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谁寄锦书来》
1. 陈府初遇
九月江南的晨雾,极为缠人。
赵雁生下马,将马拴在街头。沿街走了一段,便看见陈府深红色的大门,门楣上“陈府”两个描金大字,被白绢围着,添了几分丧气。
他抬手敲门,指腹叩在铜环上。“笃、笃、笃”三声,惊动了看门的人。约莫半刻,门轴“吱呀”一响,老仆陈三探着身子向外瞧,讶道,“客所为何事?”
他抬手行了一礼,倒没有刻意压着声音,“阿公,在下赵雁生,从塞北西宁府来,受府上公子陈砚之托送些东西回来。”
陈三正打量着这人,此时听得了赵雁生介绍来意,忙把门推开得更大些,急急回了礼,“原是少爷故友,快请进,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赵雁生跟着陈三跨进门槛,门外的雾气也跟着进了门,院中的桂花树枝桠斜斜探过廊檐,雾气结成露珠,缀了满树。
“老夫人这几日身子越发沉了,”陈三走在前面,脚步放得极轻。“要是早知道您来,定是要高兴些的——自打上旬知道了公子的事,老夫人可好些日子没合眼了。”
赵雁生“嗯”了一声,心里有点想笑,若是老夫人知道他今日是来为陈砚立新坟的,只怕都不会让他进门。
快到正厅时,陈三忽然停住脚,向廊中略略行了个礼,“少夫人安。”
赵雁生抬眼看去,先看见的是一抹素白,那女子穿着件月白对襟衫裙,宽宽的袖口绣着兰草纹,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和他的目光交汇了一瞬。
赵雁生对上她褐色的眼,清亮的眸子让赵雁生想起戈壁上阳光下发光的沙砾。那一刻他心跳莫名有些加快,连呼吸都是紧的。
像是平静的湖水,被人投进石子,一块接一块,霎那间水波荡漾。
“扑通—扑通—扑通。”
祝晓山的眼睫很长,垂下去时像在眼下投了片小小的、四散的阴影。
像两株兰花,赵雁生在心里想。
“这是少爷故友,”陈三走上前,打断了赵雁生的思绪,“从西宁州来,替公子送些东西。”
那女子闻言向他欠了欠身,话却是对着陈三说的,“老夫人已醒了,刚服下药。”
祝晓山的声音也轻,落在赵雁生耳朵里简直像是梦中呓语,他觉得呼吸更加艰难,耳根处也有些发热。
陈三应了声,又道:“请少夫人先带将军去正厅稍候,我去请老夫人。”
那位夫人并未表现出被指使的不满,而是向赵雁生福了福身,示意他跟着走。
行至正厅,赵雁生依旧有些发懵,两人一路上都无话。
祝晓山悄悄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只见他约是弱冠之年,身量极高,面容硬朗,一双眉眼色泽深浓,眼尾轻佻,却因眸色过于沉静而不显风流,一道伤疤从右眉下延伸至颧骨处,平添几分冷冽。
赵雁生并不经常与女子相处,有些紧张,耳后也隐隐泛红,他只得攥紧拳头装作无事,脸色隐隐发红。
不多时,便听见耳边传来老妇人絮絮的念叨声,“子敏,我的子敏。”
子敏,是陈砚的字。
见是陈老夫人被人搀扶着来,祝晓山上前迎接,将陈沈氏扶到主位上,方退至身侧。
厅堂内,香烛的气味混合着木质家具的沉闷气息,让人有些压抑。陈老夫人端坐主位,面色枯槁。
赵雁生抱拳行礼,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陈砚的一些日常旧物,以及一枚他从小戴着的玉佩。他并未立刻递出,依旧将其拿在手中,抬起头,平静地对上陈老夫人的视线。
“夫人。”赵雁生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晚辈赵雁生,与子敏同在边军效力,袍泽之谊,不敢或忘。”
陈沈氏微微颔首。
“此番我来,是为两件事。”赵雁生拿起手中玉佩,“其一,是受子敏临终所托,将此玉佩立成他的衣冠冢,埋于西郊何秀姑娘坟茔旁。”
话音未落,陈沈氏脸色骤变,“放肆!”
赵雁生不动如山,目光却几不可察地飞快扫过静立一旁的祝晓山,见她神态自若,才继续道,“其二,子敏说,‘阿秀一人在地下太孤单。我生前违逆母亲,未能护她周全,死后只求以此微物相伴,或许她能寻得见我,知我未曾负她。陈家高门净第,我魂灵自在,不入祖坟,不享祭祀,免污陈家净土。’”
似是气急,陈老夫人呼吸骤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竟说不出一字。
赵雁生静默片刻,后退半步,微微颔首:“晚辈受托之事已了,告辞。”随后向外走去,走了几步,便听见正厅内传出一片嚎啕哭声。
行至门外,天色已大亮,雾气也消散不见。赵雁生架起手伸了个懒腰,行至街头牵回马,策马向郊外奔去。
越往西行,人烟愈见稀少,道路两旁不再是白墙黛瓦,而开始出现杂乱的草木和零星的土丘。
荒草萋萋,坟头低矮杂乱,许多墓碑都已残破不堪,或被青苔覆盖。这里是无主孤魂、贫苦之人乃至一些不容于家族者的最终归宿。
赵雁生勒住马,在一片坟茔中寻找着。
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相对较新、却也十分简朴的土坟。坟前立着一块土牌,上面写着何秀的名字,立碑人处,赫然写着“未亡人陈砚”。
字迹杂乱无章,似乎能透过它看到立碑人的心绪,碑上沾染的露水向下滚动,顺着字迹流淌着,字字泣血。
赵雁生下了马,弯腰徒手在紧挨着坟茔处挖开一小片土坑,将玉佩轻轻放入,覆上黄土,垒成一个小小的、象征性的衣冠冢。
他想起陈砚,那个江南来的世家子,身上总带着一股与军营格格不入的文弱与死寂;想起塞北黄沙漫天的战场。
赵雁生与陈砚相识,是一场遭遇战,敌众我寡。
他作为前锋突入过深,被一队胡人精骑团团围住,长枪染血,左支右绌。
正是危紧关头时,侧翼的包围圈却被一人一马撕开个口子。
那名伍卒全然不顾刺向他的胡人弯刀,任由刀尖穿透皮甲,鲜血瞬间浸透他半边衣袖。他却像察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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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疼痛,赤红着眼,顶着那柄还插在身上的矛,猛地向前一扑,手中长槊狠狠贯穿了为首胡兵的咽喉。
战后,残阳如血。
赵雁生找到包扎完伤口的陈砚,递上一个水壶,攀谈中,他得知陈砚是从江南来的世家子,不免心中好奇。
“为何这般拼命?”赵雁生将手臂搁在屈起的右腿上,左腿却大咧咧地伸直,“我赵雁生不要命,是我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你个世家子,拼成这样,难道是为了给家族更添一门功勋。”
本是玩笑话,听在陈砚耳朵里却不是滋味,“不求功勋,但求一死。”
赵雁生一愣。
没等他说话,陈砚便自顾自继续道,“我心爱之人因我而死,我有何颜面苟活于世,若非她绝笔中要我不得自戕,我早随她而去。”
陈砚面上不显,唯有不住抖动的肩膀得以窥见他此刻的情绪,“我母亲串通贞堂的人,诋毁她清白,将她送到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我只能答应母亲安排的婚配换得自由,等我终于能出去,跑到贞堂...只有一具冰冷的尸身。她染了肺炎,那些人说,这是上天对不贞女子的惩罚...他们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断气......”
说到最后,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战士竟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雁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甚至不能劝他好好活下去,因为活着的每一天都带着对已故爱人的无限愧疚和悔恨。
陈砚最终如了愿。在一场鏖战中,他中了数箭,倒在尸山血海之中。赵雁生冲过去护住他时,他涣散的目光却带着光,似又看到了记忆中带着明媚笑意的爱人。
“阿秀..我来寻你。”
风再次吹过西郊的重重坟茔,赵雁生起身整理了衣袍,郑重行了两次军礼。
“这一礼,谢你战场舍身相救。”他抱拳,动作干脆利落。
“这一礼,”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敬你此生情深义重。”
赵雁生策马离开西郊,抬头看了眼天色,乌云低垂,山雨欲来。
行至一处客栈,他将马拴在厩中,掀帘走了进去。
虽还未到正午,堂内已坐了不少人。江南丝织兴盛,往来客商云集,不乏远疆而来的行脚人,携着当地特有的布匹蚕丝,在此寻机兜售。
店小二脖子上搭着汗巾,快步迎上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赵雁生回头瞥了一眼门外渐沉的天色,道:“住店,明日一早走。”
“好嘞!客房在二楼,您有什么吩咐再唤我。”
接连数日赶路,赵雁生的确有些疲倦,他合衣躺下,思忖着行程:向军中告假一月,抵达清陵城已耗去十余日,此番歇脚已是忙中偷闲,明日须得早起赶路。
思及此,他抬手覆上双眼。手背触及眼睫,微微发痒,赵雁生无端想起清晨在陈府见着的那女子,想起她垂下眼时如蝶栖息般的眼睫,想起她眼下像极了一片兰花的浅影,安静、清雅。
他倏地收回手,重重闭了闭眼。
2. 临别赠木樨
醒来已是哺时。
赵雁生起身,略整了整衣冠。他今日未着甲胄,只一身玄青色棉布劲装,腰束革带,虽风尘仆仆,却更显得肩宽腿长,身形挺拔利落。
窗外大雨初霁,一片清明。
赵雁生下楼,在大厅角落坐下,握着粗糙的茶盏,望向门外湿漉漉的青石街。
忽听得一旁传来窸窣议论,虽有意压低声音,但奈何赵雁生耳力好,听得一清二楚。
“那陈家的新妇也真是命苦,成亲半月夫君便丢下她跑了。如今一朝守了活寡,陈家老夫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往后日子难熬哟。”
另一人嗤笑接话:“那陈家老太过身可不是就这些日子的事了,等她一蹬腿,这新媳妇怕是得进贞堂——那地方,啧啧,活人进去,枯骨出来。”
又有一轻浮嗓音笑道:“可惜了祝晓山那腰身样貌,若她爹不图陈家银钱,让她当初跟了我,我疼她还来不及,哪舍得让她落到这番光景去?”
众人一阵哄笑,纷纷骂他“癞蛤蟆想尝天鹅肉”。
赵雁生指节微微收紧,被人声吵嚷得无心喝茶,顺势将茶盏往桌上一搁,起身朝外走去。
路过刚刚桌人时,他步履如常,面上若无其事,脚尖却不着痕迹地一勾一绊。
“——咚!”
方才口无遮拦的男子连人带凳摔在地上,怒骂:“谁!谁绊我!”
自是无人应答,只见一道挺拔背影踏出门外,很快融于街道,消失不见。
雨后长街澄净如洗,路旁水光氤氲,倒映着将歇的天光。
赵雁生步履沉稳,朝前走去,心中盘算着再备些干粮,明日也好早些启程。
买完东西出来,刚走几步,便看见一颗贴着墙根的木樨树,花开的很盛,一簇接一簇,紧锣密鼓地盛放。
赵雁生垂眸,想起清晨在陈府庭院中,那株笼罩在薄雾里,看不真切的木樨树。
再次看去,赵雁生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方才客栈中被众人谈论的祝晓山,此刻正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桂树,雨后微风拂过,淡青色裙裾轻轻飘动,沾了些细碎水雾,仿佛一株雨后兰花。
赵雁生心跳得有些快,不敢上前,怕惊扰了她。
正巧祝晓山也转头看来,四目相对,她眼里闪过惊诧,随即垂下眼帘,屈膝福了一礼。
“夫人。”赵雁生抱拳回礼,声音干涩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两人的距离不算近,赵雁生犹豫着要不要走近些,又生怕显得唐突。
正踌躇着,倒是祝晓山先开了口:“公子从塞北来?”声音轻轻的,碎玉投珠般叮叮当当,把赵雁生的心跳搅得更加纷杂。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又是无言。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雁生还不知夫人名讳。”
他觉得自己有些卑劣,明明方才在客栈已得知她的姓名,却鬼使神差般地想再次从她口中听到。
“我姓祝,名晓山,字宁兰”她轻声答。
赵雁生想了想,问道:“可是气壮山河的‘山’?”
祝晓山抬头看他一眼,眼尾带了点清浅笑意:“正是,‘晓’是拂晓的‘晓’。”寻常人极少会将这般刚劲的词与女子名讳联系起来,她心中不免好笑。
又听得赵雁生开口:“我名唤赵雁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有大名,没有小字。”
祝晓山轻笑,眉眼弯弯。
赵雁生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真心实意道:“姑娘的名字很是独特,晓山晓山,晓天远山,是个好名字呢。”
明知赵雁生只是重复一遍自己的名字,祝晓山仍是心里一跳,“公子过誉了,俗名而已。”
赵雁生也笑,语气轻松了些,“我明日便要启程回西宁州,清陵城是个好地方,只是雨水太多,有些恼人。”
祝晓山怔愣片刻,迟疑道,“我幼时曾听闻塞外天地广阔,黄沙万里,与这烟雨江南定是极然不同。”
“你若想看,日后寻机会去看便是。”赵雁生话脱口而出,带着边塞特有的直率,“到了那儿,我…我可以为你引路。”
祝晓山垂眸,“也许没有机会了。”
赵雁生并非多事之人,此刻却不忍见她如此消沉,开解她道,“我们塞北有许多善画风物的画师,到时我寄一幅画于你,你便知道塞北是什么风光了。”
祝晓山抬头看他,见他色泽深浓的眸子里满是认真的神色,心里一跳,才发觉二人不知不觉间离得有些近,心下慌乱,并未立刻回应赵雁生的话,只是微微屈膝,低声道:“公子美意,我心领了。天色不早,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赵雁生才意识到这里并非风气开明的西宁州,在这礼教森严的清陵城,私相授受是绝不被允许的,心中蓦地一空,却只能拱手:“夫人请便。”
祝晓山再次敛衽一礼,转身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过身来,隔着那氤氲水汽瞧他,见他仍站在原地,祝晓山有些慌乱,匆匆转身离去。
赵雁生看着她沿着湿漉的青石板路渐渐走远,淡青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巷弄转角,久久未动。
祝晓山延道回府,走到自己的院中时,门口等候多时的丫鬟锦心跑上前,急道,“夫人去哪了,方才哪都寻不见您。”
祝晓山朝她笑笑,手指无意识缠绕腰间束着的月白丝绦,“见街上金粟开的漂亮,不禁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她不喜人多,房中只留了锦心与绣言两个丫鬟。这二人原是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自她过门后才拨到她房里。
如今陈砚已逝,她在这府中的地位愈发微妙,下人们见风使舵,在份例用度上多有克扣。偏她性子温软,从不与人相争,她房中的丫鬟们难免暗生怨怼。
“夫人倒是清闲自在,若寻不见您,奴婢们可少不得挨嬷嬷的责罚。”
祝晓山闻言,只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盏,并未出声。
这时,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赶来,“少夫人安,老夫人有请。”
祝晓山心头微沉,抬手拂了拂衣袖,徐步跟上。
屋内药气氤氲。陈老夫人靠坐在榻上,见祝晓山端着药碗过来,神色冷淡。
“母亲身子可觉好些了?”
“我若不好,岂不是随了你们祝家的愿?”陈沈氏冷笑,“前儿个你爹娘又来了,回回都要支走一笔银钱。祝家真是好家教,嫁出去的女儿还要倒贴娘家。”
祝晓山眼睫微颤,正要开口,却听老夫人又道:"明日你三叔公家的幼子便要过继到府上来,往后你需得尽心陪侍,少动些不该动的心思。"
祝晓山抿了抿唇,“母亲教导的是,儿媳明白。”
回到偏院,廊下传来丫鬟毫不避讳的窃语。
但祝晓山脚步未停,走回房中。
今日的事着实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她讨厌生活中出现预料之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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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晓山关了房门,拉来个椅子坐下,胳膊环绕住双膝,下巴搁在膝盖处。
不知怎的,她想起七岁那年,爹娘带着她和弟弟去集市。
那是一副《云海明月图》,墨色的云海翻涌,一轮明月悬在天山巅,像浸了霜的玉。
摊主是个塞北来的老汉,说那是他家乡的模样,还说塞北的风里带着黄沙,雪落下来能埋了马蹄。
祝晓山听得入了迷,仿佛自己成了塞北草原上一缕自由的风。
直到爹娘的骂声将她叫醒。她走时回头反复张望那画。
如今十年过去,她依然得不到自由。
祝晓山闭着眼,想起午后赵雁生望向她时眼里的笑意,想起他笑着说愿为她寄一幅画。
也许,这个意外正是她等待的契机。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将脸埋入膝间。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
祝晓山起得极早,她穿戴齐整,悄悄从侧门出府,她候在出城必经的一处亭子旁。
很快,她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用力捏了捏袖口,向前迎去。
“宁兰姑娘?”赵雁生勒住缰绳,虽然疑惑,但他利索地翻身下马。今日他换了身藏蓝色骑装,腰间紧束一条银色革带,越发衬得肩宽腰窄。
赵雁生在祝晓山面前站定,耐心地等她开口。
“赵公子昨日说,要为我寄一幅画......这话可还作数?”祝晓山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裙,似乎并未发觉赵雁生对她称呼的变化。
赵雁生瞧见她清瘦的面庞和泛着红肿的眼下微青,不再迟疑,颔首道:“当然。”
祝晓山看起来松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修着兰花的荷包,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这些银钱..是我..”
“不必。”赵雁生温和地打断祝晓山,目光掠过她纤细的手指,爽朗笑道:"若姑娘不嫌弃,便为我折支桂花吧。”
他望向道旁的桂树,夜间雾气大,露水落了满树,“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如今正值清秋,宁兰姑娘赠我一枝秋可好。”
祝晓山点点头,她走到树下,踮起脚认真瞧着桂枝,像是当真要为赵雁生折下一束开的最旺最美的花枝。
赵雁生默默看着,她今日穿着一袭淡青色罗裙,发间只别着一支素银簪子,浓黑的长发一半绾起,一半散着垂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
赵雁生伸手接过花枝,将它插在胸襟处,金黄的木樨花给一身藏色骑装的少年增添了几分意气,赵雁生笑得有些孩子气,伸手轻轻拍了拍胸口处的桂花,“多谢姑娘。”
晨风吹过,拂起祝晓山的裙边,裙裾在微风中低低翻飞,像一朵盛开的兰花。
赵雁生别过眼去,不敢再看。
天光渐明。
赵雁生牵着马倒行几步,反复斟酌着开了口,“姑娘保重..雁生告辞。”
她屈膝行礼,“公子珍重。”
祝晓山的素色银簪在晨光里晃了晃,赵雁生不再迟疑,利落上马,向城外奔去。
马蹄声渐远,祝晓山抬起头,方才脸上羞怯的笑意一扫而空,只余下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缓步走到方才折下桂枝处,抬手抚了抚开得正盛的花,“西宁州么...真是远的很呢。”
祝晓山忽的粲然一笑,清婉的眉眼在花下显得更为妍丽,“可千万别叫我失望啊。”
3. 陈烜进府
祝晓山回府时,天色还未大亮,她脚步放得很轻,悄声回了房。
过了一会才听见丫鬟们在院子里撒扫的簌簌声。待听见绣言推门进来,她适时从床上坐起。
绣言手里捧着叠衣物,轻声唤她,“夫人,今日小公子便要进府,您需得提早些梳妆,去老夫人院里候着才是。”
见祝晓山点点头,绣言上前为祝晓山换上一身碧绿燕纱对襟衫,领口绣着缠枝莲暗纹,腰间束一根雪白的织锦攒珠缎带,长颦点翠,瘦绿削红。
梳完妆,祝晓山先去了老夫人房中。
陈老夫人已经用过早饭,此时正靠在塌边,由嬷嬷伺候着净手,祝晓山默默接过丝帕,上前为她细细擦拭。
陈老夫人撩起眼皮瞥她一眼,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倒还算知礼。”
虽有意提点几句,但祝晓山礼数周全,她一时挑不出错处,便沉声道,“今后烜儿那孩子过来,你须得谨记身份,好生教导着,以免让旁人看了笑话。”
祝晓山垂首应下:“是,儿媳定会用心照料烜儿,不敢辜负母亲嘱托。”
一行人到了正厅,绍洲陈氏家主陈鸿永已等候多时,见了陈老夫人,忙起身行礼,语气热络,“二嫂身体近来可好?”
陈沈氏与他寒暄几句,目光落在一旁安静站着的陈烜身上,语气缓了些,抬手唤道,“这是烜儿吧,过来,到祖母跟前来。”
陈烜听得陈老夫人唤她,上前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声音清脆,“烜儿见过祖母,见过婶婶。”
陈烜年方十一,是陈鸿永的庶出孙。陈砚去世后,江南陈氏嫡系后继无人,陈家老夫人便从旁支中挑出个聪慧的过继到名下,撑着后继有人的样子,不至于让旁人吃了绝户。
陈沈氏见他年岁虽小却礼数周全,又是聪慧可爱的模样,心下多了几分满意,面上却不显,淡淡道,“往后可不能再叫婶婶了——既已到了这儿来,便是陈府正儿八经的孩子,你该唤她一声母亲。”
陈烜听了这话,抿了抿唇,片刻后抬起头应下,脸上带着乖巧的笑,“祖母说的是,烜儿见过母亲。”
祝晓山浅笑应下,抬手虚扶了他一下:“烜儿快起来吧,地上凉。”
等一番场面话终了,祝晓山有些疲惫,但还要强撑着周全。待陈老夫人示意她带陈烜熟悉府邸,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陈烜身量约莫到祝晓山胸口,却安静乖巧地任祝晓山牵着,亦步亦趋。
行至庭院,看见院中的桂花树,祝晓山想起清晨,赵雁生接过木樨花,将花枝插在衣襟;想起他微微上挑的眉眼和温和的笑。
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快到陈烜院中时,祝晓山偏头看他,“往后有哪些住的不习惯的地方,都可以与我说。”
陈烜漆黑的眸子看向她,轻声应答,“多谢母亲。”
祝晓山眨了眨眼睛,慢吞吞道:“你若不愿,私下时便无需唤我母亲。”
陈烜一愣,“孩儿不敢......”
祝晓山闻言没有说话,晃了晃与陈烜相牵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赵雁生抵达凤翔府时,已经是第二日徬晚,早已出了江南地界。
连续赶了近两天的路,赵雁生有些疲倦,寻了一僻静处,下来给马喂了些水,又放它去吃草。
赵雁生席地而坐,将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上,揪了根草衔在口中,他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
山脚处尚且是一片青黛,越往上青色渐少,再往上,便被终年不化的积雪盖住。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接连赶路最是累人,赵雁生一直无暇顾及其他,此刻暂歇一会,他心口处竟围上些许躁意,但他自己也想不清楚这躁意的来处。
赵雁生将那支木樨花从衣襟中拿出,手指捏着花枝轻转,花便旋起来,像是枝头被风吹得打转的花盏。
这几日一直被他放在怀中仔细护着,倒没怎么折损,只是花枝根部有些失了颜色,到底离了枝干,原本开的正盛的花也有些蜷缩。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其中一朵花,笑道:“你倒娇气。”
随即解开包裹,翻出一本《六韬》,这书是父亲生前所留,他一直将它带在身上,从不离身。赵雁生将桂枝上完好的花尽数摘下,仔细地夹在书页中,做成花笺。
做好后,又盯着看了良久。
回过神,赵雁生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奇怪,明明只是去了一次江南,他的心却也变得如多雾的清陵城一般,总是蒙着雨,淅淅沥沥,像是能拧出水。
他觉得自己定是想军营和伙伴们了,顺势往后一倒,双手交叠枕在脑袋下,晃着二郎腿哼起歌来:“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
天地入夜,万象归寂。
赵雁生往西又赶了三四天路,过了岷州城——那是塞外和关西的分界,再往前走就到了陇右都护府地界
他能清晰感受到空气中风的变化,塞北的风像刀,恨不得在人身上剜下一块肉。
出城后,赵雁生夹紧马腹,速度快起来。将岷州城远远抛在后面,搁很远却还能听见城墙上方的旗帜猎猎作响。
千里之外,清陵城内。
祝晓山在院子里踩落叶,一脚一响,像牛吃草,咔嚓咔嚓。
听锦心说小公子从学堂回来,祝晓山拍了拍裙上的碎叶,往他院中走去。
院内只有一名小厮在扫着落叶,陈烜正在屋内温习功课。
今日是陈烜第一天入学堂,祝晓山于情于理都应前来问问。
祝晓山进屋时,陈烜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面前摊着本《论语》,手里捏着支狼毫,却没动笔,只是盯着书页发呆。
见祝晓山来,他才回过神,忙起身行礼。祝晓山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去了学堂可还适应?”
陈烜点点头,带着稚气的笑:“我在学堂一切都好,多谢母亲挂怀。”
祝晓山笑了笑,不想打扰他温课,却无意中瞥见陈烜面前的宣纸上有一处水痕,晕染了字迹。
她眨眨眼,问:“你流口水了?”
陈烜不知她何来此问,有些迟疑,“母亲...为何这样问?”
祝晓山抬手指了指纸上水痕。
陈烜脸涨得通红,从凳子上蹦下来,又不愿承认自己哭了,嘴硬道:“孩儿不知。”
“哦,那就是你哭了。”
“我才没有!”陈烜一时气急,竟忘了用敬语。
祝晓山有些想笑,这孩子不过十一岁,却总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也不知是跟谁学的,现在被祝晓山气到,才露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孩童模样。
她找了个凳子自顾自坐下,眼里带着笑意,“那是为何哭,与我说说好不好。”
良久的沉默,久到祝晓山以为陈烜不会回答了。
但也许是祝晓山温和的声音让他想起了母亲,陈烜有些绷不住情绪,带着哽咽的哭腔说道,“我...我想母亲了。”
祝晓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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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陈烜口中的母亲,是远在建州的生身母亲,而非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义上的母亲。
她走到陈烜身边,用指腹轻轻擦去陈烜脸上的泪痕,摸摸他的头,“你第一次离家,想娘是应该的。这么些天都没看出你心里委屈,是我不好。”
祝晓山顿了顿,轻拍着他的背,又说,“你来这里也并非都是坏事,起码子凭母贵,在绍州陈家,无人敢苛待你母亲。”
陈烜闻到祝晓山身上好闻的皂荚香,心想撒谎,你分明第一天就看出我并非真心唤你母亲,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她的安慰而真的没那么难过了。
祝晓山边轻声安慰着他,边像哄小孩似的拍着他的背。
陈烜想起儿时发热时,母亲也曾这样哄着他、盼着他早些好起来。
他渐渐放松下来,小小的身子禁不住情绪的大起大落,此刻竟有些乏困,昏昏沉沉间竟睡了过去。
从清陵城离开的第八日,破晓时分。
赵雁生勒马立在坡上,他黑色劲装的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望着西宁州土黄色的城墙,被朝阳镀上层金光。
近乡的喜悦冲散了连日赶路的疲惫,赵雁生牵着马走进城门。
时辰尚早,早市才刚开张。小贩们正摆弄着摊位,羊肉汤的香气混着面香在巷弄间飘荡。
“雁生哥!你可算回来了!”
脆生生的叫喊传进赵雁生耳中。
他回头看去,正见乐姝从铁匠铺的门槛后蹦出来,梳着两根麻花辫,蓝紫色短衫的袖口磨得发亮,怀里搂着几只小狗,晒得紫红的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
“刚进的城,没回军营呢!”赵雁生放缓了脚步,“你们家来福下了崽啦?”
乐姝撇撇嘴,把小狗往赵雁生面前凑了凑,有些委屈:“是啊,你走了大半个月。小狗刚落地时才指头大点,闭着眼睛哼唧,可好玩了。”
赵雁生看着乐姝肉嘟嘟的小脸,心里软软的,忍不住捋了捋她的辫子,“回头哥去看,给你带羊肉包子。”
天色渐亮,街上逐渐热闹起来,卖豆腐的梆子声、邻里的招呼声此起彼伏。赵雁生自小生活在西宁州城中,父母和妹妹去世后,他不顾父母故友们的阻拦,执意参了军。而这些街坊情谊,都是父母生前为他攒下的。
赵雁生穿过热闹的长街,停在一家书画坊门前。
“忙着呢,俞伯。”赵雁生大步走进去,捞过一条木凳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喝。
“诶诶,那是我给自己倒的。”
俞更寅吹胡子瞪眼,眼看茶已经进了赵雁生的口,他也是无可奈何,“还知道上我这来,上月中秋你大娘炖的羊肉,怎么喊你都不来,要我说,你年岁也不小,合该为自己打算着......”
眼看俞更寅要一顿数落,赵雁生忙放下茶盏,拉回正题:“俞伯,我来是想为一位江南的..友人寄一幅画,我知俞伯您善画风物,特来求您的丹青。”
俞更寅闻言一哼,却不再数落他,“你倒是识货,说吧,画些什么。”
赵雁生忙说:“就画...咱们西宁城风物。”
俞更寅沉吟片刻,“这倒不难,你两日后来取便是。”说着,他突然往前探了探身,捋着胡子道“你这小子,去一趟清陵城还结交上友人了,我看怕是个姑娘吧,你这老大不小了,再拖......”
“俞伯!我还有事,先走了!”
赵雁生没等他说完,撩开门帘就往外闪,留下俞更寅在屋里笑骂“臭小子跑什么”。
4. 赵雁生的第一封信
营垒间的校场中,黄沙漫卷,呵声震天。千人方阵将脚下沙地踏得尘土飞扬。
赵雁生穿过熟悉的营区,径直走向队正营帐。
他们这一队伍的队正名唤郑蔚,四十来岁,圆脸粗脖颈,头跟脖子结结实实地打成一片,模样十分憨厚。
队正负责指挥五十人规模的小队,算是半个百夫长,但郑蔚没有丝毫官架子,平日与普通伍卒同吃同住,最喜欢热热闹闹与人地说话。
此刻郑蔚见赵雁生来,大步上前,结实的手臂重重拍上赵雁生的肩:“雁生啊,你回来了!”
赵雁生笑着应下,“今儿早到的城,这不,马不停蹄就赶来了。”
“好好好!”郑蔚声如洪钟,震得帷布微颤,“正巧我也要去校场,雁生你随我一道,快去换甲!”
二人一同到了校场,小队的人正热火朝天地操练着。
赵雁生站进队伍,稳稳握枪,身姿挺拔如松。
操练结束,赵雁生正往回走,突然被人从后搂住肩膀。
“生哥,你何时回的西宁城,脚程真是够快的!”
赵雁生扭头看去,是与他同住一个营帐的郭造。
郭造长得黑黑瘦瘦,人也不负其名,很是聒噪,一说话就说个没完,像街口的小贩捶着麦芽糖,走到哪儿都带着股叮叮当当的热闹劲儿。
没等他回答,郭造便垮着脸,委屈道:“你没在的这些日子,可给我苦死了,想寻个说话的人都寻不到。那江广胜天天来寻我的麻烦,我只好躲着他走。”
赵雁生一听这话就笑,“你总围着人家妹子转,江广胜能看你顺眼吗?”
郭造黑瘦的脸色一红,嗫嚅道:“月香也不曾与我说上几句话...我...我可真是冤枉死了!”
话说江广胜和江月香兄妹本是陇南人,父母早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前些年陇南天灾时逃难到西宁州,江广胜参了军,妹妹留在开了家裁衣店,每逢月休江广胜便到城中看望妹妹。
上月郭造和赵雁生休假,二人在城中偶遇江家兄妹,便走上前招呼,谁知向来话多的郭造竟一语不发,连江广胜都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
回营后,郭造像变了个人,天天蔫头耷脑,不好好吃饭睡觉,净是长吁短叹。
有天晚上,赵雁生起夜喝水,刚站起身,看见郭造睁着炯炯的双眼盯着他瞧,两盏灯似的照亮了黑瘦的小脸,赵雁生差点把自己呛死。
赵雁生忍无可忍,拎着郭造出了营帐,寻了处草地,把他扔在地上,随后挨着郭造盘腿坐下,问道:“你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
郭造就着被赵雁生扔在地上的姿势咕蛹几下,慢慢坐起身,双手托腮,先长长叹了口气。
赵雁生看得一肚子火,正要凶他。郭造却羞答答地开了口,“生哥,我怕是害了相思病了。”
赵雁生一愣,“什么?”
郭造慢吞吞道,“我那日一见江家小妹,便觉脑袋晕乎乎的,回来之后也总想着她。听说这就是心悦一个人的表现,那我定是心悦江小妹了。”
没等赵雁生反应过来,便听郭造继续说道:“我爹娘生前给我留下一笔银钱娶媳妇用,我一直带着不敢离身。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就去找江大哥提亲!”说着站起来,还不忘道谢:“多谢你,雁生哥!”
说罢,蹦蹦跳跳回营帐睡觉去了。
第二日天不亮,郭造抱着他的宝贝铜罐去寻江广胜,不知与他说了什么,反正赵雁生只见到了一个鼻青脸肿的郭造,苦哈哈地抱着他的罐子回了营帐。
自此,江广胜每见郭造便要围上来找茬,人少时动手,人多时不便动手,就开骂。江广胜说话难听,骂人的话也不重样,回回都把郭造骂得吭哧瘪肚不敢张嘴。
但郭造偏不死心,一到休沐便进城寻江月香,十次有九次碰上江广胜,被打骂一顿赶走后,眼泪汪汪地回来找赵雁生吐苦水。
两人这边正说着话,只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怒呵,“你达滴袍子,郭造你给额站住!”正是江广胜,他身材魁梧,手里还拎着半截枪杆,阔大的脸上此刻布满怒意。
郭造一见江广胜就双腿发软,抱头跑得飞快:“江大哥,我今日可没招你惹你啊!”
江广胜横眉竖眼:“亏你达,谁让你今日左脚先出的门!”
抱头鼠窜的郭造,身后跟着怒气冲冲的江广胜。
校场上众人见状,都见怪不怪。虽不知缘由,却也都看得津津有味。
过了立冬,清陵城就变成了青色,瓷碗的青色,晨霜里天光的青色。
祝晓山抬头看看天色,月白绫裙在石凳上铺开。她边垂首剥着栗子,边听陈烜背书。
只听“啪嗒啪嗒”,金黄的果仁就露了出来,玉色的手指捏起栗仁放在瓷盘中,给陈烜备着读完书了吃。
她正剥得起劲,却听见耳边的读书声停了,祝晓山奇怪,抬起头瞧他,陈烜脸有些红,“今日课文我已温习完了。”
祝晓山与陈烜相处了大半个月,他已不像初来陈府时那么拘谨,却仍端着成熟稳重的架子。
见她没什么反应,陈烜又清了清嗓子,“我已背完书了。”
祝晓山福至心灵,笑着把瓷盘推到他面前,“早说你想吃嘛!”
陈烜却不乐意了,“我只是看你剥得辛苦,若不尝几个,怕你躲起来哭鼻子。”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祝晓山早摸清了陈烜的骄矜性子,她拢了拢袖口,有意取笑他,“初见你时那般秉节持重,原都是装的。”
陈烜有些脸红,“若非祖父要我进陈府后稳重端庄些,我才不会那般作态呢。”他顿了顿,又含混道:“本也轮不到我,挑中的是我那嫡出的弟弟陈焕,只是嫡母不愿,日日去父亲面前哭诉,这才换了我来。”
陈烜语气轻松,往嘴里送栗子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嘴里囫囵得快要听不清楚说话,“我在这儿可比在建州过的好多了,起码在这吃喝不愁,往后在府里,也没人能欺负我母亲,也算我不白来。”
祝晓山想出言安慰,又是怕伤了陈烜自尊,轻声道,“你祖父肯送你来,定是觉得你是个聪慧的好孩子——这地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陈烜塞了满嘴的栗子,好不容易才把泪意逼下去,听祝晓山说了这话,倒不谦虚,鼻子里一哼气,“那是,我入了学堂后,便处处压那陈焕一头,夫子都说我以后是夺得魁首的好苗子。”
祝晓山听了他这话,乐不可支,顺着他说:“那,我们的小魁首,近日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陈烜两眼放光,平日里再稳重端庄,终究是个九岁的孩子,期期艾艾道,“你...你明日来接我下学好不好。”
祝晓山自然答应,笑着点了点陈烜的头。
第二日,祝晓山应约去接陈烜下学,两个轿夫抬着轿,轿上赫然写着“陈”字,带着十足的气派。
走到半路,祝晓山掀开帘,看见个蓄着大胡子的男人从一旁的布匹店走出来,他穿着灰色素缎直裰,眼窝很深,一副标准的吐蕃人相貌。
祝晓山好奇地瞧了几眼,那人对上她的视线,又瞥见轿子上的“陈”字,微微一愣,朝轿子走来,“可是清陵城陈家夫人?”
他说话口音很重,祝晓山皱了皱眉,走下轿子,“我是,阁下有何事?”
那人朝她倾身行礼,“我是吐蕃来的远商,新运来一批蚕丝织锦,若是得了陈家少夫人的眼,也可为我家织锦打开销路。”
随即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我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东西想转交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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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晓山捏了捏袖口。片刻,转头对身后的侍女说:“我进去看看布匹,你们就在此处等我。”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店铺,找了个避人的地方。那人朝祝晓山行了一礼,介绍来意:“夫人,我名阿布托巴义,是往来于塞北和江南一带的织锦商旅,你可以叫我阿布,我贸然喊住你,是有人托我将东西转交于你。”
说着,他翻出一个卷轴,包裹得很仔细。祝晓山脑海中有了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心跳有些快,怔愣道:“是...是谁?”
阿布很快回答:“雁生,赵雁生托我将这画带给你,他知你身份特殊,这才让我转交。”说着,又从衣袖中拿出封信,“还有这个,他让我一并交于夫人。”
祝晓山道了谢,又听得阿布说,“若夫人要回寄,便明日午时之前到此处寻我便可,商队午时后启程。”
外面下起了雨,满地清白。
祝晓山牵着陈烜回府,轿夫抬着轿在身后走,陈烜显得极为高兴,他平日里端庄持重,就算开心也是克制的,但今日的情绪却很外露。
祝晓山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今日,还是第一次有人接我下学。”陈烜的声音带着与平日不同的软意,又有些闷闷的,“先前在建州没人管我,学堂里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才懒得与他们一道。母亲也总喜欢呆在院里不出去,所以我总是一个人。”
祝晓山能想象到陈烜一个人孤单地上下学的小小身影,摸了摸他的头,“不是喜欢。”
陈烜一愣,“什么?”
祝晓山笑了笑,“你母亲并非是喜欢呆在府中,而是她没得选。府上主母苛刻,她随意走动只会落得非议,迁怒到你身上——她定也想去接你下学,与你在路上走一走、聊一聊的。”
陈烜抬眼看她,眼里闪闪的,似有光彩。
暮色四合,窗外淅淅沥沥。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晕黄的光铺在案上,映着那只远道而来的卷筒。
祝晓山取来银剪轻轻挑开火漆,将画卷展开,一片苍茫壮阔的塞外风光也徐徐展开在祝晓山眼前。
——远处是连绵的沙丘,如凝固的金色波涛;中景一道蜿蜒长河,在落日映照下粼粼地泛着金红;天际一轮落日,将云层与沙海都染上壮烈的橘红与赭石色。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六岁的祝晓山心心念念的画,十九岁时终于拿在了手中。
她闭了闭眼,压下内心翻滚的情绪,将信笺打开。
烛火跳跃,桌前祝晓山的身影和赵雁生的身影渐渐重合。
半月前,赵雁生伏桌写字,“宁兰姑娘亲启”五个字落下,他盯着纸上的“宁兰”二字,心中微微泛起涟漪,定了定神,继续抬笔写道,
“宁兰姑娘亲启:
见信如晤。
前日托俞伯所作塞北风光图,想必已经送到姑娘手中。画中落日黄沙、长河云海,皆为西宁寻常景致,或可略慰姑娘思慕远方之心。
塞上风物与江南殊异。此处多见黄沙茫茫,胡杨成林。每至日暮,总见雁阵南飞,想必会经过清陵上空。
军中事务繁杂,诸事皆宜,望姑娘亦自珍重。
赵雁生谨拜
甲子年九月十一”
祝晓山的神色隐于阴影中,看不分明。
她垂眸片刻,合起信纸,伸手将它放在烛火上点燃,火焰跃上信纸,屋内瞬间一片亮色。火光映着祝晓山远山含黛般的眉眼,只是眼底一片平静。
“不够。”祝晓山轻轻道,“还不够...”
她等了那么多年,才等来一个转机,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所以,这点寄信的情意,还远远不够。
火光卷走了信笺,把祝晓山重新埋在一片昏暗中。
5. 心绪扰扰
玉门关内风沙凛冽,营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寒风吹开中军营的帘,营帐外的天光漏进来,照亮了帐中凝重的气氛。
中郎将贺伯韬端坐主位,身着绛红色戎服,外罩玄色铁甲,正凝神听着下属禀报。
“末将曹刚,今晨带小队在游沙河上游巡哨时,发现几个形迹可疑之人,”队正半跪,“我等正要上前盘问,谁知对方抢先动手,伤了两个弟兄。”
“支援赶到时,那些人眼见不敌,为首的吹了声哨,他们竟纷纷咬毒自尽。”曹刚声音发紧。
贺伯韬站起身,黑色大氅在身后扬起。走到帐外,地上整齐排列着数具尸首。
他蹲下身,带上手套,翻了翻尸身的眼皮,“验出什么?”
“是马钱子。”仵作躬身禀报,脸色有些发白,“这些人身上都有□□的痕迹。下官担心...游沙河附近的几个水井都被投了毒。"
“能确定这些人的身份吗?”贺伯韬眉峰拧得更紧。
仵作声音压低,“是...回鹘人,这些人虽面容尽毁,但从身量骨型看,是回鹘人无疑。”
顿时,四下一片寂静,只闻风声呜咽,似是哀鸣。
高昌回鹘毗邻大靖,以玉门关为界。虽偶有纷争,但多年来还算是相安无事。如今这般动作,只怕边关要不安宁了。
“立即派人将游沙河看护起来,在确认井水无毒之前,全军改用储备用水。”贺伯韬的手按在腰间环首刀的刀柄上,“传令各营,加强巡防,遇可疑人格杀勿论!”
贺伯韬站起身,铁甲铿锵作响。
“此事即刻禀报将军。”贺伯韬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既然回鹘胆敢来犯,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得令!”众将齐声应答。
西宁州军营,早训刚刚结束,晨雾尚未散尽。
赵雁生后襟被汗水浸透,卸了甲朝营帐走去,身后跟着乐颠颠的郭造。
“生哥,等等我!”
赵雁生缓下步子等他,郭造三步并作两步跟上,走在他身侧。
“生哥,你这些日子很不对劲。”
赵雁生偏头看他:“怎么不对劲?”
“时常走神,”郭造掰着手指细数,“有时对着墙发笑,有时又愁眉苦脸。观察了你这五六日,我发现你定是...”
赵雁生心头一跳,脑中隐隐绰绰闪过个模糊的影子,面上却不显,“定是什么?”
郭造笑不见眼,露出一口白牙,“定是想吃城里集上的油饼了呀,明日休沐与我一同去找月香吧生哥,顺道......”
赵雁生拉下脸,加快脚步。
“生哥,你怎么又走的这么快。”郭造小跑跟上,又自顾自嘟囔,“若不是想吃油饼,还能是得了相思病不成,怎么可能呢生哥。”
于是赵雁生步子迈得更大了。
赵雁生心里堵着一口气回了营帐。站在书桌前,随手捻开个纸团,却见上面赫然写着“宁兰姑娘”四个大字。
哦,是他先前写信觉得字写得不好然后扔掉的那张。
赵雁生抿了抿唇,觉得心里更堵了。
他干脆蹲下,将桌上桌下的纸团一个个拾起展开。赵雁生数了数,二十三张,他垂眸看着手中厚厚一沓纸,心中躁意更盛。
到底是为何,为何只是去了一趟清陵城,他的心为何就不受他控制了一般,为何,他对她,他对她到底...
“生哥,你方才还没答应我明日与我一同上城呢!”郭造的声音由远及近地缠上来,打断了赵雁生的思绪。
赵雁生头更痛了,不想听他聒噪,直接应下,“我明日与你一起去。”
郭造喜不自胜,“太好了,那我们明日先去何婶子家吃煎包,再去看乐姝家里的小狗吧,生哥你都不知道,那小狗...”
赵雁生捏住郭造的嘴。
第二日寅时,赵雁生把郭造从被窝里拎出来。
“生哥,为啥这么早就走啊。”郭造眼睛半睁半闭,哈欠连天。
赵雁生见郭造困得连话都少了许多,心中满意,“现在人少,吃煎包不排队。”
二人到街上时,天刚蒙蒙亮。
赵雁生目不斜视盯着前方,余光却一直瞟向街上最大的那家布匹坊,他半月前曾托阿布向清陵带去一副画和一封信,想必她已收到了,不知...不知她可会给他回信?
正想着,只见个大胡子男人打着哈欠从店里走出,穿着一件灰色素缎直裰,腰间系着靛蓝色丝绦,挂个黄铜小酒壶,正是阿布托巴依。
他瞧见赵雁生,高兴地朝他打招呼:“嘿,雁生兄弟,近来可好吗?”
赵雁生像是刚看见阿布,笑着回答,“我一切都好——你何时回的西宁州?”
阿布爽朗笑道,“我昨日黄昏才到,一觉睡到刚才。”又想起什么,眼里带着促狭的笑,“噢,你放心,那画和信我都已送到了。”
说着,阿布朝他挤挤眼,“那位祝姑娘当真是清丽脱俗,不是吗雁生。”
郭造扭脸看看阿布,又转过去看看赵雁生,什么画什么信什么祝姑娘,他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赵雁生耳根微红,避开话题:“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几日?”
阿布懒洋洋地挠挠头,发丝凌乱,“跟从前一样,呆个两三日,备下货就走。嗨,干我们这行的,除了奔波还是奔波。”
赵雁生想说些什么,话提到嘴边却又咽下,一口气吊在心口,不上不下,把脸憋的涨红。
阿布终于观察到了赵雁生的脸色,他耸耸肩,表示遗憾,“雁生,只怕让你失望了,那位姑娘并未给我东西转交。”
赵雁生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他点点头。
阿布却兴致勃勃,“你这次还有东西让我转交给她吗,我一定为你送到。噢,若是你肯让我看看信中写了什么的话,我倒是也可以考虑不收你...”
话还没说完,赵雁生斩钉截铁道:“没有。”
阿布摸摸鼻子,“好吧雁生,反正你知道我后日就会出发,而我下次回来又是将近一月了。”
赵雁生依旧斩钉截铁,“我没有东西要转寄,更没有信。”
阿布耸了耸肩。
三人道别后,郭造围在赵雁生身侧,左瞧右瞧,把赵雁生瞧得浑身不自在,“你做什么?”
郭造却理所当然,“生哥,你不仗义,我心悦月香都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回来这么些天却只字未提你那位祝姑娘,这不公平!”
赵雁生感觉头隐隐作痛,“还用你与我说?三日不到整个军营都传遍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还有,什么叫我那位祝姑娘,我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
郭造不信,撇了撇嘴,“那你方才听那商旅说她并未给你回信,为何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赵雁生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他辩驳,只闷头往前走,“我与你说不通,没有就是没有。”
郭造便学着方才阿布的样子耸耸肩,兴冲冲拉着赵雁生去吃煎包。
焦黄的包子在油锅中煎得滋滋冒响,上方升腾起一片热气,香味四溢。
赵雁生耳边充斥着郭造叽里呱啦的说话声,盯着氤氲的热气出了神。
早就知道她不会回信了,赵雁生面无表情地想。
他与她,本就是萍水相逢,寄了画,就不该再有任何牵连。
他们相距甚远。他在西宁州,她在清陵城,一来一回便要用上大半月。
他们身份殊异。她是大户夫人,他是边关伍卒,若非偶然,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噢,他忘了,他们相识还是因为她的亡夫...
赵雁生觉得眼眶有些热热的,他勾下头,不想被郭造看见。
可他忘了,郭造浑身反骨。
他一勾头,郭造还偏要去看,把头伸得长长的,直伸到赵雁生脸下,差点贴上他。
“生哥,你是不是要哭了。”郭造瞥了瞥四周,压低声音说。
赵雁生闭了闭眼,把郭造的脸从面前推出去。
“没有。”赵雁生闷闷道。
“生哥,哭就哭吧,别听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想哭就不能憋着,为了心上人哭不算什么丑事。”郭造自以为很善解人意。
“我没有哭。”赵雁生坚持。
郭造又开始喋喋不休。
赵雁生忍无可忍,猛地抬起头,盯着郭造,“你不必劝我,我现在...”话说出口却被哽住,就像是咽声。
郭造顿时哑声,弱弱道“生哥......”
赵雁生简直想扇自己脸,本想澄清,谁知直接坐实了,他懊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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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份煎包被端上桌,用长条铁盘装着,上尖下平,底面金黄,面皮上撒了芝麻葱花,香气扑人。
郭造嘴里塞了半个包子,还不忘说话,“生哥,若你真的心悦祝姑娘,就坚持下去好了。”
他不知道郭造怎么把话头扯回来的,有些心不在焉。郭造却喋喋不休:“月香一看见我,就跟她哥一样跳起来骂我,我在她那儿忒不是人了。”
赵雁生看他一眼,“那你还时常去找她?”
郭造嘿嘿笑,“我心悦她嘛,她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我看见月香心中就觉得欢喜。”
赵雁生心中微动,“那你如何知晓你心悦江小妹的,就因为你心中时常想着她?可万一你只是把她当妹妹一般...”
他奇怪地看了赵雁生一眼,“怎么会呢生哥。”
郭造这个人说话时,喜欢往人跟前凑。此刻郭造脖子跨过桌子,离赵雁生的脸很近。
赵雁生觉得丢人,想把他往外推,但郭造吃煎包把脸吃得油油的,赵雁生无处下手,只得随他。
郭造盯着赵雁生的眼睛,“生哥我问你,你想起她时心中可觉得欢喜。”
赵雁生被他盯得有些局促,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看见她就心跳加快,说不出来话?”
赵雁生仔细回想,他初次见她,心中就如擂鼓般作响,他也并非沉默寡言之人,但在她面前,总是斟酌再三才开口。
他又点点头。
郭造摸了摸下巴,眯起眼道:“最后一个问题,若她身边有别的男子,你可会拈酸吃醋?”
赵雁生被问住了,他努力想象祝晓山身边出现其他男子的画面,能去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子也定是气质不凡,她与那人浅兮笑兮相谈甚欢...
赵雁生没有回答,只觉得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热。
郭造看他这样子,急急道:好了生哥,只是假设一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生哥,你别嘴硬了,你就是喜欢祝姑娘。”
赵雁生不吭声。
他怎么会心悦宁兰姑娘呢,赵雁生奇怪地想,他们分明只见过三次,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可他的心,确确实实被她牵动着。
赵雁生觉得心跳又开始加快,脑中反复浮现祝宁兰的笑。
她说她名晓山,字宁兰。
她说晓是拂晓的晓。
她说她儿时听闻塞北风光辽阔,只是没有办法去。
她说,公子珍重。
赵雁生闭了闭眼,脑海中全是她清婉俊秀的眉眼。
不,这样不对。
他觉得脑海中声音纷杂,赵雁生听不清楚。
在说什么,他的心,在说些什么。
赵雁生深吸一口气,杂乱的声音在耳边逐渐交汇,似是万人齐声,振聋发聩。
承认吧赵雁生,你想让祝宁兰给你回信。
你想一直看见她笑。
你想站在她身边的人是你。
你不想你们的联系止步于此。
你,心悦祝宁兰。
赵雁生觉得眼眶中有东西流出,他顾不得管那是什么,模糊的视线中,他紧紧盯着郭造的眼,声音有些哑,“我该怎么做。”
郭造慌乱地看着他,“生哥你...。”
赵雁生又重复了一遍,“我该怎么做。”
郭造只觉天昏地暗,他定了定神道:“生哥,你若想,便写信给她吧,她不回便不回,你只遵循心中所想便好。”
他看了眼赵雁生,弱弱提议:“那..咱吃完快些回去吧,写了信再来交给那商旅。”
赵雁生终于有了反应,他摇摇头,“不用。”
随即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精心包着的信笺。走出两步,又转头看着郭造,“你就在此等我,我马上回来”
郭造看得目瞪口呆。
片刻后,布匹店中。
赵雁生将信和银钱交给阿布,“拜托你了。”
阿布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方才不是还说没有信要送么。”
赵雁生俊秀的面庞红了红,“你只管送信便是。”
阿布看着赵雁生走出店门的身影,捻起一副附庸风雅的做派: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
直教人什么来着。
6. 祝晓山的回信
回到军营,赵雁生和郭造发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许多伍卒步履匆忙,脸上带着慌乱,兵甲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
“让让,让让!”人声嘈杂中,有人推了郭造一把,二人回头看去,是同一个队伍的孙鹏,他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粗喘着气,“你们怎的还在这儿,中郎将亲临,还不快去集合。”
赵雁生和郭造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中不好的预感。
校场上,数千将士列队肃立,鸦雀无声。
赵雁生所在的小队处在方阵左翼,距点将台不过十余步,他抬眼望去,只见贺伯韬披一身玄色明光铠,金色护肩在火把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尽显威严。
“西宁州的将士们!”贺伯韬开口,声如洪钟,“今晨,玉门关内发现了回鹘探子。回鹘贼人狼子野心,某奉大将军令,调西宁州七成兵力,随某驰援玉门关!。”
他缓缓扫视下方将士,右手按在腰间佩刀柄上,扬声怒呵,“绞杀敌寇!卫我大靖!”
“绞杀敌寇!卫我大靖!”数千将士齐声振臂高呼。
一时间声浪震天,士气如虹。
各队正宣读完毕入选名单,校场上的气氛有些凝重。被选中的伍卒握紧兵刃,落选的也难掩忧色。
“生哥,我被选上了,明早便要出发,得快些回去收拾行装。”郭造一贯带笑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焦急。
赵雁生拍了拍他的肩,带着安慰的意味,“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马上就回。”
郭造使劲点了点头,“那我先回营帐等你,你早些回来啊生哥。”
与郭造分开后,赵雁生逆着散去的人流,来到中军大帐外。
夜风凛冽地吹过,把帐篷顶上的旌旗旗吹得豁喇喇乱卷。
贺伯韬负手立于帐外,听到动静抬眼扫去,看清来人后,他挥手屏退了左右,扬声道:“雁生,来。”
“见过中郎将!”赵雁生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抵在额前。
贺伯韬附身,托起他行礼的手,在赵雁生结实的胳膊上捏了捏。“雁生,几年没见,你长这么高了!”他笑意舒展,冲淡了身上的肃杀之气,“叫什么中郎将,我是你贺叔。”
贺伯韬长了张粗线条的脸庞,皮肤黝黑,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下颌。不笑时看上去很是严肃,但笑起来却带着长辈特有的亲切,消弭了两人之间多年未见的陌生感。
赵雁生也笑了笑,不再拘礼,“多年未见,贺叔一切都好吗?”
“你这孩子,也会与我说客套话了。”贺伯韬有些感慨,“我一切都好,只是如今回鹘虎视眈眈,虽知战事必会劳民伤财,可回鹘觊觎我大靖疆土。若要开战,我必诛之。”
听贺伯韬提起玉门关,赵雁生也不再兜圈子,正色道,“贺叔,我正是为了此事前来。我请求随军出征玉门关,捍守边境。”
贺伯韬眼神骤凝,沉默了片刻,斟酌着开口,“雁生,你听我说,如今玉门关形势严峻,也许不日便会开战。你我都知回鹘人是何等凶残,此战必是九死一生,我...”
“贺叔,我知你不愿让我涉险。”赵雁生再度跪地行礼,“十二年前,我爹娘小妹被回鹘人所害,此仇不共戴天。”
“如今回鹘犯我大靖,我如何能贪生怕死,置身事外。”
贺伯韬伸手去扶,身形微颤,“雁生,当年我没能护住你爹娘,多年来,这一直是我的心病......如今我只想护住你。”
说着,贺伯韬眼眶泛红,他别过脸去,“当年你执意参军,我便想这样也好,让你在西宁州做个寻常伍卒。现下玉门关凶险异常,雁生,你若...有任何差错,到了黄泉之下,我还有何颜面见你爹娘。”
赵雁生眼中也袭上水汽,他低下头,额头紧贴地面,“我知贺叔对我的爱护之心,只是雁生已下定决心。为公,雁生想捍卫大靖疆土;为私,雁生想报爹娘小妹之仇。求贺叔成全!”
暮色渐浓,帐前的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将二人身影拉得很长。
贺伯韬脸上风刻般的皱纹似乎加深了些,他偏过头,眼中情绪翻滚,“雁生,你长大了。”
最终,他将手重重放在赵雁生肩上,声音沙哑,“此番出征,保护好自己。”
赵雁生深深叩首,“多谢贺叔。”
十月初一,寒衣节。
已是申时,陈家祠堂中烟雾缭绕。祝晓山跪坐在蒲团上,将男子的冬衣一件一件铺在火盆中,火苗灼灼,瞬间将衣物卷蚀,留下的灰烬在盆中打着旋儿。
十月初的清陵城不算太冷,祝晓山今日穿一件暗花白棉裙,外罩月白绣梅汁披风。祠堂昏暗,盆中炭火舞动,将祝晓山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远远看去竟有几分怖人。
冬衣烧完,祝晓山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双腿,走向门口。
门外是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她身形高大,身上的靛青葛麻裙被臃肿的身材撑得鼓鼓囊囊,像一座小山。
祝晓山盯着周嬷嬷脚上的平头布鞋,原本扁平的鞋被她宽厚的脚掌撑得圆润饱满,让祝晓山平白想起湖上支着纤的乌篷船,她忍住笑意,“我现在能出去了吗?”
周嬷嬷见祝晓山在她面前低眉顺眼,心中对自己的威严很是满意。
听了这话,她拉下脸,肥胖的圆脸变成长盘子状,“老夫人吩咐了,您今晚得在祠堂给少爷诵经祈福——请吧,少夫人。”
说着,她伸出肥厚的手掌,示意祝晓山返回祠堂。
祝晓山倒没什么反应,她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嬷嬷的鞋,“好...好吧。”声音轻颤,是憋笑的缘故。
周嬷嬷却觉得是自己震慑到了这位地位堪忧的陈家少夫人,不免得意。待祝晓山跨进祠堂,她“咵”的一声将门从外面锁住,扬长而去。
祝晓山在屋内听见动静,待确认人都已离去,她轻手轻脚地将屋内门闩拨上,脚步轻松地走向方才跪着的蒲团。
她随意地坐在蒲团上,盘着一只腿,另一腿毫无形象地向前伸着,手里拿个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炭火。
炭火又旺起来,灼灼地映照着祝晓山秀气的眉眼,她支着下巴,算着日子。
距上次收到信已有半月,那商旅返回塞北需个六七日,逗留几日再上路,算起来,最迟明日,那商旅便能抵达清陵城。
祝晓山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轻划,隐约能看出是“西宁”二字,她摇摇头,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
若是,若是那人又寄来了信,那她倒是可信几分他眼里的情意。
若是就此中断,说明此人心意轻贱,断不可信,那她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祝晓山闭上眼,想起二人初次见面,陈家死气沉沉的厅堂内,那人的眼中却焕发着光彩。
对上她的眼时,只一眼,祝晓山就知道,这人能成为她从这桎梏中脱身的棋子。
于是,她打听了那人的行迹,在他回客栈的必经之路上,制造了一场巧遇。
谁会莫名其妙站在路边看花,祝晓山觉得自己的戏做得有些过,可那人只是看着她,眼中依旧光彩熠熠。
她说她儿时听闻塞北风光辽阔,他便主动提出为她寄画。
做戏要做全套,久处后宅的女子当然不会贸然同意外男的寄信之约,于是祝晓山待到第二天去寻了他,一是维持深闺女子的矜持;二是为了在他临走前加深印象。
仿佛小狗向信任的人主动露出脆弱的侧颈般。
他寄来了一幅画,还有一封信。
第一封信祝晓山当然不会回。
在未确定他对她有几分实意之前,她断不会将真心奉上,即使那真心,是在水里被浸泡稀释过百倍的真心。
可他一见钟情的真心,又能有几分?
她祝晓山等得那么久、那么苦,如何敢轻信他的真心。
祝晓山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在眼下落下阴影,像极了细长的兰草。
第二日,天色质明。
祝晓山醒过来,她理好睡得散乱的发髻,听了听门外的动静,伸手将门闩拨开。
不一会,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拉开,天光漏进来,空气中微尘飞扬。
祝晓山正端跪在蒲团上,面色肃穆,口中念着祈福经。
周嬷嬷立在门外,轻哼一声,“有劳少夫人,老夫人交代让您回房休息呢。”
祝晓山像是刚察觉来人,她神色疲倦,缓声开口,“我知道了,替我问老夫人安。”
祝晓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
“少夫人,怎么?”周嬷嬷拉下布满横肉的脸,粗声道。
祝晓山抬脸微笑:“你堵住门了。”她出不去。
闻言,周嬷嬷身边跟着的丫鬟都忍不住笑起来,周嬷嬷自然羞恼,被两颊上的肉挤得快要掉下来的鼻子都气歪了。
祝晓山就在周嬷嬷大骂丫鬟的吵闹声中走出院子,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
啊,天气真好。
用了早膳,祝晓山借口给陈烜添置冬衣出了府。
许是昨日寒衣烧纸的缘故,街上雾气弥漫。祝晓山走在雾中,眼前缭缭绕绕,看不真切。
看到那家熟悉的布庄,祝晓山转头吩咐身后的丫鬟,“我进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随即向店中走去。
不可否认,祝晓山现在确实有些紧张,她讨厌无法预料的事情,那让她觉得很不安。
祝晓山攥拳,用力捏了捏袖口,抬脚走进店里。
店中人云密集,塞外的各色布匹依次陈列,看得人眼花缭乱。
阿布正坐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穿一身浅褐胡服,袖口挽到小臂。
见了祝晓山来,他站起身,腰间系着的黄铜小酒壶随着走动轻晃,叮当作响。
“请随我来吧,夫人。”阿布很有风度地一抬手,请祝晓山进里厅说话。
里厅内陈设雅致,散发着檀木家具特有的香味。
“夫人前来,可是为了购置布匹?”阿布笑得爽朗,“刚好我这里新进了一批布,夫人可要看看?”
祝晓山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诧异,面上却笑意不减,“是,我府上新过了一位小少爷,我来为他添置冬衣。”
阿布方才故意没有直接明说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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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寄信之事,他想知道祝晓山是否真的丝毫不在意,于是摸了摸下巴,试探道:“不知夫人可还记得先前给的寄画的雁生?”
可祝晓山闻言只是淡淡道:“记得,我很感激他。”
阿布紧盯着祝晓山,却未能从她脸上看到多余的表情。
“夫人可知我此番来,他又托我带给您一封信。”阿布心中为赵雁生叹了口气。
祝晓山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她压下心中波澜,点点头,“我知道了。”
“夫人可要收下?”阿布从抽屉里拿出个信笺,不确定地问她。
祝晓山抬眼看他,沉默了一会,才慢慢道:“他既已相托于您,那我怎有不收的道理。”
她接过信,轻轻放到衣襟中,却莫名觉得贴着信的皮肤有些发烫。
祝晓山道了谢,正要走出门,又听阿布说,“夫人若要回信,后日午时拿到......罢了,夫人先去忙吧。”
阿布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觉得自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毕竟祝晓山看起来毫不在意赵雁生,恐怕这一封信也是落水无痕,阿布深深叹气。
祝晓山却认真回了礼,“多谢你。”
走到外面,祝晓山为陈烜细细挑选了几匹模样料子都好的羊绒布,吩咐店里的伙计送到陈府去。
店外已天光大亮,尘雾蹁跹。
回去的路上,祝晓山依旧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
高兴吗,肯定是高兴的,但为何,她心里有一丝说不清楚的酸涩,祝晓山不明白。
祝晓山回房,关上门窗。
她点上蜡烛,烛油淋淋满漓地滴下来,淌满了古铜高柄烛台的碟子。祝晓山盯着跳跃的烛火,直至把眼睛盯得生疼,眼前一瞬一瞬地出现红影才挪开眼,从衣襟中摸出信笺。
祝晓山用银剪仔细挑开火漆,她徐徐将信抽出展开,笔势恢宏的行书跃进祝晓山眼中:
“宁兰姑娘亲启:
西宁已入深秋,朔风渐紧。昨日巡营至饮马川畔,见岸边芦花胜雪,忽忆江南秋色,故修书问安。
近日营中操练甚紧,将士们皆枕戈待旦。军中生活单调,雁生便不过多赘述。
还有一事,姑娘在清陵城赠我的木樨花,我将它夹在书页中,虽得以保存,但终究失了水色芳泽。
我想它是思念清陵城了。
西宁将雪,江南应尚暖,愿姑娘善自珍重。
赵雁生谨拜
甲子年九月廿二”
祝晓山捏着信笺,她心绪有些纷乱。
她应该高兴的,祝晓山想。
这说明赵雁生的情意并非那般浅薄,她的计划可以实施下去。可在他赤诚的情意下,她的心思,显得那样不堪。
她又摇了摇头,不,她也是为了自己。若她能逃出这里,以后再寻机会聊表歉意罢,给他银钱也行。
祝晓山定了定神,铺开一张纸,缓缓抬笔写下行字,是漂亮的簪花小楷,她神色认真,一笔一划写道:
“雁生公子台鉴:
承蒙厚意,两封手书并塞北画卷俱已收悉。公子于军务倥偬之际仍不忘旧约,宁兰感念于心。
我虽身在江南,读信之时,却恍见饮马川芦花漫卷,胡杨鎏金,如临其境。
清陵今岁桂花开得极好,但自立冬后,金粟零落,徒留空枝。我读至公子所言木樨之事,忽觉万物皆通性情,甚是有趣。
公子说军中之事单调,对我而言却是新奇有趣,愿能多听军中与西宁之事,以广见闻。
临楮依依,惟请珍重。
祝宁兰谨书
甲子年十月初二”
祝晓山撂下笔,读了一遍信,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便捏起信纸,轻轻吹干墨。
天色渐晚,阿布正拿着毛笔记账,他皱着眉,口中念念有词。
忽听得门口传来脚步声,他随口招呼,“客官随便挑挑看看吧,都是塞北来的新料子。”
直到阴影笼罩住面前的账簿,阿布才抬头,竟是祝晓山。
他诧异地站起身,“夫人,可是上午挑的那布有何不妥?”
祝晓山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来托你转交一封信。”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信笺,递过去。
阿布夸张地把嘴张大,接过信,目光在祝晓山和信笺上来回穿梭,“这...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有何不妥吗?”祝晓山拿出绣花荷包,“对了,这寄信的银钱我...”
“不不不!”阿布急急道,“这封信不用银钱,我必为您完好带到。”
祝晓山有些迟疑。
阿布却很激动,“若雁生知道你回了信,他指不定多高兴呢。夫人,我原以为你对他是毫不在意呢。”
祝晓山耳后微红,抬手把鬓边碎发撩到耳后,“我并非此意,只是想感激赵公子的厚意。”
阿布爽朗大笑,朝她挑挑眉,“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含蓄嘛。”
她自知说不明白,只好道了谢离去。
外头日光下沉,风吹过时带着几分寒意,祝晓山搓了搓手。
7. 玉门关战急
玉门关,中军大帐。
贺伯韬坐在沙盘前,身子略向前倾,手肘撑在盘起的右腿上,手里拿个木棍,在沙盘上轻轻地画着。
门口传来脚步声,贺伯韬神色一凝,放下木棍。
“中郎将,属下有情况汇报!”
“进来。”贺伯韬站起身。
进来的是贺伯韬的近卫何彬,他匆匆行了一礼,神色有些慌乱,“报中郎将,属下带队沿河探查时,发现敌营中人数有异!”
玉门关军营与甘达番军营搁河相望,中间横着一条蜿蜒的游沙河。先前大靖和回鹘相安时,两个军营都默契地在河岸两侧留出一片缓冲之地,维持着心照不宣的和平。
但自三日前回鹘探子渡河窥伺,这份脆弱的和平就被打破。游沙河两岸的营地距离越来越近,如今甚至能望见对方营中的旌旗。双方军营都肆无忌惮地在河边巡骑,提防之意溢于言表。
贺伯韬听了汇报,面色沉了几分,“说下去。”
何彬身子有些抖,“属下方才巡逻时,发现甘达番军营中帐篷多了...近半数,约莫敌军已达八万之众。”
“大将军何时率兵到达?”贺伯韬握紧拳头,青筋尽显。
何彬压低声音“最早明日卯时。”他上前一步,在贺伯韬耳边说了句什么。
明日...贺伯韬闭了闭眼,他捏着桌角的手愈发用力,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你先下去,甘达番有任何情况随时来报。”
何彬领命退下。
玉门关清晨的薄雾中,一个个小小的篷帐开遍了军营,红色的烛火透出帐子,将白色篷帐染成橘黄,像是秋日里长得漫山遍野的酸浆果。
赵雁生拎着水壶走出营帐,绕过方营圃去水缸旁取水。
回去的路上,却看到了站在薄雾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贺伯韬。
他负手而立,望着河对岸的甘达番军营,身边巡骑交错。
“见过中郎将!”赵雁生跪地行礼。
贺伯韬转过身,眼下带着倦色,他捏了捏眉心,“是你啊,雁生,怎么起这么早。”
“有些睡不着,就出来取些水。”赵雁生如实回答。
贺伯韬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肩,正要说些什么,耳边破空之声骤起——
一支鸣镝尖啸着撕破晨雾,“铎”得一声钉进三丈外的旗杆,箭尾上的白布嗡嗡震颤。
周遭伍卒皆拔出剑严阵以待,防守士兵举起盾牌,待确认再无第二支箭,才有人上前解下箭书,交给贺伯韬。
贺伯韬展开信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
“大靖守将:
若三日内献关归降,可保尔等全尸。待我军破城,必屠尽城中老幼,以祭战旗!
兀术”
贺伯韬捏着信纸,坚毅的方下巴因愤怒而轻抖着,怒呵道,“甘达番竟敢如此叫嚣,真以为我玉门关无人了不成?”
一时间群情激愤,士兵们皆气红了眼,怒骂声此起彼伏。
贺伯韬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怒意翻滚。
却听关内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老伯,你真不能往里去...”一个伍卒围着个老汉转圈,试图劝阻。
那老汉柱着拐,粗布短褐上看起来很是单薄,另一只胳膊下却稳稳夹着一卷素帛,“我要见中郎将。”
伍卒阻拦未果,又不能上手推搡,无奈间,只得小跑到贺伯韬面前,抱拳行礼,“中郎将,这老伯执意要见您,属下没能拦住他。”
贺伯韬摆了摆手,走到老汉面前,脱下大氅为他披上,握住老人冻得发紫的双手,“阿伯,我就是贺伯韬,您找我何事?”
那老汉抬起混浊的双眼,深陷的眼窝中缓缓流下两行泪,他猛地跪地,冻裂的膝盖砸在地面上。
“中郎将,我代玉门关全城百姓...前来请战。”
老人手中的素帛哗啦展开两丈长,密密麻麻的血指印如红梅落雪。
“玉门关城内百姓血书:
自愿参战!保家为国!盼儿郎平安!”
张生旺、王翠萍、李福清、孙禾吉、周氏、小石头......
下方歪歪扭扭的签名中夹杂着错字,有人没有名字,有人不会写字,画个圈就代表自己的名字,却知道签上名字就能出一份力。
天色渐明,晨雾消散。
营帐中的伍卒纷纷走了出来。
不知是何人问,“阿伯,你的家人呢?”
老人抬起头,脸上泪意纵横,他缓缓扫过一个个年轻的伍卒。
“都在这里了。”
贺伯韬眼眶发红,他看见身旁年轻的士兵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听见老兵压抑的抽泣声。
他咬着牙,双眼赤红,“老伯你放心,我绝不会让玉门关失守,哪怕赔上我这条命。”
突然,何彬举起长枪,嘶声呐喊:
“誓与玉门关共存亡!”
“誓与玉门关共存亡!”吼声震得营旗猎猎作响,惊起远处沙丘上的鸥鸟。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
甘达番王帐内,兀术正焦躁地踱步。他腰间的佩刀镶了血红宝石,左耳上的金环随着动作晃动,叮当作响。
营帐的帘子被人掀开,副将斯巴逯走了进来。
兀术快步走上前,“还没有回信?”他一把抓住来人的衣领,紧紧盯着对方的眼,“大靖人当真不怕死?”
斯巴逯不敢挣脱,就着衣领被抓起的姿势,恭敬道:“大汗,确实是还未回信。”
兀术猛地松开手,神色若有所思,“那他们为何还不投降,难道是援军已到?”
“绝无可能。”斯巴逯斩钉截铁道:“据属下得到的消息,他们的援军最早后日才能到,不会出错。”
“真是奇怪啊。”兀术摸着下巴,眯了眯眼,“不过,别说现在比他们多出三万人,就算是一样多,我回鹘将士也能个个以一敌十。”
兀术大步走出王帐,望着对岸玉门关城墙上隐约可见的守军,突然抽出弯刀指向天空:“传令!今夜子时,全军渡河!”
子时将至,月色凄清。
士兵们的长矛闪闪地发出寒光,铁锈的气味,马粪混着干草的气味,血腥味,静静地在甘达番的军营中飘荡。
回鹘骑兵开始列队,铁甲反射出银光,像一片移动的铜墙铁壁。
兀术一马当先,他系着银铃的细辫在风中狂舞,举起弯刀,“回鹘的勇士们!踏平玉门关!”
“踏平玉门关!”
“踏平玉门关!”
八万铁骑如潮水般涌向游沙河。马蹄声将河滩上的碎石震得不断跳动。
贺伯韬站在望楼上,看着对面的骑兵即将越过游沙河。
“弓弩手准备。”他沉声下令。
箭雨倾泻而下,却被回鹘骑兵的铁盾和刀剑挡开。
兀术在马上纵声大笑。
“靖军无人矣!”
但笑声很快变成了惊怒的咆哮。
冲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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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战马突然发出凄厉的嘶鸣。锋利的金线深深勒进马腿,鲜血喷溅。
一匹接一匹的战马在疾驰中被割断肌腱,骑兵被狠狠甩下,重重砸在河滩碎石上。后续骑兵收势不及,纷纷被绊倒,阵型大乱。
埋伏在河岸边的大靖伍卒们,手里紧紧攥着被磨得发亮的金线,横拉在离地一尺处,闪着几乎看不见的寒光,巧妙融于夜色中。
“杀——!”
方才藏于营垒后的靖军如潮水般涌出,人人高喊着“绞杀敌寇!卫我大靖!”一时间气势如虹。
贺伯韬亲自率兵从侧翼杀出。他手中长枪如银龙翻飞,每一次突刺都带着破空之声。乱军之中,他直奔兀术,枪尖挑开对方弯刀,杀意尽显。
兀术不愧是回鹘大汗,即使战马受惊将他摔下,他也能迅速地调整好,挥刀迎上。
兵戈相触,发出刺耳的声音。
兀术杀红了眼,咬着牙道:“你们大靖就喜欢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
贺伯韬冷笑一声,挥舞长枪的动作却毫不手软,“是你们蠢,怪不得我们。”
双方又过了十来招,贺伯韬额上沁出汗珠,紧咬着牙关。兀术看准时机,举起弯刀猛劈,贺伯韬躲闪不及,正要抬臂接下这一刀。
却听得“铛”的一声,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是赵雁生举枪拦下了兀术的刀。
“好小子!”贺伯韬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嘴赞道。
二人默契地形成包围,联手围攻兀术。
兀术腹背受敌之际,副将斯巴逯赶来解困,缠住贺伯韬,独留赵雁生一人与兀术缠斗。
战场的另一边,江广胜被回鹘士兵围住,身上已负伤十余处,他握紧长枪,准备以死相拼时,只见右边包围圈竟被人撕开个口子。
“广胜哥,我来助你!”郭造骑着战马呼啸而来,长枪沾血,城墙上的弓弩手配合默契,协同他们冲出包围。
二人背靠背,手中长枪紧握,后背交给彼此,皆能听到对方胸膛中猛烈的心跳。
回鹘骑兵虽在渡河时被金线绊住,战马也被割伤,但敌我终究数量悬殊,回鹘人打起仗来又是一等一的凶残。大靖士兵们逐渐呈不敌之势,然而没有人后退半步,每个士兵都知道战败的结果是什么。
他们身后,是玉门关城的数千百姓。
战事胶着之际,东方天际突然传来隆隆战鼓声。
一面绣金的“靖”字大旗在晨光中迎风招展,大将军孟怀明率领的援军如神兵天降,浩浩汤汤而来,身上的银甲在夜色中闪着冷光。
兀术目眦欲裂,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不可能!他们分明明日才能到!”
贺伯韬朝天大笑,“说你们蠢还不承认,那是我故意放给探子的假消息。”
原来何彬今日前来汇报时,就已发现了探子,贺伯韬让他不要声张,将计就计,故意放出假消息,引敌深入,拖延至援军来时,将其一举歼灭。
赶来的援军迅速加入战场,一时间战局扭转。
眼见大势已去,兀术咬着牙,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撤!快撤!”
大批骑兵跟随兀术逃回甘达番军营,逃离不及的回鹘士兵纷纷放下武器,跪地请饶。
月色渐渐褪去,在河滩上撒下一片清明。阵亡将士的躯体与折断的枪戟静静躺在月色中,游沙河水染着淡淡的血色,缓缓东流。
“玉门关前月如霜,家家儿郎戍边疆。
纵使马革裹尸还,不教胡马度阴山!”
8. 战后光景
傍晚的玉门关,热闹十足。
战前军中沉闷的气息一扫而空,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
伙夫吴宽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此时腰间系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把锅勺抡得呼呼作响。
“吴叔,你快些快些,我都快饿死了。”郭造端着个大海碗走来走去,嘴里不住念叨。
吴宽头也不抬地翻着羊排,被郭造吵得心烦,举起锅勺作势要敲,“催催催!再催老子让你吃锅灰!”
郭造忙抱头后退,瘪着嘴哼哼唧唧,周围蹲地的伍卒们顿时笑开。
不远处,何彬神秘兮兮地搭上赵雁生的肩,“雁生,”他压低嗓音,眼中得意,“前年儿我在营后树下埋了三坛高粱酒,明儿歇着挖一坛给你尝。那滋味儿,绝了!”
谁知旁边的江广胜耳朵尖得很,他脸膛通红,大咧咧地嚷出声,“啥,你藏了几坛好酒?”
何彬怒目而视,“江黑子你喊啥!存心想要害我是不是?”说着就追上去捂他的嘴。
可已来不及了,周围与他相熟的将士哪肯依他,“好你个何彬,怎的还藏私,快快交出来。”
赵雁生靠在土坡上,看着何彬涨红的脸,笑得直不起腰。
笑闹间,只听吴宽洪亮的嗓门喊了一声,“开饭了——!”
大家像小鸡仔一样纷纷端着碗聚过去,吴宽则是养鸡人,哗啦哗啦往下撒玉米粒,还是羊肉味的。
他掀开厚重的锅盖,蒸汽郁郁,带着羊肉的鲜香。
一人几大勺汤,几大块羊排。一碗汤递来,先一把葱叶撒上去,葱叶被汤一烫,立刻激发出香味,满盆皆绿。
面食有白馒头、花卷和发面饼子,郭造端着碗,毫无形象地蹲在锅边吸溜着喝汤。
赵雁生凑过去,与他并排蹲着。
“造儿啊,你这吃法不正宗,看我的!”
说着,赵雁生把手中的面饼,撕成一片一片,扔进浓白的汤里泡着,载浮载沉。
计算好时间,等浓香羊汤灌饱这些面饼,又还没有失却饼本身的筋道时,迅速捞出食之,吃得赵雁生满口滚烫,额头出汗。
郭造呼噜噜喝着汤,斜着眼看他。
“生哥,你还是个老吃家。”
原本端着碗在附近转悠的江广胜也过来了,一屁股挤进二人中间,三人肩膀挨着肩膀,凑在一起蹲着。
赵雁生又兴致勃勃地跟江广胜讲了一遍他的吃法。谁知江广胜却嗤之以鼻,“日鼓捣棒槌滴。”
他把饼往汤里沾了沾塞嘴里,嚼得咯吱响,“额只知道饼沾汤香,泡得软塌塌滴有啥嚼头?”
原本想点头赞同的郭造顿时不敢吭声,脸埋进碗里。江广胜却不放过他,拿胳膊怼了怼他,“瓜怂货,你说,是额滴吃法好吃,还是他滴?”
郭造讪笑着,“我也喜欢蘸着吃。”
赵雁生不服,审判的视线越过江广胜直指郭造,“造儿,你有没有原则。”
郭造没有原则。江月香站那边他就站那边。现在月香不在,他当然要站到月香他哥那边。
这两人一唱一和,赵雁生只能干瞪眼。
于是他眼疾手快,捞起江广胜碗里一块羊排,连肥带瘦塞进嘴里,就着一大碗汤,呼噜噜灌下肚去,笑得露出白牙,“还是广胜碗里的最好吃。”
江广胜呲牙咧嘴地上来抢赵雁生的碗,三人闹成一团。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将军来了!”
吵闹的营地安静下来,赵雁生三人端着碗,抬眼望去。
只见孟怀明卸下战甲,换上一身黑金流云纹常服,玄色大氅被风吹得鼓起,露出腰间的青龙剑和玉带上的游龙纹。
他走到铁锅旁,给自己盛了碗汤,笑容爽朗敞亮,“诸位不必拘谨,你们都是护卫大靖有功的将士,怀明对你们感激不尽。”
士卒们也都不是拘礼的性子,气氛也都重新活络起来。
随即,孟怀明走到赵雁生身旁蹲下,三个人又变成四个人。
孟怀明稀里呼噜喝着羊肉汤,扭头看他,“你是赵雁生?”
赵雁生捏着瓷碗,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我听伯韬说了,你在战场上很是英武。”孟怀明看着赵雁生,神色认真,“可否考虑加入我的军营,随我驻扎开封府?”
赵雁生盯着碗沿,半晌,抬眼迎上孟怀明的眼,坚定道:“多谢将军抬爱,只是雁生生在西宁,长在西宁,只想守卫好故土,哪里有敌寇我就去哪里。”
孟怀明没再劝,低头喝了口汤。半晌,他拍拍赵雁生的肩膀,“你是个好将士。”
正如水往低处流,军营中四面八方的伍卒们吃饱了饭,也纷纷往地势低洼的篝火堆流去。
松木劈柴烧得极旺,火苗窜得半人高,噼啪作响,火星子随着风往上飘,落在人肩头、发梢,又轻轻灭了。
不知是谁奏起了胡笳,苍凉悠远的乐声在暮色中响起。接着有人敲起了羯鼓,节奏明快热烈。
曹刚和何彬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人手里都抱着坛酒。
何彬舍不得好酒,走得磨磨唧唧,曹刚上手拽他。何彬苦着脸,“别催别催,这就来了。”
别看何彬挖酒时不情不愿,劝起酒来却是一把好手。他拍开泥封,给每个人都斟上一碗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下荡漾。
江广胜一饮而尽,抬袖擦嘴,“好酒!”
“来来来,都满上!”何彬举着碗,一脚踩个树墩子,豪气万丈。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
吴宽洗了铁锅,甩着手上的水就凑过来。他脚随鼓声踩着节拍,双手往腰上一叉,就跟着调子晃起来。
其他从河西来的士兵也纷纷应和,拍着大腿站起来——他们跳的是河西的踏歌,不讲旋律,只需随节奏踏地而舞、随口而歌。
赵雁生拖着喝得微醺的江广胜走过去,江广胜却扭捏起来,“额大老粗,跳甚舞。”
可真跳起来了,就数江广胜最起劲。手为舞之,足为蹈之,完全沉醉其中。
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不会跳的就跟着节奏跺脚拍手。有人唱起了塞北的民歌,粗犷的嗓音被夜风卷着送出老远:
“疾如闪电的背影,消逝在塞北的风沙——
谁在苍茫中把牧歌唱到嘶哑——
嘿——战鼓激昂号角吹——
千军万马走一遭——
唯我塞北的好儿郎——
不破敌寇誓不归——”
十月十五,下元节。
相传在这一天,水官大禹会到凡间为人解厄,所以,下元节人们会祭祀祖先神灵,祈禳灾邪。
祝晓山得了老夫人授意,带陈烜去郊外寺庙进香,一大早便要出发。
她今日身着月白交领襦裙,外罩一件青碧色绣缠枝纹的比甲,与陈烜面对面坐着,他倒不困,掀着帘朝外看,只见商铺都已挂起五彩花灯,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陈烜兴致勃勃,指着外面怀中捧着各色斋品和香烛的人们,“他们要去干什么?”
祝晓山向外看了看,温声解释,“他们要去求水神庇佑。”
这是民间下元节的一个习俗,把香插在田埂上,田间地头放上斋品,水神经过时,就会降下霖泽,保佑庄稼平安度过干燥的冬季。
“那我们也是要去求水神吗?”陈烜歪头问。
祝晓山轻轻摇头,“不,我们去兴缘寺进香祈福。”
“好吧。”陈烜眨了眨眼,其实他并不觉得去拜水神和去寺庙进香有什么分别。在小小的人儿眼中,出府就等同于游玩,已经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马车颠簸,祝晓山有些晕眩,她将车帘掀开个角透气,市井的喧闹声涌进车厢。
街上的买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连成一片,祝晓山头轻靠车壁,闭着眼听。
突然,人群中一道声音清晰地落进祝晓山耳中,“边关战急,西宁和约昌调兵去...”祝晓山蓦地睁开眼,她贴近车壁仔细听,可马车已经驶过去,再没能听真切。
祝晓山无意识地捏紧手指,心中狂跳。
边关战急,西宁调兵,什么时候的事,调了多少,调去哪里,他...会在其中吗?
马车驶离闹市区,祝晓山耳边空下来,一如她的心。
兴缘寺偏远,路上走了近一个时辰。
祝晓山下马车时,日光刚好洒在寺庙朱红的墙壁上,镀上层金光,更显威严。
身着金红袈裟的住持已在门口等待,见了人来,双手合十躬身,“阿弥陀佛,施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进。”
祝晓山回了一礼,“有劳住持。”
一行人在晨钟声中走进寺庙,寺中殿宇连绵,画拱承云,白玉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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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叠繁复。
行至正殿前,住持请他们稍作等候,转身去备香。
风卷着松树的清苦味,吹到檐下,将祝晓山青色的裙角吹起,檐角上悬挂的青铜铃铛叮铃作响。
祝晓山有些出神。
“夫人,请。”住持递来三支线香,打断了她的思绪。
祝晓山牵着陈烜跨进殿门,看见莲花宝座上供奉着一座巨大的金身接引佛像,宝相庄严。其下设一张香案,摆着只白玉四足貔貅卧鼎,鼎中缓缓燃着檀香,烟雾袅袅。
祝晓山将香在烛台上点燃,举过头顶,虔诚拜了三拜,再轻轻插进香台。
身旁的陈烜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认真念着自己不甚明白的祝祷之词。
进完香,寺中一位年轻僧人引他们前去观玉台歇息。
观玉台共分两层:一层供香客们用素斋;二层是专为贵宾品茶休憩。
兴缘寺山高谷深。若春夏来,便草木阴郁、鸟语花香,只是现已入冬,倒显出几分萧瑟之意。
跨过门槛,先映入眼帘的是颗参天古树,枝干长得像能穿过整个庭院。树上密密挂着小布条,用红色丝线系了,垂垂迢迢。
陈烜转头问年轻僧人,“师父,那树上系的是什么?”
那小师父身着浅灰僧服,声音温和,“是我们寺中的结缘牌。香客可去善缘师兄处求一签,签文随缘,不得挑选。若抽中心中所想,便可挂到结缘树上,是个好兆头呢。”
“很灵验吗?”陈烜眼中闪着光,问他。
小师父神色认真,“很灵的,”他想了想,又补充:“不过最灵的是我们寺中的姻缘签。听说先前有个人积年累月地来抽,一次姻缘签都没抽到过。但凡是抽中了的,都能得个好姻缘。”
陈烜顿时来了兴致,跑到树下向善缘僧人求了一签。
不一会儿,他兴冲冲跑回祝晓山身边,“母亲你看,我得了一只仕运签。”——人前他叫祝晓山母亲,人后不想喊便不喊,这是二人先前悄悄说好的。
祝晓山接过他的签,只见上面写着:蟾宫折桂非难事,直取青云最上层。很好的寓意。
她摸了摸陈烜的头,“那烜儿日后必能登科及第,我等着喝我们烜儿的状元酒。”
“那是自然。”陈烜欢欢喜喜地去树上系自己的布条。
祝晓山看了一会,示意身跟着的侍从过去看顾着些,自己则抬脚往观玉台中走去。
路过结缘树时,树下的善缘僧人突然开口,“夫人不求一卦吗?”
他蓄着胡须,手中转着念珠,看起来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祝晓山浅笑婉拒,“多谢师父美意,只是比起天意,我更相信人为。”
这话其实不中听,哪有人当着算卦人的面说自己信人事不信天命的呢?
那僧人却浑不在意:“阿弥陀佛,话虽如此,万事皆有缘分,占一卦也无妨的。”
话已至此,祝晓山便不再推脱,报了生辰八字。
那僧人拿出个大木盒——长条状,四面都封着,只有上方开个小口,数以万计的红绳垂出,下面牵着各自对应的卦象。
祝晓山随手拽住条红绳,一抽,却出来了两张红布条,大概是牵扯中被带出来的。祝晓山有些意外,“这...”
善缘却很从容,双手合十,“万事皆有因果,请容老衲为夫人解签。”
“有劳。”祝晓山很想进去喝茶,但卦都占了,哪有不解的道理,她将两条红绳都递给善缘。
善缘将其中一个布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惊涛骇浪阻归舟,柳暗花明见瀛洲。”。
他朝祝晓山微微一笑,“此签倒是罕见,暗藏逢凶化吉之兆。凶即是吉,吉便是凶。”
祝晓山心中微动,来了点兴致,“另一张呢?”
善缘展开另一只布条,看后却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玉镜蒙尘终可拭,良缘未绝自天来。’夫人,这是姻缘签。万中得一,最是难得。”
祝晓山方才的兴致顿时被浇灭,她敷衍地点点头。却听得那僧人喋喋不休,“您必能与夫君携手白头,恩爱到老。”
祝晓山朝他微笑,“不必,我夫君已逝。”说完,面无表情地走远了。
呸,耽误她喝茶。
善缘被她噎住,摸了摸光头,嘴里嘟囔道:“可我这签从不出错啊...”
9. 一起冤案
日头高照,金辉洒便寺院,驱散了清晨的阴寂之感。
用罢午膳,祝晓山带着陈烜去向住持辞行。
正是午后进香的时辰,殿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一片氤氲烟云中,祝晓山瞧见了住持,他穿着一身黄色僧袍,斜披着个暗红纹格袈裟,身旁却围着个女人,引得不少香客驻足张望。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
那女子穿一身粗布素衣,几缕碎发粘在泪痕斑驳的脸上,“住持,我求你,求你让我上一柱香。”她几乎跪下,神色哀恸。
住持双手合十,叹息一声,“施主,你执念太重,不宜进香。”
周围的香客窃窃低语,祝晓山从旁人细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事情原委。
这女子名廖焕改,清陵城涂县人,三年前丧夫,独留下儿子小毛生。
同村屠夫李麻子见她独自带着孩子又样貌清秀,便动了心思,拿着几样礼上门提亲,但廖焕改只想好好守着儿子长大,婉言拒绝了李麻子。
本也没什么,只是过了几日李麻子和同村几个男人喝酒时,提起来这事,被人讥讽了一顿,说他连个拖着孩子的寡妇都搞不定。
李麻子被人一番嘲弄,心中不忿,却不敢在人前发作。
散了酒场,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的路上,心中越想越气,竟趁着酒意摸到了廖焕改家中。
“等老子今晚得了手,看她还是不是这副清高的婊子样。”撬锁的时候,李麻子恶狠狠地想。
他喘着粗气,心头被刺激感笼罩。油黄肥厚的手摸到床上,先碰到的却是孩子小小的胳膊。小毛生半睡半醒间睁眼,看见的是李麻子坑坑洼洼的脸,小毛生惊恐地瞪大眼睛。
——他想喊:娘!
可是他已喊不出声了,小毛生的脖子被李麻子紧紧攥在手中。
李麻子从十二岁开始杀猪,如今已杀了三十二年的猪。他知道杀猪时要将猪的四脚捆住,一刀割进动脉放血。他也常常想:杀猪和杀人是不是一样的。
如今,李麻子手中紧攥着小毛生的脖子,像攥住一只猪的脖子。
他掐死了小毛生,像掐死了一只猪。
四岁的、爱笑的、刚能囫囵说话的、喜欢围着娘亲转的小毛生,被一个想强迫他母亲的屠夫悄无声息地掐死在了床上。
李麻子布满横肉的狰狞的脸,是他在这个世间看的最后一眼。
小毛生纤细的脖子软绵绵地歪着,跟身子有些脱离。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李麻子察觉手中的孩子渐渐没了气息,酒突然醒了,激了一身冷汗。他回过神,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飞一般地往外逃,如梦初醒。
他跑得跌跌撞撞,绊倒了院中的椅子桌子。惊醒了睡梦中的母亲。
片刻后,屋内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街坊邻里闻声赶来,只见廖焕改披散着长发,怀中抱着支离破碎的孩子,她面容狰狞,像是恶鬼索命。
索命,廖焕改知道要去找谁索命。
她抄起刀直奔李麻子家,却被人拦下,把她的胳膊拧得生疼。
廖焕改指着被撬开的门锁、孩子脖颈上的指痕、院中被踢翻的桌椅。
他们说:廖焕改,你疯了。
小毛生在屋里躺了三天,他的尸身几乎发臭,几乎腐烂,几乎变成一滩血肉,就像刚从母亲身下诞生时那样。
街坊拦着廖焕改,用她家的门板抬着她的孩子,把他埋进土里。
她声嘶力竭地喊,用尽全力地挣脱,拼了命地撕咬。
他们说:廖焕改,你疯了。
廖焕改在衙门前跪了两天两夜,她想求满堂端坐的吏官知县还她的孩子一个公道,还她一个公道。
可是衙役拦住她说:你要拿出证据。
证据?廖焕改神色茫然。
是啊,证据呢?她家的大门被拆去抬她孩子的尸首,她的孩子被埋进了土里。
于是她只能指着院里被踢翻的桌椅板凳,“这是证据,证据...”
他们说:“廖焕改,你疯了。”
廖焕改又去求各路神佛,只盼哪个神仙路过,能睁开眼看看她。
于是,城中各个寺庙都将她拒之门外。
此刻,兴缘寺正殿内。
廖改焕跪倒在地,她把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额前很快血肉模糊,可她却像不知道痛,拼命地朝大殿正中央慈眉善目的佛像磕头,一下接一下。
血和泪在地上流着,很快汇成一小汪血池。
“菩萨....佛祖....我只求您睁开眼看看。”
住持不忍地别过头,手中佛珠捻得飞快,“阿弥陀佛,施主,您这是何苦。”
廖焕改的血与泪糊在脸上,粘住头发,她自虐似地拼命磕着头,连哭带笑,模样很是瘆人。
突然,一只带着翡翠手镯的手稳稳扶起了她的肩,是祝晓山。
廖焕改头磕得有些晕,空洞的眼睛望过去,血与泪糊在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茫然抬着眼,只能看见面前是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遮雾远山一般的容貌。
廖焕改喃喃张着嘴,“是菩萨...您来为我做主了吗。”
祝晓山抬起她的头,拿素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渍,小声说:“我为你做主。”
她转向住持,微微颔首,“师父,佛祖慈悲。可否行个方便,让这位娘子到厢房稍作歇息?”
住持见陈府夫人出面,自然是要应允的。
祝晓山便让身边的侍从扶廖焕改先去厢房。
经过人群时,有个穿着绸衫的男人,揺个扇子,说得头头是道,“我看啊,八成是她与旁人偷情,觉得孩子拖累,与那奸夫合谋将其杀害,现在又摆出这副模样来...”
祝晓山听得心中作呕,她刚想开口,却听得人群中传出个清亮的女声,“这话说得真是蹊跷,莫非这偷情杀子之事,你干过不少?”
那男子被当众顶撞,涨红了脸,“你...你胡说什么!”
“胡说?”另一位身着水绿衣裙的女子走出来,“这位大哥说得如此轻巧,别说偷情杀子了,怕是卖身求荣的营生也不在话下吧。”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接腔,“可不是,谁知道他那扇子怎么来的。”
人群哄笑,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
“这人不是城西刘家老二吗,我可得回家跟姐妹们好好说道说道。”
“还有脸揣测别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真是丑人多作怪。”
“大冬天揺个扇子,装什么装。”
一番话听得祝晓山有些想笑,她瞥了眼在一旁站着的陈烜,只见陈烜双手捂住耳朵。
祝晓山笑着拉下他的手,“捂耳朵做什么。”
陈烜脸有些红,“我没听后面的。”
“什么后面?”祝晓山故意逗他。
“卖身求荣的后面...”陈烜瞪着大眼睛,“我还只是个孩子。”
祝晓山乐不可支,弯下腰捏了捏他的脸,正色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可好?我很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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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烜点点头,又很快问道:“你想帮她?”
“嗯。”祝晓山没有否认。
“你想怎么帮她?”陈烜认真追问。
祝晓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说自然是血债血偿,但觉得这话说给陈烜听不好,她一时间有些犹豫。
可陈烜以为祝晓山是还没有想好。
“这很简单。”他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这话从一个八岁的孩童口中说出来,带着些天真的残忍。
祝晓山惊讶地看着他,她没想到陈烜会这样说,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问道:“可那李麻子拿银钱打点了官衙,这该怎么办呢?”
“很难办,”陈烜果断道,随即又笑了笑,“可是你若要帮她,便不算难。”
祝晓山摸了摸陈烜的头,没有说话。
片刻后,兴缘寺厢房内。
祝晓山支开侍从,屋内只剩下她和廖焕改。
廖焕改显得有些窘迫,她局促地站起身又坐下,不敢看祝晓山。
她的伤已被包扎过,祝晓山的眼睛掠过她额上包着的白布,向下滑进廖焕改的凄惶的眼中。
“夫人,我,我...”廖焕改嗫嚅着。
祝晓山走近廖焕改,认真盯着她的眼,“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廖焕改以为自己的泪已经哭尽了,可此刻,听了祝晓山温和的话,她干涸的眼睛又涌出泪,“夫人,我求您帮我。”
“你打算怎么做?”祝晓山拉来个椅子,放在廖焕改面前,她侧身坐下,手搭着椅背转身看她。
廖焕改握拳咬牙,“我要往上告,乡里的衙门被他贿赂,县里的呢,县里的不管,我就去州里。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祝晓山双臂叠放在椅背上,下巴轻轻枕上去,抬头看她,“屈字底下四个口。如今证据已毁,你便是有口也说不清。”
“夫人...我该怎么做。”廖焕改泪眼朦胧,神色却坚毅,“只要能为我儿伸屈,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得。”
祝晓山摇了摇头,“伸屈?不必伸屈。”
廖焕改猛地抬头,困惑而急切,“夫人是何意?”
祝晓山脸上的笑意很淡,“申屈,是求别人给你公道。可这世间,公道本就是稀罕物,旁人舍不得给你。所以这公道,还得你自己去拿。”
她微微直起身,“你可知大江以南的临县,有个镇江镖局,明面上走镖押货,但只要给够钱,便不问缘由,听命办事。”
廖焕改懵懂点头,“您是让我去找那镖局。”
祝晓山轻轻点头。
廖焕改抿了抿唇,神色为难,“可是我没有...我...”
“可是这需要很多钱。”祝晓山的手越过椅背,贴上廖焕改的脸,笑得粲然,“可是,我刚好就有很多钱。”
二人商议完,祝晓山温声说:“你若无处可去,便先住在这里吧。陈府给兴缘寺的香火钱够多,有我在,他们不敢为难你。”
廖焕改重重点着头,她看着祝晓山,眼中情绪翻滚,“夫人...为何这般帮我。”
阳光从窗棂透进来,为祝晓山的白衣描上一层金边,落在在廖焕改眼中,宛若菩萨下凡。
“我只是见不得这世间,任凭男人仗着身份、力气,就把女子往死里践踏。”祝晓山眼中泛着寒意。
她要走了。
廖焕改无助地拉着祝晓山的裙角,“夫人,我该怎么谢你才好。”
祝晓山轻轻拉起她的手,“住在这里多吃些斋饭,好好生活,便是谢我。”
10. 大军返程
祝晓山一行人坐上马车回府时,午后已过去了一半,日头斜斜照着,透过窗洒进马车,光影斑驳。
约莫一个时辰,天光渐暗。马车渐渐驶入街道。
车厢中逐渐又热闹起来,陈烜掀着帘子朝外看,脸被街上的灯照得亮起来。
祝晓山见他看得认真,柔声提议,“不如我们去街上逛逛,一会再回府。”
“当真!太好了!”陈烜眉梢都染上喜色。
下了马车,仿佛一下子重新获得了听觉:油锅滋滋炸着金边糖糕,小贩把红辣椒哗啦倒进铁秤盘,炒饭的铁勺在锅里哐哐敲响,整条街的喧闹声把天边的霞光染得很亮很亮。
陈烜牵着祝晓山,兴冲冲地跑去看树上挂着的彩灯。
“真好看。”彩灯映在陈烜的眼睛里,流转生辉。
“瞧一瞧看一看喽!下元节祈福纸船,一个只要五文钱!”河旁卖纸船的小贩卖力吆喝着。
只见他面前支着个摊子,上面摆满各色纸船,船身上写着不同吉语。
陈烜凑过去瞧,摊主热情介绍,“这叫载福船,下元节把船放到河里,顺着河水流到水神大人面前,心愿就能实现。”
“很灵么?”这句话陈烜今日问了两次。
那小贩笑眯眯道:“心诚则灵。”
祝晓山今日在寺中听那和尚解了半天的签,对这祈福之事兴致缺缺。只是陈烜很喜欢,她摸了摸陈烜头上束发的小金冠,“选一个吧。”
陈烜认真挑选起来,最终选定了一个写着“仕运”的蓝色纸船。
摊主剪段用来牵纸船的丝线,说着喜气洋洋的吉祥话,“今日这载福船送到水神大人面前,水神大人必能保佑小公子连中三元,高步云衢。”
陈烜接过纸船,又转头看祝晓山,“你不选一个吗?
摊主很会做生意,“若是拿两个的话,我便打个八折,两个共只收八文,一是敬小公子的八斗之才,二是愿夫人和夫君八音迭奏、幸福美满。”
她夫君...祝晓山张了张嘴...算了。
祝晓山觉得今日自己定是撞了什么邪,怎么人人都要提起她那逝去的夫君,还都祝她跟个亡人白首不离,祝晓山颇觉无奈。
目光扫过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的纸船,本想随手拿一个,却瞥到边上一只纸船,船身上写着“平安”二字。
她愣了下,想起今晨路过集市时听到玉门关战急的消息。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了那只写着“平安”的纸船。
摊主成功卖出两只纸船,他在心里给自己喝了声彩,心情舒畅,更是从善如流道:“愿夫人公子吉祥如意、万事亨通、合家欢乐、鹏程万里、门迎百福、阳和启蛰...”
祝晓山含笑打断摊主,“多谢您。”拿着纸船牵上陈烜快步离开了。
八斗之才?
她看这摊主才真有八斗之才。
二人来到河边,水中已是星光点点。
有的纸船上点着短烛,被水波推着飘去远方。数十盏小花灯被放下河,烛光摇曳,水面上亮起一片,恍若银河倾倒。
陈烜蹲下,将手中的小船轻轻推进河中,船载着他的八斗之才晃晃悠悠飘去面见河神大人。
他放了纸船,却突然有些失落,转头问祝晓山,“河神大人真的能看到我的小船吗?”
当然不能,祝晓山想。
但她敛起裙摆,弯腰与陈烜并排蹲在一块,“定能看到的。”
“若能看到,那我该选‘平安’船的。”陈烜小手托腮,像个大人一样闷闷叹着气。
“这有何难。”祝晓山眨了眨眼,将手中的船递给他,“我这里还有一个,你拿去放了吧。”
陈烜却摇摇头,“这是你的船,你定也有想为他祈求平安的人,我不要你的船。”
祝晓山没有说话。半晌,抬手将纸船放进去,收回手时沾了些河水,祝晓山甩了甩,拉着陈烜站起身,“走吧。”
身后的小船在一片花烛彩灯的映照下飘飘摇摇,一路向西。
十月十六,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满月,月光如水,泻在玉门关沙地上。
“生哥,你东西收拾好了吗?”郭造吭哧吭哧叠着衣服,转头问赵雁生。
玉门关的战事告一段落,从西宁和约昌调来的兵力也要调返,明日一早便动身,此刻二人正收拾着行装。
赵雁生将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去,系上包袱,应了声,“收拾完了,你也快了吧?”
郭造很快回答,“快了快了,”说着,嘿嘿一笑,凑到赵雁生面前,“生哥,你说我到了城里去见月香,是穿这件好呢,还是穿上次那件深蓝色的呢?”
赵雁生认真地给郭造挑选着,“这件好看,显得人精神,可是好像有些长了。”
“不不不,”郭造神神秘秘,从床底捞出个黑色长靴,看起来平平无奇。
赵雁生不知所以。
等到郭造把那双靴子蹬在脚上,赵雁生眼中的疑惑瞬间变成惊愕,随即又变成由衷的敬畏,“造儿啊,你这...”
穿上靴子的郭造,原本中等的身材瞬间拔高了一截。
他得意洋洋,对赵雁生说,“生哥,我可是往里加了三个垫子呢!”
赵雁生钦佩地无以复加,他对郭造肃然起敬,“造儿,你还有这技能。”
郭造穿着高跷在屋里走来走去,又一屁股坐到赵雁生身旁,“生哥,原本我和月香一般高,现在我站在她身边也比她高些了。”
赵雁生对郭造为爱走高跷的行为很是敬畏,他扭脸看着郭造,“江小妹与你说过她介意你的身高吗?”
郭造坐到床边,双腿悬空耷拉下来,轻轻晃着,“不曾。”他想到些什么,笑得开心,“月香很好,虽然她喜欢骂我,但她总是嘴硬心软,她很好。”
赵雁生了然地点点头,“江小妹很好,你也很好。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并非无意。”
郭造疑惑抬头,“我当然知道月香对我有意,不然我不会这般缠着她的。无意的人是你那位祝姑娘吧生哥。”
赵雁生发誓,不会再跟郭造说一句话。
誓言半刻钟后暂停,因为郭造缠着赵雁生讲那位祝姑娘。
郭造从陈府二人的初见听到他们折桂赠别,他眼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停停停,生哥。你是说你对你已故战友的遗孀一见钟情并且在第一封信未收到回信的情况下又寄去了一封?”
郭造这话说得直白,赵雁生想否认,却发现自己无可否认,他颓然坐在床边,垂头丧气。
“好了,生哥。”郭造良心发现,开始安慰起赵雁生,“如此看来,祝姑娘和那陈砚并无感情。夫妻同心,他们既然离心,就算不得夫妻。如此,你便不算逾矩。”
可赵雁生还是高兴不起来,“可我心里还是难受。”
身旁的人睨他一眼,“难受祝姑娘对你冷淡么?”
赵雁生摇摇头,“我难受她一定受了许多苦。”
郭造一愣。
只听赵雁生继续道,“她刚嫁过去,夫君便参了军,如今又战死沙场,她在府中定是处境艰难。高门大户的规矩我不懂,可我总觉得她受了许多苦。”
“完了。“郭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生哥彻底完了。”
完全忘记了自己面对月香时的巴结样。
两个人都坐在床边,对着帘外渗进来的月色,支着脸想自己的心事。
第二日一早,回西宁州和约昌城的队伍整装待发。
何彬亲亲热热地搂住赵雁生的肩,“雁生,往后定要常来玉门关,我的酒一直给你备着。”
赵雁生很感动,回握住何彬的手掌,“彬哥,有你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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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来。”
虽然战士们彼此只相处了不到一月,战场上将背后交给对方的情谊却是实打实的。如今一朝分别,惜别之情像生长的藤蔓,在将士们之间无声蔓延。
郭造哭得眼眶红红,上前搂住吴,宽,“吴叔,喝不到你做的羊肉汤,真比杀了我还难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你都不知道,西宁军营的伙夫做的饭有多难吃。”
吴宽嫌弃,拿手肘挤开他,“臭小子,哭成这样原是舍不得我做的羊肉。”但他心中也舍不得,板着脸往郭造包袱里塞了一个又一个烧饼。
到了出发的时刻,西宁州军营的将士们列好队,踏上了返程的路。
后方的玉门关将士唱起了送行歌:
“秋来四面足风沙——
援军飞援自天涯——
千里不辞行路远——
如今胜仗好还家—嘿——好还家!”
歌声嘹亮,在平坦无垠的沙地上传出很远。
半个时辰后,军队浩浩荡荡,即将出城。
前面突然传来骚动,赵雁生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头上包着蓝色布巾的大娘,使劲往前塞着一筐胡饼。她对面是百夫长刘铧,正拼命推拒着。
“婶子,不是我不收,只是军人有令,可不能这样。”
大娘一听这话就笑,“噫,那俺又不是军人,守什么军令。”
刘铧黝黑的脸透着急切的红,他试图跟大娘讲道理,“婶,不是这个理儿,这饼你自家拿着吃,我真收不得。”
说着,他使劲想抽回被大娘攥住的手腕,抽了抽,没抽动。
大娘因常年劳作,臂力惊人,轻易地单手抓住刘铧,不容拒绝地把饼筐塞到他手里,“俺不讲理,俺只知道不能饿着孩子。”
这边一波未平,后方一波又起。
崔大爷背着罐羊奶,一定要给人倒一碗。
他很有心眼,见伍卒们不收,崔大爷就端着碗要晕,等人把碗端走扶他时,他便不晕了,眼清目明地催人喝羊奶。
就这样半碰瓷半哄骗地把羊奶散出去。
百夫长们一开始还想组织着纪律,但很快,出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自己也被团团围着,应付不开。
“哥哥,你尝尝俺娘做的烧饼,可好吃呢!”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头上顶着个竹筐,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赵雁生。
赵雁生蹲下身,摸了摸女孩被日头晒得热乎乎的发顶,“妹妹,这饼你拿回去吃,我们收了要挨军棍的。”
“谁挨军棍,我吗?”女孩听了这话,红扑扑的稚嫩脸庞上露出些苦恼,转而又做出让步,“好吧,那打我的时候要轻一点。”
赵雁生哭笑不得,正准备跟她好好说,却忽然听得许都尉高声喝令:“全军听令!不得拿百姓一针一...大娘,您别拽我衣裳!”这个来自黑水的年轻都尉无奈道。
“哎呀,你就收下吧娃子。”
许都尉扁着嘴,“大娘,这是规矩,坏了军礼要挨打的!”
“挨打也得吃饭啊孩子。”大娘执迷不悟。
许都尉没法子了,又急着赶路,不能耽搁,只得让将士们排好队,一人收一块胡饼就走。
于是,再次启程的时候,每个将士包袱里都多出来块胡饼,有的军装破了的,被村民们披上见衣裳,“不能冻着孩子。”付大娘这样解释。
好吧,好吧。
村里喂鹅喂鸭一把好手的大爷大娘们,现在也努力投喂着每个将士。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啊。”老人们这样说。
“哥哥,你们辛苦了。”男孩女孩们这样说。
“一路平安啊!”大家这样说。
“一路平安——”
千千万万道声音汇成一条河流,淌进人心间,熨帖滚烫。
11. 西宁城初雪
返程的第三天清晨,大军即将抵达西宁城。
远远瞧见西宁城的城门,闻到空气中冷冷的熟悉的气味,伍卒们都放松下来,连日赶路的疲惫也逐渐消散。
到城门下时,许都尉组织好队伍,朗声道:“赶路辛苦,将士们今日可在城中或军营中休息,不必操练,但务必今日酉时前回到军营。各队正清点好人数,向我汇报。”
伍卒们挺直脊背,待一声“解散”令下,队伍有序四散开来,涌入城中。
“生哥,你看我这身衣裳可还好?”郭造紧张兮兮地搓着衣角。
赵雁生围着郭造转了一圈,仔细帮他看着,这衣裳是郭造今早换上的,平时收着舍不得穿,如今快一个月没见江月香,他自然要好好打扮一番。
“我觉得行,这衣裳很衬你。”赵雁生其实看不出好赖,但很捧场。
“哎呀!差点忘了!”郭造解开包裹,拿出高跷穿上。
站起身后却发现不对,“我左脚鞋垫怎么少了一个!”郭造如临大敌,“定是那晚我洗了忘收了!”
赵雁生跟着郭造着急,“那咋整?”
两人急得团团转,赵雁生突然一拍脑门,“我把我的鞋垫脱给你不就好了!”
“呜呜呜,生哥你真好!”郭造感动。
于是两个人坐在城门边上开始吭哧吭哧脱鞋。
刚把靴子脱下来,赵雁生还没来得及把鞋垫拽出来,郭造更没来得及垫上赵雁生的鞋垫,只听见一道清亮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郭造你个瓜怂货,在这干啥?”
郭造听见这话,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
是江月香。
她乌黑的头发扎起两个髻,绑着红丝带,发尾束成燕尾垂肩。今日穿着一身桃红撒花袄,更衬得娇俏可爱。
此时正自上而下地俯视着郭造,杏眸圆瞪。
郭造面对江月香时本说不好话,如今这般尴尬境地,他更是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支支吾吾,“月香,我,我...”
江月香竖起眉,很是不满,“你回来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找额,坐在这里扬个脸干甚?”
赵雁生及时救场,打着哈哈,“我们方才鞋里进了沙,正脱了靴子要倒出去。”
江月香看了看他俩到小腿高的长靿靴,明显不信,“这能进沙?”
她撇了撇嘴,倒没说什么。
事已至此,郭造咬咬牙套上靴子站起来。
“等等。”江月香后退两步,眼中满是狐疑。
郭造右脚比左脚高,他把重心挪到右脚,左脚就低低悬空,他站稳底盘,暗暗发力保持着平衡。
“瓜怂货,你去一趟玉门关倒是...”江月香眯着眼凑近他打量着。
十月十八,大雪的节气,西宁州已刮起刺骨的大风,卷着潮气,很是寒冷。
郭造却紧张得鼻尖冒汗,他暗暗祈求自己没有露馅。
“倒是壮实了不少。”江月香下了结论。“额之前觉得你太瘦,现在看你倒是顺眼了些。”
郭造长舒一口气。
他看着江月香,又期期艾艾地开口:“月香,我不在的这二十四天零六个时辰,你过得还好吗?”
江月香被他肉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扬起脸,哼了一声,“额好滴很,倒是你,身上咋穿个这么薄的衣裳?”
郭造没好意思说是他觉得这一身最好看,他耳后微红,低头捏着衣裳,“你觉得不好看么。”
“我又没说不好看。”江月香凶巴巴地瞪着他,慢慢扭过头去,“我是说...挺好看的。”
最后一句话声音渐小,江月香别着脸,秀丽的脸上染上红晕。
她猛地一转身,发上系的红丝缯发带随风飘起,在晨雾里扬出一片亮色。
“还不上店里换身衣裳,穿这么少当心冻傻了,本来就是个呆子。”江月香声音里带着些虚张声势的恶狠狠。
郭造满脸喜色,“月香,你又给我做了衣服啦?”
他转头跟赵雁生道别,快步追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围着江月香转。
赵雁生笑着摇了摇头,也往城里走,不过他倒没什么事,准备四处转转就回军营。
西宁州空气中满是冷霜的气息,吸到鼻子里凉凉的。
赵雁生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是唯一一个能用眼睛看到呼吸形状的季节。
鼻子吸进凉气,呼出热气,又瞬间化成白雾,氤氲在空气中。
赵雁生走在街上,想起青陵城铺着青石板的街道,那里总是弥漫着雾气,他曾在雾中看见一支兰花,一支沾着水汽的青色兰花。
正出神,赵雁生听见有人喊自己。
“雁生哥!雁生哥!”
赵雁生循声望去,是阿布店里的伙计,穿着一身灰布棉袍,站在门口喊他。伙计名唤刘淼,据说是爹娘找人算命算出来五行缺水,便叫了这个名字。
此时,刘淼正站在店门口卖力地喊着,见赵雁生应声走过来,便迎上去,“雁生哥,方才看见好些军中的人,我就知道你也回来了。”刘淼的圆脸上满是笑意,“店里没其他人,我不敢走,才喊你过来。”
赵雁生看见相熟的人,心中也很高兴。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互相问了近况。
“对了,阿布又出去走货了?”赵雁生问道。
“嗯,有一阵子了,约摸着过两日便回来了。”刘淼点点头,忽的想起来什么,“诶!我差点忘了喊你过来是有正事呢!”
赵雁生刚想问是什么事,刘淼已腿脚麻利地拐进店里去了,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雁生哥,你等一会儿,我马上把东西找来给你。”
果然,没一会儿,刘淼手里拿着个什么走出来。
赵雁生看见那东西的一瞬间浑身僵住,他耳边轰鸣,愣愣道,“这是...”
“哎呀,这是东家让我给你的,好像是前些日子他从清陵城带回来的,但你那时去了玉门关,他就让我......”赵雁生只能看见刘淼的嘴开开合合,脑中却一片混沌,无法思考。
他张了张嘴,喉咙被卡住,涌上来些涩意。
赵雁生的灵魂仿佛从躯壳中脱离出来,飘在上空静静看着他们二人。
刘淼口中还在絮絮说着什么,到了赵雁生耳中却仿佛隔了层纱帐,听不真切。
清陵城,信...
会是她吗?
会是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吗?
赵雁生拿着信走回到街上时,还没从涣散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信,又是怎么跟刘淼道的别。
直到风卷着雪粒子吹来,凉凉地吹到赵雁生脸上,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
赵雁生抬起头,雪落在他的眼睫,鼻尖,下巴,一片凉意。
恍然间惊醒,他手忙脚乱地把信笺收到怀中,被信贴着的胸口有些灼热,甚至方才拿着信笺的手也烫得出奇,赵雁生觉得自己的脸定也是红的。
他像是病了。
雪下得很急,不一会就在地上铺了层银霜。
街坊邻里都围着头巾、裹着棉服出来看,小孩子们最欢欣,下了雪的街道是他们的天堂。
“下雪喽!下雪喽——”
小孩子们从屋里跑出来,自树叶子上一点点拨下积的薄雪,攥在手里,看它慢慢在手心化成一滩水,任凭手被冻得通红。
“今年的雪真是够早的!”赵雁生听见有人这样说。
真是够早的,赵雁生在心中附和。
他原以为她不会给他回信的。
但在西宁州落下第一场大雪的今天,赵雁生收到了祝宁兰的第一封信。
他要喜欢上下雪了,赵雁生想。
回到军营,赵雁生一头扎进了营帐中。
他点上炭盆,帐内顿时温暖起来。
赵雁生看着将近一个月没有回来的营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犹豫着要不要拿出信。
或许应该先收拾东西,把衣服从包袱里拿出来。
这桌子好久没擦,都落灰了,先擦擦也不迟,赵雁生拿起抹布。
这鞋怎么摆歪了,都没在一条线上,他又伸手把鞋扶正。
赵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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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近乎强迫地关注着身边每一件小事。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那封信。
他不在意,他不在意,他不在意。
好吧,他很在意。
他想看祝宁兰的字,或许和她一样清婉漂亮。
他想知道祝宁兰写信时窗外的风景。
他甚至开始好奇祝宁兰是怎样拿笔的。
他更想知道祝宁兰会写些什么,可他不敢。
他怕祝宁兰责骂他的唐突,告诉他以后别再寄信来了。
不,不会。
她那样温柔的人,即使不想让他寄信,也定会周转着说。
可直白着说又或是委婉着说,又有何分别?
赵雁生思绪纷纷,他犹豫着,纠结着。
最终,赵雁生心一横,展开了信。
祝宁兰清秀的字铺开在他面前,是漂亮的簪花小楷,赵雁生第一反应是她的字果然和她的人一样,都很美。
信不长,赵雁生却读了快半个时辰。
他像是不认识字一般反复读着,将每个字每句话都亲自在口中无声地过了一遍,似乎这样就能体会祝宁兰当时写下信时的心情。
读到她写“愿能多听军中与西宁之事”时,太好了,赵雁生觉得,太好了。
她没有责骂他贸然寄去两封信;她说她觉得他的话很有趣;她说她愿意多听他说些军中琐事...
赵雁生心中一股一股地涌上热流,心跳很快,快得像要从胸膛中飞出来。
他很高兴,心中却无端挤上些酸意,将眼眶酸得泛红。
赵雁生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
屋里屋外都很静,大雪掩埋了一切喧闹。
赵雁生听到雪粒子掉在地上的声音,淅淅沥沥,发出碎琼乱玉的敲击声,像是敲在了他心里。
赵雁生掀开棉布帘子走出去,风瞬间卷着雪席卷而来,扑到脸上。
西宁州的雪总是下得很急,乘着风呼啸而来,瞬间将天地染成一色。
赵雁生在外面透了会儿气,觉得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才走回屋里,站在书桌前提笔蘸墨,他缓缓写下:
“宁兰姑娘亲启:
见信如晤。
今日西宁城下了大雪,是今年的初雪。大家都说今年的雪下得很早。
我今早才从玉门关行军回来,便接到你的信。
玉门关和西宁州很像,都是黄沙漫卷,云海茫茫;那里的人也热情,军队临行那日,城中百姓夹道相送,一个劲地给我们塞胡饼、蒸馍,再三推拒不得。
月前战事凶险,回鹘人打起仗来很凶残,可我大靖将士同仇敌忾,又个个骁勇善战,大将军驰援及时,终得凯旋。
玉门关军营的伙夫吴叔做饭好吃,烧的羊肉汤更是一绝。凯旋那晚便喝的羊肉汤,喷香扑鼻。
对了,我与朋友说我喜欢将饼掰碎浸到汤里吃,大家却都嫌我拖沓,不过说来也是,军营中人,吃饭还是要快一些。
说到快,西宁州城中周叔家的炒饼很好吃,他惯用大火炒,灶火能蹿起半人高,饼丝切得细细的,配了绿叶菜,半刻便炒得焦香。
但我还是最喜欢城中孙婶子家的煎包,刚出锅时底子焦黄酥脆,这时候最是美味,得趁热趁脆吃,凉了便不那么好吃了,但也是香的。
城中常有西域商人往来,前些日子来了批牵着骆驼的西域商队,我与朋友刚好休沐,便去瞧了。一匹匹骆驼牵在客栈门口,长相极怪。有些像牛,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草。我那朋友上前去逗,差点被咬了手指。
军中每日晨起演武、暮时巡防,我刚来时觉得辛苦,但现在也已习惯,倒觉得这般规律日子很有趣。
今日是大雪,清陵城还好吗,宁兰姑娘还好吗?
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赵雁生谨拜
甲子年十月十八”
赵雁生轻轻吹干了墨,把纸捏起来反复读着,一字一句地读着,确定没有错字病句和任何不妥之处后,才仔细地把信装起来封好。
帐中炭盆烧得正旺,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12.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近日来,清陵城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清陵城南边有个涂县,涂县又有个屠夫,姓李,无名,也许之前是有名的,只是被人浑忘了,反正大家都叫他李麻子。
这李麻子开了个猪场,手里的杀猪刀磨了三十二年。
不知是不是猪的冤魂索命,缠在他身上,他长得也越来越像头畜牲,满脸横肉,走几步就哼唧着喘。
八日前,李麻子的猪一夜之间竟全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没发出半点动静。
据说李麻子第二日去猪场时,方圆十里都能听见他的嚎叫。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浪费时间关注的事。
只是第二日深夜,李麻子与酒友们喝得醉醺醺回家的路上,被人拖走,生生挖去了左眼。
当时情景大概是这样的:蒙面黑衣的一个人,也许是几个人,死死捂着李麻子的嘴,左眼眶霎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烧红的铁钎子扎进去,硬生生剜走了他的左眼。
他疼晕过去,醒来时左手里被塞了团黏糊糊的血肉,左眼眶空空荡荡。
接下来的第二日、第三日,只要李麻子出门,便会被人找上,从背后把他迷晕,醒来时发现自己少了个部位。
先是鼻子被人顺着鼻梁划走一块肉,然后是上嘴唇被沿边割下,上排的黄牙坦荡荡地露在外面。
李麻子几近崩溃,他扑到衙门前,哭着喊着求人救救他。
只是他没了上嘴唇,说话时只有下唇在动,让人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知县从轿子里走出来,觉得他有碍观瞻,赶他离开。李麻子却铁了心赖在门口。知县便下令将他拖走打了二十大板,扔到集市泔水沟旁。
这下连迷药都省了,李麻子直接被打晕过去。待他醒来发现自己又少了一条胳膊。
李麻子不敢再出门,跑回家中将门窗都关了,拿铁条钉好,才略微松了口气。
可是,害他的人会在哪呢?
趴在床下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麻子疯狂地钉死门窗,发出了嗤笑。
真是个蠢猪。
于是,第五日起来,李麻子少了另一只胳膊。
他濒临崩溃的边缘,想去拿他平时惯用的杀猪刀,与害他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可李麻子忘了,他已经没了两只胳膊,拿不起刀。
杀猪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声音清脆。
李麻子没了双臂,保持不了平衡,只好双膝跪地趴着,肥厚的身躯拱起。
他生不如死。
“是谁,你到底是谁?”他嘶吼着,但没了上唇,只能发出含混的吼声,就像是猪叫。
掉在地上的杀猪刀折射出寒光,晃着李麻子仅剩的右眼,刀面被磨得发亮,忠诚地向他映出自己现在的脸。
——左眼眶陷成个黑窟窿、鼻子被人贴着骨头划去了肉、上唇被割下,下唇像猪一样撅起...
等等,像猪一样?
不不不,此刻他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头猪。
李麻子右眼赤红,看着自己在刀面上倒映出的模样,他终于明白那人为何只挖去他一只眼。
原来是要留着他另一只眼,让他好好看自己的惨状。
他没法出门买伤药,创面逐渐溃脓发炎,身上起了高热,烧得李麻子神志不清,他拼命地朝四周叫喊,“出来,出来啊!”
空空荡荡,无人应答。
李麻子疯疯癫癫地爬到地上掉着的杀猪刀旁边,他没有了手,就用脚去够。
他背靠墙,坐在地上,双膝夹住刀柄,刀立了起来,李麻子能清晰地看见自己此刻的惨状。
涎水从他口中流出,因为缺失的上唇已经溃烂,他无法咽下口水,只能任由它淌着。
“疼啊...”李麻子痛不欲生,“真疼啊。”
六日来,浑身剧烈的疼痛让他再也不能入睡,此时已有些精神恍惚。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膝间立着的刀散发出森森寒光,似是诱惑。
李麻子猛的将头一低,脖子撞上刀刃。
顷刻间,锋利的刀在他脖颈处划开个口子,鲜血汩汩流出。他却感到无比松快。
“太好了。”他口中喃喃,涎水混着血水流下,脏污不堪。
随着血快速流出,李麻子的生命也逐渐消散。
意识涣散前,他想起了那个被他掐死的孩子。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为了强迫他的母亲。
“贱人生的小杂种。”他最后一个念头落下。
慢慢地,李麻子的血流尽了。
他死了。
死在他磨了三十二年、用它杀过无数头猪的刀下。
就像这把刀能轻易杀死每一头猪一样,这把刀也杀死了他。
他的尸体两天后被人发现的,街坊围在一起,互相壮着胆子破开了门。
门开的那一瞬间,恶臭袭来。
人们捂着鼻子走进屋,却被眼前的惨状吓到。
李麻子的脖颈处破了个大窟窿,流出的血已干涸,他仰面倒地,双臂缺失,整个人像只被踩烂的大青虫。
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涂县的百姓议论纷纷,都道是这李麻子杀孽太重,才落得如此下场。
奇怪的是,常与李麻子一道喝酒的几个男人,这几日也都在出行时,莫名被人套上麻袋折了胳膊,或者打断了腿。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大家这样说。
如此一桩奇事,很快传遍了清陵城,一时间街里街坊都在谈论此事。
“白刃生涯三十载,终见刀锋转轮回。世间因果如镜鉴,屠生者终为俎上脔。”说书先生轻叩茶盖,落下定论。
祝晓山路过茶馆,刚好听见这么一句。她脚步未顿,继续朝阿布店中走去。
前几日,玉门关大捷的消息传到清陵城时,正值黄昏。
祝晓山坐在院中暖阁里,身着藕荷色缠枝莲纹夹袄,袖口镶着雪白毛边,正低头绣着荷包,陈烜伏在案前临帖。
“见过夫人、少爷。”小厮跑进来报喜,“天大的喜事:玉门关大捷,回鹘惨败!”
细细的银针刺破手指,殷红的血珠迅速在帕上洇开,恰似雪地红梅。祝晓山却恍若未觉,看着满脸喜色的小厮,“什么时候的事?”
“回夫人,约莫是七八日前。”
祝晓山点点头,怔忡良久。
“怎的这么不小心?”耳边传来陈烜的声音。祝晓山思绪回笼,只见陈烜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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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刺伤的手指,皱着眉看她。
祝晓山收回手,随意甩了甩,将血珠甩下,“不过刺了一下,无妨的。”
陈烜眉头紧蹙,一言不发。转身回屋拿来出个干净帕子,蘸了温水,轻轻给祝晓山擦着手。
祝晓山觉得他小题大做,无奈道:“就这么一点伤,马上就会好的。”
“你好像很在意玉门关?”半晌,陈烜突然抬眸,目光明亮如镜。
祝晓山心头一跳,她想了想,决定搅稀泥,“玉门关为大靖打了胜仗嘛,我自然高兴。”说完,她仔细观察着陈烜的表情。
但陈烜只是垂眸认真给她擦着手,待确定只有一个小伤口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好像完全不在意祝晓山的回答。
祝晓山琢磨了一会儿,也没察觉出什么。
今日是阿布运货来清陵城的日子,祝晓山在屋里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出去一趟。
虽然已是深冬,但清陵城依然带着些绿意,青石板上树影晃动,拐过最后一个街口,祝晓山便看到了阿布偌大的店铺。
因为是午后,店里显得有些冷清,阿布弯腰趴在账台上看着货本,身上穿着西域纹样的驼毛坎肩,腰间缠着五彩丝绦,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
“陈夫人,是你啊!”阿布看着祝晓山笑道。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店里刚进了一批新布,还未摆出来,夫人可要随我去看看?”阿布浓密的络腮胡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
闻言,祝晓山顺着台阶下,吩咐身后跟着的丫鬟们等在大堂,她进去货间看看。
到了里间,祝晓山放松了些,福身行了一礼,“我今日是来...”
话还没说完,阿布爽朗的声音打断她,“我知道我知道,来问雁生的是不是。”
阿布嘿嘿笑着,又想起什么,立刻收了笑容变脸,“不必跟我多说,反正你们也不跟我说实话。”最后一句话是埋怨她,也是埋怨赵雁生。
这话说的不假,这两人每次来寻他,分明是为了对方的事,偏偏还要找一堆借口。
呸,亏他尽心尽力为他俩牵线搭桥。
祝晓山失笑,一直在心中斟酌着的话索性问出了口,“赵公子,他还好吗?”
这几乎在外人面前承认了她在意...在意他,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祝晓山心头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报复快感,心跳加快了些。
但阿布是个迟钝的,他乐乐呵呵地回答,“雁生?他很好啊,比我早回西宁州两日,去了一趟玉门关,这小子倒瘦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
听到赵雁生很好,祝晓山第一时间松了口气,转而又听到阿布说他瘦了,她不禁回想赵雁生极高的身量——瘦了大概会显得更高吧。
长得这般高的人偏偏生了双色泽深浓的眉眼,她又想起赵雁生微挑却不显风流的眼,从眉下延伸至颧骨的疤...停停停,祝晓山发觉自己越想越不对,赶忙刹住。
她心虚地抬头看了眼阿布,对方则无知无觉,还在一个劲儿地跟祝晓山说着话,“...所以我回清陵城的时间才晚了一日。”
他说着,还要跟祝晓山互动,“你说是不是,祝姑娘?”
祝晓山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13. 廖莺时
街边的灰色粉墙沾着晨露,潮得墙皮松软,见不着阳光的下半截墙颜色深重。
祝晓山从店中走出,脚步轻松。
街道两旁的喧闹声撕开晨雾,街上人来人往。
祝晓山突然停下脚步,看着紧随其后的绣言,满脸慌张,“绣言,我方才忘了交代店中伙计,让他们明日将云锦送来。老夫人下旬去寺中礼佛,那衣服可耽误不得。”
绣言闻言屈膝行礼,“夫人放心,我这就返回店中告知伙计一声。”
祝晓山帕子轻轻捂住嘴,满脸歉疚,“你快些去吧,切记要细细交代那布送来时要好生包好,不得出任何差池。”
看着绣言离去的背影,祝晓山又转头拉上了锦心的手。
“锦心你也跟去看看,绣言做事莽撞,我怕她出差错。”祝晓山眼中情真意切。
锦心面露迟疑,“夫人,那你...”
“你最是细心,锦心,你知道,我向来只信得过你。”祝晓山眼神恳切,仿佛锦心是她此生最信任的人,“我就在此处等你们,不会乱走。”
锦心不再犹豫,转身追上绣言。
待两人走远,只见方才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乱走的祝晓山提起裙角,快步向街边走去。
那里站着个女子,身着生色花青罗褙子,身形瘦削,灰色菱格三裥裙轻轻垂地,正是廖焕改。她方才见祝晓山身后跟着侍女,不敢走近。此刻祝晓山支走了人,她也立刻朝祝晓山跑来。
两手相握,两双泪眼。
“夫人,你可还好吗?”廖焕改嘴唇都是抖的,声音发颤。
祝晓山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一切都好,”她凑近廖焕改,低声道:“你知道吗,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廖焕改眼眶泛红,又哭又笑,“多谢您,我...我要走了。”
祝晓山没问她要去哪,只解了腰间荷包递给她,“这些你拿着,路上用得到。”
“不,不...”廖焕改连忙摇头,“您帮我已经足够多了。”
不容她拒绝,祝晓山拉过她的手,将荷包放上去,“这不单是给你的,也是给我自己的。你若走,便要走得越远越好,远到摆脱这不将女子当成人的世道,我要你去替我看看。”
“我还不知该去哪里,夫人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愿先替您去看看。”廖焕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祝晓山想了想,给出了答案,“塞北西宁州,你若不知去哪,便去那里看看吧。”她捏了捏自己的袖口,声音轻轻的,“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去。”
“好,我去那里等您。”廖焕改的眼睛深深地看着祝晓山,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间,“夫人,我还不知您名讳。”
这话听来熟悉,祝晓山无端想起三个月前,赵雁生也是这般看着她,问她的名字。
祝晓山心头一跳,“我姓祝,名晓山,字宁兰。”末了,又鬼使神差补充一句,“晓是破晓的晓,山是气壮山河的山。”
廖焕改不禁破涕为笑,“您说话好生有趣。”她的眼睛很漂亮,尤其是笑着时,顾盼生辉。
廖焕改将自己的手放进祝晓山的手里,“我能叫您宁兰娘子吗?”她看着祝晓山,眼中蕴着盈盈秋水。
祝晓山满眼都是她清亮的眸子,哪里会拒绝,“当然,你叫我宁兰也好。”
“宁兰,”廖焕改从善如流,她也想告诉祝晓山自己的名字,“宁兰,我叫...我叫廖...”
焕改二字她没能说出口。
焕,不是光辉明亮,而是换生;改更不是柴天改玉,而是改女为男。
焕改焕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自己的卑小。
祝晓山没听见后面的,疑惑看着她,“怎么啦?”
“我的名字...不好。”廖焕改低下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祝晓山指尖在她手背上划了划,没有追问,“你知道吗,我前些天读到一句诗,‘莺时物色正裴回’,春季为莺啼之时,红情绿意、莺啼燕语,我觉得极美。若你也喜欢,不如将‘莺时’当作往后的名字。”
“莺时,便是春季之意吗?”廖莺时满眼都是笑意,“廖莺时,那我以后就叫廖莺时了!”
有人为她取了一个很好的新名字,她很喜欢。
祝晓山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角,她回握住廖莺时的手,“莺时,你该走了。无论去哪,我都愿你越来越好。”永远朝前走,不要回头。
廖莺时泪眼朦胧,“宁兰,我们会再见的,对吗?”
“会,我去寻你。”祝晓山望进她含泪的双眼,毫不犹豫道。
祝晓山看见廖莺时转身奔向城门,灰色裙摆在风中轻轻翻飞。
廖莺时,跑吧,永远向前,不要回头。
莺时莺时,迁彼新枝。
春祺在郊,德音常昭。
三人沿路往回走,但见府门前停了数辆青帷马车。一路走进府中,廊下站着许多生面孔。
祝晓山心下疑惑,喊住个小厮询问。
“回少夫人,”小厮放下水桶行礼,如实回答道:“是绍州大少爷来了,现下在正厅议事呢。”
绍州陈少爷?陈斫?
他来干什么?
陈斫是陈鸿永长子,也是陈烜的生身父亲。陈烜来清陵城四个多月,也没见绍州写封信来问问近况,如今突然到来,究竟为何?
祝晓山觉得奇怪,正思忖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片问安声,“见过小少爷。”
她转过身,只见原应该在学堂的陈烜正立于垂花门下。
少年穿着石青色直裰,单薄的身子绷得笔直。
“烜儿,你怎么没去...”祝晓山话音未落,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匆匆赶来。
“夫人、小少爷,老夫人请你们前去正厅。”她宽胖的脸因快步走路而涨得通红,气喘吁吁。
祝晓山点点头,她转头想拉着陈烜一起过去,却发现陈烜有些不对劲。
他眼眶发红,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身体有些发抖,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
祝晓山不知缘由,此时也不便发问,只好跟在周嬷嬷身后时捏了捏他的手,一片冰凉。
正厅内,沉重的熏香有些让人头脑发昏。
陈沈氏高坐主位,她瘦极了,脸上的皮肉紧贴着骨头,几乎是一具端坐的骸骨。
陈斫坐在下首,身旁是陈烜的嫡母陆霁云。
见二人来,陈斫放下手中的茶盏,“你们来了。”
祝晓山微微屈膝,“见过表哥表嫂。”
陆霁云忙站起身回礼。
待二人落座,陈斫目光扫过陈烜,指节在檀木桌上敲了敲,缓声道,“烜儿,你母亲逝世得突然,你嫡母与我也很是心痛。”
祝晓山心中一沉,下意识看向陈烜,只见他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
陈斫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你生身母亲离世,按理说你应赶回绍州为母戴孝,只是...”
说着,他悄悄抬眼觑着陈沈氏的神情,话音一转,“只是如今你已过到少夫人名下,若是再兴师动众地回去,怕是不太合适。”
听了这话,陈烜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满是不可置信,“父亲这话,是要烜儿连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得吗?”
陈斫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话,你母亲已逝,纵使你赶回去,也只能见到她的尸身。孝道在心,你在哪里都可悼念着她。”
陈烜猛地抬头,“敢问父亲,母亲病重之时,为何绍州毫无音讯?我今日得知消息,竟是母亲已经亡故!”
他眼底赤红,声音艰涩,“母亲生我养我十一年,烜儿连替她戴孝都不可么?”
“陈烜,这是你跟父亲说话的态度么!”陈斫气极。
绍州陈氏捏在父亲陈鸿永一个人手里,纵然陈斫身为长子,平日里也少不得谨小慎微。因此陈斫最恨旁人忤逆他,尤其现在这人还是自己的儿子。
祝晓山适时开口,挡下陈斫的怒火,“表哥,母亲亡故本就是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烜儿是个孝顺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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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你何必如此责骂。”
祝晓山给了台阶,陈斫不得不顺着下来,他强压怒火,“念在你一片孝心,为父便不再计较。此事我与你祖母已经决定,不必再议。”
陈烜双手紧攥,压抑着情绪,垂在身侧紧握着的手都开始抖动。
祝晓山悄悄拉了拉他的手,随即松开。
她站起身,声音柔和,“表哥表嫂,此事未免对烜儿太过苛刻,他还小,又是初次离开母亲,如此一别竟是永别,这让他如何能接受得了。”
“弟妹,”陆霁云浅笑吟吟,髻上的缠枝红玉插梳与满堂的漆红家具很是相配,“不是我与陈郎不心疼烜儿,只是烜儿既已来到清陵,于情于理都应当以清陵为重,才能不负婶母栽培之意啊。”
这是要拿老夫人压她。
祝晓山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表嫂,我...”
“好了!”方才一直沉默的陈沈氏突然开口,打断祝晓山,语气不容拒绝,“烜儿,绍州那边自会有人打点。况且她虽是你生身母亲,却身为妾室,如何能让我陈府嫡孙奔波?”
身为妾室?
不值得他奔波?
陈烜想起四个月前,那时嫡母不愿送陈焕去清陵城,父亲便求祖父换了他去。
得知消息的那日,他跑去见母亲。他原以为母亲会像嫡母一样去求父亲祖父,求他们不要带走他。
可是母亲没有,她甚至没有流泪,只静静坐在床边,叠着他的衣物。
“清陵城多雨,天冷了你要记得添衣。”
陈烜跑过去打乱了叠好的衣服堆,质问母亲,“你为何不与父亲求情,让我留下。”
母亲放下手中的衣裳,轻轻叹气,“烜儿,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陈烜难过又不解,他不明白为何平时温柔的母亲为何会舍得他离开,为何半句求情的话都不肯与父亲说。
“你是不是早就想让我走了!”他几乎是吼出声的。
可母亲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方才说的你可记住了,要记得加衣,天热时不要贪凉...”
陈烜不愿听,他大声打断母亲,“是不是你觉得我去了清陵城,你在府中便能过上好日子了!”说完,陈烜心中发紧,他害怕母亲会生他的气。
他别过脸,不敢看母亲。
片刻后,他的衣领被人拉了拉,是母亲。
她轻轻理着他的衣裳,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你喜吃甜食,晚上睡前要记得漱口,不要犯了牙痛。”
母亲的妥协在他看来更像是默认,陈烜红着眼往后退一步,躲开母亲的手,“我会去的,你放心在这儿过你的好日子便是了!”说完便气冲冲跑走了。
十一岁的少年心中带着气,直到临走的那一日,都没有与母亲说过话。
那天,母亲站在马车前,伸手将他衣袖上的褶皱抚平,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烜儿,把背挺直。”
陈烜扭着脸不看她。直到马车将他渐渐带离母亲身边。
他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回头去看,可是母亲已变成了晨霜上一道青色模糊的影子。
错了,他错了。
他以为自己恨母亲,恨她的绝情,恨她毫不犹豫将自己送去清陵城。
直到今日得知母亲死讯,恨消声匿迹,悔意却流了出来。
他错了。
可是母亲再也不会轻轻理好他的衣领,对他说一句,“烜儿,不要哭。”
如今他是清陵陈家的嫡孙。
身份尊贵的儿子,身份低微的母亲。
他连去见母亲最后一眼都做不到。
陈沈氏面露疲态,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陆霁云忙跟着陈斫站起来,“婶母好生歇息,侄儿先告退了。”
祝晓山也起身行礼,正要退下时,身旁的陈烜却猛地跑出去,带起一阵风。
她想伸手拉他回来,却只摸到自己衣裙上扬起的丝绦。
14. 断绝关系
只听中堂传来“咚”的一声,是陈烜直直跪了下去,他额头紧贴地面,整个人跪成小小的一团。
“恳求祖母,让烜儿见母亲最后一面!”陈烜声音嘶哑,肩膀止不住地抖动。
“陈烜,你放肆!”陈斫霍然起身,又惊又怒,眼角余光瞟向主位,生怕惹了陈沈氏不快。
陆霁云在他身旁有模有样地劝着,袖口轻掩朱唇,“烜儿快起来,这般模样成何体统?莫要让你父亲为难。”
陈烜恍若未闻,只深深叩首,束发的黑色发带垂落颊边,“烜儿求您了,祖母。”
红檀嵌螺钿座椅上,陈沈氏轻轻拨了拨腕上的沉香木佛珠,目光不虞,“烜儿,你这是何意?”
没等陈烜回答,下方心急如焚的陈斫便连道几声“婶母息怒”,抢步上前用力拉拽他,陈烜却执拗地不肯起身。
陈斫怕极了陈沈氏迁怒绍州陈家,他急得脸色发白。
想起来时父亲对他再三叮嘱不得触怒老夫人,陈斫一咬牙,竟猛地撩起衣摆跪下。
“陈烜三番忤逆我这个父亲,如此,我与他的父子情分便就此断绝!”陈斫满头大汗,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从今往后,陈烜只是清陵陈府的嫡孙,与我绍州陈家再无半点关系。”
话音刚落,满堂皆惊。
不仅陆霁云面露惊色,连角落里的周嬷嬷都倒吸一口凉气。
厅堂内的空气仿佛停滞,桌案上袅袅舞动着的香也冻在原地。
陈斫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好,好啊!”
良久过后,陈沈氏拊掌轻笑,打破了沉寂,“侄儿果然是个识大体的,往后你做了当家人,绍州陈氏何愁家业不兴?”
陈斫听不出来她话中的讥讽,只估摸着陈沈氏语气似有缓和,忙陪着笑,“婶母过誉,侄儿只想为婶母解忧。”
陈沈氏捻动佛珠的动作一顿,勾起一抹笑,那笑却不达眼底,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蠢。
蠢呐!
陈沈氏被周嬷嬷搀扶着,缓缓站起身。经过陈斫身边时,她伸出枯瘦的手,在陈斫头顶点了点,轻笑着走出厅堂。
陈斫摸不清她的心思,只好恭敬地跪在地上。
待老夫人离开,陈斫愤愤地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转头看见身旁跪着的陈烜,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脚欲踹,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祝晓山出声阻止,“表哥三思!如今烜儿是清陵陈府唯一的嫡孙,身份尊贵,身子自然是娇贵些的。不比表哥身强体健。若烜儿真有个好歹,表哥可想过怎么跟我陈府交代?”
陈斫抬脚的姿势一僵,讪讪收回脚,脸上顿时青白交错,却只得挤出笑容应道,“弟妹说的对,只是我方才见烜儿触怒婶母,一时气急这才失了分寸。”
“烜儿?”祝晓山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微微一笑,“表哥莫要忘了尊卑,即使烜儿是小辈。但若真计较起来,你现今也该叫他一声小少爷。”
陈斫自觉受辱,紧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从缝中挤出来的,“是,少夫人。那我先退下了。”
祝晓山轻抬下巴,朝陈烜的方向示意。
陈斫深深吸气,勉强扯出一丝笑,“少夫人、小少爷,我先退下了。”
祝晓山“嗯了一声。陈斫面色铁青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陆霁云也慌忙追了出去。
一时间,正厅内只剩下祝晓山和陈烜。
陈烜维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抵着地面,木然地跪着。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言不发。
祝晓山走过去蹲在他身旁,伸手覆住陈烜紧贴在地面上的手。
良久,陈烜都没有反应,久到祝晓山原本温热的手都开始发凉。
直到陈烜手指蜷了蜷,他慢慢抬起头,平日黑亮的眸子此刻一片死寂,他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祝晓山没听清,她侧身靠近陈烜,“你方才说什么?”
“我若是选了平安船,娘现在就会没事了对吗?”陈烜面色发白,喃喃道。
祝晓山的心也抑制不住地抽痛,她没有回答陈烜,而是拉了拉他的胳膊,“烜儿起来吧,再跪下去膝盖要疼了。”
陈烜恍若未闻,只固执地重复,“是我没有选平安船,娘才离开我的,对吗?”
他没有得到答案,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祝晓山,她轻轻抱住了陈烜。
陈烜怔怔地感受着祝晓山的怀抱,热意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身上,他僵住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
闻着来自祝晓山身上的香气,陈烜有种强烈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想起临行前,母亲伸手为他拉平衣服的褶皱,她身上也带着这样的皂荚香。
可是他躲开了母亲的手,甩下伤人的话匆匆跑开。
那些伤人的话,竟是他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祝晓山牵着陈烜回了西厢房,她不想让陈烜一个人待着,她放心不下。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低垂,空气中带着些潮气。
祝晓山点上灯,又往陈烜手中塞了个小手炉。
陈烜手指动了动,感受着从手炉中汩汩流出的热气。他盯着烛台上跳跃的火光,双眼被刺得发疼也不挪开。
忽然,陈烜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是祝晓山抬手捂住了他的眼。
陈烜没有挣扎,顺从地任祝晓山捂着。
“想哭就哭吧。”他听见祝晓山这样说。
陈烜觉得自己不会哭的。
他从学堂被人匆匆带出,听闻母亲死讯时,他没有哭;
祖母不许他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时,他没有哭;
方才在厅堂内,陈斫当众与他断绝父子关系时,他没有哭。
他不会哭的,陈烜想。
可是此时眼睛被祝晓山捂着,陈烜心里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像是冬夜被厚重温暖的被子围着;像是把自己塞进了狭小昏暗的衣橱里;像是睡前伏在母亲膝上听她讲故事。
他方才盯着烛火看了太久,眼涨得酸痛。陈烜闭上眼,方才蓄积的一滴泪便流了下来,是眼睛被烛光刺痛而流的泪。
于是,一滴水引发了一片湖泊的决堤,陈烜再也无法抑制,失声痛哭。
祝晓山的掌心被濡湿,她拿起一个帕子,轻轻擦着陈烜不断涌出的泪水。
陈烜闭着眼,没有出声,却泪流满面。
他是绍州陈家长子,虽是庶出,出生时却也备受关注,小小的陈烜幸福地长到两岁。
两岁时,陈府嫡子陈焕出生,府中的人捧高踩低,母亲体会了人情冷暖,却依旧每晚睡前给他讲故事;四岁时,母亲教他认字,陪他背千字文;五岁时,陈烜与弟弟玩闹,两人都摔了一跤,母亲被嫡母责骂,却将他紧紧护在怀中;七岁时,陈烜说以后要高中进士,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母亲说有烜儿在便是好日子;九岁时,陈烜喜欢读书,母亲便真的为他买来许多书,即使自己的眼睛做针线活熬得通红。
十岁,父亲要送陈焕去学堂,母亲求着嫡母,让十岁的陈烜跟着小他两岁的陈焕一同进了学堂。
十一岁,陈烜被选中送来清陵城,他与母亲大吵一架。
十一岁,陈烜坐在马车上回头看,只看见一道青色模糊的影子。
他并不知道,那是他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十一岁,陈烜来了清陵城,才知道绍州的人并不会因为他来了这里,就善待他母亲;才知道人可以为了利益而抛弃骨肉和尊严;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便再也无法挽回。
十一岁,陈烜与母亲生离。
亦是死别。
陈烜哭得浑身颤抖,脖子因岔气而时不时抽动着。
祝晓山握着陈烜的手,她不太会安慰人,但此刻,她想给陈烜一些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锦心的通传声,“少夫人,有人来了。”
祝晓山让陈烜进里间暂避,她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夹袄,头发被木簪绾成低髻,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奴婢给少夫人请安,”她声音恭谨,“霁云夫人有些话让奴婢通传。”
祝晓山侧身,示意她进来。
那妇人跟在祝晓山身后进来,又抬手将门关上,喧闹声瞬间被隔绝于外。
祝晓山转过身看她,目光平静,“你不是陆霁云身边的人。”语气肯定而非疑问。
那女子有些慌乱,她仓皇地抬起头,扑通跪下,“少夫人息怒,奴婢的确不是霁云夫人身边的,只是..只是奴婢的确有话与夫人说。”她伏在地上,微微颤抖。
祝晓山将她扶起来,“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那女子刚要开口,里间却传来陈烜疑惑的声音。
“巧姨?”
二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陈烜从里间走出,方才哭红的眼此刻尚未消肿,脸上布满未干的泪痕。
被唤作巧姨的妇人看见陈烜,眼眶霎时红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小少爷。”
陈烜快步走到巧姨身边,抬头对祝晓山急急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的家生嬷嬷,姓柳,名翠巧。”
祝晓山点点头,让两人坐下说。
翠巧落下泪,眼睛却在笑,“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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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总算见到你了。”
“巧姨,你怎么会在这里?”陈烜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见到熟悉的人,仿佛回到了从前在绍州的日子。
“本要随着来的兰青病了,奴婢与她交好,便顶了她来。”翠巧紧紧看着陈烜,眼神殷切,“奴婢只是想...无论如何,替小姐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巧姨,”陈烜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我娘她临走时...是不是还怨我。”
翠巧也泣不成声,她使劲摇头,“没有,小姐走时,反反复复问您去了哪里...奴婢说您去了清陵城,小姐听了,又哭又笑,说...她没本事,给不了您更好的前程,您去了清陵,她...她就能放心了。”
“我娘她临走时,还说了什么?”陈烜几乎哭成个泪人儿。
“小姐那时...已有些神志不清,将奴婢认成了您,她拉着奴婢的手,一遍遍地问‘清陵城冷不冷,下雨了吗,娘给你做的夹袄可有穿上?’”
翠巧低下头,鼻尖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在灰布裙上浓重地晕开,“小姐最后一句话是,‘烜儿,把背挺直。’说完不多时,小姐就...就咽了气。”
“烜儿,清陵城多雨,天冷了你要记得添衣。”
“烜儿,天热时不要贪凉。”
“烜儿,不要胡闹。”
......
“烜儿,把背挺直。”
他讨厌听到这些叮咛,因为它们太像是诀别的话。
良久,陈烜抬起头,看着翠巧,“巧姨,为何我娘病重垂危,绍州却一点消息都没传来?”
翠巧眼睫上挂着泪,“小少爷,家主是向陈老夫人送来了信,要告知您小姐病重的消息的,”她别过脸,不忍看陈烜脸上的表情,“可老夫人那边回了信,说您刚来清陵,功课要紧,不宜为闲事奔波劳顿。”
于是,母亲病重的消息就这样被当作一件闲事,瞒到母亲溘然长逝,瞒到再也瞒不下去。
陈烜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却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他好恨。
恨绍州那些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的下人们;
恨嫡母的刻薄寡恩、父亲的冷漠无视;
恨陈老夫人的专断蛮横,连他见母亲最后一面都不允;
他最恨的还是自己,恨自己为何连最后那些日子还要与母亲赌气,恨自己为何无能为力。
陈烜紧抿着唇,半晌,他问翠巧,“巧姨,那你往后作何打算?”
翠巧抬袖擦泪,摇了摇头,“奴婢只想回去守着小姐的故居,不让旁人惊扰了小姐安息。”她哭红的眼望向陈烜,“小少爷,奴婢在绍州,唯独放心不下你,你过得还好吗?”
“巧姨,我很好,”陈烜嘴角扯起个笑,“您回去之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翠巧觉得小少爷长大了,不再是之前那个爱哭爱闹的娃娃了。就像此刻,陈烜的嘴角在笑,难过却从眼中流出来。她心中一片酸楚。
“巧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烜儿。”沉默许久的祝晓山开口道,她的语气坚定,无端让人感到心安,翠巧想起自己的小姐,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的小姐。
翠巧站起来向祝晓山行礼,“夫人心善,奴婢来世必...”
祝晓山忙扶起翠巧,不许她发毒誓,“烜儿是个好孩子,我定会尽力护着他。待你回去,替我为你家小姐上几柱香吧,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缘分。”
翠巧重重点头。
她不宜在此久留。临别前,翠巧殷切不舍的目光一遍遍扫着陈烜,叮嘱他一些琐事。
陈烜闭上眼睛听着,仿佛回到了还在母亲身边时。
“烜儿记住了,”娘。
第二日清晨,绍州的人准备返程。
一箱箱打赏的绫罗绸缎、金银裸子如流水般被抬上马车。
陈斫站在一旁,难掩得意。
陆霁云却有些担忧,微微蹙眉,“夫君,你贸然与陈烜断绝了关系,若是爹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陈斫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妇人之见。昨日那情形,就算是父亲在场也无他法,难道要为一个庶出的逆子开罪婶母,让她迁怒于我们整个绍州陈家吗?”
“可是...”陆霁云仍忧心忡忡。
“行了!”陈斫厌烦地看她一眼,压低声音斥道,“现下最重要是讨了婶母欢心,如此,我主事陈家还不是早晚的事。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
不远处,陈烜静立在门下,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我们进去吧,烜儿。”
陈烜回过神,抿了抿唇,牵上祝晓山的手,转身迈过高高的门槛。
15. 临终遗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锦心的通传声,“少夫人,有人来了。”
祝晓山让陈烜进里间暂避,她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夹袄,头发被木簪绾成低髻,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奴婢给少夫人请安,”她声音恭谨,“霁云夫人有些话让奴婢通传。”
祝晓山侧身,示意她进来。
那妇人跟在祝晓山身后进来,又抬手将门关上,喧闹声瞬间被隔绝于外。
祝晓山转过身看她,目光平静,“你不是陆霁云身边的人。”语气肯定而非疑问。
那女子有些慌乱,她仓皇地抬起头,扑通跪下,“少夫人息怒,奴婢的确不是霁云夫人身边的,只是..只是奴婢的确有话与夫人说。”她伏在地上,微微颤抖。
祝晓山将她扶起来,“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那女子刚要开口,里间却传来陈烜疑惑的声音。
“巧姨?”
二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陈烜从里间走出,方才哭红的眼此刻尚未消肿,脸上布满未干的泪痕。
被唤作巧姨的妇人看见陈烜,眼眶霎时红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小少爷。”
陈烜快步走到巧姨身边,抬头对祝晓山急急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的家生嬷嬷,姓柳,名翠巧。”
祝晓山点点头,让两人坐下说。
翠巧落下泪,眼睛却在笑,“小少爷,奴婢总算见到你了。”
“巧姨,你怎么会在这里?”陈烜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见到熟悉的人,仿佛回到了从前在绍州的日子。
“本要随着来的兰青病了,奴婢与她交好,便顶了她来。”翠巧紧紧看着陈烜,眼神殷切,“奴婢只是想...无论如何,替小姐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巧姨,”陈烜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我娘她临走时...是不是还怨我。”
翠巧也泣不成声,她使劲摇头,“没有,小姐走时,反反复复问您去了哪里...奴婢说您去了清陵城,小姐听了,又哭又笑,说...她没本事,给不了您更好的前程,您去了清陵,她...她就能放心了。”
“我娘她临走时,还说了什么?”陈烜几乎哭成个泪人儿。
“小姐那时...已有些神志不清,将奴婢认成了您,她拉着奴婢的手,一遍遍地问‘清陵城冷不冷,下雨了吗,娘给你做的夹袄可有穿上?’”
翠巧低下头,鼻尖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在灰布裙上浓重地晕开,“小姐最后一句话是,‘烜儿,把背挺直。’说完不多时,小姐就...就咽了气。”
“烜儿,清陵城多雨,天冷了你要记得添衣。”
“烜儿,天热时不要贪凉。”
“烜儿,不要胡闹。”
......
“烜儿,把背挺直。”
他讨厌听到这些叮咛,因为它们太像是诀别的话。
良久,陈烜抬起头,看着翠巧,“巧姨,为何我娘病重垂危,绍州却一点消息都没传来?”
翠巧眼睫上挂着泪,“小少爷,家主是向陈老夫人送来了信,要告知您小姐病重的消息的,”她别过脸,不忍看陈烜脸上的表情,“可老夫人那边回了信,说您刚来清陵,功课要紧,不宜为闲事奔波劳顿。”
于是,母亲病重的消息就这样被当作一件闲事,瞒到母亲溘然长逝,瞒到再也瞒不下去。
陈烜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却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他好恨。
恨绍州那些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的下人们;
恨嫡母的刻薄寡恩、父亲的冷漠无视;
恨陈老夫人的专断蛮横,连他见母亲最后一面都不允;
他最恨的还是自己,恨自己为何连最后那些日子还要与母亲赌气,恨自己为何无能为力。
陈烜紧抿着唇,半晌,他问翠巧,“巧姨,那你往后作何打算?”
翠巧抬袖擦泪,摇了摇头,“奴婢只想回去守着小姐的故居,不让旁人惊扰了小姐安息。”她哭红的眼望向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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烜,“小少爷,奴婢在绍州,唯独放心不下你,你过得还好吗?”
“巧姨,我很好,”陈烜嘴角扯起个笑,“您回去之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翠巧觉得小少爷长大了,不再是之前那个爱哭爱闹的娃娃了。就像此刻,陈烜的嘴角在笑,难过却从眼中流出来。她心中一片酸楚。
“巧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烜儿。”沉默许久的祝晓山开口道,她的语气坚定,无端让人感到心安,翠巧想起自己的小姐,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的小姐。
翠巧站起来向祝晓山行礼,“夫人心善,奴婢来世必...”
祝晓山忙扶起翠巧,不许她发毒誓,“烜儿是个好孩子,我定会尽力护着他。待你回去,替我为你家小姐上几柱香吧,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缘分。”
翠巧重重点头。
她不宜在此久留。临别前,翠巧殷切不舍的目光一遍遍扫着陈烜,叮嘱他一些琐事。
陈烜闭上眼睛听着,仿佛回到了还在母亲身边时。
“烜儿记住了,”娘。
第二日清晨,绍州的人准备返程。
一箱箱打赏的绫罗绸缎、金银裸子如流水般被抬上马车。
陈斫站在一旁,难掩得意。
陆霁云却有些担忧,微微蹙眉,“夫君,你贸然与陈烜断绝了关系,若是爹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陈斫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妇人之见。昨日那情形,就算是父亲在场也无他法,难道要为一个庶出的逆子开罪婶母,让她迁怒于我们整个绍州陈家吗?”
“可是...”陆霁云仍忧心忡忡。
“行了!”陈斫厌烦地看她一眼,压低声音斥道,“现下最重要是讨了婶母欢心,如此,我主事陈家还不是早晚的事。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
不远处,陈烜静立在门下,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我们进去吧,烜儿。”
陈烜回过神,抿了抿唇,牵上祝晓山的手,转身迈过高高的门槛。
16. 祝宁兰的第二封信
赵雁生收到祝宁兰的第二封信,在十一月的伊始。
西宁州雪季漫长,从孟冬开始,到暮春结束。
蓬松暄软的雪,踩上去“吱嘎”作响,拔出脚,几簇雪仍粘在靴子上,久久不化。
赵雁生回到营帐时,郭造正蹲在火盆前,手里拿着个长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盆里的炭。
赵雁生脱下外衣,将上面落的雪抖落,“造儿,你今日竟没进城去寻江小妹?”他觉得不可思议。
郭造看起来闷闷的,“月香这几日去熙州送衣裳了,不在城里。”他垂头丧气,“再见月香又得等半月呢。”
“咦?”郭造突然又精神起来,双眼放光,“生哥,那位祝姑娘这次可有给你寄信?”
赵雁生刚想安慰他的话瞬间落进肚子里,他看着眼中好奇之火熊熊燃烧的郭造,好笑地“嗯”了一声。
郭造咽了咽唾沫,凑近赵雁生,“我要看!”
赵雁生直接略过他,径自走到床边坐下,留下郭造蹲在原地撒泼打滚。
信封正中间的红线框内,写着“台启”二字,赵雁生看着这两个字,用食指轻轻沿笔画摩挲着,又盯了良久,才小心地拆开信封。
祝晓山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虽非第一次收到信,赵雁生仍觉得自己有些心绪不宁,他慢慢读着信,目光渐渐柔和。
“雁生公子台鉴:
雪后时晴,想来西宁州此时应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清陵城下雪的时候极少,倒时常下雨。
好像只降过一场雪,是我八岁时。下的是小雪粒,落到地上便化了。下了一整日,到傍晚时也积了薄薄一层,却不松软,还是雪粒子的模样。那天家家户户出门看雪,都觉得很稀奇。可惜此后数年都未再见清陵城下雪。
先前读“玉门关城迥且孤”,总觉得西宁州是处荒凉之地,可听您说起玉门关的趣事和人情,我对那里也多出几分向往。只恨有心而无力,我怕是没有办法去的。
先前您来信说军营中琐事平常,但若是每日都能看到不同的云霞朝阳,也很是有趣了。
与军中相比,清陵城的生活才算是平淡。晨昏定省之外,不过是在院中侍弄花草,或是绣些花样。烜儿每日申时下学回来,我便可陪他背书温课。烜儿是绍州陈家表哥的孩子,两月前过继到府上来,聪慧可爱,我与他很是投缘。
除此之外,我无事可做时,常出神想着那些未曾到过的地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此,便也不觉得时日漫长。
我决心下次吃羊肉汤时,要试一试您的吃法,定是很新奇的味道。
对于吃食,我向来没什么讲究,能入口即可,平日里吃的也都是寻常饭菜,少有机会去集市上逛着买些吃食。
但我儿时曾吃到过一种糕点,名字很好听,叫“定胜糕”,糕面上有“定胜”二字,色泽淡红,内馅是红豆沙,松香软糯。我儿时跟爹娘赶集时吃过一次,至今未忘。可惜那家铺子已迁往襄州,再难寻得那般滋味了。
贸然写了这么多闲话,不知您收到信时会是哪一日,还望不曾扰您清静。
敬希赐复,伏惟珍重。
祝宁兰谨书
甲子年十月廿三”
这封信很长,赵雁生也读了很久。
上一次收到祝宁兰的信,他便十分欢喜,没想到这一次收到信,她会给他写这样多的话,赵雁生觉得心口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塌陷了,喜悦几乎从心中溢出来。
突然,眼前被一片阴影挡住,赵雁生抬头,只见郭造正伸长了脖子偷看,难怪方才屋里静悄悄的。
二人对上视线,大眼瞪小眼。
可郭造完全没有偷看被抓住的窘迫,大大方方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床上,还顺道把赵雁生往里挤了挤。
赵雁生:?
“生哥,”郭造清了清嗓子,“你摸着良心说,我平时待你如何?”
赵雁生摸了摸良心,“还行。”
“什么?”郭造作西子捧心状,伤心挂到脸上,“我待生哥的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现在竟只换来一句还行,太让我难过了!”
眼见郭造越演越浮夸,赵雁生连忙叫停,“造儿,你到底想说啥?”
“嘿嘿,”郭造见好就收,“让我看看祝姑娘给你写的信嘛。”
他生怕赵雁生拒绝,为自己辩解着,“我这全都是为了你啊,生哥,你对感情之事一窍不通,还是需要我来指点你的。”郭造自信满满。
“不行。”赵雁生拒绝得很干脆。
郭造捂头哀嚎,“不!凭什么!”
赵雁生看他一眼,“凭白无故。”
“故弄玄虚。”
“虚与委蛇。”
“移...移...”郭造接不上来。
过了一会,郭造反应过来,“不对啊,生哥,我要帮你看信来着,怎的开始传花接字了。”
赵雁生乜斜他一眼,无情拆穿,“你分明是自己想看。”
郭造伤心欲绝,“生哥,你凭白无故不让我看信,简直就是在故弄玄虚,平日里与我的兄弟情义,原都是在与我虚与委蛇。”
赵雁生对郭造的造句能力深感佩服,眼看他不达目的不罢休,赵雁生只好退让,“好吧。”
“好兄弟!一辈子!”郭造眉开眼笑,正大光明凑过去看,与赵雁生头挨着头。
看就看吧,郭造偏要在嘴里发出些声音。
“嘶——”
“咦——”
“诶——”
很快,赵雁生忍无可忍,拿手肘挤开郭造,“你上一边儿去。”
郭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生哥,我只是替你高兴。”
好吧,赵雁生消气了。
两人重新挤到一块,继续和和美美地看信。
郭造读到“定胜糕”处时,咂摸着嘴唇,“这定胜糕我也想吃,生哥,往后你再去江南时,也给我带一包吧!”
赵雁生猛地转头看他,“我何时说过我要去江南?”
郭造觉得奇怪,摸了摸下巴,“生哥,你不是心悦祝姑娘么,若你不去见她,这么写信能写到几时呢?”
此话不假,这么一张薄薄的信纸能维系到什么时候呢?
若是有一天她不愿再给他写信了,那他该怎么办呢?
赵雁生不吭声了,心里乱乱的。
“生哥,这信还挺长的,看来你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嘛。”郭造毫无察觉地笑着,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间一句话令赵雁生陷入了深思。
半晌,赵雁生甩了甩头,决定先不想这些。
“造儿,你说什么?”赵雁生方才没听清楚。
“哦,我说如此看来你还挺有希望的嘛,生哥。”郭造喜滋滋道。
赵雁生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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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么认为,他叹了口气,“造儿,不是这样的。”
祝宁兰给他回信是因为祝宁兰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不是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真正有非分之想的人是他。
郭造突然想起来,“生哥,你方才还没回答我你什么时候去江南呢,我好托你给我带糕点。”他是真的想吃定胜糕。
赵雁生说不出来,他很想见到祝宁兰,可是祝宁兰却不一定想见到他,若是贸然前去,给她添了麻烦该怎么办呢?
犹豫片刻,赵雁生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了郭造。
郭造想了想,“生哥,你实在想见她便去吧。若是现在还为时尚早,那你便远远地瞧她一眼,不要让她发觉便好了。”
郭造又提醒了赵雁生。
是啊,他可以远远地看她一眼,不会给她带来麻烦的。
“你以前也经常去看江小妹?”赵雁生问他。
“是啊。”郭造理所应当地点点头。
“我是说你们未通心意之前,你也常常去看她么?”赵雁生执着追问。
“是啊!”郭造觉得赵雁生问的简直是废话,“是我先心悦月香,而非她心悦我,自然是我去找她。”
赵雁生笑了起来,他一把搂住郭造,“造儿啊,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郭造不知所以,但听了赵雁生夸他,倒也得意起来。
两人说话间,营帐外传来孙鹏的吆喝声,“雁生、造儿!出来涮锅子!”
“来了!”郭造率先兴冲冲跑出去,赵雁生紧随其后。
二人被孙鹏拉进营帐,里面已坐了七八个人,一群人正围着个火炉,炉上架个汤锅,大概是刚放上,汤还未开。
郑蔚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你俩快来!”江广胜也往一旁挪挪,给二人腾出来个地方。
他俩满满当当地坐在郑蔚和江广胜中间。
孙鹏给他俩一人递了一个小碟,里面是辣椒、豆酱和蒜,郭造拿起筷子把蘸料搅匀,又放在鼻前使劲闻了闻,满脸陶醉,“香,真是香。”
“没见识样儿,”江广胜笑话他,“你吃过陇南滴洋芋搅团不,蘸着油泼辣子。再炒一锅酸菜,洋芋搅团搭着酸菜汤吃,那才叫香嘞。”
郭造被江广胜讲得猛猛咽口水。
不多会儿,汤锅沸腾。
孙鹏将一盘片羊肉推进锅里煮着,满屋都是羊肉的鲜香。
一人夹一筷子,在料碟里蘸了,咸香鲜辣,十分美味。
众人又陆陆续续下了冬瓜土豆片一应食材,吃得热火朝天。
“哎呀!忘了忘了。”郑蔚猛地站起身,端来一盘兔肉,嘿嘿笑着,“这兔肉跟锅子才是绝配咧!”
说着,他把兔肉拨到红汤里煮着,红色的肉片在沸腾的锅中频频摆动,如风翻晚霞。
郑蔚的圆脸被热气熏得红通通的,吃到兴头上,情不自禁诵出杨泳的名句,“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此诗一出,桌上众人都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啊老郑,你还这么有文化呢。”
郑蔚背出诗,着实把自己也惊了一跳,但他马上又接受自如,自己都快被自己的才情所折服。
“臭小子们!给我留点啊倒是。”富有才情的老郑很快跟一群不通文墨的草包打成一团。
帐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冰雹,与帐中汤锅的咕嘟声连在一起,相得益彰。
17. 熙州
在熙州,江月香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女子。
她来熙州覃府送上月订下的衣裳,覃夫人很热情,拉着她说话喝茶,覃夫人看起来柔柔弱弱,但数落起婆母夫君来却是喋喋不休。
最后还是江月香推说急着赶路,覃夫人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出去,临别时又多给了她额外的银钱。
从覃府的朱门绣户走出来时,已是半下午,日头斜斜照着,把整条街映得一片暖黄。
江月香抛了抛覃夫人给她的赏钱,沉甸甸一个小袋子,发出银子碰撞的“叮当”声,甚是悦耳,江月香心满意足地将其收入怀中。
她打算直接回客栈休息,待明日一早就返程回西宁州。
街边一家点心铺的板栗酥刚好揭笼,板栗特有的甜味混着芝麻香,溢满街道。
她想起郭造喜欢吃这些甜食,脚下一顿,朝着点心铺子走过去。
店铺前排着长队,江月香不是个有耐心的,但想想郭造拿到板栗酥时定是一副喜滋滋的不值钱样,江月香又觉得等一会也不是不行。
算了,等一会就等一会呗。
谁知排到她跟前时,这一笼板栗酥恰好卖完了,下一笼还得等上近半个时辰。
江月香的耐心跟着板栗酥一起告罄。
她愤愤走开,走出两步又黑着脸退回来,认命般地继续排队。
算了,等都等了。
江月香默默把这笔账记在郭造头上。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而无聊的,江月香揣起手,百无聊赖地在原地跺着脚取暖。
这时,她留意到身旁的一位女子,只见她身着浅蓝直领对襟袄,领缘和袖口细细滚了一道深蓝色的边,靛青色的百迭裙盖到脚面。
江月香自己是开裁衣店的,对衣裳样式颇有研究,她看出这身略显文气的衣裳不是塞北的款式,觉得新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许是江月香看过去的动作幅度有些大,让人若有所觉,她朝这边看来,对上江月香的视线。
江月香有些窘迫,那女子却并未见怪,只是微微歪头,朝她露出个友好的笑。
她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笑起来时眼波流转,像是盛着一池秋水。
江月香脸上微热,此刻不解释便显得欲盖弥彰,她只好迎上那女子疑惑的视线,支支吾吾道,“额瞧见你滴衣裳好看,没见过这样款式的衣裳,额不是坏人。”
“原来是这样,”那女子露出了然的神色,声音柔和,“我不是这边的人,刚到此地,所以衣着是有些不同。”
江月香点点头,又忍不住追问,“你从哪来,要到哪儿去?”
问完她心里就有些后悔,哪有不认识就问别人去哪的,她在人眼里不成了坏人了吗?江月香很懊悔。
那女子闻言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我从清陵城涂县来,要到西宁州去。”
“咦”,江月香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她,顾不得自己在她眼里是多么可疑,“你去西宁州做啥?”
好在那女子看起来并不在意,她想到些什么,眼中愈加柔和,“去那里等一个人。”
江月香觉得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她自己性子跳脱,却最喜欢温柔的人。
于是江月香心头一热,脱口而出:“那你跟额一道吧!额就是西宁州滴,可以为你带路。”
“好啊,”那女子应下,“如果不会麻烦你的话。”
“额叫江月香,可以叫我小香。你叫啥名字?”
“莺时,”她耐心地跟江月香说着,“我叫廖莺时,莺啼之时的莺时。”
江月香由衷称赞,“你名字可真好听!”
“我从前的名字不好听,”廖莺时眼里亮晶晶地闪着光,“后来有个很好的娘子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那你去西宁州,也是为了等她吗?”江月香有些好奇。
廖莺时认真地点点头。
江月香一扬下巴,挑眉笑道,“你一定会等到她的。”
她说话时喜欢摇头晃脑,头上系的丝绸缎带也跟着晃,鲜艳的红色时不时落到脸边,衬得江月香容色姝丽。
廖莺时觉得江月香像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麻雀,越看越觉得可爱。她伸出手把江月香散落到脸颊旁的碎发拨到耳后,轻声道,“我想也会的。”
“二位的板栗酥来嘞!”包着檀色苎麻头巾的摊主高声吆喝着,将两个热乎乎的油纸包分别递给她们。
江月香接过板栗酥,在原地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少见地有些忸怩,小声提议,“你...你若是刚来这儿,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不如先跟额住一块吧?明早走时咱们也好一块。”
廖莺时扬起嘴角,“好啊小香,那要多打扰你了。”
“嗐!”江月香觉得她说话太客气,热络地挽住廖莺时的手臂,“有啥麻烦的,刚好我一个人住也无聊。”
冬日天黑得早,远处的山峦逐渐隐于暮色中。
“那你跟额讲讲清陵城的事,好不?”江月香的声音充满了期待,“我还从来没去过那里呢!”
廖莺时看着她欢快雀跃的眉眼,欣然应允,“好呀,清陵城是.....”
两人手里各拎着一个油纸包慢慢走回客栈。
十一月中旬,清陵城依旧是雨蒙蒙的,水汽拾级而上,被阖住的房门阻隔,在门外凝成露水。
屋内,古铜高柄烛台闪着跳跃的黄色火光,与祝晓山身上杏色的绫缎交领短袄交相辉映。
她正坐在桌前,读着今日才取回的信,烛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宁兰姑娘亲启:
见信如晤。
西宁州今岁雪盛,每每下雪,只见琼英飞扬。如今已至冬月,新雪初霁。如姑娘所言,西宁州果真一片晴色。
姑娘讲述的清陵雪事,读来犹在眼前。我未曾见过清陵城的雪,先前在那里待了两日,觉得下雨也是好看的。
我很喜欢清陵城青灰色的房屋,檐角坠着雨,像一方珠帘,很美。
西宁州景色单调,不如清陵城雅致,多是黄沙雪山。
每每朔风凛冽时,关外牧民便会酿马奶酒。先前在城中曾尝过一次,酸涩呛喉,我觉得并不好喝。
军中并无绣架花棚,只有马厩、库房和练兵场。前日新来的一名伍卒,练习射箭时,箭竟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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靶钉到炊帐顶上,伙夫侯叔举着锅勺追出来把人一顿骂。
自西宁州下雪后,晨起除却演武,还需清扫营中积雪。我们一组的队正很仁厚,常常起得很早帮我们扫雪,我们心中过意不去,便商量好要比他起得更早,不能总让他劳累。
谁知我们起得早,队正便起得更早。如此追赶往复,我们有时半夜听见三更声便起来,扫了雪再继续睡。
队正第二日看见雪被扫过,便知道是我们半夜起来,又把我们骂了一顿,但大家并不在意。
昨日巡防时,见雪地上一串狐印,循迹找去,竟看见一只幼狐陷于冰窟,我用外衣包着为它取暖,它生得玉雪可爱,黑色的眼珠滴溜溜转,像一块曜石。也很通人性,临走时再三回顾,像是不舍。
宁兰姑娘来信时,曾提及“定胜糕”,我虽未吃过,但猜想定是很好吃的。
西宁州也有许多好吃的糕点,有糖火烧、了花、八件、板栗酥和麻花,每次上城,总要买一些带回军营与伙伴们分着吃。
刚提笔时还说西宁州新雪初霁,现在却又开始下雪了,写一封信的功夫便落了满地,一片清明。
那这封信便先写到这里,愿姑娘万事顺心。
赵雁生再拜
甲子年十一月初二”
祝晓山神色平淡地读完信,将信纸轻轻合住,放回桌面上。
她坐在桌前,用手撑住下颌,手腕上一只玉镯顺势往下滑了些;右手指节倒叩在桌上慢慢敲着,发出轻响,似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祝晓山从沉思中回过神,伸手从桌上拽来了纸,提起笔就写。
不到一刻钟,祝晓山便撂下笔,捏着信纸的两角,举起来轻轻吹着。
薄薄的信纸随祝晓山的动作轻轻摆动,只见上面寥寥写着几行字:
“公子台鉴:
来信俱已收悉,我在清陵城一切如故。
愿公子安好。
祝宁兰谨书
甲子年十一月廿二”
祝晓山将信重新读了一遍,似乎还是觉得写得太多了,她皱起眉。
上一封信她写了足足数百字,絮絮叨叨如拉家常,祝晓山自己读来都觉得陌生可笑,她有多久没有这样与人说过体己话了。
但,若有人觉得她会一直寄去那样长长的信,那便错了。
她可不是在与谁互诉衷肠。
她祝晓山要的,从来不是他的一颗真心。她只要自由,也只想从这里离开。
一直冷淡,或者一直热情,都不好。
非得在冷淡后给予一点希望,待将对方心中那点希冀勾出来,再让骤然让人落入谷底,才最是有用。
祝晓山垂眸看着手里的信,忽的将手探入一旁的青瓷茶盏中,指尖带出水珠,又将其滴到纸上。
信纸顿时晕开几处,濡湿了小片墨字,瞧上去就像是无意间滴落的泪痕。
“如此...便很好。”祝晓山摸着下巴,十分满意。
一个模糊的问题,却没有明确的答案,如何能不让人浮想联翩、心绪不宁呢?
她这才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信封,准备明日送去给阿布。
18. 相见
江广胜发现妹妹的店里多了个陌生人。
起因是他今日休沐,去妹妹店中看她。
“妹妹,你看额给你带了甚好吃滴!”江广胜手里提溜着一包烧鸡,人还没走进店,嘴里先嚷嚷起来。
他拉开帘子走进来,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额走错了,不好意思!”江广胜忙退几步走出去,却看见店门口熟悉的招牌——“江家裁衣店”。
江广胜瞪大了眼,连跨两层台阶站上去,脸贴上门帘缝,认真瞧着屋里的布置,“额没走错啊。”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听“哗啦”一声,门帘被人从里掀开。
江广胜反应不及,还保持着把脸贴在门帘上的动作。弯着腰撅着腚。
四目相对间,空气仿佛凝滞。
廖莺时很尴尬,她小心翼翼开口,“小香去买布料了,应该很快就回来。”
江广胜有些奇怪,妹妹店里何时多了个陌生人。
“你为何在额妹妹店里?”语气听起来很不善,但江广胜其实平时说话就这样。听起来凶巴巴,其实倒也没什么恶意。
廖莺时慌忙解释,“我是小香的朋友,刚到西宁州,还没找到去处,小香便暂时收留我。”
说完,她才想起江广胜方才话中称月香为妹妹。
廖莺时恍然,“你是小胜吧,小香的哥哥?小香跟我说起过你。”
小胜?
江广胜表面不动如山,实则内心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天知道,自他九岁时爹娘去世,至今十一年,再没人喊过他“小胜”。
江广胜今年二十岁,在营队中年纪算是不大不小。
比他小的便喊他一声“江大哥”或者“广胜哥”。
比他大一点呢,见了江广胜魁梧的个子和下巴上蓄的一把络腮胡,“小江”和“小胜”便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了。于是不管比他大多少,见了面都是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广胜”。
江广胜愕然地看着廖莺时,下巴上的络腮胡被风吹得飘起来,“你多大了,为何喊额小胜?”
按理说,问女子的年龄是很不礼貌的事,可江广胜说话的情商堪比隔壁王婶炸的油馍头上趴着的一只小飞蝇,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今年二十五了,”廖莺时礼貌回答,“小香与我说起过你,今日第一次见,倒是跟小香描述得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
他心中再次掀起波涛。
妹妹能说啥他好话?
江广胜自认很了解妹妹。
而事实跟江广胜想的也没啥出入。
“我哥这个人吧,看着像个哈怂(坏人),其实洋板滴很!”江月香说得头头是道,“瓷马二愣滴。”
江月香拿胳膊肘捅捅廖莺时,教她怎么对付江广胜,“哥哥生气时,你可别被他日弄过去了。”
“要是他假生气,你就比他还气,让他列远去!要是真生气了,你就低着头哼唧几声,他就不敢朝你发脾气了。这招最好用!”
“反正哥哥就是个二杆子。”江月香下了定论,毫无在背后说哥哥坏话的负担。
此刻,廖莺时看着挑眉瞪眼的江广胜。
这...这到底是真生气了还是假生气。
“谁堵在店门口,揍啥咧!”江家祖传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是江月香。
廖莺时像看见救星,忙绕过江广胜,往前走几步迎她,“小香,你回来了!”
江月香跳进门,才看清了来人。
“哥哥,你咋来咧?”
江广胜本来开开心心掂着烧鸡来找妹妹,结果却得知他看起来真得和妹妹口中描述的瓜怂货一样,正伤心着,却听妹妹张口就问他怎么来这儿,江广胜气不打一处来。
“额来看看你个挨刀带滴(没良心的)。”江广胜没好气道,“不让额来让谁来?别以为额不知道你跟郭造那事。”
江月香觉得哥哥简直莫名其妙,她将手中的布放到桌上,转头就跟江广胜吵起来,“额滴事你包管!又没说你不能来,跟额嚷嚷啥!”
“瓜岛子来滴,赶紧给额拾掇拾掇列远去!”江月香嗓门大的很。
于是,廖莺时看见方才还恶声恶气的江广胜顿时熄了火。
他看起来很是颓丧,被妹妹骂得缩起脖子,像只秃头鹌鹑,络腮胡也一抖一抖的,“么麻达(好啦),额就是来看看你嘛,还这么凶滴哩么?”
江月香抱起胳膊,斜着眼看他,“木乱(烦着呢)!天天跟个二流子似滴,赶紧把你那胡子给额剪起。”
“光盯着额胡子干甚呀,包管额!”江广胜气得跳脚,他的胡子多有男子气概啊,他可稀罕着呢。
“额忙着哩,你包碾传(别出声)!”江月香懒得搭理他,径直抱起方才放在桌上的布,往屋里走。
走到廖莺时身边时,还朝她挤挤眼。
廖莺时看得一愣一愣的,她由衷感叹,“小香跟小胜感情真好啊。”
“谁跟这个瓷锤感情好?”二人异口同声。
两道声音齐齐落地,江家兄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各自冷哼一声走开了。
走出几步,后知后觉的江广胜才想起来方才廖莺时又叫他小胜,他想起这个称呼,只觉得半边脸都是麻的,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可恶,可恶啊。
“等等!”江月香突然出声道。
江广胜以为妹妹终于捡起了所剩无几的良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施施然转过身,“弄啥?”
江月香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烧鸡,“烧鸡留下,你走吧。”她对江广胜呼来喝去。
江广胜不可置信,又觉得自己很丢脸,他跌跌撞撞走到外面,却刚好碰见了要来找江月香的郭造,以及陪郭造来找江月香的赵雁生。
郭造一溜烟儿躲到赵雁生身后,“生哥保护我!”
赵雁生想伸手把他拽出来,但郭造滑溜溜得像一条水里的鲶鱼,赵雁生摸了两把才把他从身后掏出来。
“你怕啥,胜子还能吃了你不成。”赵雁生不理解。
郭造苦着脸,“生哥,你不懂。”
但江广胜此刻正心烦着,没心思找郭造的麻烦,他瞥了郭造一眼,“妹妹现在烦滴很,你去了也得把你从屋达撵出来。”
郭造挠了挠脸,不好意思地看着江广胜,“广胜哥,那我先进去看看。”
江广胜不置可否,看着郭造走进去,幸灾乐祸地拉着赵雁生蹲在门口,想等他被江月香赶出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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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落一番。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江广胜和赵雁生蹲得腿都麻了,郭造还是没被赶出来。
“巴哈咧!”江广胜霍然站起身。“造儿难不成被妹妹在屋里打死了不成?”
江广胜面露惊慌,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赵雁生看他那样,似真要冲进屋里把郭造救出来,忙伸手拽住江广胜后衣领,“广胜你别去添乱了,等会又得挨骂。”
江广胜被揪住命运的后脖颈,只好灰头土脸跟在赵雁生身后走了。
二人沿街闲逛,江广胜使劲数落着妹妹,说她重色轻兄、不顾兄妹情分。
“额看她真是莫哈数了,得是?”江广胜竭力寻求赵雁生的认同。
赵雁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用先前学的陇南话回答,“揍是揍是。”
江广胜心满意足了,摇头长叹女大不由兄。
“吔?”江广胜走着走着,发现身边的赵雁生停下了脚步。
赵雁生回头招呼了他一声,“广胜,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你先逛着吧,我一会去找你。”
江广胜眼睁睁看着赵雁生走进了一家布匹铺子。
若是江广胜八面玲珑、深谙为人处世之道,那他会知趣地走开,等赵雁生忙完了来找他。
可江广胜八面阻塞、对为人处世之道更是一窍不通。
于是他未作多想,屁颠屁颠地撵上赵雁生。
江广胜跟在赵雁生身后走进店里,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跟阿布交谈着的赵雁生,他走上前去。
“好长时间没见你了,雁生兄弟。”阿布笑起来。
先前他回到西宁州,往往赵雁生还未休沐,他行程又忙,只好临走时将信托伙计转交,如今已是腊月初,算起来,二人的确已有些日子未见了。
这边正说着话,没眼力见的江广胜把脑袋凑过来,“雁生,索性额也没甚事,等你忙完再一块回去吧。”
赵雁生无奈点点头,“好吧广胜,那你先等我一会儿。”
阿布趁两人说话间隙,为赵雁生拿来了信,带着揶揄的笑,“若是往后有什么好事,可不要忘了我这个月老呀。”
“不不,”赵雁生却朝他摇头,“不可说这样的话,对祝姑娘太冒犯了。”
阿布瞪大眼睛,这人跟他瞎掰扯啥呢,当他瞎啊?
他们之间要是没点猫腻,他阿布托巴依就不姓布。
噢,忘了,他本来也不姓布。
阿布有点想笑,但是看着赵雁生严肃的脸,“好吧,我不说了。”他撇撇嘴,明显是不信。
赵雁生却仔仔细细地把信收入怀中,又递出了一封新的回信,神色认真,“阿布,多有麻烦你了。”
“这小事,哪用得着道谢。”阿布大手一挥,豪气云天。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才道别。
赵雁生回头找江广胜,只见他背着手站在店里的鸟笼前,正撮尖了嘴逗着琼鸟。
琼鸟羽翼呈亮青色,腹部过渡成一小片蓝紫色,像是上好的青绿绸缎,
群青烟光薄,软丝霁色泠。
赵雁生走过去招呼他,“走了广胜。”
“诶!”江广胜应了一声,转身追上他。
19. 决心
二人回到军营,雨势刚好变大,哗啦啦下起来,满地清白。
赵雁生和江广胜分别,各自回了营帐。
屋内的炭盆还隐隐泛着火光,赵雁生将它重新点燃了,脱下身上带着潮气的衣袍,在炭盆前慢慢烘着。
热气将赵雁生身上烤得暖烘烘的,怀中的信也逐渐变得灼热,让赵雁生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其实赵雁生从接过信笺的那一刻,就开始心绪不宁,想即刻跑到没人的地方展开,看祝宁兰给他写了什么。
他想将怀中的信拿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这样做。
赵雁生先是站起身,拎了墙边的盆走出去,又很快端着一盆水走回来。
他开始洗手洗脸。
赵雁生做这些事时,心里有种痛苦的愉悦。
他很想很想早点看到祝宁兰给他写了什么,但把等待的时间延长得越久,那种未知的、隐隐的、让他的心泛着细小疼痛的快感就持续得越久。
等到祝宁兰的一封信太久了,在等待她来信的时候,赵雁生是焦虑的,不安的。
他太害怕未知的结果。
因为赵雁生不知道如果祝宁兰不愿再给他回信,他该怎么办。
于是在这些时间里,在赵雁生刻意拖延着的时间里,他才能感受到这种已经收到祝宁兰新的一封信的安心感。
他舍不得看,也不想立刻陷入重新等待祝宁兰来信的惶然中。
赵雁生认认真真洗好脸,拿毛巾擦干了手和脸。
他再也找不到借口拖延。。
于是,赵雁生拿出了信,小心地拆开。
他深吸一口气,将信展开。
燃烧的炭盆发出细小的"噼啪"声,窗外的雨被风卷着掼在地上。
风的声音,雨的声音,炭火灼灼燃烧的声音,赵雁生都听得清清楚楚。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去,赵雁生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觉得很冷,令他唇齿战栗的冷,即使帐中炭盆燃得很旺,也无法驱散这透骨的寒意。
赵雁生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依旧只有短短几行。
他闭上眼睛,那寥寥数行字几乎能在他眼前浮现。
“来信俱已收悉,我在清陵城一切如故。
愿公子安好。”
安好,他要如何安好。
赵雁生拼命回想着自己的上一封信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想不到,他不明白。
赵雁生蓦地睁开眼,细细看着信,似乎要看出祝宁兰写下它时的情境。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一遍遍读着。
于是,赵雁生发现,在信的最后一行,祝宁兰写下日期“甲子年十一月廿二”,其中“廿”字晕开一小团墨渍,信的其他地方,他也找到了好几处略微深色的水痕。
浅黄的生宣纸上,深深浅浅地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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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好几处水渍。
赵雁生把它们一个个都找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上那点点水迹。
祝宁兰,你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傍晚时分,郭造拎着江月香从熙州城给他带的板栗酥,哼着小曲回到营帐。
“这雨下得可真大啊,”郭造脱下外衣,甩着上面的水,“咦,生哥,你咋还装起衣裳了,不是刚收拾过吗?”
赵雁生坐在床边,一件一件地叠着衣服,放到包袱里,闻言,他抬头回答,“造儿,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郭造眼睛瞪大,“你上哪去啊,生哥?”
“我得去一趟清陵城,今晚就走。”赵雁生语气平静,仿佛在跟郭造商量今晚吃什么,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说一件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其实郭造心里隐隐有个答案,结果也正如他所料,但他没想到生哥这么着急,甚至今晚就急着走。
“生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郭造不太淡定,他觉得赵雁生一定是疯了。
且不说非休假出营要往上报备,就今晚这大雨,他走,他能走哪去?
郭造觉得生哥现在很不对劲,他绞尽脑汁地拖延着时间,“生哥,发生什么事了,你先跟我说说。”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总不能让生哥现在就这么走了啊。
赵雁生却很固执,“说来话长,等我回来跟你讲吧。”说着,就抬脚往门外走。
20. 白玉船
祝晓山从香铺里走出,风将她身上沾染的沉香气吹散了些。
绣言正仔细地跟掌柜交代事项,身后的掌柜恭恭敬敬地回着话。
日头躲在云后,天阴沉下来,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裹挟着,贴着祝晓山的脸飞过去。
祝晓山似有所感,向风刮来的左侧看去。
高大的木樨树,黄得泛白的叶子被风一片片剥下又卷走,下了一地的金色雨点。
树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绣言交代完了掌柜,走到她身边。
“少夫人,我们回去吧?”
祝晓山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回到院中,陈烜大步朝她走来。
一身宝蓝色直缀的少年站在祝晓山面前,几乎与她平高。
“烜儿,今天休旬假,怎么没多睡会儿?”
祝晓山接过陈烜递来的鎏金铜手炉,放在手里慢慢捂着。
“平日早起惯了,醒了便起来了。”陈烜耸耸肩。
祝晓山注意到陈烜拔高的身量。
她惊奇地拉开陈烜的双手,站远了些,满目惊喜,“烜儿,先前都未注意,你竟长得这般高了!”
陈烜揉了揉眼睛,心中高兴,但偏要摆出不以为意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这又没什么,只是长高了些罢了。”
他嘴上不在意,亮晶晶的眼睛却看着祝晓山,希望能再听到她夸自己。
祝晓山哪能不知道陈烜的嘴硬性子,她觉得陈烜像极了一只高傲又骄矜的小猫,嘴上一个劲地夸着他。
“哎呀,我们烜儿真是长大了。如今都与我一般高了。”
“如今才十一岁便长的这么高,往后若是长得比门还高,进不去门了该怎么办才好哟!”祝晓山笑盈盈地说着好听话。
左右的侍从丫鬟们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
陈烜听出她的调侃,把头扭到一边,“过了今日,便是十二了。”
“是是,”祝晓山不逗他了,伸手将陈烜的衣领拉紧了些,不让风透进去,“今日是你的生辰,要开开心心的。”
“好,”陈烜抿了抿唇,垂下眼睛。
祝晓山摸了摸陈烜的头,没有说话。
暮色渐沉,月色悄然爬上窗棂,在门前洒下一地清辉。
祝晓山踏着月色,走进陈烜的小院。
侍立在院门处的小厮见她过来,忙躬身行礼。祝晓山微微颔首,摆手示意他退下。
“烜儿,是我。”祝晓山腾出手敲了敲陈烜的房门。
“门是开的,你进来就好。”屋内传来陈烜的声音。
祝晓山推了推门,“吱嘎”一声,门果然被打开。
她走进去,看见了陈烜,他仍穿着白日的衣裳,此刻正伏在桌案前。
天色已黑,屋内却未点灯。
随着祝晓山走进屋的月色,勾勒出陈烜模糊的身形。
“屋里这么暗,怎么不点灯?”祝晓山走近,将案头的莲花座铜烛台点上。
“一时忘了,”陈烜低下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金色的烛火像一群跃动的萤虫,照亮了陈烜泛红的双眼。
祝晓山静静地看了他一会,随即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这是什么?”陈烜疑惑道,沉甸甸的,接了满手温凉。
在烛光映照下,陈烜看清了手中之物。
那是一块玉,玉质莹洁,茕茕地泛着柔光,雕成了一只船的模样,船体线条流畅,细节精巧。船身之上,清晰地刻着两个小字——“平安”。
陈烜手微微一颤,良久才抬起头,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些笑,眼睛却像在流泪。
“为何...送我这个?”
祝晓山歪头看他,“你不喜欢吗,我以为你会喜欢。”
“不是不喜欢,”陈烜摇头,“只是我如今已经没有了想为她祈求平安之人,这平安船给了我,实在可惜。”
陈烜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白玉小船,“平安”两个小字微微突起,但边缘被磨得很圆滑,并不硌手。
母亲离去后,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他当时选了平安船,母亲如今是否就会安然无恙,是否还会在绍州等着他。
等着他这个不孝的儿子。
等着,盼望又无望地等着。
如山的悔意和思念向他倒来,将他的心压得喘不过气。
“河水载着纸船,纸船载着平安的愿望,流到水神面前,就能求得心中之人平安。”祝晓山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烜疑惑地看着她。
“清陵下元节,其实不止这一个说法,”
祝晓山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玉有灵气,能勾连凡冥两界。白玉塑成的船,可渡忘川,将船上的平安之愿带给逝去的魂灵,助她入轮回往生,来世平安喜乐。”
陈烜听得一愣,“很灵吗?”
他对是否灵验这件事很较真,每次都要问一遍。
“很灵。”祝晓山毫不犹豫,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好。”陈烜轻轻点头。
他慢慢闭眼,双手合十,将玉船小心拢在掌心,贴于心口。
“薛仁贵将军在上。
亡母柳书意,一生与人为善,不曾有失。
若得轮回转世,盼生安乐祥和之家,椿萱并茂,棠棣联辉;一世衣食丰足,平安顺遂,再不经离散之苦。
今以白玉为舟,阳寿作楫,渡忘川之水,将此微愿献于将军宝座前。
卑意恳切,伏惟垂怜。”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陈烜的发丝被轻轻吹动,却并不寒冷,像是母亲临走前替她的孩子整理好衣冠。
陈烜睁开眼睛。
那只平安船,此刻停泊在他的掌心。
他抬起头,先对上是祝晓山专注关切的目光。
陈烜莫名鼻子一酸,移开话题,“你带来的这是什么?”
他看向祝晓山进来时顺手放在桌上的一个小竹筐。
“这个啊,”祝晓山捞过竹篮,掀开盖布,里面是一个瓷碗。“我看你晚膳吃得少,便煮了一碗面给你。”
祝晓山把还冒着热气的瓷碗拿出来,笑道:“放温了些,现在吃正可口呢。”
陈烜晚膳时心绪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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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吃多少,此刻真有些饿了,他也不跟祝晓山客气,接过碗便吃。
“你还会煮面啊,”陈烜一边埋头苦吃,一边问道。
“会啊,”祝晓山扬了扬眉,嫣然一笑,“先前在家时,都是我煮饭的。”
她很少跟陈烜提及自己家里的事,陈烜有些意外,但并未多问。
祝晓山盯着陈烜吃面。
盯了一会儿,她又从袖口摸出一嘟噜蒜递给他。
陈烜震惊,“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
“因为吃面配着蒜很香啊。”祝晓山理所当然道,完全不觉得陈府少夫人随手从袖口掏出把蒜是一件多骇人的事。
陈烜深吸了几口气,才从震惊中缓过来,“你平日吃面都会吃蒜吗?”
“这倒不是。”祝晓山否认了。
陈烜松了口气,什么大葱大蒜的,他就知道陈府的少夫人总不至于...
“有时还会配大葱。”祝晓山终于把话说完了。
陈烜嘴角抽搐,“可我从未见你吃过。”
“那是因为人多我不好意思吃,我私下就会吃啊,不过我也会漱口。”祝晓山神情坦然。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陈烜想了想,尝试理解祝晓山。
好吧,他理解不了。
“你不是大户小姐吗,怎么会喜好吃这些?”陈烜很疑惑。
“谁说的?”祝晓山看起来比他更疑惑,“我小时候还帮爹娘喂过猪。”
陈烜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那陈家为何,为何...”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
祝晓山却知道他想问什么,接过话,“因为老夫人根本不在意陈砚娶了谁,凭陈府的门第,她只需要一个看得过得去的、好拿捏的儿媳。”
陈烜皱起眉,不解道,“可我听闻他先前已有了相好的女子,也是低门小户出身,老夫人何不成全了他?”
“她只是接受不了陈砚为了那女子而忤逆自己,并非是介意那女子的家世。”祝晓山耐心解释。
于是,陈沈氏便用行动告诉陈砚,不是不能娶小户出身的女子,而是不能娶她没看上眼的女子,更不能为了旁人而忤逆她。
即使都是低门小户,她也要陈砚娶一个她相中的低门小户。
作为陈府的当家主母,她自然要把陈府的一切牢牢抓在手中。
包括陈砚,她的儿子。
“原来是这样,”陈烜吃着面,若有所思。
祝晓山伸出手指戳着陈烜的额头,“小孩子家家,打听来这么多事做什么?”
陈烜抱着碗往后躲,“我就是好奇嘛。”
他慢慢搅着碗里的面条,又想起了刚才祝晓山说的话。
陈烜忍不住问,“白玉船是清陵哪里的说法,为何我从未听闻?”
当然是因为这个说法是祝晓山自己编的。
但祝晓山巍然不动,微笑道,“你才来清陵城多久,自然不知道。”
“好吧。”陈烜半信半疑,继续吃面条。
“要不要吃蒜?”
“我才不要!”
21. 相见
翌日清晨,阿布布庄。
“雁生兄弟,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清陵,还要你来帮我的忙,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阿布袖口上沾了些布絮,满脸歉意地看着身旁的青年。
阿布昨日傍晚抵达清陵,在街上遇见赵雁生,惊奇之余,还笑着调侃了他。
岂料原先雇来卸货的几个伙计前几日聚酒,一齐吃坏了肚子。
布匹还堆在车上无人理会,焦头烂额之际,阿布只好寻了赵雁生帮忙。
“无妨,这也不沉。”赵雁生扛着货箱,快步从外面走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件玄青色窄袖棉袍,腰间束带,动作间显得利落挺拔。
阿布忙上前,帮他卸下肩上的重物。
“雁生,你这几日不要走了,就住在我这里,虽然也是粗茶淡饭,但是管够!”阿布拍着胸脯打包票。
“好啊,那我可要把这两天的劳工钱吃回来。”赵雁生声音含笑。
“没问题!”阿布搭上赵雁生的背。
两人正说着话,店里的一个杂役扛着货箱从门口走进来,顺口禀报道,“东家,陈家少夫人来了。”
阿布正跟赵雁生勾肩搭背,闻言,两人笑呵呵地对视了一眼,“陈少夫人来了啊。”
什么!
陈少夫人来了!
两人脸上的笑瞬间凝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愕。
阿布忙将呲着的牙收拢,急忙看向伙计,“到哪了?”
来个客人而已,东家至于这么高兴吗?
那杂役在心中腹诽。
面上却还是恭敬回答:“已经到门口了......”。
话音未落,只见门口光影一暗,几道人影攒动。
站在前面的女子身姿纤秾合度,身着一件青织缎面对襟袄子,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风毛;下系一条宝蓝色三裥裙,裙摆轻垂,随着走动拂拂晃晃。
正是祝晓山。
阿布急中生智,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身旁的赵雁生往里厅一推,又慌里慌张阖上门,快得几乎带风。
那动作真叫一个行云流水,利落干净。
阿布在心中狠狠夸赞自己。
“阿布掌柜,别来无恙?”祝晓山踏上最后一层台阶,走进店堂。
阿布心虚地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转过身背靠着门,“无恙无恙,我哪里都好。”
“您来得正巧,店里新到了一批上好布料,花样都是时兴的,可要看看吗?”
“嗯,”祝晓山微微颔首,“年关将至,府中需添置些新衣,有劳掌柜替我挑选些合适的。”
“那是自然,自然!”阿布满口答应,脚却纹丝不动,背紧紧焊在门板上。
祝晓山耐心等待了一会儿,见阿布还是保持着背贴门的怪异姿势,她有些不解,“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没有不妥!一切都妥!”阿布连声否认。
他又咽了咽唾沫,暗自思忖,觉得祝晓山总不至于强行闯入里厅。
他的脚才开始在地上滑动。
真的是滑动,鞋底几乎没有离开地面,贴地擦行。
一边走,还要保持面对着祝晓山的姿势,眼睛紧紧盯着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殊不知自己此时看起来像只老螃蟹。
阿布想象着,祝晓山猛地上前,一脚踹开门,把窝在里厅的赵雁生抓个正着,然后祝晓山边抖着腿(其实是自己喜欢抖腿),边出言讥讽。
身后是跪在地上哭着求祝晓山别走的赵雁生。
阿布被自己的想象恶寒到,起来一身鸡皮疙瘩。
他甩了甩头,不小心对上祝晓山疑惑的目光,无从解释,只好朝她笑笑。
身后的门逐渐脱离他的背的保护范围。
阿布终于舍得抬起脚,他大步跑向库房,还不忘回头,“夫人,我去拿样布,您在原地稍候片刻啊!”
祝晓山目送阿布风风火火的背影,转向一旁正搬货进出的伙计,语带疑惑,“你们东家这是怎么了?”
伙计伸出手指了指脑子,又摇了摇头。
祝晓山了然地点点头,颇为认同。
“来了来了,”阿布抱着一摞样布匆匆返回,却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两人皆喊起来,一人捂头,一人捂鼻。
来人是铺子的账房张庆,瘦瘦高高,头戴藏青色垂脚幞头帽,身着灰褐色直裰,下巴上蓄了一把长须。
张庆捂着鼻子嚷嚷,“莽撞!把我这老鼻子撞掉了,看谁给你算店里的臭帐!”
阿布站在张庆旁边显得胖胖低低,自知理亏,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张庆的老鼻子缓过来劲儿了,他四下环顾,看见站在一旁的祝晓山,老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夫人今日竟拨冗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说着,又转头斥责伙计,“怎的连杯茶都没给夫人上,一点规矩都没有!”
祝晓山温声道:“不必麻烦,伙计们都在忙,无妨的。”
“那怎么成!”张庆却不这么觉得。在他眼里,这位陈少夫人可是位顶顶重要的大主顾,断不能怠慢了。
张庆顺手抽过阿布手中的样布,见店内嘈杂,略一思忖,便朝里厅方向走去。
阿布心中不妙,欲伸手拉他。
但张庆虽已上了年纪,手脚却不慢,没等阿布拉住他,毫不含糊地一把拉开门。
“请夫人挪步里厅用茶。”
“欸!”
张庆问的是祝晓山,先应声的却是阿布。
他一个猛步凑过去,脑袋伸进门里四处张望,大致扫了一圈,没看见赵雁生,他才松了口气。
“东家,你在做什么?”张庆颇感无奈。
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上一边玩去,别挡了店里的老主顾啊。
阿布跑到张庆身边,殷勤道,“庆叔,还是我来吧。你算账辛苦,该多休息才是。”
“哼,”张庆一拂袖子,看起来不买账,实则很是受用,“那好,我去将上月的账目再盘一遍。”
“好嘞!”
送走张庆,阿布看了看被推开的门,开都开了,不让人进当然是不合适的。
好吧,阿布叹了口气。
雁生兄弟,你可千万躲好啊!
他抱起样布,对祝晓山身后的几名侍从微微颔首:“劳烦诸位在此稍候。”随即跟在祝晓山身后步入里厅。
阿布心中忐忑,仔细瞧着里厅能避人的地方。
凳子下面,没有。
柜子里面,没有。
阿布一边为祝晓山斟茶,一边暗自心急如焚。
他端起自己的茶盏,掀开茶盖还下意识往里瞥一眼,生怕赵雁生就藏在里面。
突然,阿布瞥见不远处的桃木四扇围屏,屏后隐隐绰绰透出个人影的形状。
天老爷啊,不是赵雁生还是谁。
更要命的是,屏风前有个梨花木圈椅,而他刚刚好死不死地请祝晓山坐了过去。
祝晓山低头轻轻吹着热茶,见阿布盯着自己身后的屏风出神,她不免好奇,欲转身看去。
她才刚动了动肩膀,身子都还没转过去,便听见声喊叫。
“等等!”阿布猛地站起来。
见祝晓山朝他看来,他脑子飞快转动,“我,我刚才左胳膊有点痒。”
说着,伸手挠了挠右胳膊。
祝晓山无语凝噎,这人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她想了想,也不跟阿布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他,“掌柜这里,可有给我的信么?”
这问的就是赵雁生了。
阿布搓了搓手,“有,我这就拿给夫人。”
说着,他起身走到一旁的多宝格柜子前,从中抽出信递给祝晓山。
祝晓山接过,神色如常。
阿布看了眼她身后的屏风,咽了口唾沫,还是没忍住问。
“夫人,你是怎么看待雁生的?”
此言一出,不仅祝晓山一愣,连一屏之隔后的赵雁生都屏住了呼吸。
他方才被阿布推进里厅,想着等祝晓山走后便出来。
谁知张庆阴差阳错打开了门,里厅能遮挡的地方不多,赵雁生只能暂且到屏风后避一避,随即便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深色的桃木框,嵌着四扇暖金棕的绢帛屏面,其上绘着山水亭阁,垂枝攒动,光线并未被完全隔绝。
赵雁生透过屏布,隐隐约约知道有人坐到了屏风前面,他紧张地手心出了汗。
是谁,与他一屏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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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是你么,祝宁兰。
随后,赵雁生听见面前的人开口说话。
声音轻柔,一如初见。
她问,可还有她的信么?
听见祝宁兰声音的一瞬间,赵雁生有种强烈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当然会有的。
只要你还愿意收,只要不会给你带去困扰。
便一直会有的,祝宁兰。
赵雁生的视线隔着屏风,落到面前坐在椅子上的背影身上。
大约是祝宁兰的耳饰,被渗进来的日光照着,打出一片金色光圈,虚虚晃晃地在赵雁生眼中摇曳。
即使什么都看不真切,赵雁生还是移开了眼,不敢看她。
此刻,他的心跳得很快。
与阿布一样,他也在等着祝宁兰的回答。
“赵公子是守信重诺之人,我很感激他。”
赵雁生听见她这样说。
与此同时,赵雁生的心卷起一层层涟漪。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似乎遇到祝宁兰之后,他便总想要落泪。
阿布听见祝晓山客气疏离的回答,心中惋惜,“我知道了,信已转交给夫人,惟愿夫人诸事顺遂。”
“多谢,”祝晓山盖上茶盏,又取出一个信封交给阿布,“也劳烦掌柜,将此信转交。”
阿布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轻叹一声,接过信,“必定为夫人送到。”
祝晓山站起来,又转过身瞧向窗外,日头透过夔龙纹的窗棂渗进来,铺了一屋子。
祝晓山与赵雁生面对面相望,只四扇屏风相隔。
阿布胆战心惊,以为祝晓山发现了什么,正欲开口。
祝晓山却自顾自收回了目光,神色如常。
“店里新到的这些布料,花样都甚好,每样各拣十匹,这两日便送到府上吧。”
“可我还未给夫人看。”阿布凝噎,又忍不住确认道,“各拣十匹么?”
“是。”祝晓山肯定地点点头。
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钱。
“好嘞!”天降一笔大生意,阿布顿时精神抖擞。
他恭恭敬敬地将祝晓山一行人送出门,看着马车远去,这才转身快步回到里厅。
“雁生兄弟,你还好吗?”
阿布体贴地宽慰着他,“其实你不用太难过,世间情之一字,本就...”
“我为何要难过?”赵雁生诧异地挑眉,眉骨上的浅疤也微微上扬。
“啥?”阿布有些错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被心悦之人给安了个大善人的头衔,不是摆明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这还不让人难过?
阿布明显理解不了赵雁生,忍不住说,“祝姑娘说她只是感激,这不是说明她对你无意吗?”
话说出口,阿布觉得自己话说得太直,小心地觑了一眼赵雁生。
对方却平静地摇摇头,眼眸清亮,“我并不觉得伤心。”
赵雁生顿了顿,继续说道,“比起她的难处,我能为她做的事,几乎微乎其微。即便如此,祝姑娘却对我心存感激。”
“我很欣喜。”赵雁生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阿布听完这番言语,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终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傻小子,光长个儿不长脑子。
祝晓山迎着日光走出去,侍从们安静地跟随其后。
迎面走来三四个并行的年轻女子,身上穿着时兴的缎面袄裙,柳绿花红,在光秃秃的冬季街景中很是亮眼。
祝晓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擦肩而过时,祝晓山听见其中一个穿着杏子黄绫袄的姑娘高声笑道:“阿布店里新来的那个搬货伙计,真有你们说的那般俊?”
“千真万确!阿春早上还特意绕路去看呢!”另一个着水红袄裙的姑娘接过话,带着点藏不住的兴奋。
一排小姑娘,像初春的雀鸟,叽叽喳喳,带着年轻蓬勃的春意。
祝晓山缓下脚步,下意识地回首望向刚走出来的阿布店铺,若有所思。
“怎么了,少夫人?”身后的侍女询问道。
祝晓山收回目光,神色恢复一贯的平静淡然,“没什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