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养大的龙崽是宿敌这件事》 第1章 相遇 临川难得下雪。 云昭从酒馆里出来,不打伞不披衣,慢悠悠往家晃去。 馄饨真好吃,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她心满意足地想,而我在这样一个雪天里,能吃饱,还有热热的汤喝,简直太幸福了。 一满足,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就忍不住做点好事。 她一边溜达,一边观察行人和为数不多的走兽,想找个比较困苦的生灵救济一下。 先看衣服,穷人在冬天一般都没有很体面的衣服,要么破破烂烂,要么臃肿不堪——啊,找到了。 数十步外的一个小孩子,披散着头发,叠穿好几件单衣,裤子短了一截,露出脚踝来,一双单鞋踩在泥水里。 云昭摸摸荷包,向他走去。 比她更快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云昭打量小孩时太过专注,都没有发现他是从哪走出来的。只见他一副急切的样子,抓住小孩的手:“儿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云昭脚步一顿。 流浪孩子可以一救,有大人在场可能会麻烦一些……那孩子背对着云昭,她也看不清孩子的表情。犹豫间又有一个稍显年轻的男子环住孩子的肩膀,口中道:“小弟,可吓死哥哥了……” 云昭打算离开。有兄有父,这事不该她操心。 只是她听力太好,目光虽挪开,却听到小孩子微弱的声音:“……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云昭目光一凝,她缓步走向三人,未走到跟前便闻到一股浊气。 市井空气本就浑浊,这两人散发的尤其浓重。那并非单纯的体味,是一种混合了恶意、懒惰、贪财的、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气息……其中一个还杀过人。 云昭皱皱眉头,仔细闻了闻。 这小孩子倒是一股山野间的清新气味,但是极其微弱。 她把荷包放回原处,在腰间浅浅提出一把刀来,快步走过去。 “两位认错人了吧?”她插到三人面前,和煦问道。 两位男子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盯着她:“谁认错人了?” “这是我弟弟。他父兄早亡,你们两位从何而来?” 壮年男子一皱眉头,待要开口,却被青年男子一拍手背制止。这位年轻人打量一眼云昭,颇有礼貌地一笑,问道:“何尝不是姑娘认错了人?姑娘穿得富贵,怎么会有我们这样的亲戚?” 已经有行人频频侧目。云昭也是一笑,她往前两步,凑近这位哥哥,小声问:“那我亲戚应该是什么人?” 这一靠近,男子便感到一股不自在。离得远只觉得她是富家小姐,近了便不敢直视她那双锐利的眼睛。他眼神转向下,便又看到她腰间露出的一截错金刀柄。 带刀的大小姐? 她问完随即后退一步,仍然带着笑:“乡下投亲来的小表弟,不慎走丢了,我寻思先出来找找,找不到再报官,谁想一出门就遇到了。”她拉过孩子的手,冰冰凉,又见他一头脏乱的头发,便蹲下身,伸手拨开——一张灰扑扑的脸,清亮的眼。在她拨开头发的一瞬间,这眼里似乎有金线闪过。 云昭心下微动。 “怎么乱跑呀,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怎么跟你娘交代?”她盯着小孩子的眼睛,轻声抱怨道。又抬头看那两个男人,那年轻人虽有一丝慌乱之色,但并无惧意。他镇定道:“许是姑娘认错了,乡下孩子长得——” 云昭已有不耐之色,她答道:“我小弟今早进了我家府门,是乡亲们都见过的,既然起了争执,那劳烦阁下与我一同去官府报案,届时传大家做个见证就是了。” 已有与云昭相熟的小摊贩围上来,云大小姐人随和又阔气,大家即使没亲眼见这小娃娃进她家门,也都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反倒是这两个陌生人,以前从未见过。 这下年轻人无法再维持镇定了,他慌乱朝她一揖:“是我们认错了,令弟身量与我弟相仿,得罪姑娘。” 他拉住正欲与云昭争论的同伴,匆匆离开。 云昭起身,刚才一蹲,她的衣裙也被被浸湿。她瞥一眼离去的两人,收回目光,看向反握住她手的小孩子:“走吧,咱回家换衣服去。” 云昭的家在两条街开外,与她的穿戴并不相符:一身绸缎皮毛的小姐,住在一条非常平常的小巷子里头。 很干净的宅子。门前一棵梧桐树、青石阶。台阶许是刚被清扫过,此刻只有零星几片雪。 云昭敲门,开门的是个俊秀小厮。一见云昭就大呼小叫:“哎呦!小姐啊,这大冷的天也不穿件斗篷!繁绣那丫头就知道玩——” 云昭皮笑肉不笑:”那你来做我贴身丫鬟呗?” 小厮的焦急凝固在脸上,云昭把孩子牵到身前,吩咐道:“带娃娃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孩子攥紧她的手指,不说话。 “……你叫什么?”云昭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问他。 “……谢不拙。”微弱的声音。 “哪个拙?” 孩子终于回看她:“我不知道。” 云昭点点头:“不拙。”她指指小厮,“他叫小梡,你先跟他去洗澡,洗完澡吃饭,行不行?” 谢不拙点点头。小梡好奇地瞧瞧他俩,接过不拙的手,带他拐向西院。 往厢房的路上,小梡一直在观察谢不拙:十一二岁的小孩,眼睛总是看着别处,也不说话,手冰冰凉。 他在心里思考:小姐为什么带他回来?以往周济穷人没有往家领的先例啊。这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特别冷是真的,这手我握着感受不到一丝热气……好冷好冷…… 谢不拙在有限的视角里打量着这个院落:铺着最普通的青石板,庭中种着不知什么花草,一部分已经枯萎,另一部分被雪压着也仍然青翠,开着蓝紫色的花。 也种树,大多花树都只有灰黑的树干,却另有两株梅花开得猛烈。 西院似乎是下人们住的院落。小梡带他进了最左的一间,拉开屏风,从厨房打来热水。他帮谢不拙脱衣服。 谢不拙按着领口:“……我自己来。” 小梡有些意外:“你害羞呀?”他很快接受了,把毛巾皂粉给他放好:“那你自己洗,我在门外,有事情就叫我。”又拿出套棉衣来:“府上小孩子的衣服,先凑合穿一下。” 谢不拙点点头,声音仍然微弱:“谢谢你。” 小梡摸摸他的头,出去了。 谢不拙凝视了一会棉衣,凑上去闻了闻。他的神情里有一丝疑惑。 云昭拐到东院换衣服。 东院没有下人,她慢悠悠走进去,左转第一间。进门、关门、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金玉首饰、绸缎衣服被随意扔在地上,只有刀,被她郑重放到刀架上。云昭解开头发,只着里衣,往床上一扑。 出门真累。虽说是下雪天,但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这样的天气里穿单衣都不冷。只是雪落在身上化开、浸下来,潮乎乎的。 她出于本能,甩了一甩。 和人打交道也好累,人多的地方只能说一些体面话。今天这件事,要是搁荒郊野外,直接把那两人打晕就是了,何必在那客客气气地你来我往。 不过临川怎么会有人贩子?以往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还有那个小孩子……她闻闻右手,这手刚才牵过那个小孩子,脏脏的,可意外地并不臭。 泥土的味道。闻着不像临川的土……像是深山老林里的? 她又把头埋进被窝。 如今太平盛世,以往每旬的巡视也没遇到过什么岔子,怎么今天遇到这样的怪事? 屋内暖融融的,她捋着捋着,困意就漫上来,一团纷乱的思绪被浸到黏糊糊的馄饨汤里。 休息一炷香,她对自己说,然后起来做正事。 “好漂亮的孩子!” 谢不拙一进正厅,就听到一声惊喜的夸赞。云昭坐在桌前,一手支颐,凝视着桌上的一点。那神情无关忧伤或者欣喜,只是平淡的一个表情,却无端让人觉得她在期待什么。 一个胖胖的丫鬟站在她身后——夸赞声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云昭闻言回过神来,看到他也赞赏一笑——她在此事上从不吝啬。谢不拙因她这一笑,脚步也轻快了些许。 桌上摆了饭菜、热腾腾的汤。 “小客人坐吧,”丫鬟招呼他,又给他递碗筷、盛饭,动作间也好奇地打量他。但主人没有发话,她也没有多问,摆好饭后便立即退下。 于是厅中只剩二人。谢不拙握着筷子,和云昭大眼瞪小眼。 没人说话。 丫鬟下去的时候没有关门,风停了,雪仍然在下。饭菜冒出的雾气逐渐稀薄下来。 “怎么不吃饭?”云昭先投降。 “我等你先吃。”谢不拙很快回答,他好像早有准备。 “我吃过了……”云昭想起什么来,她恍然大悟,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快吃。” 谢不拙不再客气,他吃饭很快,许是饿了,吃相算不上斯文……他好像是直接往嘴里倒的。 云昭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汤:“吃饱啦?” 谢不拙点点头。 云昭露出一个微笑,随即问出她真正的问题:“你一个小妖怪,不在山里好好修行,跑到人住的地方来干什么?” 第2章 我好像是一条蛇 雪仍然无声地落着。 屋内也是一片寂静。云昭问完后便没有再发出声音。她望了一会儿谢不拙后就把眼神移开:这孩子太小了,震惊和慌乱没有丝毫掩饰。 让他想想。 她转头望向门外的雪。天已经暗下来,墨蓝色的天空,往下飘落的细雪被暖黄的灯光照着,像糖霜一样覆在青石板上。 黑暗从外蔓延过来。云昭站起身点灯,火折子一亮。 谢不拙被那火光晃了一下一下眼睛,他好像做出了决定,不再遮掩自己的竖瞳。 “我好像是一条蛇。” 谢不拙记忆的开端是在一个初春。 他在山脚下的一条小溪边醒来,春寒料峭,尚有薄冰,叮叮当当被溪水冲下。他未着寸缕,身体冻得通红,却并不觉得冷。 没有之前的记忆。于是一片茫然,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山不陡峭,溪流平缓,溪那边似乎就是一座村落,正是早饭时分,有炊烟袅袅升起。 他茫然起身,想要站起来,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谁家的娃啊!”这一幕被路过的樵夫看见,他见这孩子赤身露体,又不会说话,只会直勾勾地看人,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浪小孩,就把他带回了家。 家不大,有破败之处,但也收拾得很整洁。 “文儿啊——” “哎!”一个半大孩子,正在洗碗,看到爹回来急忙迎上去,“怎么刚出门就回来啦?” “咱还有剩饭不?我捡到个娃娃,看起来怪瘦的,拿点饭,还有你的旧衣裳!” 谢不拙就这样在樵夫家中住下,樵妻早亡,家里只有他父子二人。父亲杜先,儿子杜文,他们起初还四处打听附近的村庄有没有人家丢了小孩,半月下来没打听到一点。乡里的衙门也不管事,遂作罢,也把这捡来的孩子当小弟待。 这孩子虽不会说话,看起来有点呆傻,但非常懂事。樵夫白日出门打柴或卖柴,他就跟在杜文身后看杜文干活,跟了一天就学会了洗碗晾衣。杜文逗他:“好聪明!怎么不会说话?叫我哥哥呀。” 谢不拙张张嘴,发出气音。 杜文见状,又重复一遍:“哥——哥——” 谢不拙:“咯——” 樵夫回家听杜文转述,高兴得不得了,带着谢不拙去请村里的老秀才给他起名。 “不是傻子啊?”老秀才啧啧称奇,“不傻不傻……不拙,就叫杜不拙吧。” 杜先却道:“跟我媳妇姓吧,她娘家没个兄弟,天上掉下来的儿子,送给她家。” 于是叫谢不拙。 谢不拙在樵夫家中住了半年,邻里见杜先独自拉扯两个孩子,总有接济。谢不拙日日跟着杜文进出,也学会人言。 他话虽不多,但长得俊秀,又有礼貌,很招人喜欢。 然后突然有一天,村里丢了一个孩子。 村西秋寡妇家的傻女儿,十七八岁的姑娘,自小就有疯病,日日坐在村头,手里拿着吃食,看着来往行人,一边看一边嚼。 秋寡妇在家洗衣缝补赚钱,常常半个时辰来看一眼女儿,看她无事,转身再回家去。 就是在十月初的一天傍晚,秋寡妇最后一次看了女儿,她手上的饼已经吃完,正在啃一根树枝。秋寡妇夺了她的树枝,回屋做饭去。 做好饭了出来喊,却发现女儿不见了。 “她从来不瞎跑的呀!” 秋寡妇急得六神无主,挨个问村里人:“你见我闺女没有?” 没人见到,晚饭时分,大家不是在做饭就是在吃饭,村西头临着大山,也没有人经过。 众人点上灯笼,两三人一队,整村里找秋家女儿。 “小喜——秋喜——” 杜家父子一队,从村西往北边小巷找。谢不拙拉着哥哥的手,在经过秋喜常坐的地方时皱皱眉头,他停下,拉拉哥哥的手,又拉拉父亲的衣袖,见两人都看他了,才指指后山方向。 “我闻着她往那边去了。” 杜先将信将疑,但着急之下也不由问出:“不会是上山了吧?” 秋寡妇闻言,顾不上哭了“秋喜从来不上山啊!她怕蛇。” “那整个村里都没有,从东头出村,得多少人看到?” 有人开始附和:“对呀,往南往北我们都看得见,只有往山上走没人能看见。“ 天黑了,没人敢上山,沉默短暂地降临了一瞬,村长拿了主意:“明天一早我们上山找。” 秋寡妇又掉下泪来,她提着一盏灯,四处是静止的人。她想要冲上山去,可这山黑压压地注视着山脚下的村民。 她害怕。 人群陆陆续续散开,附近的几家妇人都留下来,陪她坐了一会。 秋寡妇看着这山,心越来越乱,她渐渐听不见其他人的安慰,只有一个念头:得把闺女找回来。 她猛地坐起来,又点亮灯笼,出门直奔后山。 云昭原本亮晶晶地看着谢不拙讲,她当做听故事,听到这儿,眼睛也不由得垂下来。 她大概猜到秋寡妇的下场。 秋寡妇没有回来。 秋家母女失踪后,有青壮年结伴去山里寻找他们的踪迹。 “土太实,脚印都不大看得见,走远了一段路就看不着了。”他们这样告诉村里人,人人一筹莫展。只好叮嘱自家小孩不要往山里去。 “也许是老虎叼走了。” 以往猎人也远远见过猛虎在半山腰,也许下到山下来了? 众人揣着疑惑散开。 叮嘱没有起效,村里的孩子渐渐失踪了。 频率并不高,一两月丢一个,丢了两个的时候村里的流言就止不住了。 “老虎打食也没法做到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应该是妖怪,我从乡里说书的那里听来的,妖怪吃人都没有痕迹的。” “哪里来的妖怪啊?” 又是一阵沉默,众人在脑海里搜索可疑的角色。 “哎,秋喜不见的那个晚上,”有人小心地开口,“我听见老杜家那个幺儿说,他闻着秋喜往山后去了。” “秋喜味道是挺大的。”有人不明所以地附和。 “那你闻得见她往哪走了吗?” “……” “就是他说了之后,秋喜娘才上山的!” 村里人看谢不拙的眼神越来越怪了。 他不爱出门,听不到几句流言。杜先不一样,他从外面回来时脸上渐渐不再是平和的神色了,他皱着眉头,像有心事。 他先问杜文:“你和弟弟最近有没有乱跑?” 杜文莫名其妙:“没有啊。” 他拉过谢不拙:“拙儿,你有没有乱跑?” “没有,爹。” 杜先的眼神因为这个“爹”凝固了一瞬,但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走丢的那几个孩子,你跟他们……你见过他们吗?” 谢不拙感觉到不对,他摇摇头:“没有。” 杜先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什么。 片刻,杜先松开他的手:“吃饭吧。” 杜先没有再问过,外面流言风语,杜家在昏暗的天色里平静地过着日子。 直到第三个孩子的失踪。 杜文不见了。 杜文带着谢不拙去小溪边洗衣服的时候,一件衣服被溪水冲下去,杜文顾着岸上的衣服,让谢不拙去追。 秋天的水流太急,谢不拙追出去几十步,追到下游才把衣服捞上来。他一回头,哥哥不见了。衣服还在岸边好好放着。 “文儿跟你在一起,怎么能转头就不见了!” 杜先回家就看到几个大人围在杜家门口,他拨开人群,好奇地,带着一丝他这些天来都压在心头的不安。 或者说,他下意识地用好奇掩盖这不安。 一片怜悯的眼神。 有人开口:“文儿不见了。他和不拙一起出门洗衣服,不拙回来了,文儿没有。” 杜先疯了,预想过的祸事成真了。他顾不得放下樵木,一拳打到谢不拙身上。接下来是骤雨一样的殴打:“我儿子呢!你还我的儿子!” 谢不拙任他打,起先还小声解释,但太疼了。 他沉默下来,接受父亲的怒火。 四邻八舍上来拉住杜先,倒不是怕他打坏谢不拙,只是怕万一逼急了这妖怪,全村的人都要遭殃。 杜先被众人按到地上,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他盯着同样倒在地上的谢不拙:“我问你,文儿失踪跟你有没有关系?” 谢不拙没有哭,他回答:“我不知道哥哥怎么不见的。” “去找你哥哥!你去找!找不到不要回来!” 谢不拙爬起来,他看看这群大人,畏惧的、厌恶的、憎恨的眼神。 “爹,我出去了。”他像往常一样跟父亲打招呼。随即点起一盏小灯笼,出门往小溪那里走去。 杜文的衣服没有收起来,他走到那儿的时候,把哥哥留下的衣服抱起来。转头看了看村庄。 黑压压的村子,几点光。 这个距离上,他看不到人了。 谢不拙讲到这里就沉默了。云昭听得入神,眉头也皱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她拿起茶壶,给谢不拙倒了一碗茶。 谢不拙捧着喝了,云昭又问:“那你是怎么到临川来的?” “我出村之后,就在附近找我哥哥,周围几个村庄也都有孩子走丢,我不敢再进村。” “不对”,云昭又皱起眉,“你独自在外游荡,没遇到什么人吗?” 谢不拙有一瞬的迟疑,他回答:“……我出了村,遇到一只小精怪。” 一只会说话的兔子。 谢不拙打着灯笼走在溪边,他仔细地、试图从地面上找到一些痕迹。 兔子在上游喝水,他走路太轻,兔子发现他的时候吓一大跳,刚窜出去一步,回头看是他,发出惊讶的“咦?” “小蛇,你不是被砍柴的捡走了吗?” 谢不拙不认识兔子,有些茫然。 兔子说话很急:“你大晚上出来干啥?最近老有人抓娃娃呢。” 谢不拙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它剧烈地跳动,这陌生的感觉促使他立刻问出他的问题:“你见过我哥哥吗?也是被人抓走了吗?” 兔子:“你哥是哪个?咱这儿还有别的蛇精吗?” 谢不拙解释:“砍柴的人的儿子。” “噢噢”,兔子努力回想了一下,摇摇头,“没见呢,我看见的是村北那个小子,好几个人,一个捂嘴,两个抬起来,跑可快了!” “他们去哪了?” 兔子这次没有回想,头往东边一抬:“说要回城里!” 谢不拙当即就要走,兔子追上来:“你去哪?你去哪?” 谢不拙回答:“我去追他们。” 兔子急得咬他的脚:“不行呀!不行呀!你打不过他们!” 谢不拙的脚步慢下来,是的,他的力量与普通小孩无异,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妖怪。 兔子见他停下,松了一口气:“别冲动呀,咱们山里这些年来就你一个修成人形的,别刚成形就被打死喽……” 谢不拙:“你认识我吗?”他一直想要知道自己过去的记忆。 兔子诚实道:“不认识。俺只在你成人那天见过你,你是俺见过的第一个妖怪。” 失望,但很短暂,谢不拙回到正事上来:“我要去城里……看这个情况,人是不安全的,我化回蛇。直接往东去就对吧?” 兔子没太跟上,但还是点点头:“往东。” 谢不拙:“多谢你。”就要离开。 兔子脑子终于跟上他,提醒他道:“盛货郎经常进城去卖东西,你变成蛇,可以藏在他的货框里,省些力气!” 谢不拙朝他深深一揖,抱紧哥哥的衣服朝小溪一跃。 水花四溅的同时,一尾长蛇样的东西飞速游开。 “兔子真好。”云昭点点头。“所以你是来找你哥哥的?找到线索了吗?” “……”谢不拙摇摇头,诚实道:“没有,城里气味太多了,我闻不到。”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说书先生之前说过,城里有大老爷,叫知府。我想找知府,帮忙救救哥哥和其他人。” 随着谢不拙这一声话音落下,灯盏“啪”地爆出一朵烛花。 第3章 小梡还没回来吗 谢不拙看着云昭,刚才一瞬的烛花照得云昭的双眼明亮异常。 她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那你怎么跟知府解释你的来处?杜家村的人,包括你父亲都认为你是个妖怪,他派人去村里查证之后,会相信你还是相信他们?” 谢不拙的眼睛惶乱地看向她,方才他说出话时便没有什么底气,他原以为城里只是比村子大一些,但进了城才发现处处都和村里不一样。 在村里没有人嫌弃谁,大家穿得都差不多。城里的人见他这样都纷纷闪避,好像生怕被黏上讨要。 谢不拙眼神失落,头也跟着低下去。 云昭却站起身,跨出门去,冲着外面招呼——小梡一直窝在大门内看家兼休息。 “小梡!来一下。” 小梡弹跳起来,纷纷细雪里拔腿就往这边走,口上应着:“来啦!” 来啦来啦,聊完八卦了吧?该告诉我点东西了吧? 谢不拙不知道该跟出去还是留在屋里,他扭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主仆二人。 “去查一下,城里最近有没有小孩失踪,有没有其他失窃、抢劫的案子。没有的话打听一下城外的消息。”云昭把白日里那个原本打算给谢不拙的荷包给他,嘱咐道,“天黑了,注意安全。” 小梡闻言也严肃起来:“有劫匪吗?” 云昭回答:“可能是人贩子,有组织的,你小心一点。” 小梡答:“是。” 小梡出去了,云昭转身,看见谢不拙眼巴巴地瞧着她。 “等小梡回来,会有线索。”云昭摸摸他的头,“不要太着急,人贩子拐小孩子走,肯定不是用来杀的,你哥哥应该还活着。” 她做起正事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亲切不见了,一种锐利出现在她身上。 “看看你的问题,”她重又坐下,“能化作人形了,却一丝力量都没有,这不对。” “而且……”她皱起眉头,“还是个小孩……你是想自己变成小孩的吗?” “……我不知道。”谢不拙摇摇头,“我不记得变成人之前的事了。” 云昭眼中疑惑更深,她试探道:“让我看看?” 谢不拙点头。 云昭伸出手,隔着棉衣按住谢不拙胸口,谢不拙此刻又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在跳。 他垂下眼看着云昭的手,等待着她的结论。 云昭的手很暖和,按上片刻,谢不拙就觉着一阵暖意渗过棉衣,直抵自己胸口。它到达胸口后似乎就不愿再前进,就在胸前那一块皮肤上蔓延、变得越来越热。 谢不拙疑惑地感觉着,云昭耐心地感觉着。 片刻,谢不拙觉得有些烫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 他瞪大眼睛看着胸口,最初的“砰”地一下之后,心脏持续跳动,他感觉到暖意,但这次是从自己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心脏是热的,并且开始向身体各处传递这股细细的热意。 云昭脸上有一丝疑虑,但很快展开一个微笑,她收回手:“感觉到啦?” 谢不拙仍在震惊中感受,他的手脚很快也暖和起来,他问:“为什么会这样?” 云昭拿起他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上:“你原来没用这颗心,你要感受它,让它动起来。” 谢不拙似懂非懂,云昭想了想,给他一个更通俗的解释:“我们的灵力……或者妖力,一般都是在这里。你要意识到它的存在,然后使用它。” “比如山上有雪,雪化了,就有湖,湖满了,水就会溢出去,成为小溪。” “你的心像冻上的湖一样。我刚才只是提醒它,它自己有足够的力气,可以延展几条小溪了。接下来你要自己慢慢试着,让它的力气自然地淌出来。” 谢不拙理解了一点,他仔细感受着云昭所说的力气。 但他很快累了。一个此前和人类小孩无异的小妖怪,折腾了这一天,没有力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云昭看他眼睛眨啊眨,头也一点一点,几乎要睡过去。招呼小丫鬟:“繁绣,带不拙去西院休息。住小梡右边房间,让小景照顾。” 又对不拙道:“有消息了我们就叫你,好不好?” 不拙的困意消散了些许,他迟疑着,似乎不想离开。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向云昭道别:“谢谢。” 云昭又笑起来,摸摸他的头,看着繁绣带他离开。 谢不拙和繁绣的身影拐过西院那道门,云昭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她叹了口气,起身往东院走。另一个小丫鬟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盘。 雪下得大了,她从东院房里取了纸笔,撑伞回来。经过梅花树时停了一瞬。 雨中寥落月中愁,哎呀。 回到正厅,小丫鬟手脚很麻利,已经收拾完桌子退下了,还换了一盏新的灯。 云昭坐下,铺开纸。先喝了一口热茶,提笔开始写字。 奇怪的笔,不用蘸墨,可以直接写出字来。如果谢不拙没有说谎,她一边想,一边先画出大致的地图:杜家村及其他几个山村在西,呈弧状分散在山脚下,临川城在东,他们拐了孩子,回到城里。应该有藏匿孩子和买卖的地方。 最可能的是什么?酒肆、赌坊,或者青楼? 以前在书里见过拐卖的人贩子,等小梡回来,拿到些线索,查明人证物证送交官府,应该就能解决。 云昭写下备注,把这张纸放到一边压下,新启一张。 山里唯一化成人形的小妖怪,似乎是蛇妖。 失去了化形前的记忆,而且成人之后没有任何力量,好像不晓得怎么用自己的力量,妖味也不重。 方才探查他胸口,他的灵力似乎被什么封住了……为什么要封住一个蛇妖的灵力?他之前做过什么坏事吗? 但闻不到坏气味,他和山溪一个味道。 也是件怪事。 总之是暂时收留一下了,这样的小妖怪走出去会比人类孩童死得更快,在家里也方便再观察。他很聪明、很礼貌,看起来也是知恩图报的好妖怪。等此间事了,再替他找个去处好好修行吧。 杜家村是不能再回去了,也许可以送回昆仑?蛇在那样冷的地方会冬眠吧……或者送往东海?有朋友在那边,谢不拙好好修行个几百年,也许可以化为蛟龙。 厅里暖融融的,她这样一边写着、一边想着,头也一点一点,渐渐趴在桌上睡着了。 午夜时分,灯火即将燃尽,一瞬间极亮,照在云昭眼上。 云昭猛然惊醒。 她做了一个梦。 东海之滨,潮湿的、咸涩的湿气。一个黑衣男子朝她作揖:“多谢,有缘再会。” 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心里知道那是谢不拙。 梦里的云昭歪歪头,似乎对这分别不以为意,她挥挥手:“再会啦那。” 谢不拙顿了一顿,化龙而去。 她摇摇头,把梦先甩出去,然后站起身,望望大门的方向。 “小梡还没回来吗?” 是小景在值守,他与小梡长得十分相似,只是小梡更瘦,小景脸更圆一些。 “没有呢。”小景回答。 云昭皱起眉头。这个点,正经的酒肆茶楼都打烊了,小梡身手不错,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也许是去了青楼赌坊? 想想总不安心,她掏出一张密语笺,小梡走时她给他的荷包里有成对的。 她转身回去,拿起笔,迅速写下一行字: 在哪里?还安全吗? 等待。云昭最讨厌的事情。她必须找点事做。 “谢不拙怎么样?” “我看他睡着才出来的,”小景答道,“除了有点担心以外,精神头还不错,很乖。” 云昭点点头。她握着密语笺,在院中踱步,打量着院中的一切:繁绣和小梡他们把院落收拾得很干净,花照顾得也不错,东院那批花被她养得快死光了,等小梡回来,跟他们商量商量,移几棵到东院去。 她开始数院中有几朵花开。 一、二、三——密语笺微微发热,她立刻打开,是小梡歪歪扭扭的字:“刚到扶花台,安全。” 扶花台是青楼,这个点还开着。云昭松了一口气,提起的心落回原处,她欣喜地盘算:等小梡回来非得按着他练练那破字不可。 她对小景:“小梡还好,我去你屋看看不拙。” 刚进西院,云昭就感觉到不对。 直觉先绷紧,接下来是看到小景房门口蒸腾的热气,积雪从第二间房门往外化开,院中梅树在温度颇高的水汽中,梅香愈发浓烈。 谁在里面?谢不拙?他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热气? 云昭几乎是奔到门前,在门口她犹豫了一瞬,听了听,没有任何动静。 “谢不拙,你还好吗?”她问。 没有人回答。 “我开门进来啦。”云昭努力维持镇定,这个时候不能慌乱。 她推门,梦里的一团湿气扑上来,炎热的,但并不咸涩,似乎还带有一丝山间溪流的味道。蒙蒙雾气里她看不太清屋里面,于是往前走了两步。 “谢不拙?” 她这下看清了,小景的床角缩着一个黑发青年,身形修长,一张似茫然似痛苦的脸。 听到声音,那人警觉地睁开眼。 一双黄金竖瞳直直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