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归》 第1章 梦中人 “殿下,您瞧,这是我从昭月带来的。” “这是什么?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这是他们那边人信奉的神,据说很灵的,能保心想事成。” 梦里,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捧着象牙雕的神像,献宝一样给少女看。 “有这么灵吗?那你有没有跟他许过愿?”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用不着,我的愿望,不用跟他许。” “那……” 少年人眼神炙热如夏日的阳光,盯得少女浑身不自在,她似乎猜到了什么似的,抿着唇,低下头去。 “我的愿望,求神不如求殿下。” 一只温热的大手落在她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力道珍而重之。 “臣心悦殿下许久,等臣打了胜仗回来,殿下可否许臣一个恩典?” “让臣,做殿下的驸马吧。” 少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犹如一块石子投进了池塘中,泛起阵阵涟漪。 他的脸始终都是模糊的,此刻,更如同阳光下的花影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少女急了:“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说清楚,我才能让你做我的驸马呀!” “娘娘?娘娘!” 像远在天边一样,呼唤声由远及近,少女却顾不得这些,奔跑着往少年的方向而去…… 对方却是越来越远,远到她追不上。 而她,也被人猛地从梦中晃醒。 琉璃般的眸子倏尔睁开,入目,是象征着皇权的明黄帐子,上边绣着团蝠的纹样,本是图个好意,此刻,却如同活了一般,密密麻麻地朝宋栀瑶压过去。 压得她抱紧双膝,惊恐不安地往后退。 侍奉的宫人们却见怪不怪,传了一句:“娘娘又梦靥”了之后,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 有去焚安神香的,有拿丝帕给宋栀瑶擦汗的,还有去请太医的…… 直到一声“陛下驾到”的嘹亮通传,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跪下来恭迎天子。 唯宋栀瑶,还一脸刚脱离梦靥的惶恐,把自己在床角,缩成小小的一团。 司旻无视了旁人,径直走到榻边,玄色的帝王常服还带着外头的寒气。 因此,他在一边顿了顿,等炭盆里的热气在身上蹿了蹿,才靠过去坐下,将宋栀瑶拉进自己怀里。 修长的手指抚上宋栀瑶的脸颊:“殿下,这是怎么了?又梦见什么了?” 闻着熟悉的龙涎香,宋栀瑶这才勉强定下心神来,她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君王。 司旻面容轮廓深刻,眉骨如山峦般耸立,其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眸,色泽如沉静的墨玉,此刻虽含着安抚的暖意,却掩不住眉宇间属于帝王的冷峻与威仪。 高挺的鼻梁弧度凛冽,下颌线条紧绷如刀裁,为这份俊美添了几分不易亲近的疏离。 玄色常服衬得裸露的颈项与手腕肤色偏冷白,身形高大挺拔,即便坐在榻边微微俯身,亦如松如岳,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 唯有那轻抚她脸颊的指尖,带着炭火烘出的暖意。 “我又梦见,那个人……说他打了胜仗,就要做我的驸马……”宋栀瑶在他怀里缩了缩,描述着那个梦。 她做这个梦,已经有三年了。 而这三年内,每每此时,司旻就会耐心地告诉她:“殿下,那人就是我啊。” 今夜亦是如此。 “是吗?”宋栀瑶喃喃道。 她能察觉到不对,却说不出来。 最终,也只能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打过仗?” 毕竟,从她睁开眼,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大胤王朝的君主,巅峰之上,所有人都得对他毕恭毕敬。 自然,也不需要他亲自去征战沙场。 “那是很久以前了,殿下。”司旻语气温和,调整了一下自己抱着她的姿势,好让她更舒服一些。 “殿下自从那一场高烧之后,忘记了很多事。” “可是,那也没什么,毕竟现在的日子,也一样很好,不是吗?” 是,她曾经发过一次高烧,就是三年前,司旻说是因为她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再加上照顾她的宫人疏忽,因此生了场病。 那场高烧唯一的后遗症,就是失忆。 她只记得自己叫宋栀瑶,余下的,都是司旻告诉她的。 他说她是一个小国的公主,因为和亲,嫁给了他做皇后。 他说他们很早就认识了,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他还说,能娶到她,是他一生之幸。 做皇后的日子确实不错,司旻的后宫没有别人,哪怕他们没有孩子,他也从未有纳妃的想法,据说朝堂上有臣子提过一嘴,当场就被驳了回去。 君王的宠爱,尽数集中在了她一人身上。 光华的锦缎、璀璨的明珠、难寻的珍宝……只要她想要,即刻就有。 年年生辰,司旻都要大操大办,席面摆得盛大无比,还借此大赦天下,减免赋税,让天下百姓都能沾皇后的光。 就连犯了事触怒龙颜的大臣,想办法求一求宋栀瑶,再由她说几句好话,只要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都能逃过一劫。 是以,无人不艳羡,帝后情深。 未出嫁的姑娘们在神明前上香祈福时,总要说一句—— “愿神仙垂怜,能让我和未来夫君,如天子皇后一般,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可那个梦,那个梦中人,却一直让宋栀瑶牵肠挂肚。 尽管司旻说,那是他,可宋栀瑶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殿下是不记得了,曾经,我在殿下的母国做质子,久而久之,殿下的父皇器重于我,我便带兵,打过几次仗。” “正是如此,他才肯安心把殿下托付给我。” 为验证一般,司旻卷起了袖子。 小臂尚光洁如初,可越往上,伤疤就越多。 宋栀瑶更是知道,他胸口处也有一道疤,很长,狰狞如蜈蚣,离心脏不过二指的距离,足以见当时有多凶险。 “这是,都是之前留下来的。” 怕吓到她,司旻只匆匆让她瞧了一眼,就把袖子放了下来。 “嗯……” 虽说心头异样的感觉还挥之不去,可宋栀瑶不想多问了,“嗯”了一声后,顺手捞起了他腰间挂着的玉佩。 不是什么好料子,但司旻就是宝贝得紧。 哪怕如今富有四海,他也一直戴着,除却就寝沐浴,其余时候都不肯摘下。 因为,那是宋栀瑶送他的。 “那时殿下贪玩,偷偷甩开宫人溜出宫去,不曾想遇上了歹人,险些被掳走。” “好在那个时候我也在,救下了殿下。” “殿下说要报答我,身上又没带够银子,就买了这个,挂在我身上,不许我摘下来。” 这件事,宋栀瑶倒有点印象。 那时的她应当才十二三岁,被娇惯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买了玉佩之后,便要他带上:“这是我赏、赏给你的!可不能摘哦,我是公主,摘下来,就是大不敬!” 对面的少年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好好好,不摘,要尊重殿下,哪怕殿下现在跟个花脸猫似的。” 穗子在她指尖,绕来绕去。 “你是不是又在批折子呢?这大半夜的把你叫过来……” “没有。”司旻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拿到唇边亲了一下:“该忙的都忙完了,本来也是要来找殿下,一同就寝的。” “如今你是皇帝,还管我叫殿下啊。” 宋栀瑶一听“就寝”两个字,便知司旻要做什么了,桃花面微红,不自然地岔开了话题。 “叫习惯了。”司旻道:“再说,在我的心目中,殿下永远都是那个小公主。” 烛火熄灭,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宋栀瑶能清晰感觉到,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将她更深地嵌入炽热的怀抱中。 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额角、鬓边……最终精准地捕捉到她微启的唇瓣。 那是一个由浅入深的吻。 起初只是唇与唇轻柔的厮磨,带着安抚的意味,如同羽毛掠过心尖。 但很快,司旻的呼吸便沉了几分,温柔地撬开她的齿关,邀她共舞。 吻变得绵长而深入,带着令人心悸的占有欲,激起阵阵眩晕的战栗。 宋栀瑶的手原本无措地抵在他坚实的胸膛,隔着寝衣,能感受到其下贲张的肌理和有力的心跳。 随着亲吻的深入,她不自觉地松了力道,指尖陷入衣料,最终顺从地攀上他的颈项。 司旻的手并未闲着。 他一手牢牢扣着她的纤腰,另一只滚烫的大掌早已在她脊背上游弋。 掌心带着薄茧,每一次抚摸都像点燃了一簇细小的火焰,所过之处激起一片酥麻的涟漪。 寝衣的系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微凉的空气短暂地拂过细腻的肌肤,随即被更为灼热的唇舌取代。 滚烫的吻沿着颈线蜿蜒而下,她下意识地仰起头,将自己更近地送向他,仿佛溺水之人渴求着唯一的浮木。 衣衫半褪,莹润的肩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又被司旻虔诚的吻密密覆盖。 “殿下……” 司旻低唤着,身体紧紧贴着她,氤氲出一室动人心魄的旖旎春色。 在即将坠落之前,宋栀瑶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无神的、落寞的眼睛。 第2章 镜中渊 暮冬,是天子诞辰。 司旻一统天下不过三年,一切俱是百废待兴之景,所以,即便是他二十五岁的生辰,也是从俭庆祝。 宋栀瑶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显是不早了。 她也并不想起,昨夜司旻缠人得紧,要了好几次水。 他倒心满意足了,让她累得,动动手指都困难。 便只裹着被子,闭目养神。 “殿下,今岁的生辰,我是要及冠的。” “啊,那我命人挑个好的礼物……” “不是,是及冠。”少年再次强调了一遍,眨着一双眼,期待地看向她。 “及冠,怎么了嘛?”她把头歪向一边:“难不成,我还能为你加冠?” 见她这副模样,少年笑了,握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脸正了回来,无奈道:“殿下呀,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呢。” “男子及冠,就是成人,昨日我还听我娘说,要请媒人来,给我议亲……” “不行!”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能议亲!你不是说,说……” 说打了胜仗回来,就做她的驸马吗? 少年笑了,笑容中带上些许诡计得逞的洋洋自得:“原来殿下,是记得我说过的话啊。” 她反应了过来,嗔怪地打了他一下:“就你坏!” 玉手攥成粉拳,一下一下锤在少年身上,少年笑着,看似在躲,实则每一下都挨到了。 打闹了一会儿之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一把掐住他的脸:“好啊,如今昭月来势汹汹,战事胶着好久了,你还好意思说打了胜仗才求父皇赐婚!” “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给我当驸马?” 少年后槽牙都被扯出来了,也只是轻手轻脚地握住她的手腕,把自己的脸解救了出来。 然后,郑重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殿下,我做梦都想做你的驸马。” 就这么眯一会儿的功夫,梦境又来了。 宋栀瑶真的睡不着了。 按司旻的说法,他当年是自己母国的质子,既然做了质子,还能联系上他的爹娘吗? 可惜人不在这里,宋栀瑶没法求证。 躺在翻来覆去,也是难受,索性起身,唤侍奉的宫人们进来。 “娘娘醒了?今日晨起,陛下见您睡得香,特地嘱咐了奴婢们,不许打扰您呢。”贴身侍奉的宫女兰香说道。 宫闱之中,没有秘密,皇后时常梦靥这件事,早就人尽皆知了。 宋栀瑶勉强笑了笑,任兰香给自己梳头。 “对了,今日是陛下生辰,按照往年的惯例,是一定要缠着娘娘,吃一碗娘娘亲手做的长寿面呢。” 这倒是了。 宋栀瑶作为一国公主,金枝玉叶,自幼十指不沾阳春水,唯一会做的饭食只有长寿面,做的还不怎么好吃。 记得司旻第一次吃的时候,英挺的眉毛打成了一个死结。 见他脸色不好,宋栀瑶自己尝了一口。 又咸又苦的滋味,面条还坨了,怎一个难吃了得。 她险些一口吐出来,幸好兰香及时递上了茶。 “你,你也别吃了,这个真的是……” 司旻却只是微蹙了一下眉头,将一整碗面条都吃干净了,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 “殿下亲手做的,对我而言,就是珍馐,怎样都好吃。” 宋栀瑶愣了愣,见他神色不像在说谎,追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殿下这一碗,以前想吃,都吃不到。” 此后,约定俗称了一样,每年司旻的生辰,宋栀瑶都要给他做一碗长寿面吃。 人总是要进步的,至少现在,那碗面条也不至于说难以入口。 “东西都备好了吧?” “是呢,一早就备着了,娘娘到点去做就可以了。” 宋栀瑶“嗯”了一声,看向外头,天色尚早,倒也不着急做。 不知是不是连日梦靥的原因,镜子里的人,脸色透着几分苍白,眉梢微垂,眼底凝着淡淡的青影,透着倦意。 唯有一双杏眼,还留着未褪尽的恍惚。 兰香已经替她换上了一身绯红密织金线的海棠花长裙,这样热烈的颜色,不至于让她脸色依旧那般黯淡,累丝金凤衔珠步摇垂下,珍珠串成的流苏随着动作,微微晃悠。 “兰香,御花园里的梅花,是不是都开了?” 兰香道:“是,听闻还有几株绿梅,也开了,那可是极稀罕的。” 宋栀瑶心念一动:“我要出去走走。” 兰香“哎”了一声:“娘娘稍等,奴婢去拿氅衣,再传轿来。” “不用传轿,我就想自己走。”宋栀瑶抬手制止。 氅衣是白狐皮做的,最保暖不过,往身上一裹,多少寒气也进不来了,又拿了个烧得正旺的手炉,哪怕外头是冰天雪地,宋栀瑶也不觉得冷。 御花园里,果如兰香所说,梅花开得正好。 一树一树的红梅,在雪地里热烈地开着,幽幽散发着清香,更有独树一帜的绿梅,花瓣上还落着薄雪,相映成趣,如诗如画。 宋栀瑶喜欢的花不是梅花,是栀子。 司旻说,她母后被御医诊出有孕时,宫殿外,一从栀子正悄然绽开了花骨朵。 因此,她名字就带了个“栀”字,从小衣服上也爱绣栀子花,司旻送的,也大多是栀子。 但今日看梅花开的漂亮,她也来了兴致,准备亲自去摘两枝下来,带回殿内插瓶赏玩。 梅树下有个正在干活的宫女,身形瘦弱,一直低着头,听见宋栀瑶的脚步声,才堪堪回过身。 “你是哪里伺候的,见到皇后娘娘……”兰香正欲呵斥此人不懂规矩,却在看见她长相的时候,倏尔变了脸色:“谁把她放出来的?快,快带回去!陛下不是不准她出门吗?” 然而迟了,那宫女已经悄然逼近了宋栀瑶。 从眉眼来看,她曾经也应当是个美人,如今却满是憔悴,脸颊肉塌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晦暗无光,唯有偶尔转一转眼珠子,才能证明,她是个活人。 “皇后,娘娘……”宫女古怪地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宋栀瑶虽没见过此人,但却莫名感到害怕。 仿佛她做过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宋栀瑶被逼得步步后退,觉着背贴上了梅树树干,无处可去了,便壮着胆子狐假虎威:“你知道我是谁,我、我是……” “我知道,皇后嘛,司旻可真爱你,都这样了,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把你留在他身边,让你做他的皇后。” 宫女说着,干笑了起来,隐约透着一股癫狂。 “宋栀瑶,凭什么?凭什么你的命就这么好啊,都这样了你还能做司旻的皇后,你……” 话音未落,一道利箭,突然穿透了她的胸膛。 她惊愕极了,吃力地回过头,宋栀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司旻立在簌簌落梅下,手执长弓,神色淡漠,唯有面对宋栀瑶的时候,才显出焦急之色。 “殿下,到我这里来,快!” 宋栀瑶却顿住了脚步。 眼前这一幕,何其熟悉,熟悉到她头痛欲裂,眼前开始隐隐约约浮现出,某个深藏在记忆里的画面。 穿着盔甲的青年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手里拎着的长刀,因为砍人太多,而沾了不少血,已形成了一个豁口。 他精致如玉雕的脸上,也溅上了一抹鲜血。 那样的东西,出现在神祇一样的面容上,未免太突兀了。 可他毫不在意,只是伸手,轻轻一抹。 然后那只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觉得擦干净了,才朝她伸过来:“殿下,来做我的皇后吧。” 与此同时,宋栀瑶耳边响起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 “司旻!你狼心狗肺!没有我,没有我们冯家,你这辈子都是个与狗争食的质子!” “如今你得偿所愿,却要卸磨杀驴!” “我咒你,我拿我的这条命咒你!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就在天上看着,看你的下场!” 而后便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 “聒噪。” 淡淡的血腥味传来,触动了宋栀瑶心底藏着的一根弦。 她往后退了两步,胸口突然泛上来一阵恶心。 接着,便是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寝宫了。 床前床后,都围满了人,一个个笑脸盈盈的。 床帐也换成了喜庆的海棠红色,绣着和合童的图案。 但宋栀瑶却只觉得头晕眼花,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更别提恶心劲一阵接一阵。 刚想说什么,司旻的声音已经响起,欢天喜地的:“殿下,你有身孕了,你有我们的孩子了。” 宋栀瑶猛地起身:“什么?” 三年了,这三年,她都不曾有这样的好信儿,司旻并不着急,只说她年岁尚小,不宜生育,晚些再要孩子也无妨。 可司旻毕竟是天子,需要一个继承人。 为着,不知道被催了多少回,要他选秀纳妃,充盈后宫。 连宋栀瑶都提了几次,提过之后,司旻就会格外难哄,红着一双眼,问宋栀瑶是不是不想要他了,想把他推出去,推给别的女人。 然后,她的腰就会受罪。 “是,方才太医来把的脉,你的身孕,已经两个月了。” 第3章 石中火 皇后有孕,乃是天大的喜事。 若是这一胎是个男儿,那可是天子膝下嫡长子,十有**会是未来君主。 天子更是欣喜异常,赏了阖宫上下一整年的份例,命人修整京中佛寺,并特地大赦天下以祈福。 是以,原本就对宋栀瑶毕恭毕敬的宫人们,更加小心了。 她走到哪里,身后都是一群人跟着,生怕她出点什么意外。 比如,遇到梅园里的那个疯宫女。 那日的波澜,好像只是平静的水面,偶尔有微风吹过,掀起了那么一丝,过后,连风都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了。 宋栀瑶曾询问过兰香,为何大家要如此避讳那个宫女,兰香也只是摇头说:“娘娘,别为难奴婢了。” 她便不问了。 只是等某一日,司旻下了朝,还来不及换掉朝服,就跑来喂她喝安胎药的时候,问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们都如此避讳她?” 司旻喂她喝药的手顿了顿。 “你也要骗我,不告诉我吗?” 那个“骗”字,似乎是戳中了司旻的什么心事似的,他眸子暗了那么一瞬:“殿下,先把药喝完,喝完,我什么都告诉你,好吗?” 药是苦涩的。 尽管太医知道她怕苦,写方子的时候,已经斟酌斟酌再斟酌,但这世间,就没有药是不苦的。 宋栀瑶还是就着司旻的手,尽数喝完。 这是她头一次,喝药这么快,因为那个谜团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司旻却不急,依旧拈了块饴糖,喂进她的嘴里:“殿下莫急,说了会告诉殿下,就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祛祛嘴里的苦味吧。” 宋栀瑶咽下了糖块,司旻却只是捧着她的脸,打量的时候,满目哀愁。 犹如一块摔碎的琉璃。 “殿下,倘若有一日,你发现我骗了你,你还会要我吗?” 宋栀瑶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想起那些梦,想起那些疑点,几乎要脱口而出询问的时候,司旻又说:“我骗了你……” “那个女人,那不是什么宫女,那是我之前的未婚妻。” “未婚妻?”宋栀瑶将要问出口的话噎在了原地。 她根本没想到这上边来。 司旻“嗯”了一声:“她叫沈疏月,是前兵马大将军的女儿,我和她……曾经有过婚约……” “但是我没娶她,实际上,那并非我本愿,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殿下,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他一边说,一边急切地往宋栀瑶身前凑,似乎怕稍远一点,她就会消失不见。 “你先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旻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宋栀瑶知道的,得宠也不会被送到她的母国做质子。 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宫女,原是伺候贵妃的,平日里负责打理贵妃寝宫院子里种的花草。 如无意外,她会像千千万万的宫女一样,熬着资历,熬到别人唤一声“姑姑”的时候,去调教新入宫的小宫女。 但偏偏,某一天,司旻的父皇驾临贵妃寝宫,不知怎的,相中了她,随意问了几句话后,他临幸了这个宫女。 然后,将她抛之脑后。 但两个月后,这个宫女发现,自己有身孕了。 这件事情瞒不过旁人,且宫女的清白是大事,掌管宫规的老嬷嬷要抓她去受刑的时候,她实在害怕,只能说出皇帝临幸过她的事,而这个孩子,是皇子。 皇帝早忘了这件事,但因为有记档,到底还是给她一个才人的位份。 贵妃觉得她吃里扒外,作为自己的宫女,却不安分地勾引君王,又有了身孕,因此恨之入骨。 宫里磋磨人的手段,不见血,却很容易让人崩溃。 司旻的母亲生下了他,依旧不得宠,依旧被这深深宫墙一点一点吞噬,在他五岁那年,撒手人寰。 司旻坐在榻边,守着没有生息的母亲,守到天亮。 此后他归了贵妃抚养,可贵妃有自己的孩子,又不喜欢他的母亲,冷待、白眼、呵斥……于司旻而言,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而那时贵妃年老色衰,皇帝不常来了,她留不住恩宠,就拿司旻撒气,司旻胳膊上总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司旻十岁。 他父皇的军队打了败仗,签和约的时候,对面要一个皇子,过去为质。 其余皇子都有母亲护着,这个差事,也只能是落在司旻头上。 “我那时,只觉得不公,一样是皇子,为何独我得去吃那种苦,受那种罪。” “或许殿下忘了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愤愤不平,因此摔了殿下递过来的桂花糕。” 战败国的质子,没人把他当回事。 司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初遇宋栀瑶的。 宋栀瑶父皇有很多皇子,公主却只这一个,又是中宫嫡出,自然如珍如宝,金玉堆里养着,养得粉雕玉琢。 司旻看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姑娘,被大红的羽缎斗篷裹着,裹得严严实实,风毛围着可爱的小脸,走路都有嬷嬷抱,嫉妒得快疯了。 所以当小姑娘怀着善意和好奇,递给他一碟桂花糕的时候,他没有接,反而将其打翻在地,还因此被宋栀瑶身边的小太监一脚踹倒。 “我鲁莽,对殿下不敬,倘若后来能想到,我对殿下情根深种,非殿下不可,那日,一定好好谢谢殿下的善意。” 说着,司旻的唇就要往宋栀瑶的脸颊上贴。 宋栀瑶笑着躲开:“别动手动脚的,继续说,说沈疏月的事。” “别想把我糊弄过去。” “好,那我继续说。”司旻愣了一下,旋即轻笑道。 司旻的质子生涯,过了整十年。 十年,拂长了少女的青丝,坚毅了少年的背影。 老皇帝身体日渐衰弱,太子又被废囚禁,司旻的兄弟们便动起了心思,各显神通,暗自较劲。 这期间,搭上了贵妃的儿子司明。 他被人诬陷,与废太子走得近,被勃然大怒的皇帝训斥,惊惧交加中死去。 一下子,贵妃没了倚仗,这个时候,她妹妹,也就是兵马大将军沈重的夫人入宫,为她指了一条明路。 “七皇子在娘娘您的名下,把他接回来,扶持他登基,娘娘也会是太后。” 据司旻说,他送了宋栀瑶一支自己亲手雕的凤凰簪子,插在她的发间,郑重其事地允诺—— “殿下,我此去前途未卜,若有命活着,一定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殿下做我的皇后。” 但司旻回去之后,却得知贵妃和沈家达成了另一重交易,那就是沈家利用手里的兵权,扶司旻登基,作为交换,司旻要迎沈疏月做正妻。 “殿下,我很贪心。” “那种低人一等,处处白眼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虽然,我心里还记挂着你,但……我也同意了沈家的说法。” 只是一直拖着,未曾真正娶了沈疏月。 后来司旻果真做了皇帝,隐忍了整整一年,才亮出屠刀,秘密处死了做太后美梦的贵妃,并诛了她满门。 沈家作为贵妃的姻亲,自然免不了一劫。 司旻趁机解除了和沈家的婚约,并派了使者,如约迎宋栀瑶做皇后。 然而沈疏月一向骄傲,怎能容忍自己视为己有的东西,被他人抢走,也不能容忍司旻的欺骗。 所以,她买通了宋栀瑶身边的宫女,在胭脂膏子里下毒,想趁司旻和宋栀瑶亲热的时候,把两个人一起带走。 可惜,被发现了。 她就以戴罪之身,做了宫女,若不是她父亲的缘故,弑君之罪,足以让她九族都陪葬了。 “我知道一切由我起,我的确对沈疏月不公平,但我也,因此骗了你……” “殿下,知道这件事后,殿下还愿意要我吗?” 司旻是单膝跪在地上,仰着头看宋栀瑶的。 从她的角度看去,司旻好像一只怕被主人抛弃的小犬,湿漉漉地睁着一双眼,眼里满是惶恐不安。 一时,宋栀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抿了抿唇:“不会不要你的,你放心。”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可隐隐约约的记忆告诉她,沈疏月被罚做宫女的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司旻猛地将脸埋进她的膝头,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声音闷闷地传来:“殿下……有殿下这句话,我此生无憾。” 宋栀瑶轻抚着他浓密的发顶,心头滋味复杂。 日子在司旻加倍的小心翼翼和宫中愈发谨慎的侍奉中滑入寒冬。 年关将至,宫内洋溢着一派喜庆,除夕宫宴,更是极尽奢华。 华灯初上,琼楼玉宇被璀璨的宫灯映照得如同白昼,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华服的宗室亲贵、朝廷重臣携家眷鱼贯而入,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司旻身着明黄龙袍,身侧的宋栀瑶则是一袭繁复华丽的皇后礼服,腹部微微隆起,在宫灯的映衬下,端然生华。 司旻的目光几乎片刻不离她,不时低声询问她是否劳累。 宴至**,司旻为表与民同乐,特命在宫城角楼燃放烟花。 绚丽的烟火呼啸着升腾,在墨蓝色的夜空中次第绽放,金蕊银丝,流光溢彩,映亮了整座皇城,引得宫墙外的百姓也阵阵欢呼。 殿内众人纷纷移步殿外廊下,仰头观赏这盛世华景。 就在烟花最盛,众人心神最为松懈之际,异变陡生。 人群边缘,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暴起,手中寒芒直取廊下中央的司旻。 “护驾——!!!” 训练有素的御前侍卫反应极快,几乎是在刺客跃起的瞬间扑了上去,刀光剑影交织,殿前广场一片混乱,女眷们的惊呼,与杯盏落地的碎裂声混杂在一起。 刺客身手极为矫健,竟在数名精锐侍卫的围攻下左冲右突,硬是逼近了御阶。 司旻第一时间已将宋栀瑶护在身后,厉声喝道:“拿下逆贼!保护皇后!” 更多的侍卫涌上,刀剑齐下。 刺客终于力竭,被数把钢刀架住脖颈,死死按跪在地。 他虽无法动弹,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司旻身后的宋栀瑶,口中喷出带血的唾沫,嘶声力竭地怒吼起来:“栀瑶公主,亡国之恨,你竟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这声如惊雷炸响,瞬间让混乱的场面为之一静。 无数道目光,惊愕、探究、惶恐……齐刷刷地聚焦在脸色骤变的皇后身上。 “你享受仇人赐予的荣华富贵,为他生儿育女,不思复国报仇也就罢了!竟在这仇人的身边,笑得如此开怀!你对不对得起那些为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忠魂?!” “你对不对得起谢小将军!” 第4章 隙中驹 “谢小将军”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狠狠烫在宋栀瑶的心上。 一瞬间,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 她眼前猛地一黑,无数杂乱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 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模糊的甲胄、一张沾满血污却依旧英挺坚毅的少年脸庞…… 还有司旻…… 司旻那张眼神异常冷漠陌生的脸,与他那日在梅园,毫不犹豫射杀沈疏月时的神态,重合在了一起。 “呃……” 宋栀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腹中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她身形不稳,趔趄着就要向后倒去。 “殿下!”司旻的惊吼在她耳边炸开。 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及时捞住了她瘫软的身体。 司旻的脸色,在宫灯下惨白如纸,那双看向她的眼睛,盛满了惊惧。 他紧紧抱着她,声音都在发颤:“御医!快传御医!” 说罢,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被按在地上的刺客,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暴戾凶光,那目光阴冷至极:“拖下去!给朕彻查!朕要让他生不如死!” “殿下,看着我!别怕,没事了,有我在……” 他低头急切地呼唤着宋栀瑶,试图让她聚焦在自己脸上,亦试图驱散她眼中那因剧痛和混乱记忆而升腾起的迷茫。 他的手指紧紧搂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要命,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连同那个刚刚被撕开一道血口,名叫“真相”的深渊一起。 皇后遇刺,受惊晕厥的消息,瞬间盖过了行刺本身,宫宴戛然而止。 在一片惊魂未定的目光注视下,司旻打横抱起宋栀瑶,在一片“陛下小心龙体”的慌乱劝阻声中,往宋栀瑶的寝宫跑去。 “陛下,陛下慢些。” 司旻的贴身内侍戴怀恩气喘吁吁地跟在后边,本来还想再劝,却在看见宋栀瑶裙底蜿蜒而出的血迹后,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短短的一截路,司旻却觉得比什么都漫长。 好容易到了地方,太医要来给他行礼,被他粗暴地打断:“行了,不必多礼,看看皇后如何。” “是、是……” 太医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半跪在凤榻边,替宋栀瑶把脉。 “如何?”见太医脸色不好,司旻沉声追问道。 “回陛下,皇后娘娘是受了刺激,大悲大痛,影响了腹中龙胎……”太医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出口:“臣,斗胆问陛下……” “什么?” “娘娘,可否曾经服过,失去记忆的药物。” 太医问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大祸临头,慌忙闭上了嘴巴。 殿中一片死寂。 侍奉的宫女太监们,个个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司旻是王朝的开国君主,正经的马上天子,半壁江山就是他打下来的,曾经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气势终究不一样。 “你只管尽力保住皇后的龙胎,其余不该问的,别问。” “是、是……”太医连连称是,低下头,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剧烈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地折磨着宋栀瑶,很快,殿内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来,一盆又一盆的热水端进来,换成血水端出去。 宋栀瑶的眉头打成死结,饶是昏迷了过去,依旧能看出她的痛苦。 司旻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殿下,会没事的,你,还有我们的孩子……都会没事的……” 这样安慰着,他的记忆,却是倏尔回到了三年前。 他和宋栀瑶重逢的时候。 宋栀瑶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母国覆灭,她断不会苟且偷生,司旻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一根白绫,把自己吊在了殿中房梁上。 被司旻抱下来的时候,她只剩了一口气。 他随手抓过几个被俘虏的太医,厉声道:“将你们的公主好好地救回来,救不回来,你们也不必活了!” 那几个太医自然不敢怠慢,在宋栀瑶榻前,守了整整一天一夜,使尽毕生所学,终于将人救了回来。 可宋栀瑶是自己存了死志的,醒来之后,又要去投湖,满殿的宫女险些没拦住她一个。 司旻将她打晕带回后,问医术最精湛的那位太医:“这世间,可否有能让人失去记忆的法子?” 那太医犹豫了一下,道:“有……” “小人出身行医世家,祖上曾流传下来一个方子,叫醉梦散,服用此药的人,会恍若大醉一梦,醒来忘却红尘……” “陛下若是要用……” “拿出来,给你们公主喝下去。”司旻吩咐道。 有时候,忘记一切,未必不好。 那太医没有骗人,再次醒来的宋栀瑶果真忘掉了一切。 她怯生生地缩在床榻上,这里本是她的家,此刻对他而言,却陌生至极。 司旻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躲了躲。 “别怕,殿下……”他柔声道。 他生得好看,又竭尽全力装作温柔,宋栀瑶一时被迷了心神,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 “你……长得真好看……” 她声音嗫嚅着:“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呀?我觉得你很熟悉……” “哦?哪里熟悉?”司旻问道,心里隐隐含着期盼。 相处那么久,他总不能一点痕迹,都没留在她的心上。 “唔……就是……”宋栀瑶皱着眉,她自己也想不出来,眼神一个打转,瞥见司旻放在一边的宝剑,沉吟了一下后,道:“你是个将军吗?” “什么?” “我总记得,在我的记忆里,我记得一个将军,他很年轻,也很好看,允诺说打了胜仗就跟我在一块……” 形容得多好啊,鲜衣怒马少年郎,和那一生一世的许诺,可惜,那不属于他,那属于云漓国,曾经最惊才艳绝的小将军谢睢。 司旻的心,重重地沉了下来。 望着宋栀瑶眨巴着的大眼睛,他终究还是说了句:“是,我就是那位将军,现在,我来娶你了,殿下。” 他顶替了谢睢的身份,此时,真正的谢睢尸身悬于云京城墙上,寒鸦一口一口,啄食着他腐烂的皮肉。 三年了,尽管谢睢总是争着抢着,入了宋栀瑶的梦,可宋栀瑶也没想起来他,反而一直认定,那人是他司旻。 现在他们还有了孩子,就在宋栀瑶腹中,一定是个极玉雪可爱的孩子。 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司旻这样告诉自己。 夜至更深,宋栀瑶的血才算制住了。 满头大汗的太医走到司旻面前:“回陛下,皇后娘娘腹中的龙胎已无恙,接下来好好保着就是。” 司旻颔首:“好,下去领赏吧。” 太医松了一口气:“谢陛下。” 司旻又打发走了所有伺候的人,拥着宋栀瑶入怀,吻了吻她的额头。 “殿下,一切都过去了,你不会想起来的,对吧……” 而此时,宋栀瑶的梦境,是一片朦胧的花海。 她的头发是未出嫁女子的发髻,衣裳也是娇俏活泼的粉红色襦裙,正拈着一只新摘的桃花,百无聊赖地晃荡着秋千。 突然,那秋千被人从背后大力推动。 宋栀瑶猝不及防,赶紧抓住了绳子,不让自己掉下去。 “你要害我啊!”她紧紧抓着绳子,确认安全后,没好气地说。 “怎么可能,有我在,殿下就算是摔了,我也会好好接住殿下的。” 少年笑声爽朗,继续在背后推她的秋千。 “秋千就是要这样玩才尽兴啊。” 宋栀瑶也渐渐克服了心里的恐惧,秋千向前高高得飞起来,清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她的裙摆,翩飞如展翅的蝴蝶。 甚至在秋千掠过一从凌霄花树时,宋栀瑶起了玩心,伸脚去踢那开得正好的花。 受了这么一下,那些凌霄花扑簌簌而下,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殿下,还要再高一些吗?” “自然!你尽管推,本公主才不怕呢!”宋栀瑶得意道。 然而,在又一次飞过花树的时候,宋栀瑶被停留在花瓣上的一只蝴蝶吸引了注意,一时不察,松了握着秋千绳子的手。 然后,就是一个不稳,直直坠地。 宋栀瑶心里哀嚎着,预备迎接那即将到来的痛。 然而并没有,电光火石间,她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怀抱里带着阳光烘烤过的青草气息,将她紧紧包裹。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有我在,殿下就摔不着。” 带着笑意的清朗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像山涧清泉撞击卵石。 宋栀瑶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攥紧了来人的衣襟。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气息,这是她梦里反复出现,却始终面目模糊的那个声音。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眸里。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那是一张与司旻截然不同的脸。 司旻是深邃阴郁的帝王之相,带着掠夺性的俊美和上位者的压迫。 而眼前的少年,却是另一种夺目的光彩。 他眉骨英挺,鼻梁高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仿佛最出色的匠人用白玉精心雕琢。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明亮得如同淬火的星辰,闪耀着赤诚、无畏和纯粹的笑意,没有丝毫阴霾。 “谢……”宋栀瑶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一个被遗忘被尘封了三年的名字,将要冲破喉咙。 “我在呢,殿下。”谢睢低头看着她,眼里笑意更深。 他小心地将她放下站稳,顺手捻去落在她发间的一片凌霄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殿下下次可要抓牢些,臣虽时时愿为殿下效力,可也怕赶不及呀。” 第5章 忆中苦 谢睢,字望之,云漓国平津侯世子,最负盛名的小将军。 打马游街的时候,满楼红袖招。 他母亲与皇后,未出阁时是最亲密无间的手帕交,后来其母不幸早逝,谢侯爷与妻子感情甚笃,便未续弦,皇后怕年幼的谢睢无人照拂,时常诏其入宫。 然而,这位小世子的首次正式入宫,却并非什么和谐美好的开端。 那日春光明媚,八岁的宋栀瑶正带着宫人在御花园里扑蝶。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色宫装,跑得小脸红扑扑的,像只欢快的黄莺儿。 跑着跑着,她最心爱的那块羊脂白玉佩,不知怎的从丝绦上脱落,“咕噜噜”滚到了一旁。 恰在此时,一个身着墨蓝色骑射服的少年,正跟着引路内侍匆匆走过。 那玉佩不偏不倚,正滚到他的靴边。 少年停下脚步,弯腰拾起。 他约莫十岁左右的年纪,身姿已见挺拔,眉眼间带着锐气与飞扬。 宋栀瑶赶紧跑过去,伸出小手:“那是我的玉佩,还给我。” 少年闻声,低头看了看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又掂了掂手中的玉佩,非但没立刻归还,反而挑了挑眉:“你的?小丫头,这御花园里的东西,可不能乱认。” 他初来乍到,并不认识这位宫里唯一的、被宠上天的小公主。 宋栀瑶何时被人这般质疑过?尤其还是用这种“小丫头”的称呼。 她顿时就恼了,腮帮子鼓了起来:“就是我的!你快还我!不然我告诉母后去!” 少年见她气鼓鼓的模样,竟觉得有些好笑,那点初入宫廷的拘谨也散了些,存心逗她:“哦?告状?那你先说说,你是谁?凭什么证明这玉佩是你的?” “我是宋栀瑶!”她跺了跺脚,声音清脆却带着怒气:“这整个皇宫都是我家!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宋栀瑶?”少年恍然,原来这就是皇后娘娘时常提起的那个宝贝公主。 他想起母亲生前,也曾温柔地提及这位手帕交的小女儿,心中微软,但看着眼前这小公主娇纵的模样,那点软意又变成了些许促狭。 “原来是栀瑶公主。”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将玉佩在指尖转了转:“在下谢睢,这玉佩嘛,还给殿下也可以,不过殿下方才的态度……是不是该,道个歉?” “道歉?!”宋栀瑶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喷出火来:“你捡了我的东西不还,还要我道歉?谢睢是吧!我记住你了!你等着!” 她说着就要上前去抢,谢睢却仗着身高腿长,将手举高,任由宋栀瑶蹦跳着也够不着。 急得她小脸通红,眼圈都差点气红了。 周围的宫人想劝又不敢,谁不知道这位小公主的脾气,也隐约知晓这谢世子是皇后请来的贵客。 一时面面相觑,气氛尴尬。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皇后解了围。 皇后见到这一幕,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先安抚了宝贝女儿,拿回玉佩,又转身对谢睢道:“望之,不可对公主无礼。” 谢睢这才规规矩矩地行礼认错,只是低头时,嘴角仍忍不住微微上扬。 宋栀瑶躲在母后身后,冲着谢睢使劲做了个鬼脸。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自此,皇宫里便热闹了许多。 谢睢因皇后怜惜,得以在宫中与皇子们一同聆听大儒讲学,也在演武场练习骑射。 而宋栀瑶,总会“恰好”出现在他经过的路上。 有时是谢睢刚答完太傅的提问,一出学堂门,却发现自己的书袋不见了,急得满头大汗,最后在院中的大槐树杈上找到。 一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亭子里,宋栀瑶端着个小碟子吃着点心,冲他得意地笑。 有时是谢睢在演武场练箭,箭无虚发,赢得满堂喝彩,正要再接再厉,却发现弓弦不知何时被人动了手脚,一拉就松。 不用猜,视线一扫,准能捕捉到那个躲在廊柱后,捂着嘴偷乐的小小身影。 谢睢自然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 他会故意在宋栀瑶必经之路的小径上洒些无伤大雅但会沾湿裙摆的露水;会在她炫耀新得的珠花时,状似无意地评论一句“这蝴蝶颤巍巍的,像快要飞不动了”。 甚至有一次,把她精心喂养的鹦哥儿偷偷教会了说“公主殿下是大笨蛋”,气得宋栀瑶追着他打了半个御花园。 两人见面,十次有八次是以互相瞪眼、冷嘲热讽开始。 宋栀瑶觉得谢睢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讨厌得很。 谢睢觉得宋栀瑶娇气包,小心眼,被宠坏了的小丫头。 皇后看着这对小儿女闹腾,有时会出面调停,更多时候却是无奈一笑,随他们去了。 她深知谢睢本性赤诚良善,只是少年意气,而自己的女儿,也确实需要个人来挫挫她的傲气。 时光便在这样鸡飞狗跳的日常中悄然流逝。 当年的小丫头抽出了柳条般的腰身,眉眼长开,愈发娇美灵动。 而那个少年,身形愈发挺拔,武艺精进,渐露名将锋芒。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的争斗似乎变了味道。 宋栀瑶还是会找谢睢的麻烦,但不会再弄坏他心爱的弓箭;谢睢也还是会逗她生气,却不会再让她真的湿了衣裙受凉。 他会在她生辰时,送上自己亲手雕的小木猫,虽然粗糙,却憨态可掬,但嘴上还是会说:“瞧它这傻样,多像殿下生气的时候”。 她会在听说他骑射比赛拔得头筹后,悄悄把金疮药让宫女送去给他,嘴上硬邦邦地说是“怕他养不好伤遭了罪,没的让人以为是宫里亏待了他”。 直到那日秋千架,谢睢稳稳接住从秋千上跌落的宋栀瑶。 自那之后,宋栀瑶发现,自己看到谢睢在演武场练枪时,那矫健的身姿,以及专注的侧脸,会让她莫名有些脸颊发烫,心跳也快了几分。 而谢睢也觉得,那个曾经只会瞪着眼睛跟他吵吵的小公主,笑起来时眼睛弯弯像月牙,生气时鼓起的腮帮子像塞了松子的松鼠,似乎,有那么点可爱。 这日,谢睢刚从校场回来,一身汗湿,想着快去沐浴更衣,却在穿过连接花园的抄手游廊时,放慢了脚步。 不远处,一树晚开的栀子花下,宋栀瑶正踮着脚尖,努力想去够一支开得正好的花朵。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绯色的裙摆微微摇曳,宛如一幅生动的画。 谢睢脚步顿住,靠在廊柱上,双臂抱胸,静静地看了起来。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出声嘲笑她“矮”,或者上前轻松帮她摘下来再逗弄一番。 他只是看着,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几次从花梗边滑过,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小脸,看着她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软,又有点痒。 宋栀瑶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有些气馁地放下手,轻轻叹了口气。 一转头,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 谢睢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此刻微微俯身,距离近得能让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热意。 “殿下想要?”他指了指那树栀子花,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 宋栀瑶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涌了上来。 她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强自镇定:“要、要你管!” 谢睢低笑一声,不再逗她。 他伸出手,轻松地折下了一枝洁白馥郁的栀子花,却没有立刻递给她。 只是拈着花茎,指尖不经意般拂过柔软的花瓣,目光落在宋栀瑶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才缓缓地,将花儿簪在了她的鬓边。 动作轻柔至极,与他平日里舞枪弄棒的模样判若两人。 “喏,给你。” 他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发丝间的清香。 栀子花的浓郁香气,瞬间将宋栀瑶包裹,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想说点什么反驳的话,像以前那样,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也只是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少年将军站在初夏的阳光里,眉眼依旧带着惯有的飞扬,但深邃的眼底,却似乎涌动着什么东西,她从未见过的。 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蝉鸣、风声、远处宫人的低语……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鬓边栀子的香气,和他眼中,那片令人心慌意乱的涌动。 宋栀瑶提起裙子,转身就跑了,甚至带了一丝落荒而逃的感觉。 皇后是第一个察觉到女儿的变化的。 这一日,当宋栀瑶又坐在妆台前,挑挑拣拣着簪子往头上比划的时候,她走上前,笑问道:“我们小公主这么用心打扮,是要做什么呢?” 宋栀瑶吓了一跳,忙起身道:“没……不做什么。” “让母后猜猜……女为悦己者容,今日,是与望之有约?” “不,不是……”宋栀瑶矢口否认。 皇后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瑶瑶是大姑娘了,有自己的心事了,嗯……也确实到了该挑驸马的日子。” “我,我不要驸马,我要一辈子都待在宫里,陪着父皇母后。” “傻孩子,哪有女儿家一辈子不嫁人的。”皇后轻笑着摇头:“依母后看,望之就不错,是吧?” 宋栀瑶顿觉双颊生热,眼神躲闪着,低下头去。 窗外,一树栀子花开得正好。 第6章 乐中悲 少年少女之间的那层纱,终究会被揭开。 一次胜仗后,谢睢凯旋回京,入宫述过职,便被皇后特意留了下来。 富丽堂皇的宫殿内香茗氤氲,皇后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少年将军,眉目间已褪去青涩,尽显英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慈爱。 “望之,此次大破犯边之敌,扬我国威,辛苦了。”皇后温声道。 谢睢恭敬行礼:“皇后娘娘谬赞,保家卫国,是臣分内之事。” 皇后含笑点头,话锋轻轻一转:“你年岁渐长,功勋亦著,是时候考虑成家立业了,本宫与陛下,都甚是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谢睢心口微微一紧,似有所感,垂首道:“臣,一心报国,尚未……” “诶,”皇后轻轻打断他:“男儿志在四方是好事,但怎可不成家呢……” 她说着,身子往前探了探,抛出了真正的目的:“你与瑶瑶自幼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那丫头的心思,本宫这个做母亲的,看得分明。” 她顿了顿,观察着谢睢的神色,见他耳根悄然泛红,却并未出言反驳,心中更是了然。 “那你呢?可愿护着瑶瑶一世,让她永如今日这般,欢喜无忧?” 谢睢猛地抬起头,没有丝毫犹豫,便撩起衣袍跪下,声音坚定:“臣谢睢,心悦殿下已久,若能得陛下与娘娘青睐,许配殿下于臣,臣必倾尽所有,护殿下此生周全,绝不让殿下受半分委屈!” “山河为证,此心不渝!” 皇后听罢,抚掌大笑:“好!好一个山河为证,此心不渝!将瑶瑶交给你,本宫放心。” 于是,一纸赐婚圣旨,标志着平津侯世子谢睢与栀瑶公主正式订下婚约。 消息传出,宫内宫外皆是贺喜之声。 金童玉女,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订下婚约后,谢睢入宫的次数愈发频繁。 虽因礼制,不能如幼时那般与宋栀瑶肆意玩闹,但每每相见,空气中都流淌着蜜糖般的甜意。 他会在觐见帝后后,顺路经过她宫殿外的长廊,让她能偶然在亭台中,看到他演练新习的枪法。 目光交汇时,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已诉尽千言万语。 然而,此时云漓周遭的局势却不容乐观。 北有强邻昭月虎视眈眈,西有蛮金部落频频扰边,边境线上,一时间烽烟四起。 谢睢作为年轻一代最为出色的将领,责无旁贷,订婚不过两月,便接连奉命出征。 婚期,也因此一拖再拖。 宋栀瑶心中虽有失落与担忧,却从未宣之于口。 只是在他每次出征前,精心准备平安符,默默送到他手中,在他凯旋后,站在宫墙之上,远远望着那个风尘仆仆却依旧耀眼的身影。 又是一年新春,边境暂得安宁,谢睢得以回京,并陪伴君侧度过上元佳节。 上元之夜,京城解除宵禁,火树银花,亮如白昼。 各式精巧的花灯,将长街点缀得流光溢彩,舞龙舞狮,杂耍百戏,引来围观百姓阵阵喝彩,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糕点的甜香,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按照惯例,帝后将在宫城角楼与民同赏灯火,而宋栀瑶早已求得父皇母后恩准,允她与谢睢微服出宫,共游灯市。 为了此行,她特意换上了一身寻常官家千金的藕荷色襦裙,外罩月白绣折枝梅的斗篷,青丝绾作简单的发髻,只簪了一支谢睢送的珍珠发簪,清丽脱俗,又不失灵动。 谢睢亦是一身玄青色锦袍,玉带束腰,褪去了战场上的凛冽杀伐之气,更显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他早早便在约定好的宫门侧巷等候,当看到宋栀瑶时,眼底瞬间漾开温柔的笑意。 “殿下。”他上前一步,自然地伸出手。 宋栀瑶将手放入他温暖干燥的掌心,脸颊微红,低声道:“宫外不必多礼,唤我瑶瑶便好。” 谢睢从善如流,握紧了她的手,低笑:“好,瑶瑶。” 二人携手,融入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宋栀瑶的贴身宫女琳琅与谢睢的亲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方便照应。 宋栀瑶久居深宫,难得见到如此热闹的市井景象,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她拉着谢睢,一会儿在猜灯谜的摊前凝眉思索,一会儿又被栩栩如生的走马灯吸引。 谢睢耐心地陪在她身边, 她猜不出的灯谜,他低声提示;她看中的花灯,他付钱买下;路边小贩吆喝着新出的糖画,他给她买了一个小兔子形状的,看着她小口小口舔着,眉眼弯弯,他的心里也像是被蜜糖填满。 “谢睢,你看那边!” 宋栀瑶忽然指着不远处一座灯火辉煌的拱桥,桥两侧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莲花灯,映得河水波光粼粼,如梦似幻。 “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好。” 二人来到河边,买了两盏精致的莲花灯。 宋栀瑶拿着笔,认真地在笺纸上写下心愿,然后小心地塞进灯中。 谢睢看着她专注的侧颜,轻声问:“许了什么愿?” 宋栀瑶俏皮地眨眨眼:“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说罢,她将莲灯轻轻推入水中,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谢睢笑了笑,也在自己的灯中放入笺纸,随她一同将灯送入河中。 两盏莲灯依偎着,顺着水流缓缓飘向远方,融入那一片星星点灯的灯河之中。 “我许的愿是……”谢睢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在喧嚣中异常清晰:“边境永宁,天下安定,我能早日娶到我的小公主,与她朝夕相伴,白首不离。” 宋栀瑶心尖一颤,抬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映着万家灯火,更映着她的身影。 她抿唇一笑:“我许的愿望,与你一样。” 四目相对,情意脉脉,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都远去,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 这时,人群忽然一阵涌动,像是后方有什么精彩的表演吸引了注意,人们纷纷向前挤去。 谢睢下意识地将宋栀瑶护在怀里,用身体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潮。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找个清净些的地方。” 谢睢揽着她的肩,护着她逆着人流,拐进了桥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 巷子深处,只有几户人家门前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 喧嚣被隔在了巷外,此处唯有清冷的月光与静谧的空气。 此时的独处,让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而暧昧。 宋栀瑶能感觉到谢睢揽在她肩头的手掌传来的热度,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皂角香,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脸颊也阵阵发烫。 她微微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瑶瑶。”谢睢低唤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了几分。 “嗯?”她下意识地抬头。 下一刻,他的手指轻轻托住了她的下颌。 宋栀瑶呼吸一滞,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张俊逸的脸庞在眼前放大,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浓烈而灼热的情愫,如同暗夜中的漩涡,要将她彻底吸进去。 他俯下身,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轻轻覆上了她因惊讶而微启的唇瓣。 那一瞬间,宋栀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万千烟花轰然炸开,绚烂夺目。 世界万物都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唇上那陌生但令人悸动的触感,温热、柔软,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僵直着身体,忘记了呼吸,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 这个吻起初只是轻柔的触碰,带着试探与无比的珍惜。 但感受到她的青涩与顺从,谢睢心底压抑已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他手臂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吻也逐渐加深,变得炽热而缠绵。 他撬开她的贝齿,更深地探索那份甜蜜与美好。 宋栀瑶从最初的震惊中缓缓回神,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从唇齿交缠处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软,只能依靠着他坚实的身躯,生涩而又本能地回应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宋栀瑶感觉快要窒息,谢睢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的唇。 额头却仍抵着她的,呼吸急促而灼热,喷洒在她泛着诱人红晕的脸颊上。 宋栀瑶靠在他怀里,大口喘着气,眼眸中氤氲着一层迷离的水光,唇瓣被吻得微微红肿,更添娇艳。 “瑶瑶……”谢睢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情动后的余韵:“等我,等我下次得胜归来,我们便成婚,可好?” 宋栀瑶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胸膛,听着他如擂鼓般有力的心跳,轻轻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巷外,人间烟火正盛,灯火如星河倾泻。 巷内,一对有情人紧紧相拥。 随着又一道烟花腾空,“啪”的一声炸开,宋栀瑶惊醒了,猛地从床榻之上坐了起来。 哪里是什么上元节的灯火,唯有四下寂静,一室凄清的大昭王朝殿宇。 “殿下醒了?”司旻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宋栀瑶回过头,撞进他的眼眸中。 为什么会搞错呢,他与谢睢,分明就是两个人啊…… “殿下放心,刺客已经被处决了,至于我们的孩子……”司旻放缓了声音,温柔的目光从她小腹上流连过:“也没有事。” 宋栀瑶依旧没有说话。 见她呆愣在原地的模样,司旻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殿下,莫不是,你都想起来了?” 第7章 梦已醒 殿内烛火摇曳,映在司旻骤然绷紧的侧脸上。 他眼底惯常的温柔暖意,在她过于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寸寸冻结、碎裂,最终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不是没有预想过,她恢复记忆时的千百种情形,或许是歇斯底里的质问,或许是痛不欲生的哭泣,或许是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的仇恨…… 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般,死水般的平静。 反倒这平静,让他心慌至极。 “殿下……”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试图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悬在半空的手,指节微微蜷缩,终是无力地垂下。 “司旻,”宋栀瑶开口,声音漠然:“为何要骗我?” 她的目光掠过他的眉眼,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骗我说我们是青梅竹马,骗我说那梦里的人是你,骗我说我的母国还在,我是因为和亲才做了你的皇后……一桩桩,一件件,司旻,你编造得如此周全,环环相扣,将我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整整三年。”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一个亡国公主,值得让一朝的开国新君,用尽心思,编造一个困住她的牢笼吗? 司旻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绷紧,但他还是沉默,视线从宋栀瑶苍白平静的脸上移开,缓缓转向殿内一隅。 那里,玉盆中供养的栀子花正悄然绽放。 硕大洁白的花朵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甜得几乎令人窒息。 那是他命人精心培育,无论季节,总要在这殿中放置最新鲜的栀子,只因她最爱此花。 他望着那一片纯白,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偏执,有痛楚,有的悔意,但更多的,是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宋栀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一个答案。 她放在锦被下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靠这个,勉强维持着这表面的平静。 那些汹涌的记忆,关于谢睢、关于家国、关于眼前这个人如何踏着她至亲至爱之人的尸骨登上皇位……一幕幕画面,正疯狂地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 良久,久到宋栀瑶以为司旻不会作任何答复了,他才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哑,带着无尽的自嘲与苍凉。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宋栀瑶,墨玉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除此之外,是一片荒芜的赤诚与绝望。 “因为……”他的声音很轻:“我也想要殿下的爱。” 宋栀瑶瞳孔微缩。 “我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殿下的人。”司旻向前逼近一步,玄色的帝王常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绣的五爪金龙,似乎要腾空而飞似的:“我要殿下的眼里看着我,心里装着我,像曾经对待谢睢那样,对我笑,对我恼,将所有的悲喜都系于我一身。”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感,如洪水一般破闸而出:“殿下可知,当年在云漓为质,我看着殿下和谢睢在一起,看着殿下对他笑,接受他的礼物,与他打闹……我嫉妒得快要发疯!” “凭什么?凭什么他谢睢生来就拥有一切,尊贵的身份,众人的瞩目,还有、还有殿下你毫无保留的青睐?” “而我呢?”说着,他眼底泛起赤红:“一个连宫人都可以随意践踏的质子,一个连亲生父亲都厌弃的儿子,我拥有的太少太少,少到抓住一点点温暖,就死也不肯放手。” “殿下当年递过来的那碟桂花糕,哪怕被我打翻在地,那一点点甜味,也足够我苟延残喘许多年。” “后来,我有了机会。贵妃和沈家找上我,给我兵权,助我夺位,我知道那是与虎谋皮,我知道沈家想要的是什么,但我别无选择。我受够了仰人鼻息,受够了命运不由自己掌控!我要站在最高的地方,我要将曾经轻视我、欺辱我的人,都踩在脚下!”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宋栀瑶,目光中孤注一掷的疯狂:“而我唯一想要的,唯一想放在身边珍藏的,只有殿下你。” “我知道,若以真实身份,殿下绝不会跟我走,甚至会随谢睢而去,随你的国而去。所以我只能骗,只能抢!” “我用醉梦散让殿下忘掉一切,编织一个美好的谎言,将殿下留在我身边,我想着,日子久了,殿下总会习惯我,总会……爱上我。” “三年,整整三年。”司旻的声音低了下来:“殿下终于开始依赖我,信任我,甚至会为我下厨,会在我生辰时展露笑颜……哪怕我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我也甘之如饴,我甚至想着,我们有了孩子,有了血脉的牵绊,殿下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他的目光落在宋栀瑶的小腹上,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但那光芒很快便在宋栀瑶冰冷的注视下熄灭了。 “司旻,”宋栀瑶难以置信:“你用我父皇母后的血,用谢睢的命,用我云漓万千将士和百姓的亡魂,铺就你的帝王路,然后,造了一个华美的笼子困住我,问我能不能爱你?” 她缓缓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你口中的爱,真是这世间最可笑,也最可怕的东西。” 司旻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的话语,比任何刀剑都更残忍地刺穿了他精心构筑了三年的幻梦。 “殿下,是恨我吗?”司旻倏尔一笑:“恨吧,总归我要在殿下的心上,留下一点痕迹的。” 宋栀瑶却不答话,只看向他腰间悬着的玉佩。 “你把它摘下来吧,司旻,它不属于你,强留也无用。” 司旻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贪玩的小公主甩开宫人,险些被歹人所害的事情,是真的。 少年及时出现救下她,也是真的。 但那少年是谢睢,宋栀瑶已经恢复了记忆,自然想起来,那日她抱着膝盖,害怕得啜泣时,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少年,眸子有多么灿烂。 “好啦公主殿下,不哭了,我来救你了。” 那个时候的司旻,由于是质子的缘故,无诏不得离宫,根本与他毫无关系。 玉佩,是他亲率铁骑踏破云京城门后,从力战而死的小将军尸身上摘下来的。 宋栀瑶说完,朝他摊开了掌心:“司旻,把它还给真正的主人吧。” 司旻却是攥紧了玉佩的丝绦,没有摘下,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身离去。 他走后,宋栀瑶缓缓地跌回锦绣堆中,屈起双膝——这个动作因为她的身孕,做起来有些吃力了。 然后,把头埋进膝盖里。 这是她从小到大,习惯性的动作,在被几个皇兄欺负后,被父皇不轻不重地斥责几句后,在谢睢那里吃了瘪之后,她都会这么做。 很久之前的日子里,会有一个少年,过来揉揉她的头发,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几颗桂花糖来。 “好啦,别生闷气了,来,吃糖,很甜的。” 可是这个少年…… 宋栀瑶闭上了眼睛,一段残忍的文字浮现在她的眼前—— “谢睢,字望之,云漓平津侯世子也。少颖悟,通韬略,尤善骑射,有膺力,能开三石弓。年十五从戎,每战必先登,勇冠三军,云漓倚为北疆砥柱。性豁达,善抚士卒,众乐为用。” “王师伐云漓,兵锋锐甚,连克重镇。睢时年廿二,受命于危难,率五百亲军守云京门户。是役也,大军数万围之,睢身被数创,犹挥剑叱咤,亲当矢石,血战竟日一夜,杀敌无算。然众寡悬绝,亲军尽殁,睢力竭,身被数十创,万矢集身,犹倚壁而立,嗔目怒视,三军莫敢前。顷之,血尽而亡,年止廿有二。” 那个曾在她鬓边簪下栀子、在灯火阑处吻过她唇瓣的少年将军,最终在战至竭尽全力的时候,被无数箭矢钉死在残破的城楼上。 精致的眉眼沾染了血污与尘土,昔日星辰般明亮的眼眸永远失去了光彩,只余一片空洞。 临去前,他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云京,然后紧紧地攥住了腰间的玉佩,低声说了句“抱歉”。 胜利者为了震慑,为了彻底摧毁云漓遗民的抵抗意志,又或许,只是那个帝王的醋妒和报复,总之,他们用粗粝的绳索缚住他伤痕累累的足踝,将他的身躯倒悬于高耸的城墙之上。 就这样,少年将军残破的躯干,在朔风中孤独地摇摆,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叶,承受着风霜雨雪的凌迟,与寒鸦日复一日的啄食。 而与此同时,他生前心心念念的小公主,在药物的作用下,茫然地睁开了眼睛,望向顶替了他身份的新君。 新雪落下,覆盖旧血,复又融化,周而复始。 他终究没能等到与她白首不离的盛世安宁。 第8章 笼中刺 宫人们需要做小伏低,察言观色,是以帝后之间的微妙变化,足以被那些眼睛敏锐地捕捉。 皇后娘娘不再像往日那般,会在陛下到来时展露笑颜,甚至不再允许陛下留宿。 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司旻命人移栽来的栀子花,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陛下周身的气压,也一日低过一日,身旁当值的宫人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便引来雷霆之怒。 更令宫人们心惊胆战的是,皇后娘娘开始使劲作践起来腹中龙胎。 这件事,始于某一日午膳时,宋栀瑶寻了借口,把身边服侍的都打发了出去。 若不是兰香察觉到不对劲,折返回去看了一眼,发现宋栀瑶往汤里洒红花,只怕那一日,龙胎就保不住了。 后边,宋栀瑶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包括但不限于,偷偷用桌角撞击小腹,穿着单衣往雪地里跑…… 甚至有一回,她说要去御花园逛逛,实则却是想找机会,往化开了些许冰的太液池里跳。 兰香被吓得心惊胆战。 然而,天子却一直躲着,不曾露面,唯一做的,就是降下了一道圣旨,言皇后需静心养胎,非诏不得出宫门,侍奉之人需更加谨慎,若有闪失,严惩不贷。 这无异于将宋栀瑶软禁在了寝宫内。 圣旨一下,宫人们行事愈发小心,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兰香几次想开口劝慰,可见到宋栀瑶那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神,所有话语都哽在了喉间。 被拦下来好几次后,宋栀瑶没有哭闹,也没有质问。 她只是异常沉默地接受了一切,仿佛一尊失去了生气的玉雕。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认命了。 她开始拒绝饮用安胎药。 第一次,她装作失手打翻了药碗,褐色的药汁泼洒在光洁的金砖上,氤氲开一片苦涩。 第二次,她趁着宫人不备,将整碗药倒进了窗台盆栽的泥土里。 第三次,她直接推开兰香递到唇边的药匙,瓷匙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娘娘,您这是何苦……” 兰香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御医说了,您之前动了胎气,若不按时服药,龙胎恐怕……况且,这也是您的骨血啊!” 宋栀瑶垂眸,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里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流淌着司旻血脉的生命。 每想到此,她便觉得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这是仇人的孩子,是建立在云漓国废墟、谢睢骸骨之上的孽种,她如何能留? “拿走。”她声音嘶哑,任兰香怎么恳求,也无动于衷。 消息很快传到了司旻耳中。 他正在批阅奏折,闻讯后,执笔的手顿在半空。 一滴浓黑的墨汁自笔尖坠落,在宣纸上泅开一团污迹。 他面无表情地搁下笔,起身便往凤仪宫去。 殿内,宋栀瑶依旧坐在窗边,对他的到来恍若未闻。 司旻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包括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兰香。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殿下,”司旻走到她身后,声音低沉:“为何不肯用药?” 宋栀瑶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我不想留着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司旻的身形僵住,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绕到她面前,蹲下身,试图去握她的手:“瑶瑶,这是我们……” “别碰我!”宋栀瑶猛地抽回手,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样,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剜向他:“也别叫我瑶瑶!你不配!” 司旻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最后一丝希冀的光也熄灭了。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宋栀瑶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你就这么恨我?”他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宋栀瑶终于抬起头,正视着他。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冷的笑意,里头淬满了刻骨的恨意:“你说呢?”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砸得司旻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他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绝望。 “好,好……”他喃喃道,眼神渐渐变得空洞:“既然恨,既然不愿留下任何与我相关的东西……那不如,由殿下亲手来了结。” 说着,他猛地抽出腰间悬挂着一把装饰华丽的短匕。 那是他昔日战利品之一,锋刃在冬日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 他倒转刀柄,将匕首递到宋栀瑶面前。 “来,”司旻盯着她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杀了我,为你父皇母后报仇,为谢睢报仇,为你云漓千千万万的亡魂报仇。” 宋栀瑶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向那柄近在咫尺的匕首。 殿内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拿着它,刺进来,只要一下,所有的仇恨就都了结了。你也不必再痛苦,不必再面对这个让你憎恶的我,和这个你不想要的孩子。” “但如果我侥幸活了下来,你依旧是我的皇后,还要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御医说了,九成为男,我要让他继承这片江山,让他史书工笔,都写你我是生同衾死同穴的帝后。” 宋栀瑶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仇恨的火焰在她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尽。 那些血淋淋的记忆画面再次涌现。 谢睢倒悬城楼的尸身、父皇母后自戕的宫殿、遍地焦土的故国…… 一幕幕,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冰冷的刀柄。 司旻看着她毫不犹豫的动作,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彻底寂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 他甚至还往前迎了迎,仿佛生怕她力气不够。 “噗——” 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匕首精准地没入了司旻的左胸,鲜血瞬间涌出,浸湿了玄色的龙袍,让那颜色变得更深、更暗。 司旻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依旧强撑着没有倒下,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宋栀瑶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着,温热的血液沾满了她的指尖,陌生的触感让她一阵眩晕。 “陛下——!!!” 戴怀恩放心不下,跑来偷看,却目睹了这骇人的一幕,手中的托盘“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茶水四溅。 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 “快传御医!传御医啊!” 戴怀恩的声音带着哭腔,惊慌失措地想要上前扶住司旻,又不敢贸然触碰那柄匕首。 殿外瞬间乱作一团,宫人的惊呼声、奔跑声此起彼伏。 而司旻,在意识逐渐模糊的边缘,视线死死锁在宋栀瑶的脸上。 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撞开了他记忆闸门。 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云漓皇宫里,人人可欺的质子时光。 他被几个得势的皇子按在泥地里殴打,浑身脏污,额角破了,渗着血。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的时候,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像小太阳一样的身影出现了。 她掐着腰,对那些皇子颐指气使:“你们放开他!不然我告诉父皇去!” 皇子们哄笑着散了。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歪着头看着他。 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打翻她递过来的东西,因为她这次递过来的,是一块干净的手帕。 “给你,擦擦吧。” 小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黄鹂鸟一样:“他们真坏,你别理他们。” 他没有接手帕,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她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你长得真好看,就是不爱笑……喏,这个给你吃,很甜的。” 说着,她低下头,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塞进了他的手里。 然后,像只快乐的黄莺儿,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他握着那块犹带她体温的桂花糕,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 那块桂花糕,他最终没有吃。 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油纸重新包好,藏在贴身的衣袋里。 那天晚上,他的住处甚至来了一个拎着药箱的御医,虽然后者的态度算不上多好。 “若不是公主殿下有命,我才不愿意踏足这等晦气之地。” 公主殿下…… 司旻默默念着这四个字。 第二日,他去向皇后问安的时候,再一次遇到了她。 她坐在院子里,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书本,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烦躁地画来画去。 “殿下,娘娘说了,要把这篇经书全部抄完,您才能出去玩呢。” “烦死了,我才不想抄什么佛经……” 司旻心头一动,先行向皇后问了安,出来的时候,宋栀瑶仍坐在那里。 “公主殿下,是遇上麻烦了吗?”他轻声问。 宋栀瑶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认出来他:“你是那个,昭月的质子吗?你的伤好了?” “我就知道,刘太医的医术一定很厉害!” 见她第一反应是关心自己,司旻愣了一下,道:“多谢殿下挂怀,我都好了。” 他看向宋栀瑶手里的笔:“殿下是遇上烦心事了?” “嗯!”宋栀瑶点点头:“母后让我抄佛经,我不想抄。” “我正巧会模仿旁人字迹,殿下看看,用不用我帮忙?” 说着,他上前,拿过另一支笔,照着宋栀瑶先前的字,写下了“如梦幻泡影”四字。 “一模一样!”宋栀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如何?”司旻也笑。 “那、那便拜托你了!嘻嘻,等我回来,给你带糖饼吃!” 第9章 忆中甜 从那以后,宋栀瑶那些不想写的功课,大半都拜托给了司旻。 作为报答,她总会给他带来一些宫里的点心零嘴。 有时是酥脆的糖饼,有时是软糯的糕团,有时是时新的果子。 司旻从未拒绝。 他一个质子,本无资格聆听大儒讲学,更无资源博览群书。 如今,借着替宋栀瑶完成功课的机会,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那些他原本无法接触到的知识。 经史子集,策论文章,他一边模仿着她的笔迹,一边将那些文字深深印入脑海。 但仅凭这种途径,他到底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所以,在宋栀瑶又一次拜托他,帮她抄写课业的时候,司旻鼓足勇气,询问道:“殿下,有些文本,我并不甚理解,如果太傅与殿下说了,殿下可否……” “也讲给我听呢……” 说罢,他便窘迫地调开脑袋。 没承想,宋栀瑶却并未拒绝他的请求,反而爽快地一口答应:“好呀,你是哪里不懂呢?” 说着,宋栀瑶凑上前。 瞬间,她身上带着好闻的栀子花香,萦绕在了司旻的鼻尖。 他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地指向摊开的书卷上的一处,那是《左传·僖公三十年》中,关于《烛之武退秦师》的篇章。 “这里……”司旻的声音有些发紧:“郑国被秦、晋两大强国围困,危在旦夕,为何仅凭烛之武一席话,便能说退秦师,瓦解联盟?言语……当真能有如此力量吗?” 他问得认真,这确实是他内心深处的困惑。 在弱肉强食的皇宫,他见识过太多直白的欺凌与压迫,言语往往是苍白无力的。 宋栀瑶歪着头想了想,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看,烛之武对秦伯说了什么?” 司旻回忆着方才抄录的内容,复述道:“他说,灭郑只会增强晋国的力量,而于秦无益,甚至提醒秦伯,晋国曾答应给秦城池却未曾兑现的旧事……” “对啦!”宋栀瑶一拍手,眼眸亮晶晶的:“你看,烛之武没有空谈仁义,而是句句都站在秦国的利害得失上分析。他让秦伯意识到,帮助晋国灭郑,就像是砍掉邻家的大树给自己做柴烧,看似得了点好处,实则让邻居家的院子更空旷,更容易引来豺狼,或者,让邻居变得更强大,反过来威胁自己。” 一边说,她一边拿起笔,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两个圈,一个标着“秦”,一个标着“晋”,又在“晋”的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郑”。 “你看,郑国在这里,看似弱小,但它的存在,某种程度上牵制了晋国向东扩张的精力。如果郑国没了,晋国变得更强大,下一个矛头会指向谁呢?” 笔尖轻轻点在了“秦”的圈圈上。 司旻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简陋的图示,心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国与国之间,不仅仅是简单的强弱的对抗,更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利益牵绊和制衡之道。 宋栀瑶并未察觉他内心的震动,继续说道:“所以呀,烛之武厉害就厉害在,他看透了秦、晋之间并非铁板一块,他们看似是盟友,实则各有算计……” “他抓住了秦伯最关心的利益,离间了他们的关系。这就叫……嗯……‘攻心为上’!太傅是这么说的。” “攻心为上……” 司旻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原来,击败敌人未必需要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见分晓,洞察其内部矛盾,利用其利益分歧,从内部瓦解,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力量,不仅仅存在于兵马粮草,更存在于对人心、对局势的精准把握和利用。 他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少女,她讲解这些权谋韬略时,眼神纯净,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故事,全然不知这些话语,正如同最锋利的种子,落入了一片名为“野心”的贫瘠土壤。 并将在未来疯狂滋长,最终导向她母国的覆灭。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司旻抬起头,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变得更加幽深难测:“多谢殿下解惑。” 宋栀瑶见他懂了,很是高兴,又拿起一块蜜饯递给他:“不客气!以后有不懂的,尽管问我!” 司旻接过那甜腻的蜜饯,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弥漫。 他与宋栀瑶的关系,便更亲近了。 有宋栀瑶在,便得了皇后的撑腰。 帝后少年夫妻,感情甚笃,是以皇后是当之无愧的中宫之主,说一不二,有了她的庇佑,司旻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然而,与公主的亲近,终究引来了他人的嫉恨。 一日,他在经过御花园湖边时,被几个嫉妒他能在公主面前得脸的宫人寻衅。 推搡间,他失足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初春的湖水寒意刺骨,他挣扎着,却因不善水性而迅速下沉。 被救起时,他已意识模糊。 高烧如同烈火般席卷了他。 他躺在冰冷潮湿的床铺上,浑身滚烫,牙齿打颤,眼前幻影重重。 他仿佛看到了早逝的母亲,正站在一片迷雾中,温柔地向他招手。 她还是那样的温柔,脸上漾着满是爱意的笑,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们相依为命的时候,她抚摸着他的头发,怜爱地说:“我们阿旻又长高了。” “娘……” 他喃喃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母亲那边走。 他以为,自己终于要解脱这痛苦的一生,可以去与母亲团聚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一股清凉忽然覆上了他滚烫的额头。 司旻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映出了一张满是担忧的小脸。 是宋栀瑶。 她趴在他的床榻边,小手正搭在他的额头上,见他醒来,明显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你终于醒啦!吓死我了!烧退了就好,退了就好……” 原来,是她听闻他落水高烧,特意带了太医过来。 跟随而来的太医为他诊脉开了药。 加了黄连的药汁格外苦涩,灌下去之后,让他本能地皱紧了眉头,整张脸都苦得皱在了一起。 “是药太苦了吗……喏,给你。” 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被塞进了他的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满口的苦涩。 是桂花糖。 宋栀瑶笑嘻嘻地看着他:“这下就不苦了吧?” 那一刻,嘴里是化不开的甜,眼前是她明媚的笑脸,司旻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 “不苦了就好,你要好好养病啊!我要去找谢望之玩了,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带你打马球!”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司旻慌了,掀开被子起身,跌跌撞撞地要追上去。 “殿下,殿下别走……” 然而他的呼喊无济于事,宋栀瑶根本听不见。 …… “陛下?陛下您醒了?!” 戴怀恩惊喜交加的声音,将司旻从那段遥远的温暖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 胸口的剧痛清晰地传来,提醒着他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他躺在龙榻上,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烛火摇曳,已是深夜。 原来,那片刻的温暖甜意,不过是他昏迷一天一夜间,濒死边缘的一场旧梦。 而现实是,宋栀瑶将利刃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激动得老泪纵横的戴怀恩,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她……来看过吗?” 戴怀恩脸上的喜色一僵,眼神闪烁,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皇后娘娘……一直在凤仪宫内静养,未曾、未曾来过。” 尽管早已料到答案,亲耳听到时,司旻的心,还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似的,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缓缓闭上眼,唇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 “要不,奴才去请皇后娘娘来?” “不必了。”他哑然开口:“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躺会儿。” 忠心耿耿的老太监退下了。 司旻再次闭上眼。 这次,他回想起的,是他九死一生,准备回到昭月的那天。 自从昭月惨败于云漓,不得不交出质子求和后,其国君深以此为耻辱,厉兵秣马,养精蓄锐,暗暗蛰伏着,准备一雪前耻。 而昭月这边,就是最后的一场胜利了。 他的君主,也就是宋栀瑶的父皇,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本来只是个做闲散文人的命,硬被推上了皇位。 风花雪月是无法治国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力,一天天衰弱下去。 终于,昭月和云漓之间,再次爆发了战争。 云漓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了数万兵马。 一腔怒火,尽数发泄给了司旻。 司旻也自知,继续留在云京,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再加上昭月那边,贵妃来信,愿意扶他为太子。 他一咬牙,决定赌一把,逃回母国。 临行之前,他唯一挂念的,只有那位小公主。 他写了封信,夹在小公主的课业里,递给了她。 信上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公主可否送他一程。 他在宫门处等了一夜,夜风吹得他遍体生寒,头昏脑胀,都没有等来小公主。 只是听路过的宫人议论,说谢世子带着公主捉萤火虫去了。 司旻怔愣了片刻,知道自己该启程了。 然而就这么一耽误,他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了,无数只锋利的箭矢朝他袭来,他狼狈而逃。 到云京城门的时候,已是满身血污。 城门处,他遇到了谢睢,后者腕上还系着一条属于宋栀瑶的发带。 “谢世子,要杀我吗?” 司旻自嘲一笑,目光移到了那条发带上。 如果他今夜就这么死了,能让她的东西最后拂过他的脸颊,也算值得。 谢睢却让开了:“回去吧,如今你伤成这个样子,与你动手,是我胜之不武。” “来日,我们战场上一决高下。” 第10章 离樊笼 宋栀瑶又开始做梦了。 这一次,是司旻离开云京后,那些日渐阴霾、风雨飘摇的岁月。 梦里的她,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少许,却笼上了一层拂不去的轻愁。 即便身处深宫,她也能敏锐地察觉到,朝堂上的气氛一日紧过一日,父皇眉宇间的郁结越来越重,连母后偶尔的强颜欢笑也难掩疲惫。 宫人们私下里的窃窃私语,偶尔会飘进她的耳朵。 “听说……边境又丢了一座城……” “昭月的军队,怎么就那么厉害……” “唉,国库空虚,粮饷都快发不出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需烦恼课业和玩耍的小公主了。 而那个时候,她的父皇许是想逃避,破罐子破摔了起来。 他将国事撂在一边,置之不理,转而沉湎于享乐,终日泡在酒曲之中,似乎想用这种方法麻痹自己,不再醒来。 在这种恐慌中,她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公主,万民供奉,理应做些什么。 最终,她鼓起勇气,工工整整地写下一封劝谏书,恳请父皇勤政爱民,远离佞臣,重整军备。 她怀着一颗赤诚而忐忑的心,将谏书呈了上去。 换来的,却是父皇前所未有的震怒。 “放肆!” 昔日温和的父皇,将她的谏书狠狠掷在地上,脸上是因酒色和焦虑而显得浮肿的狰狞:“谁教你写这些的?是谢家那个小子,还是那些不安分的臣子?国家大事,岂容你一个深宫女子置喙!” “父皇!儿臣只是……” 她跪在地上,试图解释。 “住口!”皇帝粗暴地打断她:“给朕滚回你的宫里去!好好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再见外臣,包括谢睢!” 那是宋栀瑶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父皇训斥。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寝宫,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整个世界的支柱都在眼前崩塌。 就在她抱着双膝,缩在床角默默垂泪时,窗棂被轻轻叩响。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谢睢熟悉的身影,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悄然出现在窗外。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意。 “殿下,”他翻窗而入,将食盒放在桌上:“听说你没用晚膳?我带了你最喜欢的杏仁酪和芙蓉糕。” 见她眼眶红红,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挨骂了?” 宋栀瑶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哽咽着点头:“父皇他……他变了……” 谢睢沉默了片刻,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帕子:“陛下……只是压力太大了。边境战事不利,朝中又……唉。”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她,眼神坚定:“别怕,殿下。有我在。” 说着,他拉起她的手:“走,带你去个地方。” 夜色已深,他却带着她,巧妙地避开了宫人耳目,来到了京郊的一处溪流边。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草丛间,点点荧光悠然飞舞,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 “萤火虫!”宋栀瑶暂时忘却了烦恼,惊喜地低呼。 “嗯,”谢睢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嘴角也漾开笑容:“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他牵着她的手,漫步在萤火环绕的溪边。 漫天流萤,在他们身边织成一片梦幻的光网,潺潺的水声,和着夏虫的鸣叫,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与忧虑。 走到一处开阔地带,谢睢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 萤火的光芒映照在他年轻而俊朗的脸上,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眸,此刻却无比郑重,如同沉静的夜空。 他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力道坚定而温暖。 “瑶瑶,”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穿透了萤虫的微光和溪水的吟唱:“看着我。” 宋栀瑶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底。 “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很不安,朝堂的局势,边境的战报……我都知道。”他顿了顿,道:“但我向你保证,只要我谢睢还有一口气在,只要平津侯府还有一兵一卒,我必拼尽所有,护你周全,护云漓山河无恙。” “或许前路艰难,或许敌人强大,但请你相信我,我会用我的剑,我的血,为你,为云漓,杀出一条生路。” 他的目光灼灼,里面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赤诚的爱意。 宋栀瑶的眼泪再次无声滑落,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用力点头:“我信你,望之,我信你。” 那一刻,漫天萤火是他们誓言的见证,潺潺溪水是他们心声的和鸣。 她以为,这便是她余生可以依靠的港湾和力量。 …… 梦境的最后,是谢睢身着染血甲胄,在万千箭矢中,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云京,然后被无情地倒悬于城墙之上的画面。 宋栀瑶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寝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 窗外,天光未亮,依旧是一片沉沉的墨蓝。 她缓缓坐起身,抱住双膝,将脸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 梦里的温暖与誓言有多真切,醒来的现实就有多冰冷刺骨。 谢睢死了。 云漓亡了。 她成了囚禁在这金丝笼中的亡国皇后。 “娘娘,您又梦魇了?”守夜的兰香被惊醒,连忙起身,点亮了床头的宫灯,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宋栀瑶没有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良久,她才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窗外,故国云京的方向。 眼神空茫,带着无尽的哀戚与思念。 “兰香,”她轻声开口,声音沙哑:“你说……云京现在的栀子花,怎么样了?” 兰香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娘娘,如今已是冬日了……除了我们殿中用炭火养的,其余栀子花,早谢了。” “是啊……谢了。” 宋栀瑶喃喃道:“栀子花谢了,我想家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根无形的针,恰好刺中了刚刚悄然踏入殿内的那人。 司旻的脚步顿住了。 他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但依旧强撑着起身,第一时间就想来看看她。 却不想,听到了这样一句。 想家。 她的家,早已被他亲手碾碎,付之一炬。 一股混合着痛楚、嫉妒和偏执的情绪火焰,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波,这才从屏风后转出。 “殿下醒了?”他走到榻边,声音还带着伤后的虚弱,但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却紧紧锁在宋栀瑶身上。 宋栀瑶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尖锐的敌意。 她甚至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仿佛他只是空气。 这种无视,比憎恨更让司旻难受。 他在榻边坐下,距离她不远不近。 “御医说,我命大,殿下的手,终究还是偏了几分。”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沉寂,却只让气氛更加凝滞。 宋栀瑶依旧不语。 司旻眸色暗了暗,继续道:“所以,按照我们的赌注,我还活着,殿下……得愿赌服输。” 他伸出手,想要去碰触她放在锦被上的手,语气低沉下去,带着祈求:“陪着我,瑶瑶,陪我白头偕老,好吗?” 这一次,宋栀瑶没有躲开。 她甚至,缓缓地转过了头,看向他。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淬毒般的恨意,也没有了冰冷的杀机,只剩下了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她就用这样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司旻几乎以为她又要说出什么诛心之言时…… 她却只是极轻地回应了一声:“好……” 没有情绪,没有波澜,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终于放弃了挣扎。 司旻愣住了。 他预想过她所有的反应,愤怒的,憎恶的,甚至再次动手的,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顺从。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慌同时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猛地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牵扯到胸口的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却浑然不顾。 他将脸深深埋进她纤细的脖颈间,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熟悉的香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确认她真的不再反抗。 “瑶瑶……我的瑶瑶……”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卑微的祈求:“别离开我……永远都别离开我……求你……” 他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却没有感受到推拒。 这让他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又开始摇曳起来。 也许……也许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切? 也许有了孩子,有了更长久的陪伴,她终究会放下过去,看到他的真心? 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脆弱狂喜与自我安慰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怀中之人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而后,就在宋栀瑶恢复自由,可以随意走动的第五天,凤仪宫的宫人战战兢兢来报—— “陛下,皇后娘娘她……不见了……” 第11章 困兽斗 “陛下,皇后娘娘她……不见了……” 前来禀报的宫人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起分毫。 紫宸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司旻正倚在榻上批阅奏折,因胸口的伤尚未痊愈,动作间仍带着几分滞涩。 闻听此言,他执笔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那支上好的紫毫笔“咔嚓”一声,竟被他生生折断。 墨汁溅落在明黄的奏章上,污了整片字迹。 “不见了?”他缓缓重复,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侍立的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冷汗涔涔而下。 “是、是……”宫人吓得几乎晕厥:“今日清晨,娘娘说想独自在院内走走,不让奴婢们跟着,谁知、谁知一转眼的功夫,就、就找不见人了……奴婢们已将凤仪宫内外翻遍……” 司旻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 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眉心紧蹙,脸色更白了几分。 他想起她近日来的乖巧与顺从,想起她那死水般平静的眼神…… 原来,那不过是麻痹他的伪装,她从未放弃过离开的念头。 “封锁宫门!给朕搜!就算把皇宫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朕找出来!”他厉声下令,声音因怒极而微微发颤。 “查!她是怎么出去的?谁帮了她?一经查出,格杀勿论!” “是!是!”戴怀恩连声应着,连滚爬爬地出去传令。 整个皇宫瞬间戒严,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侍卫们脚步匆匆,四处搜查,宫人们噤若寒蝉,生怕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波及。 司旻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伤处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抬手,抚上那日她刺入匕首的位置,那里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仿佛还残留着那一刻她决绝的眼神和冰冷的触感。 瑶瑶,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哪怕赌上性命,也要逃? 而此时,宋栀瑶早已不在那重重宫阙之内。 她利用了司旻因伤对她稍稍放松警惕的间隙,以及这几日暗中观察到的宫人换防和运送杂物的漏洞,换上了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宫人服饰,混在清晨出宫采办的队伍中,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通过了守卫的盘查。 当宫门的阴影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座富丽堂皇的牢笼隔绝开来时,她几乎要虚脱。 寒冷的晨风吹在她脸上,带着宫外自由却陌生的气息,让她一阵恍惚。 她没有停留,压低了帷帽,混入清晨熙攘的人流,朝着记忆中云京的方向而去。 一路颠簸,她不敢走官道,只能拣选偏僻小路。 身上的盘缠不多,她变卖了随身携带的几件首饰,雇了一辆破旧的马车,日夜兼程。 越靠近南方,天气愈发湿冷,道路也愈发崎岖难行。 她身子重了,孕吐反应不时袭来,加上心绪郁结,旅途的艰辛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但她咬着牙,凭着心中那股恨意与执念,硬是撑了下来。 她要回去,回到云京,回到那个生她养她、却也葬送了她一切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当她终于看到那座熟悉的城墙轮廓时,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云京。 故都依旧,却已是物是人非。 城墙之上,曾经飘扬的云漓旗帜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象征昭月的玄色龙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刺眼无比。 城门口守卫的兵士,穿着陌生的甲胄,盘查着来往的行人。 她不敢靠近,绕到城墙一处僻静的角落。 这里,墙砖斑驳,爬满了枯黄的藤蔓,积雪未融,一片萧索。 她记得这里。 就是这段城墙,曾经悬挂过谢睢残破的尸身…… 那一刻,漫天的箭矢,少年将军最后的回望,倒悬的身影…… 所有残酷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抱着膝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城墙根下。 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落在她的睫毛上,发梢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只是将脸深深埋入膝间,闭上限,任由记忆将她带回遥远的过去。 是那个春光烂漫的御花园,秋千架上,谢睢在她身后用力推动,笑声朗朗:“殿下,还要再高些吗?” 是那个栀子花开的午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洁白的花朵簪于她的鬓边,指尖带着微颤的温度。 是那个萤火漫天的溪边,他紧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如星:“我必拼尽所有,护你周全,护云漓山河无恙……” 那些温暖的、鲜活的、带着阳光和花香气息的画面,与眼前这片断壁残垣、冰冷死寂的现实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谢睢…… 她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力量。 就在这时,小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抽痛。 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腹部。 是了,她差点忘了。 这里不仅仅有仇恨和回忆,还有一个不该存在的、属于司旻的血脉。 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绝不能。 挣扎着站起身,她拉低帷帽,走入城中。 如今的云京,虽经过一番整顿,不复战火初熄时的满目疮痍,但街市依旧萧条,行人面色惶惶,带着亡国奴特有的麻木与惊惧。 偶尔有昭月的兵士列队走过,更是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她找到一家看起来不甚起眼的医馆。 坐堂的是个老郎中,须发皆白,眼神倒是清亮。 “夫人是哪里不适?”老郎中示意她伸出手腕。 宋栀瑶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我想要一副药。” “什么药?” “堕胎药……” 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老郎中搭在她腕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眸仔细看了她一眼。 她穿着朴素,风尘仆仆,帷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依稀可见姣好的轮廓,以及那周身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 老郎中沉吟片刻,收回手,摇了摇头:“夫人,请恕老夫直言,观您脉象,胎元已固,月份不小了,此时若用虎狼之药强行堕胎,恐怕,不仅胎儿难保,更会严重损伤母体,甚至有性命之危。” “还请夫人三思。” 宋栀瑶的心猛地一沉。 月份大了…… 伤身…… 性命之危…… 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她若死了,谁来记得云漓?谁来记得谢睢? 她的仇恨,又该如何宣泄? 就在她心神剧震,与老郎中低声交流,试图再争取之时,医馆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一队装饰豪华的车驾,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从街市经过。 那排场,那气势,与周围破败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阵寒风恰巧吹过,掀起了中间那辆最大马车车窗的帘子一角。 只一眼。 仅仅是一眼。 宋栀瑶浑身的血液就仿佛在瞬间凝固。 那张脸,那张带着谄媚与得意,因养尊处优而显得油光满面的脸……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那是云漓曾经的户部侍郎赵启明。 当年,就是此人,在云漓生死存亡之际,被昭月重金收买,出卖了边境布防图,导致数万云漓将士陷入重围,惨遭屠戮。 也正是他的叛变,加速了云漓的灭亡。 国破之后,他摇身一变,竟成了昭月治下的顺臣,看这车驾仪仗,想必日子过得极为滋润。 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改变了主意,缓缓站起身,对老郎中道:“多谢先生,这药我不要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医馆,身影决绝地融入外面阴冷的街道,朝着那叛徒车驾消失的方向追去。 接下来的几天,宋栀瑶在云京城内潜伏下来。 她利用所剩无几的银钱,租了一间破旧的民房栖身。 然后在白日里,她小心翼翼地打听赵启明的府邸所在,以及他的出行规律。 她才知道,赵启明如今颇得昭月在此地镇守的官员器重,负责一些赋税钱粮之事,府邸位于城西,守卫也算森严。 如此这般观察了几天后,宋栀瑶发现赵府后厨每日清晨会有人运送蔬菜进去。 这是一个机会。 在一个天色未亮的清晨,她换上了一身更加破旧的衣服,脸上抹了些灰土,混在等待送菜的人群中。 后角门打开,管事出来清点货物,她趁其不备,低着头,跟着运菜的板车,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府内亭台楼阁,虽比不上昔日云漓皇宫的富丽,却也奢华精致,可见赵启明搜刮之甚。 宋栀瑶心中恨意更炽。 她凭借着对这类府邸布局的依稀记忆,以及偶尔听到的仆役交谈,大致判断出主人院落的方向。 她像一抹影子,在假山回廊间穿梭,避开巡逻的护卫,心跳如擂鼓,手心因紧张和仇恨而沁出冷汗。 终于,她摸到了一处最为轩敞的院落附近。隐隐有丝竹管乐和女子的娇笑声从里面传来。 这个狗贼!国仇家恨未雪,他竟在此寻欢作乐! 宋栀瑶悄无声息地潜到窗下,舔湿指尖,轻轻捅破窗纸,朝内望去。 只见屋内暖炉熏香,赵启明腆着发福的肚子,半躺在软榻上,左右各有美婢伺候,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见此情形,宋栀瑶眼中杀机毕露。 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 就是现在。 瞅准机会后,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撞开房门,持刀直扑向榻上的赵启明。 赵启明正沉浸在酒乐之中,猝不及防,眼见寒光袭来,吓得魂飞魄散,酒醒了大半。 肥胖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躲去,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有刺客!救、救命!” 刀尖几乎是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割破了他的衣领,带出一丝血痕。 就差一点。 宋栀瑶心中大恨,还想再刺,但周围的乐伎婢女已经尖叫着四散逃开,门外的护卫也被惊动,脚步声纷至沓来。 “保护大人!” 眼看就要功亏一篑,宋栀瑶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不管不顾地再次举刀——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手,猛地从斜刺里伸出,攥住了她持刀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捏得她腕骨生疼,再无法前进分毫。 宋栀瑶惊愕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 玄色龙纹常服,苍白却依旧俊美凛冽的面容…… 不是司旻,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司旻紧紧攥着她的手腕,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宋栀瑶,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带着我的孩子,来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