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帧》 第1章 (一)孤独童年 01 温余棉出生在一个十分普通的家庭,家庭人员构成也十分单一——三口人,是不管再怎么翻来覆去地看,也依旧孤独的三口人。 他的父母通过相亲认识,那时温晁远25岁,林婉23岁。他们在见过两次见面后,就按照当地的流程订婚,结婚,整个一套走完,没超过八个月,一年之后,温余棉出生。温余棉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之时热闹非凡,简直众星捧月,称得上是全家的宝贝。 又过了两年,温余棉的小叔结婚,婶婶没多久生了宝宝,新宝宝很快便吸引了原本集中在温余棉身上的注意力——他活泼好动,一逗就笑,逢人就让抱。最重要的是,新的宝宝健康强壮,表情和眼神里都透露着一股聪明劲儿,与娇气木讷的温余棉完全相反。 三年而已,甚至都不到三年,大家就已经认清了温余棉的本质,也给温余棉的人生烫下烙印——他瘦弱体虚,木讷呆板,娇气爱哭,完全违反一切可爱孩子的天性。 大人们用了三年,分辨出温余棉并不符合他们对合格小辈的期待,所以很快速地转移目标。 也许那是幼小的温余棉第一次触碰到残酷而真实的现实——世间不存在无条件的爱,连长辈给予的都不是。人类总是在权衡之下选择利益较大的一方,并为这种选择加上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但他那时候还很小,离他认清楚现实还要很多年。他看不懂大人们心思的弯弯绕绕,他只是发现爷爷奶奶嘴里总在提着弟弟——弟弟最近学会翻身啦,弟弟最近可以吃饭啦,弟弟最近长得很快啦之类的。弟弟弟弟,全部都是弟弟。 他模糊而不解,只是本能地感到恼怒。于是哇哇张口哭起来,哭泣让他无法说出完整的字句,他只能用手指指爷爷和奶奶,再指回自己,最后哭得更凶。 但温余棉的爷爷奶奶很快失去耐心,转头就去叫林婉,说:“我们就先走了,孩子哭得停不下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快来看看。” 林婉适时开口,伸手覆在温余棉脊背上。 他们脚步不停嘴巴也不饶人,看一眼躲在母亲腿后的温余棉,留下几句充满嘲讽意味的话,“男子汉大丈夫,老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快别哭了,爷爷奶奶走了,打招呼。” “爸妈慢走。“母亲轻抚着他的背,把他往前推推,”跟爷爷奶奶说再见。” 温余棉还在哭,抽抽嗒嗒说几乎说不出话,可还是努力说,“爷爷奶奶再见。” 那是温余棉记忆里最早的道别。 02 温余棉的爷爷是中国式的大家长,大包大揽惯了,不允许家族里的人有任何反抗,不允许男孩柔弱,女孩出格,不允许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一切事情发生。奶奶是再传统不过的妇女,将丈夫的话奉为圭臬,对整个家鞠躬尽瘁,麻木地承受丈夫的责骂,儿子的剥削,然后习以为常。 温晁远在这样的家庭里出生,他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再加上母亲的溺爱,成为一个自始自终都无法断奶,无法真正长大的人。 他好斗,大男子主义强盛,完全理解不了自己儿子的软和静。所以温余棉成了错误。温余棉不合时宜,他别扭地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方。而林婉,把温余棉带来这个家庭的人,则更加可恶,罪不可恕。 所以就是这样,父亲不是个负责的男人,他身上不存在任何照看妻子孩子的痕迹,他仍旧与单身时一样,最要紧的事是让自己开心。他很快就像其他人一样失去对温余棉的兴趣,在发现他不是个合格玩物之后就愈发不上心。 他活得自在随心,理所当然地享受作为丈夫和父亲各种权利,心安理得地坐着丈夫和父亲的位置,只在心情好时坐着陪温余棉画一幅画,讲一些温余棉听不懂的奥数题,温余棉慢慢地画,吞吞吐吐地答,很快消耗掉温晁远为数不多的耐心。 所以这就对了,温余棉不灵活,不机警,不会甜甜地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当然永远讨不到长辈们的欢心。 03 所以温余棉的童年要用孤独来形容。 用孤独来形容一个孩子的童年未免显得太过不近人情,可除了孤独,再也拿不出一个更加恰当的词汇。 小孩子的夜晚来得快,黎明却来得晚。他醒来时父亲出门,他睡着后,父亲才姗姗回家,因此他与父亲一天说超不过十句话,其中三句是父亲的呵斥,诸如“一边儿玩去”,“别跟着我”,“去找你妈”。 他在母亲的照拂下长大,从小小一只跟屁虫长到母亲齐腰高。 母亲在前头洗菜淘米,缝缝补补,他在母亲身后看蚂蚁,玩泥巴,踩水坑,咿咿呀呀学几个字,摇头晃脑背几首古诗。此时的温余棉太小太脆弱,不被允许独自出门跑上好几条街找一个适龄朋友,只有林婉闲下来时,才能拉着温余棉出门认识新朋友,可林婉手里总是有活儿。 但小孩需要与同龄人交往,所以林婉尽量把干活的时间往后挪,挪到夜深人静,万家灯火都熄灭,可温余棉还是没能拥有一段长期的稳定的友情。 林婉在每个星期五六日都带着温余棉出门,那几天孩子多,热闹。她放开温余棉,在放开前捏捏温余棉的手心以示鼓励,转头和其他母亲们聊天。温余棉怯怯的,礼貌询问,“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儿吗?”小孩儿们跑起来,笑着闹着说,“来啊”,温余棉就跟上。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心思,玩的好的,玩儿的多的结成小团体,故意欺负新来的,他们玩儿玩具枪,玩儿弹弓,朝流浪猫狗身上射塑料子弹和小石头,然后哈哈哈大笑,他们撩小女孩的裙子,去商店偷东西,他们拉帮结派,称兄道弟,是个严明的组织,有很强的纪律。温余棉去的不多,比不上每天都混在一起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边缘人,跟屁虫,是母亲们强烈注视后被迫添上的负担。可温余棉乐意跟着同龄人跑,不干什么就到处跑。他在奔跑中流汗,在奔跑中觉得自己似乎拥有了“朋友”。 去的次数一多,事情便露出端倪,温余棉批评他们的恶劣行径,多次出言制止,他说话软,个子也不高,很快被推倒,屁股上挨一枚枪子儿。可夏天的衣物薄,疼得温余棉捂住伤处深吸几口气,然后众人跑开,留下他站在原地疼得翘起一条腿。他从那个时候知道屁股虽然肉很厚,但被打了也会很疼,并且很疼的时候人会流泪,但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温余棉拍掉屁股上的灰,擦掉眼泪,收拾好出现在林婉面前,温余棉不想让林婉担心。他拉住母亲的手,朝着另外一位阿姨开口,话音稚嫩,听起来钝钝的,“阿姨,你儿子用子弹打人,还打小狗和小猫。今天他还在李叔叔家的超市偷了一根火腿肠。” 阿姨被许多人围着,脸面上下不来,“你这小孩儿怎么说话?一开口就是打人偷东西的?怎么?他打谁了?打你了?” “阿姨,他打的是我,他用子弹打了我的屁股。” 林婉看温余棉,两人相攥的手心发湿,她蹲下,和温余棉平视,“打到哪里了?还疼不疼?”温余棉诚实地回答,“疼的。” 周围的母亲们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哎呀,我看这小孩不会骗人。”“林妹子,你回去看看严不严重,严重了得去医院检查,让她赔的!”“我就说她家那小孩儿每天拿个枪对着人,迟早打着人吧!”“哎呀,我看你先给人家林妹子道个歉,赶紧看看孩子有没有事儿,有事带人家上医院吧。”“是啊是啊,回去你也管管你家那小子,整天街上乱窜。” 阿姨更下不来台,嘟囔一句,“塑料手枪哪能打伤人”。转头对上一大一小两人灼人的目光,她讪讪开口,“哎呀,你看这事儿,那孩子那么多,肯定也不是我们家一个干的。那林妹子,我看孩子这也没什么事,姐就跟你说句对不起,这事儿就翻过吧。” “大姐,孩子做错事了就得认,孩子不懂事,但你懂事了。道歉给我家小棉道吧,伤的是他,我说了不算。” 阿姨脸憋红了,“就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哎呀”,她按着温余棉的肩,“那阿姨就跟你说声对不起,以后你们还一起玩儿,小孩儿哪有隔夜仇。” 温余棉说“没关系”,又说,“我以后不跟他玩儿了”,拉着林婉的手从人堆里钻出去。 04 六岁那年的生日,林婉给他买了蛋糕,他坐在小椅子上吹灭了蜡烛。 明明灭灭的烛光映在温余棉稚嫩的脸蛋上,林婉抱着他喊他名字,小棉,棉棉,宝贝,翻来覆去换着喊。 温余棉安静地靠在林婉怀里,目光朝着蛋糕的方向。那实在算不上个制作精美的蛋糕——没抹平的表面,奶油勉强歪歪扭扭堆出来的一只猴子,旁边点缀着五六朵颜色艳丽的花,糖浆写下的生日快乐。 可温余棉还是感到高兴,他双手贴在林婉面颊上,凑得很近,笑一下说,“谢谢妈妈,那只猴子是孙悟空吗?” 可能是温余棉表现得太过喜悦,让林婉印象深刻,在那之后的每一年,温余棉都会收到生日蛋糕,花样也不变,总是孙悟空蛋糕。 温余棉长到八岁,大大小小的病生了许多场,但温余棉没什么生病的记忆。 他只记得有许多个冬天,林婉都牵着他的手走在街道上,步履匆忙,而他只顾着看林婉嘴巴里哈出的白汽。 毛衣外面是棉衣,棉衣外拢上围巾和帽子,温余棉被包裹成好肥一个棉球,跟着林婉向前走。有时候眼睛也被挡住,他就从围巾的空隙里看林婉,看林婉的眼睛,和动来动去说个不停的嘴巴。 八岁的温余棉紧握着妈妈的手,然后闭上眼睛,觉得林婉是世界上仅存的超能力拥有者之一,因为林婉总能带着他到达目的地。 第2章 (二)玻璃弹珠 01 八岁之后,温余棉就不再很轻易地生病,他长高了不少,胖了一点,脸色终于泛起健康的红色,他不再很轻易地哭泣,拥有了第一个宝箱和好友。 宝箱里是林婉买给他的书,中华上下五千年,有些字还不认识,可书角还是被翻得起了毛。他央求林婉给他包书皮,像给课本包书皮一样,并固执地认为白色日历纸是这世界上最佳的包书材料。于是林婉给他包书,他坐在旁边看,适时宣布自己有了第一个朋友。 林婉就笑,问他是哪里的小朋友呀?是班里的同学吗? 温余棉摇头,回答林婉的问题,“不是的,是附近公园里认识的朋友。”并且告诉林婉,他们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并且约定好不互相过问。。 林婉问他问什么?他用稚嫩的话音吐出老成的句子,“他过段时间就会走,所以我不想问。” 林婉还想说些什么,但温余棉开始催促,于是她只好加快手上包书的动作。 02 九岁的一整个夏天,温余棉都会在周六早上九点准时出门。 他会拿着五毛零花钱,抱着林婉给他包好的书,在出门时告诉林婉,自己今天会吃一支棒冰,并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回来,请她不要担心。 林婉刚开始不放心,于是偷偷跟在温余棉身后出门,看到他真的先去小卖部买了一支棒冰,然后小跑着去了公园。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另一个小朋友,看起来比温余棉强壮高大,像是早就等在那儿,看到温余棉过来就笑开,从椅子上跳下来用力地挥着手。 温余棉走过去,便马上被搂住按在长椅上,俩小孩儿膝盖和肩膀都靠在一起。温余棉不太习惯跟人离太近,于是挪开一点,可他挪一步,另一个人马上跟一步,几次过后,温余棉便不再挣扎,任由对方的亲热。 林婉的跟踪到这里结束,她想如果有机会,希望温余棉能带这位小朋友回家来吃饭。 干脆利落地把手里的冰棒分开,温余棉把圆头圆脑的一边留给自己,另一边尖头的递给对方,“这次轮到你喜欢吃的苹果味了,”温余棉说。 对方接过去,满足地往温余棉那边靠。这下温余棉没躲,只是把书摊在两个人的腿上,说,“今天该看这一篇。” 九岁的夏天一直到十岁的春天,温余棉都过得十分忙碌。说好为期半年的交往被对方父母工作调动延长到了十一个月,期间温余棉过了九岁的生日,他礼貌拒绝林婉请对方来家里做客的邀请,坚持捧着蛋糕去小公园和好友见面。于是他在家吹过蜡烛后又端着蛋糕跑去公园,手冻得通红,可他很愉快的与对方挤在长椅上,笨拙地重新点上蜡烛,在对方为他唱完一遍生日歌之后大方开口,“我的生日愿望还没许,可以分你一个。” 对方从身后抽出准备好的生日礼物,爽朗的笑声传出来,“没见过生日愿望还往出送的,诺,你的生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那个,你回去再看!我可是精心准备过的,你肯定会喜欢!”对方信誓旦旦开口,拍着胸脯做保证。 拔掉蜡烛,在蛋糕的中间虚虚划上一道,温余棉指着其中一半,征求对方的意见,“我们可不可以只吃这一半,剩下的一半我想留给爸爸妈妈。” 于是他们捏着叉子,分享半个蛋糕,一口一口,把温余棉长过的一岁一起吃进肚子里。蛋糕侧面被叉子搞得坑坑洼洼,温余棉糊点奶油上去,专注地抹平。然后指着蛋糕上有点化掉变矮的孙悟空说,“这个给你吃,之前的生日都是我吃的,这次给你,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对方歪头看他,小朋友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我们一起吃!好朋友就是要互相分享!” 温余棉没拒绝,在对方咬着叉子犹豫着要先从脚开始吃还是脑袋开始吃的时候,果断下了手。孙悟空的右边肩膀被挖去,被温余棉送进嘴里。对方笑开,挖掉左边肩膀。两个小朋友一左一右,一叉子接一叉子,对称着把孙悟空消灭干净。 温余棉抹抹嘴,把剩下的半个蛋糕安放在椅子上,然后站起来。对方先是疑惑,但也跟着站起来,随后他被温余棉很轻很快地抱了一下,轻到像是叶子落在肩头,像是错觉。 后撤一步结束拥抱时对方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角,像是不舍,又像是挽留。对方没说话,只是把手臂收紧,在松开前闭着眼睛又响又亮地亲了温余棉一口。 稀里糊涂,根本没看到亲在哪儿,他只是觉得温余棉的脸颊肉太过可爱,而自己又实在没法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出有什么能跟温余棉柔软的拥抱画上等号的东西。于是他亲温余棉一口,唐突而生涩地表达友好与珍惜。 随后热意窜上脸颊,他捂着脸迅速松开,逃跑,在十步开外大着嗓门喊——祝你生日快乐!生日愿望都实现!明天见! 温余棉摸摸自己脸颊,对方嘴唇温热又粘腻的触感像粘上去一样。然后他也笑了,朝着还没隐进黑暗的人大声喊,“明天见!谢谢你!” 03 等到十岁的春天,温余棉就不去小公园了。林婉问他为什么,他只答对方走了。 实在是让人难过,林婉嗯啊半天,憋出一个问句,“那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温余棉摇摇头,“他只是来这边待半年,时间到了就要回去,而且已经超过半年了。不过没关系,中华上下五千年的上已经读完了,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可以自己读下册。不过,”他犹豫一下,“我把下册送给他了,妈妈,你可以再帮我买一本下册吗?” 林婉过去搂住他,说我们小棉长大了,还知道送朋友离别礼物,并决定第二天就到书店去,让温余棉多挑选一些新书。 温余棉十岁的蛋糕依旧是孙悟空,整个面上都被点缀得眼花缭乱。许愿的的时候他问林婉,柔软的话音里却是让林婉心痛的陈述,“妈妈,爸爸怎么总是不在?是不是因为我不讨喜,所以爸爸才不喜欢我的?连带着也不喜欢你?” 林婉一惊,眼泪迅速滚下来,把儿子抱在怀里开口,“棉棉,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这是妈妈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在妈妈的怀抱里发表了当日的感想——爸爸真不是个好爸爸,以及,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把妈妈惹哭。 蛋糕上的蜡烛燃着,烛光在温余棉阖起的眼皮上跳着。 他想起季准,想起去年一起过的生日,想起贺卡里歪扭的表明姓甚名谁的字迹,又想起那个拥抱,想起对方肆无忌惮的笑声。他有点想哭,于是睁开眼,又闭上,反复几次假装眨眼,问妈妈要不要和他一起共同享用孙悟空。 温余棉的宝箱空了又填满,在十岁那年与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失去联系,亲历一场离别。 时隔多年温余棉才迟钝地意识到——名字只是诅咒的开始,心意才是诅咒的实质。他没问对方的名字,只侥幸堪堪躲过诅咒的一半。可从翻开贺卡的那一刻起,诅咒就开始全部生效。对方的姓名要描摹多遍,重逢的梦也要做过数场。 十一岁生日的蜡烛点燃时,他闭眼许愿,祈祷自己能忘记这段短暂的友情,并且找到一个新朋友。但可能是温余棉本人太过执着太过死板,在书写一篇以“我的愿望”为题的作文时,他诚实地写下——真希望我能快点忘记关于小公园的一切,并且找到一个新朋友。 后来他想,愿望说出来真的会不灵。他没能忘掉那十一个月的陪伴,也没能找到新朋友。他变得更不爱说话,糯米团子一般柔软的脸颊消失,眉宇间添上倔强,这让林婉很是担忧。 然后温余棉长大,在母亲的陪伴和日渐繁重的课业中长大。 第3章 (三)真空呐喊 01 高一上学期结束后,温晁远和温余棉因为文理分科的事情大吵一架,也称不上争吵,只是温晁远在发飙,温余棉沉默地接受。 中考完的那个暑假他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父母在他考完试后便离了婚。 他跟着妈妈,与温晁远那边一度断了联系,毕竟他本人是不主动的性子,父亲也对这个儿子也并不上心。这种相安无事的状态在高一第一个学期被打破——父亲反常地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这周去奶奶家吃饭,他回答说好,那边也就没什么话再说,所有的客套都被省略。 到了周六,温晁远在楼下接他。他没从车上下来,而是在等待中支着手肘抽烟。 “爸”,温余棉叫他,他父亲“嗯”一声便说,“上车“,随后相顾无言。 汽车发动,温晁远抖落掉最后的一截烟灰,把烟屁股随手扔到窗外,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才被打破,“要分科了吧?” “嗯。”温余棉回答。 “选什么?”温晁远像是不经心地一问。 “我想选文科。” “文科?你们学校理科生多吧?而且理科好找工作啊,你选理科。”似是温余棉给出了没料到的回答,他一急,踩了一脚刹车,温余棉跟着晃了晃。 “志愿表已经交上去了。“ “什么?你怎么擅作主张?怎么能选文科呢?你把你们班主任,啊,不,年级主任的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改成理科。“他突然就暴躁起来,脸也朝着温余棉这边转过来。 “爸,你在开车。”温余棉捏紧安全带。 温晁远哼了一声,把头转回正前方,“反正你必须选理科,这事儿你不听也得听。” 温余棉没再回话,他希望父亲能认真开车,直视前方,不要再做出任何威胁到生命安全的举动。 车子在十五分钟之后到达了温余棉的奶奶家。 他父亲一言不发下了车,把车门摔得飞起。温余棉面跟在父亲身后上楼,迎接他们的是温余棉的堂弟。 “伯伯,”他叫了一声温余棉的父亲又亲热地喊温余棉“哥”,温余棉低低应了一声进门。 然后是温余棉的奶奶从厨房里跑出来,“来了啊。” “奶奶”,温余棉喊她。 她回个单字,又补充,“男孩子家家的,大声点喊。”说完就转头回归厨房。 “爷爷,我来了。” “嗯。”在沙发上坐得端正的老头应了一声,然后说“过来坐吧。” 然后温余棉就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远离吵闹人群的沙发的另一头。他沉默地端坐,回答一些无关痛痒的问句。 温余棉很快开始神游,他想为什么这个家里的其他人,看起来都怡然自得,很恰当地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很快速地就能接受该承担的责任,而自己看起来完全就像是格格不入的外人。 直到温余棉的弟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的中间,他用一些属于年轻人的话题——比如学校餐厅哪个窗口最好吃啊?最近打什么游戏?之类的问题缓和了沉默的氛围。 温余棉想,自己不笑的时候严肃,笑起来僵硬,实在不是个合格的聊天对象,所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回一个浅的笑容,再添上一句嗯。 在堂弟叽叽喳喳的声音里,温余棉朝厨房看一眼,他看着奶奶和婶婶忙碌的身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林婉在这个家里总是低着头沉默。动作有序地切菜炒菜,把饭菜端上桌,在大家都吃饱喝足之后收拾碗筷,再洗碗刷锅,把一切都恢复成整洁的样子。她沉默着做很多的事情,沉默地接受,沉默地准许。 温余棉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和母亲是一样的人。他们在这个家里有完全相似的遭遇,像是一种有序的传承。温余棉在心里发笑,实在想不清楚自己犯了何等大错,就成了母亲的拖累。 “余棉,吃吧,多吃点。”奶奶朝温余棉这边推了推盘子,温余棉看一眼盘子里的菜,笋干炒腊肉,是温余棉不喜欢吃的菜。但他还是嗯了一声,把筷子伸进盘子里。 一顿饭吃得并不顺心,饭桌上的菜大多是他弟弟喜欢吃的。他看着满桌的菜,有点想念起林婉炒的青菜。 “多吃点,你小时候不是喜欢吃这个吗?只剩两块了,快吃。”温余棉看着盘子里剩下两块的皮蛋,摸不清楚她的重点是在“你小时候喜欢的,多吃点。”还是“只剩两块了,不要浪费吃掉吧。” 他下了筷子,把最后的两块皮蛋塞进嘴巴里。 温余棉是迟钝的,无害的,是柔软的,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威胁,他不会反抗,不会顶嘴。从这一点来讲,温余棉是个很好的孩子,对家族来讲还有希望,于是他们在吃饱喝足后,安排起温余棉的人生—— “余棉,听你爸说今年就要分科啦?” “余棉,理科就业面广,专业到时候就选个热门一点纯工科类的,男生选这个,出来工作也好找。” “但是物理还蛮难的,余棉不然这个假期去补个课吧?” 大家超吵闹闹闹说一通,在下完定论后齐刷刷看向温余棉。 温余棉感谢自己的迟钝和木讷,在众人望向他时仍旧保持着平淡的态度,开口却是石破天惊——我选文科。 然后温余棉就被闹哄哄的指责、质问、猜疑淹没了,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和他父亲一样,永远都只做选择。 他们把温余棉抛出去,剥夺他发表意见的机会,完全忽视温余棉的个人意志和喜好,在三言两语中给温余棉的人生定型,把往后的二十年的规划都清晰展示在温余棉脸前,强势地给他划定人生的基准线,好像只有达到他们的期望,才能成为合格的子孙后代。 随后是劝告,和严厉的批判。 可温余棉低下头,还是那句,我选文科。 温余棉的爷爷开口了:“必须学理科,你多听听大人们的意见,他们会害你吗?” “我喜欢文科。”温余棉答。 “你怎么这么固执,怎么这么像你妈?”温余棉的奶奶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是我妈生的,自然像的。”温余棉看回去。 啪的一巴掌在沉默中显得十分清晰,温余棉彻底闭上嘴巴。他不明白父亲的怨气为什么那么大,也不明白自己只不过说一句陈述事实的话,整个家里的人都冷了脸。 “你…你,你这孩子怎么回事,那大人还能害你不成,这一家子的人,坐在这儿给你商量,这不是为了你吗?” “对啊对啊,大家都是为了你。” “哥你也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计较。” “学理科好处很多的,我同事家的小孩儿学的理,后来考了理工大学,在A市找了份很不错的工作呢。” 温余棉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里的湿意就有点藏不住。 他在那个瞬间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是不会明白伤害是怎么产生的,也不会明白自己的眼泪是为何而流。他们无法达成和解,也永远无法理解彼此。 所以其实也就是这样了——根植于血液的连接也可以被伤害稀释。 “我知道了。”温余棉开口,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没有做出任何正面回答,但大家就是默认,温余棉已经举手妥协。毕竟在家族传统里,长辈说的话是铁律,小辈总是要乖乖听的。 话题跳转到别处,温余棉的脸颊浮出鲜红的指印。 他用这张脸孔跟这个家里的人告别,起身说,“爷爷奶奶再见,叔叔婶婶再见,弟弟再见。”然后在心里做真正的告别。 02 这是场早有预兆的争吵。 温余棉把头靠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在轰隆隆的引擎声和连续的磕碰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场争吵退无可退,是人生里的必要一课,只是因为自己的软弱而来得太慢太迟。 他的心软来自于父亲在他的童年留下的寥寥几笔。可就是因为少,这为数不多的一点被他牢牢铭记珍藏,再一次次修饰美化,最后变成珍珠,坠在母亲如丝绸般流淌下来的爱上,变得璀璨夺目。 他觉得这很不公平,对每个人来说不公平。从前的很多年是他想不明白,看不清楚。浑噩地下车,漫无目的地乱走,回过神停下来后他抬眼,已经身处小公园了。 周围大部分居民楼灰蒙蒙的一片,只剩几家零星亮着灯,往日的生机被污损和破败掩埋,路上泥和雪混杂在一起,一步一泥泞。 公园也一样,温余棉抬眼看,只觉得一切都在向前走,只有这里,游离在时间与人群之外。它太过破败,所以被时间与众人抛弃,只成为温余棉记忆里的某种符号。健身器材的漆皮剥落,泛上斑斑的锈迹,连曾经平整的地砖也破的破,翘的翘,枯萎的杂草在缝隙里随风晃着。 温余棉踩过那些砖,坐到小时候经常坐的椅子上。吱呀一声过后,世界安静下来,他盯着天空发起呆。天空是不明朗的灰色,连云都跑掉,整个世界只剩下温余棉的呼吸声。 他忽地就落泪,随后低下头,屈起双腿,环抱着自己,用发硬的牛仔裤把眼眶磨红。良久他起身,去小公园附近唯一的便利店。 他站在冰柜前,整个脑袋都要埋进去,在店家嘟嘟囔囔的疑惑中冻红了手,终于翻出来一根苹果味的冰棒。 付钱转身推开店门时,他听到老板的话,“别迎着冷风吃啊,小心着凉。” 冰棒被掰开两半,尖的一半放在椅子的一头,温余棉吃起了圆的一半。 和夏天不同,冰棒不会化成黏腻的汁水,从指缝里顺着流下滑落到地上。它只是缓慢地融化,隔好一会儿才留下一小摊水痕,深色的水痕渗进石板,像被刻上去的。温余棉盯着那一滩水痕,缓慢地捏着自己那一半吃完,很久后才伸手拿起来椅子上的另一半,掏几张纸巾擦干净,再把它们打包,一起丢进垃圾桶。 他在垃圾桶面前又沉默良久,久到他身体的热量被带走大半,才终于把手收回衣兜里,轻轻地留下一句,“我还是不太喜欢苹果味的棒冰。” 他才不要把想念说出口。 因为这听起来太过可笑,一段童年的友情竟会让温余棉念念不忘至此。 03 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温余棉脸上的指印消散得差不多。他侧着头从林婉身边越过,试图在林婉的眼皮子下撒一个大谎。 可林婉一把托住他的脸,让他的整个脸孔都暴露在灯光下,他逃无可逃。 “这是怎么了?受欺负了?谁打你了?” “妈,没事。”温余棉挣开林婉的桎梏,把头低下去。 “你今天不是去爷爷奶奶家吃饭吗?是温晁远打你了?你说清楚,是不是他打你了?” 温余棉依然在沉默,他并不擅长处理各种关系,也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开口,于是他只能安慰母亲,“妈,我真的没事了。” “你先跟我说清楚,他为什么打你?” “算了,我去打电话问他。”林婉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包在毛巾里,递给温余棉。“小棉,先用这个敷一敷。” 温余棉把毛巾怼在脸上,就听到林婉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温晁远,你今天打了小棉?你扇他巴掌?” 那头隐隐约约传来不好听的咒骂声,于是林婉回答,“温余棉他是你的儿子,不是你,也不是你们一家任何一个人的附属品。如果你依旧弄不清楚这个事实,我不会再让小棉见你。还有,今天的事,你必须得向小棉道歉,否则我跟你没完。” 林婉打完电话出来坐在沙发上,捏着手机沉默了一阵开口,“小棉,对不起。” “没有,妈,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温晁远总是这样,做事不考虑任何后果,永远都长不大。你可以怨恨他。” “我知道的,”温余棉笑了,是放松或者是劫后余生的微笑,他抱住林婉,“我真的没事的,妈妈。” 这是在撒娇了,温余棉连撒娇都是如此的隐晦。 “说吧,想吃什么?”林婉摸着儿子的头,“妈妈都给小棉做。” 这是听出温余棉撒娇的意味在揶揄。 但温余棉没有理会,他只是把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拉长语调嗯嗯几声,偷偷抹过一点眼泪之后开口,像是苦恼良久才终于选定了菜色,“给我煮碗面吧,我中午没吃好。” 林婉把儿子的头一推,站起来就去厨房,“好,给你加午餐肉,荷包蛋,火腿肠,还有青菜,保准儿你吃得饱饱的。” 温余棉坐在沙发上看着林婉在厨房里忙乱的背影,不知怎么又想起中午。 真好,林婉的背影褪去沉默,看起来鲜活多了。 “妈,我来洗菜。”他走近,一高一低两个影子从厨房漏出来。 第4章 (一)重逢 01 阳光 分班之后整个年级的人都被打散,班级也重新划分了位置。温余棉搬去五层,他每天要在上下楼上多花费一个小时,温余棉对此很是不满。 林婉知道了这件事后哈哈大笑:“儿子,那你每天的运动量都可以达标!”温余棉只能喊一声“妈”来表达自己的无奈。 原本五楼的教室只用作开会,剩下的几个堆放着各类杂物,可轮到温余棉这届时,学校整改,重新规划了教室安排,于是五楼被空出几个教室,安排了一文一理科两个特重点班和四间空的自习室。自习室是公共的,鼓励全年级的人自由使用,美其名曰鼓励大家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投身于学习的海洋,但五楼太高,上课时间又紧张,陆陆续续去使用的也只有五楼和四楼的小部分人。 温余棉不知道其他人对这个所谓自习室的想法如何,他本人乐得自在,很快就在自习室里扎了根,在午休时间,体育课休息时间,晚自习自由时间,都躲在自习室倒数第一排靠窗的位置。 他看书,写日记,做卷子,总结错题,没人约束他要做什么,他喜欢这样的状态。 位置上陆陆续续积攒了温余棉的很多东西,水杯,试卷,草稿纸,各种各样与学习无关的书,都被他毫无章法地塞进桌肚里。 在高二的第一个学期末,温余棉见到了季准。准确来说,是长大后的季准。 刚转学过来的人懒散地趴在属于他的座位上,让温余棉恍惚间觉得是自己走错教室。他退后一步,确定门上标着的是他熟悉的一号自习室门牌,才缓缓走过去。 他开口,“你好,同学,这是我的位置,”声音轻软。 季准转头,看到眼前的人,面颊发红,围着厚实的围巾,整个人被包裹在柔软的羽绒服里,看起来还是小时候的糯米团子模样,只是皮稍微薄了一点儿。 对上眼神的瞬间温余棉就愣住了,脑袋一片空白,心跳加速,随后这种状态操控了他的全身——手脚发虚,眼前发黑。他抬手扶住桌沿,想再抬头看眼前的人一眼,可脖子就像干涩腐朽的齿轮,怎么也动不了,他只能扣紧桌沿,再艰难地咽一口口水。 所有的动作都无济于事。这是完全超出他意料的事,他没有丝毫防备,只能站在原地,听到自己咚咚如擂鼓越来越响的心跳。身体脱离他的控制,这不是个好征兆,温余棉闭了闭眼。 季准伸手拽了拽他的围巾,拇指推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他笑着,眼神是打量,玩味,没有丝毫的震惊。温余棉从季准的眼里读出熟悉,又读出陌生。他恍恍惚惚,垂眸避开交汇的视线,捂住嘴巴,干呕一声,在一声声“温余棉”中彻底失去意识,随后世界寂静。 再睁开眼是蓝色的挂帘,他躺在医务室的床上,枕边的字条上字迹工整——记得吃饭。 不是同桌,不是老师,不是班里和他亲近的同学,是季准。 他起身,发出窸窣的动静,校医半掀开帘子探进一颗头来,“没大事,就是低血糖。”他叮嘱几句,又从桌上提过一个保温桶放在温余棉床头,“这是送你来的那个同学给你带的,快吃吧。” 白粥,炒菜心,鸡蛋羹,剥好皮的白灼虾,完全符合温余棉口味的清淡一餐。 饭还很热,他坐在床上上一口一口吃掉,看着纸条后面的电话号码,久违的感到安心。 02 前夜 幻想中美好的重逢被温余棉用一声干呕打破,他把餐具洗了又洗,三天了依旧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去找季准还东西。 该怎么说呢?怎么确定东西是他送的呢?他还记得我吗?会唐突吗?会打扰他吗?要打电话吗?还是发条短信?他知道我认出他了吗?无数种想法在温余棉脑子里闪过去,最后指向一个答案——先去见他。 先见面,见面再说。 第二节下课后温余棉捏紧裤缝,走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他问,“老师,请问您认识季准吗?他在哪个班呢?” 班主任疑惑地皱眉,心想,不认识这么个学生啊,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朝对面喊了一句,“欸,老刘,你们班新来的转校生是不是叫季准?” 对面传来肯定的答复,还带上了很长一段评价——这小子人看着就精干,成绩也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节点转过来读。 “你听,在你刘老师班。” “怎么你们认识啊?”刘老师好奇的目光传过来。 温余棉点头,说嗯,很快又摇了摇头。 班主任看他犹犹豫豫,觉得这孩子又笨拙又好笑,于是拍拍他的肩给出建议,“不用想了,帮我把这套卷子发一发。还有这个是你上次比赛拿的奖。” 温余棉抱着试卷往回走,路过隔壁的理科班时慢吞吞地看了好多眼,确定班里没有季准的身影才回自己班。 然后温余棉趁着午休,又清洗了一次保温桶。他在心里提前一字一句打好腹稿——“季准,我是温余棉,你还记得我吗?那天很感谢你,饭很好吃,保温桶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可他只是提着保温桶站在人家班级门口张望,直到班里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他找谁,他才回答,我找季准。 “哦!新来的转校生!不过他这几天都不在,估计得过两天才能来吧!” 他开口道谢,提着已经洗过四次的保温桶回了自习室。他把脸蛋贴在桌子上,全身都卸了力,软绵绵地摊在熟悉的座位上,随后难堪地闭了闭眼,眼前是重逢时自己的窘状,他叹口气,指责自己,“蠢到家,温余棉。” 03 季准 季准是突然出现的,他热情而昂扬,在温余棉班级的后门堵人,在温余棉迈出教室的第一步就把人给抱住。 温余棉呆愣片刻,随后扒扒季准粗壮的手臂,回上一句控诉,“我有点喘不上气。” 于是季准不情愿地松开一点,转个弯和他并排,保持着勾肩搭背的姿势往前走,“温余棉,想不想我?” 重逢以来的第一个问句,不像温余棉准备好的一样旁敲侧击,而是近乎直白。这似乎太过亲近了些,完全超过人和人之间的正常社交范畴——一位童年的玩伴再怎么好,长大后的第一次见面也不应该问出如此荒唐的问句。这太过理直气壮,太过理所当然。 “你也太有自信了,怎么就确定我还记得你。” 季准不以为意,“我就是知道啊,知道你想我的,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然后季准正色,横跨一步挡在温余棉前面,堵住他的去路,随后伸出手,“重新认识一下。你好,温余棉,我是季准。很高兴认识你。” 温余棉看他略显怪异的举动,有点好笑,但也鬼使神差伸出手,掌心贴上季准的,他盯着季准的眼睛,说出那句迟来了很多年的自我介绍,“你好,季准。我是温余棉,我也特别特别高兴能认识你。” 季准笑了,用力捏捏温余棉与自己相握的手掌,“我特别特别特别高兴。”话音的重点落在特别上,一个比一个更慢。然后他用力,把温余棉重新拉回亲密的拥抱里。温余棉的手掌轻贴在他背后摩挲,随后轻拍两下,像是安慰。然后他把脸埋在季准怀里,吐出一句小心翼翼的谢谢你,珍重而缓慢湿了眼眶。 四周喧嚣,人群吵闹。 温余棉留在原地,季准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