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明月》 第1章 第 1 章 “小二,再来一壶九酝春。”杜家二郎杜景仁夹了块猪炙塞进嘴里。醉白楼的大厨果然名不虚传。这猪肉烤的正正好,外皮微焦,里头却嫩得能咬出汁来,带着微微的炭烤香,叫人停不下筷来。 杜景仁刚从北庭操练回来,那里风硬地寒,穷山恶水,舅父顾定远顾大将军更是为了历练军心,白日操练格斗、骑射,夜晚还要辨识方位,单兵作战,穿越野地。虽然偶尔也有野味打打牙祭,可一群汉子,哪会剩下一口肉。更加可恨的是顾大将军铁令:操练期间禁酒。说什么影响军纪,全程不让他们喝酒,这什么破规矩,他想着军纪里也没这条啊,天天饮河水,他的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这不,刚从北地回来,便一头扎进醉白楼,喝一口九酝春,赛过活神仙。 偏偏小二战战兢兢凑过来,陪笑低声:“二公子,今儿九酝春……卖完了。” “没酒了?杜景仁筷子一顿,挑眉:“你们醉白楼名居然会没酒了?那你们还开什么醉白楼,索性关张得了。” 他这两句半醉半醒的浑话刚出口,小二立刻就躲到梁柱后头去了,谁不知这位杜二郎可是打小就浑出名,——翻墙掀瓦,追鸡打狗。弱冠那年,更是被杜家老爷从家里打了出来,在街上睡了三天三夜,愣是不肯回去念孔夫子,还是他娘求了自己弟弟顾大将军,带去自己军营,才安生了几年。 这才刚从塞外回来,就跑来喝酒闹事。这还不得躲着点,免得殃及池鱼。 楼下一阵急促脚步声,掌柜噔噔的跑上来赔罪,汗未擦干先赔罪, “二公子,实不是小店不招待,这九酝春,用虎跑泉水酿制,从余杭郡运到长安也要花费一月有余。前几日被贵客买走了库存的那几坛,您刚喝的那一壶还是小店特地留下,知道您爱喝。” “被谁买走了?”杜景仁把签子往盘里一扔,靠在椅背上,眯着眼问道。 “小店也不知,掌柜陪着笑,“只说三日后有贵人要设灯筵,出价一百五一坛,有多少要多少。” “可不是,东西两市的灯笼铺都卖空了,连一盏灯笼都未曾剩下。”小二端着一壶新茶过来,掌柜的赶忙拿起茶壶给杜景仁倒了一杯,递过去。 “二公子,这是今春新上的顾渚紫笋,您解解酒,消消气。” 杜景仁接过抿了一口,入口微苦,却有回甘,口有余香,确实是好茶。 他哼了一声,“一百五一坛?这酒平日也就卖三十贯一壶吧?” “原是这个价。”掌柜苦着一张老脸,“可小店店小利薄,这贵客出手,价码开了,咱这种小门小户不趁机回回血,怕是要被压死。”他说得直率,“二公子恕罪,做买卖的,难得遇上贵客开恩。可惜,小店也就这点库存,再多也无。” 杜景仁本就是行武出身,算不得账。这掌柜的三分利,五分本钱,听得他脑瓜子嗡嗡响,耐性尽失,从小二手中抓过茶壶,自灌了一杯。总而言之,人家这买卖做得并不亏,亏得是他嘴馋。 扔下银钱,他起身提袍,心里暗道:三日后贵人要在曲江风设灯筵?我怎么没听说?先回府问问他妹子杜荏,这鬼机灵,城里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他前脚刚出醉白楼,曲江风尚未息;绮罗行里却已被一句“三日后曲江灯筵”空了整架正色云绸。 绮罗行的掌事娘子正与两位管事点货,库里最上等的绢缎、罗纱、五色锦缎应有尽有,唯独挂着云绸标签的那个箱子,空空如也。这云绸质地柔软,入手丝滑,白色的面料上还隐隐带着花纹,穿上它自带一股凉意,城里官家女眷最爱用它做夏日小衣。 掌事娘子问两位管事:“这云绸不是前日就卖出去了吗?怎的到今日还没有新货入库?” 其中一位管事回道:“城里其他几间铺子都问了,都说卖断了,怕是和咱家一样,都叫前日那贵客买了去。” “再有一月,就要入夏,届时要是再没有云绸,城里的官家女眷要是穿不上云绸小衣,怕是要砸了咱们店里的招牌。”掌事娘子略一思索,“王管事,你这就去信文家,就说今年的云绸,需要提前半个月运过来。加急的费用好说。”其中一位管事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吴管事,你领一千贯铜钱,找两名护从,随你去渭南,看看是否有人愿意高价出售的,我们一并买下。”另一位管事也领命下去了。 渭南是来长安的必经之路,很多来长安的商队都会把那里作为歇脚的中转地,这里货物的价格会比长安城便宜一些,比起奇货可居的长安来,去临近的渭南采买不失为一个既省时又省钱的方法。 这头,杜景仁刚回府,就碰上急急忙忙要出去的杜荏。只见她一身红色骑装,手上抓了一根鎏金色的同色马鞭,马鞭上的五色流苏,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晃。 “你这是要去哪?”杜景仁一把拉住自己妹妹。 “哥哥?你回来了。”杜荏一见是自家哥哥,一双美目便亮了起来。要说杜景仁上房揭瓦,一天不闹腾就闲得慌。他这妹妹也不遑多让,蹴鞠骑马,样样拿手。 “知道哥哥今日回来,便想去果子铺买点蜜果儿,给你打打牙祭。” 杜景仁爱吃甜食。小时候,果子铺里炼蔗糖,金线似的糖浆从铜锅里捞起来又落下去,秋风一吹,那糖浆便挂在红红的山楂果上,一圈圈一层层,不一会就变成了一颗颗金灿灿的蜜果儿。他就赖在果子铺门口不肯走。但是舅舅顾大将军却说,男儿嗜甜,则气软;习武读书,当以苦为师。从那以后,蜜果儿就在他房里失了踪迹。只有小妹最懂他,每次都以自己嘴馋为名,装作给自己买,实则多买两包偷偷递给他。 杜景仁胸中涌起一股暖流,还是自家妹子最好。“买果子,你让丫鬟去就行,怎的自己打马去?” 杜荏狡黠的眨了眨眼,“安伽娜今日在宝相坊试穿舞裙,而宝相坊就在果子铺隔壁,这不一举两得嘛。” 原来给自己买蜜果儿是顺带,看安伽娜才是正经事。杜景仁暗自叹气,这边杜荏还在喋喋不休的介绍:“安伽娜,胡女之中舞艺最绝,前几日被许以重金,为曲江灯筵舞一曲霓裳羽衣舞,那舞裙请的可是宝相坊的金师傅,这金师傅自从十年前给李贵妃制过一件鹤翎百鸟锦缎服后,惊艳长安,自此便封针收手不再制衣。这回不知是卖了谁的面子,竟肯重开制衣版子,亲手缝制这件舞衣。” 杜景仁放了妹子自行回府,看人舞刀弄剑还凑合,看舞娘衣服那是万万引不起他的兴趣。 一时之间,三日后有贵人要在曲江池边摆灯筵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小到酒肆茶坊,大到绫罗行肆、梨园行社,甚至勋贵府第,皆有耳闻。 只是究竟是何人所办,无人知晓。一时间众说纷纭,甚至有说书人以此为名头,东拼西凑,添油加醋开了场子讲这事,说是有个带灰色帷帽的男子,每次都是深夜前来。至于相貌,有人说慈眉善目,有人说凶神恶煞,更有甚者,说是男生女相。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日子渐渐临近,有人好奇,究竟是哪家富豪乡绅,勋贵爵府收到了请帖。可是这回大家却一反常态,保持了缄默。 “所以究竟是有人收到了帖子,被要求不要声张,还是大家都没有收到帖子。”杜荏靠在自家院子的躺椅上,一摇一摇。 “杨家也没传出风声?”杜景仁问道。 “哥哥说的是杨艳云他们家?说起来确实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杜景仁说的杨家,是弘农杨氏的一脉分支,杨家老太爷是前朝老臣,为官清廉。在朝时,颇受朝臣敬重。他故去后,他的儿子,子嗣不继,愣是没生出儿子来,只得一个女儿,杨家心疼女儿,便招了个赘婿。头几年还好,两人还恩爱有加。只是过了三年,杨氏一直也生不出个儿子来。这赘婿便以不能生养为名,要求纳妾。杨氏委曲求全,在自己丫鬟里挑了一个给丈夫做妾室。结果这赘婿和妾室联合起来,竟活活熬死了原配杨氏。现如今,那赘婿摇身一变,成了杨家的当家人,那杨艳云便是那妾室所生的杨家二女儿。 杨家有两姐妹,妹妹是杨艳云,那杨绯云就是姐姐了,是正房原配杨氏所出。你问如何区分这姐妹二人,从身形看,这二人都身形窈窕。从年纪看,这二人只差两岁的年纪,皆是青春少艾的暮春女子。那你问,这二人相貌肯定不同,这便是区分这二人的最大不同了吧。那你可错了,区分这两人最大的不同的便是杨艳云那一身的金子造型,从头上的三只金钗,到脖子上的金项圈,再到手上的金手镯,只要是她身上有皮肤裸露的地方,便必有金饰点缀。所以只要是晴日里,你万不能与她迎面而立,不是怕失礼,而是怕失明。曾有一回在曲江桥头,她回眸一笑,水面竟被映出一条金光道,连鸥鹭都侧头避让,故坊间送她一号:金三钗!再是贴切不过。 这金三钗平时去醉白楼吃顿饭,都要嚷的连街边的乞丐都知道,她吃了哪道菜喝了哪壶酒。只要有热闹的地方,必然有她金三钗。如今如此安静,属实奇怪。 “那必然是她没有收到帖子。” “哥哥怎知?”杜荏坐起身,望向他。哥哥统共都没见过杨艳云几面,连话都未曾和她讲过。怎知她没收到帖子。 杜景仁唰的一下打开扇子,“你说杨家二女儿上酒楼都要大肆宣扬,若是收到了曲江灯筵的帖子岂会不声张?” “那若是主人家要求她不要声张呢?” “那你近几日可见她露过面?” “未曾。” “你猜她为何不曾露面?” “我怎知…………”杜荏话说到一半,忽然跳起来,坐到杜景仁对面,“你是说,杨艳云怕别人问起她是否有收到帖子,故意躲着不露面?” 杜景仁笑而不答,只是拿着扇子悠哉悠哉扇着风。春日午后的风暖洋洋的,带着草木的清新,湖边的柳枝开始抽出嫩枝条,在湖面上方一荡一荡,偶有一两缕入水,圈起淡淡的波纹,向远处慢慢散去。 第2章 第 2 章 “明日你们家去吗?”张家娘子问对面坐着的杨夫人。 “自然是要去的,”杨夫人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整天哭哭啼啼的,嚷嚷着全长安城就她们家没收到帖子,她至于要来和这个商户人家的妇人见面吗? “哦?那东西可备好了?” 东西?不是帖子吗?怎么变成东西了,杨家夫人心里一紧,嘴里却没落下,“早就备好了,明日让艳云一并带过去。” 张家娘子见她有一丝犹疑,心里便有了**分的把握。只差最后一把火。她掩扇一笑,似不经意道:“也是,贵府素来周全。只是什么时辰去比较合适,去迟了失了礼数,去早了又失了身份。” 杨夫人正要放下茶盏,指尖一顿,盏沿与盖轻轻一磕,清脆一声,心里把那句什么时辰去比较合适来回端详,这张家娘子倒真是田舍奴的手段,看似随口一问,实则是给她下着套呢,届时若她报的时辰与那帖子上的对不上,她必拿了这个把柄,明日便能沿着坊巷编出十个版本,那她们杨氏娘俩可真成了曲江的笑柄了。 念头电转,她抬眼望向张家娘子:“确实如此,我也正为这个烦恼呢,不知张娘子以为什么时辰去最为合适?” 皮球怎么踢回来了,这杨家夫人果然不是个能拿捏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从妾室爬到如今这个位置。 “这个嘛……”张家娘子哪里有什么办法,她连那帖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心中一急,脱口而出,“使人去那曲江边问问不就行了。” 杨夫人简直要为张家娘子的愚蠢鼓掌叫好,“那敢情好,姐姐你得了信,烦人通禀一声,届时我们两家一同去,也好搭个伴。”说完站起身,轻轻福了一福,带着丫鬟离开了。剩下那张家娘子坐在原处,盯着那几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悔得只绞手帕,好一个两家一同去,倒把这丢人的差事扔给了她,届时全长安城都知道了,是她张家没收到帖子,巴巴的跑到人门前求着去。 屋外雨声淅淅,青石板路面湿滑难走,杨夫人在婆子的搀扶下踏进内室,一身湿气的披风还未脱下,杨艳云已经冲上来,扯着她的袖子问:“娘,问到了吗?明日我穿哪条襦裙去,要不要再多戴一只金钗?” 杨夫人本是要回她的,只是她冲撞过来,也不管自己母亲湿冷衣衫未换,是否会进了寒气,只关心明日自己体面,心里便憋着气,半个字不肯给她。杨艳云见她绷着个脸,以为没戏,便噗通一声靠坐在地上,裙摆铺了一圈,当场开始哭哭啼啼,她发髻上的金钗,随着她的抽抽噎噎,叮当作响,好似给檐下的雨声作伴。 杨夫人见了更烦,披风也不换了,索性掉头掀帘而去。婆子连忙追过去,她摆摆手,冷着脸,“也不知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 杨艳云见亲娘都弃她而去,更觉委屈,哭得更起劲了。丫鬟们七手八脚来劝,她却抱着床柱不肯撒手,发髻上的三根金钗也摇摇欲坠,嘴里还嚷嚷着:“不就是个灯筵吗?你们都不让我去,我偏要去。” 哭到末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一骨碌爬起来,冲着丫鬟喊道,“来人,把我的雪貂披风拿来,再把我那柄潇湘紫竹团扇拿来。娘不说,我自己去曲江池打听。” 一屋人面面相觑,这哪有高门贵户的娘子亲自去打听主人家何时开席的道理。丫鬟绿竹递上茶盏劝道:“娘子莫急,这等差事自差小厮前去,您身份尊贵,只管在屋中坐着,等消息便可。” 杨艳云哪是个听劝的主,把茶碗碟往桌上一扔,“上回就叫你们去问,你们都说等等便会有信儿,结果到了今日都没有,明日便是灯筵开筵之日,衣裳首饰样样皆要准备,娘说大事需求万全准备,你教我如何等得?” 绿竹见她如此这般,便知是劝不住了,便替她梳妆打扮,“娘子,这天气您穿雪貂披风……” “…………,那团扇…………?” “倒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杨艳云眉梢一挑,冷声道:“我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哪容你一个丫鬟置喙。”这一幕神情倒是颇似杨夫人。 “奴婢知错了。”绿竹见她发怒,连忙跪下去,双手伏地。 杨艳云起身,裙摆一拂,竟一脚踩在她手背上,鞋底使劲一碾,方才收步。绿竹指节发白,疼得直吸气,却也只得咬唇不敢作声。一顶小轿,趁着雨势稍收,自杨府而出,朝着曲江池边去了。 轿子沿着曲江池畔一转,在水榭前停住。春日的雨,停了半晌,又复落了下来,竹架上悬着未点的宫灯,几个挑灯脚挽着袖管正系绳、刷浆。绿竹掀帘撑伞,扶着自家娘子在水榭里落了座。便唤了一旁的小厮上前答话。 小厮抱着绳圈应声上前,作揖赔笑:“回娘子话,小的只管挂灯,听我们主家说天一黑,鼓三通,便启灯门。灯筵应就是天黑就见灯的意思。” 杨艳云坐在水榭里,拿着团扇遮面,问道:“那可有进门的信物?” “信物?”小厮摇摇头,“主家未曾提起,小的只是个干粗活的。这等要紧事,多半还得问门里管事嬷嬷,小的不敢妄言。” 绿竹见这小厮不肯说,便从袖中摸出几文铜钱递过去,小厮连忙退开,躬身道,“娘子恕罪,小的真不知是何信物,若娘子真想知道,明日门上挂起红帘,嬷嬷手里验什么,娘子袖中便取什么;不然……不然看旁家夫人手里拿什么,照样就是——总不会错。” “看旁家?”杨艳云冷哼一声,站起身,刚想抬脚,从旁斜斜的伸出一只脚堵住了她的去路,杨艳云抬头一看,原来是她的死对头张秋娘。 这张秋娘派人在杨家门口等了好几天了,一直没等到她出门。好不容易今日出门了,她岂能错过,立马追到这里。 “这不是杨家姐姐吗?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许久未见了,咱们姐妹一起说说话如何?”张秋娘扯着杨艳云的袖子往边上走。 杨艳云心里虽不愿但大庭广众之下,也需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只得随她往旁走了几步,“家中还有事,妹妹有什么事便在这边说吧。” “今日听母亲说,和令慈碰过面,说是明日让咱俩结伴而去,不知姐姐可想好了带什么过去?”张秋娘这话里有两层意思,一层是问戴什么金银首饰,另一层则是问带什么信物过去。就看杨艳云怎么回她。 杨艳云一听她这一问,想也没想就回道,:“自然是我身上这身,不然我来这干嘛。”言下之意,便是穿着这一身来曲江池边试试,是否合适夜晚灯筵上穿。说完,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完美的解释了她为什么会在曲江边。便暗自得意,娘经常说自己脑子笨,她这不挺灵光的嘛,还一石二鸟,堵住了那个张秋娘的嘴。她这样回答,一是回答了张秋娘穿什么去,二是掩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曲江边。 说完便上了小轿,离开了曲江边。 张秋娘的丫鬟,见杨艳云乘着轿子离开,不屑的撇撇嘴,“这春日里,柳树都发芽了,燕子都回来筑新巣了,这杨艳云居然还穿着雪貂,她不嫌热吗?更好笑的是,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夏至才用的潇湘紫竹团扇。” 张秋娘以帕掩唇咯咯笑起来,“倒也搭得巧。雪貂这不穿着热么?拿潇湘紫竹扇来扇扇风,倒也挑不出错来。” 她说着望向曲江边的宫灯,笑意一收,“明日怕不是普通的灯筵。” 丫鬟一愣,“姑娘是说…………” “现下还不知,且看着吧。”说罢也抬步离开了曲江边,丫鬟忙跟上去。曲江畔风雨初歇,又细丝复落。水榭外宫灯未点,绢面缀着细碎雨珠,轻摇间,碎光散成一池。岸柳新绿,丝缕垂波,燕子贴水掠过,荡开几纹涟漪。石阶被雨润得如墨,廊檐下风铃偶尔叮当。远处更鼓沉沉,舟影泊岸,江面烟色微起,水榭帘影将启。 杨艳云的轿子还未转回宣阳坊,杨家贵女曲江水榭拷问小厮的消息,像是春日的柳絮,纷纷扬扬四散开来,落进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娘子,嬷嬷来报,昨日已有城内贵女在曲江边询问,凭何信物入灯筵?”玉璧走进室内,打开窗。掀开软帘,扶起软榻上的女子,倒了杯热茶递给她。 “哦?是哪家的贵女?”那女子从床榻处走下来,只见她乌发半挽,自发为束,不加一物;颈项修白,肩圆腰细,未作刻意纤削而自见收束之度。身上只着月白与绯色齐胸襦裙,素绦一束,衣纹简净;不施粉泽,不系珠翠,却自有一派初长成的丰腴与门第养出来的从容贵气。 “是杨家的二女儿,杨艳云。”玉璧把刚备好的热帕子,递过去。 “是她,倒也不奇怪。”那女子接过帕子细细擦了脸。 “娘子,咱们还不去传信吗?今日就是开筵之日了。” “不急,你且去扯二丈彩锦,再让罗先生写上这几个字,挂在灯筵门口处即可。”说罢,从一旁的书里拿出一张洒金小笺,递给玉璧。 日落时分,曲江畔,一名小厮擎着长竹上竿,沿牌坊横梁处忙不迭地搭挂,挂上去的却非灯笼,而是一对彩锦长幔。先左后右,扣环一扣一拽,臂上青筋都起。待两端妥当,他也顾不得抹汗,利索去解系在梁上的绞绳。 只听“哗啦”一声,锦幔如水倾泻,自檐下次第落下,足有一丈来长;风头一鼓,彩锦铺展开来,墨迹犹新:素银錾花垣,花鸟绕阑干;出门无需帖,步步自先传。 第3章 第 3 章 牌坊两侧的灯架上,宫灯已先悬起,灯匠举火点灯,龙涎脂一点一点亮成珠;灯影游走到彩锦上,字影与水光相映,波心里明暗起伏,仿佛帘未启而“灯门”已成,将启未启之间,曲江先亮起一层莹莹烛光。 此时从暗处走出来两位青衣嬷嬷,看装束俨然是长公主府的二等嬷嬷。众人正自暗自惊讶。其中一位嬷嬷朗声道:“各位贵客,今日曲江筵灯起开筵,猜中灯谜,信物自明,凭物过门,直入内席。” 若这曲江灯筵是长公主一手操办,便不奇怪了。说起这位昭阳长公主,是当今皇帝亲姐,少时下嫁王氏宗室嫡子王原望,起初两人倒也夫妻和睦,只是过了三年,长公主仍未有出,王原望便动了纳妾的心思,长公主一口拒绝,拂袖而去,搬去城郊别庄住。 起初这王原望还去求和过两三次,但长公主岂是轻易能改口的,仍是咬着牙不肯答应。时间久了,王原望的心也就淡了。此后,两人便各居一处,只在逢年过节,两人在宫里一同出席,做做表面文章。 皇帝也知道姐姐的事,曾派皇后从中调戈,奈何长公主性子烈,就是不肯松口,皇帝只好就此作罢,在宫里另赐了一座昭阳殿给她,以便她出入,还将官盐簿册调拨予她。 是以天下盐业,皆要经由长公主之手。曲江这一带,便是她的地盘。灯筵设在水榭这一面,背后就是长安最要紧的盐业码头。 此时,鼓声响了三次,宫灯在水面次第亮起。内席在云绸为屏的水榭中。一带绛纱半卷,香篆初起,沉水与新荷气息相和;锦榻列成品字,玉几低矮,几上放着顾渚紫笋与果脯小碟,稍远处铜炉里温着兰陵郁金香。 贵客们通过了嬷嬷的检验依次进入了内场,他们对此次入场的方式赞不绝口,长安城内常常举办筵席,但是如此新奇有趣的筵席,他们还从未来过。赞不绝口的同时,对这场灯筵的主人更加好奇。 杜家兄妹也在人群中,“哥哥,你看那副对联,这是猜中灯谜才能进吗?”杜荏指了指挂在牌坊上的彩锦。 杜景仁抬头望向彩锦,只见上书字体遒劲有力,挥洒豪放,不似一般世家子弟所书。 “谜底是…………,”杜荏在旁边喃喃自语,“莫不是缠丝花鸟银纹香球?” “不错。”杜景仁点了点头,目光越过水榭,落在盐业码头那面正迎风猎猎的旗面上——白底绛边,其上隐见“盐引”二字,船桅旁树影晃动。他收回视线,转身对杜荏道:“我临时有事,先走开一会儿。席上再与你汇合。”说罢理了理衣襟,顺阶而下,没入灯影与人潮中。 杜荏习惯的耸耸肩,自家哥哥自从关外操练回来后,总是这样没来由的消失,然后又没原由的出现。但是这丝毫不会打消她今日的好兴致,真是好久没有参加过这样有意思的筵席了。 以往长安城内的闺秀筵席,好不无聊,要么是对城内香氛果子蜜饯铺子品头论足,要么是谈论哪家郎君如何如何,这两样都无法让她提起兴致。如今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次有趣的筵席,她可要好好看看,好好玩儿。 刚在曲江边没走几步,就有小厮迎过来,将她带至青衣嬷嬷处,杜荏刚要开口说谜底,那嬷嬷却是福了一福,“娘子是贵客,里边儿请。” 侍立一排的婢女中,便站出来一位拿起宫灯,引着杜荏往内席走。杜荏仔细看那枚宫灯,却是与别处不同,那宫灯由侍女手中握着的紫檀木柄和宫灯本身组成,两者连接处用了精细坚韧的丝线连接。 而那宫灯的材质与那屏风的质地相同,皆是用云绸制成,云绸通透,却不显形,是以烛火放置其中能窥其全貌而不现其形。灯笼的每一面上都绣了各色的花草鱼虫,行间摇曳,仿佛真有翅影游光其上。 杜荏看着喜欢,不由问,“不知这宫灯是在何处订的?” 婢女回道,“这个婢子不知,娘子若喜欢,内席落座处皆有两盏,供贵客挑选,娘子只需离席时带走便可。” “如此多谢了。”杜荏道谢,心中却暗自咋舌,这宫灯以紫檀木为柄,云绸为身。紫檀最是难得,多生于南方深山中,根系盘绕在石缝中,利斧难入;砍伐后还得靠驮队循着栈道运下山来,一来一回动辄数月。到了匠人手里,先剔白皮,去虫,退油,再阴干定型,少则两三年,多则四五载,方可下刀。至于云绸,更是紧俏,听说东市几家铺子已是早早断了货,拿着金子去订也要月余方能交付。如此料珍巧工,寻常门第得一盏已足以自矜,而此间却随案置备、任人带走,真真豪阔。 随着婢女在水榭中穿行,路过的草木窗景,无不精巧卓绝,她越发觉得这灯筵处处藏着心思,便问起方才门口青衣嬷嬷为何不问谜底的事。 “娘子恕罪,那谜底就挂在娘子衣襟处,哪敢劳烦贵人开口。” 杜荏低眉看向衣襟,缠丝花鸟银纹香球正扣在素绦下,花丝缠作阑干、雀鸟伫立而上,内胆安稳。那嬷嬷只需看一眼、在掌心点个朱记,便引人入席,何需客人开口。 “娘子请,左三席。”转眼间,已到了地方。 杜荏入了席,果然,席案旁安置着两盏云绸宫灯,绣面比方才婢女手中的更加精致生动。 她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内席呈八角状,左右两边分别设了案几席位,正中间则是有一张宽大的案几,看样子等会儿会有大人物要来。 左侧坐着女眷,她来得不算早也不算迟,刚好坐在了左侧正中间的位置,上首第一个不用看脸只看那三支金钗,便知是杨家二女儿杨艳云,她大概来得早,占据了首席的位置。坐在次位的则是长安城内永济药铺家的娘子,张秋怜,整个长安城的医馆的药材都是他们家提供的,所以虽然张家没人做官,亦可在曲江筵上有一席之位。 右侧是男眷的位置,上首就是永平王,这位永平王最是个爱玩的,尤其痴迷西域幻术,帛幕透影、银镜折光、火戏吐焰,百看不厌。皇帝见他喜欢,便把教坊司交予他管理。这教坊司,是朝廷掌管百戏,幻术之署所,皇家庆典中的黄龙变便是由下设的幻术所进献的。 “叮……”似是环佩相撞,似是玉缶初鸣,其声悠扬,绵延不绝。让方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人们安静了下来,无论是在场外隔江相望的普通老百姓,还是在水榭内落座的高门子弟,大家都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曲江两旁荷花灯的映照中,缓缓驶来一艘小船,咚咚咚,羯鼓声骤起,似雷鸣震动,竟有女子立足于曲江水面之上,一身绯红罗衫翻飞如蝶,腰间金铃叮当,她踏着鼓点在水面上疾转,裙身如牡丹花盛开,双臂如折枝新柳般舒展,鼓声稍歇,垂手之际,玉指微拢如游丝拂过,金翠交辉的明月珰,珠玉相击,摇曳生辉。 “那女子竟然……竟然在水面上跳拓枝舞?”对岸的百姓中,有人发出惊叹。 杜荏眸光一凝,那船身虽小,却异常的宽大,应是在船底下装了特制的浮木,夜晚灯光昏暗,曲江水又深不见底,恰好掩盖了浮木轮廓,是以舞姬立于那浮木之上,远远看来,就像是立于水面之上。 那舞姬轻纱蒙面,看不清真容,不过这身衣裙她倒是认得,是安伽娜在宝相坊试的那一身。 席间有人看呆了,失手打翻了酒盏,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案几流淌都未曾发现,直到有人叫了一声好,才惊觉壶中酒已然空矣。 众人尚在失神,鼓声忽又擂起,那舞姬竟从江面上消失了,鼓声一顿,水榭纱幕轻启,她已立于水榭亭中。霓裳羽衣舞曲声起,她腰肢弯如新月,以手背遮额作摘星状,腕间金钏叮当相撞,似有万千星斗坠入人间。她一个旋身,摘下面纱,果然是安伽娜! “想不到在长安城内还有汉人会跳柘枝舞,真是有趣。”曲江的另一边,盐业码头的一艘船上,有两人伫立船头,望着对岸的如昼灯火。 众人拍手叫好。杜荏也觉得新奇好看,只是跳拓枝舞的女子身形似乎比安伽娜矮了一点,胡女高大,安伽娜的身形尚可与长安城内较矮男子比肩。而那立于水上的女子却与长安城内女子身高一般无二,不过也许是离得远的缘故,视线受限,故而会有如此偏差。 “你在塞外呆的久了,竟连胡姬和汉女都分不清了?”顾承之不屑的看了看身旁之人,那女子跳的是柘枝舞,和之前他出使塞外,在王庭看到的一模一样。汉人哪里能跳的如此之好,这分明就是胡女跳的。 身旁那人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此时,有人登上船来,“舅舅,已按您说的安排好了。” “嗯。”顾承之点了点头,对着来人说:“这是谢将军,他在城中不便露面,还需你从旁相助,出入打点。” 来人拱手弯腰:“小侄见过谢将军,只能暂时委曲将军先住在客栈,家中人多口杂,还需写时日安排妥当。” 谢慎礼扶起他,:“我已不再是谢将军,你本可叫我佛护,只是这名字也着实容易引人注意,我在家排行第三,你叫我谢三郎吧。” “是。”杜景仁直起身,看到身前人相貌,不禁一怔,想不到有战神之名的堂堂佛护将军,竟如此年轻。大约是常年行军在外的缘故,他的肤色不似长安城中的少年郎那般白皙。未披甲胄,只着一身青袍圆领,却自有一股军旅之人的威压感。这感觉,与他舅舅顾大将军一般无二。 “我此去数月,归来怕已是深秋,到时再与佛护你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顾承之站在甲板之上,船已缓缓划动。 “顾兄一路保重,小弟拭盏相侯,待兄归来,痛饮方休。”谢慎礼冲着船的方向作了一揖。 “舅舅一路保重。”两人站在岸边,目送顾承之的船渐行渐远。 “曲江灯筵正是热闹的时候,您久居塞外,许久未见过长安城的繁华,不若随我同往一观?”杜景仁问道。 “好。正合我意。我不过虚长你几岁,大家都是同辈,无须这般客气,反叫人生疑。”谢慎礼转过身去,从袖中拿了什么在脸上揉搓了几下,再转过身来时,竟判若两人。 “三郎好手艺,这是在脸上抹了什么?”杜景仁左右端详谢慎礼现在的这张脸,平平无奇,毫无特色。叫人见过即忘。 “不过是儿时为了逃出家里,去外面玩耍的小伎俩,上不得台面,”说道这里,谢慎礼顿了顿,表情也为之一凝。 杜景仁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拱手道歉,谢慎礼摆了摆手,复又笑道,“改日得空了教你。” “真的?”杜景仁的眼睛亮了起来。 谢慎礼见他这模样,哈哈大笑起来,杜景仁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第4章 第 4 章 “想不到在长安城内还有汉人会跳柘枝舞,真是有趣。”曲江的另一边,盐业码头的一艘船上,有两人伫立船头,望着对岸的如昼灯火。 众人拍手叫好。杜荏也觉得新奇好看,只是跳拓枝舞的女子身形似乎比安伽娜矮了一点,胡女高大,安伽娜的身形尚可与长安城内较矮男子比肩。而那立于水上的女子却与长安城内女子身高一般无二,不过也许是离得远的缘故,视线受限,故而会有如此偏差。 “你在塞外呆的久了,竟连胡姬和汉女都分不清了?”顾承之不屑的看了看身旁之人,那女子跳的是柘枝舞,和之前他出使塞外,在王庭看到的一模一样。汉人哪里能跳的如此之好,这分明就是胡女跳的。 身旁那人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此时,有人登上船来,“舅舅,已按您说的安排好了。” “嗯。”顾承之点了点头,对着来人说:“这是谢将军,他在城中不便露面,还需你从旁相助,出入打点。” 来人拱手弯腰:“小侄见过谢将军,只能暂时委曲将军先住在客栈,家中人多口杂,还需写时日安排妥当。” 谢慎礼扶起他,:“我已不再是谢将军,你本可叫我佛护,只是这名字也着实容易引人注意,我在家排行第三,你叫我谢三郎吧。” “是。”杜景仁直起身,看到身前人相貌,不禁一怔,想不到有战神之名的堂堂佛护将军,竟如此年轻。大约是常年行军在外的缘故,他的肤色不似长安城中的少年郎那般白皙。未披甲胄,只着一身青袍圆领,却自有一股军旅之人的威压感。这感觉,与他舅舅顾大将军一般无二。 “我此去数月,归来怕已是深秋,到时再与佛护你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顾承之站在甲板之上,船已缓缓划动。 “顾兄一路保重,小弟拭盏相侯,待兄归来,痛饮方休。”谢慎礼冲着船的方向作了一揖。 “舅舅一路保重。”两人站在岸边,目送顾承之的船渐行渐远。 “曲江灯筵正是热闹的时候,您久居塞外,许久未见过长安城的繁华,不若随我同往一观?”杜景仁问道。 “好。正合我意。我不过虚长你几岁,大家都是同辈,无须这般客气,反叫人生疑。”谢慎礼转过身去,从袖中拿了什么在脸上揉搓了几下,再转过身来时,竟判若两人。 “三郎好手艺,这是在脸上抹了什么?”杜景仁左右端详谢慎礼现在的这张脸,平平无奇,毫无特色。叫人见过即忘。 “不过是儿时为了逃出家里,去外面玩耍的小伎俩,上不得台面,”说道这里,谢慎礼顿了顿,表情也为之一凝。 杜景仁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拱手道歉,谢慎礼摆了摆手,复又笑道,“改日得空了教你。” “真的?”杜景仁的眼睛亮了起来。 谢慎礼见他这模样,哈哈大笑起来,杜景仁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两人相携前往曲江筵,还未来得及落座,便看到水榭那头有内侍带着仪仗前来,“长公主到——” 原来是长公主来了,这曲江筵果然是长公主的手笔。 席间宾客均跪下行叩拜礼,江风掠过,纱幔掀起,长公主自轿撵处下来,衣绣云蟾,色近绛紫,金线暗起波光;鬓畔步摇轻鸣,她行至席间正中,缓缓落座,目光一转,众人屏息。 “平身。”众人这才敛衽而坐。 “今日是本宫来迟了。”长公主抬手一笑,环视诸座,声色温润道:“此席本非本宫所设,本宫同大家一样亦是受邀前来,真正的东道主乃是王庭回真郡主。”长公主转身望向水榭深处,“明月珠出来吧,丑媳妇总要见人的。” 话音刚落,水榭边珠帘拂动,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女子缓步出帘:面如初升新月,颊丰而润;目似弯月,笑若辰星。身着丹红金织襦裙,海棠暗纹随步生光;云鬟高挽,露出莹白颈项。腕缀累丝金镯,耳垂南珠微晃。她一入席,席间便似亮了半分,正是应了“明月珠”之名。 众人一时都看呆了,如此夺目的容貌,就算放在整个长安,怕也是无人可与其争辉。 “阿姐,这是……托古里那个二女儿?”排行第五的永王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明月珠。 “没错,明月珠和佛护将军不久前在塞外王庭,托古里可汗和可敦的共同见证下订了姻盟,待佛护回来,过了三书六礼,择吉日便成婚。”长公主瞟了永王一眼,当初本来是选了他与明月珠成婚的,奈何这小子嫌弃胡女粗鄙,塞外苦寒,硬是不肯去。 永王拿起酒杯满饮了一杯,眼睛还一直盯着明月珠不放,要是当日知道是如此美人,他便自请去塞外,与那托古里签订盟约,哪还有佛护那小子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