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美人折花记》
3. 【3】
【3】
“叮铃铃,叮铃铃……”
二月明媚春光里,一辆华美精致的八宝璎珞朱轮马车行驶在长安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之上,车角悬挂的鎏金铃铛发出清脆声响。另有数十位带刀侍卫步伐齐整,雄赳赳气昂昂地开道。
这声响、这排场,百姓们一看便知是永宁公主出行了。
“哎哟,公主这是又要去哪玩了?”
“听闻圣人今日在曲江设琼林宴,公主应当是去赴宴?”
“可琼林宴不是宴请新科进士们么?公主一介女流,怎好出席?”
“谁叫人家是圣人最疼爱小女儿呢?喏,你们瞧,整个长安哪家女眷能有公主这个排场。”
“就是,连开路的侍卫都长得这么俊,真不知公主那一府邸的男宠得俊成什么样?”
“怪不得能一夜御七男!这么多俊后生,谁能忍着不碰。我看啊,这世上怕是再没比永宁公主更好命的女子了。”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
偶有两句飘到那朱缨华盖的马车里,珠圆忍不住攥拳:“这些人竟敢妄议公主,实在大胆,看奴婢不撕了他们的嘴!”
还没起身,就被玉润摁下:“你别乱来。”
“就是,听玉润的,别乱来。”
永宁一边拿着鎏金平脱小靶镜,整理着额前的翠羽花钿,一边和和气气教导珠圆:“你哪哪都好,就是性子太急了。虽然背后妄议皇室是不对,但看在他们都在夸我的份上,咱们也没必要太苛责。”
珠圆愣住:“公主怎会觉得他们是在夸您?”
“啊?不是么。”
永宁惊诧:“他们不是夸我府上的侍卫俊,还夸我命好吗。”
珠圆:“……”
所以那句“一夜御七郎”,公主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张了张唇,刚要解释,就被玉润一个眼神制止——
「不可拿那些污言秽语玷污公主的耳朵。」
珠圆只好闭了嘴,但看着自家公主这么一个顶顶纯善的小娘子却被外界谣传为“荒淫无道”的风流浪//女,珠圆还是很想冲下车给他们一人一个嘴巴子。
永宁全然不知自己两个婢女的眉眼官司,她只乐呵呵地欣赏着今日的桃花妆,心想今日的自己也是如此的光彩照人呢。
忽的,马车停下。
永宁放下小镜子:“怎么了?”
车外传来太监的回禀:“公主,前头好似是太子殿下的马车。”
“阿兄的马车?”
永宁眼睛亮了:“快快,快上前。”
太监应喏。
不多时,马车驶到前头。
相比于永宁那辆雕花描金的豪华马车,太子的马车低调简朴不少。
兄妹俩同胞所出,自小亲厚,永宁也没下车,只掀开车帘招呼道:“好巧啊阿兄,你也往曲江去吗。”
话落,对侧的车帘也缓缓掀开。
宝蓝色蒲桃纹车帘后,露出一张同样俊美深邃的脸庞。
年方二十三的太子李承旭,瞧见自家妹妹明月般的雪白小脸,一向冷峻的眉眼也露出柔色:“是,今日出门迟了,没想到会在城门与月儿遇上。”
说着,他身子往旁让了让:“你子怀表兄也在车上。”
这一让,永宁也看到车内另一人。
舅家表兄,现东宫左卫率,张蕴张子怀。
虽是表亲,但张蕴表兄的长相并不俊美,当然了,也称不上丑——
在寻常人看来,算是个五官周正的俊小伙儿。
可永宁不是寻常人。
她是个一贯爱以貌取人的小色鬼。
所以哪怕张蕴表兄从小就很照顾她,永宁对他也并不亲热。
就像如今见到了,她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子怀表兄,好久不见。”
张蕴听到她和自己打招呼,眉眼都多了几分神采,连忙抬袖回礼:“月妹妹万福。”
若是张蕴不在车上,永宁定要坐到太子车上同行。
可张蕴在,多有不便,永宁只好道:“堵在街上说话多有不便,阿兄、子怀表兄,待会儿宴上见吧。”
车帘落下,对面的俩人自然没错过小公主精致眉眼间一闪而过的遗憾。
太子也放下车帘,转身看到自家表兄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底也不禁轻叹。
其实早上在东宫,张蕴一袭簇新华服,借口与他同乘时,李承旭便看破了这位表兄的心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人之常情。
何况表兄乃是舅父的嫡子,家世显赫,品德仁厚,文武双全,算得上世家子弟里的佼佼者。
而且最叫李承旭满意的一点是,表兄身边至今无有通房妾侍,光是“洁身自好”这一点就胜过了绝大部分的世家子弟。
可惜张蕴千好万好,偏偏容貌普通。
而自家妹妹又是个桃花癫,非美食不吃,非美衣不穿,非美人不看。
便是李承旭有意撮合,却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听说舅母近日在给表兄相看?”
李承旭看向张蕴,眉眼温和:“表兄年岁不小,是该抓紧了。”
张蕴闻言,脸色顿时更灰暗了几分。
他岂能不知太子的言外之意?
不过是劝他,放弃吧。
可他与表妹青梅竹马,多年爱慕,如何甘心放弃?
何况只要表妹尚未婚配,他还是有机会的……
万一,万一表妹再长大一些、成熟一些,桃花癫有所好转了呢。
车内俩人都没再说话,一路沉默地前往曲江。
*
春二月,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好时节,曲江宫苑里的桃杏也开得正盛。
而宴赏进士们的琼林宴,便是在桃花开得最好的桃花阁里举办。
筵席定在午时正刻,永宁却是午时二刻,才姗姗来迟。
金尊玉贵的小公主甫一出现,无论是见过公主真容的朝中老臣,还是新跃龙门的进士们,眼中都难掩惊艳。
新科进士们:“……!”
外头都说公主好美色,却没人说公主自个儿也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啊!
老臣们:“……”
公主美则美矣,可这风流性子实在有损女子德行!真是白瞎了这一张好脸!
永宁并不知旁人心中所想,她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她。
不过这也很正常,她是阿耶最疼爱的女儿,本朝最尊贵的公主,打从落地伊始就备受瞩目,何况她还长得这么漂亮。
她目不斜视地走向主座,规规矩矩朝上座的昭武帝行礼:“永宁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我儿快起,不就迟了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大事。”
昭武帝看着今日穿着淡粉泥金裙衫、宛若桃花仙子的小女儿,笑得满脸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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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今日有你喜欢吃的樱桃饆饠和芙蓉春饼,快些入座,别饿着了。”
永宁笑盈盈起身:“谢父皇。”
她就知道阿耶最疼她了。
不过她也不是故意来迟,谁叫她临下车时,发现来癸水了,这才耽误了功夫。
永宁入座后,还特地派长福上前和御前总管杨九明解释一句。
杨九明会意,很快附耳到昭武帝身侧,禀明原因。
不一会儿,一盏热气腾腾的红枣燕窝汤就端到了永宁的桌前。
永宁心里暖暖地朝上座看了眼,正好昭武帝也往她这边看来,父女俩眼神一对上,皆会意地笑了。
这一刻的永宁,觉得阿耶是天底下最好的阿耶。
但下一刻,扫过台下那一众红袍进士的模样,永宁忍不住扶额——
阿耶虽好,可眼光也忒差了。
“公主怎么了?”
玉润见公主扶额,忙躬身关切:“可是肚子痛了?”
永宁摇头:“没事,肚子不疼。”
玉润:“那公主……”
永宁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低头喝了一大口红枣燕窝汤,才道:“我觉得我阿耶许是真的上了年纪,所以对人也愈发包容了。前日他与我说,本届进士有不少龙章凤姿、难得俊才,可你瞧瞧——”
她的视线再一次扫过底下那一张张脸:“哪有什么龙章凤姿,难得俊才!我打眼一看,没一个能比得过咱们府中的美人儿。别说和琴棋书画他们四个相比了,就连前几日那个青竹都比不过。”
琴棋书画,乃是公主府中最出众的四位美人。
有男有女,色艺双绝,皆是永宁的心头宝。
玉润知道自家公主眼界高,凡夫俗子难入其眼,忙低声宽慰:“毕竟科举取士,取的是才学,不是样貌。其实在读书人里,有几位进士还算长得不错的。”
永宁也知道这个道理,托着腮,恹恹咬了口芙蓉春饼:“行吧,反正我也没报很大的期望。今日虽没见到美人儿,不过……这春饼还不错。”
玉润闻言,暗暗松口气,“那奴婢再给公主包一块。”
永宁颔首:“好。”
她要化遗憾为食欲,大吃特吃,也不枉大老远跑这一趟。
就在她百无聊赖盯着玉润包春饼时,长福忽的走了过来:“公主。”
永宁懒懒抬头:“怎么了?”
长福没说话,只朝她挤挤眼睛,示意她朝下看。
永宁:“……?”
莫名其妙。
但她还是撩起眼帘,朝下看了眼。
只见侧门处,一年轻郎君缓缓而入。
一袭红袍,帽簪鲜花,面白如玉,剑眉入鬓,端的是风姿绰约,艳绝无双。
永宁:“……!”
霎时间,视线化作糯米胶般紧紧黏在了他的身上,一路跟随,直到那人坐在了前三的位置。
饶是心中已然有了个答案,她还是喃喃问了句:“他是谁?”
长福掩口笑道:“他就是本届的探花郎,裴寂。”
探花。
前日紫宸殿那一群菘菜里,最高、最白、最挺拔的那个。
永宁“咕噜”咽了下嘴里那块春饼,目光灼灼盯着那道清贵的挺拔身影:“裴、寂。”
探花郎,裴寂。
永宁喜欢。
永宁想要。
永宁必须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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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小公主的目光太过炽热,下座的裴寂似有所感,抬眼寻来。
这一抬,便见着昭武帝右手边那把先前还空悬的宝座之上,竟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柔粉色的娇小身影。
只见那人约莫豆蔻年华,乌云叠鬓,粉黛盈腮,雪肌妙肤,衣着华美,一看便知是富贵金玉堆里娇养大的小娘子。
虽是初见,但能坐在那个位置的小娘子,除了传闻中那位圣人最疼爱的永宁公主,世上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人。
“无思,你瞧,公主也在看你呢!”
胳膊被轻轻撞了下,坐在他旁侧的第四名崔铭凑了过来:“你说,她会不会看上你了?毕竟你可是咱们这届长得最俊的进士。”
裴寂眉头蹙起,待对上崔铭那戏谑又暧昧的目光,面色愈发清冷:“十六郎慎言。”
崔铭却仍是嬉笑模样,“开个玩笑嘛,无思何必这么严肃。”
他可不怕裴寂。
区区庶民,哪比得上他清河崔氏的门楣。
要他说,这第三名的位置也本该是他崔十六郎的位置,怎么就轮到裴寂这个不知道从洛阳哪个乡野村沟里出来的庶民!
圣人怕也是老糊涂了,殿试上瞧见裴寂这张脸,就拍案定下他是探花,叫他侥幸跻身三甲,鱼跃龙门。
打马游街时更是出尽了风头,别说他们这些排在前三之后的进士了,就连状元和榜眼的风头都被他抢走,如今街头巷尾提起新科进士,哪个不说他裴寂是本朝最俊探花郎?谁还知道状元叫什么名!
崔铭不服,尤其看到裴寂这厮明明出身卑微,却还总摆出一副清贵正直的模样,更是来气。
“不过无思你也别担心,若真的被公主看上了,于你而言也是一桩好事嘛!”
崔铭笑道:“毕竟公主虽……咳,博爱,却也是个天仙般的美人儿,你若能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啊!”
桌下,一根筷子猝不及防地戳中了崔铭的大腿。
短暂惨叫过后,意识到皇帝和太子还坐在上头,崔铭也不敢再叫。
面对左右投来的关怀询问,他也只勉强挤出个笑,低声:“无事无事,只是方才切羊肉,不小心划到了手。”
左右进士便也没再多问,继续饮酒看歌舞。
那根筷子还牢牢插在崔铭的腿上,他脸色灰白,咬牙瞪着面前的年轻男人:“裴无思,你疯了吗!竟敢御前行凶!”
裴寂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持续施加力道,面上却无半分波澜:“你有本事就喊出来,看看将原委禀明圣人,圣人是会怪罪我御前行凶,还是责你妄议贵主,藐视皇室。”
崔铭脸色变了又变,却仍是死死瞪着裴寂:“我警告你快些松手,待宴散给我磕头赔罪,不然我定不会放过你。”
裴寂扯了扯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十六郎若定要与裴某纠缠,裴某便是下大狱,临了也要拉你崔氏一起倒霉。”
崔铭:“……!”
疯子,真是疯子。
什么如琢如磨、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分明就是条疯狗!
“那你想怎么样?无思,无思兄,这是御前,闹大了你我都不好看。”
“赔罪。”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下次再也与你开玩笑了。”
“……”
都这会儿,还是“开玩笑”。
裴寂冷笑,却也懒得与这些世家子弟废话,不动声色收回了那根长筷:“下次再管不住嘴,扎腿的便不是银筷了。”
崔铭痛得不轻,觉得腿上定然扎紫了,却也不好察看,只得憋着一口气默默离裴寂远了些。
裴寂今日心情原本不错。
未曾想去了趟圊厕回来,却遇上这等扫兴之事。
他执壶倒了杯酒,刚要饮尽,压一压心下郁意,一抬眼,发现上座那位小公主竟然还直勾勾往他这边看。
执杯的动作顿住,裴寂眉心皱起,下意识也回望了一眼。
不曾想四目相对,视线恰好撞在一起。
裴寂一惊,刚要避开,却见小公主弯了眼眸,朝他歪头笑了下。
心,猛然一跳。
裴寂连忙低下头,眉头紧锁,仿若见鬼。
太子李承旭就坐在永宁旁边,自然也将方才那一幕尽入眼底。
他知道妹妹这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
生怕妹妹像从前那般,见到中意的美人就上前问别人跟不跟她走,李承旭以拳抵唇,朝永宁那边咳了声。
永宁无动于衷,双眼仍亮晶晶盯着探花郎。
李承旭:“咳咳!”
永宁仍是一动不动。
李承旭:“咳咳咳!”
这回倒是有反应了,却是上座的昭武帝开了口:“太子可是身子不适?”
李承旭面色微僵,赶紧起身:“多谢父皇垂问,儿臣无恙,只是方才被酒呛了下。”
昭武帝嗯了声:“那坐下吧。”
不过这么个小插曲,好歹是把永宁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她眸带担忧看向太子:“阿兄喝点温水顺顺,待会儿就别再喝酒了。”
李承旭心下轻哼,还算这家伙有点良心。
不过,“管我喝不喝酒之前,你先管好自己的眼睛。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你可不许见人就抢!”
永宁一听这话,愣了愣。
待回过神,她嘴角微捺,闷闷咕哝:“我又不是强盗,怎会做出那等没分寸的,阿兄可别冤我。”
李承旭:“……你最好不是。”
“不是不是就不是!”
永宁哼了声,也别过身,不再看太子。
她觉得阿兄定然也是信了外头那些谗言,觉得青竹是她硬抢回府的。
可青竹明明是她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而且青竹和丹朱姐弟俩都对她感恩戴德,很高兴能进她的公主府呢。
她明明就是在做好事啊!
臭阿兄,糊涂蛋。
永宁没好气在心里骂了太子一会儿,等心绪稍宁,视线却是克制不住地往下飘去。
不得不说,自家阿耶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这个探花郎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
老话说得好,美人在骨不在皮——
这个裴寂便是这条标准的完美证明。
永宁的目光从男人的头骨、眉骨、鼻梁骨、下颌骨一直延伸到男人的肩宽、臂展、腰身……再往下,裴寂坐着,无法目测。
但方才他进门时,永宁对他的身高、体型和腿长也有了大致概念。
综上所述,这个裴寂的皮相、骨相和身躯,比她府中的琴棋书画还要更胜一筹。
遑论裴寂身上还有一股伶优们所不具备的文人清贵之气,以及……他右眼角下那一颗淡墨色小痣。
永宁咬着唇,紧紧盯着男人眼下的那颗小痣。
面上虽克制着神情,心底的那个小人儿却早已兴奋奔跑,激动大喊:「要他,要他,我要他!」
「无论怎样,一定要得到他!」
那久久凝视的炽热目光,叫裴寂后半场宴上都不敢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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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
好不容易捱延到宴会散去,他也不与其他进士一同赏花作诗,只以喝醉头晕为由,先行告退。
榜眼夏彦到底还是挂念他,傍晚从曲江回来后,特地提了一壶醒酒汤还有几样小菜点心,前去裴寂暂住的长寿坊探望。
长安居大不易,房价寸土寸金。
裴寂作为外地士子,在长安无亲无故,家境又不富裕,去年年底进京赶考,废了好些功夫,才以低于市场价的三成在这长寿坊里赁得一间独门小院。
当然,能低价赁得此院,他那出众的容貌自也发挥了不少作用——
那房主夫妇就住在隔壁院落,恰逢房主娘子有孕,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每天看一眼美男子,生出来的孩子也能漂亮,夫妇俩这才将院子低价租给裴寂。
裴寂虽觉此等说法荒唐,无奈囊中羞涩,也只得硬着头皮忍着每日出门,被那房主娘子一路目送的感受。
此事到底有辱读书人的体面,与裴寂来往的人中,唯有夏彦一人知道。
夏彦倒不会因此轻蔑裴寂,只是感叹,长了一张好脸,竟有如此多想不到的好处。
且说这会儿,夏彦来到裴寂那间紫藤小院,二人于榻边对坐,喝茶闲聊。
今日的话题自然绕不过琼林宴。
而提到琼林宴,自然也绕不过那直勾勾盯着裴寂看了许久的永宁公主殿下。
“无思,我觉着今日公主盯着你那眼神……怕是不太妙啊。”
夏彦不是崔铭,他是真心为好友担忧:“永宁公主是出了名的好色,凡是被她看中的美人,无一能幸免。万一她、她真的看中你了……那该如何是好!”
裴寂:“……”
他想否认,话到嘴边,脑中却浮现小公主在宴上那歪头一笑。
明明笑得那样天真无邪,清澈美好,可一想到她那放浪形骸的名声,裴寂只觉胸口郁垒。
“之前也不知道公主会来,早知道她来,你便是称病躲一躲也好。”
夏彦扼腕,看向裴寂的目光愈发忧虑。
裴寂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圣人钦点的探花,礼部备选的官员,公主再好色,应当也不敢做出强抢朝廷命官之事。”
夏彦闻言,倒也放心三分,点点头:“说的是,如今你有功名在身,到底与那些平康坊的伶人小倌儿、或是白身庶民不同。”
他直起身,一脸正义道:“无思你放心,若公主真敢罔顾法纪,抢你入府,我便是豁出这个功名不要,也定会参她一本,为你发声!”
裴寂眉心微动,端起面前醒酒茶:“裴寂以茶代酒,先谢过兄长。”
夏彦:“客气,客气。”
两人饮过一杯茶,心绪也稍定。
再提起永宁公主,裴寂只肃着脸,语调沉冷道“惹不起,总躲得起。日后,我尽量谨慎,避着她便是。”
话落,背后似有一阵寒风刮过,他打了个喷嚏。
夏彦关怀:“可还好?”
裴寂摇头:“无碍,可能是春寒料峭,着了风寒。”
两人继续推杯换盏,聊起礼部擢选之事。
与此同时,皇宫,紫宸殿。
“父皇,我要他!!啊啊啊我要他!!!要他要他要他!!我要我要我要!”
“求求你了,把他赐给我吧!”
看着喝得醉醺醺、抱着桌子腿不肯撒手的小女儿,昭武帝扶额:“……”
片刻,他上前将人拉起:“好好好,乖月儿,地上凉,咱们有话先起来说。”
5.【5】
【5】
殿内烛光辉煌,昭武帝看着乖乖坐在榻边,捧着醒酒汤小口小口喝着的永宁,满脸无奈:“月儿,不是阿耶小气,若是旁的美人儿,只要你开口,阿耶定连夜打包送入你府中。可裴寂到底是新科进士,岂能当做优伶粉头之流,随意收入府中?”
“倘若真的这般做了,朝臣们定然要指着鼻子骂你阿耶是昏君了。”
昭武帝看向永宁:“难道月儿想让阿耶被骂?”
永宁一听,立刻摇头:“阿耶是好皇帝,他们凭什么骂您!谁要是骂你,我带侍卫去揍他!”
昭武帝闻言,既觉暖心,又觉忧心。
暖心的是,女儿知道维护自己,没白疼。
忧心的是,发妻早逝,而自己忙于朝政无暇教导,女儿的性情已经完全偏离了世人眼中“端庄淑女”该有的模样。
若是阿瑶还在,她那样聪慧贤德,定也能将女儿教得很好……
“阿耶,阿耶?”
接连两声轻唤拉回了昭武帝的思绪,回神再看,永宁仰着那巴掌般的小脸,眉头紧蹙,一脸为难:“我不想阿耶被骂,可是……我又真的很想要那个裴寂!阿耶若不能直接把他赐给我,替女儿想想其他的办法可好?”
昭武帝很少见到自家女儿这般执着认真的模样,一时忍不住问:“你就这么喜欢那个裴寂?”
“嗯嗯,喜欢!”
永宁毫不犹豫点头,那双溪水般净透的乌眸里也盛满亮晶晶的光:“今日宴上一见到他,我就喜欢上了!”
“他长得好看不说,气质也很特别,和我之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和他一比,我府中的那些美人儿都成了庸脂俗粉。从他一进门,我就已经想好了,等他入了我公主府,我就给他盖一个顶顶漂亮的屋子,瓦用琉璃瓦,窗用霞影纱,地上用凿花金砖,梁上就挂我最喜欢的那盏波斯国进贡的七彩琉璃灯……”
“除了漂亮屋子,我还要给他做许多许多的漂亮衣服,每天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还要让吴画师给他画许多画……”
永宁双眼放光的说着她对美好未来的畅想,昭武帝只觉额心跳了又跳。
得亏这等骄奢淫逸的话是出自女儿,换做太子如此,他定要拿棍子抽断太子的腿。
尽管太子那竖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
先处理眼下这个小讨债鬼吧。
昭武帝沉沉吐了口气,肃容看向永宁:“朕说了,裴寂与你府中的宠儿们不同,不能以宠儿的态度去待他。且他的才学和抱负,远比他那张皮囊有用的多。”
永宁:“那阿耶的意思是,不肯将他给我了?”
昭武帝:“朕……”
永宁嫣红唇瓣一撇,满脸委屈地哼哼:“从前阿耶还说最疼我,便是我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也要想办法摘下来,现下不过是一个男人,阿耶都不肯答应。阿娘,阿娘你在天有灵,看看你可怜的女儿吧——”
昭武帝扶额,“好了小祖宗,别嚎了。”
永宁瞬间收声,只睁着一双可怜兮兮的大眼睛巴巴望着昭武帝。
昭武帝到底抵不住这目光,只道:“你想好了,真的非这个裴寂不可了?”
永宁点头:“嗯!我要他!”
昭武帝并不理解,那裴寂虽然长得俊美,但论容色,永宁府中那四大美人也不遑多让。
难道是那股子文人清气,打动了女儿?
嗯,喝惯了荔枝膏水,偶尔喝一壶山间清茶,也别有一番意趣。
只是清茶好喝,却不易得。
非要喝上,代价不小。
昭武帝沉吟良久,终是松了口:“若你非要裴寂,唯有一个办法,才能不叫咱们父女不被朝臣与天下人唾骂。”
永宁来了精神,眼眸愈亮:“什么办法?”
昭武帝:“下降于他,让他成为你的驸马,你便能名正言顺拥有他。”
驸马!?
永宁怔住,她虽想要裴寂,却从未想过让他当她的驸马。
“就……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永宁从未想过成婚之事。
尤其看到姐姐临川成婚不久,肚子就日渐鼓起,而玉润和她说成了婚的女子都会被针扎得肚子鼓包,她便下意识觉得那是一件很可怖的事。
“我只是想要他而已,为何……还要搭上自己。”
永宁咬了咬唇,有些犹豫。
昭武帝:“……”
他再次扶额:“那你就别惦记了,回府找你的四美玩吧。”
昭武帝也不舍得这么早让女儿成婚,在他眼里,女儿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反正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留到二十也不迟。
未曾想永宁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再次抬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好吧,如果只有这一个法子的话,那就让他当我的驸马吧!”
昭武帝勃然变色,难以置信看向女儿:“你可知驸马是何身份?虽以臣相称,却也是你的丈夫。”
“不可当做玩物轻之,得敬他、爱他。”
永宁静静听着,虽然觉得有些麻烦,但一想到裴寂那张脸,还有他左眼角下的那颗小痣,还是坚定地点了头:“我知道。”
“反正只要能得到他,能叫他夜里陪我睡觉,怎样都行!”
“咳咳…!”
此等虎狼之词,饶是皇帝这张老脸皮也不禁涨得通红,呛得直咳,更别说殿内伺候的宫人们,更是一个个臊眉耷眼,心中暗道,自从公主出宫开府后,真是愈发释放天性了。
夜色已深,昭武帝让永宁先回宫休息。
他自己却是对着床边亡妻的画像,一夜难寐。
“阿瑶,咱们的小月儿是真的长大了……”
昭武帝怅惘呢喃:“难道真就这般随了她?”
皇帝百感交集一整夜,翌日一早,便命人将太子请来。
李承旭匆忙赶来,乍一见到自家父皇憔悴疲惫的模样,还当是朝中或是边关出了什么大事,霎时也肃了神色。
未曾想皇帝屏退旁人,将昨夜永宁所求之事说了。
末了,昭武帝叹道:“女大不中留,你妹妹她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嫁那裴寂不可了。”
李承旭知道自家妹妹是个色迷,却没想到竟色到如此地步!
只凭一张脸,就草率决定嫁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她这简直是胡闹!”
李承旭绷着脸,道:“等今日早朝散了,我就去找她好好说说!她平日在勾栏瓦舍搜集优伶奴隶也就罢了,如今竟色胆包天,将注意打到了新科进士身上,真是色字入脑,无可救药。”
昭武帝虽知太子说得有道理,却不高兴太子这般说自己的宝贝女儿。
遂也板起脸,斥道:“月儿好歹是你妹妹,你当兄长的怎好这般说她?何况说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你又比月儿好到哪去?”
李承旭:“……”
果然,他当年用手段强娶太子妃一事,瞒不过父皇的法眼。
虽说手段不光彩,可他对太子妃是真心实意,哪像永宁那家伙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李承旭自觉在对待感情方面,他可比妹妹强上百倍。
遂理不直气也壮,权当听不出父皇的嘲讽,只道:“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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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儿臣定会好好劝导永宁,叫她打消那荒唐念头。”
昭武帝并不相信太子有这个本事。
老子都做不到的事,就凭他个儿子能做到?
何况自家女儿面上瞧着糯米团子般乖乖巧巧,骨子里也是个犟种,认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
但皇帝也并未出言否定,只道:“行,你去劝吧。”
“劝不动的话,带上太子妃一起去劝。”
“要是你们夫妻轮番上阵都劝不动,你就派人仔细探查一番裴寂的家世背景,顺便再寻个机会,邀那裴寂喝个茶,探一下他的口风。”
昭武帝捋须叹道:“毕竟结亲不是结仇,嫁女也不比娶媳,再如何慎重也不为过。”
李承旭:“……”
父皇这话,压根就是不信他。
深深吸了口气,李承旭垂首:“儿臣领命。”
***
永宁今天格外的忙。
一觉醒来,先是太子阿兄来寻她,与她说了一大通“朝廷取士,社稷之本”的大道理,说来说去,就是想叫她打消对裴寂的心思,并答应给她采买十个美人,当做补偿。
永宁当然不答应。
她又不是没有钱,区区十个美人儿,打发叫花子呢。
太子阿兄被她的“财大气粗”气走了,太子妃嫂嫂又来了。
永宁喜欢太子妃嫂嫂,因为嫂嫂郑氏婉音是个画卷般走出来的美人儿。
若非嫂嫂自幼长在江南,一回长安就被太子阿兄先下手为强,聘为太子妃,永宁都想将嫂嫂收入府中,给她也盖个金屋子,再给她做一堆漂亮衣裳和首饰。
郑婉音虽美,可惜眉眼间总有淡淡的愁色,仿若烟雨朦胧的三月江南梅雨天。
永宁没去过江南,也没见过三月江南梅雨天。
她曾经也问过阿兄,嫂嫂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不然为何总是蹙着眉。
阿兄让她别管。
玉润和珠圆则是告诉她:“许是江南特色,那边的人都是这般多愁善感、悲春伤秋的。”
小公主信以为真,便没再多想。
这会儿见到温温柔柔的嫂嫂来了,她热情地张罗着茶点:“嫂嫂快坐,我让她们煮蜡面茶喝!”
郑婉音看着活泼天真的小姑子,又想到太子拜托之事,心下一片苦笑。
他身为储君,自己都无法遏制的私欲,为何觉得永宁能做到。
哪怕永宁与她亲近,但……他们皇家人都是一丘之貉,她这砧板上的鱼肉,又如何能劝动执刀者?
是以郑婉音只是不抱期望地劝了一番。
劝说内容与太子大差不差,都是强调裴寂的才干,远超过他皮囊的价值。
而永宁也不负“以貌取人”的本性,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才干与皮囊又不冲突,他若做了我的驸马,白天去公廨当差,晚上回府陪我睡觉,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她说得理直气壮,郑婉音:“………”
罢了
她早就说了,皇室就没一个正常人。
……
太子妃挫败返回东宫,太子也并不意外。
只是郑婉音告退时,看向他的目光又多了一份欲言又止的复杂,这叫太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也不等他细想,派出去打听裴寂背景与动向的宫人便回来复命。
知道妹妹这次是心若匪石不可转也,李承旭也只得认命,先替自家妹妹探探路,掌掌眼——
于是转过天的傍晚,裴寂刚从座师卢荃的府宴上离开,就被一身形健硕的劲装侍卫拦下:“裴郎君,我家主人有请。”
6.【6】
【6】/晋江文学城首发
长安第一酒楼,醉仙阁的雅间内,临窗半敞,檀香袅袅。
“吱呀”一声门响,坐在榻边的锦衣男人撩起眼皮,朝来人略一颔首:“探花郎可算来了。”
裴寂站在黄杨木屏风旁,神情晦杂。
来之前,他脑中闪过诸多猜测,包括崔铭寻仇、商人结交、甚至是公主府来人。
却万万没想到劫道之人,竟是当朝太子。
稍定心神,裴寂敛眸正襟,上前肃拜:“不才裴寂,拜见太子殿下。”
李承旭并未立刻叫起,只静静打量着眼前之人。
不得不说,的确俊美。
仪态举止也不错,丝毫没有乡野村夫的粗俗。
若非查过他的身世,知晓他生在偏远黔州村落,祖父和父亲也不过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单看这清贵气质和如玉外表,还以为是哪个世家大族悉心栽培的嫡系子弟。
李承旭虽瞧不上裴寂的家世,但看过裴寂的试卷文章,也折服于此人的文采、谋略与抱负。
英雄不问出处,何况裴寂这样年轻,没准日后就是他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殿下……”
太监在旁轻声提醒,李承旭方才回神。
再看裴寂那虽有些轻晃却依旧恭肃的仪态,他以拳抵唇,清咳一声:“免礼。”
裴寂躬身:“谢殿下。”
再直起身,肌骨僵硬,面上却是半分不显。
李承旭也不由多看他一眼:“孤方才思忖朝中政务,一时分神,还望裴探花莫往心里去。”
裴寂垂首:“某不敢。”
李承旭:“这醉仙阁的梅花三清茶乃是长安一绝,不知裴探花可愿与孤一道品鉴?”
“殿下相邀,乃是裴某之幸,岂敢推辞。”
裴寂再次挹礼,方才上前,坐在太子对面。
离得近了,对方那探究的视线也愈发明显。
裴寂心下隐有猜测,却未显露,只佯装观看太监倒茶。
待到二人伴着袅袅茶香,饮过一盏香茗,李承旭忽然开口:“裴探花可有字?”
裴寂微怔,长睫缓缓垂下:“回殿下,裴某字无思。”
“无思?”
“是。某去岁及冠时,故里恩师所赐。”
“无思,无思……可是取自《周易·系辞传》,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裴寂眼波微动,朝对座太子拱手:“殿下英明。”
“这算什么英明。”
李承旭笑了:“寂本就通寂静澄明之意,无思,则是不妄不执,心静自明。给你赐字的尊长,看来是个心境悠远的超脱之人。”
裴寂:“殿下敏锐,恩师确为方外之人。”
李承旭:“哦?不知是道门居士,还是佛门中人?”
裴寂:“恩师从道,法号云鹤子。”
李承旭颔首:“原来如此。”
因着黔州山高地远,又距长安城千里之外,李承旭如今只大概打听到裴寂是何方人士、家中住址、人口几许、过往求学经历等。
更多细节,还得派去黔州的暗探回来禀报。
不过这会儿面对面坐着,李承旭也有意无意出言试探。
只这裴寂提及求学、科考等事,并不遮掩。倘若涉及私事,则语焉不详地打马虎眼。
一来二去,滴水不漏。
李承旭心下也不禁冷笑,瞧着斯文白净,没想到却是只深藏不露的狐狸。
待到两盏梅花清茶入腹,李承旭也懒得与他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昨日宴上无思也见到孤的妹妹了,你觉着如何?”
裴寂执杯的手一顿。
世人都说太子仁德,尊贤爱才,实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更是他们这些士子所期盼的明主。
未曾想堂堂储君,也免不过私情,竟要替他那荒淫好色的妹妹强夺良民?
握着茶盏的长指攥紧,裴寂沉沉吐了一口气,方才抬眼,面容肃正:“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裴某一介书生,怎敢窥视尊颜。”
言下之意,没看见。
李承旭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懂。
自古文人最重风骨,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自家妹妹风流名声在外,除了那等有意攀龙附凤的卑劣小人,但凡有些志向、凭真才实学入仕的读书人,大都对“权贵”避之不及,遑论和一位艳名在外的公主扯上关系。
李承旭能理解裴寂的想法,但同时,永宁是他的亲妹妹——
犹记得母后去世时,于病榻紧握他的手,交代了三件事:“孝敬父皇,照顾妹妹,当个贤明仁德、百姓赞誉的太子。”
他怎能辜负母亲的叮嘱。
就在李承旭打算屏退众人,与裴寂好好解释一下自己妹妹并非外界传言那般风流,门外忽的传来一道熟悉的清脆嗓音:“福旺,真的是你啊!”
“我在楼下瞧见一辆马车像东宫的,还以为眼花了,没想到真是阿兄出来了。”
“我阿兄现下在里面吗?”
“哎哟祖宗,殿下正在见客呢不方便……”
话没说完,门就从外推开。
“阿兄——”
脆生生的嗓音在静谧雅间里无比清晰。
李承旭眼皮一跳。
再看对座一袭青衫的年轻郎君,果见其面色紧绷,隐隐泛黑。
“阿兄,真的是你啊。”
永宁向来气不过夜,虽然昨日和阿兄不欢而散,但亲兄妹哪有隔夜仇,这会儿又笑嘻嘻过来打招呼:“你今儿个怎么出宫……啊!”
待看清屏风后另一道清隽身影,永宁霎时惊在原地。
是她太想拥有,以至于生出幻觉了么?
她抬起两只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定睛再看,那道淡青身影已然起身,朝她而立。
乌发木簪,青衫飘逸,面白如玉,除了她心心念念的探花郎裴寂,还能是谁?
“裴…裴寂,是你吗?”
永宁怔怔开口,不知为何有些小紧张。
裴寂这会儿躲也是躲不过了,只得正色敛眸,躬身挹礼:“裴寂拜见永宁殿下。”
“真的是你!”
永宁激动了:“没想到你不但长得好看,声音也沉金冷玉般,如此悦耳动听。”
熟悉小公主的人都知道,公主有个一见到中意的美人儿就猛猛夸的毛病。
可裴寂不熟悉。
他见永宁公主甫一进门,夸完他的脸又夸他的声音,心头并无欣喜,反而觉得一阵背寒。
但凡知晓一些礼数的女子,都不会做出此等孟浪之举。
可永宁公主作为本朝最尊贵的女子,对一个才有一面之缘的外男都这般轻佻,背地里还不知如何荒唐——
此等人物,断不可交。
“咳,永宁。”
完全被自家妹妹无视的李承旭咳了一声,而后板着面孔道:“你怎么在这?”
“我来醉仙楼买樱桃饆饠呀,宫外卖饆饠的铺子,就属他家做得最好了。”
永宁的视线终于从裴寂身上挪开,提步走向榻边:“不过阿兄你也太不厚道了,偷偷约裴寂喝茶,竟然不告诉我。哼,白当你妹妹了。”
李承旭:“……”
他来试口风的,怎么告诉她。
再说了,她没看见这裴寂都快被她吓跑了?
“裴寂,你别站着呀。
永宁自顾自在榻边坐下,又朝着一侧肃立的青衫郎君笑盈盈招了招手:“我出门买个饆饠都能与你遇上,可见你我十分有缘。你快坐下,我阿兄请你喝茶,那我请你吃饭。”
说着,她便给裴寂介绍起这醉仙楼的招牌菜。
只是才说第一道醉仙葫芦鸡,便见裴寂再次拜道:“公主美意,某心领了。只是某的书童还在病中,就等着某买药回去,还请公主见谅,容某先行告退。”
永宁微怔:“病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裴寂眉心微不可察皱了下。
这般明显的离席推辞,她是真不懂,还是执意纠缠?
稍作沉吟,他道:“许是换季,天气多变,起了高热。”
“啊!发热了,那的确不容小觑了。”
永宁两道好看的黛眉也拧了起来:“我幼时也发过一次高热,烧了三天三夜,险些要烧成个傻子呢。好在我有上天保佑,又有御医们精心照料,方才化险为夷。对了,你那书童年岁几何,病了多久,可看过大夫?若还没看,我叫我府上的御医随你去一趟。”
她这是示好?
还是……试探?
裴寂凝眸,试图从眼前少女的脸上寻到一丝伪诈,可对方的眸光是那样明亮灿烂。
裴寂从不知一个小娘子的眼睛能亮成这样。
干净澄澈,仿若稚童。
可一个钟情声色犬马、整日出入勾栏瓦舍的女子,岂是天真良善之辈?
裴寂啊裴寂,枉你读书入世多年,怎的也被女子的外表所蛊惑?
须知越漂亮的女子,越会骗人。
“某再次多谢公主好意,只是家中书童身份低微,不敢劳烦御医。还请太子与公主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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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某先行买药归家,某感激不尽。”
“唉,行吧。”
永宁难掩惋惜地叹了口气:“本来还想请你吃饭,与你好好聊聊的。可病者身体要紧,你且去忙吧。”
竟真的这般轻易放人了?
裴寂眸光轻晃,却也不再停留,再度叩拜一番,便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门扉外,永宁仍觉可惜:“好不容易碰上了,怎就这般不凑巧呢……”
对座的太子:“……”
有时他真的很怀疑妹妹是不是亲生的。
不然一母所出,她怎能迟钝至此!
“阿兄,你干嘛板着一张脸?谁惹你了?”
永宁拧眉:“还是说,你还在为昨天吵不过我的事生气?”
李承旭眼皮轻抽:“你当我与你一般小孩脾气?”
永宁:“你才小孩脾气呢,我都及笄了好吧!”
李承旭轻嗤一声。
永宁不服:“你别不知道你在心里阴阳怪气我!哼,你比我大几岁是了不起,比我读的书多也了不起,可那又怎么样呢?你我之间,嫂嫂还是最喜欢我,不喜欢你!”
打蛇打七寸,而太子妃就是太子的软肋。
李承旭僵了脸色:“谁说阿音不喜欢孤?”
永宁骄傲得抬起了下巴:“嫂嫂亲口说的,她说整个皇室,她最愿与我待在一块儿,可不就是最喜欢我咯!”
李承旭:“……”
胸膛起伏了几息,到底还是压了下去。
罢了,何必与个好赖话都听不明白的糊涂蛋计较。
而且就算阿音不喜欢他李承旭,这裴寂也不喜欢她李嘉月。
五十步笑百步,她嘚瑟什么。
但这样伤人的话,他为兄长,也不会说出口,只一本正经看着她:“你就非嫁那个裴寂不可?”
“我不想嫁的,但阿耶说了,只有这样,才能不挨骂的得到他。”
永宁耸肩,摊手:“还是说阿兄你有什么别的办法?”
李承旭:“……”
放弃吧孩子,放弃吧。
但或许像母后说的那样,他们李家人都一根筋,认定的人或事,就得犟到底。
既如此,也只能由她去了——
毕竟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而亲妹妹就只有这一个。
***
二月春寒,流感多发。
与裴寂一同进京赶考的小厮榆阳,的确病了,却未高热,只是风寒。
遂归家途中,裴寂真的买了两帖风冷止咳的药回去。
年仅十四的榆阳看到这药包,感动得泪眼汪汪:“郎君待奴才真好,只是以后还是不要破费了。长安的东西贵得很,如今您的任命还没下来,咱们先前的盘缠也不多了,过两日还要交租子,得省着些花才是。”
裴寂见不得人哭,尤其榆阳这么个半大小子,哭得实在难看。
“两副药而已,没几个钱。”
他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个钱袋,递给榆阳:“本月家用。”
榆阳接过那有些分量的钱袋子,惊愕:“这么多!郎君哪来的?”
裴寂:“偷的。”
榆阳:“啊!?”
“蠢,还真信。”
裴寂扯唇,又很快平了嘴角:“给人抄书得的报酬。”
榆阳立刻放心下来,只是视线落在自家郎君那骨节分明的手上,又不禁心疼。
自家郎君才华横溢,可惜家境贫寒。
虽说高中之后,也有不少人捧着沉甸甸的金饼来求探花墨宝。
但郎君一向谨慎,唯恐此举叫有心之人拿做把柄,回头告一个收受贿赂,那便得不偿失。
如今抄书赚取家用,都得隐去姓名,默默誊抄……
榆阳越想越是难受,再次抬头,泪花儿闪得更凶了:“郎君,吏部的任命到底何时才能下来啊?”
有了俸禄,他们的日子应当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吏部铨选向来没个准数,快的七天,慢的半年都有可能。”
余光瞥见小奴的眼泪都要淌下来,裴寂薄唇轻抿,添补一句:“但一甲前三,向来最快。我今日去座师府上探听到,状元桓望,待授从左拾遗,元熙兄也即将授崇文馆校书郎……”
“状元榜眼都已任命,下一个也应当轮到我了。”
“太好了!”
榆阳欢呼起来,曙光在即,这日子也越来越有盼头了!
但叫主仆俩始料未及的是——
比吏部授官文书来得更早的,是御前总管杨九明带来的赐婚圣旨。
7.【7】
【7】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乾坤合德,肇启人伦,婚姻之礼,攸关国本。新科进士裴寂,笃学励行,怀瑾握瑜;殿试策论,洞见古今,言辞恳切,朕心嘉之。朕之三女永宁,淑慎有仪,娴于内则,勤于诗书……”
杨九明年逾四十,身着石青色织金蟒纹总,腰束玉带,大腹便便,嗓音却高昂清晰——
“今欲使良才配贵主,以成秦晋之好,特赐裴寂为驸马都尉,秩从四品,待授官之后,即行册礼……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宣毕圣旨,杨九明那张面白无须的胖脸露出个和气微笑,双手捧着圣旨递向裴寂:“探花郎,快接旨吧。”
裴寂面色凝重,脚步更是钉在原地般,一动未动。
打从见到宣旨太监是杨九明时,他心下便觉不妙。
待到对方念出这份荒唐的赐婚圣旨,更是如遭雷击。
“瞧瞧,裴探花这是高兴坏了。
杨九明嘴上乐呵呵与左右太监笑道,看向裴寂的目光却明显沉了三分:“探花郎快醒醒神,咱家还得回宫复命呢。”
不过一个出身低微的乡下小子,能凭着一张好皮囊获得小公主青睐,已是他祖上十八代修来的福气。
他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还摆起谱来!
当真是不识抬举!
杨九明跟在昭武帝身边快四十年,亲眼见证帝后成婚,又见证太子和小公主诞生,心中已然将太子和小公主视作心肝肉,偏爱之情半点不输昭武帝,如何能忍受眼前这乡下小子的轻慢?
就在他即将提醒第三遍时,裴寂终于有了反应。
“这旨,恕裴某不能接。”
杨九明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殆尽。
他握紧那卷云纹绫罗的圣旨,余光瞥过身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会意立刻带人封闭院门,又与院外把风。
一时间,紫藤初绽新芽的小院里,只剩下裴寂主仆和杨九明三人。
杨九明站在阶上,皮笑肉不笑:“裴探花可知抗旨不遵的后果?”
裴寂沉默抬头。
趴在地上的榆阳已是由惊喜转变为惊吓,两股战战,几欲昏厥:“郎、郎君……”
哪怕是他这等没什么见识的小子,也从戏文里听到过,抗旨不遵,乃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男女婚姻,本就是两姓之好,求个门当户对,情投意合。裴某生于乡野,家世低微,如何配得上公主殿下?”
裴寂抬袖拜道:“陛下抬爱,某实在惶恐,烦请杨总管带某入宫,亲自向陛下陈情。”
杨九明闻言,却是毫不遮掩的冷笑了声。
“探花郎,咱家从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今日却是要提醒你一句。”
他道:“再过三年,朝中还会有新的探花郎。而三年后的今日,世上不一定还有你裴寂。”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杨九明慢悠悠垂下眼皮,瞥过地上的榆阳:“兀那小奴,过来。”
榆阳陡然一惊,下意识看向自家郎君。
却见郎君面沉如水,恍若离魂。
他左看右看,到底抵不过御前大总管锐利的目光,哆哆嗦嗦地爬上前去:“天使有何吩咐?”
杨九明将那圣旨放在了榆阳手中,微微笑了:“好孩子,劝劝你家郎君。年纪轻轻别犯傻,放着通天道不走,偏要去走那黄泉路。”
圣旨既已“送”到,杨九明也不再停留。
小太监扶着他登上门外的马车时,小心翼翼觑着他的脸色:“干爷爷,那圣旨可收下了?”
放在平日,杨九明定要训斥小太监多嘴。
可今日,他心底憋着一团闷火,并未训斥,反倒笑了声:“若他真的那般不识抬举,违了圣人和公主的一番美意,待他身死那日,咱家定来替他收尸,毁了他那张皮囊,也叫他下辈子再无此等烦忧。”
小太监寒毛悚立,面上却是笑着逢迎:“爷爷真是大善!”
“郎君,怎么办啊!”
紫藤小院内,榆阳战战兢兢捧着那封明黄色圣旨,一张黑瘦脸庞都吓得惨白:“当驸马不是好事吗?您、您为何要拒绝?方才那个老太监一看就不是好人,万一他回宫后,在圣人面前说您坏话,那您该怎么办啊?”
榆阳越想越绝望,抽噎的公鸭嗓嚎得裴寂愈发头疼。
“噤声。”
裴寂沉声道,又抬手:“拿来。”
榆阳怔了两息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将圣旨递上。
裴寂一言不发地展开,只见那圣旨墨字朱印,字字句句,在天光下泛着遒劲而不容置疑的光泽。
视线触及“朕之三女永宁,淑慎有仪,娴于内则”,他脑中也浮现起与永宁公主两次见面的场景。
第一次,那人目光炽热,毫无避讳。
第二次,那人不请自来,毫无矜持。
那样一人,与“淑慎有仪,娴于内则”可有半分干系?
更可笑的是,那样一人却强行配给他当妻子。
他裴寂的妻子。
一个男宠无数、声名狼藉的风流公主。
生平头一回,裴寂感受到何为心灰意冷,人生无望。
榆阳见自家郎君拿着圣旨站了许久,不出声,也没动作,一时也不敢上前打扰。
但他从未见过自家郎君如此失意的模样,哪怕多年前交不起束脩,被恶霸同学连人带书的赶出学堂,他也并未半分颓然挫败之意,只是弯腰将地上的书册一本本捡起、掸灰,小心翼翼收进怀里……
看来这门婚事,对郎君的打击真的很大。
榆阳虽不理解,但还是悄悄地搬了石盖,将院中那口水井给压上——
郎君可不能寻短见,黔州家中的老小可都指望着他呢!
**
一道赐婚圣旨,有人忧,有人喜。
公主府内,得知赐婚的圣旨已经送达裴寂手中,永宁登时欢喜得都坐不住了。
“他接旨了?那他是何反应?是不是很高兴?”
永宁将手中那柄江南新贡的凤穿牡丹苏绣团扇搁在一旁,满脸期待地望向传话的小太监:“你还愣着作甚,快说呀!”
小太监头冒冷汗,半晌才支吾一句:“探花郎接了旨,没说话,也没什么反应……”
永宁咦了声:“没说话?”
小太监讪讪:“是。”
话落,见公主皱起秀眉,小太监心里叫苦不迭,完了完了,公主怕是要不高兴了。
正想着该如何告罪,下一刻,却见公主以拳击掌,笑道:“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太过高兴,以至于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太监:“……?”
“不过他这么激动也正常,毕竟为了得到他,我可是连自己都搭上了。想我府中这么多美人儿,有哪个能有他这般待遇?他且偷着乐吧。”
永宁越说越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大方、太真诚了,古有刘备三顾茅庐求贤才,今有她永宁舍身下降求美男……
“玉润,珠圆,你们说千百年后,后世人会不会也将我和裴寂的故事编成一段佳话,千古传唱?”
玉润、珠圆:“……”
饶是跟在小公主身边多年,她们有时仍是跟不上公主跳脱的想法。
不过编故事传唱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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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须等到千百年后,恐怕过两天赐婚之事传开,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街头巷尾,人人都会“传言”此事了。
打发走那个传话小太监后,玉润便折返屋内,却听见自家主子正吩咐珠圆开库房。
“我记得开春那会儿,尚衣局送来好些缎子,其中有一匹织暗纹云鹤的月白杭绸,质地轻薄,色彩鲜亮,正合春日穿,你去拿来。”
“对了,再拿两匹石青色芝麻纱,就是那个绣宝相花纹的,那料子凉爽挺括,若是做成罩衫,套在那月白杭绸制成的袍子外……嘿嘿,裴寂本就生得白皙如玉,若作这般打扮,行走间宛若烟雾缭绕,岂不就如那仙人下凡般?”
永宁边描述着,脑中也浮现那画面,一时嘴角不禁翘起,喜滋滋得宛若一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
这种自己把自己说美了的状态,珠圆和玉润两婢早已见怪不怪。
毕竟自家公主的想象力一向比常人丰富,且审美能力极强。
哪怕长安城的世家贵女们都暗暗鄙夷公主的风流做派,可每次公主穿什么衣裙、戴什么发饰、画什么妆容,贵女们一个个都学得比什么都快。
长安妇人更是以“永宁公主”为风向,那些胭脂铺、首饰斋、成衣铺子,哪家没有一两件“公主同款”?
而且公主每次给府中美人们搭配的装束,都能将对方的优势放到最大——
这等审美、造美的能力,长安城怕是再挑不出第二人!
可笑外头那些愚人,以龌龊之心度赤子之心!
玉润这边暗自替自家主子抱屈,珠圆那边已手忙脚乱地记了一长串的物品。
待写满整整两页礼册,珠圆实在不吐不快:“殿下,奴婢知晓你喜爱裴郎君,可这会不会送得太多了?”
十八匹绫罗绸缎就罢了,文房四宝也能理解,可送鹤鸣九皋的缂丝屏风、铜珐琅嵌青玉的花篮、天和长泰的靠背坐褥、八方绮合绣花灯、瑞捧双桃五色玛瑙花插……
干脆把整个公主府打包送过去得了!
“啊?多了吗?”
永宁扫过那密密麻麻的礼册,有些难为情地摸了下鼻尖:“我就是想到这些东西放在库房里也是浪费,不如送给最符合它们气质的主人,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小公主便是这般,对待喜欢的人,恨不得掏心掏肺,甚至大方到有些傻气。
这些年珠圆和玉润也得了不少来自小公主的珍贵赏赐,是以两婢满心满眼维护着这千载难逢的好主子。
只如今见她这般“爱重”那探花郎,而探花郎那边却不识抬举的“拒旨”。
玉润替自家主子感到深深不值,不由得上前:“公主就这么喜欢这位裴郎君吗?”
“对啊。”
永宁弯眸笑道:“我现下只想叫他尽快入府,然后我就能抱着他……不对,他就能抱着我睡觉啦。”
“!?”
“公主,这话……这话切不可随意出口!”
“为何?”
永宁不解:“他进了公主府,就是我的人了,难道我不能叫他和我睡觉吗?”
玉润、珠圆都傻了眼,又很快以眼神无声交流着——
「主子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难道是后院哪个小蹄子不安分,暗中勾引了公主?」
两婢笃定是有人带坏了小公主,才叫她满口“睡觉”,决意回头好好彻查,定要逮出那不安分的东西。
而小公主并不知两婢的心事,她亲自核对了一遍礼单后,见屋外春光明媚、艳阳高照,一时也来了兴致,于是拍案决定:“送礼最注重心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便亲自走一趟吧!”
8.【8】
【8】
这日午后,永宁带着整整两马车的礼物,兴致冲冲前往长寿坊的紫藤小院,不曾想却扑了个空。
“你说你家郎君半个时辰前出门了?”
朱轮华盖的马车前,珠圆一脸狐疑盯着那简陋门户前一袭粗布灰衣的小仆:“到底是真出门,还是有意躲避?我劝你想好了再回话!”
榆阳人都吓傻了
他不过一个乡下小子,能陪着自家郎君入京赶考,见证都城长安的繁华,已是日后能与子孙后代吹一辈子的经历。
他原以郎君结交的定国公府夏郎君,已是难得尊贵的贵人,未曾想今日一整天,先是圣人跟前的大红人太监登门宣旨,如今圣人的亲生女儿,本朝最尊贵的小公主竟然亲自上门!
饶是公主坐在马车里,尚未见到真容,可这公主家的婢女却也是穿金戴银、气质斐然,简直比他们黔州县令家的小姐还要气派!
“回、回这位娘子,奴才绝不敢虚言,我家郎君真的出门了。”
榆阳嘴唇发白,险些要哭出来:“若你不信,你自个儿进屋看,他真的不在。”
珠圆见这小子没出息的怂样,心下也信了九分。
至于进屋查看?啧,她才不进这满是穷酸气的小院。
“公主,您也听到了,裴郎君不在。”
隔着淡紫色蒲桃纹车帘,珠圆柔声回话:“不如将东西放下,咱们回去吧?”
帘后静了片刻,才传来小公主清脆的嗓音:“来都来了,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可惜?”
“来人,扶我下车,我进屋等等裴郎。”
裴…裴郎!?
榆阳呆若木鸡,公主和自家郎君的关系这么好了吗?
珠圆那边也酸得后槽牙疼,强稳着心绪,命令榆阳:“还愣着作甚?还不快些开门接驾!”
榆阳岂敢不从。
不一会儿,小院那两扇简陋的木门大敞,一眼望去,院落格局一目了然。
“裴郎的家竟然这么小吗?”
莫说永宁惊诧,就连公主府的随行宫人们也都一个个面露轻蔑——
说句难听的,公主养小狗的园子,都比这个院子华美宽敞。
“早就听闻裴郎君出身不显,并非士族,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珠圆扶着自家公主的手,蹙眉劝道:“不然还是别进去了吧?里头瞧着那般寒酸,怕是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公主金尊玉贵,没得叫这灰尘弄脏了您的绣鞋。”
公主的绣鞋可是锦缎为面,明珠为缀,怕是比这院子里的全部家当加起来都贵。
永宁却道,“没事,裴郎神仙般的人物都能住在这,我进来看看又有何碍。”
说是这样说,真的跨进门槛时,小公主还是默默提起了她的绯色泥金裙摆。
这可是她近日最喜欢的一条小裙子,真弄脏了还是很心疼的。
榆阳听到公主主仆俩的对话,虽然很想反驳一句“院子虽小,却日日打扫,干净得很”,到底碍于公主威仪,只默默地跪在门边。
小院也就三间房,正中是主屋,左边是厨房,右边那间兼柴房、杂物间及仆人住所。
永宁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小的院子。
她左看看右转转,像是发现新世界般,边惊叹这么小的房子竟能住人,边心疼裴寂那神仙般矜雅的人物,竟过着这般清贫苦寒的日子。
“还好他遇上了本公主。”
永宁一脸感慨地捂着心口:“待他进了我公主府,成了我的人,我保管叫他从此吃香的喝辣的,锦衣玉食,一生无忧。”
榆阳:“……”
这台词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也不等他细想,便听前头又传来一道吩咐:“那小奴,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榆阳怔了怔,再次抬头,却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扇精美屏风,而那屏风朦胧的轻纱后,摆着张圈椅,圈椅上端坐着一道窈窕身影。
公主出门竟然还自备屏风和椅子?
榆阳一边深深震惊着长安贵族的讲究排场,一边拖着发软的双腿跪到了屏风前:“不知、不知公主要问什么?”
隔着屏风,永宁莞尔浅笑:“你别紧张,我脾气很好的,从不随便欺负人的。”
榆阳还是紧张,只强撑着道:“是,公主请问。”
永宁道:“你是裴郎的家奴?”
“是、是的,小的是裴家的家生奴,阿爷阿娘也在裴家做事,阿爷是老太爷捡回来的孤儿,少时就跟在家主身边,阿娘是后嫁过来的,如今随着夫人操持家务。奴才、奴才五岁就跟在郎君身边当长随,奴才还有个妹妹……自少夫人嫁过来,就跟在少夫人旁边当小丫鬟,每日学着做些针线活……”
榆阳胆小,一紧张,话就多。
不等永宁多问,就哆哆嗦嗦将裴家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裴家人口十分简单,自四十多年前,裴寂的祖父带着妻儿迁至黔州,一家三口就在青岩镇安了家。
老太爷和老太太只育有一子,便是裴寂的父亲裴定。
裴定二十岁娶妻,和妻子孟氏育有二子,长子裴容,次子裴寂。
去年秋日,裴容娶妻,裴寂是喝过了兄嫂新婚喜酒,方才带着榆阳进京赶考。
“……小郎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他幼时就聪颖勤奋,冬日里天寒地冻,他的手都生出冻疮,也不舍得放下书卷。夏日里热得生痱子,他桌边就常放着一盆水,热了就拿帕子擦擦,继续读书。”
“因着老太爷是外地迁过来的,村子里就我们一户外姓,这些年没少被欺负。尤其小郎生得好看,又好学上进,到县学读书时,更是受到好些排挤。”
“不过小郎心胸宽广,从不与那些人计较。他曾说不招人妒是庸才,与其浪费光阴到这些不相干的人身上,不如多读两卷书,精益自身本领。”
“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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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永宁听得入迷,不禁抚掌赞道:“我看你们县里那些人就是自己长得丑还没本事,就去嫉妒才貌双全之人。”
“换做是我,我可没裴郎那么好的脾气。定要把那些爱作妖的丑八怪抓起来,再在他们面前摆一面大镜子,边打他们棍子,边叫他们看清自己的丑态。”
榆阳闻言,心道那是因为您是公主,有这个能耐呐。
不过公主这做法,的确十分解气!
榆阳一时也不紧张了,毕竟经过此番交谈,他觉得公主是个嫉恶如仇、能辨是非的好人。
最重要的是,公主话里话外都向着自家郎君,且如今陛下赐了婚——
四舍五入,公主就是自己人了!
来到长安大半年,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的小少年,一见到自己人,顿时打开了话篓子,将黔州裴家的情况和自家郎君求学交友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永宁坐在屏风后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叫婢女取来瓜果点心,边听边吃。
直到天光渐暗,日暮西垂,珠圆上前提醒:“公主,时辰不早了,该回府了。”
永宁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仰头看着那绯色晚霞,也知不好再留。
只是心中仍是遗憾:“裴寂到底去哪了?怎的这么晚都没回来。”
屏风后的榆阳已然和公主聊熟了,忙道:“小郎虽没交代,但他在长安的去处并不多,不是去找定国公府的夏郎君,便是去卢侍郎府上了。”
永宁如今也从榆阳的口中得知,裴寂和榜眼夏彦是好友,而礼部侍郎卢荃十分欣赏裴寂的才学,常邀裴寂一同宴饮。
“今日也是我来的突然,既然他在外有事,那我也不再久留了。”
永宁缓缓起身,又提步走到榆阳面前,笑道:“今日多谢你了,与我说了那么多事。”
榆阳没想到公主会突然走出来,忙惶恐伏地:“公主这话折煞小的了。”
“我记得你了,榆阳。”
永宁看着地上趴着的小少年,又吩咐身侧:“有赏。”
不等榆阳反应,便见那双缀着明珠的藕荷色绣鞋从眼前缓缓挪开,随后一枚形状精致的小金元宝递到了他跟前。
榆阳惊愕抬眼,便见公主身边那个美貌婢女睇着他:“愣着作甚,公主赏你的,还不接着?”
亲娘嘞,金元宝!
“小的多谢公主!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满怀激动的叩谢声一直传到了门外。
永宁听得发笑:“裴寂家这个小仆怪有趣的,待我与裴寂成婚,也允他也一并入府好了。”
玉润和珠圆:“……”
一个嘴巴比棉裤腰还要松的乡下小子,若是放在宫里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也就是公主心善,还赏了他金元宝。
只是不知等裴探花回来,发现他出门一趟连裤衩子都被透露得差不多了,会作何感想?
9.【9】
【9】
裴寂归家时已是炊烟袅袅,暮霭沉沉。
今早接到圣旨后,他委实颓靡了好一阵,思索再三,仍不甘认命,便出门寻找转圜之法。
他在长安无亲无故,可去之所唯有两处——
座师卢荃府上,以及好友夏彦府上。
他先去寻的夏彦,接待他的却是夏彦之父,定国公。
定国公笑容满脸地贺喜他:“听闻小裴探花即将尚公主,此乃大喜啊!”
而后又道:“可惜不巧,元熙今早随他媳妇儿去洛阳岳家祝寿去了,七日才归。不过小裴探花放心,待他回来,老夫定叫他备上美酒,亲自登门贺喜。”
裴寂也无从探究,夏彦到底是真的去祝寿,还是“被迫”去祝寿。
总之,喝过半盏茶,他就被定国公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待到了卢府,裴寂倒是见到了座师卢荃。
只是不等他开口,卢荃先拿出一副字:“无思,你看这字写得如何?”
裴寂一看,如实赞道:“笔走龙蛇,气势磅礴,好字。”
卢荃:“是啊,好字。”
裴寂:“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卢荃:“出自我昔日挚交,前御史大夫、今岭南长史刘不悔之手。”
裴寂:“……”
这名字似乎在哪听过?
卢荃捋须叹道:“去年秋日,他因弹劾永宁公主豢养男宠、品行不端,惹了圣怒,被贬去了岭南。”
裴寂:“……”
卢荃将那副字卷起,递给裴寂:“无思,这副字就送你了。”
又重重拍了拍裴寂的肩,语重心长道:“圣人虽是难得的贤德明君,但你记着,圣人也是人。”
“是人,就会偏私。”
“何况帝女下降,天大的恩宠。你啊,且想开些。”
范阳卢氏出身的座师都这般说了,裴寂还有什么不懂。
他拿着那副字回了长寿坊,还没踏入家门,便见房主夫妇隔着老远朝他殷切行礼:“裴郎君回来了!”
裴寂停步,抬手回了个礼:“两位有事?”
“没事,没事。”
房主笑眯眯上前,捧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给他:“这是您赁我这院子半年的房钱,一共三千六百钱,您且收好。”
裴寂蹙眉:“这是何意?”
房主:“您都要尚公主了,日后就是那枝头的凤凰,真正的大贵人了,您能住在我们这是我们的福气,又岂敢收您的房钱!”
裴寂面色微变:“你们如何知道此事?”
虽说赐婚一事,终究会昭告天下,可短短半日,世家消息灵通知道也就罢了,房主夫妇不过是市井小民,如何也这么快得到了消息?
房主娘子在旁接话道:“今天郎君出门后,便有一辆豪车来了咱们长寿坊,哟呵,好大的排场!我后来问过郎君家小奴,他说是公主来探望郎君,还说您被圣人赐婚,即将成为驸马都尉呢!”
公主来过?
裴寂一时也顾不上其他,将那钱袋塞回房主怀中,撂下一句“租赁两清概不相欠”,径直回了紫藤小院。
甫一推开院门,裴寂就被那塞得满满当当的院子惊住。
“郎君,您可算回来了!
榆阳搬东西搬得满头大汗,见到救兵回来,喜笑颜开:“这屏风太沉了,奴才也不敢直接拖拽,就等您回来一起搬呢!”
裴寂沉着脸,绕过那摆满院子的箱笼:“这些都是公主送的?”
榆阳惊愕:“郎君怎么知道?”
裴寂冷哼:“托你这张嘴,整个长寿坊怕是都知道了。”
榆阳一怔,忙要跪下:“郎君恕罪……”
“行了。”
裴寂抬手止住,视线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物件,眉头拧得更深:“下午发生了什么,如实道来。”
榆阳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当听到榆阳将裴家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大小事几乎都告知了永宁公主,裴寂额心突突直跳,有那么一瞬间真想找根棍子,狠狠抽这个碎嘴子一顿。
“郎君,您别生气……”
榆阳觑着自家郎君的脸色,试图解释:“主要公主她人真的很好,不但长得好看,说话也温声细语,一点架子都没有,对,她还特别大方!”
榆阳从怀中摸出那个小金元宝:“您看,这是公主赏的,金子!可沉呢!”
纯金的元宝,暮色里也金灿灿。
裴寂的目光从元宝转到榆阳那张写满对公主的感激脸庞上,心下既恼,又觉可笑。
恼的是自己的小厮眼皮子浅,一枚元宝便倒戈相向。
可笑的是,在公主眼里,怕是也将他裴寂视作用钱财便能买到的优伶玩物——
这才迫不及待送来这些金银器物,想以此动摇他,叫他也对她心生感激、摇尾乞怜?
“明日一早请四个脚夫,将这些东西抬走。”
“是……啊?什么?”
等榆阳反应过来自家郎君是何意思,那道青色身影已然步入室内。
背脊如竹,清冷笔直,宁折不弯。
**
物品太多,又样样贵重,打包押车,步骤繁琐。
等那两车礼物退回公主府时,已是翌日午后。
彼时永宁正和她府中的“四美”闲坐亭中,听曲品茗。
春风轻拂,养心亭中浅粉色的纱幔如烟霞般飘摇,一袭鹅黄色齐胸襦裙的永宁斜坐榻边,左边名唤“画砚”的红裙美人替她染着凤仙花汁,对座名唤“景棋”的白衣美男替她沏茶,身后则是唤作“书昀”的玄袍男子替她捏肩。
而四美中的最后一位美人“琴挑”,正抱着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玉指纤纤,拨动细弦。
一曲罢,余音绕梁。
琴挑抱着琵琶起身,盈盈朝着公主一拜:“公主觉着奴家新谱的这支曲子如何?”
永宁咽下景棋送到嘴边的蜜瓜,恳切赞道:“半月不见,琴儿的琵琶又精进了。这曲子好,叫什么名?”
琴挑道:“还未取名,就等着公主品鉴后,赐个好名呢。”
永宁想了想:“这曲调活泼清新,听得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不如就叫它《春光好》?”
琴挑细细咀嚼这名儿,而后眼睛亮了:“公主可真是奴家的知音,奴家谢公主赐名。”
“好说好说。”
永宁笑着抬抬手,又道:“春日事忙,许久没听你唱曲了,你再与我唱两支应景的曲儿来听听吧。”
琴挑无有不应,忙坐回座位,莺声呖呖地唱了起来。
“我们知道公主贵人事忙,可公主当真好狠的心,竟有半月未曾召见我们。”
给永宁染指甲的画砚撅着红唇,娇滴滴嗔道:“公主莫不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我们这些旧人?”
永宁最喜欢画砚这副美人嗔怒的模样。
去年在平康坊看到画砚的第一眼,她就再难忘她娇媚姿态。
于是不惜砸下重金,将画砚赎了回来。
画砚一开始还以为公主有“磨镜之好”,克服了许久的心理障碍,才鼓起勇气脱了衣服,主动服侍公主。
哪知道她一抱住小公主,小公主埋在她软软的胸脯里红透了脸,挣扎道:“有、有点闷,你让我喘会儿!”
后来画砚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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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只是单纯的喜欢美人——
不分男女,甚至不分物种,只要是小公主觉得美的东西,她都会搜罗进府。
而这一年来,府内的确陆陆续续进了不少美人儿,男的、女的、年轻的、成熟的、本国的、西域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公主府简直比平康坊还要像平康坊。
“前些日子,公主才买了个青竹,这几日又瞧中了探花郎……”
给永宁按摩的美男子书昀,微微蹙眉:“这探花郎是何模样,竟叫公主如此喜爱?”
竟喜爱到聘为驸马!
天知道这个消息一在后院传开,无异于晴天霹雳。
毕竟哪个男人能容忍妻子养着这么多的莺莺燕燕?
万一驸马善妒,要求公主遣散他们,那他们的好日子岂不是到头了?
莫说是那些姿色稍平的美人们,就连琴棋书画这四美也坐不住了,是以连夜作出一支新曲,又以“赏曲”为由求见公主,打算探探口风。
“公主,奴可是从十八岁就跟了您,您可不能不要奴。”
一袭白袍的景棋睁着一双桃花眼,满是情意地望着永宁:“奴对您可是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永宁最喜景棋这一双桃花眼,如今被这眼睛注视着,心里也软成一汪水,忙道:“放心,你们都是我的人,我怎会不要你们?”
景棋这才稍稍定心,却又忍不住试探:“公主,探花郎真的比我们都美吗?”
永宁思忖道:“论姿容,还是琴儿最美。论身形,和书昀不分上下。论性情嘛,没你活泼讨喜……”
景棋:“既然探花郎并无什么远胜我们,公主为何这般看重,甚至不惜给了驸马的名分。
“唔,眼缘吧。”
永宁道:“他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和你们都不一样。”
琴棋书画:“……”
还想再问,珠圆快步走进亭内,脸色瞧着很是不好:“公主。”
永宁看着珠圆气鼓鼓的样子:“怎么了?”
珠圆咬了咬唇,觉着这事有损公主威仪,示意琴棋书画先退下,方才恨恨禀报:“您昨日送去长寿坊的礼物,裴郎君都叫人退返了。”
永宁啊了声:“为什么?他不喜欢吗?”
珠圆:“……”
这是喜不喜欢的事嘛!
强压着心底的情绪,珠圆闷声道:“他还叫人带话,说是无功不受禄,让您以后别再送了。”
“公主,奴婢看这个裴……裴郎君就是没把您放在眼里!您好心好意给他送礼,他竟如此不识抬举,当真可恶!”
“哎呀,你别这么大火气。”
永宁给她倒了杯茶:“来,去去火。”
珠圆急了:“公主!”
“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只是咱们也不好把人想的这么坏嘛。”
永宁眨眨眼,“他不是说了无功不受禄吗,没准是真心觉得还没入府,就收我的东西,受之有愧呢。”
“……”
“不过他可真是特别。旁人见到这么多礼物,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他却分文不取,如此脱俗,简直就是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般……”
珠圆哽住。
她算是何为“色迷心窍”了!
她很想叫自家主子清醒一点,不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只是不等她措辞,便听自家主子道:“既然裴郎品德如此高洁,那就暂且把礼物收回库房吧。等他的院落修建好,再搬过去也不迟。”
“当务之急……”
永宁看了看染得娇艳精致的手指甲,满脸郑重道:“看来我得催一催阿耶,尽快将这婚期定下了。”
10.【10】
【10】
昭武帝知道自家女儿好色,却没想到竟如此急色。
他看着手上那封来自女儿的请安帖,为了尽快让裴寂入府,竟然要求“婚事从简,越快越好”。
帖子最后三个大写的「急急急」,看得昭武帝的额心突突突。
“这成何体统!”
昭武帝忍不住拍桌:“她好歹也是一国公主,怎么就……就养成这般贪花好色的性子?”
明明他与阿瑶都不是孟浪风流之人,太子除了在太子妃的事上偶有失态,其余时候也沉稳持重,从不为女色所惑,怎么女儿却像是色鬼投胎般。
昭武帝实在费解。
一旁的大太监杨九明赶忙端茶上前:“陛下消消气,公主她还是个孩子,您又何必与孩子计较呢。”
昭武帝哼道:“她都急着找驸马了,哪里还是个孩子。”
杨九明赔着笑,待到昭武帝喝了茶,气息稍平,方才道:“依奴才愚见,永宁殿下看似急着成婚,其实只是像幼时那般,看到了心仪的磨喝乐,却迟迟不能到手,这才急不可耐。”
“至于婚仪是否隆重、婚期是否是大吉日,公主压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何时能拥有那个磨喝乐。”
昭武帝又如何不知这点。
女儿年纪小,心性单纯,可以不在乎这些,但他作为皇帝,却不能不在乎这些礼节仪式。
前两个女儿下降时的婚仪排场,他的永宁也要有。
不但要有,还要更隆重、更盛大。
至于那个目前看来仍有些“不识抬举”的驸马裴寂,昭武帝思忖片刻,吩咐道:“让金吾卫的杜健带一队人马,亲自前往黔州,将裴寂的家人接来京中。”
稍顿,他低头瞥过钦天监送来的那几个适合嫁娶的吉日,视线最终落在了五月二十这日。
“快马加鞭,务必在五月十九之前赶回。”
***
圣人给永宁公主和新科探花赐婚,且婚期就定在三月后的消息,不到三日,便传遍了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要知道这俩本就是今年开春最大的两桩热闹的当事人,现下俩人合二为一,竟爆出了一桩更大的热闹,长安百姓们都快谈论疯了。
就连每日打招呼也从“吃了吗”,变成了“你听说吗,那风流公主要和探花郎成婚了!”。
不但百姓们议论得热火朝天,就连朝堂官员、高门后宅也都炸开了锅——
“永宁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好色,圣人竟然将其许给了新科探花郎?”
“也不知该说这小裴探花是幸运,还是不幸。”
幸的是,永宁出身高贵,又是皇帝爱女,他个出身低微的文人也算是攀上了登云梯。
不幸的是,这登云梯上长满了无数个绿帽……
实在是难评。
而这件事在长安城里沸沸扬扬传扬的第十日,闭门多日未出的裴寂也收到了吏部的任命。
他与夏彦一样,同为崇文馆校书郎,从九品。
前往吏部领任职文书的那天,裴寂遇上了多日未见的夏彦,也遇上了崔铉和另外几位进士。
“哟,这不是咱们的探花郎,未来的驸马都尉吗?”
崔铉笑着朝裴寂拱手:“恭喜啊裴无思,大登科后小登科,当真是双喜临门,好事连连啊。”
崔铉这般一囔囔,旁侧几人也都附和,纷纷与裴寂道喜。
裴寂面色紧绷,袍袖下的手指不禁攥紧成拳。
旁人道喜是真心还是假意,尚且不论,但这崔铉话中的阴阳怪气简直再明显不过。
“无思。”
夏彦按住裴寂的肩,又朝他递了个眼神:“这是吏部衙门。”
言下之意,莫要冲动。
裴寂自然也知这个理,再看崔铉那张幸灾乐祸的面孔,眸底掠过一抹冷戾。
良久,袍袖中的手松开,他面容也恢复一贯的平静:“元熙兄,我们走。”
夏彦应道:“好。”
二人一起往公廨内走去,身后隐约还能听到崔铉等人嘲笑之声。
直到走到那些杂音再听不见,夏彦停下脚步,面带愧色地朝裴寂拜道:“无思,是为兄无能,你那日登门,我本要出门相迎。未曾想我父亲却命人将我捆了起来,直到今日才肯放我出门……”
“我知道如今解释再多也没意义,是我愧对你,你若是恼我,决意要与我断交,我也认了!”
说着,夏彦的腰背躬得更深。
“元熙兄不必如此,你的人品,我信得过。”
裴寂伸手搀扶夏彦,漆眼瞳里一片已经接受事实的漠然:“何况此事,除了一死,再无转圜。”
夏彦愕然:“无思,你可莫要做傻事!”
裴寂:“元熙兄不必紧张,我家中尚有老小,怎敢轻生。”
一人生死是小,忤逆皇帝,祸及全家才是大过。
“且这些天我也想开了。”
裴寂神色清冷:“只要我行得端,坐得正,任那位殿下如何孟浪行事,我只充耳不闻,本本分分做好我的差事便是。”
至于他的声名……
裴寂想,那公主好色成性,三心二意,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方才对他这般上心。待到日子长了,没了新鲜感,她必定会将他抛到脑后。
届时他再寻个机会,申请外放为官,越远越好,也能落个清静自在。
“关关难过关关过,这大抵便是老天对我考验。”
裴寂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且行且看罢。”
夏彦见他这无奈妥协的模样,也不禁叹道:“从来只知红颜祸水,未曾想男人长得太好看,也会惹来这些麻烦。”
作为友人,他也只能盼着大婚之后,公主能浪子回头,与无思相敬如宾,好好过日子了。
***
因着昭武帝遂了永宁的心愿,将婚期安排在了今年内最近的那个黄道吉日。
永宁便也按照昭武帝的吩咐,暂时告别了府中那堆美人儿们,搬回宫里,跟着教习嬷嬷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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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三个月的大婚礼仪。
公主出降,乃是大事。
何况此番出降的公主,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
昭武帝恨不得倾举国之力,为自家宝贝女儿举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礼——
当然,最后被他的大舅子,也就是懿德皇后的亲哥哥辅国公给劝住了。
“先后在世时,最是勤俭守礼,若是她知道陛下大肆铺张、甚至逾越礼制为公主举办婚仪,定然也要劝谏陛下慎行。何况……”
辅国公张瀛一脸无奈道:“何况外头对永宁本就颇多微词,陛下若是再为其破例,并非爱她,反是害她!须知惯子如杀子啊!”
这些年,眼看着幼时乖巧天真的小外甥女逐渐变成一个艳名在外的风流公主,辅国公的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总觉得是圣人这个当老子不负责任,没有用心教导,方才将外甥女养废了。
好在昭武帝有个优点,听劝。
尤其搬出了先后,更听劝。
最后永宁的婚仪规制定了下来,比一品镇国公主高一级,比太子娶妻低半级。
至于婚事的筹办,昭武帝知道永宁和韦贵妃不和,便以韦贵妃身体不适,全权交予太子妃操持。
郑婉音乍一接到这个活儿,惶恐不已,难得主动去找太子:“我恐怕不行。”
“阿音一向聪颖稳重,怎会不行?”
太子与她笑道:“且长嫂如母,永宁可怜,幼时就失了母亲爱护,如今她的终身大事,你我更该好好替她操办才是。”
“好了,阿音难得来一趟紫霄殿,过来与孤说说话。”
“……”
郑婉音差事没推辞掉,反而又被迫在紫霄殿做了一下午的活儿。
转过天,永宁看着她耳朵后的红痕,一脸惊奇:“咦,还没正式入夏,宫里就有蚊虫了吗?”
郑婉音拿着嫁妆礼单的手一顿。
待反应过来小姑子指的是什么,霎时耳根染绯,眼神也变得飘忽:“或、或许吧,东宫的位置比潮湿炎热,蚊虫来得也早一些……”
“那嫂嫂还是得叫宫人早早备上驱蚊虫的熏香和药包,我瞧这蚊虫还挺厉害,咬得蛮大呢。”
郑婉音看着自家小姑子清澈纯真的大眼睛,只觉羞愤欲死。
但羞归羞,正事还得做。
与永宁核过一遍嫁妆单子后,郑婉音又与她过了遍婚仪流程。
确定永宁这段时日有在好好跟着嬷嬷学习,郑婉音也暗自松了口气。
只是临走前,看着小姑子那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她还是有些不忍。
郑婉音觉得小公主压根就不知道成婚意味着什么,也压根不明白男女情爱是如何一回事,这场大婚,他们这些局外人一个个认真严肃,可永宁作为主角,却视作儿戏般。
这样,真的对吗?
可无论对或不对,日子一天一天地也过去了。
当正熙十五年的第一声夏日蝉鸣响起,永宁和裴寂的大婚也如约而至。
11.【11】
【11】
五月二十,上上大吉,宜嫁娶。
虽是傍晚才举办婚礼,永宁天不亮就已经醒了。
昨夜在瑶月殿陪她过夜的太子妃一向觉浅,听到身旁的动静,也睁开了眼:“妹妹怎起的这样早?辰时才梳妆,再多睡会儿也无碍。”
“我睡不着了。”
永宁揉着眼睛,懒声道:“嫂嫂若是还困,接着睡,不必管我。”
话虽如此,小姑子都醒了,自己这个当嫂嫂的若还继续睡,也不像话。
何况自己本就是来陪她的。
于是郑婉音打叠起精神,问:“妹妹平日里也起这么早吗?还是说今日要成婚,心里紧张?”
“成婚不是喜事吗,为什么要紧张?”
永宁抱着红绫锦被翻了个身,面朝着郑婉音,两只黑眸亮晶晶的:“我只是一想到今日终于能见到裴寂,而且晚上还能和他一起睡觉,就一点儿都不困了。”
永宁兴高采烈的说完,发现郑婉音似是被鱼刺噎住般,憋红了脸,一脸欲言又止,还当是方才的话叫她误会了。
“嫂嫂别误会,我自然也是很喜欢和你睡觉的!”
永宁一把抱住了郑婉音的胳膊,亲亲热热贴在她怀里:“要不是我阿兄小气,总是不肯放你出门,我都想请你去我的公主府长住,夜夜搂着你睡觉呢。”
“对了,我有没有与嫂嫂说过,我见到你第一眼就很喜欢你了。”
郑婉音:“……说过了。”
而且不止一遍。
她这小姑子一向喜怒形于色,若喜欢一个人,恨不得天天挂在嘴边,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自郑婉音嫁入东宫,每回永宁见到她,不是变着花样夸她,就是小猫似的黏在她身旁,睁着漂亮的大眼睛说“嫂嫂你好香啊”。
“说过就好!”
永宁见嫂嫂明白自己的喜欢,笑靥愈发灿烂:“反正无论是和嫂嫂一起睡,还是和裴寂一起睡,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只不过我还没和裴寂睡过,所以更期待一些,嫂嫂没误会就好。”
郑婉音:“……”
她为什么会误会这个。
罢了,这兄妹俩的脑回路,一个深不可测,一个天马行空,她向来都无法理解。
腹诽归腹诽,提到睡觉这茬,郑婉音也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侧身看向永宁:“昨夜周嬷嬷可与妹妹说过周公之礼?”
永宁怔了下,而后点头:“说了。”
看着小公主一派天真的眉眼,郑婉音有些不放心:“她怎么说的?”
永宁想了想:“嬷嬷说周公之礼乃是男女大伦,十分重要。她还给我看了一本画册,那画册可新鲜了,我之前从未看过。里头的小人儿都没穿衣服,光溜溜的抱在一起……不对,有抱着的,也有躺着的,还有站着的……”
郑婉音听得面热,赶紧叫停:“既然嬷嬷已经教过,那我就放心了。”
虽说长嫂如母,但真要她和小姑子聊这些,也怪叫人难为情的。
只是不等郑婉音把话题岔开,便听永宁道:“不过嬷嬷说的和玉润之前说的有些出入,我也不知道谁说的对。”
郑婉音蹙眉:“什么出入?”
“玉润说临川姐姐有了孩子,是被驸马用针扎的。但昨晚嬷嬷给我看的那本画册,男子的身躯虽然和我们的不太一样,但他们身上……并没有针。”
永宁想起画中男子身下那丑丑的东西,眉头拧得更深:“若那个东西就是玉润说的针,我才不要被那个扎。太丑了,还会叫人肚子鼓包,当真可怕得很。”
郑婉音:“……”
一时之间不知是该赞同还是纠正。
不过这种事,最好还是顺其自然,且看今晚小夫妻相处的如何吧。
但有一点,郑婉音还是要叮嘱永宁:“若是与驸马行周公之礼时,你有任何不舒服,都得立马叫他停下。”
“他虽是你的夫君,但也是你的臣,须得时时以你的感受为先,莫要纵着他胡来,明白么。”
“我知道的,嬷嬷昨日也与我说了。”
永宁笑着往郑婉音怀里蹭了蹭:“毕竟我可是公主呢。”
是啊。
她可是公主,天子最疼爱的小女儿。
郑婉音头颅微低,抱着怀中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心下既爱怜又艳羡。
-
当初夏热烈的太阳高悬于正空时,永宁也已换上盛装。
只见她乌发高盘,头戴凤冠,身着青色翟衣,腰系绣着日月星辰的金丝绶带,左右各挂着洁白的羊脂白玉禁步,行走间环佩叮当,宛若凤凰清啼。
那华美凤冠之下的巴掌小脸,涂鹅黄,贴花钿,黛眉朱唇,秾丽得仿若瑶池降下的仙子。
这副端庄华美的模样,别说太子夫妇看得目不转睛,就连上座的昭武帝、韦贵妃及几位高位妃嫔都看得双眼发直,心神恍惚。
像。
太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都以为懿德皇后活了过来。
直到那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走近,那压在繁复珠钗下的一双乌眸恰如宝石,流光溢彩,明媚张扬,众人也都回过神来——
眼前之人不是端庄娴静的先后,而是帝后娇养出来的小公主。
“永宁拜见父皇。”
永宁盈盈屈膝,先是朝上座的昭武帝行礼,而后才朝几位妃嫔行礼。
看着小女儿一袭青色翟衣庄重模样,昭武帝心底也不禁升起一阵深深感叹。
他至今还记得小女儿在襁褓里牙牙学语的可爱模样,怎么一眨眼竟要嫁为他人妇了?
岁月,当真是不饶人呐。
“我儿,近前来。”
昭武帝朝永宁招手,“让父皇好好看看。”
永宁一听这话,立刻拎着裙摆上前,还十分嘚瑟地展开双臂,在昭武帝面前转了两圈:“阿耶你看,我的婚服是不是特别漂亮!”
“漂亮,我家永宁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娘子。”
昭武帝一夸,左右妃嫔们也纷纷附和。
永宁被夸得欢喜,更是不吝展示,在众人面前挨个转了遍。
一旁的临川公主看着永宁像个花蝴蝶似的满场转,嘴角不禁抽了又抽。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永宁还要厚颜无耻的人。
平日里孟浪张狂也就罢了,今日都要嫁人,还这般轻浮显摆,没规没矩,真是给皇室丢人!
临川心里骂骂咧咧,一扭头发现自家驸马崔勉也在看永宁,嘴角好似还带着一丝笑意。
临川霎时变了脸,趁人不注意,狠狠掐了一把崔勉的胳膊。
崔勉吃痛,刚要出声,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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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自家妻子怒视的眼神,“有那么好看?”
崔勉:“……”
说实话,真的好看。
但这个时候,傻子才会说实话。
“不好看。”
崔勉连忙讨好的握住临川的手,又凑到她身旁:“在我心中,殿下最美。”
临川当然知道这是假话,论长相,永宁是皇室女眷中毫无疑问的第一。
但假话总比真话好听,又见崔勉不再往永宁那边看,临川便没再揪着不放。
何况永宁长得再好看又如何,还不是嫁了个连寒门都不算的庶民。
甚至那个庶民出身的裴寂都避她如蛇蝎,宁愿抗旨都不愿娶她呢。
想到从母妃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临川嘴角也得意翘起——
且等着吧,日后怕是少不了热闹瞧了。
……
傍晚余晖笼罩着雄伟宫墙时,驸马迎亲的队伍也抵达了含元殿。
无数火炬照亮了朦胧的夜色,迎亲队伍威严而隆重。
永宁手持翠羽团扇,按照嬷嬷教的规矩,规规矩矩给昭武帝行礼:“儿拜别父皇,还请父皇保重。”
嬷嬷先前与她说,这个时候她眼含热泪,依依不舍,方为最佳。
可永宁压根没有不舍,更别说落泪了——
去年临川姐姐成婚时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把妆都弄花了,当时永宁就很不理解,明日不是还要回宫给父皇敬茶吗,为何要哭成这样?
而且成婚不是一件喜事么?开怀大笑才对吧?
于是在昭武帝这边眼眶发热,殷殷叮嘱着:“此番离宫,我儿当成熟稳重,与驸马好生相处,恪守妇德,孝顺长辈,爱护幼小,莫要失了皇家体面。”
永宁则是弯起明眸,粲然一笑:“阿耶放心,儿一定与驸马好好相处,明日一早就带他来给您磕头。”
昭武帝一腔老父热泪,愣是被女儿这没心没肺的笑脸给憋了回去。
不过这样也好。
公主府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驸马但凡敢欺负女儿,他这个当爹的一声令下就能摘掉那混账的脑袋。
思及此处,昭武帝也敛了伤感,抬抬手道:“行,你去吧。”
永宁知道裴寂就在殿外候着,早就迫不及待了。
只是不等她见到裴寂,就被太子李承旭一把拦住:“别乱瞄了,今晚到了婚房,你有一晚上慢慢看。”
李承旭将袍摆往腰间革带一撩,拍拍肩,在永宁跟前蹲下:“上来,背你上婚车。”
永宁知道这也是婚仪的规矩之一,只好爬了上去。
只是搂着自家阿兄脖子时,她还是忍不住纳闷:“看一眼又不会掉一块肉,何必这般小气?”
李承旭:“……”
照理说背着亲妹妹出降,他应当也是百般感慨,但一听到这家伙的嘟哝,顿时半分惜别的氛围都没了。
“为了你的婚仪,父皇特地取消了今夜的宵禁,方便百姓们前来观礼。你若不想在百姓面前失仪,待会儿就老老实实坐在婚车里别乱动。”
李承旭厉声警告着,却也不忘温声给一颗糖:“只要仪仗顺利抵达万年县馆,阿兄保证拦着宾客少灌裴寂,好叫他早点进婚房与你相见如何?”
永宁闻言,双眼发亮,还腾出一只手和李承旭击了个掌:“成交!”
12.【12】
【12】
晚夕时分,暮色四合,从朱雀门至万年县馆架设起的连绵火光,将朱雀大街照得亮如白昼。
看热闹的百姓们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擎等着这一场规格盛大的婚礼。
“来了来了!仪仗出来!”
“我滴个乖乖,那后头一长溜都是公主的嫁妆吗?这得有几百抬吧?”
“听说圣人为了永宁公主的嫁妆,几乎搬空了内帑!”
“不仅如此,据说圣人还给了公主六百万贯钱!就连驸马家人如今住的大宅子,都是圣人所赐呢。”
“天啊,这小裴探花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在场的男子无一不羡慕驸马郎的好命,在场的女子们则是看向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袍郎君,一个个双眼放光,神魂颠倒。
“此生若是能得小裴探花一回顾,便是速死也无憾了!”
“有匪君子,谦谦如玉,一想到这样白璧无暇的美郎君却要被那等浪荡之人糟蹋……我心痛哉!”
“你痛个屁,你要是公主,看到此等美男能忍住不抢?”
有妇人反驳那捂着心口的小娘子,小娘子霎时悻悻住了嘴。
毕竟大家嘴上骂公主风流,可私下里,谁不羡慕她投胎的好运气呢?
百姓们的议论传不进金银打造的华丽婚车,却传入高坐马背的裴寂耳中。
只这些议论,这三月来他已经听过太多。
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毕竟事实摆在眼前,无法转圜,且他的人生也不是由旁人的嘴来左右,他只求问心无愧。
长长的迎亲队伍抵达万年县馆时,正好是昏黄吉时。
之所以定在万年县馆举办婚仪,一是驸马家贫,虽然昭武帝赐了个宅院给裴寂,让裴家人暂住。但那所宅院的规格不大,住裴家人绰绰有余,举办婚仪却是不够。
二则是万年县的位置好,就在长安城东边,方便皇亲国戚、贵族高官们前来赴宴。
吉时一到,婚车停下。
永宁手持翠羽团扇,在左右宫人的搀扶下,缓缓下车。
天已近暗,但火光将四周照得亮堂。
当永宁伸手接过那红彤彤的喜绸时,还是没忍住偏过脸,朝喜绸的另一头看了过去。
这一看,便见辉煌明亮的火光里,年轻俊美的新郎官头戴乌纱帽,身着绛纱袍,腰系玉带,身姿挺拔,竟比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还要璀璨夺目。
永宁的心顿时欢喜得砰砰直跳。
直到袖子被拉了下,她才回过神,一抬眼就看到了斜前方自家阿兄那张板起的严肃面孔。
永宁心下讪讪,赶忙将团扇举正,再也不敢乱瞄。
阿兄可不像阿耶那般纵容她,倘若她做错了事,阿兄是真的会拿戒尺打她手板的!
因着有李承旭监督,接下来的婚仪流程,永宁都目不斜视,规规矩矩。
哪怕拜高堂时,她十分好奇上头坐着的裴寂爹娘是何模样,她都强行忍住没去乱瞟。
拜完天地,永宁就被送入后堂婚房。
这婚房也是早就布置过的。
无论是那张结结实实的檀木龙凤喜床,还是四周摆着的桌椅板凳、屏风妆台、香炉花瓶,一应搬自公主府。待到明日新婚夫妇入宫觐见时,便会搬回公主府,就放在永宁特地为裴寂修缮的那一座碧梧栖凤堂。
且说这会儿,永宁坐在那张宽敞的龙凤喜床上,一边放下手中那把精致却分量不轻的翠羽镶宝团扇,一边懒洋洋地打量着挂满红绸的喜庆婚房,“这屋舍还算宽敞整洁,住一晚也凑合。”
说着,她又扶了扶脑袋上那沉甸甸的花冠:“这冠实在太重了,反正现下也没人了,快替我摘下来吧。”
“哎哟我的好公主,这冠还不能摘。”
一旁的嬷嬷连忙劝道,“还得等驸马爷回来,行完同牢合卺之礼,才能卸冠洗漱呢。”
永宁闻言,两道细细的黛眉蹙起:“那裴寂何时才会回来?总不能叫我一直戴着这个等他吧。”
嬷嬷听出小公主的不高兴,忙柔了语气:“成婚都是这样的,公主再忍忍。老奴已派人在前院盯着了,宴席一散,立刻就回来通报。”
永宁面露狐疑:“旁人成婚也是这样,新郎官在外头喝酒吃饭,新娘子就在婚房木头似的干杵着?”
嬷嬷悻悻道:“是,都是这样的。”
永宁若有所思般,沉默地低下了头。
嬷嬷以为小公主听了劝,刚要松口气,却见小公主眉心皱了又皱,再次仰起了脸。
这一回,那张雪白脸庞上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定:“我才不管旁人怎样,这凤冠压得头疼,我才不要再戴!”
嬷嬷:“可是……”
“没什么可是,要不然你们现下去将裴寂叫来与我同牢合卺,要不就给我拆了,让我换舒服的衣裙躺一躺,今日一整天可累坏我了。”
永宁边说边看向珠圆、玉润。
两婢跟在永宁身边多年,也知道小公主的脾性,和气的时候那是真的和气,但犟性上来了那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嬷嬷,这里还是由我们来伺候吧。”
珠圆和玉润一个上前替永宁拆冠,一个笑着挽上嬷嬷:“礼数是重要,可咱们主子贵为公主,岂能拿一般人的规矩来委屈她?您老忙了一天也累了,先去隔壁歇歇吧。”
说话间,半拉半送的也将嬷嬷“请”了出去。
没了宫里的嬷嬷看着,永宁顿时自在了许多。
“不过这会儿将发冠拆了,等驸马回来就看不见公主凤冠霞帔的模样了,岂不可惜?”珠圆迟疑着是否下手。
永宁:“没事,反正拜堂时他已经看过了,而且就算没了凤冠霞帔,我一样光彩照人。”
珠圆、玉润:“……”
这样自夸的话,换做旁人定要被骂,但从公主的嘴里说出来,却叫人十分信服。
毕竟公主的美貌,大家有目共睹。
两婢也不再耽误,手脚麻利地替永宁卸去钗环,又抬了热水,伺候她沐浴更衣。
等永宁一身清爽地坐在榻边吃羊肉馎饦时,裴寂也被太子从敬酒的宾客堆里拉了出来。
“今夜洞房花烛,少喝点。”
李承旭看着一袭红袍灼灼的准妹夫,饶是对他的“不识抬举”仍有芥蒂,也摆出三分亲热拍了拍裴寂的肩:“永宁好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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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会儿记得散一散酒气再入内。”
裴寂却从太子那拍在肩头的力道感受到他的告诫。
他敛了情绪,垂首回道:“臣遵命。”
李承旭笑了笑:“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别叫孤的妹妹久等了。”
裴寂没说话,只眉眼压得更低。
李承旭见状,眼底掠过一抹讥诮,却没再说。
他知道裴寂不甘愿,就如当初阿音也不甘愿。
可日子长了,还不是乖乖待在了身边?
反正他有这个能耐,就是不知自家那个傻妹妹有没有这个手段了。
……
明月高悬,遍洒中庭。
前院的喧闹已被隔绝在身后,裴寂却站在婚房门口,迟迟无法迈步。
他以为这三个月,他已经接受了事实。
可当那风流成性的公主就坐在屋内,等着他送上门被“召幸”,他浑身无一处不在抗拒。
想他裴寂,虽家世低微,却从未自轻自贱,苦读数年,一为出人头地,庇护家人不再为恶人欺辱;二为心中抱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天下、为百姓献上此生之学。
至于娶妻成家,不是没想过。只是他想象中的妻子,不求富贵貌美,只要对方品行端正、知书达理,就如父母兄嫂那般,夫妻俩相敬如宾、相携到老,便是人间至幸。
万万没想到,他好不容易取得功名,以为苦尽甘来,半路却杀出一位永宁公主——
饶是公主再如何美貌、再如何贵重,非他所愿,又有何意义?
“驸马,您还是快些进去吧。”
身后的太监等了好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新婚之夜,可不好叫公主久等。”
裴寂知道这太监是太子派来盯着他的。
今日这万年县馆的后院,里里外外都是宫里和公主府的人。
他又有何处可逃?
沉沉吐了口气,裴寂终是抬手,推开了那扇贴着大红喜字的木门。
“拜见驸马。”
宫人们纷纷与裴寂行礼,裴寂面无表情,只大步朝里走去。
待绕过那一座高大华丽的花团锦簇屏风,却见那红烛灿烂的婚床前,并无新娘子端坐等候的身影。
反倒是婚床对面的那张美人榻上,一道娇小的绯红身影正懒洋洋趴着,另有两个锦衣婢子一前一后跪坐旁侧,一个替她捶背,一个替她捏腿,看她那阖眸放松的模样,好不惬意。
“公主,驸马来了。”
珠圆和玉润轻声提醒了一句,也起身朝着这位终于出现的驸马爷行了个礼。
裴寂只淡淡扫过两婢,视线便落向了美人榻上那个仅着绯红亵衣、乌发披散的慵懒小娘子。
虽然早知她放浪形骸、毫不矜持,但新婚夜的第一面,她这般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模样,成何体统?
“裴寂,你可算来啦!”
永宁等得都打瞌睡了,现下见到心心念念的美郎君终于来了,立马激动地起身,不料起得太快,领口松垮处也露出一片肌肤。
明亮烛火下,雪肤细腻,莹白如玉。
裴寂眼皮一跳,连忙低头,后退行礼:“臣裴寂,拜见公主。”
13.【13】
【13】
永宁看着裴寂后退半步的动作,脸上的笑容也顿了下。
他是很紧张吗?
还是,很怕她?
不过她长得可爱又漂亮,说话也笑眯眯的,应该不可怕吧?
嗯,那他就是紧张了!
“你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永宁坐在榻边,这会儿没有阿兄管束着,她也能够大大方方盯着裴寂看了。
可惜眼前之人一直低着头,且一直与她始终保持着距离,叫她看得不够分明。
略作思忖,永宁吩咐:“珠圆,玉润,你们都先下去。”
珠圆和玉润皆是一怔。
她们知道公主一直心心念念与驸马相处,但是:“公主,还有礼数未完呢。”
永宁这才想起还要合卺同牢,不禁小声嘀咕:“成婚还真是麻烦,下次再也不成了。”
咕哝过后,她又很快换做一副笑模样,起身走向裴寂:“来吧,咱们将礼数全了。”
只是那抬起的手,还没碰到男人的袖角,就被对方后退避开。
永宁的手抓了个空。
珠圆和玉润见状,都变了脸色,刚要呵斥,又克制住。
毕竟裴寂并非公主府的那些宠儿,而是正儿八经的新科进士、皇室驸马。
裴寂自也感受到周遭的静谧,薄唇轻抿了抿,他抬手示意:“公主先请。”
永宁虽被躲开了,却也没生气,只当裴寂面皮太薄,生性拘谨。
当初书砚刚来她府中,也是这般拘束寡言,现下不也与她温声细语,笑脸相迎了?
永宁相信日子久了,裴寂也会这般。
于是自顾自走到桌边,示意婢女倒酒分肉。
裴寂在旁静静站着,见肉已片好,酒也满上,方才上前。
刚要入座,便听少女清灵的嗓音响起:“要喝交杯酒呢,你坐的那么远,咱们如何喝?”
裴寂微顿,循声看去,便对上一双烛火下那双熠熠生辉的明眸。
打从琼林宴上见到的第一面,裴寂便知永宁公主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
而此刻,这般近距离的相对,她卸去珠钗,洗尽铅华,无论是那一头乌黑丰茂的绸缎长发,还是那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肌肤,亦或是那双比宝石还要璀璨的乌眸,无一处不显露她的天生丽质。
不过也就看怔了一瞬,想到这张美丽皮囊下的放纵荒唐,裴寂立刻肃容,目不斜视地坐在了永宁身旁。
“良时吉日,请公主驸马行同牢礼!”一旁的礼官高声唱喏。
永宁先拿牙箸夹了块肉,送入嘴里嚼了嚼。
这肉是在宗庙前供奉过的咸肉,味道并不好,但过了一道仪式,便有祖宗保佑之意。
是以永宁虽不爱吃,也还是皱着眉,咽了下去。
裴寂幼时家贫,从不挑食。
只是嘴里咀嚼咸肉时,脑中不禁想到“同牢之礼”意味着夫妻至此同食而居,患难与共。
而眼前这娇生惯养、吃一口咸肉都皱眉的小公主,真的会是那个与他患难与共、携手终身的人么?
一时间,咸肉吃出了几分苦味。
待到同饮合卺酒,明明美酒甘甜醇香,可裴寂看着小公主盯着他脸庞的灼灼目光,只觉喉中酸涩,如芒刺背。
“合卺而醑,夫妇合体。甘苦与共,福寿绵长!礼毕——”
礼官躬身,满脸恭敬:“公主若无其他吩咐,奴婢等先行告退。”
永宁早就想与裴寂单独相处了,弯眸应道:“退下吧。”
屋内众人自是不敢耽误新人的洞房花烛,纷纷屈膝退下。
珠圆还有些不放心,一脸戒备地望着那身形高大的红袍郎君,欲言又止。
只不等她开口,就被玉润拽了出去。
直到出了婚房,玉润才撒开她的胳膊,睇她:“我知道你担心公主,可你也别忘了咱们是什么身份,驸马又是什么身份?哪里就轮到做奴婢的对主子指手画脚?”
珠圆不服,小声嘀咕:“我才不认他是我的主子,我珠圆这辈子只有公主一个主子。谁敢对公主不敬,我便与他拼命!”
玉润叹道:“知道你忠心,但不管你认不认,他已经是咱们公主的夫君了。至于公主与他如何相处,又相处的如何,都不是咱们能左右的……”
珠圆也知道这个理,却仍有顾虑:“外面都传公主贪花好色,夜夜笙歌,却不知公主尚未尝过人事,万一待会儿驸马他……他要对公主不敬,会不会吓着公主?”
玉润也懒得纠正珠圆口中的“不敬”是“夫妻人伦”,只宽慰道:“昨夜嬷嬷已经教过公主了,应当无妨。”
稍顿,又道:“若实在不放心,你我轮换守着,随时待命。”
珠圆觉得可行,便定下轮换值夜之事。
红烛明媚的婚房内,永宁不知两婢的担忧,她只坐在桌边,双手托腮,笑眸弯弯地望着眼前的如玉郎君:“果然只要人长得好看,无论是穿红袍还是青衫,都很好看呢。”
裴寂见下人一走,她就本性暴露,出言调戏,脸色不禁沉下,“还请公主自重。”
永宁不解:“我哪里不自重了?”
裴寂以为她在装傻,抿唇不语。
“哎呀,你别再拘谨了,现下就你我在这,又没有旁人。”
永宁边说边扯过月牙凳,朝他那边挪去:“虽然我是公主,但我的脾气却很……”
一个“好”字还没出口,裴寂猛然起身,朝旁连退了两步。
方才还算亲近的距离,瞬间又拉开一大段。
永宁愣怔,有些迷茫地看着烛光下那一袭灼艳喜服,俊美无俦的青年:“裴郎,你这是做什么?”
裴寂听得这一声“裴郎”,脊背一僵。
他与她满打满算,今日也不过第三次见面,她却唤得如此亲密顺口。
也不知从前不知唤过多少个“情郎”,才有如今这般的娴熟自然。
“公主恕罪,但有些话,臣不得不说明。”
裴寂肃着面庞,抬袖与永宁挹礼:“臣虽出身微鄙,却从未有过高攀之念,苦读数年,也只想靠自身本事谋得一官半职,为朝廷效力。承蒙公主青睐,愿下降为妻,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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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惶恐,本想亲自与陛下陈情明志,可惜人微言轻,入宫无门,以致今日,再无转圜。”
稍顿,他看向永宁,沉静的语气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凉薄:“圣命不可违,但殿下应当清楚,臣于驸马之位并无半分眷恋,对您更无情意可言。”
“且臣生性愚钝、了无情趣,怕是也无法讨公主欢心。未免臣笨嘴拙舌,惹公主不快,臣自请分居两处,互不干扰。您府中那些男宠尽可养着,日后无论您如何寻欢作乐,臣也绝不干预,公主以为如何?”
裴寂觉着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毕竟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与别人不清不楚。
公主便是再跋扈,应当也能看出他的“诚意”。
未曾想这番剖白说完许久,桌边的红衣少女却是托着腮帮子,盯着他半晌不说话。
裴寂眉头微蹙:“公主?”
永宁:“好好好,你先别说话。”
裴寂:“……?”
永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而后一本正经地眨了眨眼:“果然,你还是不说话的样子更好看。”
裴寂:“……”
她脑中除了男色,就没有别的?
胸间诸般情绪翻涌了两息,裴寂闭了闭眼,再次睁开,语气愈发肃穆:“臣方才所言,公主可有在听?”
“听了听了。”
永宁点点头:“你说蒙我青睐,觉得惶恐,想和我两处分居,随便我和旁人玩乐也不干预,是吧?”
裴寂一噎。
有这么个意思,但也不全是这意思。
刚要强调重点是“两地分居、互不干扰”,便见小公主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过你不用觉着受之有愧啦,你能长得这么好看也是一种本事,要知道这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至于你觉得你嘴笨,无法讨我欢喜,想与我分居,那就更不必了。我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人,你虽嘴笨性冷,但只要老老实实听我的吩咐,我也会一直待你好的。”
裴寂沉默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他们是否在说同一种语言。
若非语言不通,如何能鸡同鸭讲至此?
他试图从眼前之人的脸上寻到一丝装傻充愣的痕迹,可对方眉眼弯弯,神态自然,丝毫不觉得她的理解有何不对。
“公主,臣并非此意……”
“我知道,我知道。”
永宁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已经很晚了,我累到现在,早就想睡了,你应当也累了吧?”
裴寂默了默,到底还是嗯了声。
“那咱们安歇吧。”
永宁的视线从男人俊美白皙的脸庞,缓缓落向他那颀长挺拔的身躯上:“你来之前沐浴了么?若是没有,便去沐浴吧,珠圆她们会给你准备我喜欢的花露,保管叫你香喷喷的。”
这暧昧又直白的话语,叫裴寂心下五味杂陈。
他知道他不该胡思乱想,可她这轻挑态度,实在无法叫他不胡思乱想——
在他之前,她到底召幸过多少人,方才这般坦然自若,轻车熟路?
14.【14】
【14】
无论裴寂作何想法,沐浴这事必不可免。
只是宫人们备上的玫瑰花露,他只打开闻了闻,并未使用。
公主或许将他视作男宠之流,他却不可自甘堕落,与那等以色侍人的优伶面首为伍。
这大抵是裴寂此生最漫长的一次沐浴。
直到门外的太监催促了三遍,他方才起身,拭身穿衣。
大红婚房里,那两根摆在窗台上的龙凤喜烛已经积攒了厚厚一层烛泪。
永宁抱着喜上眉梢的妆花锦枕头,没骨头似的趴在在床上,两只眼皮都在打架。
珠圆在旁看着心疼,劝道:“公主别等了,干脆先睡了吧。”
永宁强撑着精神,迷迷糊糊道:“不行,我盼了这么久,就是想他抱着我睡。如今好不容易将人弄了回来,怎好功亏一篑?”
珠圆:“……”
她实在不明白自家公主为何对这位裴驸马这般偏爱。
且之前那些美人入府,公主从未想过要他们陪睡
难道这就是世人常说的一见倾心?
好在再三催促下,门外终于响起驸马回来的动静。
珠圆不忍再耽误公主的良宵,匆匆行了个礼,就带着屋内众人退下。
一时间,婚房内又只剩下新婚夫妇。
那大红绣并蒂莲花的轻纱幔帐已经放下半边,永宁躺在宽敞的龙凤喜床里,见到来人,并未起身,只是抬手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懒洋洋的语调似埋怨又是撒娇:“你可算回来了,我等得都快睡着了。”
说着,还贴心地往里躺了些,又伸手拍了拍空出来的床榻:“过来吧。”
裴寂:“……”
什么新婚夜的娇羞、矜持、紧张,在她身上是半分瞧不见。
有的只有让男人陪她睡觉的直白。
“你还愣着做什么?”
见裴寂还是站在离床十步之遥的地方,永宁不禁疑惑:“忙碌了一日,难道你不累么?”
裴寂是人,当然也累。
但要他和一个毫无感情、堪称陌生的女子同床共枕,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
“公主若是累了,先歇息罢。”
裴寂尽量不去看床上那亵衣单薄、玉懒花娇的小娘子,偏过脸道:“臣有夜读的习惯,想再去侧间看会儿书。”
“裴寂!”
永宁是脾气好,又不是傻:“这大晚上的,你看什么书?再说了,你都考上探花了,还这般用功作甚。”
她撂下手中的绣花枕头,腮帮子气鼓鼓地坐了起来:“我不管,你快点上来陪我睡觉,不然……不然……”
永宁很少威胁人,因为几乎无人敢不听她的话。
再加上幼年她与人起矛盾时,嚷嚷着要砍那人的脑袋,一向温柔的阿娘难得板起面孔教导她:“你虽贵为嫡公主,却也要讲道理,怎可以强权压人。若传扬出去,百姓们都得说你是个坏公主、恶小孩。难道我们小月儿要做个坏公主吗?”
她当时十分惭愧,忙摇头道:“月儿不要做坏公主,要像阿娘一样,做个人人夸赞的好公主!”
当好公主,就不能随便威胁人,更不能以强权压人。
永宁和昭武帝一样,都很听懿德皇后的话。
于是她咬了咬唇,将喉咙里威胁的话语吞了下去,只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裴寂:“嬷嬷说了,你我结为夫妻,就得互敬互爱,以礼相待……对,新婚之夜还得行周公之礼。那周公之礼是要抱着做的,你若不过来抱我,就是……就是无礼!”
永宁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下巴也抬得越高:“你不是读书人么,读书人岂可无礼?还是说,你不知道周公之礼?”
“若不知道,我也可以教你,不过……”
不过他可以抱她,可以亲她,但就是不许用针扎她。
她才不要变成临川姐姐那样吓煞人的大肚子!
裴寂原以为这位小公主会说出什么“若敢抗命,诛你全家”之言,未曾想她七扯八扯一通,竟扯到了周公之礼,还毫无羞耻的说要教他。
或许她的实践经验丰富,可他也不至于愚钝到要她教这些。
“公主,臣已说过,臣对你并无情意……”
“没情意就没情意,抱着睡觉而已,要什么情意。”
永宁觉着这个裴寂实在有些磨唧,好好一个美人,为何偏长了一张爱饶舌的嘴?
或许当初她就不该求到阿耶面前,而是直接命人将他打晕,绑进公主府?
这邪恶的念头一起,永宁赶紧打消。
不行不行,那她不就真成了个强抢良家的坏公主了?
罪过罪过。
可有什么办法能叫裴寂少些废话,心甘情愿陪她睡觉呢?
永宁皱着小脸,陷入沉思。
裴寂见公主这副蹙眉不悦的模样,也知对方的耐心怕是已然耗尽,若继续僵持,无论是她大发雷霆,亦或是明日一早告去圣人面前,都于他不利。
罢了,她费尽心思聘他为驸马,不就是看中他这副皮囊?
既然这清白之身注定留不住,早一日晚一日,也没区别。
袍袖中的长指握了又握,裴寂终是沉下一口气,视死如归地走向那张喜榻。
永宁见他走了过来,又惊又喜:“裴郎?”
裴寂还是不适应这个腻歪的称呼。
他走到床边坐下,道:“臣字无思,公主唤臣裴寂,或是裴无思皆可。”
“裴……无思?”
永宁眨眨眼,盯着男人棱角分明的冷白侧颜,又轻轻唤了遍:“裴无思?”
裴寂抿唇:“臣在。”
永宁:“你这个字倒是不错,不过你为何不喜欢我唤你裴郎,这称呼不是更亲切么?我府中的美人儿可巴不得我这般唤他们呢。”
裴寂:“……”
答案不就摆在谜面上,她是真不懂还是有意讥讽?
“裴无思听着更加习惯。”裴寂如是道,并不愿过多解释。
永宁倒也没追问。
她是个大度开明的好公主,一个称呼而已,随他去吧。
“行,那以后我就唤你裴无思了。”
永宁并不打算与裴寂交换姓名,她只再次拍了拍床榻:“快脱了衣衫睡觉罢。”
裴寂闻言,神色复杂地看了永宁一眼。
虽然早知人不可貌相,但他实在难以相信一个拥有如此清澈眼眸的少女,竟有这样一个好色风流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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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
强行压下心底那阵古怪的割裂感,他道:“臣愚笨,恐怕无法服侍好公主。”
永宁嗐了声:“没事,我很好伺候的。不信明儿个你去公主府打听一遍,我从不磋磨人。”
裴寂:“……”
她还真是半点不遮掩了。
也是,她贵为公主,风流天下闻,又有何好遮掩?
想到此处,裴寂眸色愈发淡漠,面无表情地抬手解了外袍,又面无表情地躺下。
既然她经验丰富,那便由她去罢。
但想叫他像那些面首一般,主动献媚取悦于她,恕他万难从命。
永宁眼看着裴寂脱了绯色外袍躺上床,又看着他规规矩矩平躺着一动不动……
虽然他这个样子也很俊朗,但……他不会就这样睡了吧?
那怎么能行?!
永宁刚想将人叫醒,转念又想到他那句“臣愚笨,恐怕无法服侍好公主”。
所以他这般严阵以待的模样,是因为不知如何服侍她?
原来学识渊博的新科探花,竟不知道周公之礼该怎么做!
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般,永宁讶异地张了张嘴。
但出于礼貌,她并没有问——
不然显得裴寂很像笨蛋。
永宁耸耸肩,没办法,她那就当一回夫子,教教他吧。
不过在那之前,她推了下床边的男人:“裴无思,你把幔帐放下吧。”
裴寂眼睫微动,默了两息,还是起身,将另一半绯色幔帐从金钩取下。
婚床内霎时暗了不少,待他转身,便见小公主也躺了下来。
侧躺着,乖乖的,只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眸子清凌凌地望着他:“快躺下吧。”
裴寂微怔,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却并未多想,只收回目光,沉默地重新躺下。
床帷间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俩人交错的呼吸声。
裴寂尽量忽略帐中那盈盈弥漫的玫瑰花香,只当自己是一棵树,一丛草,一块石头。
无情无欲,不为外物所动。
直到他的手臂就被一只温热的柔荑握住。
裴寂下意识要推开。
只是不等他有所动作,那人将他的胳膊抬起,而后像只灵活小猫儿般,“咻”地钻进了怀里。
仿若一团散发着玫瑰香气的绵绵云朵闯进了胸膛,那陌生又亲密的触感,叫裴寂呼吸一滞。
待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身躯紧绷如铁,长臂也抗拒地伸得笔直。
“你别这么紧张啦,放松点。”
永宁拍了拍男人僵硬的背,又如昨夜抱着太子妃睡觉一般,将脑袋亲昵地埋入男人的胸口——
可惜裴寂的胸膛硬邦邦的,远不如嫂嫂、或是画砚的胸前柔软。
不过裴寂的腰,却是出乎意料的窄劲儿。
虽没有女子的柔软,但线条清晰,摸着还怪有意思的。
只是不等永宁多摸两把,手腕便被一只大掌牢牢叩住。
永宁微怔,诧异抬眼。
昏暗的绯红光线下,她看到男人紧拧的眉、瞧不清情绪的眸,一同传来的还有他微微沉哑的嗓音:“公主就这般急不可耐?”
15.【15】
【15】
急不可耐?
永宁没明白:“我急什么了?”
理直气壮的反问,叫裴寂心下冷嗤。
若非他及时阻拦,她的手都快探去那了,她却还在这与他装无辜。
“你松开我。”
永宁的手腕被叩得不舒服,挣了两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是我挠到你的痒痒肉了吗?若是这样,那我不摸了。”
裴寂见她仍在装傻,更觉可笑。
倒也没再叩她的手,左右……总有这么一遭的。
他重新闭上眼,破罐子破摔,且由她去。
未曾想怀中之人却搂着他的腰,脑袋贴在他的怀里,之后再无其他动作。
是在欲擒故纵?
还是在等他主动?
若是前者,他静待其变。
若是后者,他绝无可能。
裴寂屏息凝神,一边默念清心咒,一边闭塞感官,尽量忽视那源源不断涌入鼻尖的玫瑰清香,以及怀中散发着融融热意的娇软身躯。
幔帐间一时越发静了,可这静谧并未持续太久,便响起一阵轻柔的小呼噜声。
裴寂一开始还以为是他的错觉,可借着透过幔帐的绯光看去,怀中之人双眸紧阖,气息起伏,可不是睡得正香。
裴寂:“……”
明明他都已经认命,躺在床上默认她为所欲为,她竟然睡着了?
那她方才对他又抱又摸,是何意思?
而他的警惕与戒备,又成了什么?
夏夜漫漫,万籁俱静。
裴寂躺在床上,盯着昏暗不明的绣花床帐,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唐和无力。
良久,困意终于袭来。
只是睡了没一会儿,身上陡然一凉。
他顿生警惕,睁眼一看,原来是怀中之人踢了被子。
裴寂:“……”
堂堂公主,半夜睡觉还踢被子。
腹诽归腹诽,到底还是皱着眉头,将锦被扯了回来,重新给人盖上。
只是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被子又被踢开。
裴寂额心跳了跳,强撑着困意,再盖。
这般反反复复,一整夜过去,裴寂已记不清他盖了多少回被子。
他只知最后一次睡过去时,脑中唯剩一个念头——
分居,定要分居。
**
相较于裴寂的一夜忙碌,永宁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醒来,她刚要像往常一样,张开双臂伸个大大的懒腰,便感觉到身旁那不可忽视的存在。
待看清那张近在咫尺的白皙面庞,永宁才后知后觉记起来昨日她成婚了,而躺在她身侧的这个男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盼了许久的驸马。
怪不得她昨夜睡得那么好呢,原来是有他陪着。
永宁不禁弯了眼眸。
待意识到这会儿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欣赏他的脸,更是心花怒放。
她怕将裴寂吵醒,只悄悄地仰起脑袋,视线也如羽毛般,悄悄地落在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庞上。
裴寂长得是真好。
睫毛浓密,鼻梁高挺,哪怕这样仰躺着,面部皮肉也紧贴着骨头,侧脸线条更是精致得宛若玉石雕刻,但最叫永宁喜欢的,莫过于他眼下的那颗墨色小痣。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如幼年躺在阿娘怀中的角度一模一样。
男人的怀抱虽不如阿娘的柔软,却像记忆中一样的温暖。
这种久违的幸福感,让永宁的目光也变得愈发痴迷。
“真好……”
她轻轻呢喃:“以后就这样,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
裴寂一整夜都处于紧绷戒备的状态,身体已然十分疲累,但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还是让他强行清醒过来。
果然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双清润乌黑的大眼睛。
“你可算醒了呀?”
那双大眼睛的主人笑道:“我以为我已经够能睡了,没想到你比我还能睡呢。”
刹那间,昨夜的种种记忆也涌入裴寂的脑中。
她一次次踢被子,他一次次盖被子。
最后他是如何睡过去,他已记不分明——
但导致他一夜折腾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裴寂已不想再做任何表情,只淡漠地偏过脸庞,一边抽出被永宁压在脖子下的手:“公主既然已经醒了,便起身罢。”
“不着急,玉润她们还没来催,咱们可以再躺会儿。”
永宁说着,又往裴寂怀里凑去,还拿脸蹭了蹭他的胸膛:“你身上怎么没有玫瑰花的香味?他们没给你准备花露吗?”
昨晚她困得厉害,一抱住他就如吃了安神茶般睡死过去,完全没注意到这些。
直到这会儿闲了下来,才发现男人身上并无花香,而是一种冗杂着墨香和青草香的清新味道。
裴寂不防她陡然凑近,刚要推开,身子的反应却叫他僵住。
二十一岁的年轻男人,正是气血方刚时,晨起不可避免会有些状态。
平日里他独眠,闭眼缓一阵儿就过去了。
可今日,他怀中躺着个娇绵绵、香馥馥的小娘子——
哪怕知道这是正常反应,还是不可避免地尴尬。
“多谢公主美意。”
裴寂一把按住那在怀里嗅来嗅去的小公主,嗓音喑哑,面色却愈发严肃:“只是臣清简惯了,用不来那些华贵馥郁之物。”
“啊?可是玫瑰花露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永宁仰着头,眉眼间透露出可惜以及一丝不死心:“你从前不习惯,没准多用用就习惯了呢。这玫瑰花露可是波斯国来的珍品,西市每年也只卖一百瓶呢!”
为了叫裴寂知道这可是难得的好物,永宁撑着男人的胸膛,将自个儿的脑袋往他鼻下送去:“不信你闻闻我,香不香?”
同床共枕了一夜,帐中早已盈满了那馥郁清甜的玫瑰花香。
这会儿永宁又凑得这么近,甜腻花香混着少女身上的温热体香,直直冲入裴寂的鼻端,再加之那只牢牢压在胸膛上的柔软手臂……
一时间气血上涌,帐中也好似越发闷热。
“还请公主自重。
裴寂蹙眉,伸手去推,可少女身躯几乎无一处不软。
他只推了一下,便迅速收回,只以臂弯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永宁被他的长臂抵开,脸上满是不理解。
这人好奇怪。
她只是想要让他闻闻玫瑰花香,和自重有什么关系?
“你还没回答,这花露到底香不香呢?”
“……香。”
裴寂只想赶紧答完,好叫她不再纠缠。
但永宁并不知道身旁的男子正处于一个尴尬的状态,她只觉得晨光正好,时辰尚早,她还想抱着他再赖一会儿床。
“裴无思,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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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直躲我呢?”
永宁试图去扒拉那条横在两人之间的手臂:“我身上又没有刺,难道会扎着你不成?”
裴寂无法回答。
他只知道这样下去,那状态将会愈演愈烈。
“公主可听闻调息养颜之法?”裴寂忽然开口。
“啊?这是什么。”
“是臣之前在一本古书上学到的秘法,据说每日晨起照做,有永葆青春之效用。”
虽然接触的不多,裴寂也看出这位永宁殿下是个爱美之人,他只照着书上说的养气之法教导她:“公主若感兴趣,臣可以教你秘法口诀。”
永宁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又听裴寂有美容养颜秘法,自是来了兴趣:“快说快说!”
裴寂:“公主请先起身,盘腿而坐。”
永宁不大愿意起床。
裴寂:“难道公主不想青春永驻?”
永宁当然是想的。
她看了看裴寂,见男人眸光沉静,一脸正色,倒也不疑有他——
毕竟裴寂可是新科第三。
永宁虽没考过科举,却也知道能考上的举子都是天南地北各地的俊才,尤其前三名,那可是未来的宰辅之才,得是顶顶的聪明,顶顶的博学!
他教的办法,一定管用。
于是永宁照着裴寂说的,从被窝起身,盘腿坐下。
“然后呢?”她问道。
“闭上双眼。”
“闭眼?”
裴寂嗯了声:“闭上眼,气沉丹田,先做九九八十一个深呼吸。”
永宁蹙了蹙眉,但看裴寂一脸肃正,还是闭眼照做。
她深深做了一个呼吸,问:“这样吗?”
耳畔响起男人低低的声音:“对。”
永宁便继续第二个深呼吸。
忽然,一阵衣料簌簌声响起,永宁刚要睁眼,却听男人肃声道:“不可睁眼。”
永宁一怔:“为何?”
“古籍记载,此秘方一旦开始,就得做满九九八十一个呼吸,若是中途睁眼,心神不宁,必然遭到反噬,不但无法驻颜,反会毁容。”
“什么!?”
永宁顿时急了:“那你怎么不早说!”
“现下说也不迟,只要公主牢记,不要睁眼。”
裴寂道:“公主继续呼吸吐纳罢。”
永宁最是爱美,决不允许一点毁容的可能存在,于是也只得按捺性子,老老实实深呼吸。
裴寂掩着锦被起身,见眼前之人乖乖闭着眼睛的认真模样,眸光一时有些复杂。
这位公主殿下虽然和传言里说的那样风流好色,但又不全然如传言那般。
就譬如这种哄小孩的鬼话,她竟真的信了。
裴寂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却也没再耽误,掀被下床,又扯过衣架挂着的长袍,迅速披上。
“裴寂,你是起来了吗?”
身后传来的清脆询问,叫裴寂脚步一顿。
他仍背对着床:“是,臣先行洗漱,公主继续,切莫分心。”
说罢,快步朝净房走去。
永宁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底有些郁闷。
她隐隐约约觉得这所谓的“美容秘法”是裴寂编出来唬她的?
但她没有证据。
且现下已经练了个开头,若真的半途而废,她又怕真的毁容——
也只能强压下心底的怀疑,凝神静气,继续呼吸。
16.【16】
【16】
等永宁做完那九九八十一个深呼吸时,已经是一刻钟以后。
她睁开眼,婚房里早就不见了人。
等她连唤两声“裴无思”,进来的却是玉润。
“驸马去侧间洗漱了。”
玉润边挽起大红幔帐,边打量着床榻里的情况,看那被褥的凌乱程度,似是睡在了一块儿,但并未真正行事。
再看自家主子那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的模样,一看便知昨晚睡了个饱。
玉润先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随后又皱起眉头:“公主昨夜和驸马……未行周公之礼?”
永宁:“行了呀。”
玉润:“……?”
永宁:“我们抱着睡了一晚上,连早上起来都抱着呢。”
玉润:“就…就这样?”
永宁:“不然呢?”
玉润:“……”
宫里嬷嬷到底有没有好好教公主?
转念一想,便是公主不知道如何行礼,驸马作为一个已及冠的青年男子,美人在怀,应当也知道该如何圆房吧?
是驸马不敢冒犯公主?
亦或是……驸马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诸般猜测在脑中闪过,玉润忧心忡忡。
永宁则没想那么多,因着做完那九九八十一个深呼吸后,她就格外的饿。
“快些伺候我梳妆吧,待会儿用完早膳,我和裴寂还得入宫拜见阿耶,可不好迟了。”
嬷嬷教的那些大婚规矩,她可是有好好记着呢。
玉润得了吩咐,当即伺候着小公主起身洗漱。
只是在菱花镜前给小公主挽起妇人髻时,玉润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些昨夜洞房的细节。
珠圆玉润皆是懿德皇后替永宁选的大宫女,是以永宁打小就与她们亲密,几乎无话不谈。
现下听玉润问起,永宁也不隐瞒,如实将昨夜的情况说了。
待听得公主和驸马真的就抱着睡了一晚上,玉润哽住了。
“公主,行房并非是如此……”
“你是想说,还得脱光了衣服,被针扎对吧?”
镜子里的小公主面露难色,耷拉着柳眉叹道:“可是我真的不想被针扎啊,而且那个东西那么丑,看起来就吓人。”
她简直无法理解,为何男人长得那么好,衣袍下却要长那么个丑东西,简直是画蛇添足、一大败笔。
玉润:“但那是夫妻必须要做的事,是天地人伦……”
“我才不管。”
樱唇撇了撇,永宁哼道:“我费这么大的劲儿,就是想要裴寂陪我睡觉,现下目的达成,不就好了吗?为什么非得要我被针扎,还要变成大肚子……”
“你昨日没看见临川姐姐的肚子吗,那样大!裙腰都被撑得那样高!而且她走一小会儿路,都喘得那样厉害……看起来辛苦极了,她昨天对我阴阳怪气,我都没忍心气回去。”
永宁觉得她真是个很大度的妹妹了。
反正她才不要变成临川那样。
她今年夏天还做了十八条新裙子没穿呢!
玉润知道自家主子最是爱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再劝。
何况她和珠圆私心里也不愿意公主这么早圆房,毕竟公主去年冬至才及笄,还是个才长大的小娘子呢!
不多时,永宁就在玉润的巧手下梳妆完毕。
只是看着镜中梳着妇人髻的自己,永宁左照照右看看,又忍不住朝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
玉润被自家主子可爱到,忍俊不禁,“公主这是做什么?”
“感觉好神奇啊,明明只是改换了一个发髻,却变了个人儿似的。”
永宁说着,仰头挺胸,双手齐齐放在身前,轻咳道:“你看,我这样像不像我阿娘?”
玉润怔了怔,再看眼前故作端庄姿态的小公主,心下一阵酸涩。
虽说宫里人人都怀念懿德皇后,可玉润可以保证,天底下恐怕没有比小公主更想念皇后的了。
“像,当然像。”
玉润忍着鼻酸,笑道:“公主是皇后亲生的,自然最像她。”
怕勾起公主的伤怀,玉润连忙岔开话题:“公主饿了吧?先用膳吧,驸马的家人半个时辰前就等着给您请安呢。”
“啊?他们已经来了?”
“是,还算是懂规矩。”
玉润替小公主捋了捋腰间的红色丝绦:“不过他们到底是夫家长辈,咱们也不好叫人等太久。”
不同于寻常女子嫁人,次日要给夫家长辈请安敬茶。
公主贵为帝女,为尊、为主,而驸马一家虽是长辈,身份上却是臣、是仆。
是以驸马家人每次见到公主,得先向公主行礼,公主若愿意给夫家几分面子,便回以晚辈礼。若与夫家不和,便只以君臣之礼受之便是,不必给多少好脸色。
经过昨夜,永宁对裴寂的印象还挺好的——
尽管驸马磨磨唧唧、饶舌、还别扭,但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她便不与他计较了。
“你去问问他们用膳了没?”
永宁时刻谨记要做个友善和气的好公主,轻声道:“若还没有,就与我一道吃吧。”
玉润闻言,只觉自家公主太善了。
驸马那一家村汉,放在从前给公主提鞋都不够格,现下却有幸与公主一席用膳——
也是草窝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若非裴驸马生了一张好脸,那裴家人哪有资格进京,又哪有机会被封作安乐伯,住进长安的宅子,还得了一位天仙似的儿媳妇。
有这想法的,不止玉润一人。
待听到公主请他们一道用膳,早已候在外厅的裴家人也惶恐不已。
“这…这……公主实在太客气了!”
裴寂之母孟氏手足无措地从椅子上站起,她就是青阳镇里一个秀才之女,饶是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在镇子上的妇人里算是个有点学问的妇人,到了这锦绣繁华的长安,那压根算不得什么。
如今见公主儿媳妇要和他们一起吃饭,孟氏生怕自己礼数不周,惹了公主厌弃。
与孟氏同样的担心的,还有裴寂的嫂子,去岁刚嫁进裴家的祁云娘。
她和裴家人是同一个镇子的,还没嫁进裴家时,她就听人说过南门裴家两兄弟一个赛一个的俊,老大威武健壮,身手矫健,是十里八方最好的猎户。而老二俊秀如玉,天资聪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日后必有大造化。
祁云娘也觉得小叔子生得仙人一般,读书又有出息,待到了长安,定能有一番大造化——
只是当金吾卫带着小叔子中了探花,又被点了驸马的喜讯到了家门口,并催促他们一家快些收拾包袱进京参加婚宴时,她仍如被金饼子砸到脑袋般晕晕乎乎,完全不敢相信这天大的造化竟然真的到了裴家!
她祁云娘,一个药农之女,竟和当今公主做了妯娌。
她做梦都不敢这样梦。
而现下,公主弟妹还要请他们一道用饭。
祁云娘的手忍不住地发抖,脸色发白地看向自家夫君裴容:“容哥,我其实不是很饿……”
裴容知道自己妻子一向胆小,大掌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别怕,先听听爹娘怎么说。”
祁云娘点点头,小心翼翼看向公婆。
裴寂之父裴诚和孟氏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将视线齐齐转向了静坐一旁的裴寂:“无思,你说呢?”
次子是家中最有出息的,且公主是他的媳妇儿,他应当更了解公主的想法?
早已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的裴寂,迎着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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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忐忑不安的目光,静了两息,与玉润道:“多谢公主美意,但家中亲眷长于乡野,礼数不周,恐扰了公主用膳,还是等公主用罢早膳,某再携家人前来问安。”
玉润方才已将裴家众人的反应尽入眼底,心里也有了数。
既然驸马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再多言,福了福身子,便转身复命去了。
直到玉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裴家众人才长松口气。
“没想到公主竟这般平易近人,竟愿意与咱们同席用膳。”
孟氏想到昨日拜堂时,那手持团扇、半掩容貌却依旧看得出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媳,腔子里一颗心还有些飘飘晃晃,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目光忐忑地看向次子:“不过你方才那样说,公主应该不会误会吧?”
裴寂:“误会什么?”
孟氏:“误会咱们拿乔,竟拒绝她的好意。”
裴寂:“……”
他扫过家中众人那一张张或谨慎、或凝重的面庞,又想到去岁兄嫂刚成婚时,全家上下喜气洋洋,笑容满面,两厢一对比,心底也颇不是滋味。
“不会。”
裴寂上前,扶着孟氏重新坐下:“公主性情……和善,只要咱们规矩守礼,以诚相待,便不会有事。”
孟氏听得次子这样说,心下稍安,只是等裴寂要走开,她又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裴寂:“母亲还有吩咐?”
孟氏没说话,只上上下下将自家儿子打量了一遍,见他神色虽然淡淡的,瞧不出情绪,眼下却是透着一层淡淡青色。
去年长子结婚,大家都住在一个小院,夜里烧没烧水,点了几次灯,一清二楚。
但次子成婚在县馆,他们不敢瞎跑,更不敢瞎打听。
昨日夜里孟氏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是担心自家次子读书读傻了,万一在床帷间也木头似的不解风情,没把公主伺候好该怎么办?
如今看着他眼下这淡淡的乌青,孟氏倒是心定三分——
小夫妻鱼水和谐,这姻缘才能长长久久。
裴寂见着自家母亲的打量,只当是她太久没见到他,太过思念。
毕竟父母兄嫂从黔州长途奔波,前日午后才抵达长安,一来之后就忙着婚事,一家人到现在都没能好好坐下来叙旧。
“待忙完这两日,我带你们好好逛一逛长安。”裴寂温声道。
“不着急,我们自己逛也是一样的。”
孟氏道:“倒是你和公主新婚燕尔,你可得多陪陪公主,莫要辜负她对你的青睐,还有圣人对咱们家的恩典。”
裴诚也道:“你母亲说得对,公主下降咱们裴家,可是莫大的荣耀,你切不可怠慢。”
裴寂:“……”
家人刚到长安,尚不知公主在外的名声。
倘若他们要是知道公主府里男宠无数,并不愁无人陪伴献媚,又会作何想法?
裴寂不语,只静坐一旁。
对座的嫂子祁云娘看着小叔子清冷寡言的模样,忍不住凑到裴容身边嘀咕:“能娶到公主可是天大的喜事,可我怎么瞧着二郎毫无欢喜之意?”
裴容读书不行,却是个聪颖敏锐的。这两日他出门溜达了一圈,也知晓了这位永宁公主的名声。
兄弟俩虽差了三岁,他也知晓自家弟弟的心性。
这婚事于旁人或许是从天而降的大馅饼,但对二郎而言则是个搅乱人生的大麻烦。
“晚些我再与你说。”
裴容捏了捏妻子的手,低语道。
祁云娘便也没再问。
又过了两刻钟,厅外终于再次响起脚步声。
那公主身旁的美貌婢子款款而来,面上带着疏离又不失礼数的微笑:“公主已用膳完毕,诸位请随奴婢来吧。”
17.【17】
【17】
正厅内,永宁腰杆笔挺地坐在上座。
因着今日是新婚次日,既要接见驸马家人,还要入宫拜见皇帝,她的装束也格外盛重。
待到裴家五口齐齐入内拜见,便见高居上座的年轻公主,一袭正黄色卷草纹交窬裙,外着一件大红色绣金线的大袖衫,发髻高挽,两边各插一只镶宝梳篦,正中则是一朵碗口大的姚黄牡丹。
那牡丹层层叠叠,色浓娇艳,更衬得小公主云鬓如鸦,肌肤似雪,实乃一等一的国色佳人。
莫说第一次正式得见公主真容的裴家人,就连和永宁共度了一夜的裴寂看到上座的盛装少女,眼神也晃了一瞬。
这般端庄矜贵的模样,与昨夜披头散发的娇慵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你们就是裴无思的家人吧?”
少女清脆的嗓音柔柔地响起,裴家众人才如梦初醒,急忙躬身拜道:“草民裴诚携全家拜见公主殿下,殿下金安万福。”
“不必多礼,往后都是一家人了。
永宁笑了笑,抬手:“来人,看座。”
裴诚和孟氏等人互相对了个眼神,方才小心翼翼起身:“草民等拜谢公主。”
趁着裴家人依次入座的间隙,永宁也挨个打量着他们。
为首那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妇,应当就是裴寂的爷娘了。
只见裴父身量颀长,皮肤白皙,面庞清瘦,留着短须,穿着藏青长袍,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文人风雅
而裴母孟氏生着一张圆脸,五官柔婉端正,难得是这个年纪了,头发乌黑油亮,脸上也半点不见皱纹,气色红润得宛若一个没吃过苦的乡绅太太。
永宁看过两人长相,心底其实有些小小失望。
她原以为能生出裴寂这样丰神俊秀的儿子,父母应该也惊为天人,眼下看来,裴家俩口子虽然年轻时也是俊男美女,但并无裴寂这种鹤立鸡群的惊艳之美。
再看下首那对年轻夫妇,应当就是裴寂的兄嫂了。
男子高大威猛,皮肤黧黑,女子娇小玲珑,眉目清秀,倒是十分般配。
但论容色……
裴寂毫无疑问是裴家最出众的。
这般想着,永宁的视线也下意识飘到了一袭红袍的裴寂身上,嘴角微翘——
还在自己最有眼光,一眼就挑中个最俊的。
每日光是看这张赏心悦目的脸,饭都能多吃两碗。
“公主……”
玉润在旁轻声提醒:“您不说点什么吗?”
永宁回过神,不解:“我要说什么?”
玉润悻悻:“主要是您不开口,他们也不吱声,难道就这样干坐着?”
永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打裴家人入座后,真的都一个个鹌鹑似的,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难道裴家人都像裴寂一样生性腼腆,不爱说话?
可自己要说什么呢?
忽然,永宁想到一事,她将视线投向孟氏,却在开口的时候卡了壳——
她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称呼。
她自然也知道,按照规矩,她和裴寂成婚了,该改口称孟氏为母亲。
可……
在她心里,她永宁的母亲唯有一个。
永宁为难地皱起了眉,而孟氏察觉到公主投来的视线,又见公主那一幅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顿时直沉。
难道是自己哪里失了礼数,惹了公主不快?
孟氏的脸色霎时一阵红一阵白,无措地看向斜对侧的次子。
裴寂见状,也肃了神色,语气倒还是一贯的平静:“公主可是有事吩咐?”
这话一出,永宁的注意力也立刻移到了他的身上。
一时间,孟氏松了口气。
小公主也松了口气,忙道:“并无吩咐,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裴寂:“不知是何事?”
永宁:“如果我没记错,你家中应当还有位祖母,怎的没见到她老人家?”
原来是要问这事。
裴家人都怔了怔,又齐刷刷看向裴寂,明显将他当做家中的话事人。
裴寂倒也心平气和默认这点,答道:“你我婚事仓促,祖母年迈,恐受不住舟车劳顿,便留在了黔州老家,并未入京。”
“原来如此。”
永宁恍然点点头,又有些可惜:“全家人都来了,就她一人留在老家,怪冷清的。”
稍顿,她看向裴寂:“你们之后会把她接来吗?”
这倒是把裴寂问住了。
因着婚事匆忙,他还未与家人商量一下日后安排。
这时,一直小心翼翼的孟氏开了口:“能得公主惦念,是老太太的福气。公主也不必忧心,老太太人虽没来,却叫民妇给您带了一样薄礼,说是给未来孙媳的见面礼。”
孟氏从袖中掏出个盒子,面露赧色:“原想着明日公主去伯府时再拿出来,既然公主问起老太太,现下给您也是一样的。”
永宁一听裴寂的祖母还给她准备了礼物,面露惊喜:“玉润,去拿来。”
玉润应了声是,很快从孟氏手中接过那个并不起眼的红木盒子。
永宁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枚莹润润的白玉镯。
这样的白玉镯,永宁的首饰匣里少说也有二十来个,并不稀奇。
但这到底是长辈送的礼物,永宁还是露出个笑脸:“这玉镯很好,我很喜欢。若有机会见到裴家祖母,我定与她亲自道谢。”
听到公主说喜欢,孟氏长舒口气。
再看公主笑盈盈的娇美模样,孟氏心下惊艳的同时,也忽略了“裴家祖母”这个称呼,满脑子只想着——
天菩萨,不愧是皇帝的女儿,竟真的长得和神龛上的仙女儿一般!
自家那块二木头,真是撞了大运了!
既收了礼物,永宁也顺着话茬,与裴家人寒暄了两句。
饮过小半盏茶,永宁道:“我与裴寂还要入宫拜见阿耶,就不留你们了,改日再与你们慢叙。”
裴家人赶忙起身:“公主先忙,莫要误了正事。”
永宁笑了笑,在玉润和珠圆的搀扶下,缓缓起了身。
经过裴寂身边,她也没催,只道:“我在车上等你。”
话落,便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离了正厅。
“恭送公主——”
待裴家人再次直起身,脸上神情再不是开始那般忐忑,反而多了一丝激动。
孟氏更是上前拍了下裴寂的胳膊,喜孜孜道:“我瞧公主生得天仙儿一般,尤其那一双眼睛笑起来像月牙儿般,看着就招人稀罕,你这小子还当真是命好!”
祁云娘也点头附和:“是啊,没想到公主竟这般和气,半点架子都没有。”
要知道他们县太爷家的女儿,长得不如公主貌美,身份不如公主尊贵,可那两只眼睛都快长到头顶去了。
像公主这样毫无半分跋扈之气的贵人,简直颠覆了她对权贵的印象。
眼见着不过第一面,家里人都对公主赞不绝口,裴寂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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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家里人得知公主的风流韵事后,还能笑得出来,也免得他再费劲儿去宽慰他们。
-
入宫的马车里,永宁正懒洋洋地把玩着那个白玉镯。
一旁的珠圆瞧见了,不禁嘟哝:“比这水头更好的镯子,公主多得是,也亏得他们送的出手。”
玉润蹙眉:“不可胡说。”
珠圆不服:“本来就是嘛。也就是咱们公主脾气好,愿意给他们几分面子说一句喜欢,不然……哎哟,你怎么又掐我。”
珠圆怒瞪着玉润,玉润则是一脸无奈。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永宁垂下手,耸耸肩:“这枚镯子放在宫里算不得什么,可若放在民间却也能算上一样佳品。”
她说着,还将那比白玉还要精致的手,递到了两婢面前:“喏,你们瞧,是不是?”
珠圆、玉润跟在小公主身边多年,自也练就一双识货的慧眼。
这一细看,的确算是佳品,放在市场上少说也值万钱。
“奴婢听说驸马之前穷的都要交不上院舍的赁钱了,家中祖母竟还能拿出上万钱的镯子?”玉润诧异。
珠圆一听这话,也想到了裴家的家境,“这镯子不会是他家祖母变卖家当,特地给公主买的吧?”
永宁不语,只细细摩挲着手中的那枚玉镯。
她隐约觉得这玉的质地和纹路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只是她的镯子太多了,白玉的、碧玉的、翡翠的、玛瑙的、萤石的、琉璃的、水晶的、鎏金镶宝的……满满当当能堆一整个檀木红漆匣子,一时半会儿也记不起和哪只相似。
这时,马车外响起长福的通禀声:“公主,驸马来了。”
永宁轻轻应了声。
珠圆、玉润两婢则是对视一眼,很是自觉地下了车。
不一会儿,车帘掀开。
一袭红袍的驸马俯身入内,待看到车内奢华宽敞的装饰,眸光微动。
而坐在车内更显得华贵雍容的小公主正晃着她雪白胳膊上的玉镯,眼角弯弯朝他道:“裴无思,你看我戴这个好不好看?”
眼睛好似被那水葱般的白胳膊晃了一下。
只一眼,裴寂便垂下眸,“嗯。”
“你就嗯一声啊?”
永宁蹙眉:“这么敷衍。”
裴寂挨着门边坐下:“臣笨嘴拙舌,还请公主恕罪。”
永宁却是哼哼道:“你若笨嘴拙舌,殿试的策论对答是如何过的?我阿耶虽然也喜欢漂亮的人,但他不像我那般只看脸,既能将你点为第三,说明你是有真才实学,口舌必定也伶俐。”
裴寂闻言,不禁抬头朝着面前的小公主投去一眼。
永宁见他在看她,得意挑挑眉:“被我说中了吧?”
裴寂:“……”
“不过你为何要这般冷淡敷衍我呢?难道我哪里得罪你了吗,还是说……”
永宁乌眸轻眯,一脸看破一切的严肃。
裴寂心下微沉。
虽然他早已做好和公主夫妻不和,分居而处的准备,但新婚第二日就撕破脸,并非他的预想。
尤其是家人尚在长安,待会儿还得面见陛下。
就在他思忖着或可先假意安抚,拖延一二,一个高髻簪花的小脑袋冷不丁戳到了面前。
霎那间,浓香盈鼻,而那碗口大的姚黄牡丹下,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缓缓抬起,明亮的乌眸里满是清澈的自信:“我知道了!定是我长得太好看了,你害羞,不好意思与我说话,对不对?”
18.【18】
【18】
裴寂沉默了。
永宁眼瞳睁大:“难道你觉得我不漂亮?”
裴寂:“……”
薄唇翕动两下,他想说些什么。
却在对上眼前这张说服力十足的娇靥时,哑口无言。
“好了,别装了,喜欢就喜欢了,又不是什么很丢人的事。再说了,我这么好,喜欢我是人之常情。”
永宁见男人冷白脸庞似是渐渐涨红了几分,嘴角得意翘起,又朝他眨了眨眼,“不过你不必不好意思了,你长得这么好看,我是允许你喜欢我的。”
裴寂:“……”
饶是她的确美貌,可她怎能如此的自信?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将身子往门边避了避,抿唇道:“还请公主坐好,莫要离得这么近。”
永宁见他又是拒绝,也起了叛逆:“如若我偏不坐好,偏要离你这么近呢?”
说着,她还往裴寂身前凑得更近。
香风袭人,裴寂几乎避无可避,他脸庞紧绷着:“公主若非得戏弄于臣,臣只得下车……”
话没说完,马车忽然一个颠簸。
永宁第一反应却并非寻找支撑,而是抬手扶着她的发髻,惊呼:“我的飞鸾髻!”
裴寂眸光骤沉,她是傻吗,这个时候还护什么发髻!
腹诽归腹诽,眼见着小公主就要撞上门框,他终是伸臂一揽,牢牢勾住了那把软腰。
永宁顺着那力道,一屁股跌坐在男人的怀中。
待她怔怔抬起眼,对上的便是裴寂瞧不出情绪的漆黑眼眸:“公主现下可愿意坐好了?”
永宁自知理亏,面颊微烫,一手撑着男人的大腿起身,一边嘟哝道:“坐就坐,这么凶做什么。”
她阿耶都没凶过她呢,这个裴寂,实在大胆!
裴寂看着她拉拉扯扯地从怀里坐到一旁,又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把小镜子,一脸认真地整理着发髻,那种无力感再次袭来。
她脑子里除了男色和爱美,真就没有别的了?
虽说早在成婚之前,他就对这位未来妻子不抱有太多期望,但相处过后,见到她真是个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还是难免失落。
永宁并不知裴寂所想,她一心整理着头顶那朵娇贵的姚黄牡丹。
五月里,正是牡丹芍药开得正盛时。
永宁不爱芍药,她随了她的母后,打小就喜爱国色天香的牡丹,是以每年上林署最好的牡丹,都会第一时间送到她的府上。
如今她头上这朵,便是上林署为了庆贺公主婚仪,特地献上的牡丹花王。
若是还没叫阿耶和阿兄瞧见就摔坏了,永宁恐怕一整个五月的心情都要变得糟糕。
幸好她维护及时,牡丹毫发无损。
待到半个时辰后,昭武帝见到小女儿簪花高髻的盛装模样,也不禁夸道:“今日这朵牡丹簪得极好,与朕的永宁很是相衬。”
永宁笑逐颜开:“是吧,儿也觉得这花好看极了。可见上林署的人用了心,回头儿便派人去给他们发赏。”
昭武帝道:“何须你赏?杨九明——”
御前总管杨九明立刻应声而上:“奴才在。”
昭武帝:“传朕旨意,上林署上下赏钱一贯,那养牡丹的官吏赏钱十贯。”
杨九明躬身领命,又笑容满面地与永宁道:“奴才先替上林署的官吏们叩谢圣人与公主的恩赏了。”
永宁摆摆手:“小事而已。”
杨九明笑着与她福了福身,视线落在公主身边那身形笔挺、不苟言笑的驸马时,笑意不禁微顿,但又很快恢复笑脸,客客气气点头致意。
裴寂并没错过杨九明那一瞬僵凝的笑意。
他自问并未得罪过这位御前大总管……
若非得说哪里起了龃龉,大抵是赐婚圣旨那日,他有拒旨之意——
作为御前大总管,他的态度,便也代表着圣人的态度。
裴寂心头微凛,再看长榻之上,那正与永宁公主闲话家常、宛若寻常民间父女的昭武帝,心下愈发沉坠。
公主能如此骄纵狂悖,便是有圣人的无度宠溺。
得罪公主,便是得罪圣人。
得罪圣人,莫说前程不保,便是人头怕是也难保。
裴寂胸口一时愈发闷堵,清隽眉眼也不觉低垂。
榻边的昭武帝瞧见裴寂这般,还有什么不懂?
虽说这事的确是他们皇室做得不地道,却也没亏待他裴家。
年轻人,就是心太高,气太傲……
不过裴寂若真是个趋炎附势、谄媚攀附的小人,昭武帝也不会选他为探花,更不会放心将女儿嫁给他。
请安过后,昭武帝让永宁和太子夫妇先退下,单独留下了裴寂。
“裴无思,朕知道你对赐婚一事心有芥蒂。”
“臣不敢。”裴寂后退,躬身拜道。
“呵。”
昭武帝轻笑一声:“得了,这里也没外人。朕特特将你留下,便是想告诉你,这会儿你我并非君臣,而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翁婿。”
裴寂敛眸,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昭武帝看着这俊美后生笔挺挺的脊梁,喟叹道:“朕与懿德皇后唯有永宁这么一个爱女,她对你一见倾心,特地求到朕面前,朕为人父,又如何舍得叫她伤心?”
“永宁这孩子,虽是骄纵了些,咳,又有些风流贪色的小癖好,心地却是一等一的单纯良善。她贵为公主,配你应当也不算辱没了吧?”
“臣惶恐。”裴寂连忙挹礼。
“不必惶恐。”
昭武帝抬了抬手:“你往日所作的文章诗赋,朕都一一看过了。你言之有物,胸藏丘壑,洵然有真才实学。尤其论及世家庶族之隙,字字切中要害,鞭辟入里。朕看出来你志存高远,他日定大有作为,但是——”
昭武帝的视线陡然变得幽邃:“朕虽能在一众进士中擢选你为探花,但你应当也清楚,自古寒门出公卿,非赖一朝之功。以你的家世,若循常例按部就班、积年累资,想入中枢、登宰辅,定乾坤、安社稷,需要蹉跎多少春秋?”
“你可耗得起?又可甘愿去耗?”
帝王的凝视宛若不见底的深渊,裴寂一时背脊也紧绷。
半晌,他直起身,挹礼拜道:“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只是臣相信,是玉虽韫于石,终有剖璞见光之日。且真正的圣明之君,断不会埋没怀瑾握瑜、志存高远之士。”
“何况旁人以为的捷径,于臣而言,实乃登天浮槎——看似平步青云,实则根基浮薄。古语有云,登高疾则易倾,基址浅则难立。若有的选,臣宁舍一时之捷,求他日之安,也不愿因躁进之途,致他日身败名裂、名节不保。”
红袍青年神色沉静,字字铿锵。
昭武帝一时有些恼怒,可那份怒意刚涌上心头,他忽的从这红袍青年的身上看到了一位旧臣的影子。
从前也有个“田舍汉”,三天两头进谏,犟得他头疼,几次都想杀了他,但每每都会被皇后劝阻。
如今,皇后走了,那忠心耿耿的老臣也走了。
罢了。
昭武帝想,反正婚已经成了,这小子再不乐意,也得认。
“反正永宁是朕最疼爱的孩子,倘若你给她委屈受,朕定饶不了你!”
撂下这话,昭武帝也懒得再看眼前那张俊美如玉却“不识抬举”的脸:“退下。”
裴寂:“……”
他似乎有点明白公主耍无赖的性子是随谁了。
-
殿内的翁婿俩话不投机,殿外的姑嫂俩却是亲亲热热,叽喳不停。
太子作为男子,不好过问自家妹妹的内帷,这份责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太子妃身上。
得知昨夜永宁和裴寂并未真正圆房,太子妃郑婉音有些意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你抱住他之后,他就没说别的,也没做别的?”
“唔,不知道。”
永宁道:“我太困了,一抱住他就睡着了。”
郑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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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宁也不懂怎么玉润和嫂嫂一个个都这么在意这事,但为了安她们的心,她宽慰地笑笑:“我和裴寂才刚接触,还不是很熟。他呢,又生性腼腆,比较害羞。等我们日后熟悉了,再行这个周公之礼也不迟嘛。”
郑婉音闻言,心道,男人在这事上会害羞,那母猪都会上树。
那裴寂就是欺负永宁太单纯。
刚想挑明,又想到方才在殿中,那裴家驸马清清冷冷、矜傲孤直的模样……
郑婉音蓦得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永宁虽高贵貌美,但若并非裴驸马心头所愿,再好也不过是云中烟、凡间尘。
就如李承旭于她……
“嫂嫂,你在想什么呢?”
小公主一只手在郑婉音面前晃了晃。
不等她多问,余光瞥见裴寂走了出来,永宁赶忙朝他招手:“裴无思,这边。”
裴寂抬眼,看到明媚阳光下的红裙少女,耳畔又响起昭武帝那句似叮嘱、更似警告的话。
稍定心神,他抬步走去。
“公主。”
先是朝永宁一拜,而后朝着郑婉音:“太子妃。”
永宁笑着走到他身边,下意识想挽他的手,“我阿耶与你说了什么啊,这么久?”
裴寂似是预判了她的动作,在她走过来之前,就往旁避让了一步:“一些叮嘱罢了。”
永宁见着他这份疏离,柳眉轻蹙。
他就这么害羞?
郑婉音也皱起眉,只是在她开口之前,太子李承旭也走了过来。
“阿音。”李承旭一把牵住了她的手。
郑婉音下意识要挣,可男人的大掌却将她牵得很紧。
紧到不容她有半分拒绝。
也是这忽然间,她意识到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哪来的余力去干预旁人的姻缘。
“时辰不早了,去东宫用膳罢。”
李承旭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几乎将郑婉音护在身后。
他知他或许有些防备过度了,但谁叫裴寂长了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
妹妹都一眼看上了。
何况阿音的旧爱,也是裴寂这一类的斯文小白脸,可不得防着些。
“永宁,牵好你的驸马。”
登上轿辇前,李承旭不冷不淡提醒了自家妹妹一句。
永宁不明就里,只当阿兄担心裴寂第一次入东宫,怕他迷路了,于是脆生生应了声:“知道啦。”
说着,一把挽住了裴寂的胳膊:“放心吧,跟着我走,保管不会叫你迷路。”
裴寂:“……”
那只胳膊搂得实在太紧,所贴之处又柔软异常,叫他一时想挣也不好挣,只得目不斜视,尽量忽略胳膊上的感知。
东宫的轿辇上,郑婉音见永宁真的“蛮横”地抱住了驸马的胳膊,有些忧心地拧了眉。
下巴忽的被两根长指捏住。
她被迫转头,便对上李承旭漆黑的眼:“阿音可别乱看,孤会吃醋的。”
郑婉音愣了两瞬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一时双颊又红又青,甩开他的手:“胡说什么。”
李承旭直勾勾盯着她:“那你一直回头看他们作甚?”
郑婉音红唇抿了抿,方才沉下一口气,与他对视:“我不愿见永宁和驸马变成一对怨侣。”
李承旭凝眸:“你这话是何意?”
“我什么意思,你应当清楚。”
郑婉音偏过脸,低声道:“永宁和你不同,她是个好娘子,我相信只要她与驸马以诚相待,好好相处,是能修成正果的。”
前提是,小姑子别乱听某人的馊主意。
李承旭怎听不出她话中嘲讽,再次牵住她的手,冷嗤:“若是那人始终不识好歹呢?”
郑婉音:“……”
红唇动了又动,她看着眼前男人眉宇间的偏执,到底还是放弃辩解。
毕竟和一个疯子有何好说的?
又一次浪费口舌罢了。
19.【19】
【19】
在东宫与兄嫂用过一顿午膳,永宁便迫不及待离宫,想趁着日头还亮,带裴寂好好逛一逛她的公主府。
“我的公主府可是我阿耶的潜邸,当年我阿耶和阿娘就是在嬿婉堂成的婚,我阿兄也是在公主府出生的。”
离宫的马车上,小公主兴高采烈介绍着她的地盘:“不过我阿耶阿娘住过的院子,我叫人改成了库房,不给人住,只放旧物。我现下住的院落叫明月堂,出门左拐是大花园,右拐是紫竹林,你的院子就在紫竹林了!”
他的院子?
裴寂撩起眼皮:“我有独立的院落?”
永宁见他安静了一路,终于主动搭话,连忙应道:“那当然了,我可不是小气的人。你的碧梧栖凤堂可是我亲自画图设计,工部足足修建了三个月呢。”
“碧梧栖凤堂……”
裴寂轻念了遍,眉心微动:“公主还会画图?”
永宁觉得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不会?虽说我读书做文章比不过你,但诗书礼乐、琴棋诗画也是从小便开始学了。”
稍顿,她还颇为得意地抬了抬下颌:“我五岁学画的时候,还是我阿耶握着我的手,亲自带我开笔的呢。若非他后来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教我,也不会让吴画师代为教导。”
裴寂:“吴画师?”
永宁:“对啊,画师吴不咎,你可听过?”
裴寂:“……”
饶是听到“吴”这个姓氏时,心底已隐隐有了猜测,但真正听到闻名天下的大家吴不咎是眼前这位“草包公主”的老师时,裴寂心头仍是止不住讶异。
而永宁见他表情沉凝,还当他并不知道吴不咎,于是安慰地挥了挥手:“没事了,不知道也没关系,你若也对作画有兴趣,回头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小公主压根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儿,只兴致勃勃地将话题拉回碧梧栖凤堂上:“你那院子建得可漂亮了,保管你眼前一亮!”
裴寂少时清贫,后又在道观拜师求学,对屋舍环境并不讲究,且听小公主这番描述,想来建那什么碧梧栖凤堂定然劳民伤财,费了不少银钱。
这等奢靡环境,最是惑人心志,使人堕落。
须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古往今来的圣贤之言一条条地涌到裴寂的嘴边,却在对上小公主那双明亮眼眸时,止住。
罢了,建都建好了,现下再说有何意义?
何况有个独立院落,正好方便他与公主分地而居。
几番心绪轮转,裴寂终是抬袖道:“臣多谢公主。”
“不谢不谢。”
永宁欣赏着男人低眉时,那深邃眉骨与纤长睫毛形成的深深眼窝,欣欣然道:“那日我去了你在长寿坊的小院,当时便想着像你这样的美人儿,就应该住在漂亮轩敞的大房子才是。唉,之前还真是委屈你了。”
裴寂眉心微动。
少倾,他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向面前之人。
她目光清澈坦荡,并无半分讥嘲,有的只有真真切切的怜惜。
怜惜?
她怜惜他?
就因为他住在一间一进一出的独立小院?
裴寂从不觉得他有何好怜惜的,甚至连夏彦到了他住的小院,都赞他这院子地段佳,价格廉,实在赁得极好。
可到了永宁公主眼里,她却因此怜惜他?
他裴寂,被一个女子怜惜了。
还是个娇生惯养、不谙世事、比他小六岁的……小姑娘。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很是糟糕。
裴寂本想反驳,话到嘴边,想到昭武帝的警告,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只垂下眼,继续保持沉默。
永宁不知裴寂怎么又哑巴了。
不过她也没多想,只满心沉浸在自己设计的碧梧栖凤堂里——
她实在是太厉害,太有审美了!
裴寂见到了一定会深深折服的!
事实上,不必等裴寂抵达碧梧栖凤堂,光是下了马车,踏入永宁公主府门槛的第一刻,他便被眼前这座华美旖旎、移步换景的豪侈府邸所震撼。
他知道永宁公主食汤沐邑达一千二百户,是寻常公主的四倍。
也知道永宁公主备受帝后宠爱,四时年节,门庭若市,各地的孝敬和贺礼堆积如山。
但当亲眼看到金银打造的井栏水槽、随处悬挂的水晶帘幕、价值不菲的奇珍花草、百宝镶嵌的餐具、用鸟骨制作的却寒帘、圈养于各处的仙鹤、孔雀、猞猁、麒麟等异兽……
甚至连照顾拂菻狗的小太监都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着蓝色宦官袍,乍一看宛若个清俊秀才,更别说那随处可见、锦衣艳服的宫人们。
一时间,裴寂宛若误入仙宫。
什么酒池肉林、纸醉金迷,都抵不过眼前这穷奢极欲的一幕。
一路逛下来,他袖中的长指拢了又松,松了又紧。
永宁笑盈盈介绍完她精心布置的公主府,转头一看裴寂拧眉不语,不禁疑惑:“是我的公主府哪里还不够好吗?若有不好,你尽管提出,我看着改一改。”
裴寂:“……”
哪里是不够好,而是太好了。
好到让一个出身微末、箪食瓢饮的大晋子民,心惊,亦心寒。
红色袍袖下的长指攥了又攥,裴寂终是压下胸腔里那翻涌的诸般情绪,低垂浓睫:“不必改,很好了。”
永宁隐约觉着他并不开心,却不懂为什么,于是上前去拉他的衣袖:“走吧,我带你去你的碧梧栖凤堂。”
裴寂见着那只拽着袖角的白嫩小手,薄唇轻抿。
刚要抽开,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月洞门晃过一个鬼祟身影。
饶是那人迅速闪开,裴寂还是看得清楚——
是个男子。
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男子。
且那身形姿态,并非阉人。
既非阉人,那必定就是公主府那九十九个绝色男宠之一了。
虽然早知她有一院子的莺莺燕燕,真正见到后,裴寂本就闷堵的胸口愈发沉郁。
永宁也注意到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皱了皱眉,侧眸问一路随行的长福:“是谁躲在哪?”
长福很有眼力见,瞥见驸马沉下的面色,只躬身道:“许是负责洒扫的奴才路过,不小心惊扰了公主与驸马,奴才这就将人抓来。”
永宁只觉得那个身影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但也没太多印象。
不过那人也就躲着偷看一眼,犯不着特地抓来。
“你寻到人,批评两句便是了,莫要动刑。”
“公主心善,奴才省得的。”长福笑吟吟躬身道。
永宁便也不再理会,再次拉着裴寂的袖子:“咱们走吧。”
裴寂:“……”
想到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他沉吟片刻,到底没再推开那只手。
一刻钟后,紫竹林,碧梧栖凤堂。
在永宁满是期待的目光下,裴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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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推开那扇朱红色院门。
入目是一座白玉为栏、琉璃为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轩敞院落。
几乎一瞬间,裴寂脑中冒出“金屋藏娇”这典故。
只性别颠倒,他成了那个被藏的“娇”。
“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永宁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可对方并不似她想象中的激动惊喜,甚至脸色比开始还要凝重了三分。
这叫永宁实在糊涂了。
她忍不住问:“你不喜欢吗?”
裴寂沉吟片刻,道:“公主好意,裴寂感激不尽。只是这院落太过华丽奢靡,某受之有愧。”
原来还是不好意思啊。
永宁暗暗松口气,又笑着摆了摆手:“之前你还没成为我的驸马,我送你礼物,你觉得受之有愧也就罢了。但现下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自然要吃好、住好、穿好。”
为了宽慰他,她还举例子:“不单单是你一个人,其他美人儿入府,我都会给他们选漂亮的院子,送他们锦衣华服、香车宝马,他们可都欢喜极了。”
裴寂:“……”
“行了,你真的别再与我客气了,再客气我要生气了!”
永宁一把牵住他的手:“走吧,我带你去里面瞧瞧。”
看着她大大方方拉着他的手,带他参观“金屋”的熟练姿态,裴寂却不由自主想到之前无数次,她或许也是这般兴高采烈地拉着别的男人,去参观他们的院落。
小小年纪,为何养成这般风流性子?
裴寂想不通。
但不可否认的是,小公主的审美的确独特,哪怕这座院落的风格华丽奢靡,并非他偏好的清丽素朴,但他也无法昧着良心说丑。
还有小公主给他准备的那满满当当一橱柜的簇新衣袍,或沉稳大气、或温文儒雅、或鲜亮富丽,件件精致,贵不可言。
所谓“吃人手短,拿人手软”,哪怕这金屋华服并非裴寂所愿,但小公主一番精心准备,叫他也无法再冷脸相对——
当然,也亲近不起来。
尤其想到这些“用心”准备,并非只为他一人,而是后院之中人人皆有,他更多只觉荒谬。
待两人将碧梧栖凤堂逛了一遍,已是日暮西垂,红霞漫天。
永宁为了叫裴寂多熟悉熟悉他日后的院落,干脆命人将晚膳摆在了碧梧栖凤堂。
这顿晚饭吃的很是安静。
裴寂低头吃饭,永宁则是看着他吃饭。
那炽热的凝视目光,恍惚让裴寂产生一种他才是她盘中餐的错觉。
好不容易熬过一顿晚膳,永宁吩咐下人在明月堂备水沐浴,裴寂如释重负。
只是不等他弯腰恭送,永宁转过身,笑眯眯与他道:“你先歇会儿吧,我一般亥初才上床安置,那时我再派人召你过去。”
裴寂面色微变:“公主今夜还要与臣……共寝?”
“对啊。”
永宁道:“不出意外的话,往后每一夜我都会召你同眠。”
见裴寂怔在原地,永宁只当他大喜过望,从榻边起身,经过他身旁时还学着自家阿耶鼓励大臣般,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好了,我先走了,晚些见。”
肩头仿佛还残留着少女掌心的清香温热。
看着那道众星捧月般离去的娇小身影,裴寂如鲠在喉。
今夜,怕是又注定难眠。
20.【20】
【20】
夜深人静,明月堂。
“到底怎样才能叫裴寂笑一笑呢?”
永宁百无聊赖地坐在菱花镜前抹护肤凝脂,一边有一搭没一搭与珠圆、玉润说着闲话,“他长得那样好看,笑起来一定更好看。可是从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印象里就没见他笑过……是他天性不爱笑?还是他一直不欢喜?”
站在永宁身后通发的玉润还没开口,远处铺床的珠圆就抢白道:“他哪里是不爱笑,分明就是装腔作势,不识好歹!”
玉润蹙眉,回头看珠圆一眼。
珠圆:“难道我说错了吗?他那个出身,咱们公主能看上他,已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何况公主对他那么好,又是送礼又是送豪宅锦衣,他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对公主这般冷淡……”
“珠圆!”
玉润实在听不下去,打断道:“别忘了你的身份!”
两婢虽然同为一等大宫女,但年龄与资历上玉润稍长,府中宫人也默认玉润为宫女之首。
珠圆平日里与玉润也十分亲厚,现下见玉润为了个外人在主子面前凶她,登时也红了眼圈。
永宁透过菱花镜,看到珠圆红了的眼眶,再看玉润严肃的脸,无奈叹口气:“你们俩别吵了。”
玉润屈膝:“殿下恕罪,是奴婢们失礼了。”
永宁御下一向仁厚宽容,也知道两婢都是为了她着想,摆手道:“下不为例。”
稍顿,又从菱花镜看向珠圆:“我嫂嫂今日与我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驸马是我的丈夫,不能与府中其他的美人儿同等待之。所以方才那些话,日后别再说了。”
珠圆一怔,而后眼圈更红了,噙着泪应道:“是,奴婢知错。”
恰好这时,屋外传来通禀:“公主,驸马到了。”
永宁眼睛一下亮起,偏头吩咐玉润:“你们下去歇息吧。”
玉润应下,与珠圆一道告退。
寝屋外,裴寂站在门边候着。
待到门开,便见小公主身边那两个美貌婢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走前头的那个似是叫珠圆,眼眶红红的,跨过门槛朝他行礼时,那目光似噙着几分怨。
不等裴寂细想,后头那婢子也匆匆行了个礼,态度倒还算恭敬:“公主准备就寝了,驸马快些进去伺候吧。”
说罢,低眉搭眼地走了。
裴寂:“……”
伺候二字,实在刺耳。
但公主是君,他为臣,伺候二字也无可指摘。
他想着那个婢子幽怨含泪,大抵是才被小公主训过,一时也打起几分警惕。
未曾想甫一入内,就见小公主坐在纱幔轻垂的拔步床上,乌发披散,亵衣单薄,那双美丽的小脸上并无不愉,反而笑眸弯弯望着他:“你来啦。”
虽然已是第二夜,乍一看到女子在深闺的单薄装束,裴寂还是下意识地避开目光。
“臣拜见公主。”他行礼。
“这里就你我,不必拘礼。”
永宁拍拍床榻:“今天也忙了一日,咱们早些歇了吧。”
裴寂静了片刻,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像昨晚一样,宽衣解带、脱靴上床。
唯一不同的是,昨夜的小公主困意朦胧,今夜的小公主双眸炯炯,精神充沛——
那事,恐怕是避不开了。
裴寂绷着脸,抬手将帘子放下,又认命地平躺下来。
果不其然,他刚躺下,那具软绵绵的身躯就贴了过来。
裴寂的身子霎时僵硬地厉害。
尤其当小公主钻入他的怀中,又抓着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腰上。
“你怎么硬得像块木头呀?”
永宁见裴寂就像个牵线木偶似的,一举一动都得她来摆弄,不禁纳闷:“难道你之前没抱过人吗?”
裴寂:“……”
上一回拥抱,还是去岁离家,与阿兄告别时。
至于抱女子……
母亲最后一次抱他,是在十岁,还是十一岁?他也记不清了。
正思忖着如何作答,永宁已经不耐地戳了下他的胸膛:“裴无思,我与你说话呢!”
软软糯糯的语调,像埋怨,更似撒娇。
裴寂回神,道:“臣……很少抱人。”
永宁:“很少?那就是抱过咯。”
裴寂:“……嗯。”
永宁:“那你之前怎么抱的,现下就怎么抱我。”
稍顿,想到珠圆那替她不忿的话语,她加重了语气:“这是命令!”
裴寂知晓这一刻终是逃不过。
闭了闭眼,只将怀中之人当做兄长裴容,抬手抱住,大掌也放在她的背上,拍了拍。
永宁顿时一喜:“对了,就是这样!你要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
裴寂:“……”
永宁又往他怀中蹭了蹭,小猫儿似的趴在他胸口:“裴无思,你会唱曲儿么?”
裴寂闻言,生硬拍背的动作一滞。
她果然将他当做优伶粉头一类儿的玩物。
“臣不会。”
裴寂将手放下,黑暗中,脸色沉冷。
永宁懒洋洋躺着,压根就没看到男人的神情,只轻声道:“不会也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话落,氤氲着玫瑰花香的绯红幔帐里静了下来。
那原本抱着她的手也抽走了。
“臣虽微寒,却也读过圣贤书,知晓礼仪廉耻。公主若想听曲儿,大可召见旁的……家臣。”
裴寂掀被,坐起身来:“恕臣愚笨,学不来那等勾栏献媚之态。”
永宁没想到叫他唱个曲,竟有这样大的反应。
眼见男人要下床,她一把拽住他的亵衣:“你等等——”
裴寂不等,仍要走。
永宁也不肯松手。
一个拉,一个拽,忽地“刺啦”一声,丝帛裂了。
俩人皆是一怔。
借着帐外烛火,永宁看到男人的亵衣微敞,隐隐约约露出劲瘦的腰线。
凌厉遒劲,薄肌分明。
她思绪跑偏的想,怪不得那么好摸。
裴寂看着被撕破的亵衣,只觉此生再没这么难堪过。
公主府锦衣玉食,样样金贵,就连宫人送来的换洗衣物也都是丝滑昂贵的绸缎。
他只知这物昂贵,却不料如此中看不中用,拉扯一下就能撕破。
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穿他的细布里衣。
他沉着脸将衣袍掩上,摇曳烛光下,两只耳尖透着绯色。
永宁一看,也晃过神,将那片破的裂帛丢到一旁,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回头……回头我让他们给你再做一件新亵衣赔你,好不好?”
“公主说笑了,臣哪敢生公主的气。”
“没生气就好。”
永宁松口气,又夸道:“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胸襟宽,气量大。”
裴寂:“……”
他拧眉回首,她是真听不懂,还是故意讽刺?
永宁见他看来,趁机拽住了他的手腕:“你不想唱曲就算了,我也不是那等强人所难的人……快回来睡觉吧。”
裴寂看了眼那只软软捏在腕间的柔荑,又对上床帷间那小娘子忽闪忽闪眨着的大眼睛。
诸般情绪在胸膛翻涌着。
良久,他沉沉压下一口气。
罢了。
他垂下眼:“多谢公主体谅。”
永宁:“好说好说,躺下吧。”
幔帐重新拉上,两人重新躺下。
永宁又钻到了裴寂怀中,她虽然遗憾裴寂不能唱着童谣哄她睡觉,却也不急。
她想裴寂大抵是慢热,就如之前太子阿兄送她的波斯猫。
那猫儿生着蓝绿异瞳,通体雪白,十分漂亮,可生性冷淡,并不亲人。
后来她日日喂食、抚摸,猫儿渐渐熟悉了她的气息,如今每回见到她都喵喵叫着缠上来,好不黏人。
永宁觉着裴寂和那猫儿差不多。
日久天长,他迟早会与她熟络的。
从小到大几乎没受过任何挫折的小公主自信满满,两只手揽住男人结实的腰身,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而裴寂听着怀中那又一次响起的轻柔呼吸,眉头蹙起。
她,又睡着了。
仅仅是抱着,再无其他动作,甚至……没有半分试探。
是真的累了,还是欲擒故纵,亦或是她寻他来,就是单纯将他当个抱枕,陪她睡觉?
诸般猜测在心头闪过,裴寂发现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位公主殿下。
不过她既没有行房的打算,他也落个自在。
只是闭上眼后,嗅着那盈盈萦绕在鼻尖的香气,还有怀中软绵绵的触感……
少女的身躯,到底和男子的身体抱起来不是一回事。
感受到身体里那隐隐躁动的热血,裴寂屏息凝神,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起清心决。
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床,这一夜,永宁就踢了两次被子。
裴寂勉强也得以安眠。
翌日他早早醒来,低头一看,小公主还趴在他怀里,雪白藕臂抱着他的腰,一条腿还压在他身上。
她云鬓蓬乱的堆在耳畔,巴掌般的美丽脸庞在晨光里透着红润气色,宛若美玉,莹莹生辉。
无人会质疑小公主的美貌,裴寂也做不到。
而身体的本能在清晨更加明显。
他的视线从少女的脸庞挪开,触及脐下三寸,懊恼地闭上了眼。
几个深呼吸过后,他将怀中之人的手脚轻轻挪开。
熟睡中的小公主十分乖巧。
像只慵懒的猫儿,又像邻家小妹,总之在这一刻,裴寂忘却了她在外的风流名声,也忘却了后院那九十九个绝色男宠。
他坐在床边,静静看着那张恬静睡颜。
少倾,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去了净房。
-
新婚第三日,常为新妇回门日。
而按照公主出降的规矩,新婚第三日,是公主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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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驸马回门。
安乐伯,是昭武帝为了给亲家抬身份,赐给裴寂父亲裴诚的爵位。
有爵位,有食邑,无实职。
而位于长兴坊的安乐伯府,也是昭武帝特地赐予裴家人的落脚之地。
长安居大不易,长兴坊这地段的房子也是寸土寸金,帝王此番抬举,裴寂心里清楚,他便是肝脑涂地也无以回报——
但他只想以毕生所学、鞠躬尽瘁,以报君恩,而非出卖色相,博得上位。
是以这日在安乐伯府见到家人后,永宁与孟氏、祁云娘在后院闲话家常,裴寂则与父兄回到书房,关门说起他的打算。
“圣人如今赐予我们裴家的恩宠,皆因公主之故,而这恩宠如空中楼阁,全系于公主的喜怒之间。父亲、兄长入京也有三日,应当也对公主的风流韵事有所耳闻?”裴寂看向自家父兄。
裴诚、裴容讪讪,没敢多说。
裴寂见状,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这婚事来的仓促,我避之不及,也避无可避。但我心里清楚,如今我虽得了公主青睐,但自古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
裴寂也是没想到有一日,“以色侍人”四字会成为打在他身上的烙印,面对父兄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只绷着脸道:“何况,我也做不来那等阿谀谄媚之事。色衰爱弛,失宠不和,也是迟早的事。”
“与其等到那一日惶惶无措,倒不如早早做好准备。”
裴寂看向父兄:“祖父在世时,便常有教诲,笃学慎思,明辨尚行,脚踏实地,戒骄戒躁。眼前这泼天富贵虽叫人欢喜,到底不是自己挣的,就如那镜中花、水中月,难以把握。”
“若父亲信我能凭自身才学,衣锦还乡,还请过些时日,以祖母年迈,须得返乡侍奉为由上折子,带着母亲、兄嫂返回黔州。”
他正襟抬袖,朝着裴诚肃拜:“待儿子挣出功绩,根基稳固,定将全家接回长安,给祖母、父亲母亲颐养天年。”
“你这是做什么?”
裴诚上前,一把将次子扶起:“不必你说,我与你母亲这两日也在商量这事。”
裴寂微怔,便听裴诚叹道:“你是什么性子,旁人不清楚,自家人难道还不清楚吗?赐婚的消息传到家里时,你祖母就说了,凡见利处,便须思患。不能只被眼前的好处所迷惑,得多想想好处背后隐藏的忧患。”
“是啊。”
一旁的兄长裴容也接话道:“我们出发前,祖母还特地交代了,等我们到了长安,一定要谨言慎行,切忌张狂,不然若是被人揪住错处,给你招祸不说,没准还会连累全家呢。”
裴容哂笑:“你嫂子本就胆小,如今更成了惊弓之鸟……我昨日都与她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回黔州好了,毕竟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伯府虽富丽,却如你所说,不是自己的家,到底住不自在。”
裴寂早知家人并非那等贪慕虚荣之辈,但见父母兄嫂如此通透,多日来的沉闷也终于觅得一丝放松的出口。
他眉宇舒展:“能得你们谅解,是我之幸。”
裴诚看着次子俊美如玉的脸庞,又想到他跟在公主身旁的沉郁模样,叹了口气:“只是,委屈你了。”
裴寂默了默,道:“大抵天意如此,顺其自然罢。”
“想开点。”
裴容上前,拍拍自家弟弟的肩:“自古权贵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公主虽风流,但你长得也不赖,若日后好好相处,叫她为你浪子回头,遣散后院,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美谈?
裴寂拧眉,看向自家兄长,以眼神无声道——
「你认真的?」
“我认真的啊!”
裴容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弟弟一番,又如幼时故意逗他一般,贱兮兮的去搭裴寂的肩:“还是说,你没那个信心捕获公主的芳心,叫她只钟情你一人?”
“不必激将。”
裴寂面无表情推开裴容的手,“我不吃这一套。”
只是午膳过后,坐在离府的马车上,裴寂看着身旁那个一上车后小嘴叭叭说个不停的盛装小娘子,耳畔冷不丁又冒出裴容那番“浪子回头、遣散后院”之语。
是人都会犯错,何况她还这般年幼。
从前应当是圣人太过骄纵,她又没有得到正确的教导,方才误入歧途,骄奢淫逸。
如今他们既已成婚,荣辱一体,若她愿意洗心革面,重归正途,或许……
或许,他也能抛去她过往那些风流韵事,与她试着相处一二?
就在裴寂垂眸思索着,如何有理有据地劝说小公主“回归正途”,面前之人忽的掀开车帘,朝外吩咐:“待会儿在平康坊放我下来。”
裴寂微怔,抬眼看去。
永宁扶了扶鬓边金灿灿的缠枝芙蓉花钗,笑吟吟道:“今日正好是二十二,每月的这个时候平康坊都会进一批新人。待会儿你先回府吧,我去平康坊逛逛。”
话落,她看着裴寂渐渐沉下的脸色,迷惘地眨了眨眼:“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差,难道……难道你也想去?”
21.【21】
【21】
人在极其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裴寂这会儿就笑了。
而他一笑,永宁的眼睛亮了:“哇,你笑了!”
像是发现什么稀奇事物,她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流光溢彩,满脸兴奋:“原来你会笑啊!那你能不能再笑一下?”
裴寂登时笑不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着眼前之人就是个傻子。
不,不能这样说。
更准确而言,她的思路并非常人所能理解,且她自有一套她自己的逻辑——
譬如他明明是气得脸红,而她却觉得他害羞了。
他不知道小公主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但目前看来,他只能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以最浅显直白的话语告诉她:“不许去。”
不许。
明明白白的否定和阻拦。
永宁愣住了,第一反应是:“凭什么不许?”
裴寂黑眸沉沉盯着她:“凭我是你的夫君。”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以臣自称。
但永宁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只拧着黛眉,纳闷反问:“夫君怎么了?夫君很了不起吗。”
理直气壮的反问,叫裴寂一时语塞。
半晌,他端正容色,沉声道:“你可知何为夫妻?”
永宁见他这般严肃,也思考起来:“夫妻不就是……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成婚,同席而食,同屋而住,生儿育女,陪伴到老?”
“这话没错,却浅显。古语有云,夫者扶也,妻者齐也,与夫齐体,是为夫妻。”
裴寂道:“夫妻者,犹如天地之合,日月辉映,当互敬互爱、同气连枝。若是同床异梦、离心离德,那也算不得真正的夫妻,不过是强行牵连到一起的陌生人罢了。”
永宁听他说的这些,细细想了,似乎有那么些道理。
裴寂见她若有所思,一时也看到些许“拉回正途”的希望,趁势问道:“公主想想,你身边可有我所说的真正的夫妻?”
永宁想了想,道:“我阿耶和阿娘算吗?”
帝后恩爱,天下皆知,不论是坊市间还是史书上,无不歌颂着懿德皇后的仁厚柔善、贤德淑慧。
裴寂自然也有所耳闻,于是他颔首:“算。”
“噢!那我大概懂了。”
永宁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过会儿蹙眉:“不过,这和你拦着我去平康坊有什么关系……”
裴寂:“……?”
所以她到底在“噢”些什么。
只是不等他再开口,车外便传来车夫的提醒:“公主,平康坊到了。”
“好,我这就来。”
永宁从暗格处取出帷帽,刚要戴上,便见裴寂面色冷峻望着她,她动作一顿:“你……你到底要不要去呀?”
裴寂咬了咬后牙,终是没忍住嗤了声:“为人妻者,邀请自己的夫君一起逛烟花柳巷,公主难道不觉得荒唐?”
“荒唐……吗?”
永宁蹙起的眉眼,清清楚楚表明了她的想法——
没觉得呀。
裴寂再次笑了,笑着笑着,又陡然止住。
他抬起一双黑涔涔的眸,无比平静地望着眼前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的小娘子:“今日这平康坊,你是非去不可?”
永宁:“……”
裴寂好像不高兴了。
可是,他为何不高兴。
她去平康坊,又没碍着他。
且他想去的话,她又不是不肯带他。
永宁不理解,但她心里很纠结,一边是她最爱逛的平康坊和一大批新鲜的、水灵灵的美人儿,一边是她如今的心尖宠,最漂亮的探花郎。
好纠结,好纠结。
“公主,坊市门口不可久停,您还下车吗?”车门外的太监提醒着。
永宁回过神,咬了咬嫣红唇瓣,试探地看向面前的男人:“那我今日不去,明日再去,可以吗?”
裴寂:“……”
好,很好。
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浪荡子。
“方才是臣逾矩了,公主要去便去罢。”
裴寂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模样,抬手朝她一挹:“臣便不打扰公主寻春探花的雅兴,先行告退。”
他头也不回,掀帘离去。
永宁怔怔地坐在原地,手中还拿着那个轻纱帷帽,要戴不戴的。
直到玉润掀帘上了车:“公主,驸马怎么走了?”
想到驸马离开时那张瞧不出情绪的冷峻面庞,她不禁惴惴:“难道因为您要去平康坊?”
永宁乌眸闪烁了两下,而后讪讪应了:“是,他似乎很生气。”
玉润闻言,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永宁:“你有话便说。”
玉润这才道:“公主,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和旁人分享自己的妻子,正如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永宁想了想,摇头:“不对,我阿娘不就与韦贵妃她们分享了我阿耶,还有我嫂嫂……她之前也说过要替我阿兄纳侧妃,只是我阿兄不好美色,不要罢了。”
玉润一噎。
心道因为你阿耶是皇帝,你阿娘没得选,而你的嫂嫂并不喜欢你阿兄。
但这两个例子都涉及贵人,她不好置喙,只能尽量体面地解释:“那是因为先后与太子妃她们比较……宽容……对,宽容大度。”
永宁:“那你的意思是,裴寂他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玉润:“……”
小祖宗,您别挖坑!
玉润轻咳一声:“驸马应当是太在意公主了,方才如此。”
“原来是这样!”
永宁恍然,旋即托着腮,无奈叹道:“唉,这个傻裴寂,便是再进新人,他驸马的位置也是旁人无可取代的呀。”
玉润见公主终于想明白了,心下也颇为欣慰,道:“驸马应当还没走远,奴婢派人去寻回来?”
“去吧,外面的太阳这么烈,他走路回去,晒黑了就不好了。”
永宁轻声说着,又自顾自戴上帷帽:“待会儿就让他坐我的马车回府吧。”
玉润见她似乎还要下车,微怔:“公主您这是?”
永宁:“都到门口了,我进去看看。”
玉润:“可……”
永宁赧然笑了笑:“哎呀,来都来了,我就看看,不买!”
五月盛夏,烈日炎炎,平康坊不远处的茶铺里,裴寂面无表情地盯着那辆华丽的马车。
直到那一道戴着帷帽的藕荷色身影下了车,又如一只蹁跹于花丛中的蝴蝶般,步履轻快地走进了平康坊,那张清冷脸庞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呵,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像她这等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之人,他方才竟还对她抱有一丝期望?
“这位郎君,您不烫吗?”
隔壁的声音拉回裴寂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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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一看,那滚烫的茶杯牢牢握在掌心,长指已灼得绯红一片。
裴寂眉心迅速皱了下,松开茶杯。
再看隔壁桌客人投来的目光,他淡淡道了句:“多谢提醒。”
“不谢不谢。”
隔壁桌客人见他容色昳丽,气质斐然,又顺着他的目光朝前看了眼,似是恍然,暧昧笑道:“郎君莫不是也想走那登天路,成为永宁公主的裙下臣?嘿你还别说,凭着郎君的样貌,这富贵没准真能搏——”
“闭嘴。”
“啊?”隔壁桌客人一怔。
刚要再说,便见那俊美如玉的白袍郎君一个眼神压来。
虽然只是一眼,可那眼神中的沉沉冷戾,无端叫人背脊一寒。
那客人霎时茶也不喝了,撂下茶钱,悻悻离去。
裴寂低头,盯着掌心那片红,眸色渐深。
忽的,前头一阵闲聊飘入耳中。
“老刘你是捡到金元宝了?咋买了这么多东西!”
“嘿嘿,我种的牡丹讨了永宁公主的欢心,她还特地在圣人面前夸了我,圣人一高兴,赏了笔钱!”
“真的假的?公主那样的贵人,会记得你个养花的小吏?”
“真的啊!不然我哪来这么多的钱给我闺女儿置办嫁妆。”
那被称作老刘的小吏头发花白,身形岣嵝,一张黧黑脸庞满是笑容:“公主真真是个活菩萨,有了这笔银钱,我也能体体面面送我家翠儿出阁了。”
茶摊老板笑着道了两声恭喜,那老刘才拉着满满当当的板车,满面春风地走了。
裴寂将茶钱递给茶摊老板,随口道:“看来那老丈很疼女儿。”
茶摊老板见着俊美郎君搭话,自也乐呵呵地答:“疼,疼得很!这老刘是个苦命人,他媳妇前些年得病走了,只留下个哑巴女儿。前些日子他那哑巴女儿好不容易说了个人家,只他家贫,人又老实,在上林署勤勤恳恳干了这么多年,也没攒下几个钱。前阵子还天天发愁去哪里寻钱凑嫁妆,免得叫她女儿被婆家看轻。现下好了,他也算是走运一回了。”
茶摊老板说完,又咂了咂舌:“就是没想到公主人还挺好,簪花还记得种花人。”
人好么?
裴寂眼神微暗,再度看向平康坊高大的坊门。
那道娇小身影早不见踪影,保不齐已经投入哪个美人儿的怀抱,欣然听曲去了。
裴寂扯了扯嘴角,付了茶钱,转身离去。
……
永宁是个很讲诚信的人。
说不买,就没买。
当然,也不排除这一批新人姿色平平的缘故。
她在平康坊逛了半个时辰就出来了,余下时间逛了逛东市,买了些她平日爱吃的糕饼点心回去,打算和裴寂一起分享。
未曾想等她回府,命人召见裴寂时,得到的回复却是:“驸马身体不适,让公主自行享用,不必管他。”
稍顿,那传话太监又道:“驸马还说,今夜恐怕也无法侍寝了,还请公主恕罪。”
永宁一听,傻了眼:“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适了?”
玉润在旁提醒:“驸马或许还在吃醋呢,不然公主去与他解释解释?”
珠圆哼道:“公主金枝玉叶,凭什么要纡尊降贵去哄他?”
永宁:“……”
纠结再三,她还是决定去一趟碧梧栖凤堂。
不能一起吃点心也就罢了。
但夜里不能陪她睡觉,那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