关的幻想,他简直难以想象如果钟与雀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心思柔软的曲生生还会向钟与雀扩展爱情的定义吗,钟与雀还会叫钟与雀吗,钟与雀还会想方设法教他说我爱你吗。 陈伏的胃狠狠一缩,痛苦下陷。 他含着胃部绞痛慌乱地跑了出去,钟显给那个女人拉开副驾的车门,吻了女人的脸,然后绕到另一边发动车子。 陈伏想冲过去把那辆接送过他和钟与雀的车砸个稀巴烂。 凭什么?活够了就去死。 温千霖问:“那是钟与雀爸爸?” “不是。”陈伏冷淡道。 温千霖平静道:“哦,那旁边的应该也不是钟与雀妈妈。” 钟与雀遗传了钟显深刻的鼻子,他也没有在合适的时间跟钟显打招呼,陈伏想他一定猜到了才这么一意孤行地陈述,“别告诉他,我求你。” 温千霖只想验证自己的猜测,没有想要告诉钟与雀什么,他解释道:“你误会了……” “别告诉他。” “好。” “钟与雀,以后上学我们坐公交吧。”陈伏指着路上行驶的绿色公交车,状作突发奇想地说道。 钟与雀觉得他的提议很有趣,一路目送公交车驶离,“好啊。” 陈伏牵起他被袖口珍藏一半的手指,“我手好热。” 钟与雀从善如流地攥住他的手,“那我给你凉凉。”其实他的手没有被风吹得多冷,相反还是暖的,但两个人就是能这么轻易而自然地一交一握,“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先随意上一辆公交,去看看终点站是什么样的怎么样?” “好,等会来哪辆坐哪辆。” 钟与雀眺望马路后方车流,想看看是哪一路公交好做个心理准备,“D1路啊。” 陈伏投了两枚硬币,钟与雀笑时,一眼就能看清这是一个长相俊俏的男孩儿。 车内空气温暖,先入为主地让其他乘客在看到他后感觉春风扑面,短暂忽略掉窗外的严寒和两个人相牵的手。 然后男女老少都反应过来是两个身高相仿,高高瘦瘦的帅男孩儿,一个在前面因为期待显得身形跌撞,另一个走在后面被牵住手,步履平稳眉眼含笑,像俩桃枝儿抽芽的花骨朵。 不少乘客被感染上轻松的神情往后再看一眼,钟与雀落座后察觉到笑着朝他们点了点头,陈伏捏了捏他的指腹。 钟与雀侧了一下身子,“上回我不是问温千霖为什么学钢琴吗?” “嗯,他说因为没事干。” “对,我当时以为他是和我一样在抱怨呢,结果他是真的没事儿做才去学的钢琴。” “嗯?”陈伏不怎么疑惑,但想听钟与雀情绪饱满地说话,他常常以旁观者的角度凝望钟与雀和任何人慷慨陈词,不禁想如果车一直开下去就好了。 “他才上小学……” 即使麦哲伦船队的环球航行早已证明了地球是球形。 “六年级,还不学政治历史地理生物!” 但总会遇到一汪海或者一小片湖泊。 “这是真的没事儿干啊,一天就上几节课,虽然说历史生物很有意思,但我还是想回到小学上手工课。” 陈伏抬眼看向公交车前端的标示,往燕尾岛方向。 小岛,湖泊。 湖水蜿蜒得像宽阔的河,连绵的芦苇挺立水边,在稀薄的冷光下此起彼伏,白色芦花所剩无几,随风飘荡,整幅画调金黄而灰败。 温千霖坐在水边的干土坡上,他手里把玩着随手拽下来的芦花,眯眼看着旁边站着的小男孩儿迭出水上的瓦片轨迹,小瓦片仿佛一条长线穿引水面,直至对岸,背后的芦苇荡时不时传来几声脆生生的鸟鸣。 钟与雀大惊,放声喊道:“温千霖?!” 陈伏问:“你们怎么在这?” 温千霖扔了手里的石子,站起来比旁边的小孩儿高了小半身,他拍了拍裤子上沾的灰,“来这边吃饭,这是我弟弟许余。” 钟与雀跟他弟弟打了声招呼,环顾四周稀少的建筑物,平均每道楼不超过两层,“我们第一次来,这儿还能吃饭呢?” 许余一脸稚气,指了指芦苇荡深处的一尾院子,“哥哥那边有个饭店,非常好吃。” “好啊,晚上我们也尝尝,你们刚刚在干嘛?打水漂?”钟与雀说。 温千霖淡声道:“嗯,在教他打水漂。” 陈伏毫不吝啬地夸道:“刚刚那一下太漂亮了。”许余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钟与雀立马嚷嚷:“我也来试试。” 陈伏弯腰拣了两颗不大不小的扁平石子,递给他,温千霖钓鱼翁一样事不关己地又坐了回去。 钟与雀拿走一颗,倾斜身子,屈膝降低重心找准角度,石子平行水面飞出,间距有方地弹跳十下,不小心迎面击中了一只涉水的绿头鸭,鸭子失足,惊慌地挣开脚掌掠了几下水面,扑棱翅膀胡乱越过水面隐进了芦苇丛。 第5章 三脚架 钟显确实死了,不过是在两年后。 钟与雀已经不怎么吆五喝六去打篮球了,因为高一有回体育课被对手在球场恶意绊倒,那人背地里说看不惯他长得跟个女生似的,还受那么多女孩儿追捧。 钟与雀被陈伏扶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狠踹了那个惺惺作态的男生一脚,男生倒地,钟与雀姿势不当又扭到了脚踝,伤上加伤。 恢复了很长一段时间,曲生生严令禁止他在学校频繁打球,钟与雀同样心有余悸加上课业繁重,平常课间就都不打了,体育课另算。 闲下来,钟与雀发现陈伏一个人的时候闷闷的,就像火盆里残存待灭的星子,更多的是烧剩的黑烬,两个人的时候才会是花骨朵,三个人则又回去了,明明以前看起来总是春风拂面的高兴样。 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呢,钟与雀拿笔一下一下敲打自己的下巴,思索着,大抵是从初二卫敏阿姨申调到甘肃做生态研究开始。 陈伏用手里的笔支走他的,好笑地问:“嘛呢你在,还没有思路吗?” 钟与雀眼睑下阖,“陈伏啊,亲我一下吧。”语气是知道长大了就不能再随便亲,却想要陈伏纵容他不合理提议的祈求,像是被冰雹砸透了顶,哀哀的。 陈伏闲淡的面色崩裂了一秒,他盯紧了钟与雀的脸颊,但余光始终离不开钟与雀淡红的嘴唇。 钟与雀很久没有这样的提议了,小时候被要求礼貌和问候,亲吻拘束于面颊,长大了知道可以亲的地方有很多,额头、手背、头发、嘴唇,分别有不同的含义,因为时间跨度之久,陈伏的选择空间就很大。 他想,钟与雀可能只是想要他亲亲自己的脸,和牵手一样,但陈伏凑过去,擅自温柔地亲了他的嘴唇,钟与雀在轻得像一片羽毛的吻里闭上了眼睛。 钟显死的那天傍晚,如血的落日被晕染得透红的云朵托着,悬坠在西边遥远清晰的山脊线上。 陈伏提前乘公交坐到燕尾岛,找了块视野好又平坦的陆地,温千霖支起三脚架,架上微单。 临了要点击录制了,温千霖回头问陈伏,“要不先拍一张发给他?” “不用,开始录吧,我给他发过了。” “嗯。” 手机叮咚一声,钟与雀发了条语音,雀跃的,“我就是日落预测员吧,可惜我姥姥这儿下雨了,不然就能回去和你们一起看了,你们看天像不像热带水果爆开的浆汁儿?” 陈伏按住语音,说了一个像字,递到温千霖脸边,等人应完接着说道:“给你录着呢,回来看。” 云层渐渐散开,温千霖拽了根芦苇,坐在水边的土坡上,“一直想问你一个事儿,你为什么选择跟着你爸爸?” 陈伏略感意外,温千霖这半杯水看起来四平八稳的,居然也会荡动吗,他想了想说:“因为我妈还爱我爸,我爸也还爱我妈。” 温千霖点了一下头,这么多年了,陈伏也没有后妈或者后爸。 “我妈是研究员,热衷搞科研,喜欢天南地北,而我爸是医生,天天待在医院里和病人打交道,我跟着我爸,我妈就能放心走,我爸就不用担心我妈不回来。” 温千霖皱了皱眉,侧头看向站在三脚架前专注摄像机屏幕的陈伏,“那为什么不复婚?” 咚—— 声音不远不近,温千霖下意识以为三脚架倒了,他踩空了似的眼皮儿一抖。 “他们都没法同化对方,我想过几年应该就好了,”陈伏说话的声音放大了一些,被风吹向脑后,“发生什么事了?” 温千霖懒懒地支起腿,拍了拍黑色裤子上吸附的灰,“我去看看。” 回来的时候,温千霖努力张了张嘴,“陈伏,那边出车祸了,车牌尾号7GS的轿车被货车追尾了。” “哦,那里弯道好像经常发生追尾……”陈伏心脏也似踩空了,然后跌在地上僵着——钟显的七系车牌尾号是7GS。 初三学校担心学生身心卷出问题,每星期安排了一节心理课,第一节课年轻的心理老师问了他们一道价值观排序题,请按重要性给爱、自由、生活、生命排序。 陈伏的排序是这样的,爱,生命,生活,自由。 可在听到车牌尾号7GS的轿车被货车追尾后,他的排序顷刻间颠倒了,生命,爱,生活,自由。 眼泪平静而汹涌地顺着陈伏眼眶流出,钟叔叔,我给你写了很多封邮件,但始终还没想好怎么告诉钟与雀和曲阿姨你行为不端的事情,我到现在还都难受,你不要死了,活着接受批评好吗。 陈伏手机里冒出一条消息,钟与雀说他爸开车去接他,他今晚就能回去。 车身纵梁扭曲,后备箱塌陷,事故现场围着很多人,肇事司机也还在,只不过心如死灰。 形状惨烈的黑色轿车上只有驾驶座的钟显,被医护人员判定为当场死亡。 第6章 我想哭 陈伏和钟与雀在一起经常亲吻,心情低迷的时候吻,有那么一丁点开心的时候亲,舌齿相缠。 不能天天躲着,没有办法不被发现。 陈伏主动把俩人谈恋爱搬到了台面上讲,他爸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没有告诉他妈。 他说没有,要不打个电话,一块说了。 他爸说别,他同意的事他妈肯定不乐意。 陈伏在饭桌前伸长脖子,刻意问:“那你们什么时候能达成共识?” “……” 陈伏他妈不知道,钟与雀他妈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是无可比拟的好结果,没有鸡飞蛋打,轻易的坦白、无关紧要的劝告,所有人默许了。 可当那个不叫曲生生的女人带着三岁的小男孩儿拿着亲子报告来找曲生生,让他叫钟与雀哥哥的时候,他知道——也许完了。 曲生生恶心得大吐了一场,恶心得什么都不想要。又不想恶心邻居,留了陈伏楼下的那套房子,卖了。 陈伏在楼梯间远远地见过曲生生,她比去年钟显走的那几天还要憔悴,嘴唇虚张声势地涂抹着颜色靓丽的口红,耳垂吊着两只穗状的银色耳坠,悬着碰撞的细音,整个人像漏了气的皮球,嗓音孱弱地指挥搬家公司的人,手指的终点却十分笔直干脆,这让陈伏看到了希望,他喊了声“曲阿姨”。 “不好意思啊小伏,你和小雀这么多年却要因为这些琐事分隔两地,怪我,”曲生生中途停顿,扶着楼梯掩嘴咳嗽了一下,“到时候想要来临市找小雀,提前给我发消息,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不怪你的阿姨,你们到那边好好的,我会经常去看你们。”陈伏回道,他想问问钟与雀去哪了,电话打不通,消息也没回,可是怕曲生生多想,到最后也没问,帮着搬完钟与雀的物件就心绪万千地走了。 或许将来的情形比现在好些呢,他错愕地想,至少知道钟与雀在哪儿在干嘛,钟与雀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他总也有地方去找,总好过现在无枝可依无头苍蝇一样干着急,连他是不是回临市了都不知道。 干嘛呢这是在。 陈伏边想边出了小区,抬手招了辆出租车。 司机师傅问:“去哪儿啊小伙子?” 陈伏看了眼音讯全无的手机,不那么确定道:“燕尾岛。” “你大声点,燕尾岛是吗?” “是,麻烦快点儿。” 正值暮春,芦苇拔节疯长,满目葱茏地环笼波光粼粼的湖水,不知名斑斓小花见缝插针,相依相偎在芦苇根部。 景好人不在。陈伏沿着蜿蜒曲折的湖岸走进芦苇荡深处,不时有水鸟打丛中穿梭而过,留下“啾啾唧唧”的叫声。 钟与雀正坐在岸边,盯着映照蓝天白云的静水发呆。 陈伏突然很想哭,或许眼眶已经湿润了,他眨了眨眼撇开挤出来的眼泪走过去跪坐在钟与雀身后,以一种禁锢的姿势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瘦削的肩膀上,闭眼说:“坐在这是不打算走了?” “等你呢。”钟与雀笑不出来,侧头偎他脸。 “在家里等我就行,”陈伏觉得自己遭雷劈了,只敢回一句就转移话题,“发消息怎么不回?” “不知道怎么回。” 陈伏僵硬地蹭了一下他的脖颈,“好那就不回了。” “我没家了,陈伏。” “有呢,有的,有我有曲阿姨,”陈伏不愿面对地紧闭着双眼,泪水盈盈得流淌下来,像条小河汇进钟与雀的棉t恤里,“如果房子才算家的话,我们可以搬出去租一个,就租在学校附近,上学也方便,我有点存款,租的同时再买一套吧,装修花点时间,毕业了就能住。” 钟与雀默声了不知道多久,也试过应声,却始终卡在“我……”上,余下的话被阻挠着表达无望,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说不出来话。 曲生生的状态急转直下,钟显车祸死亡和钟显生前出轨仿佛兜头浇下了两股一冷一热的巨浪,如果颠倒一下顺序或者交叉恐怕都没有这么具有毁灭性,钟与雀全程听他妈的,搬家、转学都没有反驳过,他怕一不小心曲生生就倒下了。 “钟与雀,我疼,我想哭。”陈伏再也忍不住了,泣出声响,埋在钟与雀颈间。 钟与雀张大瞳孔,感受着滚烫的湿润和心脏抽丝剥茧的疼痛,肩膀忽然被撕磨了一下,他身体上下每个细胞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肩膀。 陈伏牙齿尖,力度大的像是想要咬下一块肉,之后钟与雀在疼痛中慢慢地感觉到身前的禁锢解除,身后的双膝离地。 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见过了,一切尽在不言中,道过别了,可好像还是有东西没有说没有带走没有留下,他明明很想陈伏走,却在心里上下求索,哀求着回来。 钟与雀突然动作极快地把将要背离他的陈伏扑倒,压折了一片绿色,“别走。”他闭上眼不管不顾地亲吻上陈伏干涸的嘴唇。 陈伏剧烈而惊悚地汲取着钟与雀的水分,好似要把倾泻而出的泪水全部补回来。 钟与雀支起上半身,盖上陈伏的眼睛,然后仰头,“听我说,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明天周一我就要去报道,既然我们已经不顺路了,那就不要顺路了,数学你这么用力学了这么多年,不要再因为什么不必要的东西把竞赛荒废了——” 陈伏推开他,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睫,头也没回地隐进翠绿。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一年能算什么,说得跟诀别一样才是最没必要的。 第7章 你爱我 一场烟雨一场寒。 陈伏在临市火车站北广场花十块钱买了把透明雨伞,撑开伞迈进雨幕,这座城市不怎么发达,胜在宜居、教育资源优越。 步行至火车站两条街开外,陈伏拦了辆黄色的士。 “二中,谢谢。” 司机从后视镜侧开眼瞧了瞧,一嘴儿乡音,陈伏仔细串联了一下能听懂的只言片语,大概是感叹考上二中半只脚就踏进了清北门,又问都快放学了还去学校干嘛,下着雨路上可能会堵。 陈伏没答,只安慰道:“没事儿,安全第一。”两边车窗都是陌生的建筑,他怅然地阖上眼。 车子赶在二中放学前两分钟刹停在一家极简风的咖啡馆门前,两片落地窗吸引了陈伏的目光,坐在里面远远看钟与雀一眼就好,省得他再说出没有道理的诀别般的话,陈伏上檐收伞。 角落里钢琴曲静静流淌,蒸腾的水汽顺着陈伏脚底逐渐将他洇湿,整个人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钟与雀其实很有学习钢琴的天赋,他不自知又坐不住,才潜意识里加深了钢琴难学,练钢琴难熬的看法。钢琴老师觉得他浮躁一直没舍得告诉他,所以暗地告诉并建议了曲生生让他坚持学。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听觉感知、肢体协调、音乐理解能力都比常人高,即使一天用别人一半的时间练习也能让大部分人望尘莫及。 课上教即兴编曲,同样时间别人还没理出头绪,他能精编一首给陈伏听,潦草一首交作业,上课凝神听完鹤立鸡群的曲子的老师收到不对付的潦草乐谱时时长吁短叹。 还在继续的叫《芦花》,陈伏盯着钟与雀钢琴前的背影,卖力走去吧台。 音量不大不小,咖啡馆的每个有心人都恰好能听到,“一杯热牛奶。” 他找了个离琴近的座位,背对着他坐下,牛奶端上来前眼眶都是酸胀的状态,他真想转过身抱住钟与雀。 钟与雀接连自作主张演奏了不符合咖啡馆定位的《秋千》《短发》《绿头鸭》《三伏天》,引得顾客频频回头望,又见他生得太好看而不予计较。 琴音趁人不备戛然而止,陈伏对面的空位等了很久仍空空荡荡,他忍不住起身,四下搜寻未果。 他不明白,为什么呢,钟与雀不肯见他。 每两星期临市佥州往回一次,风雨无阻地持续一年,陈伏对面的空位始终没有坐过人。 志愿填报结束,照常的周五下午五点咖啡馆,照常的满屏绿色气泡,钟与雀不只没坐到陈伏对面,也没来咖啡馆。 闭馆后,陈伏给曲生生打去电话。 时隔一年,曲生生的声音听起来精神足了不少,细细的尖尖的,极其意外地说:“钟与雀没告诉你吗?他高三申请了哥大,上个星期已经去了美国。” 曲生生的话还在继续,陈伏则像是被错愕攥紧喉咙,曲生生没得到回音以为陈伏没信号想挂断再重拨的时候,陈伏呓语似的说:“他没告诉我,他不肯见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任何头绪。”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连绵不绝的为什么总会消磨掉耐心,陈伏余下气愤,他要气炸了。 他就不该放过每一次见到钟与雀的时刻,不该那么顺从他的意愿,咖啡馆对面就是酒店,明明那么简单的事情,他却一拖再拖,拖到钟与雀不知道在想什么地践行陈伏以为小题大做的诀别。 陈伏这个暑假推了无数场同学聚会和毕业旅行邀约,整理完申请学校的大半材料,备考雅思期间他飞了一趟纽约,找到钟与雀的学校和学生公寓,坐在草坪长椅上给他发了条位置共享和威胁信息。 “八点之前等不到你,我就同意以后和你不顺路了。” 其实只是威胁罢了,说是八点,但发完消息他就把手机关了,等不到钟与雀,陈伏也还是会去找他,那么多为什么总要搞明白一个。 八点整,路灯照在绿地上反射一片片白花花的光,钟与雀静悄悄地站在他面前,昨天才下过雨,草尖藏着水,湿漉漉的。 陈伏顷刻间卸下疲惫,长驱直入道:“你还叫钟与雀吗?还是我该叫你什么别的。” 钟与雀回道:“什么都不用叫。” “可是我改名了。”陈伏想用一点点变故激起钟与雀的情绪。 钟与雀却说:“X省状元换人了?” 陈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带着微许哀伤和委屈,他从长椅站起来,又弯下腰,抵上钟与雀的额头,“应该是还没谈对象吧,不然怎么舍得来的这么早。” 钟与雀像在压抑着什么抿唇没动。 “想和我断了还是想和我去酒店?” “好远啊陈伏。”隔了很长时间,钟与雀答非所问地微微叹道。 只一句陈伏就眼眶通红,心跳酸滞,他抱着马上就要死了的念头曲解着说:“远吗?两公里就到了。” 他说罢牵起钟与雀的手往学校外面走。 酒店大床上,等进入钟与雀最深处,陈伏才开口控诉:“原来你说的不要再顺路就是这个意思。” 钟与雀咬唇承受着无论陈伏如何小心都避免不了的疼痛,听他说。 “原来不是高三一年,是大学四年,是以后工作,是计划着接下来的人生,接下来的这么多年都不顺路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什么时候顺过路,八岁那天,我叫什么名字你都不知道就敢一个人溜出来喊我,我们顺路吗?”陈伏下肢发狠,他从来没见过钟与雀流眼泪,他想让钟与雀抱着他哭,“数学、钢琴、七中、篮球还有别的很多桩桩件件算下来哪一条是我们顺路的。” 陈伏还是不忍心,“我一直不明白,明明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阻碍我们顺路,为什么你从来都没出现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钟与雀想开口,却恍然被陈伏捂住嘴。 “今晚看到你努力克制的眼睛,听到你古井无波的话,我想我大概是想明白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不喜欢我,所以才敢追到这里来,你是怕我不喜欢你了,”陈伏摇了摇头,补充道,“你是怕我以后,总有一天不再喜欢你了,像曲阿姨那般,对吗?” 钟与雀松开了一直紧绷的身体,有什么东西钻出他小臂的阴霾,流向太阳穴和脸颊。 陈伏放开手,攥住他□□,钟与雀也放下胳膊,泪眼朦胧而果决地否定他前半段话:“我不止不是不喜欢你,我爱你。”然后双腿缠上陈伏的腰,潮起潮落间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后半夜陈伏抱着钟与雀,额头贴着他鬓角,在他耳边问道:“为什么选择这里?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来到这。” 钟与雀摇了摇头,“想和你断了,又怕你来找我,觉得你不该出现在别的很小的地方,但厉害点的我尽力了也申不上,所以就到这了。” 陈伏捏了捏他的指腹,“有人说,爱是心里的火光,行动的投射,结果的轮廓,心理的影子……” 钟与雀望着他问:“谁说的?” 陈伏笑说:“我啊,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