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君心》 第1章 改变 “夫人忧思过度,暴病而亡。” 喉间那蚀骨灼心的痛楚尚未散尽,沈芷便觉身子一轻,魂魄已然离体,飘荡在半空。 她怔怔地望着榻上那个双目圆睁、七窍渗血的自己,曾经的娇艳容颜,此刻只余一片死寂的青白。 陆文渊,那个她曾倾心相爱、不惜与父母反目也要下嫁的寒门探花,正用她那方精心绣着的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残渍。 动作优雅,神情漠然,仿佛刚刚结束的并非一场谋杀,而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沈芷还未来得及愤怒,魂魄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跟随陆文渊离开。 她看到了父母! 父亲被反剪双手押跪在庭院中,素日整洁的衣袍沾满尘土,发冠歪斜。母亲被粗暴地推搡在地,钗环散落,泪痕满面。 陆文渊执起白玉酒壶,嘴角噙着温雅笑意,动作轻柔地为父亲斟满毒酒,如同往日侍奉师长般恭敬。 “岳父,岳母,”他语气甚至称得上恭敬,眼神却如毒蛇般阴冷,“小婿特来送二老一程,让你们与芷儿……地下团聚。” “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沈父目眦欲裂,破口大骂,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的北燕士兵死死按住。 沈母泪流满面,声音嘶哑:“我沈家待你不薄,芷儿更是对你一片痴心!你为何要如此狠毒?!为何要勾结北燕,卖国求荣?!” 陆文渊不再说话,端起一杯酒,蹲下身,捏住沈父的下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与畅快:“岳父,喝了它,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宝贝女儿了。你们沈家的万贯家财,我会好好‘照料’的,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不!爹!娘!”沈芷的魂魄发出凄厉至极的、却无人能闻的呐喊。 她疯狂地扑向陆文渊,想要阻止,想要撕咬,却一次次地穿透而过,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琥珀色的毒酒,被陆文渊强行灌入父亲喉中! 沈父剧烈地咳嗽着,身体痉挛,目光死死瞪着陆文渊,充满了无尽的恨意与不甘,最终缓缓倒地,气绝身亡 母亲凄厉的哀鸣被士兵粗暴打断,她眼睁睁看着丈夫被灌下毒酒,目眦尽裂。 “别急,这就轮到您了。”陆文渊转身执起第二杯,甚至体贴地拭去母亲唇边血渍,这才缓缓倾注毒液。 沈母甚至没有挣扎,只是用最后的力量,望向虚空,喃喃道:“芷儿……我的儿……娘来陪你了……” 看着父母相继惨死在自己面前,沈芷对他的满腔爱意在此刻化为无尽仇恨,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她恨!恨陆文渊的歹毒!恨北燕的侵略!更恨自己的有眼无珠,引狼入室,害了全家! 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时,她的魂魄猛地被拽走,飘在已成废墟的京城。 北燕黑旗招展,哀鸿遍野。她的尸身被草席卷着扔在乱葬岗。 就在这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从废墟后传来。 是萧玦。 他一身玄甲尽碎,浑身浴血,左臂折断,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灼人的痛楚。他跪倒在地,颤抖着掀开草席。当看见沈芷青白的容颜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阿芷……"这声破碎的呼唤几乎听不见。 他脱下残破外袍将她仔细包裹,动作珍重如待至宝,却牵动重伤咳出黑血。在鸦声凄厉的乱葬岗,他用佩剑艰难掘土,任凭伤口鲜血淋漓。 "其实你及笄那日,在沈府后花园遗失的玉佩,是我偷拿的。"他苦笑,又咳出一口血,"我想留着做个念想,谁知这一留,就是一辈子。" 墓穴成,他轻放入她,将刻"芷"字的玉佩置她心口。 "江山已倾……"他抚她冰冷面颊,眼神温柔决绝,"不能让你独行黄泉。" 剑锋掠过脖颈,鲜血喷涌。 他俯身倒下,恰好将她护在怀中。 残阳如血,为相拥的两人镀上凄艳光芒。 沈芷的魂魄在那一刻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啸。 “姑娘?姑娘您醒醒!” 焦灼的呼唤声穿透层层梦魇,将她从那绝望深渊猛地拽回。沈芷骤然睁眼,冷汗已浸透小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心口怦怦狂跳,几欲撞出胸腔。 帐幔低垂,空气中浮动着闺房特有的、清浅的甜香。床边,贴身丫鬟锦书正俯身探看,秀眉紧蹙,满面忧色。 “姑娘可是又梦魇了?”锦书忙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语气带着心疼,“定是昨日与老爷夫人争执,心绪不宁。您又何苦为了那陆公子,与老爷夫人置气呢……” 陆公子?争执? 沈芷怔住,猛地抓住锦书的手,指尖冰凉:“今日是何年月?我……我与父母争执什么?” 锦书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姑娘您怎么了?今儿是嘉宁十七年,三月初七啊。昨日您不就是因为老爷夫人说了几句陆公子家境清寒,恐非良配,让您再斟酌斟酌,您就……就与老爷夫人吵了起来,还摔了夫人最爱的那个粉彩花瓶……” 嘉宁十七年,三月初七! 她竟重生回到了嫁给陆文渊的一个月前!父母尚在,家业未毁! 巨大的狂喜与后怕如同冰火交织,让她浑身颤抖。 前世种种,非是虚幻梦境,而是她真切经历过的血泪!陆文渊的狠毒,敌国的凶残,萧玦的深情殉情……一幕幕,刻骨铭心! 什么情深不渝,鹣鲽情深,不过是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 “锦书,”沈芷开口,嗓音带着历经生死般的沙哑,眼底的混沌却如潮水般退去,逐渐显露出一种冷彻骨髓的清明与坚毅,“更衣。我要去见父亲母亲。” 沈家花厅,气氛沉凝得似能滴出水来。 沈父沈母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面上皆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色。 昨日与爱女那场激烈的争执犹在耳畔,此刻见女儿步履匆匆而来,神情异于往常,沈母心中更是揪紧,未等她开口,便柔声唤道: “芷儿,昨日是母亲语气重了些,并非不疼你。只是那陆文渊……终究是寒门出身,家中复杂,我与你父亲是怕你日后受苦。” 沈父将手中那串盘得油润的翡翠念珠轻轻搁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微响。 他叹了口气:“芷儿,为父并非瞧不起寒门学子。只是那陆文渊,几次三番暗示欲将城外田产记于他名下,又屡次探听我沈家的生意细节,此等行径,绝非端方君子所为!你心思单纯,莫要被他巧言所骗!” 若在前世,听到父母如此诋毁心上人,沈芷早已柳眉倒竖,不管不顾地出言顶撞了。 她凝望着父母那写满关切却难掩倦怠的面容,想到前世正是因自己的愚顽不堪,害得沈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父母亦不得善终……那剜心之痛让她双膝一软。 “扑通”一声,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父亲!母亲!女儿不孝!女儿知错了!” 这一跪,一哭,一声“知错”,将沈父沈母彻底震住。 “芷儿,你……”沈母惊得站起身。 “父亲,母亲,你们是对的!是女儿瞎了眼,蒙了心!”沈芷抬头,泪眼婆娑,眼中却是一片决绝的清明,“陆文渊其人,心术不正,狼子野心!他求娶女儿,看中的从不是女儿本身,而是我沈家的万贯家财!此人包藏祸心,若嫁与他,我沈家必有灭门之祸!” 沈父沈母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昨日还为了那陆文渊与他们激烈争吵的女儿,今日竟如同换了个人般? “芷儿,你……你可是听说了什么?”沈父迟疑道,女儿眼中的痛苦与决绝不似作伪。 “女儿无需听说什么,是女儿自己……想明白了!”沈芷字字泣血,“他那些看似情深义重的举动,那些对家业的关切,细想之下,何处不是漏洞百出?是女儿愚蠢,被虚情假意蒙蔽,险些铸成大错!父亲,母亲,女儿恳求您们,立刻解除婚约!” 她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凉地板,发出沉闷声响,如同敲在沈父沈母的心上。 “这……”沈母心疼女儿,却又顾虑重重,“婚期已定,请柬已发,此时悔婚,你的名声……” “名声?”沈芷抬起泪眼,“与沈家满门的性命、与父母双亲的安危相比,女儿那点虚无缥缈的名声算得了什么?若真嫁过去,才是真的生不如死!女儿心意已决,若父母不允,女儿今日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好过踏入火坑,成为沈家的罪人!” 决绝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惨烈,与她昨日为爱抗争的模样判若两人。 沈父沈母心神俱颤,他们看着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眼中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与痛楚的女儿,既心疼又震惊。 厅内陷入死寂。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来报:“老爷,夫人,小姐,镇北侯府派人送来拜帖,侯爷与夫人世子爷即刻便到!” 镇北侯府?虽说世代交好,但从未有哪次拜访如此匆忙。 沈父沈母压下心中惊疑,连忙整理仪容。沈芷却是一怔,脑海中倏然闪过前世家破人亡后,那个在乱葬岗为她收敛尸骨、沉默地将玉佩放入她手中的玄甲身影,镇北侯世子,萧玦。 未及细想,镇北侯一家已至。 侯爷与夫人皆是爽利人,寒暄几句,目光便落到了一旁泪痕未干的沈芷身上。 萧玦跟在父母身后,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眉宇间带着沙场历练出的锐气,目光沉静地落在沈芷身上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眸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镇北侯夫人性子直接,叹道:“沈老爷,沈夫人,实不相瞒,我们今日冒昧前来,是为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她指了指萧玦,“这孩子,不知何时见了令爱一面,便上了心,回去后茶饭不思,非要我们前来提亲。我们知令爱已与陆公子定亲,本不该有此念想,奈何……” 萧玦上前一步,对着沈父沈母抱拳行礼,声音低沉而坚定:“伯父,伯母,晚辈萧玦,倾慕沈姑娘已久。若沈姑娘愿下嫁,晚辈必以性命相护,此生绝不辜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沈芷猛地抬头,撞入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那里没有轻浮,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真诚,和难以忽视的温柔。 前世他为自己收尸的画面与眼前的身影重叠,一股巨大的酸楚与暖意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就在气氛微妙之际,陆文渊已闻讯一脸急怒地冲了进来。 他目光扫过镇北侯一家,最后落在沈芷脸上未尽的泪痕,瞬间化为不敢置信的痛心:“芷儿!你这是做什么?可是因我昨日未能来看你,你便与伯父伯母怄气?有什么委屈,都与我说!”他上前欲抚她的脸。 沈芷猛地甩开他的手,如同避开毒蛇,迅速站起身,因情绪激动,身子微晃,旁边的萧玦几乎是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 沈芷站定,目光直刺陆文渊:“陆公子,请自重。我沈芷今日,便是要当着父母与镇北侯爷、夫人的面,与你恩断义绝,解除婚约!” “你说什么?!”陆文渊脸色骤变,“芷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婚姻大事,岂同儿戏!定是有人挑拨离间!”他意有所指地瞥向萧玦。 萧玦面色不变,只淡淡开口,威压自成:“陆公子,沈姑娘慧质兰心,自有判断。” 陆文渊被噎得面色青白。 沈芷却已不再看他,转身对父母决然道:“父亲,母亲!女儿愿嫁入镇北侯府,与萧世子缔结婚约!请父亲母亲成全!”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陆文渊目眦欲裂,死死盯着沈芷,眼神阴毒疯狂。 萧玦上前一步,将沈芷隐隐护在身后,目光平静却锐利地迎向陆文渊。 镇北侯亦沉声开口,态度明确。 沈父看着眼前局面,步步紧逼、眼神阴鸷的陆文渊,态度诚恳、家世显赫的萧玦,以及仿佛脱胎换骨、态度决然的女儿,再想起女儿方才那番血泪控诉与昨日今日的天壤之别,心中天平已然倾斜。 他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弯腰捡起那串翡翠念珠,摩挲片刻,最终看向陆文渊,沉痛道: “陆贤侄,芷儿心意已决。你我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吧。” 一句话,尘埃落定。 陆文渊踉跄后退,脸色灰败,看向沈芷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与毁灭性的疯狂。 沈芷却只觉得压在心口的巨石骤然移开。她看着身侧萧玦宽阔的肩背,感受着那无声却坚实的庇护,重生以来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她知道,与陆文渊的仇,才刚刚开始。 第2章 同心 镇北侯府的婚事办得极快,紧锣密鼓,却又声势浩大。 一则沈氏世家大族,嫁女自然风光; 二则镇北侯府军功赫赫,世子娶亲亦是满城瞩目。 这桩突如其来的联姻,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的涟漪瞬间盖过了先前沈家悔婚带来的些许流言,更将那个自以为掌控一切,灰头土脸的陆文渊映衬得愈发不堪。 洞房花烛夜。 龙凤喜烛高燃,跳动的火焰将新房映照得暖意融融,流苏帐幔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合欢香。 本该是旖旎缱绻的氛围,却因新娘紧绷的心绪而显得有些凝滞。 沈芷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沿,头顶的赤金珍珠冠冕尚未取下,沉甸甸的,压得她颈项微酸,更压在她心头。 前世的惨痛与今生的决绝在她脑中交织,让她无暇去体会所谓的新婚之喜。 脚步声沉稳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清冽的酒气,镌刻着祥云纹路的墨色靴子最终停在她面前。 盖头被一柄温润的玉如意轻轻挑起。 视野豁然开朗,沈芷下意识地抬眼,正对上萧玦的目光。 他身着暗红色云纹服,少了几分战场带来的凛然杀伐之气,烛光勾勒下,冷硬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但那双眼,依旧深邃如寒潭,此刻正静静地凝望着她。 “世子。”沈芷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声音因紧张而微涩。 “既已成婚,唤我表字便可。”萧玦在她身侧坐下,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显疏离,亦不给人压迫之感,“仲珩。” 沈芷指尖微微一蜷。 仲珩。他的表字。 前世,她至死都未曾这般亲近地唤过他,只在最后那混乱的收尸时刻,模糊地感知过他的存在。 “今日之事,多谢你。”她低声道,这话发自肺腑。若非他当日态度强硬,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边,父母未必能那般快下定决心痛斩乱麻。 “不必言谢。”萧玦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护你周全,本就是我心中所愿。” 他话语坦然,没有丝毫迂回试探,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反而让沈芷心头微微一颤,一种混杂着愧疚与感激的情绪悄然蔓延。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某些话必须在今夜说开。 “仲珩,”她再次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带着一种与她娇柔明艳容貌极不相符的沉重,“我知你心中必有疑虑,为何我态度骤变,执意悔婚,又为何……选择嫁你。” 萧玦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我并非任性妄为,”沈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我……我曾堕入一个噩梦,一个漫长至极致、真实到刻骨的噩梦。” 她不再犹豫,将前世的遭遇,稍加修饰,以“预知梦”的形式缓缓道出。 她讲述陆文渊如何借着沈家的势步步高升,如何用甜言蜜语和精心设计的陷阱一步步蚕食沈家产业。 她说到自己病重之时,那个她曾倾心相待的夫君,如何亲手端着鸩酒,面带温柔笑意却字字如刀地告诉她,她的存在已是阻碍,沈家的万贯家财正好为他铺设攀附更高权贵的阶梯…… 她略去了自己死后萧玦为她收敛尸骨的细节,只将沈家的倾覆之祸与陆文渊的狠毒野心清晰地勾勒出来。 随着她的叙述,新房内原本暖融的气氛仿佛被无形的寒意一寸寸驱散、冻结。 萧玦的眉头渐渐锁紧,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萧玦望着她的脸,将她的悲喜尽数收入眼中,一切话语全部从眼中流露,那是心疼与悔意。 当听到沈芷提及陆文渊竟与北疆敌国有暗中往来,很可能借沈家行商北疆的渠道传递消息、甚至出卖边境布防时,他眼中骤然迸射出一缕锐利如剑的寒芒。 “此言当真?”他声音凝重。 他前世并未听到陆文渊通敌消息,对方官位反而节节高升,好不风光。 “千真万确!”沈芷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梦中细节,历历在目!陆文渊其人,虚伪狠毒,野心勃勃,绝非表面那般温良端方。他此时科举失利,入赘我沈家之谋又成泡影,必定狗急跳墙,与北燕的勾结只会更深更急,以求快速攫取权势翻身!” 前世陆文渊科举并未失利,这算是今生最大的变化,让她坚信了要改变未来的想法。 她顿了顿,强压下喉间翻涌的哽咽与恨意,继续道,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坦诚:“我嫁你,一是感念镇北侯府能护我沈家暂时周全,阻他明面上下手;二则,也是存了私心。我需借你之势,借侯府之力,查清陆文渊通敌叛国之实据,将他绳之以法,以报我梦中血海深仇,绝此心腹大患!” 她将自己这段婚姻中利用的意图**裸地坦白出来,心中不免忐忑。 毕竟,这对于一个刚新婚的妻子而言,过于凉薄功利;对于一个骄傲的世子来说,亦是一种冒犯。 她知萧玦为自己收拾时就有疑虑,此刻为试探也为未来。她在赌,但幸运的是她赌对了。 萧玦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声音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我信你,因为我也看到过。” 短短三个字,重逾千斤,狠狠撞在沈芷心上。 她猛地抬眼,他也重生了! 萧玦看着她惊愕的模样,眸光深沉如夜,仿佛能吞噬一切光影,也包容所有隐秘:“你所言之事,我都知晓,所以阿芷不要担忧也不要害怕,我永远在你身后,无论前世亦或今生。” 他语气微顿,加重了音节:“你的仇,便是我的仇。沈家之危,镇北侯府绝不会坐视不理。” “阿芷,我甘愿。” 我甘愿做你的剑,为你扫清阻碍。 我甘愿做你的盾,护你此世周全。 我甘愿成全你,信任你,只因我甘愿。 他没有流露出半分被利用的不悦,只是选择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并将她的恩怨直接扛上了自己的肩头,甚至也坦白自己重生之事。。 这份担当,这份毫不犹豫的信任,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沈芷心防的一角,让她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前世她痴心错付,受尽磨难,今生竟能得此良人? 萧玦朝她靠了靠,他的指尖在袖中几不可察地微动,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想要抚上她单薄的肩头。 那动作起得极轻,带着试探,却在即将触及她衣衫上流转的温润光泽时,倏然凝滞,迅速收回蜷缩成拳,藏回了广袖的阴影里。 他最终只是这般静默地看着。 目光却贪婪地、细致地描摹着她,从她微垂的眼睫,到小巧的鼻尖,再到那抿着的、失了血色的唇。 那视线滚烫而绵密,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珍重,不敢惊扰,却也无法远离。 那是萧玦两世不变的,忠贞不渝的心。 沈芷毕竟已经历过更大痛苦,早已迅速从情绪中抽离,只是那滴泪,终究落在了水里。 看不到,却存在,静候下一次的波澜与汹涌。 “只是,”萧玦话锋一转,眉头微蹙,“陆文渊经此一事,必定更加谨慎狡猾。通敌大罪,非同小可,需有确凿铁证,方能一击毙命,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暗中查探,需有可靠的耳目与渠道。” 虽说二人都已重生,甚至知道陆文渊通敌叛国害的国家灭亡,但终究空口无凭。 “我有办法。”沈芷压下心中翻涌的激荡,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清明,闪烁着一种名为复仇的火焰,“陆文渊为人谨慎,但并非真的无懈可击,前世漕运之事曾有过动荡,陆文渊乃负责漕运的重要官员。” “而动荡……”沈芷回忆着前世的记忆,“似乎是账本有异。” 萧玦目光一凝:“漕运?”他的确听闻此事,只是想不到陆文渊竟如此大胆,手申的这么深。 “是,”沈芷依据前世零星记忆,“尤其涉及官粮调配,虽说不一定与他有关,但也肯定退不了关系,粮乃国之本。可暗查近年漕运账目,尤其……北燕粮草调度。” 前世陆文渊不只是探花郎,且背后有沈家,为人又极其聪明能言善辩,自然被皇帝看中,而漕运……不会是他前世节节高升的其中一条路。 计划初定,两人又低声商议细节。萧玦展现与武将身份相符的缜密,安排滴水不漏。 烛火摇曳,拉长并肩坐于床沿的身影,虽无新婚亲密,却有基于共同目标的奇特默契。 “还有,”萧玦再次开口,目光落于她微蹙眉心,语气放缓,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不必再有利用之心。你既已是我的妻,镇北侯府一切,包括我,本就是你最大依仗。” “你想前行,我为你开路。你想复仇,我为你执刃。你只需放手去做。” 这话语,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动人心魄。 沈芷抬眸,看着他坚毅的下颌线和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心中那根自重生以来就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些许。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包裹住她冰冷已久的心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这一次,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将身体不着痕迹地向他靠近了一点。 萧玦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细微的变化,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沈芷并未沉溺于新婚的旖旎或是仇恨的焦虑中,而是按照与萧玦商定的计划,默默准备。 第3章 暗涌 且说沈芷自那日花厅陈情,与陆文渊当众决裂,又蒙镇北侯世子萧玦求娶,心中虽暂安,然前世血仇如跗骨之蛆,无一日敢忘。 她深知陆文渊狼子野心,绝不甘心就此落败,必会加紧与北燕勾结,那通敌叛国的勾当,只怕会更加隐秘急切。 这日,窗外细雨潺潺,敲打芭蕉。 沈芷独坐窗前,面前摊着一本看似寻常的《女则》,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勾勒着漕运河道舆图的轮廓。 她穿着一身月白绫缎家常袄儿,墨玉般的青丝只松松绾了个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面上未施脂粉,越发显得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唯有那双杏眸,沉静如水,深处却似有幽焰跳动,与这娇柔模样颇不相称。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零星闪现,陆文渊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看似无意地提及漕运事务繁难,押运官员中饱私囊,又或是北疆粮草转运不易等语。 彼时她只当是夫君忧心国事,如今想来,字字句句皆似别有深意。 尤其是一桩……约莫便是这个时节,东南几州水患,朝廷拨下的一批赈灾粮饷,似乎在转运途中出了不小的纰漏,惹得龙颜震怒,牵连甚广。 陆文渊那时还曾假意唏嘘,说什么“蛀虫横行,苦了百姓”。如今思之,那批失踪的粮饷,恐怕…… 正凝神间,丫鬟锦书轻步进来,低声道:“姑娘,世子爷来了,正在老爷书房说话。遣人传话,问姑娘可方便至水榭一叙。” 沈芷心下一动,知萧玦此来必有要事。她略整了整衣裙,便扶着锦书的手往园中水榭而去。 细雨初歇,水榭四周荷香暗浮。萧玦负手立于栏边,望着池中残荷,身姿挺拔如孤松。 听闻脚步声,他转过身来,今日未着戎装,只一袭玄青色暗纹直缀,少了几分沙场戾气,多了几分清贵雍容。 只是那眉眼间的沉肃,却挥之不去。 “世子。”沈芷微微福礼。 “不必多礼。”萧玦虚扶一下,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便迅速移开,落在烟波渺渺的池面上,声音低沉,“今日前来,是得了一些消息,关于漕运。” 沈芷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静静听着。 “今岁东南水患,朝廷月前拨付的十万石赈灾粮,由漕运总督查嵩负责押运入京,再分拨灾区。然昨日有御史参奏,言这批粮船抵达通州码头后,清点数目竟短缺近三成。查嵩上书自辩,称沿途或因保管不善,霉变损耗,然……”萧玦顿了顿,眸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保无人,才继续道,“我麾下有人混入码头力夫中,暗中查探,发现那批所谓的霉变粮袋,内中泥土沉实,绝非新粮受潮之状,倒像是……被人掉了包。” 沈芷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果然!与她前世模糊的记忆和猜测吻合! 她抬眸,看向萧玦:“世子怀疑,是有人借漕运之便,暗中盗换赈灾粮,另作他用?” “不止。”萧玦声音更沉,“被盗换的粮食,去向成谜。京中各大粮仓并无异常入库记录。且据查,近日有几支北地来的商队,在通州一带活动频繁,所携货物……与粮食重量体积颇符。” 北地商队! 沈芷脑中轰然一响,前世陆文渊与北燕勾结的画面碎片般涌现。是了,克扣下的粮食,若能神不知鬼不觉运往北疆,于正缺粮草的北燕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而陆文渊,便可借此邀功,换取北燕更大的支持与承诺!好一招吃里扒外、损国肥私的毒计!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与寒意,声音尽量平稳:“世子可知,那负责核查漕粮入库、并具结担保无虞的官员……是谁?” 萧玦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她翻江倒海的内里。他缓缓吐出三个字:“陆文渊。” 虽早有预料,亲耳听闻,沈芷仍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她身形微晃,脸色更白了几分,宛若雨中摇曳的玉兰,脆弱得不堪一击。 萧玦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臂微抬,似欲搀扶,却又在触及她衣袖前生生顿住,只沉声道:“莫怕。” 他看着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心疼,语气却沉稳如山,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此事牵涉甚广,陆文渊既敢动手,必已想好退路,甚至可能留有后手,构陷他人。你父亲……曾任过户部侍郎,虽已致仕,但若有人在此事上做文章,亦难免受其牵连。” 沈芷猛地抬头,惊慌早已褪去,神色也逐渐冷静。 前世种种在她脑海如走马灯般播放,陆文渊其人心机深沉,恐怕早在做此事前就已经想好了替罪羊,而他只需要完美隐藏在幕后就可以。 不过……聪明人也有一个烦恼,容易转牛角尖,也容易把简单的事情,变得更复杂。沈芷想。 见她如此,萧玦夜放心了,道:“我已派人暗中盯紧了那几个北地商队,以及陆文渊的心腹动向。既然他敢伸手,必会留下痕迹。我们只需耐心等待,伺机而动,人赃并获即可。” 他略一沉吟,又道:“只是,此事需极为隐秘,万不能打草惊蛇。陆文渊如今如同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缩回爪牙。” “世子思虑周详。”她轻声应道,眼底却并未有任何脆弱,只有算计在其中翻滚,我……明白了。一切但凭世子安排。” 她微微蹙眉,似在努力回忆:“我恍惚记得,前世……约莫也是此时,陆文渊曾数次夜访城东的永丰粮栈,行踪诡秘。不知此栈,与那北地商队可有关联?” 她并未全知全能,只提供模糊线索,并根据自己的记忆来推断。 而且……一切和前世早就不一样了。 萧玦眸光微闪,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追问她如何得知,只颔首:“永丰粮栈……我记下了。会着人细查。” 他看着她的脸,语气不觉柔和了几分,“此事凶险,你……安心待在府中,外面的事,有我。” 沈芷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世子,我虽力弱,却不愿只做壁上观。若有机会,愿为饵,引蛇出洞。” 她深知,要彻底扳倒陆文渊,拿到铁证,有时不得不兵行险着。 萧玦眉头微蹙,断然拒绝:“不可!陆文渊心狠手辣,你若涉险,我……”他话语一顿,未尽之语里是显而易见的担忧与维护。 沈芷迎上他不容置疑的目光,轻声道:“我知道世子顾虑。但请世子相信,我并非逞强。若有行动,必与世子商议周全,绝不自专。”她语气柔和中带着执拗,显是已下了决心。 萧玦凝视她片刻,道:“一切需以你安危为重,你的背后永远有我。” 两人又低声商议片刻,定下初步方略。萧玦将麾下几名擅于追踪隐匿的好手拨给沈芷调遣,明面上是护卫,暗地里则负责传递消息与盯梢。而他则动用军中和侯府的力量,从更大范围布控,双管齐下。 雨丝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敲打着水榭的飞檐。 沈芷望着萧玦离去时挺拔如山岳的背影,心中那股因重生而始终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些许。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那滔天巨浪。这个看似冷硬、实则将她妥帖护在羽翼之下的男人,尊重她的一切选择,若非前世亲眼目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萧玦对自己等有过爱慕之心。 而她,也终将挣脱前世的囚笼,创造出自己想要的未来。 窗外,雨声渐沥,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波,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