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她只想苟活》 第1章 做浣衣局的宫女真好 大奉朝,顺济三十六年。 京城的夏天向来难挨。即便是再繁茂的参天老树,也蔽不住火球似的烈日。 一束束炙光仿佛嘶嘶地冒着热气,钻过叠叶的缝隙,落到皇宫的房顶上,燎得那层琉璃金瓦都发了白,明晃晃的,教人睁不开眼睛。 不过琴心的双眼反倒瞪得像铜铃一般,又大又圆。她手上捧着一匣洗净晾干的衣服,一步接一步地往萃芳斋走着。 这是她在浣衣局当差的第三天,绝不能出半点岔子。 顶着烈日走了许久,后背的宫服已有些粘湿,汗珠顺着双鬓流下,微微发痒。琴心抬起一只宽大的袖子,略沾了沾脸上的汗,这才转身进了萃芳斋。 刚进门,却见庭下叉腰站着一个容貌艳丽的年轻女子。她杏眼微瞪,面有霁色,像是刚和人吵过架。 琴心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萃芳斋的女官迎儿,如意郡主的近身侍女。她穿了身做工精良的淡粉锦衣,肩上还绣了几只蝴蝶。 那蝴蝶是用五色金线绣的,在阳光底下隐隐作闪。琴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差点误了行礼。 “迎儿姐姐,奴婢来送如意郡主的衣服。” 好在迎儿心里正惦记着别的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只是猛然间听见有人叫起自己的名字,心头一紧。她回过神,皱着眉头瞥了眼琴心,脸色更显不悦。 琴心捧着手上的衣服匣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见是新来的浣衣宫女,迎儿翻了个白眼,也就没再搭理。她随便招呼个人过来,把衣服匣子接下,径自朝屋里走去。 没走两步,迎儿突然停住脚,扭脸问道:“你来几天了?” “回姐姐,三天了。”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盯住琴心上下打量。 迎儿记起,浣衣局的崔掌事领这丫头第一次来请安时,说得是今年十六。那算起来,比自己也就小三岁。 不过那天有旁的差事,所以没太留意。今日细细一瞧,这人肤色煞白,瘦得恨不能前胸贴着后背,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庭下,猛一看就跟个竹竿似的。 这薄薄一层身板,能有力气干活吗? 迎儿蹙起眉,把目光又移回到琴心脸上。见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倒有几分灵动,可是微微下垂的眼尾,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迷离。 像一片澄澈的浅湖,又像一潭幽暗的深渊。 可到底是透可见底,还是深不可测,迎儿分不清。但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仿佛就能让人一头栽进去似的。 她顿时觉得自己讨厌这个丫头。 不管怎样,瞧着不像是个懂事的,姑且试她一试。若不行,趁早找机会打发掉,省得在眼前晃悠。 迎儿语气仍是淡淡的:“天儿热,也该制些酸梅汤解暑。” 琴心本就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冷不丁地听对方来了这么一句,不免一愣。她避开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朝左右两边看了看,确认是在跟自己说话后,更是觉得摸不着头脑。 在人情世故方面,琴心确实有点迟钝。她参不透那些内含玄虚的话语,通常只能理解一句话的字面意思。 这也不能怪她,她在包揽宫中所有脏活累活的劳役所里生活了十年,就像一头老黄牛,没日没夜地只知道低头干活,哪有力气琢磨别的? 所以,在琴心认真地将迎儿的话再次理解一遍后,最终把重心放在了‘酸梅汤解暑’这个方向。 “嗯!”她点点头,对迎儿的观点表示出高度的赞许。 迎儿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她竖起一根纤细的手指,那指甲盖上还用凤仙花染了,红得像一滴血。她戳着琴心的胸口,恶狠狠道:“嗯什么嗯!你,我说的是你!” 我?我什么我? 但凡是主子的宫里,都设有小厨房,萃芳斋也不例外。所以制酸梅汤这事,横竖也轮不到自己这个浣衣局的小宫女。 正想张嘴细问,却被走过来的一个宫人打断了,“迎儿姐姐,顾妈妈请您去一趟。” 迎儿缓了口气,朝那人点点头,然后瞪了眼琴心,大手一挥:“滚!” 出了萃芳斋,琴心就止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迎儿是有品阶的大宫女,不仅如此,她还是郑贵妃乳母顾妈妈的侄女。就连浣衣局的崔掌事,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喊迎儿一句姐姐。 眼下自己惹了这不得了的人物,怕是要有苦果子吃了。听说上一个浣衣局的宫人,就是因为得罪了迎儿,才走上了自裁的不归路...... 虽然琴心十分肯定,她绝不会如此轻易地了结这条小命。只是一想到自己刚出来三天,就摊上这么大的事,心里就堵成了浆糊。 外头的日子可太难了,要不还是回劳役所得了? 就这么一路瞎琢磨,不知不觉,她脚底一偏,走上条岔路。然后误打误撞地来到了一大片荷花池前。 这个时节,荷花竞相绽放,水榭连廊绵延池上,两岸翠柳垂堤。再加上位置偏僻的缘故,四周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安静清幽。 在这样的炎炎夏日,能遇上如此怡人美景,顿时教人神清气爽。 琴心朝那立于水面的连廊望去,发现对岸刚好在浣衣局的方向,于是决定不折回到原路,而是通过连廊,直接穿到对面。 等走上去才知道,这条长廊上的彩绘与宫中常见的瑞兽祥纹不同,画得都是人物。虽然画面已有些斑驳,但神情动作,生动精细,每一幅都代表一个脍炙人口的经典故事。 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彩画,她心下雀跃不止,不由放慢脚步,仰着脖子抬起头,细细观赏起来。 这是大禹治水、这是孟母三迁、这是叶公好龙...... 琴心没读过书,认不得几个字,但她依稀记得,曾经有个温柔如水的人把自己揽入怀中,绘声绘色地讲过这些故事。 她一步一停,看得如痴如醉,把刚才在萃芳斋里惹出的愁闷,统统抛于脑后。 做浣衣局的宫女真好! 望着那一幅幅生动有趣的彩绘,琴心忽然想到,这可能是劳役所里的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看到的景色。 她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轻易放弃,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挽回自己和迎儿的关系。于是沉下心又去理解了一遍方才的话:先是说‘天儿热,也该制些酸梅汤解暑’然后又说‘你’。 这不就是让自己做碗酸梅汤吗?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瞧给她吓得! 考虑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厨艺,琴心决定干脆送迎儿一包酸梅汤料,以此赔罪。 打定主意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仰起头又朝下一幅画挪过去。只是因为看得太入迷,完全没发现连廊的那头正站着两个人。 连廊的另一边,太监德桂已是阴云满面。 自从八年前,郑贵妃诞下宸王,太子李恒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前两天在皇上面前又吃了亏,心情沉郁,连着几日都没好好用膳。 所以他才提议,午膳前带太子来这翠荷园散散心。 德桂虽然身形干瘦,但总体算是个喜庆的面相。一对老鼠眼总是弯弯的,笑不离嘴。他这样的长相,扔到太监堆里其实一抓一大把。只是他这样的本事,恐怕把皇宫翻过来也难找出第二个。 别人私底下都称德桂是‘侃公公’,那张三寸不烂之舌,一发功没有不灵的。 “殿下,您还记得小时候常去的那片荷花池吗?诶哟!现在可是大不同了......” 凭借自身出众的特长,一阵吐沫星子乱舞过后,德桂把个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年久失修的翠荷园楞是说成了无人踏足的清幽秘境,引得太子终于放下书,同意跟出来看看。 结果俩人刚走到廊下,对面就冒出来个宫女,着实应景。 好一个‘无人踏足’,好一个‘清幽秘境’,这脸打的,真响! 德桂面露不善,直起腰清清嗓子,刚要喊对方避让,不想却被拦下了。 太子摆摆手,没有说话。 德桂顿时悟了。郑贵妃一派心眼子都脏,明里暗里的没少给太子下套。他派人打探过这翠荷园,平日半个人影都没有,现在却冒出个宫女,其中定是有诈。 他在心底一阵赞许:谨慎机敏,不愧是要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 李恒本人倒是没想这么多。 他知道德桂说话夸张,一句话里恨不得有个七八分的水分。什么清幽秘地,若幻仙境,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当皇上的爹从来不去,所以没人愿意来。 这地方位置虽偏,但通向几个司所,有宫女太监路过实属寻常。既然廊上有人,等等就是。只怕德桂失了面子,心有不爽定要训斥。那家伙一旦开了口,连串的嘟噜话没完没了,只会让人头疼。 一主一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干等着。 虽说堤柳枝繁,站在绿荫底下,倒是晒不着。可这会日头正足,又没有风,闷热至极,连呼吸都粘滞起来。 德桂盯着那个慢慢悠悠,仰着脖子不知道在墨迹什么的小宫女,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这奴才也忒不懂事了,走这么慢,活脱像只小乌龟,光看就惹得人心烦意乱。指望这种人来迷惑太子,看来郑贵妃是老了,不中用哦! 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负手而立的太子,还是冷面冷眸,看不出来什么。 德桂从前是皇后宫里的,可以说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可就算这么多年的陪伴,有时他还是觉得,自己拿不准对方的心思。 喜怒不形于色,不愧是要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 李恒的视力不太好。 他小时候读书过于拼命,常常趁宫人睡了,自己悄悄挑盏孤灯夜读。所以廊上那个小宫娥在他的眼里,就只有一片模糊的虚影。 不过倒是能看出大概的身形:纤腰窄肩,套着身杜若紫的衣服,头发乌黑,绾成双平髻,是宫里最寻常不过的打扮。 她仰着头,长颈雪白,单薄的身躯犹如一根清冷孤洁的细竹,努力朝天生长一般。 那小宫女如此卖力地伸着脖子,凝神瞩目,不禁让李恒略微有些疑惑。不过儿时的一些零散记忆慢慢浮现,很快就在心底划过了然。 就在这时,水风四起,送来阵阵凉意。 那鼻息的黏腻燥热,与心头的沉闷被一扫而空,李恒顿时觉得整个人豁然开朗,就像刚饮下一壶清冽的山泉,沁得心脾通透舒爽。 望着廊上那个一步一挪的人影,李恒突然就肚转肠鸣起来。 是的,他看饿了。 纵观人生十七载,李恒好像从未在宫里见过这么瘦的人,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从没吃过饱饭,像个逃难的饥民。 他皇上爹虽然在家庭问题上有那么一点不尽如人意,但大体算个明君,天下还是太平昌盛的。 不过,前阵子西北确实报了灾荒......人一旦展开联想,就很难收闸。饥荒、灾情等疾苦画面就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循环滚动起来。 然后,李恒又想到前几日未动几筷就被撤下的饭菜,心中不禁隐隐作愧。 “用膳。” 这淡淡的一句话,让德桂瞬间喜笑颜开。虽说翠荷园这事搞得有点砸盘子,可咱太子殿下想吃饭了,到底还是自己显了神通! 阚德桂无比得意,他老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屁颠颠地尾随太子回了宫。 晚饭后,琴心回到院子里继续干活。萃芳斋的脏衣服比其他宫里的都多,通常别人都回房睡下了,她才勉强洗完最后一盆。 今天也是如此。 当她腰酸背痛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时,肚里的晚饭早被消化一空。肚皮咕噜噜地叫着,睡意全无。 月光透过纱窗落进来,照得床前明朗如昼。 琴心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发呆。她漫无目的地开始回想,想到荷花池的画廊,想到让她制酸梅汤的迎儿...... 突然,她又想到一件事,不禁眉头一皱. 自己来浣衣局的第一天,洗的第一件衣服,可不正是迎儿身上那件淡粉绣蝶的锦衣? 琴心:嗯!酸梅汤口感酸甜,是夏季解暑,居家旅游的必备良品! 迎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做浣衣局的宫女真好 第2章 捡了个傻子 宫中的规矩严明,什么身份享受什么待遇,分毫也错不得。 就连浣衣局里那洗衣服的皂子,都有个三六九等之分:寻常主子的衣服,用的是精皂,带点淡淡的桂花或者兰花味。而身份更高贵的主子,比如皇上与太后,用的则是波斯国进贡的香皂,味道多样,馥郁持久。 可不管是精皂还是香皂,都是只有主子才能用上的。迎儿的品阶再大,到底只是个奴才。奴才的衣服,哪有资格送进浣衣局里与主子共用一块洗衣皂? 琴心本来想,这有可能只是无心之举。毕竟迎儿作为萃芳斋的首席女官,宫务繁忙之下,难免出点岔子。 结果第二天早上,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琴心打听过,制酸梅汤的材料在御膳房可以买到,不贵,顶多三四文钱一包。只是御膳房离着远,所以这天她起得很早,等办完事回来,早饭的云板才刚刚响起。 往饭堂去时,琴心无意间瞥了眼院子里的木架,发现萃芳斋又送来一筐脏衣,高高的冒了尖。那最上面的衣服正摇摇欲坠,似有个一泻千里的趋势。 她赶紧跑过去,踮脚把架子上的衣筐搬下来。那筐里装的很实,再加上早上还没吃饭,瞬间就觉得吃力。 叉腰喘气的功夫,缝隙中的一角颜色吸引住琴心的目光。她迟疑着弓下身,用手轻轻一翻,心里登时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昨天迎儿身上的那件淡粉锦衣,此时正静静地窝在筐里。衣肩上的金线彩蝶还是闪着光,就像在和谁挥手打招呼似的耀武扬威。 虽说琴心这丫头是有些迟钝,但她不傻。迎儿这个级别的女官,懂得规矩应该更多。所以一次许是无心,但两次就分明是故意了。 一整个早上,琴心的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千愁万绪搅得没有半点胃口。她想不通迎儿这样做得目的。是只成心针对要欺负人,还是从根本上就错了主意? 然而不管是哪种目的,最终的结果都是僭越。况且衣服晾在浣衣局里,穿在她迎儿的身上,迟早会被人发现。 僭越可是天大的事,死路一条,赶上主子真动了火,说不定连个全尸都剩不下。 第一次,姑且算她自己的问题,错把迎儿的衣服当成如意郡主的,稀里糊涂地洗完了。若以后被算了账,也勉强有个不知者不怪的说辞。可是第二次...... 不,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琴心当即决定要把衣服还回去。她等掌事清点完人名,胡乱地扒拉两口饭,抬腿从饭堂出去了。 她到院子里,收拾出几件洗好的衣服作为掩护。又随手扯了块靛蓝的旧花布,背过身把酸梅汤料和那件惹事的淡粉锦衣包成一团,夹在胳膊下面,扭头朝萃芳斋奔去。 迎儿不在宫里。 琴心暗自奇怪,这个点正是萃芳斋准备早膳的时候,她怎么会不在呢? “请各位姐姐安,劳烦问一句,可知道迎儿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尽管琴心已经竭力软下语气求问,可萃芳斋的宫人们仍是耷拉个脸子,冷目而视,没有半点回话的意思。 不得已,她只得把手里的干净衣服交出去,胳膊下依旧夹着那团花布,闷闷不乐地走了出去。 浣衣局的宫人每天只在上午出去一趟,午饭以后内院就要上锁,再出去就只能等第二天的上午。 琴心想,今日事还是今日毕的好,夜长梦多,指不定又有什么变数。况且,眼下正是用早膳的时候,萃芳斋里却不像是在备膳,也许是迎儿带郡主去了别的宫里。 听说郡主极其嗜睡,所以即便外出也不会呆很久,不如等一会再回来看看? 宫道上是不能随便停留的。思来想去,她觉得最稳妥的地方,还是上次误入的荷花池。 荷花池还是那样的安静清幽。 琴心努力不让自己去想,手中那团花布里裹的烦恼。她站在盛开的粉荷前,深深吸了口气略作放松,刚准备抬脚往画廊走时,却听见旁边的草丛中隐约传来了女孩的哭声。 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的,掺着几下用力吸溜鼻涕的杂音,显得既委屈又滑稽。 起初她并不打算理会。这个时间躲在草丛里哭的,多半是哪个受了委屈的小宫女。管教嬷嬷早就有言,宫里的委屈事太多,还很容易牵出主子的是非,凡事少掺和,才能保得小命长久。 可是,随着一声过于用力的吸溜声响,那怯怯懦懦的啜泣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咳喘,震得草丛都不停地发抖。 看来是哭得太用力,自己把自己呛住了。 琴心叹了口气,决定走过去看看。谁叫当年自己也哭成过这个熊样呢! 扒开一片油绿绿的灌木丛,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痛苦地用力咳着,小脸涨得通红,身上只穿了套纯白的贴身小衣,两只脚光着,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就像刚从泥地里打过滚一样。 琴心赶紧蹲下来,用手轻拍她的后背。女孩顺下气息,逐渐平静下来,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眨个不停,透过两条未干的泪痕能稍稍看出,原本的小脸应该是白糯糯的。 想来是在路上闷头摔了个大马趴,不然不至于吃这一脸的灰。 小灰脸看了看琴心,又看了看地上,咧开嘴还是要哭:“兔、兔...” 地上躺着只小兔子,雪白的绒毛上挂着已经干涸的锈色血迹,一动不动的,死了应该有一会了。 琴心本就不爱笑,人又清瘦,不是什么柔柔美美的喜庆长相。再加上嘴也笨,说不出几句哄人开心的话。费了半天劲,对方仍蹲在地上抽泣不止。 哄也哄不好,走也不忍心。琴心抱着怀里的花布团左右为难了一会,最终想出个奇招。 “快把兔子埋起来,一会它就能飞了!” 果然,小灰脸抽吧两下停住了,眼里充满了疑惑。琴心把怀里的花布团往胳膊下一夹,撸起袖子,笃定地点点头。 于是,两个人蹲下来,在地上刨出个小坑,刚把兔子埋进去,小灰脸就急不可耐地跺起脚:“飞、飞!” 琴心无奈,拉起对方的小手跑上了画廊。她记得很清楚,前面不远的那一幅彩画,绘得就是嫦娥奔月,而那嫦娥怀里,正好就卧着只雪白的玉兔。 小灰脸瞪着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一只手的食指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指着嫦娥:“娘、娘......” 琴心暗自发笑,怎么会有人指着嫦娥喊娘,莫不是个傻子?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眉心一蹙。 十一二岁的年纪,即便遇着再伤心的事,也不至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可小灰脸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味地蹦着单字。 何况自己这套幼稚的说辞,可哄不得这十一二岁的小大人,哄个三四岁的孩子还差不多! 虽然心里已隐约有了答案,但她仍不死心似的,轻声试探:“你是哪一宫的人,叫什么名字?” 小灰脸眨巴着眼睛,把手从嘴里拿出来:“如意。” 崔掌事说过,萃芳斋的主子如意郡主是个先天不足的痴儿。今年虽满十一了,可行为举止都与三四岁的小孩无异。因为体弱的缘故,大多时候只闷在宫里睡觉,连太后都不常见。 若有幸碰上,只当作寻常主子那样对待,不许惊诧不恭,不许糊弄蒙骗,更不许捉弄嗤笑。 且不说自己刚才胡编的那套‘兔子飞天’到底算不算糊弄蒙骗,就说见了主子不行礼,还用脏手拉着主子瞎跑.......这大不敬的罪名怕是摘不得了! 琴心不禁眼前一黑,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夹在胳膊下的花布团顺势滚落到地上,幸好裹得严实,布团并没有散开。 只是这一跪可不得了,把正看‘娘’看得入神的如意吓到了,她跌跌撞撞地连退了几步,眼看就要从廊上翻下去。 琴心下意识地起身扑过去,一把拉住了如意。可还没等站稳,却被如意挣脱开来,她闪躲到一旁,蜷缩起身体,小声啜泣:“不敢了...不敢了....” 琴心觉得奇怪,慢慢走过去把她扶起来。等看见那条因濡湿而贴在如意下身的小裤时,心里顿时明白了。 “没事,没事。” 她轻声哄着,转身捡起地上的花布团,把迎儿的锦裙和酸梅汤料从里面拿出来,夹到怀里。然后把包在外面的那块靛蓝花布抖搂开来。 好在如意的小腰细,花布刚好围成一圈,像条直筒的半裙,盖住了下身洇得最透的地方。 “好看吗?” 如意低头摆弄了一会,咧嘴笑了。 两个人手拉手,慢慢往前走。快到萃芳斋时,身后突然传来阵阵高呼。琴心转过身,只见不远处一个身形富态的嬷嬷,正急急朝她们跑来。 “诶唷我的小祖宗,真真让婆子一通好找!” 她在如意面前停下,扶腰哈背地喘了半天,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滴答,惹得如意伸出一只小手去接:“雨!李嬷嬷下雨!” 李嬷嬷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方细绢丝的手帕,拉过如意的手擦起来。等擦完再定睛一瞧,发现腰上还围着块发旧的花布,于是抬头看了看一旁正欠身行礼的琴心。 此时的琴心见李嬷嬷打量自己,担心惹了什么事端,不免有些支支吾吾,“那布是干净的...” 李嬷嬷笑呵呵地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多说,“这大热的天,赶紧随我去吃碗凉果,权当是谢礼。” 第3章 东宫请吃鸭 如意郡主的生母,是尊贵的庆柔公主,太后的独女,万千宠爱于一身。下嫁前,就连皇上都要靠边站。只可惜生如意的时候难产,还来不及看自己女儿一眼,就在产房里咽了气。 后来,太后把如意接进宫抚养。因李嬷嬷年轻时曾跟在公主身边伺候,于是就点名让她进了萃芳斋。 能被太后钦点,是何等的殊荣。所以别看她的品阶不算高,但身上有这么一圈光环,就是迎儿也得谦让几分。 萃芳斋里,方才还耷脸冷目的宫人们见了,纷纷堆笑着迎上前去嘘长问短。李嬷嬷笑应了几句,便安排她们各自散开忙活,转身带如意和琴心进房里坐下了。 宫人捧来一叠干净衣服和一碗凉果。李嬷嬷把凉果推到琴心面前,张罗了两句,扭脸就去招呼如意。 琴心端起那碗还冒着凉气的红果,刚吃下一口,一旁换衣服的如意突然‘嘶’地一声,猛地挣脱开来。 李嬷嬷满面狐疑,轻轻挽起那半条脏袖子,不觉神色一变。琴心凑过去,只见那细细的小胳膊上,泛起一大片发暗的淤青。 她想起在荷花池时如意脸上的灰,小声道,“可能是郡主跑得急,不小心摔扑出去,磕到了。” “诶,这可怜的孩子......”李嬷嬷连连叹气,正要喊人拿药箱,迎儿却像一支离弦的飞箭冲了进来,直戳戳地立在了屋里。她穿着粗气,二话不说就扑上前拉扯如意。 “坏!坏!” 如意哭闹起来,张开手要去找琴心。琴心慌忙站起来,可还没等眨眼,迎儿已经把如意拽到了自己身旁。 李嬷嬷赶忙过去劝和,“何苦闹这么大的动静?小孩子气性大,肯定是还记恨早上的事。不如今天就让我把衣服换了,领她去回太后罢!” 迎儿阴沉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太后一早就宣郡主共膳,现下已是迟了。嬷嬷许久不侍更衣,只怕是生疏,还是我手快些。” 话音刚落,她就强拉着一旁哭得哑了嗓的如意,急匆匆地出去了。 “呸,惹事的蹄子!”李嬷嬷冲着门外,小声啐骂了一句。 琴心垂手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宫墙里面没有寻常事,有时候一句拌嘴的话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她有些后悔进来吃这碗凉果,本来是来还迎儿衣服的,谁想到...... 嗯,衣服呢? 一低头,看见地上散着一摊粉色,可怜巴巴的,连上面的蝴蝶都折了翅。琴心赶紧捡起来抖了抖,却发现衣肩上挂着两个触目惊心的灰手印,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这肯定是在荷花池时,自己那双脏爪子惹得祸...... 李嬷嬷平复下心情,这才想起来屋里还坐着个人,赶紧转过身去张罗。却见对方两眼涣散,手里捧着件衣服发愣。 偏那衣服粉得如此眼熟,正要开口相问,只听见一阵咕噜噜的异响,在此刻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琴心的耳根瞬间就变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早上她心里有事,只扒拉进两口饭,放才又吃了口凉果,酸酸甜甜一下就开了胃...... 李嬷嬷笑了,唤人去小厨房寻吃食。不多时,宫人过来回话,“回嬷嬷,小厨房只有迎儿姐姐早上给郡主蒸的米糕。方才走的时候拿走一块,现下剩了不少。只是......” 没等话说完,李嬷嬷大手一挥,嗓门里透着一股解恨,“端过来,若有人问就说是我吃的!” 一小盘还冒着热气的米糕被端了上来,松松软软的。琴心已许久不曾吃过糕点,所以光是闻味,嘴里就差点淌出口水。 李嬷嬷看着她,轻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瘦,从前没少吃苦吧...”说完把盘子往前面推了推。 琴心心头一热,眼里有些微微发湿,赶紧埋下头往嘴里塞了块米糕,甘甜软糯,好吃极了。 见她吃得香,李嬷嬷忍不住也掰了一块放在嘴里。可还没咂摸两口,就嘴角一撇,轻笑着摇了摇头。她抬手斟了杯茶,刚要递过去,手停在了半空。 琴心顺着对方的目光找去,只见一个方方正正的脏纸包,正静静地躺在自己的脚底...... 等听完来龙去脉,李嬷嬷乐得直颤,“傻丫头,你真以为人家就要一碗酸梅汤?”她原本还打算接着往下说,但见对方那副不开窍的样子,赶紧抿住了嘴。 可那清澈如水的眸子又让她放心不下,忍不住暗自思忖。 在宫里这么多年,她最懂明哲保身的道理,与自己无关的事从来懒得插手。今日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番想要帮衬的心思,可能这就是常人说的‘合了眼缘’。 上一次自己冒出这种念头,好像还是二十年前。 她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朝琴心笑道:“东西留下,回头我去动动嘴皮子,帮你把事勾销了。” 琴心离开萃芳斋时,已经接近正午了。 真没想到这位老嬷嬷的精神头这么大,嗑着瓜子聊了这半日的家常。当听说琴心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时,还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 琴心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埋头吃糕,一个不小心噎得直翻白眼,急忙喝下口热茶,结果烫得上牙膛发麻。 不过,她感觉浑身轻飘飘的,脚底像踩着云彩,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柔软在心头缠绕。自己在这宫里活了十年,除了劳役所的管教嬷嬷,就再没有谁与她说过这许多的话。 看日头再有一小会,浣衣局就要开饭了,得赶在掌事点名之前回去,迟了是要受罚的。荷花池的连廊横穿对岸,正好是条近道,琴心拔腿就朝那边赶去。 一路暴晒,再加疾行。没过多久琴心已是满头大汗,就连抱在怀里的衣服都湿乎乎地粘手。 这还是李嬷嬷的主意。迎儿的衣服脏了,也有琴心的责任,这次就当赔不是,拿回浣衣局给单独洗干净就罢了。只要不是和主子的衣服混在一起,那就谈不上僭越。 何况,迎儿的姑母顾妈妈是郑贵妃的乳母,在宫里势大的很,除了正经主子,谁都不敢得罪她们。不如干脆就这么忍下来,无非是额外多洗几件衣服的事。 不过琴心不打算听,等这次洗完,若还有下次,她是一定要去和迎儿说清楚的。 这种事,忍下一次就有第二次,然后及三再及四....最后成了应当应分。所以越是退让容忍,对方就会越得寸进尺。 可一旦出了什么差池,没有人会因此为你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 这是她在外头流浪的那两年,学到的道理。 好不容易走到荷花池,粉荷还是那个粉荷,绿柳还是那个绿柳......可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清爽感觉,只让人燥热难耐,额头渗汗。 嘴唇上的干裂,喉咙里的干渴,肺气里的燥热......琴心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有个火盆,熊熊烈火烧得浑身难受。 她的脚下开始拌蒜,晃晃悠悠地走到池边,伏身想去喝一口凉水。哪知刚低下头,突然一阵眩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德桂跟着太子从学堂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膳的点了。他看着前面那个像孤松般落寞的背影,连串的嘟噜话堵在心里,憋得直喘不上气。 前两日,郑贵妃和她的好哥哥里应外合,一个扇朝堂火,一个吹枕边风,搞得皇上没把持住,竟准了宸王和太子同堂进学。 那宸王今年不过八岁,他也配? 结果今天皇上下朝早,一时兴起去了学堂。太子不爱说话,自然被那滔滔不绝的黄口小儿抢了风头,当下龙心大悦,拉起宸王回了郑贵妃宫里。 临走时,人家还不忘甩下句话:“你也该学学弟弟的聪颖机灵,亲善随和。” 太子被比较惯了,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反应。旁边的德桂倒是差点背过气去,他真的好想拽住皇上的袖子高喊:我们太子虽然是个闷葫芦,可他心里有数,为人也亲善随和着呢! 德桂一路都在低头暗骂,抬眼却见前面那闷葫芦正往翠荷园走,刚要出声叫住,可再一想,招了这一肚子气,定是没有胃口,去散散心也好。于是赶紧快走两步,追上前去。 其实李恒小时候经常来翠荷园玩。 那会他娘陆皇后还活着,每天中午都会亲自来学堂接他。无论春夏秋冬,母子二人都会手拉手,到园子里玩一会。 后来他娘没了,李恒就再也没来过。要不是昨天德桂开了口,他早就把这地方给忘了。 “爷,您走得太近了,可小心着脚底下......” 听见提醒,李恒这才发现自己正贴在水边站着,那青纱面的鞋头都微微沾了水。 “咱回去吧,这午膳还没用,别再饿坏了......” 李恒望了眼那片开得正盛的荷花,准备转身离去,却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阵窸窣绊住了脚。 他探头相望,只见高茎丛生的一片粉荷旁,横卧着一个宫女。以这个距离和李恒的那个视力,打眼看去,很像一根杜若色的竹竿。 德桂赶过来一瞧,不禁咂舌:“哟,这不是昨儿那小乌龟吗?” 小乌龟?李恒的眉头微微一皱。 德桂忙不迭地抱怨起来:“爷您忘啦?就是昨儿在画廊上,磨磨唧唧的那个小宫女。那走路慢的哟,一步一爬,跟个乌龟似的......” 李恒禁不住多瞟了一眼,只见玉肌通透胜雪,绒眉淡笼青烟,樱唇娇嫩沁润。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犹如一朵倾落九霄的睡莲,清姿秀洁。 宫人都说郑贵妃好容貌,风华绝代,艳冠京师。可比起眼前这朵不施粉黛的睡莲,便少了些‘烟敛云收雨初晴’的自然清丽。 “水......水......”那人抿抿嘴,昏睡中喃喃叫渴。 李恒抬手朝德桂示意。德桂解下腰间的水囊,不情不愿地蹲了下去。他扶着囊嘴,盯着躺在地上正睡得迷糊的‘小乌龟’,鼻子里钻进一股淡淡的异香,心下顿时开始闹起小情绪。 这丫头很明显就是昨天失了手,今天又故伎重演,欲意勾引下套。太子爷就是心肠太善,还要给这种蛇蝎之人喂水,干脆呛死你算了! 心里一发狠,手上就没了轻重,一口猛灌下去,结果真的把人呛到了。 琴心一个激灵猛然醒过来,咳得眼泪直流。她强忍酸涩把眼睛睁开,透过一片模糊,只见一张男人的脸靠得极近,干巴巴的,眼冒贼光,正盯着自己打量。 “诶,你没事......” 见对方伸出手,年幼时的恐怖回忆在心里瞬间炸开。琴心低下头,手脚慌乱地扑腾起来。 “别过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何况琴心是又快又乱,没头苍蝇似地虚晃几招,三两下就把德桂晃进了荷花池里。 “诶唷——” 荷花池的池水不过半人高,是淹不死德桂的。不过由于池底都是淤泥,他扑通了好几下都没站起来,反倒溅起阵阵泥点。 等李恒把德桂拉起来,转身再寻,可哪还有半点人影,只剩下个水囊浮在池面上,正慢悠悠朝荷花深处飘荡。 望着那个轻飘飘的水囊,不知怎的,李恒突然来了一句:“你说,她会不会是饿晕了?” “哼!”德桂正埋头拧着衣服暗骂,听见太子发问,心下满是不屑:“什么饿晕了,她那是......” 刚说一半,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地又把话吞了下去。一对小眼珠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眉头深皱,满是疑惑的打量起眼前那个挺拔的身影。 太子爷今天怎么说话了? 傍晚时分,浣衣局的云板响了三声。 宫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三五成群地朝饭堂走去。唯独琴心一个人,默默地跟在后面,形单影只的样子像极了靠在墙角的一根衣杆。 见人都到齐,崔掌事发了话:“今日浣衣局可有口福,东宫主子体恤你们劳作辛苦,特命人加了道紫苏焖鸭,还不快快谢恩!” 众人欢天喜地,伏身唱喏:“谢主子恩典!” 其中属琴心的声音最大。她虽然不知道这个东宫主子是谁,但是紫苏焖鸭?听着就是道好菜! “你谢什么,没你的份,滚出去!”崔掌事听见琴心的声音,瞪眼怒斥。 这个死丫头,说是中了暑气晕在外头,直到院里下了锁才回来。她才不管什么原因,浣衣局里的规矩是死的,错了就要罚! 她打量着琴心垂头丧气的背影,心头隐约有点懊悔。 当初到劳役所挑人,这个在夜香庭刷马桶的丫头虽然相貌出众,但是太瘦了,一副没力气的样子。若非管教嬷嬷推荐,她定是不肯选的。这不就中了暑气,白白耽误半天做工,还真不如选另一个丫头呢! 现在罚了她三天不许吃饭,那单薄的小身板能扛得住吗? 头号大粉丝德桂:我们太子好着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东宫请吃鸭 第4章 争执 燥热许久的京城终于下起雨。这雨像是报复前几日的骄阳一般,绵绵密密,时大时小地从清晨下到现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浣衣局的宫人们最盼的就是下雨。 雨天没有太阳,衣服洗了晾不干,那些娇贵的绫罗绸缎可受不得半点潮。所以下雨的日子,宫人们可以不浣洗也不出门,躲在屋里只做些轻省活。 可让她们最愁的也是下雨。 这雨一旦超过一天不停,耽误了主子们穿衣服,浣衣局就要采用非常手段来解决问题:挪走饭堂的桌椅板凳,腾开地方干活,再抬出冬天用的熏炉香炭,把衣服一件件地慢慢烘烤干。 夏季炎热,这道工序有多熬人自不必提。宫人们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都暗自发力,虔诚地求着老天爷能够合理安排好降雨工作。 最好下半天,停半天,下半天,再停半天......如若不行,那就请他老人家能心疼浣衣局的苍生,务必在今日内把雨停下来。 琴心刚来,经历的事少,对天气没有太多的想法。她盘腿坐在床上,倚在窗边看着院子里被雨滴击得直冒泡的一摊水迹发呆。 从昨晚饿到现在,一共差了三顿饭没吃,肚子里止不住地咕咕作响。 好在她擅长忍饥挨饿,身上倒是不觉得有多难受。只是心里惦记着昨晚没吃上的紫苏焖鸭,搀得五脏六腑就像有小虫子爬一样,吸溜得自己嘴里的口水都快干了。 诶,这个紫苏焖鸭,到底是什么滋味...... 就这么想着,琴心突然发现自己看什么都像紫苏焖鸭。听说这种表现叫癔病,严重了会死人。吓得她一个激灵,赶紧起身去给自己找些事来分散注意力。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祈求,下午果真放了晴。宫人们见躲过一劫,都松下口气,欢天喜地地跑到院子里忙活起来。 第二天烈日如旧,琴心出门送衣服。到了萃芳斋,正好碰见李嬷嬷站在庭下,“快拿来给我罢!” 她扑棱着手里的蒲扇,招呼琴心过来,“这两天郡主玩心大,睁开眼就往外头跑,迎儿追出去伺候了。其他人粗手粗脚的,别再给碰脏啦......” 琴心把衣服端给李嬷嬷,抿着嘴犹豫了一会,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素色的手帕。 淡蓝色的细线在手帕的一角密密排列,凑出一个歪七扭八的丑东西:一个大圈连着四个形态各异的小圈,像是某种小动物四仰八叉的样子。 李嬷嬷心领神会地接过手帕,笑得两个眼睛弯弯的。 “这小手也忒巧了!绣个乌龟还伸个脖子回头望,就跟活的似的。只是头两天郡主的兔子不是死了吗?你啊,回头再绣个兔子,她看了肯定更喜欢!” 琴心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悄悄把满是针眼的左手食指藏在手心里。 因为,她绣的,就是一只兔子...... 小时候,琴心常因为一点动静在半夜吓得哇哇大哭。后来有人在她贴身的小衣上绣了只兔子,想哭的时候摸一摸,就能马上止住眼泪。 可惜时间相隔太久,幼年的衣服早就不知去向。她又不善女红,只能照着模糊的回忆去一点点摸索。 李嬷嬷见琴心红着脸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安慰似地摇了两下蒲扇:“没事没事,小孩子的心性没个准的。今天喜欢兔子,明天喜欢小鸟,保不齐哪天啊她就喜欢乌龟了......” 送完衣服,琴心一如既往地朝荷花池去了。那些碧粉相间的荷花经过雨水的洗涤更显娇嫩。 不过她却无暇观赏,只一门心思地朝画廊奔去。昨日连绵不停的阴雨,不知道会不会让那些已经发旧的彩绘更受摧残。 正想着,一声惊心的怒吼却突然从廊下传出来,吓得琴心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你真是疯了心了!” 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子。琴心怕无端惹祸上身,不敢再往前走,转过身刚要离开时,对方又说话了。 那满是憎恨的声音钻进琴心的耳朵,让她感到有些熟悉,不觉脚下一顿。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你怎么还没完了?” 这好像是......迎儿的声音。 琴心一愣,忍不住悄悄往前走了两步,找了一片灌木丛躲在后面。她小心地探出脑袋,瞪大眼睛张望起来。 果然,说话的就是迎儿。 她发了好大的火,原本艳丽的娇容因怒火而变得扭曲,像极了寺庙壁画上那阿鼻地狱里的恶煞。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去!” 琴心顿觉不妙。方才在萃芳斋,李嬷嬷说迎儿追着如意郡主出去了,那现在这是......? 她悄悄踮起脚,伸长脖子一看,发现迎儿对面蹲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身形弱小,可不正是如意郡主! 面对迎儿的嘶吼,如意就像没听见一样,倔强的小背影坚如磐石,一动也不动。 迎儿气得目露凶光,伸出手一把薅住如意的衣领,试图用蛮力将其拖走。 如意被勒得喘不上气,小脸瞬间憋得通红,却仍梗着脖子,拼了命地往相反方向爬。 见拽不过,迎儿阴笑着一松手,埋头较劲的如意就这样狠狠地摔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重,如意跌坐在地上,忍不住放声大哭。她身下的青砖渐渐被濡湿,颜色明显发暗。 “你脏死了!”迎儿皱眉,一只手捏住鼻子,一只手去拉如意。不料如意在地上打起滚,抵死不肯让她接近。 “闹,我让你闹!” 眼看迎儿抬起的手就要落到如意的身上,琴心来不及多想,脑门一热就冲了出去。 她用尽力气拽住迎儿,身上却止不住地发抖,“她她她......她可是主子!” 迎儿发现园子里还有旁人,也吓了一跳。很快,当她看清来者不过是那个浣衣局的小宫婢时,反而轻笑着把琴心甩了开来,“我还以为是谁,也敢管你迎姑奶奶的闲事?原来是个没头没脸的东西!” 没头没脸,她在说谁? 琴心听迎儿这么说,不禁发了懵。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和脸,然后安心地松下一口气:反正不是我,我的头和脸可都长得好好的! 迎儿见对方非但没有显露出应有的恐惧,反而还挂了几分莫名的怡然,本就恼火万分。 再加上,前两天酸梅汤的事又在脑海里蹦出来,气得她直接上手拧住了琴心的耳朵。 她手上的力道极大,疼得琴心瞬间眼泪盈眶,嘴里不停地嘶嘶吸气。 “别以为有那老货撑腰,你就能无法无天。那李玉兰不过是仗着自己伺候过几年死人,一味地装乔拿大罢了!在你迎姑奶奶眼里,她连个屁都不是.....” 琴心听迎儿干不净地叫骂,心里突然就涌起一阵燥火。她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竟也猛地伸出手,拧住了迎儿的耳朵。 迎儿从来就没吃过这样的亏。自入宫以来,她处处都有姑母的照应,就连正经主子都没给过气受。 现在住居然被一个身份低贱的浣衣局宫婢欺负,这是何等的耻辱!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琴心,颤抖的嘴里反复叫喊着同一句话,“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正僵持不下,不远处却走过来一个人。身穿黛蓝团龙网暗纹锦袍,腰系鸦青绣带,身姿挺拔,贵气万分。看容貌不过十七八岁,举手投足却极具威严。 那双深如寒渊的冷眸只朝自己淡淡一瞥,琴心便已觉置身冰窟,寒得她的牙根都忍不住微微发颤,手不由自主地从迎儿的耳畔滑落。 迎儿吓得早已松了手。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她此时面白如蜡,抽筋断骨般伏身跪在地上,头埋得极深,浑身上下抖得厉害。 “参见太子殿下!” 今天是十五,按宫里学堂的规矩,每逢望日休假一天。不用上课的李恒在自己宫里做完晨读,打算先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再到萃芳斋去看看如意。 如意是被太后亲自抱回宫里的,那一年李恒只有五岁。 那时太后总念叨如意可怜,是个没娘的小孩,一边说着眼里还一边淌着泪河。 而一旁陪着的陆皇后也默默地掉眼泪,手里的帕子再也没有干过。 转眼第二年陆皇后病逝,李恒也成了没娘的小孩。太后又把他带在身边,每日与如意相伴,直到十二岁迁回东宫。 所以对李恒来说,如意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而此时他的亲人正浑身是土,脏兮兮地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诶哟我的小郡主,这是怎么话说的......” 德桂颠颠地赶过来,脚还没站稳就瞧见了如意。他两手一拍大腿,赶紧跑过去把如意扶起来,拉到一边轻声哄起来。 德桂又抬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两个小宫女。 她们一个是萃芳斋的迎儿,顾妈妈的侄女,根正苗红的‘郑派’;另一个是浣衣局的‘小乌龟’,这两天总在偶遇太子爷,疑似也是‘郑派’。 虽然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这两位将要倒大霉了。 “求太子殿下做主!”迎儿突然高呼一声,如捣蒜般连连磕头,“浣衣局宫婢无法无天,胆敢冲撞郡主,其罪当诛!” 琴心实在没想到迎儿会这么无耻,竟然倒打一耙,要把自己置于死地。 她沉下口气,努力稳住自己,“奴婢不过一介粗使宫女,怎有胆量对郡主无礼?可见迎儿所述非实,还请太子明鉴!” 听见小宫女掷地有声的回答,迎儿的心底猛然划过一丝诧异。她微微斜眼打量琴心,竟觉无比陌生。 李恒并不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翠荷园里也再无旁人可以作证,双方又各执一词,各有道理...... 正当他沉吟思索之时,旁边的如意却突然发了话。 小脸上的泪痕依然明显,琉璃宝珠般晶莹透亮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姐姐,好!” 李恒顺着如意的目光看去,语气平淡如水:“你叫什名字?” 不多时,一阵怯懦如蚊鸣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却被忽然而至的清风刮远,导致李恒一句也没有听见。 他下意识地追问:“什么?” 那一身杜若色的小宫女抿抿嘴,加大了一点声音回话。然而她的头却因害怕而埋得更低,李恒还是没能完全听见。 不过,倒是有两个字无比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琴心。” 第5章 她以后跟如意 从荷花池到萃芳斋的那条路,琴心再熟悉不过。就算闭着眼,她也能放心大胆地走上几百个来回,保证不出一点岔子。 然而明明半刻就到的距离,怎么今天变得这么远?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神经高度紧张之下,一棵素未谋面的柳树不小心闯进余光,吓得她差点咬到舌头。 琴心的手被如意牵着,那温软的触感倒是抚平几分心中的不安。可一想到身后那个严厉的太子殿下,她的眼角就又泛起了泪花。 她刚刚见识过这位爷的厉害。 这人剑眉微挑,薄唇轻启,只低声蹦出几个字,转眼迎儿就被人拉去了掌刑司。 迎儿哭喊求饶得厉害,就连琴心都觉得略有不忍。可再悄悄一看,太子殿下始终沉眸淡色,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 真是个狠人啊! 三个人到了萃芳斋,李嬷嬷笑着迎上前去行礼。起身时,她瞥见琴心,眼里不禁浮出几分疑色,不过很快就恢复平常。 正值饭点,想到太子应该还未用膳,李嬷嬷便让人去知会小厨房,赶紧制两道快熟的叶菜。 为着如意小孩子的口味,萃芳斋的饭大多以酸甜炸货为主。而太子素喜清淡,宁食可无肉,也不可无青叶。 不多时,午膳备好了。如意先跑到饭桌旁拉开凳子,伸出小手招呼李恒入席,自己却站着不坐。 等她的恒哥哥坐稳了,如意又一脸乖巧地指指琴心,再指指李恒旁边的空位:“坐!” 琴心一瞧,简直要吓晕过去了。她头手并用,瞬间把自己摇成了一把拨浪鼓。 一边是郡主,一边是太子,这样的风水宝地,没有个大富大贵的命格怕是压不住...... “坐!坐!坐!” 如意急得跺起脚,起身去拽琴心。琴心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她绝望地两眼一闭,脖子一缩,脚下甚至还扎起了马步。 李嬷嬷有些为难。若是在平时,既然郡主发话赐座,她也就劝琴心坐下了。可今天太子也在,谁能有这个胆子,敢张那个口? 没想到的是,一直沉默的太子打破了如意和琴心的僵局。 “如意让你坐。” 明明是没什么起伏的声线,却透着让人无力反抗的迫力。 要是一般人,得了主子这等恩典,说几句‘折寿’、‘不敢’的话,再千恩万谢地磕几个响头,也就半推半就地坐下了。能和主子们同桌而坐,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给谁谁不要? 显然,琴心不是一般人,她就不要。 六岁入宫那年,劳役所的管教嬷嬷用荆条教给她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要严守规矩。 在宫里,不守规矩的最后都得死。 奴才怎么能和主子坐在一起?这不符合规矩,太不符合规矩了! 琴心不答话,把手和头都摇到模糊。李恒见这小宫女浑身发抖,忍不住剑眉一皱:“你怕什么?” “奴婢怕死。” “......” 一旁的李嬷嬷两眼发黑:哪儿有人这么和太子殿下说话的?! 她觉得琴心要完了,希望等下挨板子的时候,这孩子可千万别说我之前请她吃过凉果。 李恒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筷子:“那你就.....蹲在那吧。” 如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琴心离自己很近,也就不闹了。她忽闪着两个大眼睛,笑得两个小酒窝都出来了。 也许是折腾了一上午,饿着了。只眨眼的功夫,一碗米饭,一碟小菜,外加一个大鸡腿,就全进了如意的小肚子。 她抬起头,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把手里的空碗朝琴心一摇,“饭!” 琴心正蹲得双腿发麻,只盼着有个由头能站起来缓缓。听见如意喊自己,心里一阵雀跃,赶忙殷勤地站了起来。 哪知刚伸手要拿碗,却被李嬷嬷拦了下来:“我的小祖宗,寻常可不见吃这么多,还是别添了,吃猛了要撑坏的! 琴心顿时没了主意。她既心疼皱眉的如意,又觉得李嬷嬷说得在理,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尴尬。 一旁坐着的李恒抬起手,把碗递给了琴心。然后继续一言不发地专心吃饭。 如意知道自己又能吃一碗大米饭了,高兴得直拍手,“恒哥哥,好!” 吃过饭空了一会,李嬷嬷便要哄如意回房午睡。如意许久不见恒哥哥,身边又多了个琴姐姐,正在兴头上,哪里肯睡。她把小嘴撅得老高,吵着要两个人陪自己玩。 李嬷嬷好言劝了会,如意却又要起东西吃,还点名点姓的就要米糕。 “小祖宗,怎么还要吃?中午的还没克化完,这会再吃定是要积食的......” 这么一说,反倒激起如意的脾气,她甩开手闹腾起来:“糕!糕!” 幸好迎儿早上做的米糕还剩下两个,现下已被端了进来。李嬷嬷拿给如意一个,把剩下的给了李恒。 李恒正盯着不远处的桌子出神。那梨花木的桌子倒没什么稀奇,只是上面放了匣衣服,露出一角淡粉,隐约能看出绣了只彩蝶。 “殿下?” 他接过米糕,迎面一股扑鼻的味道,只觉似曾相识。 李嬷嬷见李恒面有霁色,连忙赔笑。 “让殿下见笑了。郡主平时没这么大的精神头,今天可能是高兴坏了。这会正是乏困的时候,要不您回宫歇歇。这里......” 她顿了顿,试探道:“这里就让奴婢和琴心伺候?” 李恒摆了摆手。 德桂去了浣衣局还没回来,他要等一等再走,不然放心不下。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如意喜欢这个浣衣局的小宫女。可如意的过往特殊,凡是萃芳斋里伺候的,都要仔细盘查身份,决不能出半点纰漏。 如意吃完米糕,闹了一会就趴在榻上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嘴里还时不时地咂摸两下。 这时德桂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背着大包小包的宫人。 “殿下!” 这一嗓子差点把如意吵醒,惹来李恒狠狠一瞪。 他吓得赶紧捂住嘴,嘘着气继续道:“那小宫女的东西收拾完了,浣衣局也安排妥当了,您放心。” 李恒起身,扬脸朝琴心一挑:“她,以后跟如意。” 李嬷嬷会心一笑,连连颔首。她拉过已经傻眼的琴心,心里就像吹过一阵山风般通透舒爽。 迎儿那个惹事的蹄子,看来再也不会出现在萃芳斋了。 天色刚开始发暗,琼华宫里已是宝烛通明。 郑贵妃一身轻罗纱裙,倚榻而坐。手中的丝线来回穿梭,依次落在织金的缎面上,渐渐显出一个葫芦的形状。 再过几日,就是宝贝儿子宸王的生辰,她要绣一条八宝纹的腰带作为贺礼。 八宝纹寓意极好,道家八仙手里的八个法器,那可是神通广大。斩妖除魔、赐福辟邪、增寿添慧......总之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只是腰带才两指多宽,在那上面绣如此复杂精细的花纹,难度可想而知。捣鼓了半日,郑贵妃的眼睛都酸了,可还不肯歇一歇。 她这个为娘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儿能哪哪都好。 所以莫说是八仙八宝,就是八十仙八十宝,她也会一针一线地绣到腰带上。 “娘娘,该梳洗了。” “不急。” 郑贵妃抬头看了眼窗外,低头继续绣花。 今天是十五,皇上晚一点才会来琼华宫。 郑贵妃入宫即受独宠,诞下皇子后,圣眷更浓。她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学不来其他妃子的大度,动辄就要拈酸吃醋,常常哭得梨花带雨,茶饭不进。 皇上心疼爱妃,自然百依百顺。慢慢的,也就再不去别人的宫里了。 只是有一样,每月十五,皇上都要去陆皇后宫里独坐一会。 对此,郑贵妃反倒大度起来。不闻不问,也不细打听,全当自己不知道。 她觉得男人嘛,难免都有段压在心底的陈年旧情。 有时候,男女相处就跟橡皮筋似的。这手上肯定不能松,一松容易跑。可绷得太紧也不行,容易断。 唯有时松时紧,平衡着最为长久。 不过最主要的,那陆皇后坟头的草都快跟自己儿子一边高了。一个死人,还能折腾出天去?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候顾妈妈来了,刚进屋就扑通一下跪地不起。郑贵妃赶忙放下手里的腰带,起身过去搀扶。 “这是怎么了?” 郑贵妃的语气颇为关切。她娘没的早,多亏顾妈妈无微不至地照顾和陪伴,她和她哥才不至于被那终日沉迷花酒的亲爹饿死。 “娘娘,您可得为自己做回主!” 晚上,月轮当空,微风送爽。李嬷嬷叫人在庭下收拾出一块地方,摆桌铺席,带如意和琴心到外面乘凉。 离中秋还有一个月,月亮就这么圆了。等到正日子,真不知会是怎样的美景。 琴心轻轻摇着手里的蒲扇,为身旁的如意驱赶蚊子。 “你的房间收拾好了,就住原来迎儿的那间。”李嬷嬷一边说,一边剥了枚荔枝塞进如意的嘴里。“被褥都是新换的,一会等郡主睡了,我带你过去。” 琴心点点头,动作极其缓慢,像个七老八十的老者一样。 从下午开始,她就在心里反复怀疑,这只是一场美梦。她好怕自己一个不留意,哪里动静大了,或是不小心打出个喷嚏,眼前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你这孩子啊太瘦了,得多吃点。回头我弄点好的,给你补补。” 李嬷嬷递给琴心一枚荔枝,那半褪的红色壳衣下,露出白玉似的果肉,饱满多汁,荔香四溢。 晚风的清凉,荔枝的清甜,还有小孩子身上的汗味......做梦,是不会有感觉的。琴心很肯定地对自己说。 她低下头,又仔细嗅了嗅玩得正欢的如意:“郡主可该洗澡了。” 如意不喜欢洗澡。琴心和李嬷嬷费了好大的力气,又是拿玩具,又是拿果子,这才把她哄进了浴房。琴心试了试水,温度正好。她把如意身上的小衣褪到一半,不由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嬷嬷凑过去一看,登时头皮发麻。 如意的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掐痕。那些发紫的淤青,像一朵朵丑陋的恶花,绽放在稚嫩的白皙皮肤上,教人触目惊心。 “这、这平时都是迎儿一个人......”李嬷嬷的话里带着哭腔,话到一半哽咽得直摇头。 她把如意揽到怀里,轻轻抚着瘦小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以后都好了。” 琴心没有说话。 她的心里像着了把大火,从五脏庙烧到六腑道,火势凶猛,燎得呼吸间都喷着热气。 第6章 郑贵妃与高太后 直到太阳高升,琼华宫里才有了洗漱的动静。 郑贵妃不是个贪睡之人。相反,为了这张绝世容颜,她每日都起得很早。 妆台上,那些琉璃瓶里的膏粉霜露,都要挨个在脸上走一回。有的抹有的敷,总之流程繁琐,少一道工序都不行。 她打心眼里感激老天爷赐的这副好皮相,在保养驻颜这件事上。那是绝对的一丝不苟。 不过,今天确实起得比平时晚。许是昨夜在皇上面前,又是说又是哭的,身上才会这样困乏。 好在辛苦没有白费,皇上最后还是给出了令她满意的结果。 所以困乏归困乏,心情还是很好的。 “请娘娘选簪。” 趁着敷脸的空闲,宫人已将她那密如墨瀑的青丝绾成倾髻,斜垂耳上。 望着铜镜中映出的美人面,郑贵妃随便一指,选了支金簪。 这么美的脸,戴什么不好看? 宫人扶着簪子正往那乌云似的髻上比划,这时却听门外响起一声通传:“娘娘,太后请您过去呢!” 郑贵妃大眼一瞪,把脸上敷的珍珠白膏都撑裂了。 她夺过宫人手里的簪子,胡乱地戳进发髻。然后水葱似的一双嫩手在空中张牙舞爪:“快快快,给我把这脸擦喽!” 慈宁宫离琼华宫很远。 郑贵妃倚在轿辇上,一颗心虽然还在乱跳,但已经没有方才那般惶恐。 她多少猜出几分太后的目的,于是临行前急急喊来顾妈妈,让她务必等皇上一下朝,就把人带到慈宁宫去。 皇上,就是她的一道人肉护身符。 谁让她郑贵妃只是个贵妃。为人妾室,在婆婆面前就连大声说话的份都没有。 这事不能提,一提就恨得牙根痒。 自己离那个空悬已久的凤位明明只差一步之遥。可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这许多年,到现在还是一场空,真是要气死她了! ———————————————————————————————————————— 太后姓高,大奉朝名将之女。 如今虽然满头的银发如霜,可一身铮铮傲骨不衰,丝毫不见半点的龙钟老态。 先帝是个不着调的皇帝,被丹丸女色掏空了身子,早早的就驾鹤西去了。所以高太后年轻时,经历的实在太多。随便说一件出来,那都是载入国史级别的大事。 成为寡妇的那天,高太后只在无人之际,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然后,她就迅速振作起来,一边竭力抚养年幼的子女,一边与朝廷的肱股之臣一同平叛乱,抵入侵,辨忠奸......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时至今日,那些或在野或还乡的老臣们,在提及这位高太后时,仍无不钦佩地竖起大拇指。 所以,像她这种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什么妖魔鬼怪都斩过的段位,轻易是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的。 哪怕现在说皇上没了,高太后也能从容不迫地站出来主持大局,从发丧下葬安排到新帝的登基大典。 不过,这世间唯有两个人,就算只少了半根毫毛,她也会跳着脚把京城翻过来,把那半根毫毛找出来,再重新装回去。 一个是宝贝外孙女如意,一个是宝贝亲孙子李恒。 现在可好,郑贵妃和她的人一下就把这俩小宝贝给得罪齐了。实话实说,作死作这么大的,在大奉朝国史上都少有。 萃芳斋换女官的事,高太后当天下午就知道了。在她看来,这事李恒做的确实是有点问题。 恒儿这孩子,就是太过善良温和。须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作为未来的帝王,下不去狠手怎么能行? 一个惹事欺主的奴才,怎么能只送到掌刑司就算了呢?若是换她本人在场,原地就叫人把那个什么迎儿给乱棍敲死了! 不过孩子今年才十七,遇事要给他发挥的空间和历练的机会。 所以高太后虽然觉得不解气,但并不打算过问,管得太多容易抹煞年轻人的自信心。 至于那个新调任的小宫女,高太后没有任何意见。 恒儿知道萃芳斋的轻重,他为如意选的人,绝对比郑贵妃一脉要靠谱。 本来这件平平无奇的小事,至此就算了解的。 哪知半夜,皇上的一道口谕从琼华宫出来,不仅放了迎儿,还以逾制管教、不敬贵妃为由,罚太子连夜抄了一百遍孝经。 高太后早上一睁眼,闻得此事,气得头发根都立起来了。 先不说孔圣人的孝经十八章,一百遍就是一千八百章。单说‘孝’这一个字,事亲忠君立身,那郑贵妃是个什么东西,她也配? 就在高太后愤愤不平,准备动身去前朝围堵皇帝狗儿子时,那个刚调到萃芳斋的小宫女就却领着如意到慈宁宫来了。 高太后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三遍这个瘦如竹竿的小宫女,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来:“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小宫女咬着牙点点头,虽然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可那清澈的眼眸却充满坚定。 她是来告御状的。 “臣妾给太后请安。”郑贵妃柔目含笑,恭敬地俯身行礼。那温温软软的声音,确实有种酥人骨头的魔力。 可惜高太后的那把老骨头硬过钢铁,压根不吃这一套。她死盯着刚起身的郑贵妃,冷哼一句:“请安?请的什么安,不安好心的安?” 郑贵妃顿时柳眉微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半声都不敢吭。 目光流转之际,她看见坐在一旁的李恒,赶忙虚笑起来:“太子也在,今日学堂休假?” 有病乱投医说得大抵如此。郑贵妃急于要把尴尬的气氛终结,却忘了李恒这个闷葫芦压根就没长嘴。 于是,搭茬的高太后马上又推来一波尴尬。 “你若有这闲心,不如多关心关心宸王。恒儿八岁时,已能提笔成章,文采斐然。宸王一向被人盛赞天资,可前几日讲学,他照着课本读都读不下来,是不是该宣个太医瞧瞧?” 该!谁让你逞强,非让八岁的小儿和十七岁的太子同堂进学! 郑贵妃听完,差点背过气去:好好好,我不说话总行了吧! 高太后见对方不吭声,又开口问道,“知道为什么喊你过来吗?” 郑贵妃点点头。她深知这老小孩的脾气,装傻是没用的,凡事只有挑明了说,才有机会分辨一二。 不过现在慈宁宫里是二对一,所以说话措辞千万得小心。 “昨日萃芳斋一事,说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只是那迎儿伺候郡主多年,无功也有苦,何故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拉去掌刑司问罪?” 见高太后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她连忙话锋一转:“臣妾只是觉得,这突然换了人,郡主会不习惯。何况萃芳斋非同小可,用人上断不能如此鲁莽......” 话说完了,祖孙俩谁也没有动静。郑贵妃心底一阵发慌,她听着自己头上金簪流苏微颤的轻鸣,暗自叫苦不迭。 就在这时,顾妈妈引着刚下朝的皇上进来了。 “儿子给母后请安。” 面对两鬓挂汗的皇上,高太后阴阳怪气地一声冷笑:“哀家正要找人去请,没想到皇帝这就来了,看来我们是母子连心。” 皇上略笑了笑,掩饰尴尬。 他坐下来,先抬眸扫了眼李恒,还是那副寡言少欢的木头样,不禁龙颜一沉。又看了眼郑贵妃,花容娇美我见犹怜,于是笑着伸出手:“怎么站着?来,坐到朕旁边来。” 郑贵妃见‘护身符’来了,顿觉自己的杨柳细腰支棱起来了。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皇上身旁坐下了。 “太后,”还是那温温软软的声音,只是比方才硬气不少。 “太子未经上报,擅调宫人,本就有错。不分黑白,恣意惩办有品阶的女官,更是错上加错。昨日皇上所做一切,不过是秉公问责罢了,还望太后能够体恤!” 方才是二对一,你们祖孙俩联手欺负我一个。现在时局扭转,皇上来了,那可就是二对二了! 郑贵妃越说,心里就越激动,昨天顾妈妈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没错,她得为自己做回主。 人人都说宸王骨相不凡,就连皇上都觉得他最像自己。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为儿子争口气。 这凤位空了这么多年,皇上不是没动过心思。可外头的那些狗屁臣子,不是嫌她出身低,就是说她德行不足。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高太后这个老妖婆作梗! 平日里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可掌管六宫之权,是皇上黄纸黑字给她的。太子竟敢如此目中无人,这不是对她不尊不敬,又是什么? 若此事没个公平的判定,以后岂不是人人都要骑到她郑贵妃的脖子上吗?! “你说完了?” 高太后淡淡一问,阴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极了平时的李恒。 这一句把郑贵妃问楞了。她原本以为,自己方才那通慷慨激昂的肺腑之言,会激起千层浪,哪想到对面的反应却是如此平静。 风平浪静,才是惊涛骇浪的前奏。 不知怎的,她的心突突突地跳得慌乱。 高太后扯着嘴角冷笑了一下:“把那个小宫女带上来。” 方才还一片喧闹的慈宁宫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屏气凝神,像等待卷地狂风一般紧张。 就连一向喜欢打圆场的皇上,此时都噤若寒蝉。 李恒依然神情自若地坐着,和刚进慈宁宫时没什么两样,心里没有半点变化。 他知道皇祖母爱护他,见不得亲孙子受半点委屈。之所以与郑贵妃较劲,是要在皇上面前替自己讨个说法。 只是李恒自己,其实并不愿意去分辨。既然抄经就能解决的事端,实在没必要如此伤神费力。 他太了解他父皇了。 就算在这件事上服了软,梗着脖子说几句不温不火的‘公平话’,转过身遇见第二件事,人家还是该偏袒谁就偏袒谁。 心里压根不装你的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不过,李恒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 他手上已经有一件足以致命的把柄,待到危及自身时,他便放手撒出去,一招制敌。 所以这场大人们的唇枪舌战,李恒压根也没往心里去。 直到那个身穿杜若色宫服的小宫女,怯怯懦懦地走到眼前时,他这才回过神来,不由眉头一皱。 她来干什么? 第7章 告御状 昨晚,琴心躺在床上整整踌躇了一夜。 这张原本属于迎儿的雕花木床十分宽敞。琴心粗略地比划了一下,发现就算躺下三个自己,也尚有翻身的余地。 床架上挂的纱帐,是她从未见过的材质,软透轻薄,蚊虫不纳,只引月色。 寒宫一斛珍珠洒,那柔白的清辉悄无声息地落到琴心身上,照得一双手好似透明。 可越是这样的清洁纯粹,却越让琴心觉得难受。 她想着如意,想着那刺目的淤青,一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揪住,疼得呼吸都受阻。 李嬷嬷最懂人情世故。虽然恨不得一把刀攮死迎儿,可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她还是决定把事情不声不响地咽到肚子里。 不为别的,只为迎儿的姑母还在宫里。以其姑母与郑贵妃的交情,难说哪天又会在别的地方碰见她。 凡事总要留两分余地,才能避得祸端。 她宽慰起琴心:“反正那蹄子已经去了掌刑司,以后再伤不得郡主,何苦为自己添这宗仇家?” 经过一个晚上的时间,琴心终于说服了自己。可早上看见如意,心里不免又犯起嘀咕。 不知为何,如意昨晚也没睡好。李嬷嬷哄到半夜她才勉强阖眼。 可这会天刚一亮堂,她就又跳下床,跑到庭下蹦跶。 “琴姐姐!” 如意哒哒哒地奔过来,那双糯糯的小手抓住了琴心,传来一阵暖意。 所以,究竟要恶毒到什么地步,才能对这样的温软下得去手? 迎儿进了掌刑司不假,可一是一,二是二,怎么能因为她已经领了罚,其他的罪过就一笔勾销了? 琴心不再犹豫,她决定要找人给如意做主。 —————————————————————————————————————— 现在,琴心正被人从慈宁宫的偏殿带去正堂。 她的脖子紧缩,试图把脑袋埋到肩里,每一步都要鼓起十足的勇气。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却觉得走了好久。 等行完礼再一抬头,瞬间震得她差点手脚抽筋。 除了一早见过的太后,太子、郑贵妃、皇上都在。他们看见自己进来,纷纷定睛而视。这种来自超重量极皇家天团的眼神问候,吓得她几近昏厥, 琴心不禁在心里打起曲调高昂的退堂鼓,‘后悔’两个大字不停地在脑海里循环转圈。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忍着眼角的泪水,悄悄对自己许下承诺:若是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去尝尝紫苏焖鸭的滋味。 “把你今早与哀家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再说一遍。” 听见高太后发话,琴心深吸下一口气,强压住心底的惶恐:“奴婢琴心,要告原萃芳斋女官顾迎儿,凌虐如意郡主。” 慈宁宫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哀家找太医看过了,如意身上的淤青有新有旧,皆是外力所伤......” 郑贵妃心头一惊,飞眼朝一旁的顾妈妈看去。却见对方也是满面的诧异,看样子并不知情。 “郑贵妃,”高太后低声一唤,阴沉的脸上不见半点光亮。 “昨日若非恒儿出手,调走那千刀万剐的贱人,如意还不知要遭罪到几时,以至于哪日受虐至死也未可知!” 顾妈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太后息怒!奴才斗胆为我那不成器的侄.....” 哪知话未说完,就被高太后冷眸里的寒气给生生憋了回去:“贵妃宫里好规矩,一个乳母也敢如此造次,难怪同根的侄女会这样无法无天。” 心下慌乱的郑贵妃抬起眼,不抱希望地瞟了眼皇上。 果然,皇上正垂眉低眼地玩着手里的一串玉珠,那窝耸的后背连带着胸口的龙纹都显得萎缩。 她其实也明白,事关如意郡主,皇上不会轻易松口。可看到自己终日依靠的男人这副模样,心里还是不免沉下几分。 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自己! 迎儿是顾妈妈的亲侄女,与自己自是一脉。眼下是骑虎之势,此事无论虚实,她郑贵妃都不能轻易认下。总要周旋几番,看看再说。 飞快的一番思索过后,郑贵妃起了身,柔柔地朝高太后行了个礼。 “此事非同小可,臣妾以为,还是要问个仔细才好。况且这个叫琴心的,可不正是昨日太子替下迎儿的宫人?今日此人又跑来状告凌虐。事情一件挨一件的,像商量好似的,难免令人生疑。” 这话跪在地上的琴心听懂了,两道浅浅的绒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高太后轻蔑一笑:“皇帝你听听,你宠的贵妃,现在怀疑哀家和太子与这小宫女联手,要诬陷她乳母的亲侄女呢。” 被点名的皇上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以作回应。然后又低下头,继续专心地盘手里的玉珠串。 郑贵妃只觉额头冒汗:“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觉得,郡主年幼且又有那先天的不足,走路不稳,平时磕碰到也是有的。那身上的淤青,不一定就是人为......” 高太后的脸更沉了:“你是在说如意傻,还是在说哀家傻?” 郑贵妃花容失色,连连摇头:“臣妾不敢,臣妾不敢!” 疯了心了,这老妖婆真是杀疯了心了! 眼见郑贵妃落了下风,一直沉默的皇上抬起了头。 “母后不必生气,贵妃只是关心如意。正所谓关心则乱,她为人又一向温厚,所以说出来的话不中听。朕记得如意身边,不是还有个年长的嬷嬷吗?不如把她叫过来,一问究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不多时,李嬷嬷就到了。她一进来,瞧见众人的脸色就明白事态不好,不禁暗自为琴心担忧。 可担忧归担忧,她不能睁着眼说瞎话。 “奴婢确实没有见过迎儿向郡主施虐。” 就像服了一剂回魂的灵丹,郑贵妃马上觉得自己又行了。 “若说迎儿对郡主不好,臣妾心下总是不信的。从前郡主夜夜啼哭不止,久不能安眠,后来还是迎儿想办法哄好的。也正是她这片忠厚真心,臣妾才将其派去萃芳斋做女官。” 皇上也点了点头:“母后,这事您是知道的。” 见有人帮腔,郑贵妃愈发畅意:“所以昨日一事,极有可能是有人设计陷害迎儿。太子年轻,辨不得这些腌臜手段,中计也属正常。不如把这个叫琴心的抓起来,送到掌刑司好好审一审。” 琴心懵了。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来告状,怎么现在反倒要被抓到掌刑司去了? 被倒打一耙的怒火和对死亡的恐惧在心里剧烈纠缠,她张开嘴想要为自己辩白,却发现喉咙抖得厉害,竟难发出半点声音。 高太后听着对面这俩货的一唱一和,混淆视听,心底的怒火猛然蹿出两尺多高,都快从眼框里喷射出来。 她刚准备抬手掀桌子,一直静坐在角落里的闷葫芦,却突然开口说话:“迎儿确实不错。” 琴心听见这话,顿时两眼发昏,她觉得自己的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 昨天那个听迎儿疯狂求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狠人是谁来着,怎么现在说变就变了! 皇上愣了下神,他差点忘了这屋里还有个儿子。 怪了,他这个儿子什么时候会说话了? 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儿子不光会说话了,还侃侃而谈,从容淡定的为迎儿说了许多好话。 有那么一瞬间,皇上甚至想去扯一扯李恒的脸皮:他怀疑眼前的太子不是他儿子,是那个叫阚德桂的太监假扮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心里慌慌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再一看郑贵妃,同样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果然,说着说着,李恒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打开外面裹的手帕,一块看着微微发硬的白色糕点,就如同芙蓉出水一般呈现在众人眼前。 琴心悄悄抬头一瞧,不禁咋舌:这不是萃芳斋的米糕吗? 李恒淡淡一笑,悠然道:“懂得用酒酵头做米糕,如此聪慧之人,难得。” 把糯米磨成细粉,和下酒浆,烘干后再下酒浆,如此反复几次,最后得出的米粉便称作酒酵头。 这东西,平常吃酒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可滴酒不沾的人,经不住半块下肚便要微醺。若是像如意这样的小孩子,又经得住几块? 李恒幼年时,曾见过皇上醉酒后与陆皇后争执的丑态,自此对酒气甚感厌烦,所以这糕里奥秘,他一闻便知。 琴心恍然大悟。她是从没尝过酒的,那日一鼓作气吃下半盘子的米糕,能不晕在荷花池畔吗? 亏她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中了暑气! 高太后只觉血脉倒流,气得是头昏脑涨。她勉强地抬手扶额:“好啊,好一个欺主罔上,凌虐皇嗣的忠厚奴才!贵妃既掌后宫事,便由你定夺吧。” 欺主罔上,凌虐皇嗣,随便哪一条都是死罪。久跪在地的顾妈妈心急如焚,连连喊冤:“这米糕哪里都有,怎能证明是迎儿所做!” 方才一声不吭的李嬷嬷接了话:“启禀皇上,昨日萃芳斋收拾迎儿的卧房,倒是......倒是找出一小袋子米粉似的东西,现下还在库房里扔着......” 她看了看皇上的脸色,没再说下去,因为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李恒冷冷哼笑:“父皇忘了,这米糕御书房里也有。那送糕的美人身影匆匆,只得惊鸿一瞥。所以您当时还感慨,‘彩蝶粉衣,韶华正好’。” 郑贵妃的脸绷不住地往下掉,沉得如坠巨石。 李恒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也是碰巧,昨日儿臣到萃芳斋,才知道这衣服的主人竟是迎儿。” 顾妈妈一眨眼,直接晕过去了。 宸王这两天可高兴极了。 昨天是十五,学堂休假。他叫上几个小太监,一同溜出宫去玩。今天是十六,学堂不休假。母妃让皇祖母叫走了,顾妈妈也不在,所以没人管他。 那授课的师傅老眼昏花,根本不足为患。 他毫不犹疑地叫上昨天的那几个小太监,又一同溜出宫去玩。 等玩到尽兴,天色开始发黑。宸王怕被母妃发现,少不得一顿责骂,赶紧叫小太监雇了辆马车,奔命似的往回赶。 等从熟悉的偏门溜进来,天已经彻底沉了。 宸王心里发慌,急急通过一屏假山,却听见某个山洞的深处,传来一阵古怪的窸窣。他皱眉停下,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荧荧火光,时明时黯,隐约还可闻得几声极低的悲鸣。 宫里是不许烧纸祭拜的。 宸王还在想是哪个奴才不要命,进去一看竟是顾妈妈。他觉得赚了,心里一下踏实了。等下母妃若是责问,他就说和顾妈妈在一起。反正顾妈妈最疼人,一定会帮他遮掩。 心不慌了,人就开始有空闲好奇:“你在给谁烧纸?” “宸王还记得迎儿吗?” 宸王点点头。他当然记得迎儿,娇艳明媚,像一朵开得最盛的海棠花。 凉风吹过,伴着顾妈妈幽怨的低语,登时让宸王头皮发麻。 “她死了,被太子害死的。” 第8章 紫苏焖鸭 “琴心姐姐,您要的东西到了。” 一个小太监怀里抱着个木笼走进来,脸上笑得很是和顺。 昨天下午,萃芳斋的女官就正式换了人。以后再也没有‘迎儿姐姐’,取而代之的是‘琴心姐姐’。 对于宫人们来说,换什么姐姐都不打紧,日子还是一样过。他们只要头几天仔细些,等摸清楚对方的脾气,知道什么路子怎么伺候,自然可保万事无虞。 琴心接过木笼,笑得很是腼腆:“有劳了。” 她还不太习惯这样的称呼,有种受宠若惊的惶恐。琴心今年才十六,整个萃芳斋里比她小的,除了如意恐怕也没几个人。 若论资排辈,随便哪个人都是前辈。可他们却一口一个‘琴心姐姐’的叫着,语气里满是小心谨慎的亲昵,就像是把自己罩在一层透明的薄膜之下,看得见摸不到,带着淡淡的疏远。 琴心非常明白这种心情。眼下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多笑一笑,以此缓和这副被人诟病不喜庆的长相。 她打开笼子,歪头朝里面看了看,然后伸手掏出一只雪白的小兔子。 如意可高兴坏了。她从琴心手里把兔子接过来,小心地抱到怀里,用自己软糯的小脸轻轻蹭了蹭。 “给兔子起个名字吧!” 如意的小眼珠转了转:“琴琴!” 琴心有点迟疑:“嗯......好像......” 好像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想到以后如意满屋子追着兔子喊‘琴琴’,琴心就觉得身上有点不自在。 如意的小眼珠又转了转:“李嬷?” 李嬷嬷听见喊自己,赶紧小跑着过来:“怎么了小祖宗?是不是渴了?渴了我让人端盏冰酪过来。只是可得慢慢喝,要不太凉肚子疼。也别喝太多,要不午膳吃不下......” 如意的小眉头越来越皱,摇着头把自己否定了。她小手使劲儿一挥,让李嬷嬷赶紧走。 “恒恒?” 这回轮到琴心挥手了。她不自觉地瘪下嘴,两只手摇得自己看不清。 且不提此字犯不犯名讳。就说太子这人阴险的很,若与他同名,怕是对兔子的身心发展不利。 那天在慈宁宫,太子爷明明一脸真诚的夸迎儿好。结果眨眼的工夫,迎儿就被杖毙了。 迎儿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可太子爷说话时,眼底偶尔流露出的几缕寒光,让琴心至今想来仍是毛骨悚然。 这种神仙爷爷,谁能惹得起啊?反正琴心惹不起,她暗自嘱咐自己,一定一定,远离为妙。 如意又想出几个名字,越起越离谱,不是她皇祖母,就是她皇舅舅。得亏如意是郡主,若要是一般人,那喊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连说了几个都不行,小丫头不耐烦了:“糕糕!” 刚听见这两个字时,琴心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迎儿做的米糕。她原本觉得不太妥当,但一看如意拧巴的小眉毛和倔强的小眼神,一下就释然了。 小孩子哪里懂得这背后的许多事情,只是觉得喜欢什么就叫什么。 “那就叫......” 琴心的话还没说完,如意已经抱着兔子咧嘴笑开了:“糕糕!糕糕!” 午膳后,琴心和李嬷嬷轮番上阵,从唱歌跳舞到扮鬼脸说故事,一整套才艺表演完,如意终于不负众望,赏脸睡下了。 没了那害人的米糕,要哄如意睡觉确实辛苦一些。 见如意确实睡熟了,李嬷嬷就把手里的蒲扇交给别的宫人,拉着琴心去吃午饭。 等俩人推开小厨房的门,看见那满满一桌子的紫苏焖鸭,顿时傻了眼。 “琴心姐姐,李嬷嬷。”小厨娘放下手里的围布,朝她二人行了个礼。 “从早上到现在,就有各宫主子陆续派人过来送菜。奴婢一看这数量,实在不敢再做别的......” 本朝向来主张勤俭,尤其珍视粮食。各宫每日的残羹剩饭,都要经专人回收考量。若哪一宫的剩饭超了标准,是要领罚的。 现在天气热,饭菜放不住,这就意味着萃芳斋的全体同仁们,要在一两日内把这十好几盘子的紫苏焖鸭统统吃干抹净。 话正说着,小厨房进来一个宫人,手里端的还是一盘紫苏焖鸭。 “方才霞映宫的吴娘娘派人过来,为嘉奖琴心姐姐护主有功......” 琴心都快要哭出来了:“李嬷嬷,您说这是怎么了呀......” 怎么了? 李嬷嬷叹了口气。 人家太后跟你客套客套,所以问你想讨个什么赏。你个傻孩子倒好,没事闲的说什么紫苏焖鸭啊! 下午的时候,天色开始发阴。拂面吹来的凉风里,夹杂着几分明显的湿气。 皇上满腹心事地坐在一副贴金雕龙的轻轿上,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隐隐生出一丝担忧。 眼下正值京城的雨季,这雨一旦开始,淅沥沥的能连下好几日。 后天是怀儿的九岁生辰,他这个做父皇的,早已叫人在御花园里备下许多乐趣。若雨连下不停,那真可谓败兴至极。 不过,这都是杞人忧天的想法。 他是人间的皇帝,不是玉皇大帝,没办法指挥天上的事。 不多时,轻轿停了下来,随即稳稳地落在地上。 “皇上,慈宁宫到了。” 通常来说,当家庭成员之间产生矛盾时,总要有个人出来调停、化解。 这个人就是皇上。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后了。昨日一场闹剧虽已收场,但他能感受到,高太后的心里还是憋着口恶气没撒出来。 这口恶气若不赶紧疏散,那她能这辈子都不跟自己儿子说话。 后天就是怀儿的生辰,皇上想要的很简单: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聚在一起,共享天伦好时光。 所以他今天到慈宁宫,就是来挨骂的。 令皇上没有想到的是,母后她居然异常的平静。她一句话也没为难,挥手就让皇上坐下了。 “宸王的生辰快到了吧?皇帝这个做父亲的,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皇上见高太后面色如常,嘴角带笑,心里一下踏实下来。于是从生辰宴吃什么东西,到玩什么项目,再到送什么贺礼......事无巨细,滔滔不绝。 说到兴奋处,他的双眸还隐隐闪起幸福的光点。 高太后淡淡一笑:“竟有这么多的心思,一定准备了许久吧?” “也不算很久,大约两个月前开始筹备。” “很好。”高太后颔首微笑。“那再有一个月,就是恒儿的生辰,皇帝现在都筹备了哪些?”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问,皇上不禁哑了口。 倒不是忘了这茬。只是太子大了,又整天一副无欲寡欢的模样,对生辰这事好像从来都是过不过两可的态度。 高太后嘴角微垂:“你不该如此对恒儿。” 皇上沉默了一会,淡然道:“那孩子从小就与朕生分。” 高太后不满:“你总说孩子与你生分,可从不想想自己又做得如何!” 皇上的心莫名发沉。他斜眼朝昨日李恒坐的地方看去,想起那反常的表现,心头更是一阵堵。 “恒儿的心性诡谲,令人难以亲近。只说昨日之事,他寻常一个只字不语的人,竟突然能言巧辩,可见其城府颇深。” 这回高太后是真的怒了,她开始在暗中气运丹田。 不说话嫌我们没嘴,说了话又嫌我们城府深! “凡是明君圣主,一颦一笑,皆不能随心所欲。有了值得颦的事才颦,有了值得笑的事才笑。这道理恒儿比你懂的多。昨日事关如意,他遇到值得开口的事,自然就会开口!” 高太后一掌下去,震得那桌脚直颤。皇上幼时,经常被迫见识她们高家的掌法,自然是脖子一缩,不敢搭话。 “恒儿是个好孩子,也会是个好皇帝,甚至要更胜于你!” 皇上的头点如捣蒜:是是是,母后说什么都对! “滚,哀家不想看见你!” 皇上顿时如释重负,起身行礼告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眼睛都没敢眨一下。 从慈宁宫出来,天色转了晴。骄阳刺眼,照得地上的青砖都发白。 虽然凉风不再,燥热如常,但皇上此刻的心情却很好。他打算去一趟御花园,再检查一遍生日宴的安排。 刚坐上轻轿准备出发,对面甬道就慢悠悠地走来一个人。个子不高,身形干瘦,笑得傻呵呵的。 这不阚德桂吗? 皇上朝他摆摆手,德桂就一路小跑着颠儿过来了。他手里拎着两个包装粗陋的正方纸匣,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朕昨天没在太子身边看见你,干什么去了?” 话虽如此,但朕见过被你附身的太子,跟看见你本人也没什么区别。 德桂笑得一脸褶子:“奴才昨天告假,出宫去了。” “手里拿的什么?” “稻和庄的点心匣子。” 稻和庄这个名字让皇上登时觉得好生耳熟,可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怎么,宫里的点心不好吃?” “诶哟!皇上这是哪儿的话。就说咱们宫里这些个御厨,那可是天南海北,个顶个的优秀,这八大菜系是无所不通......” “行了行了。”皇上赶紧挥挥手,把德桂的话头硬生生打断。 这人还是那副老样子,话忒多。 眼瞧皇上老盯着自己手里的点心,德桂一下就悟了。他从手里摘出一根麻线,把一个纸匣子往皇上跟前一凑:“皇上,要不拿去尝尝?” 民间吃食,大多以味封王,不追求外观,包装上更是不会过分用心。这稻和庄的纸匣子灰不拉几的,匣盖上丽粉色的四方封纸还有点掉色。 德桂本是虚晃一下,客套客套。他笃定皇上不会对这玩意感兴趣,没想到人家连眼睛都没眨,伸手就接下了。 再寒暄上几句,德桂终于能走了。哪知他行完礼刚转过身,又被皇上一嗓子喊回来了:“阚德桂!” 皇上蹙紧眉头,上下打量起眼前的这个白面太监。 “你以后,少在太子跟前说话!” 第9章 宸王生辰 今天是宸王的生辰。 皇上从早朝开始,整个人就显得无比亢奋。他身体一会微微向左靠,一会缓缓朝右摆,仿佛龙椅上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 殿内的臣子们还在平心静气的讨论着国事:什么京城兴起柔雾纱衣,男女老少争相订做,大涨奢靡之势啦、什么要重修史册,起名为‘大奉万典’好不好啦...... 总之在皇上眼里,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一件是火烧眉毛的大案。 见众人严肃又认真的发表己见,皇上起初还耐着性子听,不时发表几句意见。可他们越说越起劲,甚至已经分出方阵,要打一场别开生面的辩论赛。 皇上终于憋不住了,他面带愧色嘿嘿一笑:“今日是怀儿的生辰宴会,若无大事,不如先退朝?明日,明日早朝,朕提前半个时辰......” 有个将近古稀之年的老臣,耳朵背得厉害。稀里糊涂地听进几句‘生辰’、‘宴会’之类的话,再一瞧身边年轻点的同僚们都红光满面的。他一下误以为今日是皇上的生辰,赶忙颤颤巍巍地跪下来:“臣恭祝......” 他说话气力小,传到皇上耳朵里就剩下半句话:“......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 皇上一见这人跪下了,赶紧窜出身去搀扶:“使不得,使不得!” 那可是两朝元老,岁数比高太后还大。这样的老国士给怀儿下跪,怕是要折了孩子的寿! ———————————————————————————————————————— 御花园里,绿荫成蔽,繁花盛开。随处可见的彩旗丝带,装点一片欢快。 雕梁彩绘的长廊两侧,铺满了各式花糕点心,软硬甜咸,造型更是五花八门,让人眼花缭乱。 不远处的亭子里,一碗碗五颜六色的果浆甜酪摆在石桌上,下面垫着一整块老冰,正丝丝的散发凉气。 几处临时搭设的围帐里,套圈、投壶、石弹击瓶......全是孩童最喜欢的游戏。 宫人们皆穿艳色,无论男女均耳畔别花,笑意盈面的在一旁垂手而侍。 为了宴席更加热闹些,皇上还命人制了精致的请帖,请来好几家臣子的家眷入宫共庆。 有几个早到的孩子已经聚到一起,不时发出惊奇的赞叹。他们摩拳擦掌,闪烁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随着宫人的一声‘太后驾到’,刚刚还在东摸摸西瞧瞧的孩子们就被家人拉过来,纷纷伏身行礼。 高太后颔首一笑,让众人起身。她略作环顾,发现来的人实在不少,怎么也得有二、三十口子。 再稍一打量,又发现女孩颇多,且出身基本都是三品以上的要臣之后。 看来这受邀出席的名单,郑贵妃可没少出谋划策。 高太后原本不愿意凑这热闹。只是一想到如意久居深宫,没什么玩伴,难免孤单。心里一软,就带着她一起来了。 如意看见这么多好吃好玩的,还有那么多和自己差不多高矮的小孩,瞬间笑成了一朵花。她马上松开拉着琴心的手,想走过去找他们。 可是因为害羞,她的两个小手悄悄搓起衣角,迟迟不敢上前。 高太后宠溺地看看如意,又和颜悦色地向一众小孩轻嘱:“我们如意还小,要麻烦你们各位多多照应。” 几个同龄的女孩子点点头,主动围上来,伸手拉过了如意。她们打扮得精致,身上的衣服颜色也鲜艳,如意一下就喜欢上了。 她扬起嘴角,笑得很甜:“姐姐。” 宸王喜欢垂钓。于是金池里就多了许多的异色锦鲤,全是皇上着人从宫外搜罗的。做父亲的极心疼儿子,想到白昼日头大怕晒着,还特意在池子上搭了个大到吞天的五色顶账,极其鲜艳耀眼。 女孩们带着如意,嬉笑着朝那五色顶帐跑去。 她们的步子迈得很大,一旁的如意跟着跑得吃力。琴心见势头不好,赶紧追上去拦住:“各位小姐,郡主跑不快,还是奴婢领着吧。” 到了金池,为首的一个找宫人领来几根鱼竿,分发给其他人。如意到的晚了几步,见别人手里都有,唯独自己没有,脸上既疑惑又失落。 琴心赶紧一扭脸,找人又要来一杆鱼竿塞到如意的手里。 如意从来没钓过鱼,一双大眼睛里扑闪闪的,满是新鲜好奇。她举着鱼竿,学其他人的样子在池子里胡乱比划,冲散了一群锦鲤。 鱼儿飞快地在并不宽敞的池子里乱钻,有几条撞到一起,惹得如意咯咯直乐。 那些女孩们见了,皱起眉,悄悄互递眼色。 就在这时,御花园门口传来一声唱喏:郑贵妃和宸王到了。 他们二人一个云髻高叠,遍饰珠翠金簪。一个头顶金冠,嵌满珍珠宝玉。再各自配上一身金绣的华服,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地放光芒。 亭下坐着的高太后扭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皱眉撇嘴:这娘俩一大一小,活活两个镀金的罗汉! 那大罗汉看见高太后,心里不觉一凉,赶紧抻过身旁的小罗汉去给他皇祖母请安。 本来就看不上我们怀儿,这下被她抓个正着,又该说我们怀儿懒惰怠慢! 今天日子特殊,郑贵妃心疼每日勤学的儿子,特许他睡了懒觉。 她其实算计的挺好:皇上下朝不会太早,高太后通常下午才来,点卯似的露一面就走。所以,他们娘俩晚一点出现,压根也不打紧。 结果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老妖婆会到早到! 高太后看着打了蔫儿的郑贵妃,内心毫无波澜。她让人把贺礼交给宸王,微笑着一挥手:“忙去吧,今天是你儿子的生辰,且有要操心的事。” 郑贵妃一瞧这老妖婆慈眉善目的,并不打算发难,赶紧千恩万谢的把宸王拉走了。 刚背过身,宸王就把手里的锦盒打开了。 一枚玉佩安静地平躺在里面,白花花,光秃秃。没有任何刻纹雕饰,既不神气也不扎眼。 宸王一见就觉得不喜欢,刚要随手往怀里一揣,就被郑贵妃拦下了。 凡是慈宁宫里的,都是好东西。这玉佩通体莹润,洁白无瑕,连她这个不懂行的,都能看出来是块好料。 再者说,送什么都不要紧。哪怕是路边随手捡块石头,那也是太后送给亲孙子的,意义非凡! 郑贵妃毕恭毕敬地取出玉佩,把宸王腰间挂得最显眼的虎头金坠换了下来。 不多时,皇上也到了。他像阵风似地刮过来,抬眼看见高太后在亭下,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他憨笑着把郑贵妃和宸王招呼过来,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走进凉亭,硬要陪高太后坐着说会话。 皇上此时十分激动,暗自感慨不停:天伦之乐,实属人生大幸! 正当他陶醉在亲情带来的满溢幸福时,他亲生母后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哀家肠胃不好,皇帝是知道的。这会一阵阵犯恶心,先回慈宁宫了。你们不必牵挂,好好乐你们的!” 她叫人把琴心和如意带过来,细细嘱咐几句,又瞥了眼对面‘幸福的一家三口’,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对面没了老妖婆,郑贵妃心里一下松快起来。她挺起自己的细柳腰肢,伸出一只嫩笋似的玉手朝宸王挥了挥,连带着手腕上那大拇指粗的金镯子也跟着晃了晃。 “怀儿,放开去玩吧!” 宸王听了,不禁喜笑颜开,拽着皇上的袖子嬉闹:“父皇,陪我去金池比试比试,看谁钓的锦鲤多!” 方才那些拉着如意的女孩子,此刻也在凉亭附近休憩。闻得此话,犹如落花逐水,纷纷又朝金池飘去。 她们从琴心和如意的身旁穿过,只留下一阵淡淡的香风。 琴心领着如意到处逛了一会,慢慢地就察觉出不对劲。 刚才还玩得不错的几个孩子,现在见了如意却像见了瘟神。他们或是装聋作哑,或是快步离开,总之对如意视若无睹。 如意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她仍笑得很甜,在后面慢悠悠地追着他们。 “哥哥。” 好不容易,如意终于追上前面的一个男孩。她伸出手,轻轻拽了一下他垂下的袖角。 这男孩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只是转过头,艰难地咧开嘴,勉强地朝如意笑了笑。然后甩开步子,一溜烟似的走远了。 一边走,一边还用力地掸着袖子。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如意脸上的笑容逐渐消散。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那位哥哥不高兴了。 她的小嘴微微一嘟,脑袋低的像池边的垂柳。 男孩离去时,那眼里满满的鄙夷被琴心尽收眼底。她蹲下身,轻轻揽过如意:“这里不好玩。咱们去荷花池,看看飞天的小兔子好不好?” 如意点点头,又笑了起来。这几天她有了‘糕糕’,差一点要把飞天的小兔子忘了! 琴心拉起如意的小手,两个人正慢慢地走着。突然,如意吃痛地叫了一声,直愣愣地停住了脚,眼圈开始发红。 琴心赶紧蹲下来,紧张地查看如意的情况。 如意的头上,原本左右两边各绾着一个圆圆的小发髻。现在左边的还在,并无异常。可是右边的不见了。半侧头发柔柔地散落下来,发尾微微发卷。 琴心顿时恼火,皱眉怒视,却见如意的身后站着个金光闪闪的小男孩。 整个御花园,穿成这样的小男孩只有一个——宸王。 他笑得十分得意,手里攥着一根藕色的发带,上面挂了几根微卷的青丝。 第10章 八宝蜂蜜糖糕 “玩笑而已,这就哭了?” 金灿灿的宸王挑眉讥笑,眼里尽是轻蔑。 郑贵妃肤白貌美,皇上也是英姿伟岸。这两个人生出来的孩子,容貌自然过人。只是这小孩的面相,一看就是骄纵霸道惯的。 “宸王殿下。” 琴心把掉眼泪的如意揽进怀里,然后努力让自己温柔一笑。 “这个玩笑郡主不喜欢,您还是不要这样了。” 小孩子嘛不懂事,还是要以教育为主。 宸王的小白眼一翻:“切,谁管她喜不喜欢,本王喜欢就行!” 虽然琴心的眉头正在不由自主地靠拢,脸上的微笑却仍在坚持:“可别人不喜欢,那就不是玩笑......” 宸王哪能听得进去这些。他一垫脚,伸手又去揪扯琴心的发髻:“少废话,本王说它是玩笑,那它就是玩笑!” 这一下拽得琴心的头发根都生疼,嘴里不由冷嘶一声。她下意识地将手紧握成拳,差一点就要抬到半空挥舞。 宸王看见那纤弱的花拳,乐得直喘:“怎么,难不成你个小宫女还敢动手?”他瞪大双眼,故作害怕: “那你要轻点哟,不然被本王的父皇听见,你的小命可就没啦!” 有的小孩能教育,有的小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臭弟弟!” 正埋头啜泣的如意突然转过身,一只小手蜷成拳头,扑棱着去锤宸王。 宸王的脸迅速变得通红:“谁是你这个臭傻子的弟弟!本王姓李,你姓赵,根本就不是一家人!” “臭弟弟!” “本王不臭,你才臭!” 眼见一场由左勾拳和右勾拳倾情演绎的‘两小儿辨臭’就要开演,琴心赶紧把他俩人分开,搂着如意转身就要离开。 “臭傻子姓赵不姓李——” 宸王不依不饶,像个缠人的小鬼儿一样跟在她们身后。 琴心不愿意也不敢纠缠。她架起如意,一股脑儿地埋头疾行,直到感觉走出去好远,才敢驻足停歇。 经过这么一通快走,如意脑门和鬓边都是汗。右半边散着的头发被濡湿,一缕一缕,时不时粘贴到脸颊,惹得如意不停地伸手去摆弄。 刚把这一缕别到耳后,那一缕又冒出来......好不容易用小手压住别好,结果略一转头,呼啦啦又全贴了过来。 反复几次过后,如意彻底烦了,喘出一口粗气,再也不管了。 那两个精巧的小发髻,是李嬷嬷给如意梳的。琴心的手笨,歪起脑袋苦苦钻研许久,可就是复原不了,还薅得如意是连连噘嘴。 算——了——! 琴心摇头长叹,决定放弃。她把另一边的发髻拆掉,然后给如意梳了个精致的双平髻。 双平髻是全国低等宫女的通用标准发型。正所谓熟能生巧,琴心给自己梳了几十年,自是不在话下。 弄好如意的头发,她又收拾了一下自己那歪垂的发髻。 如意眨眨眼,招着小手让琴心蹲下。她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髻,又摸了摸琴心的:“一样!” “嗯,一样!” 两个人相视一笑,拉起手继续往荷花池走去。 李恒漫无目的地在翠和园闲逛。 背在身后的一双手里,悬了一个灰色的纸匣。随着步伐的启启停停,纸匣也跟着轻轻摆动。 那是今天早上,德桂硬塞进他怀里的。 不用看也知道,又是稻和庄的点心匣子,里面装的是八宝蜂蜜糖糕,不多不少整好六块。 八宝蜂蜜糖糕,是以蜂蜜包裹白糖糕,再洒满杏干、龙眼干、葡萄干等八种果脯制成的。 口味粘牙又齁甜,通常是用来哄那种岁数小,暂时没什么见识的幼儿。 李恒小时候,受他母后陆皇后的影响,曾一度沉迷此糕而不可自拔。后来长大了,领略过人世间各种正常甜度的糕饼,就再也不愿意把这东西放进嘴里。 不过德桂的心思,李恒懂。 爹妈都宠的孩子庆生辰,星辉作汤月入馔。可娘不在爹不疼的孩子心里苦,得给块甜糕哄一哄。 这一哄就是八、九年。 这糕,吃是肯定下不去嘴的。可不吃,又怕驳了那话痨老太监的面子,白白教他难过。 于是每年的这一天,李恒都会带上这沉甸甸的点心匣子,独自出来散心。然后找个僻静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将其处理。 碧草青青,密丛繁盛,正是毁糕灭迹的好地方。 就在李恒打算把手里的匣子攘出去时,远处的连廊上隐约传来一段奇奇怪怪的对话。 “娘、娘!” “这个不是郡主的娘。这个仙女叫娥皇,那个仙女叫女英,她们都是舜帝的夫人......” 显然,有人在给如意普及画廊上的中华经典故事。 李恒略往前探了几步,微微眯起眼睛相望,只见廊上立着两个纤弱的身影,一大一小,都在努着劲儿抬头赏画。 小的肯定是如意,一身浅耦纱裙,头上顶着个双平髻;大的应该是琴心,一身杜若宫服,头上也顶着个双平髻。 如意今年虽已十二,但身形瘦弱,连刚至九岁的宸王都比她高出一头。所以远远看去,这两个打扮相同的人,就像是一对携手嬉笑的......母女? 这个想法不禁让李恒眉头一皱。他曾见过如意的母亲——庆柔公主。她是世间最温和柔顺,又最坚毅果敢的人。 那个叫琴心的小宫女,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自从亲眼目睹这小宫女告御状的全过程,李恒就开始厌恶此人,理由大致分为两点: 其一,做事轻率冒失,毫无准备就敢跑来以身试险,莽似山猪。其二,做人畏畏缩缩,被人破了脏水居然一声不吭,弱如雏鸡。 又莽又弱,全是李恒的大忌。 “舜帝的爹娘不是好人,弟弟也坏得很,他们好几次都想害舜帝,幸好有娥皇和女英相助......” 小宫女还在用简单的话给如意讲故事,她脸上的表情一会一变,看上去十分卖力认真。 不过这人倒是有一点值得李恒肯定:对如意真心真意。若非如此,谁敢冒掉脑袋的风险,只为了在御前讨个说法? 廊上,娥皇和女英的故事已经讲完,两个人又朝前面的一副彩绘走去。 可等了好一会,说故事的人却像突然卡了壳,哑巴似的半天没个动静。 李恒依稀记得,下一副画,应该绘得是‘三请伊尹’。 三请伊尹,讲得是商汤王恭请一代贤相伊尹出山的典故。因其意在劝诫君主知人善任,所以在民间不如‘嫦娥奔月’、‘鹊桥相会’那样广外人知。 不过翠荷园的彩绘,每一幅都会在左侧点题。所以只要看一眼题名,再结合画面,也能大概猜出此图寓意为何。 “三,三......”方才还绘声绘色讲个不停的琴心,此时张个大嘴,‘三’了半天也没‘三’出东西。 李恒正在疑惑,怎么这简单的四个字都念不出来时,只听对方忽然清了清嗓子。 “嗯......这个故事说的是......” “那个头戴方子帽的人叫.....阿三......他来到一家小馆子门前......想要吃饼......” “店家拿手比划着问他:‘这么大的饼够吃吗?’阿三一鞠躬表示:‘非常可以,有劳您了!’” “这个故事是在告诉我们,嗯......要以礼待人......” 李恒的眉毛都快皱到了眼眶。他活了十七年,从来没听过这种版本的‘三请伊尹’。好好的一个请贤任能的训诫经典,楞让那小宫女说成阿三吃饼! “恒哥哥!”不知是不是如意也觉得琴心在胡扯,左顾右盼时,她瞟到远处的李恒,于是跳脚朝他打起招呼。 李恒抬手回应,挪步走上画廊。 见一包灰色的东西正荡在李恒手间,如意好奇地瞪大眼睛,伸手就要去摸:“包、包!” 琴心轻轻揽过如意,看了眼那纸盒上的丽粉封纸:“郡主,这不是包,这是稻和庄的点心匣子。” 李恒心下怪然:这人不是不识字吗,她是怎么认得稻和庄的? 一听是点心,如意马上来了精神,缠着要吃。李恒拆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块放到她的小手上。 抬头再看,一旁的琴心都快把自己的嘴唇抿破了。于是李恒又掏出一块,直挺挺地戳到她的眼前。 雪白色的长条甜糕上,铺满红红绿绿的果脯。微微泛起的糖光配着蜂蜜四溢的香气,馋得琴心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那时她还是个小乞丐,漂泊无依,有这顿没下顿的。稻和庄的店主心善,会把前一天没卖出去的点心,掰碎分装到小纸包里,在店前免费发放。 琴心就是靠着这散碎的糕饼渣子,才得以活到入宫那日的。 那一整块的八宝蜂蜜糖糕,让琴心暗自欢呼不已。可再一瞧太子爷那万年不变的阴沉冷眸,又让她两腿发软。 琴心后撤一步,把自己从太子眼前弹开:“不敢不敢!” 看着眼前的小宫女那哆哆嗦嗦的样子,李恒无奈地摇摇头,将手里的糖糕掰成两半。一半硬着头皮自己吃下一口,另一半递给琴心:“剩下了。” 就在琴心犹豫时,如意却一把这半块糖糕抢过去,直愣愣塞进她的手里:“琴姐姐,吃!” 下午,天公变了脸。忽然而至的大暴雨就像泼盆一样,浇得宫里到处都湿漉漉的。 宸王的生日宴中午的时候就散了。一众臣子的家眷们勉强在御花园吃了顿饭,也都陆续告退。 皇上心情不好,整个人怏怏的,再没有早朝时的兴奋。他坐在琼华宫的木榻上,听着窗外雨声砸地,脸色煞是阴沉。 郑贵妃也坐在窗边赌气。但她向来温柔和顺,恼了火也只会默默地攥着手绢抹眼泪。 美人流泪,硬汉心碎。 “别哭了,是朕不好。”皇上没头没脑地承认起自己的错误。 郑贵妃星眸噙泪,语气里没有半点埋怨:“不是皇上不好,是臣妾不好,不应该生下怀儿惹皇上生气。那孩子一出生,臣妾就应该把他按进恭桶里......” 皇上两手一搓:“这是说的什么话.....” “若是怀儿没有长大,今天就不会过生辰。若今天不过生辰,就不至于当众吃他父皇的耳光!” 婵娟朱唇启,碎玉白刃出。 郑贵妃那哀哀怨怨的话就像一把利剑,直直地刺进皇上的心窝。 他也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火。可当听见宸王朝如意说出那句‘姓赵不姓李,不是一家人’的疯话,他就控制不住地撸起了袖子。 想到这,皇上又不愿意服软了:“你应该庆幸,今日怀儿吃得是朕的耳光。若吃得是太后的,那他还不知道有没有命站在你面前。” 话糙理不糙。 高家掌法内力深厚,皇上小时候常吃,以至于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会就此夭折。 郑贵妃气得香腮顿鼓,她扭过头,索性不再搭理。 两个人正背对背暗中较劲,妆台下的一个东西却引起皇上的主意。 稻和庄的点心匣子。 那天,他从阚德桂的手里接过这盒点心,后来随手放到了郑贵妃的妆台上。 现在,这盒点心半敞着躺在地上,丽粉色的封纸早已不见。几块碎了的糖糕从那变形的盒口里溜出来,四周零星散落五色的果干。 不知怎的,皇上倏地起身走了过去。 “皇上别动,那里尚未收拾,脏的很!” 虽然眉眼间的愠色不退,但见皇上蹲在地上看着那一片狼藉出神,郑贵妃还是开了口。 上午,怀儿一起来就喊饿。他看见妆台上有点心,便自顾打开吃了一块。哪知这甜糕难吃的要命,气得孩子一下就把这破玩意摔到地上。 皇上像没听见似的,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糕,放进嘴里细细一品,满是旧时滋味。 他忽然怀念起一个人——皇后陆念盈。 第11章 霞映宫 顺济二十四年,琴心五岁。 生辰那天的青虾长寿面,滋味仿佛还余留在口中尚未消去。可一眨眼,她就成了漂泊无依的乞丐,自此过上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狼狈日子。 饿过肚子的人,更懂一粒一粟的珍贵。 前几天,琴心与小厨娘精诚合作,一个负责创意,一个负责执行。绞尽脑汁,集中火力开发紫苏焖鸭的多种新派吃法。煎炸、火烤、烟熏、酱卤、盐渍......甚至还包了一顿饺子。 萃芳斋的宫人们已是谈’鸭’色变。就连未参与本次创新菜活动的如意,偶尔闻见从小厨房传来的鸭子味,都忍不住小脸一绿。 在众人豁了命的努力下,堆积成山的紫苏焖鸭终于慢慢见了底儿。 当初各宫主子纷纷慰问,主要是想在太后的面前露个脸,表表忠心。等热乎劲儿一过,也就逐渐淡了下来。只有一个人至今依然坚守在送鸭的一线,她就是霞映宫的吴娘娘。 每天上午,霞映宫的紫苏焖鸭们就会乖巧地躺到玉骨瓷的碟子上,准时被人端来萃芳斋打卡报道。 琴心愁闷不堪,终日都在琢磨,得找个由头和这位执着的吴娘娘谈谈心。 可人家是主子。主子不召见,做奴才的有几个脑袋,敢没事跑到主子的家里晃悠? 李嬷嬷看出她的心思,再加上岁数大,再也克化不动多少鸭肉。于是她主动提点琴心,让琴心以谢恩的名义,赶紧去霞映宫拜会。 然而老天爷却像成心作弄似的,故意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 雨不停,鸭也不停。弄得萃芳斋里的宫人们这几天是垂眉丧眼,打个嗝都能把肚里的鸭肉卡到嗓子眼。 今天总算见了晴。琴心不敢耽搁,起来以后略作收拾,准备动身前往霞映宫。 临行之际,有个宫人进来递话:浣衣局的彩莲来送衣服,说什么也要见她一面。 琴心正式成为萃芳斋的女官后,浣衣局就派了彩莲来接替。 新来的宫人,可能是在哪里遇到了难处。琴心也没有多想,便跟着一并出了屋。 只见庭下,站着一个身材匀称的年轻女子。莲脸嫩桃腮粉,多情美目微上挑,自带一股风流气韵。 行过礼,那彩莲又扯了几句恭维话,然后眼睛一转,拉过琴心低语:“可否借一步说话?” 琴心见她神色发沉,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赶紧随着她走到角落里。 “琴心姐姐。”彩莲转过身,笑得很甜“奴婢也是从劳役所出来的。” 琴心点点头。 崔掌事领彩莲来的时候,曾提过几句。不过琴心并不认得彩莲,劳役所的宫人众多,除非是分到一起干活,否则很难相识。 “姐姐在浣衣局时,可赶上过下雨?” 琴心仔细想了想:“赶上过,有一天下了半日。” 彩莲重重地叹了口气:“姐姐真是好福气,不似奴婢这般命苦。这几日大雨连绵,衣服不得晾晒,也算白捡几分清闲。谁知后来,那崔掌事竟找来熏炉香炭,非要人把衣服慢慢烘干。那么多人挤在巴掌大的地方,烟熏火燎,闷热憋窒,比在劳役所时还要煎熬......” 说完,她的柔眸起了一层雾纱,隐隐含泪。 琴心听了也觉得辛苦,不免安慰道:“再有半个多月就是十五。十五一过,雨水就少了。” 对方胡乱地点点头,眼神一阵乱瞟,显得心不在焉。 琴心惦记着要去霞映宫,脸上略有歉意:“我有点事,得先出去一趟。” 话音一落,她想起李嬷嬷总嫌她说话梗巴巴,不柔和。于是又笑着加上一句:“以后若是得空,就来萃芳斋找我吃碗凉果,解解暑气。” 彩莲却把琴心拉住:“奴婢......奴婢不想吃凉果。” “那你想吃什么?” “奴婢既与琴心姐姐都是劳役所出身,那就算是同门同根。奴婢想......想在萃芳斋分一碗羹吃。” 琴心一愣。 萃芳斋连吃了好几天的鸭子,小厨房除了给如意开灶,压根也没做过别的。况且大夏天的,谁家熬热羹啊...... 彩莲见琴心不说话,心下暗生一股不忿。 想当初崔掌事到劳役所挑人,第一个看上眼的是她彩莲。可也不知是怎的,最后调到浣衣局的竟成了琴心。 若是那时,她没被人莫名其妙地顶下去,那现在萃芳斋的女官就是自己! 夺了别人的福气,还在这装腔作势,真该挨千刀万剐! 如今事已至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心中再怎么委屈,也只能默默地咽下这口恶气。 彩莲轻挑长眉,盯住琴心接着试探:“听闻前几日,萃芳斋得了许多的紫苏焖鸭,正愁消耗不完。奴婢与姐姐既是同门同根,自然也想出一份力,与您一同分担。” 琴心低下头,认真地理解了一遍彩莲的话,终于大彻大悟。 她拍了拍彩莲的肩膀:“等我一下。” 彩莲一听,心下顿时激动不已,朝着琴心匆匆离去的身影连连作揖:“多谢琴心姐姐抬爱,奴婢一定尽效犬马之劳!” 一会的功夫,琴心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包油纸裹得东西。彩莲正疑惑,刚伸手一接,鼻子里就钻进一股咸香的肉菜味。 琴心有点不好意思:“这鸭子是隔夜的,回去可记得热了再吃!” 从萃芳斋出来,彩莲的脸上仍是满堆笑容。等快到浣衣局时,看见不远处的奇石堆后面,有个背阴的地方,四下无人。 彩莲转身走过去,这才猛地掉下脸子。她把拎了一路的鸭子举到眼前,咬牙瞪了许久,然后朝地上用力一摔。 竟敢这么羞辱人! 包鸭子的油纸被摔烂,鸭肉零零散散滚落出去。几个油点溅到彩莲的鞋面上,气得她更是火冒三丈,抬腿往油纸上又跺了几脚。 正发狠,却听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谁在那?” 彩莲不禁吓得一激灵,转身一看,说话的是个脸生的宫女。而在这宫女的身后,垂手站着一个半老徐娘的嬷嬷,挑眼上下打量着自己。 彩莲赶紧伏身行礼,用微微发抖的声音朝那嬷嬷问安:“顾妈妈好。” 吴娘娘的霞映宫位于后宫的西北角,与郑贵妃的琼华宫刚好形成一条清晰的对角线。 皇上独宠郑贵妃,已有许多年没在其他人的宫里现过身。后宫的女人一旦没了宠爱,就会有大把的时光等着消磨。 当听闻有人拜访时,正醉心于针线活的吴娘娘激动得差点扎破了手。 再一细听说,来的是萃芳斋的女官琴心,她更是欣喜若狂。急急喊宫人忙活起来,恨不能倾尽所有去招待。 琴心坐在被摆得满满当当的桌子前,望着眼前的五、六壶茶,七、八碗浆酪,再有九、十碟精致点心,不禁暗自咋舌。 常听人说,凡是不受宠的娘娘日子过得都苦。可如果这样的日子就叫苦,那受宠的郑贵妃还不得活成王母? 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乍一相对难免有些忸怩。 何况琴心不懂得客套寒暄,又暗自紧张的要命。听见吴娘娘张罗吃糕喝茶,她也就乖巧地开吃开喝,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还是吴娘娘主动先开了口:“前几日送到萃芳斋的鸭子,味道可还喜欢?” 琴心把嗓子眼里的糕饼咽下去:“回娘娘的话,喜欢。” 吴娘娘满意极了:“喜欢就好。那本宫就每日都着人送与你吃。” 琴心一听,吓得忙摆手:“娘娘大可不必如此!” 吴娘娘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那便是不喜欢吃......” “不不不,奴婢喜欢。” “既然喜欢,那本宫就接着送” “娘娘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那还是不喜欢。” “....................” 话头就这么来来回回地绕了好半天,最后吴娘娘长叹了一口气:“本宫不是那刁钻跋扈之人。你若是嫌鸭子不合口味,可以明说。本宫自会督促小厨房,再去提高手艺。” 琴心被这一句跟一句的逼问搞得晕头转向。这会见吴娘娘半天不言语了,才喘下口气,一点点把心里话说出来。 “霞映宫里的紫苏焖鸭味道很好。只是这么连日的送,实在是有点......” 吴娘娘终于明白了。她垂眉低眼地盯着桌沿,沉默了好一会,脸上那难以捉摸的神情,让琴心顿时坐立难安。 完了! 琴心啊琴心,主子好心好意赏的鸭子,你非但不领情,还跑到主子的面前嫌三嫌四,那人主子能不生气吗? 鸭子吃再多也死不了人。可要是自己作死,那稍微一下就要小命呜呼! 过了半晌的功夫,吴娘娘才回过神来,她笑了笑:“那你自己说,你喜欢什么,本宫再着人去准备。” 吴娘娘是真的一点也不生气。她知道自己的性子,一旦碰上合心意的事,总是会用力过猛。就连皇上,从前也这么说过她。 琴心哪儿敢回话,咽下几口吐沫,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宫中事皆复杂,越是盛情示好,越容易引人怀疑居心。吴娘娘见对方低头不语,生怕惹出误会:“不要多想,本宫只是真心敬佩你。你治了欺主的迎儿,挫了郑贵妃那一派的嚣张气焰......” 琴心登时眼里含泪,拼命摆手:“奴婢不是,奴婢没有,奴婢只是为了......” 吴娘娘摇摇头,把琴心的话截住:“无论你为了什么,本宫都不在乎。只要那姓郑的过得不好,本宫就觉得痛快!” 她的语气像是和郑贵妃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琴心一听,更是不敢吭气。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这时门外传来宫人的报信:“娘娘,公主回来了。” 第12章 花布包袱 话音刚落,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女孩推开门,径直走了进来。 她身穿一件豆青的窄袖长衫,头上只簪了一支姜黄的宫花。由于这位公主打扮得过于素净,如果不是方才听见宫人的唱喏,琴心肯定会误把她认成霞映宫的女官。 “玉瑶回来了,快喝口茶。”吴娘娘殷勤地招招手,“这位是萃芳斋的......” 正要介绍,哪知公主却毫不理会,从桌上随便拿了两块点心,一言不吭地转身就走。 眼见热脸贴了冷屁股,吴娘娘讪讪一笑:“千万别往心里去,玉瑶并非目中无人,只是从小性格沉闷,不喜说话......” 琴心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吴娘娘说公主的这番话,让她想起那个眼睛里冒寒光的太子,心里登时亮得犹如一块明镜。 看来,他们李家的孩子性格都差不多:沉闷,不喜说话。 至于宸王嘛......那小孩八成是随了他母妃。 吴娘娘身后的木榻上,高高地叠着几沓衣服,旁边挨着一个小小的竹编针线筐。 衣服崭新平整,像是刚做成的;竹筐则陈旧斑驳,已是用了许久。 其中有一件最是惹眼:朱红金绣,珍珠连嵌。看样子,应该是新娘子出嫁时穿的喜服。 琴心有点纳闷:“公主可是要出嫁?” 吴娘娘轻轻摇首,嘴角微垂,伤怀长叹。 “再过三个月,玉瑶就满十五了。说不定哪天,皇上就把她随便许了谁。本宫要赶紧给这孩子多做出几身衣服,省得将来嫁出去,手边连个合穿的都没有。” 公主出嫁,嫁妆喜礼自是丰厚,怎会连个合身穿的衣服都没有? 看着吴娘娘眼里如水的温柔,琴心的心里突然一阵发酸。 这就是为娘的牵挂。从小看大的孩子,忽然有一日要不在身边了,哪怕知道她其实过的很好,可仍舍不得放下心里的惦念。 天冷了,忧孩儿衣薄寒冻。天热了,愁孩儿衣厚暑热。 这忧愁深埋在为娘的心根,盘踞在每一拍的心跳里,未曾有片刻停歇。直到有一天,心不跳了,才算彻底作罢。 琴心没有娘,她想起了劳役所的管教嬷嬷。自己出来了这么久,不知道管教嬷嬷会不会偷偷惦念她。 从霞映宫出来,琴心的怀里多了一沓叠得四方的锦布。这是吴娘娘帮她裁好的衣片,一大一小,总共能做两件贴身的小衣。 其实琴心一开始想学的是盘花长衫。 吴娘娘轻抬起她的一双纤细白手,仔细端详了半天那僵如木枝的五指。最后,苦口婆心地劝道:“还是先做小衣吧,简单易学,不管多笨的手都能做成...... ” 东宫异常的宁静。 李恒坐在屋里,仿佛都能听见那降温用的老冰,正在角落里“嘶嘶”的散发凉气。屋外庭下,除了偶尔有几声宫人走路的窸窣,就再没有半分的响动。 德桂不太对劲儿。 这多天以来,那老太监几乎未出一言,甚至连‘嗯’的一声都没有。 李恒的耳朵自小就浸在那叨叨之音里,现在对方却突然闭了嗓,反倒让他大为不适。 穿衣服没劲了,吃饭也不香了,连看书都容易走神。 相对的,德桂的肢体语言开始多起来。 他就像突然被人打通了某个穴位,激发出奇异的天赋。成天在李恒的面前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忽上忽下,疯疯癫癫地乱比划。 比如眼前的这个花布包袱,德桂就从一早比划到现在。 他先是把两只手分别放在脑袋上伸展,再‘呸’的一声朝地上一啐,然后把脑袋上的手收回来,欢天喜地地朝李恒连连作揖...... 李恒终于了然:“这是陆佩送的,祝我生辰快乐。” 德桂松下口气,连连点头,那力度仿佛要把脑袋砸到膝盖骨。 我的爷,您可算是猜着了! 倒不是李恒脑子笨。主要是德桂的脸干瘦,那两双手比划上去,只能让人想到大耳朵的猕猴。 再加上,距离自己的生辰还有半个多月,这么遥远的事,一时也很难产生联想。 而且这花布包袱......这当真是送给男子的吗? 李恒从未见过如此伤人眼球的花布。 它真的好花好花,底色是极其浓郁的品红,上面铺的花纹错乱无序。就像是没组合好的炸天烟花,呲溜一下全部绽放在空中,晃得人只觉眼晕。 他极嫌弃地把那看了眼睛疼的玩意一推。德桂马上会意,上前解开。 随着花布缓缓摊开,一股强烈的酸臭气息呼啦一下窜了出来,直往人脑门逼去。 “护驾!” 德桂扯起李恒,要往后堂跑。李恒稳如泰山,依然坐在椅子上不起身。他憋住口气,睁开眼看清了包袱里的玄虚。 他淡然地向屋里一众神情紧张的禁卫军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身旁的德桂,示意他把东西收拾出来。 德桂点点头,转身招呼过来一个小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巾递给了他。 小太监面系白巾,把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件捡出来,再仔细擦干净。 两盒发毛发绿的糕点,一兜腐烂到看不清形状的果子,一对银碗,几个木雕的小动物,以及一封因为贴着腐烂果子而被熏得酸臭的书信。 李恒接过擦拭好的信,拆开一看,上面七扭八歪的写着几个大字。 [大外生,碗给你,其他给如意,生辰不要哭鼻子——舅陆佩上] 李恒轻轻地闭上眼,把手里的书信攥成一团。 这臭小子......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跟陆佩隔空置气:是外甥的‘甥’字写错了,还是大言不惭地管自己叫外甥。 陆佩是陆老将军过继的孩子,比李恒小一岁。 陆老将军膝下只有陆皇后一个女儿。女儿病逝,外孙子又养在宫里,膝下难免寂寞。过了两年,正好碰上同宗的一户人家败落,剩下陆佩一个娃娃,陆老将军就把他接到身边,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 由于俩人相差的岁数太大,导致李恒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是陆佩的大表哥。哪知长大以后,陆佩好像突然一下明白了自己的辈分,开始追着李恒叫大外甥。 年初时,相邻的小国耶婆提有些不老实,屡屡游走在界限边缘疯狂试探。陆老将军领命,带兵远赴边关驻扎,陆佩也一同跟着去了。 这么看来,这些东西都是当地的特产。 要说陆佩这人其实挺好的,玉树临风,年少英勇。唯一不好的,就是脑壳不太灵光。 从边关到京城,快马也要跑上三个月。眼下正是夏天,高温闷热,别说是易坏的水果糕饼,就是块玄铁,它都能被沤出馊味。 所有进嘴的吃食都不能要了,碗和木雕倒是可以留下。等到下午,估算着如意差不多午休睡醒,李恒就带上东西,和德桂一起去了萃芳斋。 他本来没想带德桂。送趟东西而已,略坐一坐就回来,花不了多长时间。可德桂张牙舞爪地比划了半天,说什么也要跟着。 德桂不放心那个叫琴心的宫女。 虽说人是他亲自查的,并没什么可疑,和郑贵妃也没有半分的牵连。可德桂就是觉得,这小宫女大有问题。 她在太子爷面前晃悠的次数太多,又借着东风扶摇直上成了女官,谁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行什么不轨之事。 他德桂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警觉,绝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太子爷守了十八年的清白身子! 等主仆俩走到萃芳斋,一进去,就看见如意手上举着一本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旧书,缠着琴心要听故事。 李恒猛地想起之前‘阿三吃饼’的事,担心这小宫女又信口开河带坏如意。于是快步走过去,把手里攥的木雕举起来,朝如意晃了晃。 如意的注意力被成功吸引。 她接过来摆弄了一会,发现不过是木头刻的四个小动物,猪马牛羊,又硬又呆,实在没什么乐趣。于是干脆全丢到一旁,又拿起刚才的旧书,塞到琴心手里:“听!” 书不厚,又是异形订装,比正常的大学中庸要短一大截。 琴心乍一看,以为是连环画,于是信心满满地接过来。结果随手一翻,发现里面全是大段的文字,段落的旁边还被标了许多记号,圈圈点点,密密麻麻。 很明显,此书是被前人下过功夫,仔细研读过的。 琴心挠挠头,嘴里咂摸了一下,再没吭出半点响动。 小文盲找大文盲听故事,大文盲两腿一伸干瞪眼。 李恒轻蔑地瞥了一眼琴心,伸手朝她要书。 琴心见状,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准备把书递过去,结果旁边的德桂一个箭步冲上来,挡在了两人的中间。 他眼色一沉,韵律曲折地朝琴心‘嗯——’了一声,随后伸手夺过了那本旧书。 德桂转过身,笑眯眯地要把手里的书献过去,无意间瞟了眼书名,却倒吸了一口冷气:“这......” 李恒见他面有迟疑,以为是什么偏科杂学,更是来了兴致。他自诩阅文无数,博览天下古籍名著,还没遇上哪一本书,能让他抓耳挠腮连道‘不懂’的。 虽说做人要谦虚。可遇到自己的得意之处,偶尔翘翘尾巴也不足为过。更何况,他想在那大文盲的面前立个威风树个榜样,好让她以后不要张嘴就来,胡编乱造! 就在李恒拿到书的那一瞬间,他的下腹开始绞痛,肠子悔得青黑。以至于在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此事,仍会毫不犹豫地耷拉下脸子。 旧书的书名简单通俗又易懂,却让李恒眯眼皱眉,连看了三遍。 《铁面书生求妻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花布包袱 第13章 薄霞映琪树 书不厚,年岁大。 靛蓝色的封皮上,零星可见破损的迹象,内里的书页也泛黄褶皱。随着手指捻过,散出一股淡淡的库存旧味。 李恒凝神冷目,扫看书里的几段批注,脸色愈见铁青。 娟秀又熟悉的小字一排一排,全是对某个章节或是某个片段的有感而发。 那是陆皇后的字迹。 李恒把书甩给一旁的琴心:“换一本。” 琴心捧着书刚要转身,却被如意使劲儿拽住了衣角:“不!” 小孩子好哄,也不好哄。越是被遮掩糊弄,就越要较真死磕。 此时此刻,她如意小郡主就死认准这本了! 在如意的小脑瓜里,李恒从来不是和自己作对的人。只要有恒哥哥在,无论她是想多吃个鸡腿,或者多喝碗甜水,都没人敢再拦着。 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她想不通,小眼圈不禁开始渐渐泛红。 由于某种原因,德桂已经好几天没有开口说话了,憋得呼吸都不顺畅。见小郡主为读书讲故事闹得厉害,心里一琢磨,觉得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活动活动舌头。 反正是小郡主要求的,和太子爷没有一点干系。 然而他刚张开嘴,李恒的寒冰目剑齐刷刷地刺过来,差点戳瞎他的眼睛。 德桂又默默地闭上了嘴。 “换一本。” 李恒挺直腰板坐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像一尊石雕的大佛,可说出来的话冷冷冰冰,没有半点慈悲。 在胸怀宏志的太子眼里,这种专写情思闺念的地摊话本子,既不做学问,也不讲道理,根本就是浪费韶光的闲杂读物。 这种书,他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又怎么肯当着别人的面读出来? 他不读,也不能让别人读。因为那书里面有他亲娘记得笔记。 堂堂一国皇后,沉迷话本,还如此认真的按段落批注。若被旁人知道,有损他母后的光辉形象。 郡主说不换,太子爷说换。琴心愁眉苦脸地攒着手里的书,再一次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屏气凝神想了一会,终于把思路给捋清了:她是萃芳斋的女官,应该听萃芳斋主子的指挥。 “殿下,郡主想听这本,要不您就......” 李恒自然又是几把寒冰目剑投过去。 琴心顿时不敢再出声了。她略有遗憾地低下头,翻了翻手上的那本旧书,然后走到如意的身边劝和。 “我们还是换一本吧。这本太难,连太子爷都......” 连太子爷都认不全。 后面半句不敢说了,因为李恒‘腾’地站起来,把书夺走了。 “话说,大汉年间,有一个,铁面,书生......” 随着冷冰冰的话音响起,如意渐渐安静下来,她拉着琴心走到李恒的身旁,心满意足地坐下来,伸出小手去抓他衣服散落的绣带。 忽略读书人毫无情感的声音不计,故事本身还是很精彩的。连半路进来的李嬷嬷,都听得有滋有味。 琴心也觉得不错,这故事讲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一会哭一会笑,热热闹闹的,挺有意思。 还有个事让她觉得有意思。 她发现太子爷在读书的时候,虽然还是板着一张冷脸,但低沉的眸子里却闪过那么一丢丢的柔光。 原来太子爷喜欢爱情故事。 一想到沉郁的太子,居然也会有冒粉红泡泡的时候,琴心就觉得不可思议。她死命压住自己上翘的嘴角,却又忍不住多看了李恒两眼。 这点小动作马上就机敏的太子爷发现。他放下书,横眉冷对:“你看什么?”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琴心脸上一红,慌出一头的汗。 她要是敢回‘奴婢在看太子爷冒粉红泡泡’,那八成宫里就再也没有琴心这号人了。 李嬷嬷赶紧扭头,朝琴心挤咕眼。这孩子太直,不会说话,所以自己这两天没少下功夫,传授她哄人的秘籍。 琴心明白了。 夸人,是最直接了当的哄人方式。 她思索片刻,挤出一句恭维的话来:“奴婢看......太子爷生得好看。” 话一说完,琴心的脸反而不红了,还如卸重负地长吁出一口气。 可李恒却从两颊一路红到了后脖颈子。 他不是没听过别人说他好看。之前臣子们拜谒,也会有人说两句‘英姿不凡’,‘仪表堂堂’之类的话。不过都是些固定用语,不咸不淡,更像是语气助词。 这样当众的夸赞,直白又热烈,让李恒的内心开始狂跳不止。 如意还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伸出小手指了指:“恒哥哥熟了!” 一旁的德桂忍不住气得冷哼。 这小丫头,果然是居心不良,胆敢当众调戏太子爷! 然而,因为已有好几日不曾正经开嗓,所以德桂的这一声哼得十分艰难。气流卡在嗓子里,稍一用力,带动起鼻腔内的共振。 只听噗嗤一下,一声惊天猪哼从德桂的嗓子眼里钻了出来。 如意登时就拍手大笑起来,琴心也憋得肚子疼。就连一向稳重的李嬷嬷,都赶紧干咳两声来遮掩笑意。 李恒顶着红如番柿的冷脸,撂下书就往门口走。结果走到一半,停住了。 如意追过去,歪头一看,朝门开喊了一声:“舅舅!” “如意乖。” 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赭色团龙暗纹的人负手走了进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李恒的脸上又恢复了寻常的颜色。 皇上略笑了笑:“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他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因为他早就来了,只是看见屋里喜乐融融,不忍心惊动,所以杵在门外看了很久。 当他看见太子脸红时,还特意伸长脖子,看了眼说话的那个小宫女。 “回父皇,没什么。” 皇上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本想借刚才的事,揶揄一下平时不苟言笑的儿子,可见李恒那索然无味的神色,就一下哑了口。 “朕有些日子没见如意了。正好太子也在,晚膳就一起在萃芳斋用吧!” 琴心从来不知道,吃饭是这么沉重的一件事。 皇上和太子两个人坐在桌前,就像在玩‘我们都是木头人’一样,一个赛着一个的没有动静。 如意倒是活泼依旧,一会摸摸舅舅的胡子,一会拽拽哥哥的袖角,嘴里还嘟囔着‘鸡腿’、‘鸡腿’。 等小厨房上了菜,两块木头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各自启筷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看来主子的规矩也很多。 默不作声地吃了两口菜,大木头先憋不住了:“再有几日便是太子的生辰吧?” 小木头‘嗯’了一下,连手里的筷子都没有停。他有十多年没和自己的父亲坐在一起共食,身上不太自在。 “过了生辰多大了?” 这话一说出来,皇上马上就觉得后悔。他不是连自己儿子今年多大都不知道,只是口不择言,顺嘴出去了。 “十八。” 李恒头也不抬地把一筷子青菜夹到如意碗里,却被如意噘着嘴用手摘了出去。 皇上脸上讪讪的。 他抬眼看了一眼德桂,想出个话头:“前几天你买的点心匣子,叫什么来着?” 德桂指着自己的嘴摇了摇头,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皇上您还好意思问呢。要不是那天您警告我,让我少教太子说话。我至于憋这么多天不敢吭气吗! 李恒搭了话:“稻和庄。” 皇上来了兴趣:“哦?太子也知道,看来是爱吃。” 李恒摇摇头:“我不爱吃。” 站在一旁布菜的琴心暗自奇怪:怎么会不爱吃呢?那天在画廊上,太子爷不是吃得挺香的。 不过转念一想,她觉得也是。如果太子爷喜欢,就不会一直只吃半块,而把另一半剩给自己了。 为了避免尴尬,皇上赶紧应和:“嗯,那点心齁甜齁腻,确实不太好吃......” 琴心听了不太高兴,在心里反驳:皇上到底吃没吃过好东西,稻和庄的点心最好了! 德桂听了也不太高兴:就说皇上您平时不把太子爷放在心坎,那也不能说这种话。那稻和庄可是...... 李恒想起那本被圈点满当的《铁面书生求妻记》,心里替别人不值。他语气还是平淡,却夹杂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怨气:“母后爱吃。” 皇上心头一动,缓了半晌才‘嗯’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 熬过晚膳,琴心跟在太子和皇上的身后,送这对别扭的父子出门。一前一后本来走得好好的,皇上却突然停住了。他转过身,想和李恒再说点什么。 这个举动无意间害了琴心。由于缺乏御前伺候的经验,她跟的太近,错不及防地就撞在了李恒的后背上。 “诶哟——” 德桂气得原地跺脚:太子爷不喜欢被人碰,况且皇上也在,这可是御前冲撞,打板子都不一定能解决的大事! 李恒的神色反倒如常。他借机背过身去,装作关心琴心,从而隔断他父皇的闪烁目光。 眼前的小宫女已经吓得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就要往地上跪:“奴婢罪该......” 他没有多想,薅着那杜若色的袖子,把她拎了起来。 夕阳渐垂,斜辉陌陌,薄霞映琪树。 “回去吧,如意找不到你,会难过。” 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语气,可两个人的距离近了,那略带温热的气息遥遥扑过来,惹得琴心的脸上微微发痒。 她不自觉地闭上眼,忍耐耳根的烧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薄霞映琪树 第14章 妖怪洞 最后的一抹霞光从天边散去,四面的宫墙像是生了锈,乌沉沉失了颜色。 “回殿下。”阚德桂快步走到桌边,垂下眼睑,低声道:“皇上确实跟吴妃去了霞映宫,奴才在外面等到这个时辰,也未见圣驾有回銮之意,想必是要留宿。” “知道了。”李恒微微颔首,许久没再说话。 书房安静下来,外面的风掀开案上的书,纸张哗哗作响。阚德桂关上窗,又到门口传灯。明灯亮起,暖意充盈于室。李恒看着那一团团的辉芒,眼神幽深。 十年了,除了贵妃的琼华宫与自己的乾清宫,皇上从未宿在别处。 吴妃是皇上初登基时入宫的,粗略算来已有些年岁。等到掌灯的宫人全部退下,李恒开口又问:“可知吴妃今日为何到访萃芳斋?” “具体不详,但奴才听闻,吴妃近日与萃芳斋的琴心颇为交好。”阚德桂没有掩饰自己的偏见:“皇上甚少亲自探望郡主,今日一去,就在萃芳斋门外偶遇了吴妃。如此巧合,若说琴心没在背后穿针引线,谁信?” “我信。”李恒很肯定,怯懦懦的小姑娘,脑子跟缺根弦似的,做不出这样复杂的事:“琴心的性格诚朴,断不会参与后宫纷争。” “殿下您信.....”阚德桂心说殿下您信个鬼啊,但见太子目光笃定,不得已将舌头一拐:“您信是因为您善,换作别人就不一定了,何况琼华宫与霞映宫素有积怨。” 当年吴妃差点因一枚风筝复宠,却被郑贵妃搅了局。没过多久,吴妃的一个近身宫女突然上吊自尽了——虽是自尽,死状却尤为惨烈,颈缠数股风筝丝线,吊得血肉模糊。 “贵妃在皇上身边也有眼线,这会估计正红着眼摔盆砸碗。憋了一肚子的邪火,保准要找人发散。挨骂打板子都是轻的,只怕是.....” 阚德桂抿了抿嘴,没敢再说。吴妃的宫女死前半日,曾被贵妃传唤。不知受了什么责难,人一出了琼华宫,扭头就上吊了。 李恒沉默片刻:“贵妃性情急躁,明日必然有所行动。” “有人要倒大霉了。”预料到一场风波将至,阚德桂咂咂舌,不禁担忧:“殿下明日就好生休息,在房里看看书写写字,旁的地方哪都不去。不管多大的邪火,到底烧不到东宫。” 烧不到东宫,也烧不到霞映宫。吴妃刚刚复宠,郑贵妃再怎么草包,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发难。悍妒乃后宫大忌,闹得过了,连皇上都要厌弃。 显然,倒霉的另有旁人。 “萃芳斋的话本子还没读完。”李恒淡笑着摇头:“我何时做过半途而废的事?” 琴心怀疑,萃芳斋这两天的风水一定非常特别。先是皇上,土地老儿那样冒出来,然后是太子,天神降世一般现了身。 外面还下着雨,淅沥沥的阴天,谁都愿意在床上多赖一会。琴心实在想不通太子抽的哪门子风,一大早跑过来和她大眼瞪小眼:“辛苦殿下来萃芳斋念书,只是郡主尚未睡醒,奴婢先代郡主谢过殿下。” “这个时辰,小孩子赖床很正常。”李恒见琴心回话蔫蔫的,眼底还淡淡泛青:“无精打采的,熬夜了?” “殿下送来的那四个木偶,郡主很是喜欢。”琴心强忍了一个哈欠,憋得眼角湿润:“昨夜拉着奴婢玩到三更才肯罢休。” “昨天我拿来时,如意明明对那些木头并不感兴趣。”李恒低头抿了口茶,眸光从杯盖缝里溜出去,偷瞟对面那双水柔柔的眼睛:“你做了什么,能哄她这般喜欢?” “奴婢给猪马牛羊起了名字。”琴心脑子困钝,说话也小声:“还顺便编了几个吃素的笑....” “吃素的......”李恒没听清后半句话,迟疑着重复:“笑话?” 坏了。 琴心眼皮一跳,大感不妙。 宫里只有太子殿下偏好吃素,她编点什么不好,非编猪马牛羊吃素,还当着本人的面说出来,简直是含沙射影,明嘲热讽。 她胆战心惊地瞥了李恒一眼,看上去太子爷不但没恼,反而还....还在笑? “你好像很擅长编故事。”李恒又想起她在翠荷园给如意讲‘阿三吃饼’,忍不住唇角微扬:“也编几个给我听听,要和如意的不一样。” 琴心顿时哑然,她昨晚说了半宿话,早上又没睡够,哪有心思编故事。她怀疑李恒在拿她开涮,不禁眯起双眼,用眼缝夹他。 好坏哦,太子。 腹诽归腹诽,太子殿下发了话,琴心也不能装聋。她倦眼朦胧地看着李恒的衣角,黛蓝锦袍暗绣龙纹,一团团小龙抱得浑圆,有点像西域进贡的网纹瓜:“从前有个蜜瓜精......” “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还没听上两句,李恒先笑出声音:“罢了,你去睡一会,故事先欠着,有机会记得还。” 什么人呢,分明是自说自话,结果倒成了她欠他的! 把太子一个人晾在这,自己回屋呼呼睡大觉,简直是在作死。琴心很违心地摇了摇头:““奴婢不困,眼睛睁不开是.....是有睫毛扎了眼皮,现下已经好了。” “琴心姐姐。”忽闻廊下有人传话,语气无不纳罕:“贵妃娘娘派人通传,要你立刻到琼华宫去,不得有误。” 郑贵妃从来不拿正眼看琴心,今日如此严厉急召,大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架势。 琴心心头一紧,两道浅眉深蹙。 “正好。”李恒哼笑着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角:“我也有事情要向贵妃请教,同路吧。” 有事请教贵妃,却在萃芳斋闲坐一早上?琴心诧异地看了看李恒,有些摸不着头脑。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还有郑贵妃,听完宫人的传报,郑贵妃的眼睛瞪得就像一对汤圆:“太子冒雨前来,是为何事?” “贵妃传召萃芳斋宫人,又为何事?”李恒不徐不疾地反问。 “本宫奉圣上旨意,代管后宫。”郑贵妃强压怒火,尽量笑得温婉:“今日召见萃芳斋女官,自是有事要问。涉及宫中嫔妃,怕是不便让太子知晓。” “贵妃误会了,我对后宫之事没有兴趣。”李恒淡然一笑,语气慵懒:“不过是尊太后懿旨,替她老人家留意萃芳斋而已。贵妃有话但问无妨,当我不存在就是。” 寒薄的眸光如刀似剑,刺得贵妃眉间紧皱,干巴巴咽了口气,转而看向琴心:“昨日皇上在萃芳斋外偶遇吴妃,你可知道?” “回娘娘的话,奴婢不知。”琴心老老实实地说。 “早不去晚不去,偏在皇上在的时候去。”郑贵妃阴阳怪气道:“都说吴妃与你亲近,没有你能有如此巧合?若是吴妃威逼利诱,说出来本宫饶你;若是你自己的主意......窥探帝踪,惑乱宫闱,本宫大可治你死罪。” “窥探帝踪,惑乱宫闱乃是大罪。”李恒下颌微抬,沉眸冷冽:“贵妃可有证据?没有证据,不要急于定论。” “解释不通,便有古怪。”郑贵妃扯嘴冷笑:“太子倒是提醒本宫了,密谋事难以查证,不如交由掌刑司,仔细审问。” “奴奴奴婢冤枉......”琴心吓得头皮发麻,扑跪在地,却不知如何分辨,急得咬了舌头。这一疼反而提神醒脑,她立刻想到一件事。 之前在霞映宫,琴心说想学做衣服,吴娘娘就送了一些裁好的衣片。琴心做得不好,只好拿回去请吴娘娘帮忙修改。 本来约好昨日下午去取,但是皇上和太子突然到来,琴心没能出门。估计吴娘娘见她没来,就亲自去萃芳斋送,这才在门口遇到了皇上 “娘娘可差人到霞映宫取来验证。”琴心额头抵地,说得认真:“奴婢所制的是里衣,一件大一件小。” “两件衣裳能证明什么?”疑心自己被当做痴儿,郑贵妃气得直拍茶案:“吴妃惯会摆弄针线,随便在她宫里拿两件相似的,又有何难!” 手笨这种事,琴心本不打算外传,但和小命相比,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丢人:“奴婢做的衣服十分特别,只要按照旧针脚恢复原形,便知奴婢没有说谎!” 雨刚停,屋檐的残雨落下来,滴答了片刻。 一声轻轻的嗤笑打破了琼华宫内的沉默,李恒的眼中满是兴味:“贵妃怎么还不派人去取?顺便传司制房的人一起过来,也好让我看看,琴心做的衣裳到底有何特别。” 有何特别?特别丑算不算? 琴心无奈地撇了撇嘴。 端坐的郑贵妃终于撑不住了,面上两颊通红,暗里肠子悔青。 去完霞映宫再去司制房,满宫就会知道她郑贵妃在闹事。可能都不用这么麻烦,太子在这,还愁眼下的一切无人知晓? 今日召琴心来,本不是为了对峙。郑贵妃原是打算对她训斥一番,扇几个巴掌,顶多再让老嬷嬷们上一套针灸,听这小蹄子喊喊疼。 仅此而已,很过分吗? 太子一来,事情就不对劲了。又是太后又是证据,步步紧逼,百般为难。仿佛全天下的委屈都是琴心受的,全天下的错误都是她郑贵妃犯的。 是错了,错在压根就不该搭理琴心。 “本宫不过是问问,没有旁的意思。”郑贵妃软了神色,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虚笑:“琴心回去吧,事情已经清楚了。” 琴心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垂头俯腰准备告退,却听太子悠悠道了句‘慢着’,她一下愣在了原地。 “贵妃清楚了,我却不清楚。”李恒气定神闲地坐着,不动如山,“还请贵妃明白告知,萃芳斋女官琴心,到底有无‘窥探帝踪,惑乱宫闱’之罪?” “绝对没有。”郑贵妃的牙都要咬碎了。 下过雨的天色是鸭蛋青,湿漉漉的宫道上有草木的清香。琴心跟在李恒身后,腿脚还有些发软。 “别怕,已经没事了。”李恒转头看了看她,眉目柔和。 “奴婢不怕。”琴心眼睑低垂,糯糯地说:“多谢殿下相救。” 琼华宫走了这一遭,琴心对这地方的印象就像妖怪洞,奢华精致却恐怖阴森。要是没有太子殿下,她很可能被妖精拆分入腹,骨头渣都不剩。 "既然得了救,怎么反倒没精神?”李恒装作疑惑,“说话声还不如方才大,要不再随我进一趟琼华宫,练练胆量?” “大可不必,奴婢有精神,很有精神。”琴心猛然摇头,摇得眼前一片模糊。 “行了。”李恒连连摆手:“有精神就好,再摇脑袋小心头晕。” 行至宫道岔口,李恒没有分道扬镳的迹象。琴心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殿下,这条路不是您回宫的路,应该向右走。” “没打算回去。”李恒转过身,负手而立:“我与你还有事未了。” “殿下和我?”琴心深深一顿,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事?” “当然是你没讲完的事。"李恒扬起一侧的眉,轻轻颔首,笑道:“蜜瓜精的事。” “......” 朗日晴空,小姑娘脸红红的,比洗涤过的宫墙还要艳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妖怪洞 第15章 八月十五(一) 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同时也是太子李恒的生辰。 佳节与生辰碰到一起,最是考验内务局的身手。 双宴齐办,既要突出中秋的雅致,又要点透生辰的热闹,不费点心思,很难做的恰到好处。 对至高无上的皇上而言,这一天就如同一把秤杆子。秤的这一端是合家欢,另一端是嫡长子,谁多谁少都不行,必须得平衡。 内务局自是吊着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对应着宫宴的大小事宜。 御花园地方大,环境好。奇花异石,亭台水榭,历来承接各类宫宴。时值菊花花期,满园子的白黄交映,再邀一轮明月当歌,更添无限清欢。 至于宴席的菜品,早已被御膳房订好。冷碟热肴糕点美酒,皆以菊花入馔点缀。压轴的一道重菜,乃是桃仙菊瓣八宝鸭,工序繁琐,口感鲜香,仙桃还对应寿辰,大有吉利寓意。 大人们喜欢附庸风雅,小孩们只在乎吃喝玩乐。如意激动得在床上扑腾了一整宿,掰着小手指,计算自己能吃几个鸡腿。 正所谓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眼下已是艳阳高挂,如意还在屋里蒙头大睡。 她睡得实在太香,一呼一吸间还带着安稳的微鼾。琴心不忍叫醒,拿手帕擦拭完她嘴角的哈喇子,转身回了自己房里。 酸枝的柜门半敞,琴心从里面取出两件崭新的贴身里衣,一大一小,小的左胸上用淡蓝色的细线绣了个图案,大的则素净无花。 这就是她之前找吴娘娘学的。修改来修改去,终于把两件都做成了。小的给如意,大的给管教嬷嬷。 关上房门,一转身正好碰上李嬷嬷从外头进来。她身上挂楞件围裙,眉眼间略有几分疲意。早上一起来,李嬷嬷就和厨娘躲在小厨房里忙着制月饼,这会定是累乏。 琴心迎上去,把如意的那件小衣服交给她,出门往劳役所去了。 劳役所离着远,得走好一会才能到。快步前行间琴心发现,各宫门口皆支上一盏祥云追月的花灯,描金彩绘,伴随微风轻舞。 琴心想起劳役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劳役所就像是皇宫里的一座荒岛。什么佳节庆贺,喜乐欢祝向来都是别人的,劳役所的宫人,有的只是望不尽头的忙碌辛劳。 中秋圆月,门口连盏灯都没的挂。除了晚饭时能得两块瓜仁馅的月饼,再没别的欢喜。 就连阖宫皆有的份例宫花,从来也没有劳役所的份。这里的宫人终日劳作,戴花也没有人看,自然就被内务局略过。 其实琴心一直想不通:这花为什么一定要有人看才能戴,自己戴给自己看不行吗? 不过,这可不是该她操心的事。琴心略一摇头,垂眼又看了看怀里的衣服。 白净柔软,真好! —————————————————————————————— 到了劳役所,一众宫人们都在专心干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和工具的动静, 琴心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管教嬷嬷的房前。抬起手刚要叩门,低头瞧见自己的脚边,挨着一个白瓷盘,上面摆了几块五花形的酥皮月饼。 这犄角旮旯的,藏得真隐蔽,差点就被她一脚踩翻。 不远处,一行黑密密的小蚂蚁正雄赳赳气昂昂的爬过来,眼看就要爬上盘沿,琴心赶紧弯腰一蹲,把盘子端在了手上。 敲了几声门,屋里没响动。 琴心后退两步,侧身看了看紧闭的窗户,确认人肯定在,于是又敲了两下。 里面登时传来熟悉的叫骂声:“有完没完,怎么还来!当你姑奶奶这是什么庙,勤赶着上香磕头?” 这声音有日子没听着,现下一听,居然还让人觉得挺舒坦。 “嬷嬷,是我,琴心。” 只听门‘滋扭’一声开了个小缝。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探出来,皱眉打量:“你来干什么?” 刚要回话,门缝却倏尔大敞。管教嬷嬷倚着一侧的门扉,没好气道:“进来吧。” 琴心也不敢说别的,只管低下头,抬腿进去了。 她把怀里的衣服和手上的月饼放在桌上,谁知管教嬷嬷看见了,不悦地一撇嘴:“端那玩意干什么,扔出去。” 琴心大为不解。她见那月饼酥皮雪白,忍不住低头一闻,一股奶香马上把口水逗了出来。 “好好的月饼,怎么就要扔?” 管教嬷嬷冷哼一声:“有毒。” 琴心大骇,赶紧把盘子推出老远:“这怎么会有毒呢......” 管教嬷嬷没答话,只朝她翻了个白眼:“你来干什么?” 琴心双手把桌上的衣服挪到对方眼前,语气挂上几分得意:“这是我自己做的,专门为孝敬您老......” “知道了。”管教嬷嬷不耐烦地把脸扭过去,可没多一会又扭了回来。 “你现在可是萃芳斋的女官,以后少来劳役所,没得招一身晦气!” 本来还想搭茬,不想却被对方一挥手打发了:“去去去,赶快走。当姑奶奶这什么地方,以为都跟你一样清闲。” 琴心站起来,忙不迭地点头。扯开步子刚要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转过身一垫脚,弯腰去够桌上的月饼。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是管教嬷嬷说它有毒,那就是有毒。这东西哪儿能这么放着,万一谁不知情吃进嘴里,可就坏了! 管教教嬷嬷一瞪眼:“你端它干什么?” 那轻轻的声音,回话很是乖巧:“这不是有毒吗,我给它扔了,省得害人。” 对方并不领情,挑眉怒斥:“放下,姑奶奶自己有手!” 一记铁砂掌落下来,震得整个榆木桌子都抖。琴心脖子一缩,烫手一般撂下盘子,小跑着离开了。 路上,琴心哼起了轻快的小曲。她见管教嬷嬷还是一如既往的硬朗,嗓门大说话冲,教训起人火烧火燎的厉害,心里就觉得挺高兴。 ———————————————————————————— 回到萃芳斋,如意刚睡醒,趴在枕头边上和笼子里的糕糕说悄悄话。琴心把那件新制的里衣给她换上,如意见自己胸口有个淡蓝色的绣花,低头摸了好几下。 李嬷嬷忍不住夸琴心:“瞧瞧,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别看你梳头发不灵,刺绣倒是真巧。这伸脖小乌龟绣得绝了,郡主都看得目不转睛。” 琴心尴尬地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说点什么。如意抬起小脑袋,鄙夷地瞥了李嬷嬷一眼,戳着那伸脖小乌龟喊道:“兔!” “这孩子,怎么是兔子呢?分明是乌龟......” “兔、兔、兔!” 李嬷嬷见如意说得坚定,不免一懵。眨么起眼睛把头左摆右摆,换了好几个角度,脸上仍是疑色不减。最后看累了,只得叹了口气敷衍:“是,郡主说的对,是兔子,没错。” 梳洗过后,如意开始喊饿。因为一会要去慈宁宫和太后用午膳,李嬷嬷不敢给太多吃食,就从小厨房掰下半块酥皮月饼,塞到了如意手上。 趁着如意啃月饼的空当,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招呼琴心。 “方才吴娘娘来过,送了身衣服给你。说是自己做的,权当佳节馈赠,叫你不要推辞。还有内务局也送了份例的宫装。我都让人拿到你屋里去了。” 李嬷嬷翻楞一下琴心的袖子,咂咂嘴继续道:“身上这件也该换换了,洗得都泛白。今儿难得的好日子,我瞧吴娘娘做的衣服真是漂亮,你不如就穿那身去慈宁宫,在太后面前也讨个欢喜。” 琴心点点头,没答话。她回到房里,床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身衣服。 她一眼就分辨出来,哪一身是吴娘娘的手艺,哪一身是内务局的份例。 吴娘娘做的这一身,浅鹅黄的珍珠缎对襟,金铃绣纹的靛青齐胸,裙摆还罩了层牙白的雾纱。 琴心从来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心里喜欢的要命,忍不住拿到铜镜前面,比划着原地转圈。 轻飘飘,亮柔柔,衬得自己这个小宫女都好像有了那么一、两分的贵气。 再回头一看内务局的宫服,琴心不由连连撇嘴。 咸菜绿的大袖单衣,秋棕的摆裙,还有两朵配套的水色绢纱......这几件单品组合到一起,越看越像是居士穿的,还得是修行二三十年以上的那种。 琴心是有品阶的女官,照规矩可以穿些不艳的衣服。吴娘娘有心,为她制的都是浅淡颜色。李嬷嬷也说今天是难得的喜庆日子...... 她盯着铜镜犹豫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长裙轻轻放回了床上。 这人啊,要想在宫里活得长久,活得安稳,那就不能有半点的出挑。从言行举止,到穿衣打扮,最好是和周围人保持一致。 琴心换上那身灰绿的宫装,再把两朵水色绢花往脑袋上分别一簪,然后拈起莲花手往胸前一摆,朝对面的铜镜小声嘟囔一句:“无量寿佛?” 刚说完,自己实在没憋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八月十五(一) 第16章 八月十五(二) 生辰和佳节撞日子这件事,小时候常让李恒气闷。 众人聚在一起,欢天喜地的一通庆祝,热闹是热闹,高兴也够高兴,可到底是为了中秋,还是为了他的生辰? 再加上后来,宫里有了宸王,他皇上爹一坐在宴席上,只会乐呵呵地看着郑贵妃母子傻笑。就连举杯祝词,开头不是‘感怀天恩赐麟儿’,就是‘团圆和美一家亲’。 老爷子口中的这个’麟儿’,自然指得不是李恒,而‘团圆和美’当然说的是他与郑贵妃母子的一家亲。 从此,仿佛世间所有的好日子,都与自己这个旧子再无关系。 不过,李恒长大以后就发现,其实生辰和佳节撞日子也不坏。 众人把酒言欢,共赏轻歌曼舞,再有一两个花间醉卧的朝臣被发现,从而引发一场哄然大笑,恰好可以掩盖李恒嘴畔的微沉。 趁这宴欢正浓,笑语纷飞之时,他就可以悄悄离场,再独登西楼,对月品茗,静耗一段默然时光。 也许在回宫的路上,他会遇到几个微醺迷路的臣子,晃悠悠地朝自己行个礼,盛赞几语月华清,再一带而过地恭祝太子生辰万福。 一带而过,足以。 就像今儿早朝,他皇上爹端坐在鎏金的龙椅上,先是神采飞扬地邀请一众卿家携亲眷入宫参宴,然后再沉下嗓子冒出一句‘同贺太子生辰’。 这句话说得即微弱又模糊,站在李恒身边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臣听完,以为皇上又要过寿,一边嘴里嘟囔“岁岁......”,一边神情困惑地下跪行礼。 慈宁宫比平时热闹不少。 放眼望去,桌几案台皆是摆满瓜果糕饼。如意手里抓着一把榛仁糖,跑来跑去地在屋里玩捉迷藏,李嬷嬷在一旁跟着伺候。 一见大孙子,高太后更是喜笑颜开:“这几日随朝,累不累?可有遇上什么解不得的难处?” 李恒一一答过。高太后又一挑头,拿他身后的德桂打趣。 “老太监别成天只顾说话,也得多留点神。若是太子受了委屈,遭了欺负,都得给哀家仔细记下,倘使漏下哪条,哀家可拿你是问,听明白了吗?” 德桂憨笑着连连应和,脑袋点的就像老鸡啄米。 目光一转,见屋隅里背身藏着个人,李恒不禁狐疑顿生:皇祖母素来不奉神佛,今日怎么请来个道姑? 恰巧那道姑被如意抓住,正被轻款款地搬将过来:“琴姐姐!” 李恒咋舌不语。 高太后见大孙子一副如梦初醒的呆样,猜到他也是认错了人,不免忍笑道:“贵妃的五指缝紧,这宫里的好颜色,半点都不许皇帝窥见。” 从前宫人身上穿的,虽也都是清素之色,但按年岁分作两款,对应织拓当季时节的花草木形暗纹,衣服精致,衬得人也精神。 可自打郑贵妃当了家,再抬眼望去,满宫尽穿土菜灰。 琴心见如意的小额头冒了些许的汗珠,忙掏出帕子沾干净,领她到高太后的身边歇一歇。 高太后让宫人剥了几粒新鲜的石棉枇杷,放到如意面前的碟子上,供她随意抓取。 琴心一见那枇杷个头不大,担心里面的果核太小,会呛到如意。于是又拿银勺,挨个把那细棕的圆核尽数挖了出去。 “琴姐姐吃!” 如意捡起一枚枇杷果肉,要往琴心嘴里塞。琴心哪儿敢张嘴,摇着头把双唇闭紧,反倒蹭上枇杷肉的汁水,亮亮莹莹的沾了一嘴。 李恒看见她那狼狈样,心下觉得滑稽,嘴角不由微微一牵。 高太后满目慈爱,含笑朝琴心点头:“吃吧,哀家面前不必拘束。” 等琴心把枇杷咽下去,高太后又挥挥手,命宫人把对面茶桌上放的一摞盒子呈上来。 五个颜色不同的精巧盒子,由小至大叠放一起。 高太后拿起最上面的方正小盒,递给李恒:“今日是你生辰,快打开瞧瞧。” 李恒双手接过,放到案几上打开。 盒子里端正地摆着一枚黛蓝织锦荷包。正中用彩线绣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男童手握细杆去挑地上的竹筒,女童蹲在他身后,双手捂耳。 这枚荷包品相甚佳,只是线色略泛陈光,不像新制之物。 琴心觉得好生奇怪。 听说宸王生辰,高太后送的那枚玉佩价值万金。如今老人家最疼的太子生辰,怎么只送一个旧荷包? 看来这东西,大有来头。 须臾,太子爷叹气道:“这是我娘做的。” 高太后略一颔首:“竹报平安,寓意简单,只求平安二字。你娘当年送给哀家,现在哀家送给你。我们娘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世上,唯念恒儿平安。” 琴心听得鼻子发酸。 她以为帝王家的太后皇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自是对后继所期甚高。可原来她们与世间众生一样,提起孩儿都是纯净柔软。 高太后又笑道:“今天你们沾太子的光,个个都有赏。” 如意得了一件五毒贴布的软金马甲,美滋滋地套在身上不肯脱。李嬷嬷收下一对和田玉的镯子,嘴里一直喊着‘折煞折煞’。德桂则新纳一条嵌绿松石红玛瑙的腰带,笑么呵呵的揣手傻乐。 到了琴心这,盒子比旁人的都大。 “哀家总瞧着你脑袋上戴的不好,年岁轻轻的,何必这么苦素。” 接过来打开,吓得琴心手一抖,想也不想,直愣愣地把盒子往桌子一撇,伏身而跪:“奴奴奴婢怎配!” 只见一副珠光熠熠的宝钗,孔雀开屏一般展在盒子里。正中的主簪,是一把贝母的牡丹头梳,两侧各有三对配簪,花钿步摇流苏,垂坠细碎白晶,抱镶海蓝宝珠。 其他的不必提,只说那几朵大小不一的牡丹,是将贝母打成细粉,制成花瓣拼就而成。一移一动,粉紫彩光交替焕闪。 德桂听琴心这么说,赶紧探脖子一乜斜,暗自赞许道:想不到这死丫头还挺识相的。 都说贝母不值钱,海边的渔民恨不得弯腰就能捡。可这么闪的光芒,唯东海夜明珠的贝母独有。 这东西就像夜明珠一样,可遇而不可求,几乎是无价之宝。 鉴于太后的身份尊贵,随手送个宝物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别忘了,那贝母拼得是牡丹,‘真国色’这三个字,平头老百姓敢冒认哪一个? 李恒想起小时候的过往,就像被人一猛子按到水里憋呛。 如果没记错,所有受过他皇祖母赠簪的,过不了两天就会变成他的长辈。 是,郑贵妃在后宫横行多年,死死压住一众妃嫔不得露头,怪不得令皇祖母动这种心思。 是,宫里的兄弟姐妹不多,空荡荡冷清清,没有皇嗣满堂的热闹,免不了让皇祖母动这种心思。 可是......可是他皇帝爹都那个岁数了,这小宫女才多大! 不般配,绝对的不般配。 “皇祖母,孙儿认为这礼不妥。” 冷冷淡淡一句话,惹得高太后长眉一蹙。她扭脸看看李恒,见大孙子薄唇微抿,目不斜视地盯着桌沿出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高太后不解:“有何不妥?” 李恒回道:“过于贵重,她承受不得。” 贵重吗?没觉得。 慈宁宫送出去的好东西太多,可哪一件也没让高太后眨眼睛。 宫人翻腾库房的时候,她一眼就瞧中这幅簪子了。颜色清新淡雅,还带几分俏皮,最适合年轻女子。 高太后有时常在一旁静静地看,她知道这个叫琴心的小姑娘肯为如意费心。 对于她来说,这就够了。只要你掏心掏肺地对如意,她必定倾囊相待。 “小姑娘,旁的不提。只说你自己喜不喜欢?” 琴心不敢隐瞒:“回太后,奴婢喜欢。” 高太后一向爱见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那就收下。” 李恒皱眉刚要开口,却被自己祖母怼到闭嘴。 “簪子是哀家的,要戴到人家头上,太子在这裹什么乱?” 琴心见祖孙俩气氛不对,悄悄抬眼一看,发现太子爷侧着脸,一对沉眸泛阴光,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心里一慌,嘴上一瓢:“这这这.....这太子太沉,汝婢怕......” 高太后眉头一皱,表情困惑。 琴心赶紧缓下口气,把舌头捋顺:“这簪子太沉,奴婢怕戴上不得行动,伺候不好郡主。再有这簪子华贵,与奴婢身份不符,怕是......” 怕是惹来非议,最终走上小命不保的道路。 高太后从前最懂这些。只是如今上了岁数,大有个‘老祖宗我谁也不伺候’的架势,做事愈发随性。现在听琴心这么一提,心下也就了然。 可这老小孩,哪里肯把送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略一沉吟,想到个折中的办法。 她拈指从盒子里摘出一对配簪,递到琴心面前:“既如此,你只拿走这一对。剩下的哀家替你先保管着。将来什么时候想用上,自己来慈宁宫取。” 琴心赶紧斜楞一眼太子爷,见他阖了眼微颔首,这才哆嗦着伸出一双手,把那对步摇收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八月十五(二) 第17章 八月十五(三) 为着晚上的宫宴,慈宁宫的午膳只备了几样清淡素菜。 如意两手托腮,望着一桌子的青绿发呆。幸好宫人在最后端上一碟油酥小鸡腿,不然这顿饭,她怕是只肯吃自己的眼泪豆豆。 风卷残云地嗦啰完一个鸡腿,如意挥舞着两双油汪汪的小手,扭脸冲一旁的琴心眨眼:“鸡腿!” 琴心轻声道:“我们先吃点菜,晚上可有比鸡腿还好吃的呢!” 如意小嘴一噘,眼巴巴地看李恒。 李恒一点头:“再给一个。” 油酥鸡腿这东西,香是香,却不好克化。宫宴一桌子好菜好饭,如意见了定要硬塞进小肚皮,如此一来保准积食。 琴心手里的筷子还在半空犹豫,高太后把自己的筷子轻轻一放:“知道你疼如意,可凡事也得有个节制。中午让她吃这么多,等晚上见着喜欢的,反倒吃不进去。” 李恒默然。琴心改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如意的小碗,哄她吃下了。 高太后没再启筷,打量了两眼李恒,眼睛笑如弯月:“你啊,这么一味地惯纵人哪成?等回头娶了妻,怕是要失了分寸。依哀家看,可得给你找个明事理,又能拿得住事的太子妃,不然如何管家?” 脸红透了的李恒大气也不敢出,赶紧端起碗假装吃饭。他把头埋得很深,以此回避皇祖母的灼灼目光。 然而,他的皇祖母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脸红什么?十八岁的大小子,是该张罗亲事。哀家过两天就找你父皇商议,赶早不赶晚......” 李恒充耳不闻,把碗里的饭一通扒拉。 高太后扭脸,朝德桂又是一嗓子:“你也留意着点,看看哪家小姐合适。” 德桂哈腰应承:“太子爷风华俊逸,不知招了多少官家小姐倾慕。可得细细比对,慢慢挑。” “也不能太慢,最好年底就把人定下,明年过聘行礼,后年哀家就抱上重孙。” “是是是。” “......” 由于李恒铁了心地只往嘴里送大米饭,一不留神就噎住了。他把饭碗撂下,一只手握拳挡在嘴上,低头慢慢顺气。 德桂和高太后聊得专注,顾不上奉茶。琴心一看,好家伙,太子爷噎得都快翻白眼了,赶紧把自己手边的一碗蜜瓜露递过去。 凉凉甜甜一入口,嗓子眼里的米饭团这就顺了下去。缓过气的李恒瞥了眼琴心,见她神色如常地正专心布菜,也就没再说话。 用过膳略歇了歇,高太后领众人在庭下走动消食。等回了屋,难得今天精神头大,身上不困乏,便拉李恒倚窗坐下,祖孙俩品茗对谈,解惑朝堂诸事。 如意起床晚,这会也不觉得困。她躺在凉塌上来回翻腾,实在闭不上眼,索性起身下地,拉琴心玩起捉迷藏。 你找我藏的玩了两三圈,她又扑到李嬷嬷怀里撒娇捣乱,最后觉得没意思,趴到高太后膝上,央求出去玩。 御花园已装点齐全。长案连排的竹架,悬着造型各异的走马花灯,彩绸缠柱结花攀梁,再加上满园菊色,隆重不失雅洁。 如意背着小手溜达,垫脚摸摸花灯,伸手扣扣绸布,一脸的索然无味。 李嬷嬷轻叹了口气:“年年都是如此,的确没什么意思。” 这是琴心头回在劳役所以外的地方过节。第一脚踏进御花园时,倒觉得还好,张灯结彩的也算热闹。 不过再仔细一看,就发现还不如宸王生辰那日花样多,难怪让人觉得无趣。 她曾见识过城隍庙灯会的繁华壮景。 行路两旁,彩灯通明。酒肆喧闹,整夜不闭。临街支的小摊,点心瓜果,凉水冰酪一应俱全。也有摆卖小零碎的,面具糖人,草编首饰...... 再有火戏、猴戏,变脸、各自搭台献艺,甚至还能见到黑发棕肤的异国舞姬,闭着眼睛,在人群前旋转跳跃。 能玩得也很多。击缶套圈,投壶射标......大人小孩谁经过,都忍不住上前一试身手。 世人都说皇宫大如天,可比起外面,再大也不过是块四方天。 晃悠悠地在御花园里转了两圈,如意嘴角一垂,怏怏而返。 回了慈宁宫,高太后和李恒还在说话。见如意耷拉个小脑袋,免不得问了一嘴:“这是怎么了?” 琴心把在御花园的情景说完,顿了顿,最后蚊鸣般添了一句:“郡主要是能去外面看看,就好了......” 高太后当即眼圈一红。 她不是没惦记过,要趁自己身子骨尚且硬朗,带如意去外头走一遭。见见这万千世界,瞧瞧这大好山河。 可从前如意体弱,总是发蔫,一天到晚窝在宫里睡觉,就像一只小病猫,所以才迟迟未能成行。 一提这事,新仇旧恨,立刻涌上高太后的心头。 如意为什么发蔫?因为贱婢作恶。 贱婢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郑贵妃引荐。 郑贵妃怎么来的?皇帝带进来的。 ‘高氏十万个为什么’刚捋完思路,一扭头又看见坐在对面的李恒,更是气冲脑门。 皇帝一天天的,只顾守着郑贵妃母子喊亲的热的。哪一年为太子正经祝过生辰?这样的破宴席,恒儿还得硬生生贴脸陪坐着,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委屈! 老祖宗一拍桌,当即宣布:宫宴不去了,让李恒带着如意出宫逛灯会。 如意一听要出去玩,高兴坏了,直跳脚拍手。 李恒觉得不妥。 虽说这宫宴于他,本就是硬着头皮的尴尬。可说到底,这里面始终带上他生辰的事。今晚满朝群臣都在,自己若不去,他父皇怕是气闷。 高太后轻蔑一哼:“你父皇总把一家亲挂在嘴边上,如今正是考量他的时候。既是一家人,这点小事哪值当气闷?” 不过转念一想,她觉得大孙子说得在理。要真是一声不吭直接缺席,不光惹他父子俩更有嫌隙,还会在一众臣子面前落下话柄。 思虑一番,高太后又道:“恒儿顾着礼节周全,那就随哀家过去点个卯,咱祖孙俩坐个一半刻,等开了宴再走就是。” 眼见就要成行,德桂赶忙附在高太后耳旁,悄声道:“太后,天黑人又杂,奴才怕是不妥。” 高太后摇首:“无妨。民间灯会花灯万盏,自是亮如白昼。你一同举灯跟着,再多揣上几根银烛。” 话毕,让李嬷嬷和琴心先带如意回宫,换套轻便衣服再来。 临走时,高太后又道:“丫头这身,一瞧就是宫里的制式,回去也换了罢。” 琴心有些发愁:“奴婢没有可换的衣服......” 李嬷嬷捅了一下她的腰窝:“怎么没有,吴娘娘不是给你新做了一套?” 高太后来了兴趣:“哪个吴娘娘?” “霞映宫的那位。” 高太后颔首一笑。 吴妃的母家乃江南织造大户,那一双巧手,做出的衣服必是好看。 御花园的宫宴仍是老三样:舞姬美酒珍馐。 来的臣子和家眷不少,手里拎的贺礼也丰厚。都是老规矩,中秋献贡一份,太子生辰一份,再有个别巴结太后或者贵妃的,还要多提一、两份。 皇上见高太后只携太子入席,不禁问道:“难得今天热闹,怎么不见如意?” “在慈宁宫睡了,别喊她了。” 皇上点点头,表情略见怅然。 开了筵,祝完酒,舞乐正欢。见身旁的高太后哈欠连连,皇上赶紧展开关怀:“母后若是困乏,不如回宫休息?” 高太后看着一侧坐立难安的郑贵妃母子,挑眉故意道:“这大好的日子,哀家离席太早不好,还是再坐一坐?” 皇上笑回:“日子再好,也没有母后的凤体安康要紧。” 高太后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朝席间的李恒一挥手:“今儿月色好,哀家让恒儿陪着走走。你们乐你们的!” 郑贵妃和宸王一听,差点没绷住笑出花来。 宫人掌了七八盏灯,引高太后和李恒回宫。一路上,她紧紧地攥着李恒的手,每一步都迈的很稳。 如意正在屋里对着铜镜臭美。她换了身荷粉配月白的纱裙,李嬷嬷又给盘了对双髻,一边一个珍珠流苏,既活泼又可爱。 见皇祖母和恒哥哥回来,她欢天喜地的蹦跶到二人面前,连转好几个圈。 高太后笑道:“我们如意真好看!”。 抬眼再一看旁边的琴心,不觉一愣。 青丝绾作垂挂髻,垂梢散落披墨云。 这些日子琴心在萃芳斋吃得好,人匀称起来,脸上也有了润泽。 她第一次如此打扮,心里羞怯,不由一直低头扣手。两颊微微发红,像染了几分薄醉似的。 李恒突然想起,那日她卧倒在荷花池畔的模样。 “恒儿觉得呢?”高太后轻声问道。 他看着那脑袋两边,晃得眼疼的牡丹步摇,把脸一扭:“不好,怯懦不胜。” 琴心顿觉脸上烧烫,微微抿嘴,把头低得更深。 高太后的嘴动了动,深运下一口气,把那骂人的冲动压下来。 一转脸看见德桂,努嘴挑眉的似有嘲态,于是撒气一般,狠狠拧了把那老太监的耳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八月十五(三) 第18章 灯会 中秋圆月初升,朗照城中纤毫。 过了这道石拱桥,沿前面的街巷再走一小会,就是京城的老街城隍庙。 街道两侧高挂彩灯,灯火光如白昼,一时竟与月光难辩伯仲。男女老少均盛装出游,嬉笑而行。 商铺酒肆鳞次栉比,喧闹往来。更有南北点心、时令瓜果、冰雪果露当街叫卖,吸引行人解囊。 舞火龙的阵阵鼓点敲打,从庙阁处遥遥传出,给人声鼎沸的老街街道再添一份热烈 如意牵着李嬷嬷,蹦蹦跶跶地走在最前面。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不时还要扭过头,去看身后的琴心和李恒。 这俩人原是一前一后走着,但由于人潮过于拥挤,渐渐成了并排。 琴心紧紧夹住肩膀,屏气凝神地盯着手里的提灯,脚下的每一步,都迈得像只提心吊胆的野猫:脚尖先落,再是脚跟,极力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响动。 李恒挺拔的半侧身影,在她的余光里时隐时现。有时她会恍惚间觉得李恒在瞥她,可又不敢侧头,那藏在袖子底下的一对拳头,手心已是微潮。 她想着李恒在慈宁宫说得话,心里慌得一阵发抖。 太子爷当着太后的面,直言说自己不好。让如此尊贵的主子讨厌成这样,那她这个小宫女还能有命过几回中秋? 琴心不由眼里一酸,赶紧又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爷,爷!” 浑身挂满东西的德桂追上来,脚底下的碎步极快,带着后背的竹风轮一通狂转。 “小小姐要的冰果酪来了!” 如意笑嘻嘻地把那冒着凉气的木碗接过来,刚吃一口,顿时冰得小脸上的五官一缩。李嬷嬷赶紧抢过来:“我的小祖宗,哪儿能吃这么急,可得化一化!” 如意假装没听见,扭头又指着斜前面一个卖碎糖乳糕的摊子:“糕” 德桂哈巴狗似的点点头,横劈开人群朝那边的摊子挤去。再回来时,手里托着一块荷叶裹的糖糕。 “爷,今儿庙西边可热闹,京城几家老铺合伙搭台请戏,听说还有巴蜀来的变脸名角!” 如意啃着手里的糖糕,听见‘热闹’两个字,一对大眼睛眨巴眨巴,赶紧转过脸看李恒。 李恒没有任何反应。他沉眸冷目,盯着琴心脑袋上的步摇出神。 夜明珠的贝母果然了得,在灯火的照射下一闪一闪亮晶晶,把这一副怯懦相的小宫女都衬出几分明艳动人。 他父皇最喜欢娇媚艳丽的女子。 一想到这,他就莫名感到窝火,甚至差一点就伸出手将那对步摇扯下来捏碎。 如意见李恒半天不搭理,急得眉毛一拧:“恒哥哥!” 眼见旁边的小宫女就要侧过头,李恒这才回过神:“嗯?” 如意叉腰高喊:“热闹!” 他连忙点点头,眸子里的一丝恍惚却被德桂和李嬷嬷捕捉到。 于是,那两个老家伙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 *** 城隍庙的西侧是一片极空旷之地。戏台搭在中央,周围高架的一排排花灯,连成几面灯墙,拢得这一方天地更是明亮。 离戏台开演尚早,草席上已零零散散的盘坐几群游人,笑嘻嘻地聊着今晚登场的名伶。 李恒一行人找了个靠前的好位置。怎知刚坐稳,德桂猛地一拍脑门:“坏了!” 出宫前高太后特意交代,要给她带份点心回去。刚才光顾着郡主,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身上背着未结的差事,德桂坐立难安。于是马上起身,要去一趟点心铺。 如意小手一举也想去。台上空空如也,吃的喝的都被自己嚯嚯完了,这么干坐着实在没意思。 琴心也要起身跟去,却被李嬷嬷悄悄扯了下衣袖。她附耳悄声道:“我跟着吧,路上瞧见有家铺子卖水牛角的头梳,正好去买一把。” 德桂见李嬷嬷拿了灯,俯身要把自己手里这盏留下。李恒见四周亮如白昼,摆摆手不让他留:“快去快回,仔细着如意。” 三人一走,琴心和李恒的中间就隔出一个大空当。俩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目不斜视地僵坐着。 良久,琴心坐得两腿发麻,后背都微微发了汗。她小心翼翼地侧颜一看,见太子爷仍挺直腰板端坐一旁,暗自连道佩服。 几个抱琴抬鼓的乐师从一侧走到台子后面。很快,台后陆续传来几声乐器响动。 看样子是在调音,应该很快就要开戏。琴心琢磨着如意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忍不住扭头朝外张望。 这时,有两个刚从外面进来的年轻女子,正准备坐到琴心身后。怕自己碍事,她赶忙往前挪了挪。 后面的人一坐下,就开始小声嘀咕。琴心本无意偷听,可距离太近,她们说话的内容就主动钻进了耳朵。 老街一家点心铺的后巷,有小孩失足落水。 琴心心里一惊,抬眼发现李恒的面色也是发沉。 “敢问姑娘,可知那小孩是否获救?” 见前排的人忽然扭头问话,两个女子不免有几分尴尬。其中一个道:“我二人路过时,听闻孩子爷爷已下水救人,但是否获救,那就不清楚了......” 另一个见问话女子和身旁男子神色俱是紧张,心下猜测二人与落水小孩有关,于是连忙补充道:“若是没听错,那爷爷下水救人前,好像喊了一声‘君竹’?” 琴心和李恒顿时头皮一麻,同时起身蹿了出去。 *** 一路狂奔,到了点心铺的巷口,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空荡无人的幽深窄径。 廊下无灯,屋檐相邻紧凑,遮住一半月光。静悄悄,黑压压,散发出阴森恐怖的气息。 从巷子那头,隐隐传来嘈杂的哭喊。 琴心登时慌出一身冷汗,心跳得快把自己震聋。她想也不想,一股脑钻进巷子。等双眼适应了这里面的昏暗,就着荧荧光线,倒是勉强可以看清脚下行路。 可谁知没走出几步,右边的袖子却被身后人死死地拽住了。 “殿下?” 琴心以为李恒有事,疑惑地刚要转身,被一句冰冷冷的声音制止:“我没事。” 话虽如此,但他手的手始终未松。她只得任由对方牵着袖子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袖子一颤,琴心感觉到身后人脚下的踉跄。她停下脚步,决定转过身去一看究竟。 这一看,让她瞬间慌了神。 太子爷原本挺如孤松的身板此刻却是微缩,脸色苍白与泄入的几许月华无异,双目闪烁无神,胸前剧烈起伏着,一呼一吸间满是局促。 琴心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悄悄在他眼底划过。 没有任何的闪躲。 李恒察觉出来,语气甚是不好:“我说了没事!” 停顿片刻,他又心有不甘的叹了口气,悄然松开手里的袖子:“......不必管我,你先去找如意。” 珍珠缎的浅鹅黄停在半空,夜风徐徐袭来,划过袖底的指尖微寒。 其实在巷口时,她听见哭声,心里已是凉了一半。 她知道如果真是如意落水,德桂和李嬷嬷定会不惜余力相救。如果连他二人都救不得,那便是救不得了。旁人再如何心急如焚,呼天抢地,也改变不了定局。 她得先顾活着的人。 于是琴心轻轻牵起李恒的袖角:“殿下别急,前面不远的,我们就快到了。”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无语。 她紧紧地拽着手里的那片青灰丝缎,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他的呼吸也随着脚下的每一步,逐渐趋于平稳。 终于行至巷子尽头,外面又是一片灯火如明。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李恒大感不适。他下意识地眯起双眼,任由琴心又牵出几步。等觉略觉习惯,这才抬抬手把袖子轻抽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灯会 第19章 哭喊 河边密密麻麻地围了一群人。 越靠近,哭喊声越大。琴心的心里堵得厉害,刚张开嘴想把呼吸顺一顺,哪知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如意......如意...... 李恒见她身上发软,深一脚浅一脚地飘忽,于是拽住一片浅鹅黄的衣袖,小臂用力,将她整个人提到身边。 挤过人群,先入眼的是两个身穿豆青窄袖的老仆,二人围住一个湿漉漉的小男孩,捶手顿足地哭嚎:“小公子怎会如此不小心,老爷若是知晓,我二人必是逃不了一顿毒打!” 坐在地上的小男孩表情十分淡漠,略略转过上半身,抬手朝离去的郎中拜谢行礼。 琴心暗自松下一口气,抬袖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刚要随着散去的人群离开,转身却见太子爷剑眉微皱,神色凝重地盯着那两个老仆。 虽然他们一口一个‘小公子’的叫着,可那怨声载道的样子,一时竟让人分不出主仆。 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尖嗓儿,:“嘿我说你们,差不多得了啊!” 寻着那声音一瞧,浑身湿透的德桂挂靠在石桥墩上,一边探脖子数落两个老仆,一边手不停地拧衣角。 站在他边上的李嬷嬷,弯腰抖落那滴答水的长衫。一个顶着双髻的小脑袋,左摇右摆地围着二人晃悠。 琴心赶紧跑过去,听见那小脑袋喊了一声‘琴姐姐’,一颗心这才有了着落。 嘴里正嘟囔的德桂看见李恒,连忙屈身道歉:“路上遇着这事绊住了脚,让爷担心了!” 李恒一摆手,看着仆人手里的‘曹’字灯道:“可是大理寺曹家的小公子?” 德桂点点头,连道几声‘命苦’。 曹公在大理寺辛苦数十载,今年年初才升任的少卿。此人一身正气,行事清廉。唯年轻时偏爱一房美妾,用情颇深。好在那妾室命薄,没闹腾几年就独登仙楼,这才不至于让曹公背上宠妾灭妻的骂名。 今天失足落水的,便是妾室留下的哑巴儿子。 前两年曹家大娘子携儿女郊游,哪知这小公子竟从山崖跌落。等到家人找到他时,只从山涧里捡回半条命:人还是活的,只是下半身再没了知觉。 若非如意看见他,追着那失控的木轮椅跑过去,这又哑又瘫的曹小公子定要成了中秋圆月下的水中鬼。 说话间,两个老仆已经把曹小公子从地上架起来,拖将着要走。 琴心瞧见那孩子身上淅沥沥地掉水珠,鞋头刮在地上摩擦出声响,连忙追上去一拦:“这怎么能行?” 其中一个仆人见琴心穿着打扮不俗,以为是哪家府上的小姐,于是略行个礼道:“多谢小姐关心,只是我家公子如何,我们做家奴的自然有数。” 琴心摇摇头,觉得他们心里没数。她眉心一蹙:“现在正是天凉的时候,你家小公子湿着回去,恐怕半夜就要闹起风寒。何况他脚上的鞋这么拖沓着,脚趾怎么受得了?” 另一个心下不耐烦,见她身边没个随从,料想不是什么要紧门户,便张嘴道了句浑话:“你是什么人?如此关心我们家公子,难不成要给他做小妈?” 琴心一时哑了口,气得脸上发红,却仍僵在原地不动。李恒听见这轻佻话,沉脸拉过德桂嘱咐几句,猛地把他推了出去。 “嘿哟......”德桂的脚下绊着踉跄,脸上却挂出不好惹的阴笑。“想不到曹少卿家风竟如此放浪,教养出这般刁奴,成天惦记给小主人找小妈?” “你又是哪根葱,也敢诽谤我家主子爷?” 德桂并不答话,从怀里摸出块腰牌一晃:“怕是你家主子爷见了我,还要道声‘爷爷’。” 仆人大惊,慌忙就要下跪磕头。德桂怕摔着人,连忙止住他们。他朝中间的曹小公子略一点头:“小公子,我家爷有吩咐,教奴才先去给您寻身干净衣服,再顺路捎您同回。” 曹小公子抬手谢礼,一低头却坠下两行清泪,赶紧用袖子抹消下去。 木轮椅早就沉了水,德桂让两个老仆先把自家小主子扶坐到石阶上,然后扒拉脑袋带走一个随他去老街找铺子买衣服,剩下一个战战兢兢地陪站一旁,已是面白如纸。 夜风袭人阵阵凉,见曹小公子身上直打寒颤,琴心想解下外褂给他。结果一转头的功夫,眼前赫然杵着件青灰罩衫。 碧湖月华影澄映,静揽岸边双垂柳,共沁一道清江水。 李恒轻靠在石桥上,仰面装作赏月:“那是朝廷命官之子,当街披个女子衣服,想来不雅。” 琴心点头唱喏,不想双手刚接下罩衫,对方又有了指令:“让李嬷嬷去,年岁大,不至于惹人非议。” 他说得样样在理,琴心暗自一阵佩服:别看太子爷平时净沉着脸不吭气,想不到原来这么心细,办起事来真真周全! 她吊起胆子,斜眼打量起举头望月的李恒。 来的时候,他原是穿着层青灰罩衫,凭灯火如何照耀,浑身都是黯蒙蒙。现在只着一件月白中衣,透过灼灼月华,整个人泛着一层清辉。 那青松般的傲骨直背,和刚才在巷子里时判若两人。 像‘华容俊爽’‘如玉艳逸’这样文绉绉的词,琴心不会用。对她来说,关于绝世公子的全部美好认知,就只有荷花池画廊上绘着的那位白面郎君。 可那白面郎君与他娘子在断桥撑伞定情,到头来却抛妻舍子出家念佛,根本就是个负心汉! 她吓了一跳,赶紧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 不多时,德桂回来了。他换了身簇新的黎棕窄袍,找李恒简短地复了命,便去安排仆人给曹小公子换衣服。 等老仆背着曹小公子再从桥洞里走上来,除了头发仍是微湿打绺,身上已焕然一新。如意迎上去,眼睛笑成两道细弯:“好看!” 曹小公子脸上微微发红,抿嘴回以腼腆一笑。 ** 为了回避人群,来时李恒特意让马车停在了老街的西北口。眼下都已收拾妥当,德桂便引着众人按原路返回。 曹家的两个老仆紧紧地跟在后面,一个背着小公子,另一个在前面猫腰提灯。往东往西,全凭德桂作主,半口大气也不敢喘。 到了车前,德桂先将李恒一行安顿好,再把曹小公子搀扶进去,见两个老仆抬腿有蹬车之势,便一把夺过马鞭,在俩人身上抽了个响亮。 “你们俩是个什么东西,也敢上你祖爷爷的马车?” 两人白着脸,连连抱拳求饶。德桂没工夫纠缠,蹿身坐到车把式的身边,然后把手里的鞭子朝外一挥:“滚,自己想辙去!” 青帐素车,内里别有洞天。丝金软缎的靠垫,蓬松适宜,脚下铺开一张波斯国的织毯,软得犹如踏云。 角落里还安放一方小食盒。是高太后特意嘱咐备下的,唯恐路上有人饿肚子。 马车缓缓徐行,趁着窗帏缝溜进来的光亮,如意从食盒里挑出一块银芋酥,笑嘻嘻地递到对面。 曹小公子接过来,没有着急入嘴,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小心地将银芋酥包好放在膝上然后双手握拳,竖起两只大拇指,朝如意微微一弯,嘴里默念了两句‘谢谢’。 如意看不懂,笑着摇头。曹小公子稍显费力地转过身,轻轻拍了拍旁边的李恒,对他比出同样的动作。 此时应是径行背阴小巷,车内的光线愈发暗淡。曹小公子见李恒没有理会,于是又比划两遍,口形也张得更大。 琴心见李恒双眉紧锁,目有疑惑,一下便明白他的难处。她装作与如意说话:“郡主,小公子那是在比划谢谢呢!” 李恒这才有了反应,略一点头还礼。过了会又道:“若有亲近信任之人,可将姓名告知。等会到了曹府,我等只将你托付于此。” 曹小公子摊开李恒温厚的手掌,仔仔细细写出来。 李恒一顿,满心的不可思议。 第20章 注意点分寸 圆月高悬,皇宫高墙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笔直地投射到护城河的河面,于是影子的一部分就这样骤然消失。 中秋的宫宴刚散,沿着城墙根,排了一列长不见尾的马车队,都是臣子府上来接人的仆从。 去慈宁宫报完平安,李恒回到自己宫里已是亥时。 明日是节休,宫里放假一天,不必早起随朝。但此刻月色甚浓,入夜风爽,正是勾人酣睡的时刻,一番简单洗漱,速速熄灯入眠。 室内点的是吉梦香,清爽甘草复合酸枣柏子的果仁味飘进帐中,淡淡的能让心神舒缓。 李恒轻轻翻了个身,让后背平贴到松软的丝褥上。他想起曹小公子写在手心的两个字,内心渐生感慨。 曹大娘子悍妒,京城上下皆有耳闻,人们也乐于把曹小公子的悲惨遭遇尽数归咎给她。 然而李恒并不这么想:真正的罪魁祸首,当属其父曹少卿。 先不提宠妾灭妻这种行径,本就有违礼法。曹公明知妻子心性,却任由其恣意妄为,这才致使小儿子犹置炼狱。 他原以为,曹小公子应是怨恨父亲的。然而,当被问及‘可有亲近信任之人’时,那孩子一笔一划写出的,竟是‘家严’。 不惑之年的曹公,在家门口看见曹小公子被平安送返,眼角泛起的泪水是那样真挚。他不问落水缘由,也不判断是非对错,只是先伸出手将小儿子揽入怀中,激动得就像至宝复还。 那是一种李恒从未领略过的父子关系:下意识地去亲近、信任彼此,单纯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的父亲。虽然终日相对,可两个人的心却远隔万里。就像各自把自己冻在两块沉川万年的老冰里,谁也碰触不到对方的分毫。 甚至父皇对自己的关怀,还不如萃芳斋的女官琴心。 是啊,琴心。 当识破他的窘态,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刨根问底,更没有弃自己于不顾。而是直接牵起他的衣袖,一步一步稳稳前行。 她的手攥得那样用力,让李恒在黑暗中觉得安心。 他又想起她今天穿得那身浅鹅黄的衣裙,灯火下泛着柔光,映得肌肤透亮。齐胸上绣得两藤金铃,橙色艳若晚霞,衬出两颊娇俏。垂髻两侧的步摇闪烁,与容貌的光彩相得益彰。 他确实讨厌那对步摇。可现在自己与自己独处,他得承认她戴着好看。 吉梦香的味道在帐中四溢,那撩人的甜暖让他脸上发烫。 李恒兀地一下把眼睛睁开来。 他才发现,他居然在想她。 十八年来,李恒躺在床上只想过一个女人,还是在小时候——他娘陆皇后。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儿,可又说不清道不明。而且,越是用力告诉自己别去想,琴心的小身影就越是在脑海里蹦跶。 李恒开始左右翻腾,身上的薄被来回抖动。一直闹到天色微晓,才得以勉强睡去。 琴心同样没睡好。 她躺在床上,一直在潜心钻研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无意间撞破了太子爷的秘密,到底会不会被他杀人灭口。 虽然琴心不懂医术,但鉴于李恒在巷子里的种种表现,她可以肯定,对方一定患有眼疾。 然而宫中却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传闻。很显然,太子爷并不想让别人知道。 现在她不光知道,也亲眼见到,甚至还亲自牵着他走了一段路......也许那些掌握秘密的宫人,早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所以才会不得留下只言片语。 何况,太子爷本来就瞧她不对付。 越想越害怕,整宿都不踏实,只能躲在被子下面唉声叹气。 第二天下午,这个两个没睡好的人被搓堆儿叫去了慈宁宫。 琴心在门口看见李恒,心里一虚,下意识地就想先喊两句‘奴婢什么也不知道’‘打死奴婢也不说’之类的话表表忠心。 然而,她见对方眼下发青,以为是被什么正经事烦闷。略一琢磨,怕给太子爷添堵,于是没敢吱声,只匆匆行了个礼,跟在后面进了屋。 一进去,琴心登时惊得暗自咋舌。 屋子里静得发闷,有股说不出的压迫感。太后,皇上,郑贵妃都在,还是熟悉的皇家天团配置。 甚至连贵妃旁边的顾妈妈,站得位置都和告御状那日相似。 他们先是齐刷刷地看向太子,然后把目光转向琴心,最后又流回太子身上。 这是怎么了呢? 行过礼,琴心满心困惑地走到高太后身旁站住。她偷眼打量起来,没想到太后也突然转眸看她。目光依旧慈爱,可是眼底藏着些许的深不可测,总之与平时不太一样。 高太后微微一笑:“恒儿觉得,琴心如何?” 被点名的李恒脸上划过一丝惊讶。他抬眼扫了一圈屋子,心中不免一沉。 太后和郑贵妃的表情都很凝重,两个人像是暗中较劲一般。坐在她们中间的皇上垂眸不语,脸上隐隐有种‘不知怎样开口’的忸怩。 没头没脑的,他就想起昨天晚上,曹家老仆说琴心的那句‘是不是要当小妈’的浑话。 他当即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淡淡道:“不好。” 琴心一听,瞬间临近昏厥的边缘。她双腿微微打颤,脸白得就像腊月积雪,整个人如至冰窟,眼睛里再无半点生气。 她知道太子爷讨厌她。这句‘不好’,昨天当着太后已经说过了。可现在这屋里还有皇上和贵妃,他还这么说,那是着实地想要她的小命啊! 高太后开口再道:“何以见得?” 李恒细细思索,挑出两点他父皇最在意的:“性格怯懦,胸无点墨。”说罢,又低声加上一句:“只能在萃芳斋做一辈子的女官。” 话音一落,除了琴心依然白着脸发抖,其他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 郑贵妃朝皇上柔柔浅笑:“看来,太子这是不打算认账了。” 昨天的中秋灯会,宫里去得不光是李恒他们,顾妈妈也去了。她亲眼看见李恒和琴心,从暗巷里拉拉扯扯地走出来。 为着迎儿的死,顾妈妈心里一直记恨李恒和琴心。再加上之前迎儿有惑主的心思,导致郑贵妃与自己多少生出几分隔阂,她也需要尽快表表忠心。 等天一亮,顾妈妈就马上找了个可靠的人打探消息。然后趁着热乎,把这事汇报给了郑贵妃。 郑贵妃本来不以为然。 太子都十八了,别说是和女子拉扯,就是置个临街的别院,养几房侍妾,都不是什么能做文章的大事。 再一看顾妈妈眼神里的深意,细细一品,终于恍然大悟:重点不是‘拉拉扯扯’,而是‘暗巷’。 孤男寡女在无人的暗巷里,谁知道有没有做出什么‘天为衾地作褥’的荒诞艳事。 太子素来身清,是臣子口中的恭敬尊礼之人。若传出这样的事,怕是会引来朝堂一片哗然。 正值议亲的年岁,有了这脏名在身,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傲洁小姐,想来必会三思。 顾妈妈手里还掌握一条信息,指向两人早有暗度陈仓的嫌疑。依着高太后的性子,就算太子能够全身而退,那琴心少说也得剥下层筋骨。 这样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郑贵妃以太子清誉作幌子,装作再三犹豫的模样,遮遮掩掩地把事递给了皇上。见对方神色异然,以为大功告成,不禁暗自窃喜。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皇上听完,心里反倒松下一口气。 李恒多年来总是一副抑郁寡欢的模样,对世间万物都没有任何兴致,大有个不近女色的架势。 皇上这个当爹的,正暗搓搓地怀疑儿子的偏好是否与自己不同时,没想到儿子其实挺上道,一边过着生日,一边就开了窍。 男人嘛,气血方刚的年岁,又赶上月色如许,一时情难自控而已。 可以理解,相当的可以理解。 而且他知道那个叫琴心的宫女,一句当众的夸赞竟让李恒瞬间红了脸。 不错,热情奔放,确实能解开闷葫芦的忧愁。 不过再一琢磨,皇上也觉得这事流传出去确实不太好,有损礼法,有伤风化。可是父子俩这么多年的不甚亲近,有些话不好直接对儿子说。 于是,皇上想当然地去慈宁宫找高太后,希望她老人家能见缝插针地找话茬提醒李恒,在男女之事上注意点分寸。 一个是初尝**,要懂得循序渐进,切莫沉迷。另一个是得挑地方,别在外头冒然行事。 不过,为父的也真诚表态,若是李恒嫌宫里抹不开手脚,他可以私下赐个宅子。至于那小宫女,等回头册了太子妃,封她个良娣也算补偿。 这样两全其美的事,到了高太后耳朵里,却是又一番理解。 她这一刀两断的性子,不似那粘皮带骨的,最听不得含含糊糊的话。 捕风捉影的事,皇上这又是赐宅子,又是封良娣的,分明是在给她大孙子乱扣‘当街宣淫’的大帽子。 高太后一掌劈下去,震得身侧的梨花案直打哆嗦:“把人都给哀家叫过来,今儿慈宁宫要升堂审案!” 第21章 升堂审案 等顾妈妈和郑贵妃在慈宁宫里一唱一和的演完双簧,高太后才意识到,自己‘升堂审案’这个决定是错的。 面对这种毁人清白的无稽之谈,她本意是要狠狠地给作妖的‘郑派’当头一棒,却忽略了最不愿与外人道出的隐秘。 真是人老了,脑子偶尔跟不上脾气。 高太后当然明白,牵袖子这事是有合理原因的。只是这原因,她不能直接说出口。 李恒的眼癔,第一次发作是在十岁。 这病白天或是在亮堂的地方没有半点影响,只有在光线昏暗时,才会让人暂时性的失明。 惊慌失措的小李恒惟一的反应,就是不想让父皇知道。他怕终日吹胡子瞪眼的父皇会责备怪罪,甚至更加疏远自己。 彼时郑氏的儿子李怀册封,皇上脑筋错弦似的赐了个‘宸’字。宸者,位极也,无端引来朝堂一场风波,许多惯会见风使舵的小臣,思量着太子不受宠,竟琢磨起国本的风向。 若是太子患有隐疾之事传了出去,只怕会给一直虎视眈眈的‘郑派’白白送上一枚胜券。 利弊权衡之下,这事便被祖孙俩一直瞒到今日。除了近身伺候的阚德桂外,宫里再无旁人知晓。 现在高太后得想办法,既要守住秘密,也得保下这两个孩子的名声。 尤其得留神琴心。 这孩子是个本分人,太子的事定不会到处乱说。可怕就怕在太过本分,心眼忒实,别人问什么就说什么,一会准要吐露出去。 “听来听去,哀家唯独听出一件事。恒儿与琴心虽是拉着衣袖出来,可隔着布料,必是碰不到什么,反倒让哀家觉得,二人都是重礼之人。何况方才顾婆子也说了,暗巷背阴。想来不过是路不好走,相互作个搀扶罢了。” 高太后说话时微微侧头,向旁边的琴心递眼色。 然而,一脸懵态的琴心注定是接收不到高太后的信号的。她刚才听着顾妈妈与郑贵妃满嘴‘礼法’、‘风化’、‘体统’之类的话,现下正陷在迷惑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她想不通。 是,自己的确是拉了太子的袖子。可那是因为他看不见,走不得路。 就算较真,也应该说她是未经主子同意,主动上前为主子排忧解难,做了萃芳斋女官份外的事。 她可以接受自己为此挨罚,但绝不接受郑贵妃和顾妈妈的说法。 不尊礼法,有伤风化,不成体统......这些话她在宫外听过,那是街边说书的白话纣王和妲己的。 太子爷虽然冷淡,但绝非暴虐昏聩之人。而她这搓衣板一样的小身形,更是化不成狐狸精的模样。 郑贵妃柳眉高挑,冲着顾妈妈佯装嗔怪:“既然太后这么说,那妈妈你就权当自己老眼昏花。想想也是,别说在外头,就是在宫里,也有个‘留不留’的时候。太子若不愿意认,那便不认,随他去吧!” 高太后自是不痛快,正欲发作,一直沉默不语的皇上开了口。 他语气颇为生硬,阴沉着脸问李恒:“你到底有没有......和那小宫女行苟且之事?” 皇上心里也不痛快。 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太子到底有没有‘当街宣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得了,不想这事居然成了两个女人间的一场辩论赛。 一个是亲娘,一个是亲爱,皇上一下就烦闷到了极点。他现在只求赶紧听个准信,速速了解这场争论。 本打算打趣似的,开个玩笑揶揄两句,从而把事搅和圆满。可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要是在人前与太子说话,那皇上的脸就不由自主地拉得老长。 李恒登时怒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父皇打量。他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里满是愤怒与不屑。 他实在想不到父皇会如此轻视自己,竟把他视作可以随意在巷子里与人行那苟且之事的登徒浪子! 本打算别过头去不予理会,却看见琴心眼眸里的惊慌,便冷言道:“父皇就算不顾念儿臣,也不能枉送别人的清白。” 皇上没想到太子敢这么和自己说话,顿时气的恼怒:“朕是在问有没有,你只答‘有’还是‘没有’!” 郑贵妃连忙挡呛劝和:“这种事让太子如何回应,皇上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那旁边不是还有个脸红的,她一准清楚。说不定啊,还巴不得让人赶紧发问,也好讨个侧妃良娣做做!” 她边说,边拿帕子掩嘴,笑得一娘娘的丝端庄也没有,倒像是个什么楼里的老鸨子。 琴心的脸烧得就像一壶刚做开的热水。她虽不谙男女之事,却深知‘苟且’二字的轻重。平白无故地被人泼了这一脑门子的脏水,急得眼泪打转。 人一激动,话就跟甩飞镖一样出去了:“娘娘您可别胡说八道啊!” ‘郑老鸨子’顿时气得花容失色:“大胆,竟敢顶撞主子!”然后她又阴阳怪气的‘哦’了一声:“本宫知道了,这分明是撞破你的心事,心虚了!” 琴心感到无语。堂堂一个贵妃,居然跟个低龄幼儿一样胡搅蛮缠,简直令人发指。 再一想这摊烂事的因由,她又忍不住瞥了一眼李恒:这么大的误会,太子爷怎么也不知道分辨! 皇上不愿意再这么缠在女人堆里,于是一挥袖,朝琴心发问:“你说,到底在暗巷里与太子发生何事?” 还能发生何事,难道您不知道您大儿子晚上看不见路,所以本小宫女才会日行一善吗? 心里赌气归心里赌气,实际可不敢这么跟皇上叫板。琴心刚准备规规矩矩地把事情原委和盘而出,却突然想到了高太后的反应。 太子有眼疾,太后老人家一定知道,不然昨天不会几次三番的强调要多带烛火。那她也一定知道,现在郑贵妃说得都是‘无中生有’。 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点破,反而一个劲儿地说什么‘路不好走’、‘相互搀扶’。 琴心悄悄倒吸了一口冷气。 难道......太子这事,皇上不知道,也不能知道? 她禁不住飞眼扫了一眼李恒。 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那么的超脱、淡漠。琴心忽然很怕,怕一眨眼太子爷的后脑勺就生出一轮佛光,就此羽化登上极乐天。 李恒确实无所谓,琴心只要如实相告,便可证得清白,也算没有被自己拖累至深。 他已做好被当众揭穿秘密的准备。 郑贵妃一瞧,这俩人一个望着一个,还真有几分古怪,猜想是不是自己这回真的押到宝,正好撞破一段风月。 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赚了! 她顾不得压住嘴角的上翘,赶紧一通添柴浇油:“这么半天不回话,想来是女儿家害臊。” 琴心知道,所有人都在等自己开口。她顶住莫大的压力,沉下心开始飞速思考。 她自然是选择站在太子爷与高太后这边。不为别的,只为这祖孙俩与郑贵妃不同,即使有事相瞒,也绝不是害人的心思。 既然高太后说的是‘路不好走’、‘相互搀扶’,那自己可以就此编出个合理的借口。 当然,做戏就要做全套,有理有据才能说得通。 琴心免不得瞥了一眼李恒,神情里隐着几分悲怆。 太子爷,得罪了! 就如同下定什么极为重要的决心一般,琴心先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奴婢是穷命鬼,享不了大福。昨日跟着主子们出宫,换了身新衣服。本来心里美滋滋的,不想新衣服没穿惯,那巷子路又窄,结果脚底下一绊蒜,自己摔扑出去不说,还推着太子爷摔了个狗吃屎。” 李恒倏而眉毛一皱:谁,摔了个什么? “太子爷英明神武,这种事怎么好传出去。可他脚崴的生疼,走路一瘸一拐的。奴婢心里有愧疚,这才赶上去搀扶。太子爷是主子,奴婢哪儿敢冒犯主子的尊体,只得牵着袖子往前走。” “皇上若是不信,可以叫人去萃芳斋取那衣服过来,看看裙摆是不是有奴婢踩得脚印子。” 这话倒不是做戏。吴娘娘做的衣服哪都合身,唯独胸口大了些。 那齐胸的裙子略显艰难地趴在她平坦的胸前,随着步伐一个劲儿的往下掉。这一路上,她可没少偷偷往上提。 慈宁宫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最后是皇上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赶忙把头一撇,摆手道:“罢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朕姑且信了!” 郑贵妃见事态有转,连忙道:“皇上别被这花言巧语糊弄了!臣妾可听闻,太子与这小宫女早有联系。仔细想来,琴心确是太子安排到萃芳斋的。若这两人真是有些什么,那岂不是拿着郡主当幌子,好日日相会?” 高太后抬起把桌上的一杯汝窑茶盏,往地上咣当一砸:“当真是末伏未过,贵妃中了暑气犯了迷也不自知,竟敢在哀家面前说这等邪话!” “皇上,皇上您最是关心郡主......” 郑贵妃充耳不闻,只轻轻柔柔地朝眼前一身团龙青衫的男人央求。 她手里可有顾妈妈说的猛料,不放出来怎么能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升堂审案 第22章 蔫炮 顾妈妈对郑贵妃来说,除了是抚育自己的恩人,更是牵姻赐缘的贵人。 昔年若非乳母不惜余力地巧搭人脉,今日的她说不定只是个殷实人家的娘子而已,又哪里有这登天的荣华富贵。 恩贵并重之下,郑贵妃对其从来都是最信任的。所以当顾妈妈言之凿凿的与她说完‘猛料’,她脑子连一下也不肯转,便把事情原封不动的在慈宁宫抖落出来。 “满宫谁不知道琴心喜欢紫苏焖鸭?她去到浣衣局没几日,东宫就立马赏了这道菜,岂不正是有情?太子素来孤傲,断不会主动如此,必是受了这宫女的勾引!” 娇柔柔的语气笃定,还有种莫名的得意。 高太后当即翻了个白眼,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而一向帮她说话的皇上,也在用略微异样的目光打量爱妃。 这就像小孩点炮竹,紧张兮兮地捂着耳朵等了半天,不想却是个没声的蔫炮。 夏冬俩季,正是宫人劳作最辛苦的日子,各宫都有不少赏菜赏汤的事,主要是表个体恤关爱之意。别说是太子宫里,就是年岁小的宸王都送过。 宫里重视养生,所以夏季多送的是绿豆汤,紫苏鸭肉这类,解表开胃。而冬季则是豆浆,萝卜羊肉等,滋润温补。 拿这事做文章,就像在饭馆里找两个点了一样菜的人,按着他们的脑袋说有奸情一样不靠谱。 琴心不懂这些。她听到郑贵妃一口一个‘勾引’,心里既委屈又恼怒,又无计可施。只得强忍着眼泪,耐住性子认真地解释:“殿下赏菜那回,奴婢受罚没吃上,所以才会一直惦记,并非喜欢......” 正费力说着,却听‘啪’地一声惊堂木似的震响,屋里人心头皆是一颤,不禁齐刷刷抬眼相看。 李恒手边的案上,溢出些许茶水,颗颗水珠倒影出那一张沉得犹如暴雨将至的侧脸。 他站起来,直勾勾地盯向郑贵妃,眼神凌厉得让人胆寒。 横行惯了的郑贵妃从未觉得如此害怕,仿佛此刻的太子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闷葫芦,而是一头陌生的猛兽,屏气凝神地做着捕杀前最后的审视。 她不禁挪了挪腰板,将身体微倾向皇上。 “闹够了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极具震慑,郑贵妃不敢作声,肩膀控制不住地往回缩,垂眸慌乱闪烁。 李恒唇畔浮起一丝轻蔑。他收起那尖刺般的目光,转而朝向琴心,语气不再冷冽:“走,我与你同回萃芳斋,去看看如意。” 她为他说了谎。 琴心的那点出息他还不知道么。胆子小的就像个老鼠,就差把‘怕死’两个字刻到脑门上。 可就是这么一个成天把‘不合规矩’、‘奴婢不敢’挂在嘴边的小宫女,方才却在皇上面前一通扯谎。 看着她编瞎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李恒的心底闪过一丝柔软。就像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叶白羽,轻旋着落到指尖,让人凝神不已。 这柔软让他对眼前的一切更是愤然。郑贵妃那一副张牙舞爪的得意神情,让琴心卖力的辩白显得那样卑微。 作恶的动动嘴皮,无辜的苦费心力。 他熟知这宫墙里的不公,即使身为太子,也不免有个不得不忍,不得不让的时候。 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她不知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会决定顶着欺君的风险为自己保守秘密。这样的挺身而出,他李恒又怎么能辜负? 他要带她走,不让她继续受这无端的诬陷。 琴心听了李恒的话不免一怔,淡唇微启,没有出声也没有动身。 她当然想回萃芳斋。受了这一下午的委屈,她想如意,想李嬷嬷,甚至想那只叫‘糕糕’的小白兔。 然而,在座的都是宫里头最重量级的大人物,又是皇上,又是太后的,她身上那点品阶连半点渣子都不算,哪敢随便动弹? 何况从进门开始,泼到她身上的脏水不是‘苟且’就是‘勾引’,仿佛她琴心是个该千刀万剐的妖女,让她头皮发麻,眼前发懵。 若不是吊着口气强撑,她一早就要掉下两行清泪。 她暗自悔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搀这一口紫苏焖鸭,招来这档无妄之灾。也不知道刚才自己的解释,到底把事说清楚没有。 她实在害怕,要是就这么随太子爷走了,郑贵妃和皇上可能会扣她一顶‘戴罪潜逃’的大帽子。 李恒见她神色犹豫,便知她不敢。于是几步走过去,一把薅起袖子,把她从高太后身后提溜出来。 他拉着她的袖子,虎步龙行一般来到皇上与郑贵妃的面前。午后日辉透过纱窗西斜打进来,落到李恒清冷俊逸的脸庞上,有一种不可小觑的轩昂气度。 他的话音坚定,字腔端正,隐隐还有几分挑衅:“正因我二人清白磊落,遇事才会隔袖相助。唯心思不净的龌龊小人,入眼皆是腌臜!” 说罢,他拉着琴心径直离去。 *** 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映在青砖上, 李恒带着琴心,正快步朝萃芳斋奔去。 他个子高,腿也修长,一步快赶上琴心的三步。好在他仍攥着她的袖角,倒是不用担心她会因跟不上而消失在哪个拐角。 琴心今天穿的是那身咸菜绿的宫服,衣料比灯会穿的要粗糙许多,握在手里的质感更为强烈。 他想起在暗巷时,对方牵自己时的稳稳力度,手上便不自觉地又握紧一些。 轻柔如飞花点水,踏实如古木盘根。李恒忽然产生一种古怪的想法,他觉得手里攥的仿佛不是一角衣袂,而是一段丝线,缠系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隐隐牵动着心跳。 他忍不住侧过脸,用余光偷偷打量她。 此时的琴心,一路疾行已是微喘连连。 方才在慈宁宫,她见太子爷神色语气俱是凛然,于是脑子一白,懵懵懂懂地由着他把自己拽了出去。 现在迎面的小风一吹,她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殿.....殿下......” 前面那个埋头苦走的高大身躯没有任何反应。 她略稳了稳呼吸,添上几许气力叫道:“殿下......” 还是没有反应。 “殿下,殿下!” 琴心急了,想出提个赖招。她双腿一屈,原地蹲下,再把重心后移,发力把自己往地上坠。 太子爷这才反应过来,当即驻足回望。可他收脚还是晚了,只听一声细微的异响,像是琴心肩袖的缝合处崩了线。 两个人尴尬相视。 李恒怕瞥见什么不该见的,猛地把头侧到一边。好在宫服质量上乘,琴心略一翻看,确认只是虚脱了几根线,并没有裂开。 趁这机会,她鼓起勇气道:“请殿下先去萃芳斋看郡主吧。奴婢......奴婢要回慈宁宫请罪。” 他俩就这么撂下一屋子人跑了。无礼、冲撞、不合规矩、胆大妄为......这些词现在一个个在心间冒出来,让琴心一阵阵发慌。她觉得自己得回去,至少挣个态度端正。 不知怎的,李恒就见不得她怯懦的样子。他暗自压下恼火,淡漠道:“我是太子。” 琴心咬紧口槽牙:“是,殿下是太子,可奴婢不是。太子可以一走了之,奴婢不行......” 听着她蚊鸣一般的回话,李恒突然觉得有些受伤。 难道在她眼里,自己竟是一个没有担当的肖小之辈? 琴心又好言相劝:“等殿下气消了,还是和皇上与贵妃和解吧......哪怕是假装的也行。今天这事贵妃是不对,可谁让她现在管家呢。俗话说君子报仇......” 李恒一愣:怎么你还反倒劝解起我来? 她绒眉浅蹙,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真诚地在传授太子爷‘扮猪吃老虎’的道理。那娇憨的模样映在李恒的眼里,让他禁不住心头一动。 他略微俯身向前一倾,让自己更靠近她,然后一字一顿道:“我,是,太,子。” 不知道是对方扑到脸上的温煦气息,还是他柔若秋水的深眸。琴心瞬间觉得脸上发烫,忍不住一躲,向后撤出半步。 她大脑停转一般,根本顾不上思量,只能胡乱点头道:“是....您是太子......” “所以......你还怕我护不得你?” 太子爷喉咙微动,那低沉的声音传到琴心耳畔,让她感到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蔫炮 第23章 回礼 入夜,皇上仍独自坐在御书房里看书。他手里拿的是一卷略有残破的古籍,朝臣有投其所好者,特地从民间搜罗而来。 从慈宁宫走出来,进到御书房坐下,皇上随手打开的是第一十六页。等到宫人进来掌完烛火,手上的书仍停在一十六页。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责罚贵妃:两个月的禁足,暂收执掌后宫之权。 皇上的内心像坠了块玄铁似的发沉。心头还盘绕一丝愤怒,不禁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陪伴自己十几载的女人。 宸王过生辰那次,郑贵妃恨不得让皇上把所有年龄相近的重臣之女都请到宫里。嘴上说是为了热闹,实则是瞒着自己要给儿子物色王妃。 凡是她有意结亲的武将权贵,皆在回礼中塞入一朵宫花。高太后虽然不喜欢郑贵妃,却从不捏造事实。几家老臣退回的礼盒摆到桌面上,万般抵赖不得。 怀儿才九岁,她就开始千挑万选地给自己挑起儿媳妇。恒儿十八了,正是议亲的年级,她却拿着捕风捉影的事,执意诋毁太子清誉...... 这样的联想让皇上心里一紧,免不得摇首叹气,余光里瞥见手边的点心匣子。这是高太后在他临走时给的,稻和庄的八宝蜂蜜糖糕。 李恒小时候和陆皇后一起吃糖糕的模样骤然浮现在眼前。 他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亏欠了太子什么一样,心里没的发虚。若是陆皇后尚在,也许这会帝后二人正与太子打趣,笑问他要讨个什么样的太子妃。 月明星稀,初秋微凉。御书房的门轻轻溜开个缝,总管太监从里面悄然走出来。一路朝宫门行去,却在浣衣局的那条岔路口碰到了阚德桂。 德桂赶紧弯腰行个礼,笑得眼角连成一条线:“爷爷,这么晚了还有差事?” 总管太监回道:“皇上刚下的口谕,不得不亲自跑一趟礼部。你小子不伺候太子,跑这干什么来了?” “刚办完事,这会正要回去。” “......” 简单聊过几句,二人才各自分开。德桂琢磨起总管太监的话,内心激动不已,不觉走出几分虎虎生威的姿态。 这么多年,皇上终于知道惦记我们太子殿下了! 回到东宫,赶上宫人端着杯枣茶路过庭下。德桂问过太子仍在看书,便接过宫人手上的茶,自己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点下,喝口茶歇一歇。” 突然冒出的声音让李恒一慌,他触电般合上书,将其胡乱塞进旁边的书摞。德桂眯起小眼睛一扫,发现好像是本异形订装的书,比别的书都短一大截。 他觉得眼熟,可又想不起来,正凝神回忆时,李恒淡然道:“办妥了?” 德桂说是:“明儿一早已经安排好了。还有......” 他顿了顿,原本想把刚才从总管太监那听来的消息告诉李恒。可‘八’字刚一撇,怕再有什么变动,犹豫间最后只得改了口:“陆老将军和小将军快回来了。” 李恒颔首问道:“何时抵达?” “小将军跟着陆老将军,不敢瞎折腾。要是不出旁的幺蛾子,算来也就一两个月。” 见天色沉了,德桂忙张罗宫人进来伺候梳洗。李恒又道:“抽空派人出趟宫,替我寻样东西。” 等德桂出来,站在廊下挠了半天头:这东西不是殿下平时留意的,今儿也不知怎的了。他把后牙根咂摸得直响,可就是猜不透个所以然。 ** 初秋夜里凉爽,微柔倦风阵阵袭来,让人极易入眠。如意睡得好起床也早,连着好几天没赖床,精力十足地追着琴心在屋里玩。 两个人正玩在兴头上,宫人进来传话:“琴心姐姐,外头有个小太监,说是奉命从东宫送东西。” 此时正是各宫传早膳的时候。琴心以为是太子送了吃食给如意,连忙让人把他请进来。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捧着个四方的锦盒出现了。琴心见那锦盒严丝合缝地盖着,封口还是一枚犀角别扣,不像是盛食物的食盒,不免好奇起来:“殿下送的这是什么?” 小太监怯生生地摇了摇头:“回姐姐的话,奴才不知。” 琴心不免纳闷,伸手接过盒子。不想此物却比自己以为的要沉许多,两只手原是没用力,所以盒子摇摇晃晃的,差点没托稳摔到地上。 她赶紧将其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轻轻推开那枚犀角别扣,掀开封盖,发现里面装满了一扎长的小薄册子。拿出一本翻了翻,是木版印的连环画。 李嬷嬷看见那满盒子的连环画,不免有些遗憾:“这是给郡主的?殿下有心了。只是郡主那小脾气,哪儿肯坐得住看这些!” 小太监不知如何回话,低下头像是喃喃自语:“殿下只说是送到萃芳斋,别的也没说......” 他顿了顿,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忙抬头道:“倒是......倒是奴才的师傅,有话要奴才转达。” 他不好意思地瞥了琴心一眼,揪着衣服角不敢往下说。 琴心看出来是跟自己有关系,不觉睁大双眼诧异道:“阚公公说什么?” “嗯......”小太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抿着嘴把他师傅的话递到。 “原话说的是,‘你去告诉琴心那死丫头,太子点下送这个,是让她能哄郡主开心。可不是为了别的,也没有半点其他意思,教她别自作多情,千万不准会错意’。” 话毕,小太监逃命似的一溜烟从萃芳斋跑了出去。 这么一说,那连环画肯定是送给琴心的,让她给如意讲故事用。只是这话里好像还套着话,让她眉头不自觉地一皱:“会错意,会错什么意?” 灯会那天李恒的模样在李嬷嬷心头冒出来,让她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李嬷嬷,您笑什么?” 望着对方眼里的疑惑,她打趣道:“你既收了人家的礼,是不是也得给人家回点什么?” 琴心咋舌:“主子赏的东西,做奴才的还要回礼,宫里有这样的规矩吗?” 李嬷嬷佯装怪罪,伸出手指头点了一下琴心的脑门:“若是寻常奴才,受赏谢个恩也就罢了,你可是萃芳斋的女官,怎么也得给咱们长长脸,拿出个礼尚往来的样儿!” 琴心恍然大悟:“那......那是不是霞映宫那边也得回?吴娘娘给我做了那么好看的衣服。” 李嬷嬷摇头,话却不出口。若不是琴心学衣服这份缘宗,吴娘娘八百年也见不着皇上。她又借这身衣服在慈宁宫里露了脸,如今才有机会能跟高太后学着协理后宫。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宫里的事,虽说人人都可以算计,但有时就是算不到那最妙的‘机缘巧合’。 琴心发了愁。她是女官不假,俸禄比从前也确实高出一些。然而,回礼的对象可是太子殿下,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送奇珍异宝怕是自己囊中羞涩,负担不起。可寻常之物又怕不符身份,反倒成了冒犯主子。 她想的一个头两个大,思索半天也拿捏不准,最后还是向人情世故的老前辈请教。 李嬷嬷沉吟片刻,轻笑着回道:“回礼最主要的还是那一份心意。依我看,你就跟着小厨娘学一道点心送过去得了。” 琴心深以为然,忙不迭点头称赞。她决定一会伺候完早膳,就去小厨房拜师学艺。 第24章 命格 火烧厨房这件事,琴心这辈子总共干过两回。 第一回是在劳役所。 有一年管教嬷嬷病了,年纪尚小的她想熬碗白米粥端过去。谁知火苗太旺,直接把锅盖铺的干手巾燎着了。 惊慌失措下她抄起手巾抖落,越抖落火烧得越大,掉下来的火星又燎起灶边的干草垛,烧得一面墙都发了黑。 第二回就是在萃芳斋。 昨天她跟在厨娘身边,整整学了一天,大眼睛忽闪闪一眨巴,觉得自己好像都会了。结果今天早上溜进小厨房里一试身手,差点把灶台折腾个底儿掉。 闻讯赶来的厨娘一看见那口糊得认不出的老锅,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客客气气地冲琴心行了个礼,含泪道:“姐姐,下回您再敢伸手碰灶台,奴婢就收拾包袱回老家。” 一抹羞红悄然从琴心覆着锅灰的脸上出现。她咧开嘴轻哼了句‘对不住’,满心愧疚地拖着步子回了房。 胡乱洗过脸,拿架子上的白巾沾干后,琴心猫腰从衣柜的小角落里,掏出一枚草青色的钱袋。 沉甸甸,鼓囊囊,一看便是积攒不少。 她不知道那口玄铁老锅价值几钱,只能先把自己存的这二十两赔出去。若是不够,她打算和厨娘商量一下,能否等以后领了例钱慢慢补。 刚把钱袋揣好,房门被扣响了,是崔掌事领着新来的浣衣婢女过来拜会。琴心这才反应过来,萃芳斋差不多有两天没见着宫人送洗衣物。 崔掌事和气地介绍一番,赶忙让新来的婢女行礼问安。琴心见这小丫头年岁不大,拘谨得连话都说不顺溜。于是友善的笑笑:“别怕,萃芳斋的人都很好相与。” 小丫头点点头,勉强报以微笑。崔掌事怕冷了场,闲聊似的又道:“姑娘放心,这回是管教嬷嬷挑出来的,人肯定错不了。” 琴心听了这话,心下不解。她回忆起有关彩莲的传闻,说是被宫里派去专守皇陵,所以才离了浣衣局。 “您的意思是......?” 她这么一问,反倒给崔掌事问懵了。 浣衣局的宫人都在底下偷偷议论,先帝爷给太子托了梦,说皇陵凄凉,必要选个娇丽的宫女过去暖暖。彩莲模样好,一下就被挑了去,此生都要长伴枯骨,荒度青春。 崔掌事在宫里多年,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东宫的阚公公头天晚上刚来打听,最近哪一个与琼华宫有所往来。第二天天不亮,彩莲就被几个侍卫直接绑走了。 扬鞭一响,马车匆匆北去,就此断送韶华。 她彩莲不过是个浣洗的女婢,按理说过着浣衣局与萃芳斋两点一线的日子,怎么就和琼华宫搭上关系,还得罪了太子? 想来想去,缘由肯定少不了萃芳斋。这宫里卖主求荣的奴才不少,指不定是彩莲在哪里嘴欠,挑拨了些什么,闹到主子跟前,不料把自己赔进去了。 崔掌事原以为,琴心作为女官,应该知道的比自己多。哪知对方茫然的很真诚,倒不像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赶紧‘嗨’了一声,打起圆场:“都说彩莲是有‘阴福’的,这‘阴’和‘阳’定是相克。我眼拙,挑了这么个人去萃芳斋当差,怕是克了郡主。” 琴心见崔掌事面有愧色,于是安慰道:“您不必往心里去,郡主的精神头可好了,没受得半点影响。若真是有什么‘克不克’的也不怕,听别人说我是个旺命,能镇一切邪气。” 琴心曾在京郊的破庙里照顾过一个老瞎子。老瞎子是个行走江湖的大神棍,掐指一算便说她是‘魂借气’的命格。 这种命格本来是大不吉,在世上注定有场死劫等着。躲不过去也就罢了,可要是躲过去,不吉的死格就能马上转成大吉的旺格,以后的福气能大得震天。 其实琴心不信这些鬼神命理。不过现在一看,她倒是很赞成老瞎子的话:自己确实是有福气。刚入宫时,她不过是个劳役所刷马桶的宫婢。而今摇身一变,竟成了照顾如意的女官。 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美好。 送走崔掌事二人,琴心在房里又琢磨起给太子的回礼。指望她做盘点心,就像指望熊瞎子靠在窗边引线穿针一样艰难。 李嬷嬷带如意去了慈宁宫,身边也没有个能商量的人。琴心唉声叹气苦思良久,最终想明白一件事:既然横竖都是份心意,何必难为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 她琢磨起自己在吴娘娘那学做的贴身小衣。虽说那会手指头被自己扎成了筛子,可最后的成品还是能拿得出手。 就在琴心刚觉得这主意不错时,脑海里马上出现另一个声音,直接把自己给否定了。 男女有别! 姑娘家家的,送男子亲手缝制的贴身之物,这里面的含义太大了。若是传了出去,怕是又会有人跳出来,唱一场‘无中生有’的热闹。 她的小命可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不过反过来再想,如果并非贴身之物,随便缝制个什么东西,用作回礼好像也并无不妥。比如扇套、箸袋一类的寻常之物,小小一件不起眼,却也能显出心意。 打定主意,她决定再去霞映宫拜师学艺。 ** 霞映宫的宫人一见琴心来了,都笑嘻嘻地涌过去请安问好。寒暄一两句,才知道吴娘娘刚刚带着合过的账册去了慈宁宫,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 琴心见来的不巧,正准备回去。谁知一个嘴快脚快的宫人已经报了通传,回话说玉瑶公主请她进去。 玉瑶公主性格沉闷,同为李家的小孩,她和太子爷一样是个不爱说话的。琴心和她素日又没有什么往来,等会进去怕是要大眼瞪小眼,于是没由来的一阵发憷。 不过,她想到自己手上端了一盘桃酿酥皮糕,心里便踏实许多。她记得头一回见公主,对方进屋拿走两块点心,想来是喜欢吃甜的。 再者说喜不喜欢的,嘴里嚼点东西,总不至于太尴尬。 不想公主见了琴心,虽然嘴上硬生生地蹦着单字,不过又是斟茶又是递果,出乎意料的很是热情。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坐到一起,慢慢地也就聊开了。 公主鼓起两个圆圆的腮帮子,指着面前的桃酿酥皮糕,含糊不清地问道:“琴心,这是你做的吗?” 琴心咽下嘴里的酥皮渣子,摇了摇头:“是萃芳斋的厨娘做的。公主若是喜欢,我回去再请她做一份送来。” 临出门时,琴心把怀里的钱袋拿出来,要给厨娘赔礼道歉。结果厨娘不要,反而转身把这盘糕塞到她手上。 自己来霞映宫学艺,空着手不合适。本打算拿这点心借花献佛,没想到吴娘娘不在,歪打正着成了她与公主共建友谊的桥梁。 公主一听,禁不住连连点头:“萃芳斋的厨娘可真厉害,能做这么地道的江南点心,想来母妃也会爱吃。” 这话说完,公主却突然发了蔫。她把手里的点心轻轻放下,然后犹犹豫豫地又开口道:“琴心,送点心时不要提我,只说......只说是你想让我母妃尝尝。” 琴心想起上次这对母女间的别扭劲儿,心下很是不解。不过再一想,皇上和太子爷也是对别扭父子,没准这就是皇家的传统。 两个人吃完喝完,开始闲聊,琴心便把自己来拜师学艺的事说了出来。 公主灿然一笑:“我母妃的手艺自是了得,可本公主的也不差。既吃了你的点心,便教你两样又有何妨!” 宫人把桌上的盘子茶杯尽数撤去,再捧来针线布料摆上去。公主转睛想了一会,心里便有了主意。 “听闻皇兄喜欢看书,你不如就做个织锦的书皮送他?” 琴心禁不住连连点头,不想一个猛子,差点咬到舌头尖。 没办法,因为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妙了! 她想起来太子爷喜欢看爱情故事,送个书皮刚好能把书名挡住。这样就不会被人轻易发现,他孤傲的背后冒着粉红泡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命格 第25章 水牛角的头梳 下过几场雨,京城的秋意愈见浓郁。宫里的秋菊开始羞露点点嫩绿花蕊。待重阳一过,团团金英随风摆动,道不尽的灿烂美景。 正是庭院草色深绿的时节,微凉小风相伴,令人顿觉精神倍爽。琴心在玉瑶公主的耐心指导下,发奋努力,凭借百折不挠的毅力,终于成功掌握了织锦书皮的缝制技术。 不仅如此,她还额外学会了另一项手艺——制做袜子。 袜子这东西,按照琴心本人的理解,其实就是装脚用的布袋。因为有抽带来收口,所以大小尺寸无须一丝不苟,差不离就行。 基本来说,只要五指俱全,稍微一学都能做出来。 这种成就感来的特别快,不似之前做贴身里衣那般耗费心力。于是在仔细完成太子殿下的那枚沉竹青色的织锦书皮后,她就醉心于做袜子的纯享时光中不可自拔。 有空就裁布,得闲便穿针。做完如意的,又做李嬷嬷的,然后是管教嬷嬷......直到最后,萃芳斋的全体宫人都有了好几新袜子,她才恋恋不舍地收针隐退。 这日一早,琴心去给管教嬷嬷送袜子。到了劳役所,院子里干活的宫人比平日多了些,不过仍是静默无声。 琴心来到管教嬷嬷的房前,伸出手刚轻扣了一下木门,不想门却借着力滑动开来。 “嬷嬷?” 屋里空无一人。榆木桌上的一盏清茶还冒着热气,看来是临时有了事刚出去。琴心随手拿过一块抹布擦了擦桌子,再把袜子轻轻摆在上面。 转身刚要走,却见另一边的桌沿上躺着把梳子。黄玉似的润透,掺杂几块柔亮的墨黑斑,这特有的颜色让人一眼就分辨出来是水牛角的。 虽然没装在盒子里,但梳子尾端的流苏穗用细线绑着没解,应该是把全新的。 管教嬷嬷从前用的是一把旧木梳子,梳叉掉的厉害却不肯换。那哪是梳子,分明是一排参差不齐的狗牙。每当她坐在院子里拿那把‘狗牙’拢头,琴心就觉得别扭,总想找机会买把好的给她。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人家已经有了新梳子,按理琴心就不用再惦记什么。可她偏偏生出几分狐疑,总觉得‘水牛角的头梳’这东西,自己不久前曾听什么人提起过。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暗自琢磨。不觉两手一背头一低,慢吞吞地像个小乌龟,惹来不少往来的宫人侧目。 等琴心迈进萃芳斋的大门,如意已经起了床,正在庭下和李嬷嬷玩‘你追我跑’她一边脑袋绾好发髻,另一边却还是散的。 如意咧开嘴,大喊了一声‘琴姐姐’,就朝琴心扑跑过去,手里还抓着个东西在半空一通乱挥。 追在后面的李嬷嬷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小祖宗,快把梳子拿回来,别再扎着喽!” 琴心听了赶紧握住如意瞎甩的手腕,把梳子接到自己手上一看,还是那把梨花香木的双端头梳,密密细齿,中间满缠红尼丝线。 她忽然想起来,‘水牛角的头梳’这五个字,自己应该是听李嬷嬷提过。 午膳时小厨房做了道开胃的山楂羹,一下挑起了如意的食欲。 她呼噜呼噜的连吃了两小碗金银饭,一碟红枣味炜牛肉和半盘素炒青菜。撑得小肚子鼓鼓的,午睡也不踏实,勉强躺了半个时辰,就开始闹腾要出去玩。 秋日的午后阳光和煦,倒是适合漫步。琴心领上如意,慢慢悠悠地去了翠荷园溜达。 清风摇曳,徐徐吹拂水面。前些天还亭亭玉立的荷花,此时已见凋零。枯萎的莲蓬就像文弱书生手里的一把绿扇,极无力的垂着。一片片尚未褪色的花瓣轻覆,铺得池塘满是粉红。 这样略显凄清的景色,正适合文采斐然的才子负手作诗,悯秋念夏。 然而,琴心和如意是宫里最正统的文盲,根本不懂什么‘四时伤怀’、‘借景寄情’。 见两岸的柳树翠绿,水边飘着不少完整的花瓣,琴心一高兴,先跳脚薅下几根柳枝,再提起裙角弯腰捞起一把花瓣。 片刻功夫,一大一小两个歪七扭八的丑花冠就被做成了。‘大文盲’和‘小文盲’的脑袋上各顶一个,手拉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在园子里欢天喜地的乱晃。 等逛完一圈,如意停下不走了。她指指脑袋,眼睛一眨:“恒哥哥!” 琴心没有立即悟出小郡主的要求,蹲下来歪脑袋问了两句,才明白如意是想给她恒哥哥也编一个戴上。 这怕是......不妥吧? 一向素净的太子殿下脑袋上,要是顶着这么个粉嘟嘟绿油油的玩意,那成什么了? 琴心不知道。 但大概会很好看吧,毕竟殿下本来就容貌俊逸。脸颊玉一样无暇,眼睛像清潭那般沉静,头发有淡淡的墨光,十足一个矜贵清冷的仙家公子。 她真的很想看一看。 反正......是如意郡主要求的。 这是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胆大,竟敢利用如意‘郡主’的身份,暗搓搓地满足私欲。 ** 太子的寝宫位于皇宫东侧,距离偏西的翠荷园尚有一段路程。 琴心和如意两个人欢欢笑笑地走在路上,正美着呢。突然,如意不自觉地向后一仰,紧接着头上的花冠就不见了。 琴心记得这无聊透顶的招式。她转身蹲下,把受惊的如意拉到自己身后,不悦地双眉紧蹙。刚想开口维护,却见眼前之人的衣着打扮,不免一时咋舌无言。 这小孩,怎么平时也穿成这样? 满身金绣的宸王叉腰直立,神情十分的得意。他用舌头把上牙膛弹得‘嘣嘣’作响,把手上抢到的‘战利品’摇成了风火轮。 “大傻带小傻!” 洪亮的一嗓子划破天际,直奔九霄,冲得人耳膜胀痛。琴心都不太敢相信,这动静出自一个九岁孩童之口。 这是九岁? 正迷惑不已,宸王又扯开脖子朝如意嚎了一句:“臭傻子!” 琴心气不打一处来,懒得同他废话,拔刀似的一抽手,就将花冠夺了回来。 宸王本还笑得猖狂,一眨眼却发现‘战利品’没了,恼得跺脚:“你不要命了!” 气急败坏的他朝琴心抓过去,势要抢夺花冠。怎料她侧身一躲,宸王来不及调转方向,愣生生扑了个狗吃屎。 琴心心下一凉。 这小霸王可是郑贵妃的宝贝儿子,自己无意间让他吃了亏,他们母子俩还不得把她挫骨扬灰! 慌乱之际,如意快步跑了过去。琴心原以为她是要去扶人,也赶紧过去帮忙。哪成想,如意小郡主没有一丝犹豫地迈开腿,直接骑到了对方背上。 “臭弟弟!” 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一拳落下来,那浑厚的‘咚’声就像在锤一面牛皮大鼓。 不知是否因为觉得太过耻辱,宸王竟毫无抵抗之意,整个人颓然平铺在地,咬牙默哭起来。那眼泪和鼻涕混到一起,任凭他如何吸溜鼻子,都无法阻挡其流下的速度。 “臭弟弟!”如意又骂了一句。 琴心见如意没有收手的意思,连忙拉她下来。又把宸王扶起,将手上的花冠轻轻往他头上一戴,半哄半劝道:“宸王殿下,今日这事确是您欺负郡主在先......” 怎知话未说完,宸王就伸手把琴心的嘴堵住。他满脸泪痕的厉声命令道:“今日这事,本王不许你跟任何人提起。你没在此地见过本王,本王也没见过你们,知道了吗!” 如此强烈的反差,让琴心感到甚是吃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个身份尊贵的九岁小孩。 “求、求求你了......” 那话里的哭腔满溢。 东宫庭院的一角被堆积成山的箱、盒、匣、奁占满,德桂捧着本册录站在阴凉处,奉命清点库房。前几日闻得某处闹灾,太子便打算捐些财物,资助朝廷赈灾。 “哟,郡主怎么来了?”阚德桂抬眼撇见琴心带着如意走进来,忙把手上的册录合上,哈腰迎了过去。 如意没有答话,她好奇地盯着不远处的盒子堆看得出神。德桂把身子挺直,收起笑容,仰脸又问琴心:“你带郡主干什么来了?” 等她规规矩矩的回完话,对方又冷哼一声:“怎么不是李嬷嬷来?” 琴心一愣:“郡主让奴婢跟着的。” 不知为何,德桂好像颇为不满。他翻个白眼,语气很是严厉:“你去,换李嬷嬷过来。” 这下她彻底懵了:听那意思,自己不能来东宫? 正欲开口问其究竟何意时,对面的房门却倏地一下大敞开来。 “哪来那么多废话?”太子殿下一身苍青常服走出来,瞥了眼德桂,冷言冷语道:“以后琴心和如意来找我,任何人不得过问。若再有为难者,便不必留在东宫了。” “殿下,奴才错了.....”老太监耸肩打个激灵,想辩解又不敢说,只好抬手轻拂自己一个嘴巴子,连连点头说‘是’。 他背过脸不再理会,只向琴心略一点头:“进来吧。” 第26章 变脸 刚入正堂,先映入琴心眼帘的是一扇山水画屏。临江两岸,翠峰挺拔延绵,一叶轻舟缓行于水上,恬淡自在。 室内陈设皆用黑漆木料,油光沉亮,自带一种润泽。靠窗的长塌散放着几本黄页的古书,一侧四沿垂莲的高脚香几上,托着一个盘香炉,袅袅升烟。 琴心不懂香道,分辨不出所以然,只觉得清香淡雅,韵味悠长,闻了很是喜欢。再一打量那香炉,造型特殊不似寻常样式,便多瞟了几眼。 纯色的铜环青瓷炉盖,覆在满铺花样的掐丝银炉身上,一简一繁已是别扭。那通体蔓藤缠宝铃的刻纹,乃小国耶婆提独有,绝非本朝风格。 而且这炉身......怎么越看越像吃饭的饭碗? 皇家品味果然非凡,琴心在心里连连赞叹。 李恒看她又是皱眉又是眯眼的,终于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没、没怎么。”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回得有点生硬,赶紧添上一句:“长成这样的香炉,想来世间少有,殿下的眼光真......特别?” 李恒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那是陆佩送的。初收到时,李恒原以为是个盛饭的银碗,一直丢在库房没作理会。今早被阚德桂翻出来摆弄了半天,才发现居然是个香炉。 其实李恒很嫌弃,他看不惯那别扭的纹样,本打算一会就叫人再扔回库房。但现下听见琴心夸这炉子,他又觉得可以继续用一用了。 一个温润的小手拽住了李恒。弯腰附身间,一阵花香袭来,然后就像扣碗一样,他脑袋上‘啪’地被扣上个什么。 这个柳枝花冠本就是给李恒编的。如意自己的那个被宸王抹着眼泪戴走了,琴心就把这个大号的给了她。 屋子里顶着花冠的两个人,从一大一小,变成了一男一女。 李恒伸手要摘,却见小郡主派头十足地双手叉腰,两眼精光地瞪着自己,只得摇首妥协。 如意使出吃奶的气力,一只手拉李恒,一只手拉琴心,引二人来到立身铜镜的面前,笑得眉眼弯弯:“一样!” 琴心的头低得就快埋进自己的怀里,又忍不住瞥了一眼铜镜,不想却和镜子里的李恒四目相对。 清俊的男子头戴花冠,深眸熠熠,像是九霄外的谪仙,一身天成贵气。那柳枝仿佛不是柳枝,是翡翠金丝,荷花瓣也不是荷花瓣,是粉白晶玉。 她暗自赞许着自己的手艺,一时忘记把视线收回。李恒见她突然盯着自己,落荒而逃一般,立刻转首垂目。 仙君凝霜冷面,悄染一抹薄红。 如意侧脸一看,眼神里尽是迷惑,嘟起嘴巴胡言乱语:“恒哥哥......又熟了?” “殿下。”阚德桂手持册录,推门而入。他本来满脸堆笑,可一瞧见李恒和琴心脑袋上的花冠,顿时怒不可遏:“大胆,竟敢与太子同冠!” 一模一样也就算了,还丑蔫丑蔫的,实在辱没太子殿下的风姿! 琴心吓得脸一白,抬手就要把花冠扯下来。那柳枝缠上几根青丝再用力一薅,疼得她直嘶冷气。如意赶紧围上去,垫起脚要给她琴姐姐‘吹吹’。 “阚德桂。”李恒眉头一皱,也把花冠取下,语气颇有不爽:“你进来干什么?” 阚德桂的眼睛往香案上看:“奴才想起殿下方才有令,要把那丑香炉端出......” “慢着。”李恒挑眉,轻哼着蔑了阚德桂一眼,“谁说那香炉丑了?如此造型,世间少有,很特别。” 不儿,太子殿下玩啥呢,变脸啊? “库房清点已毕,请殿下过目。”阚德桂正了正脸色,奉上新录的册子,“外头历年敬献的贺礼都记下了,除了金银玉器外,另有几副名家古画。” “画留着。”李恒看了旁边人一眼,傻乎乎的小姑娘不识字,平时喜欢给如意看图讲故事,“其余尽数送去户部,供赈灾取用。” 能拿来献给太子的东西,必然是价值连城。为了苍生,殿下毫不犹豫地把这一册子宝贝全捐了出去。 眼睛都不眨,太豪横了! 琴心暗自咂舌,不免想到自己准备的那份回礼:一枚手工缝制的织锦书皮,面料普通,针脚粗糙,分文不值...... 拿不出手,绝对的拿不出手。 “太子这里好热闹。”高太后笑着走进来,拉如意到自己身边坐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和你恒哥哥玩了些什么,笑得如此开怀?” “花。”如意指指桌上的花冠,又指指琴心:“琴姐姐。” “琴丫头编的?哀家看看。”还没来得及细看,如意就趴到高太后耳边嘀嘀咕咕。老人家越听越笑,白鬓上的凤簪流苏微颤:“如意说她恒哥哥和琴姐姐戴着好看,要叫哀家瞧瞧呢。” 这事琴心熟,刚从阚德桂口中学的,叫作‘与太子同冠’,是一件相当大胆的行为。她不敢轻举妄动,低着头小声说:“禀太后,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迅速给自己戴完,李恒捧着另一个花冠,轻轻压在了琴心的头上:“方才也一起戴过。” “老太监也来瞧一瞧。”高太后笑眯眯地朝阚德桂招手:“太子和琴心两个人戴起来,好看不好看?” “回太后,这可真是.....”旧景重现,阚德桂看着老太后脸上难掩的欢喜,立刻改了态度。他大拇指一竖,笑得狗腿兮兮:“好看极啦。” 宫里混嘛,讲究审时度势,不寒碜! 用过午膳,如意不愿回宫,赖到李恒的穿衣镜后面要和琴心捉迷藏。高太后和李恒自然应允,祖孙俩喝茶闲聊,不时望向屋中玩闹的女孩子,脸上笑意连连。 “太子大了,有些事也该开始筹划。”高太后拿起果盘上的一枚桂圆,剥开了递给李恒:“听说礼部已经初选了几个世家女子。” 李恒徒然呼吸一紧。 “择妻当贤,也要两情相悦。”高太后笑了笑,假装没看见宝贝孙子的红耳尖:“哀家想先问问你的意思。” 太子成年之后,自然要册立太子妃。生辰过后,李恒从旁人的目光中隐约已有预料。那种莫名的喜气洋洋到了明示的程度,他没办法全然无视。 然而,当皇祖母如此直言相问,李恒还是忍不住怔愣。余光中漾进一抹不起眼的绿,飘然如浮萍,轻旋水上。 是琴心的裙边。如意要喝桌上的甜浆,她走到案边斟了一杯。 “恒儿。”高太后将一切尽收眼中,轻轻笑问:“可是已有中意之人?” 中意之人四个字像是长了爪子,悄悄在李恒的心尖一阵撩拨,惹得他烦躁地端起杯,猛灌了一口热茶。 嘶—— 好烫。 “皇祖母。”李恒强忍舌尖痛楚,面无表情地开口:“下月初,孙儿就要到吏部进学。学业为重,其他的.....都可以延后再议。” 上午玩得太尽兴,天刚黑如意就开始哈欠连天,早早上床睡去。过两天是重阳,宫里有去妙峰山登高的传统。琴心惯于提前准备,便与李嬷嬷一同收拾行李。 妙峰山离皇宫不远,一日内即可往返。随行要带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打点齐全。天色尚早,两个人闲来无事,坐在窗边说了会话。 李嬷嬷看了看琴心的头发,眉头微皱:“上我屋去,给你篦篦头发,发尾都打结了。” “不劳烦嬷嬷了。”琴心咧嘴一笑,摆手道:“洗完脸,我自己梳两下就行。” “怕是行不了。”李嬷嬷摇头,将琴心的一缕发丝牵到她面前,让她瞧:“你自己摸摸,这头发枯成什么了?马槽子里的一把糠。” 琴心摸了摸,确实干涩。 “平日看你吃得多睡得好,头发按说应该油亮亮的,可见以前的亏空有多大。”李嬷嬷叹了口气,满眼都是心疼:“回头我制些芝麻丸,你每日服用,慢慢滋养。” 从前在街头流浪,琴心吃了上顿没下顿,和丐帮讨饭,从狗嘴里抢馒头;好不容易入了宫,又终日埋在夜香桶里,累得连话也没力气说。种种经历,她活着就是万幸,哪里还顾得上头发的好坏? 心里软绵而温暖,琴心的眼角湿润了:“多谢嬷嬷关爱。” 李嬷嬷过去专门伺候庆柔公主绾发,梳头的手艺极佳。她手上的篦子在发丝间慢慢划过,疏通头皮一阵酥麻。琴心闭着眼睛,舒爽得差点睡了过去。 “把头油递给我。”李嬷嬷拍了怕她的肩膀:“红琉璃瓶的。” 螺钿的漆盒大敞,一层层装满了形色各异的头油。琴心看花了眼,一时没有找到,便随手捻起一个:“这瓶剩个底,干脆用了给嬷嬷腾地方。” “傻琴心,红琉璃瓶的可是稀罕物件。”李嬷嬷笑了笑:“外国进贡的山茶花油,又香又润,原是公主在时用的,我一直没舍得再打开。今日你有福,赶上了还不享受一回?” 庆柔公主都去了十几年了,再好的头油这么放着也是沉了。润不润的不一定,但肯定香不了。 “那还是.....还是别糟践好东西,我用这个就行。”琴心把那半瓶子塞到李嬷嬷手上,却没有马上扭过头去:“对了,嬷嬷新买的牛角梳给我试试,好的话我也买一把去。” “上次出宫买的那把?”李嬷嬷迟疑了片刻,方道:“送人了。” “可是送给劳役所的管教,周嬷嬷?我在她那见过。”琴心看着李嬷嬷的眼睛,轻声问道:“这么说,您和周嬷嬷关系不错?” 握着发丝的手微微一顿,李嬷嬷半晌没有回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变脸 第27章 体面 管教嬷嬷姓周,曾是庆柔公主的贴身女官,最受公主依赖。当年李嬷嬷就是受了她的引荐,才得以进到萃芳斋侍弄妆发。 “要说起来,她对我有知遇之恩。” 平时一向絮叨的李嬷嬷提到往事,意外的惜字如金。一声感慨长叹后,垂首低眸,再无开口之意。 琴心在劳役所里呆了十年,却鲜少闻得有关管教嬷嬷的只言片语。所以她听完先是一愣,再暗忖起过去种种,转而恍然大悟。 细想起来,管教嬷嬷掌管的明明是宫里最末等的劳役所,可其他各司的掌事与她打起交道,神情语气里总透着几分恭敬。 庆柔公主最受太后宠爱,身边的女官自然也是宫里的大红人。那些掌事们说不定正是得过她的照拂,才有了如今的品阶地位。 琴心免不得又觉得奇怪。她想不通,为什么‘萃芳斋的周女官’最后却成了‘劳役所的周嬷嬷’? 本朝有例,公主下降女官若是随往,原有品阶待遇保持不变。若不随,则会安排其他同阶职位,转调到别处当差。 管教嬷嬷没有随公主出宫,所调之处也绝非同阶。这种特殊情况,不禁让琴心产生怀疑,她是否受了什么责罚。 然而,一想起管教嬷嬷从前教自己宫规时的严厉模样,她就觉得难以置信:那样一个行事万般周全的人,又怎会犯错? 刚要开口再问,却见李嬷嬷呆坐在窗边,石像似的一动不动,脸上愧色满盈。 见此情景,她又把卡在嗓子眼里的话咽了回去。 屋子里烧褪一半的烛火,伴着入窗的凉风摇曳,晃得光线时明时暗。琴心这才发现,烛台上的烛泪已堆叠若丘,有几滴顺势掉下来,凝结成点点红霜。 两个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气氛变得有些沉闷。琴心低头扣了扣那固在桌面的蜡滴,轻声叹了口气:“夜深了,嬷嬷早点歇息吧。” 过了良久,李嬷嬷才回过神,赶忙颔首笑道:“去睡吧。” 出了屋行至廊下,只见月华如练,尽染庭下一片银白,竟比点烛的室内还要亮堂。 琴心走到庭院中间,仰头望着繁星散落的天幕,轻轻阖上双眼。晚来秋风隐有急意,吹到脸上微凉。四周坠叶纷纷,发出细碎的声动。 她突然想起管教嬷嬷领自己进宫那天,也是个秋天。 那时的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青石砖路上,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朱墙两侧的银杏被风吹过,耳边传来的也是这般窸窣。 原来冥冥之中,尽是天意。 *** 利州捐物筹款的事一忙完,吴娘娘便风风火火地去了萃芳斋。 郑贵妃被禁足后,吴娘娘得了高太后的提携,又是协理后宫,又是照顾皇上,一时间风头无两。再加上其母家家底殷实,平日照拂过不少生活艰苦的妃嫔宫人,所以深受众人追随,隐隐已有覆‘郑’之势。 她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心里一直惦记着琴心的好。今天从霞映宫出来时,还特意命人带来一大箱子的谢礼。 沉甸甸的红漆木箱一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簇新衣物。吴娘娘拿出一件银杏百花刺绣的淡紫披风,抬手就往琴心身上比划。 “本宫知道,你身为女官要守的规矩多,所以挑出来的都是浅淡颜色,大可放心穿用。” 话虽如此,可那些衣服制作精良,用料挑剔,一看便知是上乘之作。 琴心在宫里朴素惯了,本就不愿穿得出挑。更何况利州害着洪涝,宫里刚募完银子,自己若此时收下这一大箱子的东西,传出去只怕招惹祸端。 她摆手摇头,婉拒的话一遍又一遍,说得嘴都酸了。 吴娘娘不管不顾地把披风往琴心肩上一披,笑得眉眼弯弯:“你替郡主送来的那对贝母步摇,价值万金。这箱子衣服算到一起,连十分之一都抵不上!” 对方的语气充满赞许,听得琴心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她是有私心的。那步摇如此贵重,与自己身份极为不符。她一想就觉得惶恐,实在担心引来什么人的非议。 而且那对宝贝除了中秋时戴过一次,便再没有见过天日。就这么被自己压在箱底,简直是糟践好东西。 如今拿出来赈灾救民,对琴心来说真可谓是一解两忧,各自轻松。 吴娘娘见她低头不语,又悄声道:“后日重阳登高,有几位官家小姐会陪太后同往。你身为萃芳斋的女官,出门总得有身体面衣服。” 琴心十分费解。 她一个女官,和官家小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们来自己就得穿的体面? 再有,自己身上这套宫服,虽说颜色确实有些老气,可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制的,挺体面的啊! 综上所述,琴心疑惑又坚定地摇了摇头。那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急得吴娘娘差点原地跺脚。 依着吴娘娘的性子,只抬一箱衣服哪行?必得勒令母家找块绝世美玉,雕个等身的玉像,敲敲打打地抬到琴心屋里。 可她也怕自己用力过猛,给人家带去不必要的烦恼。正踌躇如何聊表谢意,刚巧借着别的缘由,得了旁人几句点拨,所以才备下这一箱子的应季衣物。 这孩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吴娘娘定了定神,抬眼估算起箱子的重量,心里顿时稳如吃了秤砣。 一会再劝解劝解,若还是不肯收,她便把东西撇在萃芳斋,自己扭头回宫就是。 趁着宫人进来奉茶,吴娘娘将话题一岔:“上次你送的桃酿酥皮糕,味道实在正宗。本宫很想见一见制糕的那位厨娘,不知是否可以?” 这种事在御膳房倒是常见。御厨哪道饭菜做得好,合了主子的心意,主子要求见一见,顺便赏一赏。 如果特别合眼缘,可以请旨把人‘挖’到自己的小厨房来专供饮食。 然而,萃芳斋的小厨娘是太后专门从外面请回来的。别说是吴娘娘,就是皇上开口,也挪不动分毫。 琴心怕尴尬,便预先把情况说了出来。吴娘娘颔首笑道:“放心吧,本宫只是见一面,看看是不是要找的人。” 不一会,小厨娘来了。因为见的是主子,所以她回房略作收拾后方才过来。只见一身碧色窄袖干练青春,髻上斜绾一支古银花簪,短流苏上还垂着几个小铃铛。 吴娘娘打量着那略显稚嫩的圆脸,喃喃自语道:“怪了,怎么会是这么小的年岁?” 琴心和小厨娘不禁面面相觑。吴娘娘怕她二人多心,连忙笑着解释,语气里不乏遗憾。 “本宫出阁前曾吃过一款点心,可惜后来再难寻得。前阵子吃了萃芳斋的桃酿酥皮糕,怎知那酥皮的味道竟如此相似。原以为是找到了当年做糕之人,不过这年岁相差甚多,想来是误会了。” 小厨娘却道:“娘娘说的可是石榴金乳酥?” 怕对方不理解,她又拿手比划起来:“圆圆的,外面是橙黄酥皮,里面是祛籽石榴的酱馅......” 吴娘娘激动地一拍桌子,点头不已。 小厨娘得意一笑:“那是我爹做的,他以前是江南纪府的家厨!” 琴心顿生疑惑:“你父亲以前不是萃芳斋的御厨吗?” 她记得李嬷嬷提起过,太后心疼如意,想把以前专侍庆柔公主的御厨请回来。可师傅年老不愿出山,所以推荐他的儿女,也就是小厨娘入了宫。 这怎么又成了什么江南纪府的家厨? 小厨娘回道:“当年纪家少爷考得功名,我爹随他一同入京。后来纪家少爷听闻庆柔公主喜食江南菜,便让我爹到萃芳斋做了御厨......” 话说着,门口骤然‘哐当’一声脆响,三人登时哑口相视。琴心赶忙走过去,见地上散落一摊冒着白气的茶水,描金绘花的白瓷茶壶滚得老远,被甩到一边的壶盖则裂作两半。 “老奴蠢笨,惊着主子,罪该万死!” 李嬷嬷脸色煞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朝吴娘娘的方向磕头赔罪。吴娘娘赶紧起身,有些诧异地示意她不必如此害怕。 琴心蹲下来一同收拾地上的狼藉,却见李嬷嬷动作慌乱,双手发颤,于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悄声问道:“嬷嬷没事吧?可是身体不舒服?” 李嬷嬷并未答话,只垂首摇头。等那一盘子的破损茶具尽数收回,起身匆匆离去。 惊魂未定似的,她竟连告退行礼都全然忘记。 *** 吴娘娘与小厨娘都是江南出身,虽然年龄与身份悬殊,不过老乡见老乡,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 二人还约定好,再等半个月石榴熟透,便做一盘石榴金乳酥送去霞映宫。 琴心惦记着李嬷嬷,又不好独自离去,只得硬着头皮陪坐。可身上就像有蚂蚁乱窜一般,片刻不得安宁。 等吴娘娘心满意足地离去,她赶紧跑到李嬷嬷的房前,轻轻叩了门。 “嬷嬷,您还好吗?” 无人回应。 琴心侧身贴耳,屋内悄无声息。 须臾,她就像是被直觉牵引一般蓦然转身,随即向劳役所跑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体面 第28章 往事 日暮渐斜,天色转沉。 管教嬷嬷的房门没关严,半敞不敞的露着一条细缝,隐约还能看见门框挂的靛蓝布帘。 琴心突然就有点不知所措,杵在门前迟迟没有动作。 李嬷嬷和管教嬷嬷之间一定有些过往。那晚的烛光之下,李嬷嬷那愧疚至极的神情,仿佛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默念着‘对不住’这三个字。 而方才,小厨娘说得也是一桩往事。 单纯基于‘陈年旧事’的微弱关联,她一拍脑门子跑到劳役所,现下却想不出自己来这里的合理解释。 李嬷嬷要是不在屋里也就罢了,她可以说自己是来随便溜达的。可若是在,那好像就有些尴尬。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自己已经揣摩出她们二人之间存在纠葛,所以过来凑个热闹吗? 这也太八卦,太没品了! 七想八想的站了一会,琴心转身要走。结果一阵‘及时风’吹过,门缝径自挪动,拨弄得门帘扑棱起来,门外的琴心就这样和门里的管教嬷嬷打了个照面。 管教嬷嬷敛起帘子,把门一推,挑眉问道:“你来干什么?” 琴心偷眼往屋里一扫,发现再没第二个人的身影,于是打起哈哈:“我来看看您。” “哟呵,”管教嬷嬷难得一乐,“你们萃芳斋的饭不好吃还是怎的,偏要踩着饭点来看我?” 琴心没敢搭茬,含含糊糊地应承几声,进屋坐下了。 管教嬷嬷随手翻过一个茶杯,推到琴心眼前,一边提壶倒水,一边没好气道:“喝了这杯水就赶紧走,别耽误姑奶奶吃饭!” 热水潺潺流入杯中,升到半阙便骤然停住。那提壶的右手略略一扬,麦色手腕上的一抹润白引来琴心的注意。 是一只和田玉的镯子。 琴心觉得眼熟:“这镯子......”怎么像是太子爷生辰那日,太后赏给李嬷嬷的? 管教嬷嬷不耐烦地一抬手,不作搭理,侧头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抬眼发现琴心正不自觉的咬唇扣手,呆呆愣楞的,一看便知是有心事。 于是她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乜斜道:“别憋着了,有话说有屁放!” 琴心的心里一虚,端起茶杯张嘴就喝,瞬间烫得眼角噙泪。 “李玉兰刚走。” 冰冷冷的一句话,使得空气凝结,琴心觉得脸上讪讪的,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管教嬷嬷叹了口气,仰脖把杯子里的茶水饮尽:“都是过去的事,与你不相干。” 那突如其来的柔和语气,给了琴心几分鼓励。她双唇微动,刚想把心里的疑问抛出来,但见对方寒着个脸,不由哑了口。 半晌,从管教嬷嬷嘴里飘出一句话:“以后别再来劳役所了。为你好,也为我好。” 琴心当即怔住,蹙眉微一沉吟,最后点头说是。 ** 回到萃芳斋,小厨房的烟囱炊烟袅袅。一股勾人涎水的香味充斥庭中,一闻便知是炸货。 琴心朝一个手捧食盒的小宫女问道:“晚膳又有油酥鸡腿?” 小宫女点头:“本来没有,是李嬷嬷让小厨房临时加的。” 如意的饮食习惯不好,重油重肉不爱吃菜,尤其对油酥鸡腿最为执着。有几次拧不过便随她去吃,结果撑得半夜起来直吐酸水。 所以琴心和李嬷嬷商量过,让小厨房以后隔一日做一次,只在午膳供应。昨天刚吃过,今天又要加,看来如意的小脾气真是见长,连李嬷嬷都被磨软了心。 进了前厅,李嬷嬷正弯腰给如意布菜。她笑么呵呵地朝琴心一点头:“回来了?” 琴心也笑着回应。她见对方神色如常,再一联想管教嬷嬷手上戴的镯子,不禁猜想二人是否已经冰释前嫌。 净完手走到饭桌旁,本想替换过来,让李嬷嬷歇一歇。然而看到那一副柔如轻羽的慈爱双眸望向如意时,琴心笑了笑,转身退了出去。 晚膳用毕,宫人撤桌收拾。琴心趁着方才的空当已经吃过饭,便进来换值。哪知李嬷嬷却是不肯,直说不饿不累。等如意略歇完食,又笑眯眯地领她到庭院玩耍。 天已见暗,廊下掌了灯。一排排灯笼散发着澄明光亮,照得地上秋叶更显碧黄。 如意先是乐不可支的在叶子堆上跺脚,听枯叶发出的咔嚓脆响。而后又弯腰捧起一大怀,一股脑的朝天抛去。 那些本已归根的落叶,再一次飘飘荡荡,重新踏上归程。 嫌一个人没意思,如意又拉过李嬷嬷和琴心。三个人嘻嘻哈哈的玩了好几回‘天女散花’,以至于身上、头上沾得碎叶残渣太多,怎么抖都抖不干净。 如意玩得尽兴,洗澡时也难得的配合。等头发晾干的功夫,听琴心白话了一本连环画上的故事。然后乖乖地爬上床,小脑袋一侧,安安稳稳入了梦乡。 回了房,琴心惦记晚上李嬷嬷没吃饭,怕她腹中无物不得安眠。于是又出了屋,打算到小厨房找点吃食送过去。 站在走廊探头一望,李嬷嬷屋里还亮着。琴心想着既然没睡,不如一起去小厨房,省得思量合口不合口的问题。 没成想刚走到门口,屋里却骤然一黑。 看来是睡下了。 正要转身回去,怎知一阵极微弱的啜泣飘进耳朵里。琴心心里一咯噔,立即屏气凝神,侧耳一听,俨然是从门里传出的。 而在那断断续续的抽咽里,还夹杂着几声椅蹬咯吱的异响...... 琴心头皮一麻,来不及细想,扑开房门蹿进房里。凭着屋外透进来的皎洁月光定睛一瞧,李嬷嬷果然站在凳子上,正垫着脚往房梁上栓白练。 她一个激灵抬脚就踹,把椅子踢飞出去。李嬷嬷结结实实地摔坐到地上,吃痛地闷哼一声:“诶哟我的老腰......” 梁上的白练飘下来,像一道白光从二人眼前划过,落回李嬷嬷手里。 这一下刺碰了李嬷嬷的某根神经,让她联想到那玄之又玄的因果命数。她失魂落魄的嘟囔着‘天意......天意’,艰难地爬起身去够椅子,看样子仍是要重新来过。 人一旦进入魔怔的自我封闭状态,耳里心里是听不进话的,凭你如何的好言相劝都是白搭。 正所谓人急智无。琴心见她如此,索性心下一横,道了声‘罪过’,然后咬牙发力,把李嬷嬷拽到地上,骑压按住,轮了个响亮的大嘴巴。 李嬷嬷这才缓上口气,慢悠悠地回转过神。随即又悲从中来,扯开嗓子就要嚎啕:“你救我个罪人作甚......” 宫人自裁的后果十分惨烈,未遂也按同罪处理。此时深夜凄静,本就容易惊动他人,李嬷嬷再来这么半嗓子,吓得琴心一慌,把手死死的覆于其口。 直到李嬷嬷被捂得快翻了白眼,手脚在地上一通扑通,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松了些力度。只是依旧压坐着,不敢起身。 琴心虚着气问道:“还寻死吗?” 李嬷嬷赶紧摇头。 “还闹腾吗?” 再次摇头。 她这才放了松,起身把李嬷嬷搀扶到椅子上,再摸到烛台点上灯,然后轻轻阖上房门。 李嬷嬷垂耷着脑袋,手里的丝绢透湿得能拧出水来。琴心搬椅子坐到她对面,看着那微微染白的两鬓,轻声问道:“嬷嬷到底是怎么了?” 埋在心间二十多年的愧疚就这样一涌而出。 庆柔公主出嫁前,曾倾慕一位年轻有为的学士,也就是江南纪府的纪少爷。 李嬷嬷那时刚到萃芳斋没多久,急于表现,便撺掇公主将心意表明。 她原本谋划好了一切,只待二人相会成就佳话。怎知中途出了岔子,惹出好大的祸,不仅连累管教嬷嬷替她顶罪,甚至还牵连了纪学士谪贬。 她本就觉得愧对于世。为了让心里稍稍好过,便寻个由头暗中安慰自己——好歹她帮庆柔公主奋力争取过,也不枉受这一遭。 然而小厨娘的那一番话,把这最后一线寄托彻底击溃。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自以为是。 她不知道纪学士闻得公主钟情江南菜,不惜割爱送家厨入宫。也不知道庆柔公主喜食江南菜,是因为纪学士的家乡就是江南。 这些事管教嬷嬷都知道,却没有轻举妄动。她行事素来周密,想来是一直在暗中观察时机。 李嬷嬷惨然大哭:“若没有这等破烂事,公主又怎会委身下嫁......都是我害了公主,我该死!” 琴心否认的很坚决:“害人的不是你,是赵贼的姬妾。” “是我该死!” 眼看李嬷嬷那股寻死觅活的劲头又要上来,琴心眉头一皱,按住她的肩膀厉声喝道。 “你死了又有什么用?你死了庆柔公主就能活过来吗?有那吊脖子的力气,倒不如想想怎么顾好如意——她可是公主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琴心说这话的时候极用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无比清晰。不知是否因为消耗气力的原因,以至于话音刚落,她竟有些隐隐发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往事 第29章 重阳登高(一) 九月九重阳,秋云不聚,晴空万里。每年的这一天,宫里要到妙峰山登高望远。 妙峰山位于京郊内,距离皇宫不是太远。乘车前往,不消两个时辰即可抵达。然而攀山游玩讲究避日,通常要在正午前到达顶峰,所以出发的时间定得很早。 天色尚未见明,琴心就把如意从被窝里薅出来,更衣洗脸,再拉到妆台前准备梳头绾发。 这两日李嬷嬷告了病,窝在房里不出来,如意的发型便由琴心负责。每天都是章刻似的双平髻。 琴心的心里隐有愧疚。 其实平日里倒是无所谓。如意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只要头发梳得利落,不影响跑跑闹闹便再无意见。况且,她也乐得与琴姐姐保持一致,所以每次梳完头,总是对着铜镜,心满意足地咧嘴笑笑。 然而今日难得出宫游玩,又有官家小姐同去,想来定是姹紫嫣红,光彩无限。如意顶个宫女的发髻跟在人群里,难免有**份,无端教人低看。 琴心不愿意,可又没法子,手上的动作不由放慢了。 踌躇满志的理好一绺柔丝,盘到头顶正准备固定时,一双温润而略有皱纹的手伸过来,轻轻把梳子从琴心的手中接了过去。 李嬷嬷慈目浅笑地将头一点,唇语一句‘我来吧’,随即动作轻柔地开始编发堆髻。很快,两个垂穗花篮似的精巧宝髻,便各自在如意的小脑袋上梳成了。 红玛瑙的碎流苏坠着几枚金枫叶,晃悠悠地垂到光滑白糯的额头上,搔得昏昏欲睡的稚童伸手抓挠。 如意半梦半醒的抬起头,眯眼扫过铜镜,看见里面映着李嬷嬷的身影,于是抿嘴笑笑,迷迷糊糊的嘟囔道:“李嬷,喂糕糕。” 李嬷嬷叉腰一挑眉,精气十足的回道:“我的小祖宗,怎么也不心疼心疼李嬷?成天就惦记着兔子,‘糕糕’长‘糕糕’短的,也不怕李嬷伤心......” 如意小脸一耷拉,耳边如有蚊鸣纠缠一般,挥动小手扇了扇。然后撇下嘴,端过妆台上的一盏牛乳,仰脖开始‘咕咚咕咚’。 李嬷嬷见状,‘诶呦’一声按下如意的手,把茶盏夺过来塞给琴心。“这牛乳最惹胀气,可得少喝点,不然一会肚子里该转筋了!” 白玉瓷的茶盏沿边上,积汇了一抹未及入口的牛乳,顺着盏壁淌下来滴落在掌心。温温热热的,逗得手掌隐隐发痒。 再看妆凳上的小身躯颓然一缩,垂首托腮,忧愁深重地叹出好几声气。琴心的嘴角再也忍不住,高高上翘起来。 等收拾完,李嬷嬷拎来两个一模一样的食盒,抻过跟车的小太监细细嘱咐。琴心不免有些诧异,轻声问道:“嬷嬷不去吗?” 李嬷嬷笑着摇头:“身上的病气刚散,别再招上你们,还是留下来看家罢。”她又拿来件衣服交到琴心手里:“山上凉,带上挡挡风。” 展开一看,是吴娘娘那日送来的淡紫披风。围颈处绣得一片秋黄银杏,洋洋洒洒落在胸口的百花上,正与九月的山景映衬。 吴娘娘送过来的那箱子衣服,现下还摆在堂前的短榻旁。琴心原是打算退回的,只不过碍着前两天出的那档子事,一时没有顾上。 她把那披风递回去:“没事,我抗冻!”说完还没心没肺的咧嘴一笑。 自己曾经只凭一件单薄的贴身小衣,在京郊的破庙里熬过白雪倾覆的腊月寒冬。区区九月的爽朗金风,哪里又算得了什么? 见对方那股傻里傻气的模样,李嬷嬷眼珠提溜一转,压低嗓子悄悄道:“还是带上吧。这山路崎岖,万一脚下有个好歹滚落下去,你身上挂点显眼的颜色,还能让人早些寻着,及时救命......” 一语点醒梦中人,琴心醍醐灌顶般顿悟。当即把那披风小心翼翼地夹在肘下,蹙眉连连赞叹:“嬷嬷说的是,说的真是呢!” ** 都说天子尊威,出行必是仪仗卤簿,气势浩荡。然而重阳登高属于皇上的家庭活动,没必要搞那么大的阵仗。不过是十几辆颜色各异的锦帐轻车,再带上几队骑兵禁军夹道守护,整整齐齐地往妙峰山行去。 秋霜露寒,早风凉瑟。 顺着窗帏缝溜进来的缕缕寒气,吹得琴心身上鸡皮疙瘩立起。担心枕在她腿上好眠的如意着凉,赶紧低头看了看,却见对方睡得小脸红扑扑的,身上的斗篷微敞,再一摸小手心也是热乎乎的。 琴心把如意的小斗篷掖了掖,这才把手边那件淡紫色的披风给自己披上。 那有些分量的披风一上身,便将偷入车内的贼风严严挡住,让琴心顿生庆幸。 马蹄声应接不绝,窗外景色交替,从青砖灰瓦的市区再到枯叶飘零的密林。天色虽已见明,却是透着层纱似的发灰。 自琴心成年后,几乎再没有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马车,这会已是有些不适。再加上早上行军打仗般的一通忙活,肚子里又空空如也,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有数不清的光圈冒出来,在半空中一闪一闪的。 她想起车上有从萃芳斋带来的食盒,于是轻轻起了身,随手端过一个放在膝上打开。里面是好几块糕饼馍馍,有甜有咸,还有几碟盐渍的小菜。 闻着那股爽口的菜香,琴心的嘴里涎水满溢,瞬间就饿了。她拿起筷子猛地吃进几口,不想却是越吃越恶心。 刚咽到肚子去的菜渣馍渣,还没等找地落窝,被车一颠登又涌回到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 她赶紧把水囊划拉过来,灌了半囊清水进去压一压,结果涨得打嗝都泛水花。 这下可好,又是晕乎又是恶心,现在还新添了憋胀...... 琴心把头轻靠在窗边,刚准备阖上眼缓一缓。哪知早上梳头时,如意喝的那半盏牛乳好像在肠肚里干了什么坏事,勾得熟睡的她噗噗腾腾的,连钻出几个声音极其微弱的蔫屁。 车里的空气一下就变得令人很是窒息。 她赶紧抬手,把窗帏挑起一个小缝,接着侧脸凑上去,用力呼吸起外面的微凉秋风。 清新的空气起了些作用,虽然头还是晕的,不过恶心的感觉稍有缓和。琴心就这么倚着窗沿,两眼涣散地望着外面发呆,不知不觉中,视线被一个身影吸引过去。 琴心坐在车里,所以看不见模样。但见那人身披墨色披风,挺腰骑着一匹雪白宝骏,时快时慢,故意似的总是与她同行。 墨色随风飞卷,垂下的一角披风上是用银线绣得流云。琴心由着那片流云在眼前飘荡,浑浑沉沉的,最后竟然迷瞪着了。 就这么短暂的功夫,琴心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她梦见那片流云朝自己飘过来,轻轻款款地揽着她的腰,把她带到九霄之上,恣意遨游。 耳边清风呼啸,脚下云如踏棉,离地高飞的幻境,让琴心在梦中觉得畅然,连带着身体的不适也得以缓解。 等她再睁眼时,马车已经渐渐停稳。 这次的皇家登高之行,按男女分作两队。一队由皇上带领,从山脚下车,步行上山。另一队则由高太后带领,乘车行至半山处,再改为步行。 吴娘娘本来是跟着高太后这队的,不过被太后开着玩笑轰了出去,硬让她与皇上同行。玉瑶公主在宫里憋得久了,自然想多活动活动,便主动陪着母妃一起去了。 所以高太后这一队,最后只剩下如意和四、五位官家小姐。 琴心把如意叫醒,掏出手绢把那张睡得哈喇子横流的小脸擦干净,然后领着如意下了马车。 由于路上做的那个好梦,让琴心觉得精神倍爽,以为身体已无大碍。谁知她两只脚刚一落地,脑子就嗡地一下天旋地转,有种无名的力量在胃里翻江倒海,搅得风浪一阵阵上涌。 完了! 高太后被宫人扶下了车,立身笑着招手,示意琴心带如意到自己身边来。而她身旁簇着那些衣饰精贵,举止得体的官家小姐,星眸闪烁,笑得也是很甜。 琴心晕乎乎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联想到王母娘娘带七仙女神游瑶池。 不过好像不太妥帖。七仙女是七个人,现在只有一、二、三......越数越想吐,还是别数了。主要是仙女有多少个都不要紧,她要是敢在这个时刻‘哇’地一下吐出来,恐怕下午回宫的名册里就没有‘琴心’两个字了。 于是,琴心立即气沉丹田,用力死死哽住喉咙,以抵挡逆流窜上的胃液。然而这些不过只是缓兵之计,其中有好几波暗潮汹涌冲击,差点就突破防线喷薄而出。 琴心又是难受又是害怕,大脑一片空白,只觉鼻子一酸,眼角快要淌泪。 就在马上顶不住的危急时刻,如意站出来拯救了她。 “琴姐姐,花!” 如意舒舒服服的补了一路的觉,现在正是活力充沛的时候。下车一看见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高兴极了,原地蹦跶着要拉琴心去玩。 高太后见如意精气十足的活泼模样,内心欣慰不已。略一思量,觉得横竖封了山,到处都有侍卫把守,安全的很。于是朝琴心颔首笑道:“去吧,陪如意闹一闹,我们先去山顶等着。” 琴心提住一口气,挤出个微笑垂首恭送。等到人群走得快看不见了,她便再也按不住嗓子眼里的悸动,把头一栽蹲了下来。 黄藤,小树,欢鸦,晕车人在呕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重阳登高(一) 第30章 重阳登高(二) 李恒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来妙峰山登高了。 总之从记事开始,每当金菊盛开到快要抬不起头的时候,宫人就会在他臂上系一枚茱萸香囊,然后马车一颠,转眼就到了妙峰山下。 山上绽放的野菊种类多得数不过来,橙粉青白,颜色五花八门。空谷一阵悲秋风鸣,花叶寂寂轻摆不已。 花开了又开,岁岁年年,周而复始。 今年的重阳比起往年,倒是略有不同。郑贵妃受罚禁足,此时还在自己宫里闭门思过。皇上身边的空缺被吴妃补上,于是就少了许多哗众取宠的尖媚娇笑。 皇上的心情不错,一点看不出心爱宠妃不在的失落。他鬓边插了朵檀色花心的木香菊,虽未饮酒却染微醺,正笑么呵眼的和宸王逗趣。 “......怀儿若是比朕先到山顶,那今日的‘狮蛮蒸糕’便独与你一人,如何?” 宸王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大奉风俗如此。重阳时节,除了登高饮酒系茱萸外,还会用白糯粉面掺上板栗仁、银杏果、松子肉等来制作蒸糕。而’狮蛮蒸糕’,指得则是在蒸糕上立一个彩绘的面捏狮子像。 李恒小时候,也曾独享过几次‘狮蛮蒸糕’。 宫里做这种东西最喜欢追求个头,越大越威风,一年大过一年,甚至制出十几个大人都吃不完的通天尺寸,惊得小李恒长了记性,再不肯让他母后带自己和皇上比赛。 后来宸王能走能跑了,‘狮蛮蒸糕’又成了他们父子间的奖赏。 说来也是奇怪,宸王今年和往年也不太一样。不知是否因他母妃受罚的缘故,兴致不似从前高涨。整个人恹恹的,眼睛下面还洇着一圈乌青。 李恒懒得琢磨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傻弟弟。跟着人群走走停停,压得心情有些憋郁。于是等皇上驻足赏花的空当,他干脆地甩开大步,抄上一条小径,自行游山去了。 个头挺拔的李恒双腿本就修长,所以步子迈得稳健,行起路来脚下犹如生翼。这就苦了紧跟在后面的德桂,他蹚着小碎步,脚下一通乱捣,累得是气喘吁吁。 德桂嘴里‘诶哟’个不停:“......爷,歇歇吧!” 已是九月凉秋,瑟瑟山风寒气更重。可他额头挂的汗珠大如黄豆,顺着两侧鬓边流坠下来。 不忍老太监的如此狼狈,他便停了下来。二人正置身于一片密林之中,灿黄枯叶铺砌在地,一行一动间发出干脆酥松的声响,令人顿感舒畅。 穿林萧风袭来,夹杂着幽谷独有的湿润气味。再往前走,只见一脉小溪从眼前流过,潺潺不绝。 寻溪而行,又有几缕从别处滑来的溪水聚到一起,在密林尽头汇总成一道清冽的浅河。 河道不宽,大约一个跨步的距离。水流缓缓,清可见底,全是大小各异,颜色不同的石头。在偶有惊鸟纷飞的山间,静谧慢淌。 李恒负手前行几步,却见河岸的对面遍地杂花野草。不远处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发髻上一边一个金红的饰品,随着脑袋摇摇晃晃,好像是如意。 “灰灰菜!” 突然她大笑着喊了一声,小手举得高高的,上面还攥着一把青叶。 德桂不可思议地嘀咕道:“小郡主这是......自己个儿挖野菜呢?这这这......这怎么也没个人跟着?” 李恒也觉得纳闷。 就说妙峰山有重兵把守,可以确保安全无虞。然而让如意一个小孩独自在山里头瞎晃悠,未免也太过胡闹。 这不是琴心能干出来的事。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透出一股夸赞劲儿:“对着呢,如意真棒!” 二人面面相觑,连忙寻声找去。就在如意的对面,一个一直蹲着的人慢悠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是穿着一身咸菜绿的琴心。 她那身宫服颜色不正,跟罩了一层土似的发灰。人背身蹲下来,猛然看上去,竟和四周的杂草几乎融为一体。 李恒突然很想把内务局设计宫服的人拉出来,暴打一顿。 转念一想还是奇怪,他记得琴心今天披了件浅紫披风的,怎么这会不见了? 答案马上浮现在李恒的眼前。 她再一次蹲到地上,手里攥着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木棍,聚精会神地对着地上一棵杂草刨、挖、脍、挑。 很快,那棵杂草投了降,任由面前笑的得意的女人用手把自己捧起来,放到脚边一块淡紫色的布团上面...... 紫布一隅的银杏刺绣是那样眼熟,使得李恒眉头一皱。 那披风面是羽纱织锦的,轻薄挡风,料子自带柔亮,衬得颜色淡雅不失清丽。又请江南绣坊最好的几位绣娘,分头依照图样连夜赶工绣制。最后八百里快马只换不歇,这才急急厉厉送至京城。 现在这披风仰面躺在地上,向山涧的野菜敞开怀抱。 不过这倒是符合她的性子。 毕竟,那对价值万金的夜明珠贝母发簪,她说捐就捐了出去,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这怯懦的小宫女,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眯眼看着那个灰不溜啾的身影,不可察觉的笑了一下。 这笑自然没有被身边的德桂发现。因为他非常不知好歹地小跑过去,叉腰斥责道:“你个死丫头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带尊贵的郡主挖野菜,这成何体统?!” 这一声尖嗓,把正在认真劳作的琴心吓了一跳。她脸色讪讪的,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又鼓起勇气小声哼唧道:“为什么不能挖野菜......” 皇上每年三月还要光脚下地耕种呢。 “嘿,还敢顶嘴!” 琴心被德桂吼住了,只得拍拍手上的泥土,溜身跑到如意身旁去扶她。 如意头一次进山,玩得正欢,不想被人打扰。她抬起愠色满布的小脸,怒着劲儿朝德桂喊:“你也挖!” 德桂实在没料到小郡主会这么说,登时站在原地一愣。如意更是不爽,随手捡了跟木枝丢到他对面,气哼哼道:“你挖!” “这......”德桂一时语塞,忙转头向李恒求救。 李恒正暗恨他方才的咋呼,于是干脆地忽视了老太监眼神里的楚楚可怜,冷冰冰的朝他丢下四个大字:“听如意的。” 俗语有言,三个和尚没水喝。这仨人凑在一起,挖着挖着就成了一场混乱的辩菜赛,劳作效率直线下滑。 “看,这是猴腿菜!” “死丫头别胡扯,这是蒲公英!” “公公您错了,九月哪儿有蒲公英......” “吃!” “诶哟我的小郡主,这东西不能吃!” “......” 煦阳高照,散落到山谷之中,骤然升起一股暖意。李恒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听着那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禁别过脸,悄悄遮掩止不住上翘的嘴角。 等披风再也装不下了,三个人终于心满意足地收了手。他们把手里的‘作案’工具一撇,拍手掸灰,准备再往山上走走。 琴心怀抱着被临时充当包袱的披风,感受着里面的鼓鼓囊囊,欢快地哼起了小曲。 九月真是个丰收的好时候! 以前她常在外面挖野菜。后来进了宫,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皇上的,谁敢有那个胆子挖皇上的野菜。 正在她乐呵呵地琢磨着,要用这些野菜做些什么吃食时,如意被路旁的一颗小树吸引,仰头望着树上的果子,看得两眼发直。 是‘九月黄’,一种山里常见的野果,香甜可口,吃到嘴里滑溜溜的。如意一听,黢黑的大眼珠瞪得更大,垫脚指道:“吃!” 琴心想也不想,把怀里的野菜包袱放下,撸起袖子就准备上树。却被一旁不言不语的太子爷拦下了。 他扭头朝德桂一瞥:“你去。” 德桂领命,小跑着过去,两手各啐了口吐沫,蹿身上了树。 “小郡主您要哪个?” “ 大的!” “这个大吗?” “不!” “......” 在那一老一小对树上的果子挑挑拣拣的时候,李恒突然想起一件事。 方才在山脚下,他碰见了皇妹玉瑶。 两个人平时往来甚少,叙过礼便陷入沉默。玉瑶到底岁数小,熬不了多一会便觉得尴尬难忍,逼着自己搜肠刮肚的找出来一个话茬。 于是,李恒从后面轻扯了一下琴心的衣角。 阳光漏过层层叠叶,落到那张腻如鹅脂的脸上,映得一双扑闪闪的眼睛眸似星河。 他略一靠身,悄声低语:“......你给我做的书皮呢?” 琴心惊得双眼一瞪。明明站在树荫下,脸上却像被烈日骄阳晒透似的,又烫又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重阳登高(二) 第31章 三枚铜板 这话不太好回。 太子爷不知从何处闻得的消息,竟会突然问及此事,让琴心在诧异的同时又有那么一丝慌乱。 心念略略一转,她猜到这事八成是玉瑶公主说的,所以不能随便装傻打哈哈。可要是如实相告,又总觉得不太妥当。 天气转了凉,人冷,小动物也冷。那枚没送出手的沉竹青色织锦书皮,被琴心拿去垫在了糕糕的笼底。 好东西,别浪费。 只是小动物不像人那般讲规矩,吃喝拉撒都是随心所欲的。所以书皮铺在兔子的身下,即是防寒保暖的厚褥子,也是迎接污秽的屎尿垫。 原是送给太子爷的东西被挪作他用,本就说不过去。更何况这个‘他用’里还夹杂着些许‘大不敬’的浓烈味道...... 琴心在萃芳斋做了这几个月的女官,大事小事经历不少。她脑子又不笨,不是那种吃馍不计数的粗蠢之人,几番历练下来,也积累了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 就拿一个最浅显的道理举例:她知道实话实说是美德,可人在宫中混,有时候就得扯几句无伤大雅的善意谎言。这样即不损伤主子的颜面,也能保全自己的小命无虞。 皆大欢喜,不干是傻。琴心想到那天太子爷在东宫说的话,便有样学样,再添上自我发挥的半句道:“没做好,我扔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从李恒的脸上闪过,很快消失不见。他喉咙微动,极低沉的‘哦’了一声,然而尾音着实上扬。 黑如清墨的俊眉轻挑,不以为然的又道:“那便再重做一个。” 琴心暗自不爽。 别看书皮小小一个,好像费不得多大功夫,却是极考验制作人的耐心。若想成品有样,那针脚必须规整。穿针眼准,落线手稳,一针一线都要密密齐齐,分毫也歪扭不得。 她那双不善女红的笨手,不知扎破多少回皮,拆开重缝多少次线,这才勉强制成一个。太子爷倒好,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根本不考虑劳动人民背后的辛苦。 虽然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能发作。她把头一低,下意识地开始掰扯手指,却在瞥见太子爷披风一角的流云时,不小心走了神。 结果支支吾吾了半天,嘴里除了拉长音的‘嗯’字以外,再没想起别的话来。 李恒竖着耳朵,听对方哼唧了许久,也没听出个明确的应承。他略有不满的刚要开口重提,不料吸溜着野果的如意一句‘琴姐姐’,就这样把人给喊走了。 看着那瘦小的身影像被风刮远似的飘忽而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薄怒,从心底油然而生。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暗搓搓的觉得如意有些碍事。 背过身的琴心感觉自己得了大赦,暗自松下一口气。她若无其事的与如意说笑嬉闹,某根神经却控制不住地留意着太子爷的动静。 对方没再吭气,看来这事算被她糊弄过去了? 李恒没有被糊弄。他的要求很明确,也很清晰。只是因为碍着面子,不得不略作沉吟,思虑个堂堂正正的由头,迂回着为自己‘谋私’。 接下来的这一路,琴心算是领教了什么叫作‘成大事者,必持之以恒’。名讳里带个恒字的太子爷较起劲来,真真是令人发指。 他不远不近的跟在她的侧后方,神色淡然的就像在自言自语:“藏书阁里有本上百年的古籍,书封是莎草纸的,一碰就碎,看来得用个什么东西好生护着。” 东宫的管事是阚德桂,所以甭管太子爷开口要什么,都应该是他来承喏。这会没点名没点姓的,琴心也不敢随便搭茬,于是心安理得的假装没听见。 后方又不徐不疾地传来一句:“上百年的宝物,珍贵的很。” 这句话的尾音有点拖沓,配上太子爷那毫无起伏的声线,听起来像是被夙愿未结的死缠烂打鬼附了身。 见自己的话再一次石沉大海,那‘死缠烂打鬼’禁不住咽下口气,板脸道:“我看得配个织锦的书皮。” 德桂马上点头笑应道:“爷,那奴才回宫就着人安排。” 一双熟悉的寒冰目剑齐刷刷地向他刺过来。德桂不免觉得委屈,他实在看不明白为什么太子爷的脸上写满了‘有你什么事’的气怨。 东宫的管事老太监搭了话茬,揽下书皮这档差事,再没旁的由头可以支使琴心。李恒闷不吭气地负手而行,脸上隐现出一抹索然无味的惆怅。 因为四人在半山挖野菜的时间太久,高太后那一队已经从山顶折返到休憩的妙峰御苑。见琴心和如意总是不来,便打发宫人去寻,再直接引他们到御苑去了。 “殿下郡主,小心脚下。”宫人垂首含腰的走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回头轻声提醒。 穿过红架蓝底的高大牌楼,再踏上几阶雕花的石阶,很快就要进到御苑里面。李恒突然朝前一个跨步,侧身围下了琴心的去路。 琴心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向后错步,抬头相顾时,正好迎上对方微垂的双眸。 正午日光浓烈,肆无忌惮地洒在李恒的脸上,闪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光亮。二人并非初见,只是从前她大多是卑微的低着头,未曾像今日这般正面的仔细看他。 五官轮廓分明,肌肤白腻如脂,明眸冷峻,剑眉锐厉,还有那一副淡若初霞的薄唇......琴心倏然想起在马车里做的梦,心里没的一慌,忍不住把目光飞快移开。 薄唇轻启,刻意压低的嗓音却是那样轻柔:“你给我做了书皮。” 琴心登时无语。一个书皮而已怎么太子爷还就赖上她了,在这不依不饶的? 想想还是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主子都堵在眼前了,再不应下恐怕会按抗命治罪。她抿着嘴,抬眼刚要说‘是’,却见对方的眼神好像在讨要压岁钱的稚童。 那种执着的烁光晃得她顿生错觉。仿佛此时此刻,她若是不掏出点什么给他,那这世间就会有什么脆弱又柔软的东西,哐当一下碎成渣渣。 于是大脑搭错筋似的,她袖着手从荷包里摸出三枚铜板,摊到掌心上。 宫女给太子赏钱这种事,不知前面几朝有没有发生过,反正在大奉朝那绝对是史无前例的。 李恒的眉头微微一蹙,直接原地错愣。 “你!” 旁边的阚德桂厉声大喝,气得鼻子都歪了,抬手就朝那三枚乌旧的铜板扇去。倏而一角青袖闪过,身边人的墨色披风轻轻抖动,铜板骤然消失不见。 温润的指尖划过手心,微微有些发痒。 这下换德桂原地错愣。他一张大嘴半敞着,呆愣楞地垂手盯着李恒,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时,远处飘过来一阵嘈杂人语。 一个金绣华服的小男孩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枣红黑领,耳鬓戴花的中年男子。 “......怀儿既然赢了朕,那一会便赏一尊最大的狮蛮蒸糕!” “舅舅!” 如意挥手喊起来,完全无视了明明是走在前面,明明是金灿灿最显眼的宸王。 众人行过礼,皇上先是乐呵呵的捏了捏如意的小脸,然后两手一背,自言自语似的嘟囔道:“朕听闻今日备了不少节目,太子还是早些进去罢。” 说完,皇上伸手要拉宸王同行。哪知宸王的脚下却生了根,小身板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死盯着琴心。 为着之前摔的狗吃屎,这个年仅九岁的小王爷,已经好几宿没睡过安稳觉了。素日威风凛凛的宸王,竟然闹出这等笑话,可谓是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辱。 不过小孩子能有几两愁呢?在妙峰山上跑跑跳跳,摘花捉虫,眨眼间就把自己遭受的‘奇耻大辱’给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他看见琴心和李恒站在一起。 这两个人的距离有点不太寻常,像是要说悄悄话。这个想法当即让宸王浑身一颤,被遗忘的羞耻事哗啦一下涌出来,瞬间淹了心田。 那天发生的秘密,全程目睹的只有两个人。如意是个傻子,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利索,自然不足为患。有能力出卖自己的,就只有这个叫琴心的小宫女。 旁人也就算了,怎么偏偏是他皇兄! 现世小哪吒,皇城李霸王,横得连玉皇大帝的胡子都妄想去扯一扯的宸王,却唯独怕他这位沉默寡言的皇兄。 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何况宸王这种没水也要搬水过来淌一淌的人。闯得祸多了,自然和宫里的高级管事们都交过手。 他皇上爹,他贵妃娘,他皇祖母...... 对于这些人,宸王早已摸清楚脉路,。该撒娇服软的,就撒娇服软;该放狠话威胁的,就放狠话威胁。至于懒得搭理他的,那就夹起尾巴装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便可保得万年无事。 然而,他皇兄与宫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宸王看不出猜不透,完全无法窥见这位铁面老哥的内心想法。 若是被他知道自己是因为欺负如意才摔得狗吃屎,那他一定会用最惨无人道,最痛击灵魂的方式来惩戒自己。 光是想,就让宸王通体的汗毛立正竖直。 他决定,他要寸目不移地盯紧琴心,誓要把她所有可能泄密的机会通通扼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三枚铜板 第32章 苗头 三枚铜板叠合着,被一只温润的手掌包围。其中某一枚贴得最近,圆形的边沿在掌心轻触,是一种李恒从未有过的体验。 由于轻微的洁癖,他很少碰钱。身为太子,需要用钱的机会微乎其微。就算有也都由宫人代劳,自己从来不摸。 小时候在接受完陆皇后的思想德育教育后,看着面前排排坐的黄金白银铜钱,李恒对它们的用途及意义感到由衷的敬畏,可又控制不住地有点嫌弃。 大到一块金元宝,小到一枚铜钱币......这得经过多少人的手,流过多少地方,最后才汇到自己家的国库里? 这种想法对李恒产生了颇深的影响,所以当琴心把铜钱展在自己眼前时,他大脑一顿,习惯性的反应便是等着德桂收钱。没成想老太监一抬手,竟势作要打。 情急之下,李恒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因为不愿意听见手掌的重击声,还是铜板掉到地上的啷当声,总之他破天荒地将钱敛进了自己的手里。 现在再回想起琴心那憨傻的神情,他心下觉得好笑。她莫不是想拿这三文钱打发自己,拿他当小孩哄? 受到这样的轻视,他是不是应该觉得生气?可心里怎么却是轻飘飘的,一丝柔软悄然倾覆而来,如同身置一场好梦,缠绵留人。 李恒清楚的知晓那柔软的来路:方才拿铜钱时,他的指腹略微划过她的掌心,脂滑如玉,软糯似棉...... 这种深埋心脉的触感被唤醒,便一发不可收拾。思绪犹如一匹脱了缰的疯马,不受控制地往其他方向甩头狂奔。 铜钱是她从袖管掏出来的,估计装钱的荷包便是放在袖子里。那是贴着小衣,还是......直接贴着胳膊? 然而无论怎么放,都是在外衣的下层。这个区间是衣带暗自拢香的幽境,是正人君子绝对不敢多想的禁忌。 说起来,她身上好像从未透露过熏香的味道,也没有飘散过脂粉味。这人清淡的像是一盏白水,被灰戚戚的宫服一罩,显得更是无滋无味。 那...... 那宫服之下会是什么味道? 他就这么被自己不可告人的浮想搞红了脸。 非礼勿想。 这四个大字扑面而来,让李恒瞬间觉得,自己怎么跟个大变态大流氓一样猥琐不堪,真是白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 然而越不能想的,越是想得厉害。 那...... 那铜板上会不会沾染一点她的气息? “爷,净净手吧。” 耳边兀地传来德桂的声音,把他拉回到重阳午宴。缓过神,他发现眼前赫然摆一个黄彤彤的铜盆,从水面微抖的浅浅涟漪可以判断出,宫人已经端着跪了许久。 看来自己走神的厉害。 李恒忍不住想用轻咳来掩饰心虚。手刚要伸到唇畔,却感受到铜板的存在,那种脸红心跳的想法骤然跃起,再也摆脱不下。 于是他略一垂首,把拳头内扣着凑到鼻尖,一边假意促咳,一边趁机轻嗅掌心勾人的奥秘。 随呼吸漫进鼻腔的,是一股世间所有铜板都有的铜臭味。 这人的羞耻心一旦跨线破防,后面也就再无畏惧。确定过铜钱就是铜钱味以后,李恒的眉间大大咧咧地划过一丝怅然,接着气定神闲地扩开自己的荷包,将铜板溜放进去,这才若无其事的洗了手。 这黛蓝织锦的彩绣荷包,便是他生辰收到的那枚。 他一直把它悬在腰间当作装饰,今日还是头一次回归其本来的用途。原本空荡荡的荷包有了些坠感,引得他忍不住伸手摆弄。 然而荷包的抽绳短,系在腰带上人再坐下来,悬落的位置就无限靠近大腿根。所以李恒这个扣扣索索的举动,从侧面看起来便略有尴尬。 目睹全程的德桂,已经惊得快把舌头咬下来了。他现在思绪如麻,两撇长眉拧巴在一起,眉心凹皱着,像被从天而降的屠龙剑砍出一个大坑。 这是几个意思......? 德桂家里穷,早早就被家里送进宫做了太监。那会不着调的先帝爷还在世,正是肆无忌惮嚯嚯人间的时候。他那会常听宫里的老人说,先帝爷一开始不这样,是大婚前受了某个妖孽宫女的引诱,才一步一步走上荒淫无度的不归路。 听说世间有种血缘现象,叫做隔辈随。儿子不一定像爹,孙子却像极了爷爷。再一细琢磨太子的眉眼,确实有那么一丢丢先帝爷的风流...... 此时的德桂暗自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为陆皇后去世前的托孤人,使命感和责任感让他急得团团转。 他十分肯定自己不是在小题大做。太子不仅碰了琴心给的铜钱,他他他还偷偷摸摸的闻,闻完了就开始旁若无人的摩擦摩擦!!!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稳重清冷高贵克己谨慎知礼的太子爷吗?! 可要说琴心那死丫头,长得清汤寡水的。这样的人,真的能引诱得了人吗?别再是自己想错了? 德桂忍不住斜眼打量,却没在如意的身旁找到她。他将视线收回,不经意见又瞟了眼李恒,登时头皮都炸麻了。 那略微侧沉的深眸,也在朝相同的位置寻寻觅觅...... 没错! 就是他阚德桂想的那样!太子就是被那小宫女给带跑偏了! 气恨不已的阚公公暗下决心,他必得想个法子把这不对劲的苗头彻底碾碎。 考虑到在座众人皆是一早起来攀山,肚中早已空旷,皇上也没说太多的场面话。不过是举一杯清酒,略表两句佳节感慨,再祝高太后凤体安康,随即便开了午宴。 李恒不饮酒,所以他和如意一样喝得是山梨桂花露。这会琴心仍是不见踪影,高太后便拨了自己的宫人过去伺候。 心里纳闷,再加上这一桌子菜并非平日里吃惯的,过于追求烹饪技巧,肉做得清淡无味,菜却道道过了荤油,吃起来味道古怪。于是李恒动筷的手也就发懒,只略食了几口千金碎香饼子。 然而嘴刁的不仅他一个。 旁席的如意也是托着腮,盯着食碟两眼涣散。唉声叹气间,不时回头往身后的小门张望,嘴皮一动一动的,口形好像在嘀咕‘琴姐姐’。 丝竹弦乐轻声漫扬。席间宸王自告奋勇地走上前,脱口而成一首七绝诗,博得满堂喝彩。这热闹只消停了一会,吴娘娘又笑盈盈的起身祝酒,顺便把同行的四五个官家小姐,挨个点出来露脸。 有吟诗的,有写字的,还有泼墨作画的......甚至太常寺卿家的小姐还展出一副两米长的红叶青山卧佛绣图,说是半个月前制成的。 高太后眯眼笑道:“吴妃最懂这个,来瞧瞧手艺如何?”说完,她又递了个眼色给李恒。 那样精巧的彩线布色,错落有致的针脚,李恒想起之前吴娘娘说过的江南绣坊技艺,知道这样的作品,至少得二十年以上的功底。再一看吴娘娘笑得有些勉强,更是一下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他父皇在御园门口说的‘节目’。 李恒觉得索然无味,饮下一盏花果露,扭头去看如意。却见侧墙小门的珠帘半掀,从里面陆续走出几个低着头的宫人,依次走到各人席前上菜,唯独空下李恒那桌没有。 吴娘娘含笑道:“这一道便是今日的压轴大菜‘入炉羊头签’了。” 话说完,只见一个倩丽的身影从小门款款而至,后面跟着一个垂首捧着瓷盘的纤弱宫女。 “臣女刘碧君,参见太后皇上。” 原来压轴的不光是羊头签,还有这场宴席的主厨。作为副相家的小姐,自然有揽下这桩差事的能耐,提前一天带着家厨食材上山准备。 高太后冷眼打量着亭亭玉立的可人儿道:“哀家听闻,这羊头签用料最为奢靡,只用羔羊面的两颊入馔,其他皆弃。今日这一道,不知要消耗多少?” 对方温婉一笑:“回太后的话,因臣女对膳食略有研究,特命人以古法调羹烹制,保证各部位的肉质鲜嫩。所以这道菜并非只用两颊肉,不过消耗羔羊两只。” 以人数来说,这么多人才用了两只小羊,着实不算浪费。见高太后神色赞许,皇上放下酒杯,故作疑惑:“怎么唯独太子没有?” 刘家小姐柔声细语道:“回皇上的话,太子不喜荤食,臣女特意用羊油炸制的面片仿制了一道‘面羊头签’,这会儿正要相呈。” 站在身后端盘子的小宫女挪开步子上前献菜,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李恒认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手上的每一个动作,眼里满是狐疑。 “琴姐姐!”如意也认出她来,高高兴兴地颠过去撒娇道:“我想你啦!” 于是,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就从那盘‘面羊头签’转移到了琴心的身上。 高太后十分不解:“你不好好跟着如意,怎么去给人家端上菜了?” 刘家小姐这才知道,自己从后厨带出的宫人竟是郡主的女官,忙不迭地解释道:“太后恕罪,臣女不知这位是郡主的女官,只是见她在后厨出现,衣着又与旁人无异,还以为是......” 还以为是后厨的粗使宫人。 琴心怕因为自己给别人惹祸,也解释起来。话没说上两句,却被一旁的如意打断了:“菜菜呢?” 还在后厨水池子上放着呢。 刚才如意要吃自己挖来的野菜,琴心便去后厨清洗。野菜沾的泥土多,所以洗得慢了些。不想刚洗完,就被个管事的硬拽过去,二话不说往手里塞了一盘热菜,赶鸭子上架似的让她赶紧跟出去。 这会手指头还被烫得有些发红,她琢磨着一会到后厨取野菜,得拿凉水好好冲一冲。 第33章 七绝诗 御苑后厨的洗菜台上放着一个藤编的小筐,绿汪汪的全是洗净的山野菜。 琴心没有马上过去拿那筐野菜,而是舀了盆清水浸手。清澈的山泉冰冰凉,春葱五指在水底微张,手指的烫感终于得以舒缓。 她想起有一年为了救人,手指被烫得更红。好不容易找到一条野溪,咬牙把手沁到水里,刺骨的寒凉激得眼泪顿涌,身上止不住地发抖。 可惜人没有救出来。 相府的家厨奴仆早已不见,后厨里只剩下御苑原有的宫人埋头收拾。粗使惯的奴才话少,干活麻利,整个院子除了手底下的动静,再没旁的声响。 于是,从院外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明显。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喧嚣,琴心都能想象到走路之人那耀武扬威的神情。 一个大脑袋从门槛探进来,果然是身着金装的宸王。 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一对上琴心,瞬间气焰俱灭。他让跟着的宫人在门外候着,自己则堆笑走进来道:“你在干什么?” 琴心的回话十分简短:“奴婢在泡手。” “手怎么了?”宸王垫起脚,看见盆里一双发红的玉手,扭头就朝外面吆喝:“青龙,去本王的车上取药箱过来!” 一个纤瘦的白面小太监探出头应了一声,随即小跑着消失了。 琴心不知宸王葫芦里装得什么坏药,便腾地把手从盆里拿出来:“有劳宸王殿下费心,奴婢已经没事了,这会得赶紧把野菜拿出去。” 宸王故作深沉地颔首说了个‘哦’,然后又仰脸喊道:“白虎,进来帮忙!” 另一个小太监闻声进来,也是纤瘦,面白。 左青龙右白虎,这金灿灿的小孩真是挺有想法的。 突然的关怀最惹人起疑,琴心婉拒道:“不劳宸王殿下......” 不容分说,宸王一个跳脚就把菜筐夺下:“让本王来!” 真是奇了怪了。她不禁目瞪口呆,满心生疑。今天是什么日子能让宸王转了心性,可别是在山上撞邪了! 宸王没有撞邪,他有自己的小盘算。九岁的小孩憋不住屁,端着菜筐没两步,他便猴急地问道:“那天的事,你没告诉别人吧?” “殿下说的是......?” “就......就摔......” 琴心恍然大悟:“殿下是说您摔狗吃......” 嘘!—— 宸王的眉毛瞬间拧成了麻花,嘴巴撅得比猪鼻子还长。 他强颜欢笑道:“你看既然本王都亲自帮你干活了,那你就得答应本王,不把这事告诉别人,尤其是不告诉本王的皇兄。当然,你要是能彻底忘了那便是最好的......” 本来是彻底忘了的,现在你一提就又想起来了。 看着宸王那一副小心讨好的样子,琴心觉得好笑,想不到这小霸王居然会这么怕太子爷。 不过也是,她自己一开始也怕得厉害。现在相处过一段时间,才发现太子爷原来不是表面上那般冷血无情。 “你听见本王说的了吗?” 琴心抿嘴一笑,趁其不备把菜筐又拿了回来。 “宸王殿下说的奴婢听见了,这事其实不难。只是奴婢有个毛病,看不得如意郡主受欺负,不然就会心急气躁,什么话都往外说。所以为您自己好,以后就不要欺负郡主了。” “这......” 宸王瘪嘴想得仔细,说得也真诚:“不行,本王是个有原则的人,从不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 如此大义凛然的话从宸王的嘴里说出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琴心一想,自己跟个小孩计较什么。她笑而不语的行了个告退礼,头也不回的迈步离去,徒留宸王与白虎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如意笑得很甜。挖了一上午的野菜,这会可算能一尝劳动成果了。她满怀憧憬的从眼前的小菜筐里捡出一叶苦蕨,囫囵塞进嘴里。 随着牙齿上下磨动,青绿色的菜汁在腔中四溢,苦得她的五官顿时缩紧。 啐。 小郡主就这样眼泪汪汪的把嘴里的苦蕨吐了出来。 这个动静被坐在对面的几个官家小姐瞧见,不约而同上翘的唇畔带了几分讥诮。 小孩子本来就对苦味敏感,何况在深宫中娇生惯养的如意。琴心拿出手帕把桌子抹干净,再把野菜推到桌沿边,远离如意的视线。 不想这一小筐野菜却突然腾空而起,移落在旁边的李恒桌上。 他刚吃下一口‘面羊头签’,腻得像是生啃了一口羊油。野菜清苦回甘,正好遮一遮嘴里的膻气。 重阳节的最后一个收尾项目,就是分食狮蛮蒸糕。三尊半人高的蒸糕被抬上来,糕顶立着一个身背彩旗的面狮子,张牙舞爪的,神气十足。 这三尊里只有一尊是众人分食的,剩下两尊分别由宸王和如意独享。 酒过三巡,皇上已有几分薄醉,嘴里嚼着蒸糕,支头偷眼打量太子。 今日来的这四五位女子,皆是身份尊贵的名门之后。别看皇上平时好像不怎么把太子放在心上,可事关大儿子的终身大事,他也是着实费了心思,下了工夫的。 在这几家里,皇上最中意的便是刘副相的长女,刘碧君。 无论相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清丽如云,满腹诗书,闲时还喜欢钻研厨艺,将来定是位会疼人,能解语的太子妃。 为父的满眼喜欢,就是不知道大儿子怎么想。 结果这么一看,看出事来了。 大儿子没什么想法。坐在那该吃吃,该喝喝,除了面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筐生菜叶子,压根就没拿正眼瞧过谁。 这不是白忙活了? 一股要让苍天知道他不认输的狠劲儿从皇上心底崛起。今儿还就不信邪了,必须要让那块木头留下点深刻印象,随便哪家的小姐都行! 皇上眼波微转,立马想出个高招。俗话说的好,童言无忌。他含辛茹苦的养了宸王九年,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怀儿,”皇上眯着醉眼,笑嘻嘻地招呼宸王。“这一屋子的姐姐,你觉得哪个最好?” 宸王心里有事,兴致缺缺的瘫在椅子上愣神,压根没听见父皇大人问了什么,就胡乱答了一答:“父皇,儿臣惶恐。” 皇上以为是自己问的有歧义宸王没理解,于是又道:“方才那几家小姐吟诗书画,刺绣厨艺,各显神通。朕认为刘家小姐准备的这一席佳肴不俗,怀儿觉得哪一个最妙?” 宸王摇头不语。他喜欢那种婀娜艳丽的类型,对于平平淡淡的实在欣赏不来。 皇上继续撺掇小孩:“你觉得哪个最出挑,喜欢哪个,便把那狮蛮的彩旗给谁。” 堂下众人的目光被这对父子吸引。坐在席间的几个官家小姐,皆是粉面含笑,纷纷向宸王投去款款柔光。 感受到自己正万众瞩目,宸王这才来了精神,雄赳赳气昂昂地环顾一圈,却在最后神色一颓,含泪把小旗子塞到琴心的手里。 他的想法很单纯:本王把这至高无上的荣誉给了你,那你就得替本王保守秘密。 在场的众人惊掉的下巴还没被收回,如意先不乐意了。她气鼓鼓地站起来,把宸王的旗子丢到了地上:“不要!” 宸王也恼了,把旗子捡起来再塞回去:“本王就喜欢琴心,就给她!” “不要!” “就给!” “......” 这个结果是皇上始料未及的,脸上没的发讪。再看见太子两眼直冒绿光,脸阴得发黑,忍不住背后一寒。 李恒恼极了。 宸王虽然今年只有九岁,却已露沉迷女色的端倪。调戏宫女,偷窥洗澡......都是他干过的好事。 若没有特别的意外,比如被太白金星改命之类的,长大以后必是个风月场的大将,脂粉堆的英雄。 现在这登徒子竟敢当众大放厥词,一口一个‘喜欢琴心’,他到底什么意思? 更可气的是琴心怕俩人打起来,居然糊里糊涂地就把旗子收进袖口。那是贴着小衣,还是贴着胳膊? 强压心中不爽,李恒神色从容地开了口:“今日众多名门千金辛苦表现,宸王却将头筹递给一个女官......如此怕是有失妥当。” 急得脑壳发昏的皇上听见这话,错误的以为大儿子是在救火,赶紧帮腔:“太子说得对,是不合适。” “看来得略罚宸王,以示弥补。” “太子说得对,得罚。” 年纪轻的宸王万万没想到,他爹和他哥一唱一和,狠了心地要把自己踹下颜面扫地的深渊。 “宸王聪颖,便即兴做首七绝吧。”李恒淡淡一笑。 宸王登时炸了毛。 他游手好闲惯了,哪儿会作诗。就说今日宫宴上那首,是他娘郑贵妃早就找人写好,自己再背下来的。 眼泪汪汪的刚要开口撒娇,没想到他皇上爹一拍手:“甚好,甚好。” 七绝......是什么来着?仄仄平平仄仄平? 宸王认命了。他决然地看了一眼爹爹和哥哥,又扫了一圈在座的各位娇小姐,脱口道:“粉粉青青美人衣,艳艳香香暗生风。” 俗是俗了点,不过一个九岁小孩即兴发挥的诗,能够对仗押韵就已经很不错了。皇上一听觉得挺激动,端着酒杯晃悠悠起了身。 怀儿这孩子就是机灵聪颖,待会要赏他一个爱的抱抱。 “黛眉虚虚面如春......”最后一句卡壳儿了。 宸王憋了半天,瞄见展示绣作的太常寺卿家小姐,灵感一下迎面而来。他眉头一蹙,迟疑着结了句:“小山高高顶饭桌?” 咔嚓一声惊堂脆响,那位天下独尊的老父亲赏了小儿子一个爱的大耳光。 可气死朕了! 第34章 赏心悦目 这场佳节午宴最终在宸王的哭嚎中结束。又醉又气的皇上拂袖而去,动作之大,连带着鬓边的野菊都蔫了头。 为了安抚在场受惊又受辱的官家小姐,挽回点皇家颜面。高太后舍弃午休,强撑精神带着她们到西阁里品茗闲话。 如意头一回出远门,兴奋得不肯午睡。琴心想西阁热闹,便领她过去看看。 各位官家小姐都是怀着心思来妙峰山的,看见太后最疼爱的如意小郡主进来,纷纷凑上前去逗乐。牵手摸头,连夸可爱。 那位刘碧君小姐却与众不同,只过去把琴心请到一旁,笑容中带着真诚的歉意:“方才是我鲁莽,错将琴心姑娘认作粗使宫人,诸多无礼,万望见谅。” 琴心连忙回礼:“不敢不敢,刘小姐说的严重了,是奴婢自己衣着的问题,才惹出这场误会。” 刘家世代入朝为官,是实实在在的翰林望族。刘碧君的父亲是当今副相,官大得很。更厉害的是人家的太傅爷爷,两朝元老,资历问鼎,就连高太后都要尊其一声老师。 一个金枝玉叶的名门小姐竟放下身段向一个奴才道歉,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然而琴心想起自己被烫得发红的手指,心里不由有些别扭。 对方之所以道歉,是因为误把郡主的女官当成了粗使宫人。可若她真的只是个粗使宫人,想必得不到这番真诚对待。 奴才就是奴才,别在这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琴心暗地自嗔一句,想客套一笑却又笑不出来。正觉略微尴尬,如意捏着鼻子从人堆里小跑过来,用力扯拽琴心的袖子:“走!” 错愕间,琴心仰脸看见高太后冲自己颔首默许,马上心领神会。略一欠身行礼,连忙跟如意出去了。 一到屋外,如意立刻松开手,红红的小鼻头瞬间扩张,不停地吸气呼气。那副夸张的小样子十分有趣,琴心蹲下身忍笑问道:“怎么回事?” 如意眉头紧皱:“臭!” 听到这个回答的琴心很是迷茫。西阁里没熏香,要说有味道的只有那一桌子茶水和果子。那也不至于让如意连喘气都不愿意,何况茶和果子都应该是香的才对。 “什么臭?” “姐姐们,臭。” 琴心大眼一瞪,更是不解。屋里的小姐个个都是出身名门,仪表自是干净清洁,妆容也是无比精致,怎么会臭。 转念间她恍然大悟,如意说的可能是脂粉香气。 四五家小姐,脸上擦的粉,嘴上点的胭脂,衣物熏的香......几种香味纠缠在一起,小孩闻见确实难受。 琴心轻刮了一下如意的鼻头:“那我们不进去了,就在外面玩吧!” 如意咧嘴笑了笑。 两个人就在御苑的附近瞎晃悠,摘野花,看昆虫,扔石子......足足玩了一下午。等皇上醒了酒,差人请示过高太后,便传了返程的口谕。 马车整齐地停在御苑的大门口,恭候主子登车。如意玩兴未消,站在石阶上墨迹着不肯上车。琴心见皇上和太后还没出来,估摸着一时半会也发不了车,就带她在附近溜达。 没走两步,如意看见不远处的李恒,小手一指刚要开口叫他,却发现旁边还立着个人。水蓝锦衣月白纱裙,身上盖了件豆蔻色的银绣披风,娉婷绰约,正是刘家小姐。 太子爷仍是寻常的淡漠神情,不过有问有答,在旁人眼中已经算是相谈甚欢了。 气炸的如意小脚一跺,嘴里嘀咕道:“臭哥哥!”说罢,牟足劲就要朝那一男一女跑过去,势要把二人冲散开,却被琴心拦腰抱住了。 人家两个,一个捧着本古书往另一个眼下凑着,很明显是在搞文化交流。 虽说琴心认不得几个字,不过她知道做学问是个极严肃的事,轻易不敢打扰。再有就是,太子爷和刘家小姐站在一起登对得很,看起来特别的赏心悦目,令人不忍破坏。 嗯,赏心悦目。 琴心想分散如意的注意力,便顺手揪过地上的一朵野花道:“你看这花美不美?” 软绵绵的小手一拍,野花顷刻破碎四散。如意双目冒火,遥遥瞪着李恒,又气又急地大喊:“不许!” 小孩子考虑事情没那么复杂,就是见平时在自己和琴姐姐身边晃悠的恒哥哥,现下正与别人凑在一起,内心顿生愤懑。 小郡主霸气的大嗓门引来对面二人的注目。琴心莫名一慌,脖子微缩,垂首躲到如意的身后。 忽然,一个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团东西斜钻过来,直愣愣戳到琴心的眼前。定睛一看,是那件被临时征去兜野菜的披风,被她忘在后厨了。 “给你。”宸王撇着嘴,脸上的五指红印消下不少,不过仍是肿着。 琴心道谢,松开一只手接过来。见这小孩垂头丧气的,犹如败了仗的小鸡子,心里一顿可怜。于是略一侧身,安慰道:“宸王殿下,那天的事奴婢可以保证,绝对不告诉别人。” 宸王没有回话,只是怅然摆头。一声长叹里,透着这个年纪本不该参透的看破红尘。这是他第二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吃大耳光了,碎成渣的颜面随风消散,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然而再一抬头,他皇兄正朝自己步步逼近,那副沉脸阴眸的样子吓得宸王舌根发凉。 他倒吸一口冷气,匆匆对琴心说了句‘说话算话’。然后一溜烟跑到自己车前,蹿身钻了进去。 缓下脸色的李恒走到如意身边,蹲下身时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琴心。 “宸王与你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 琴心别过脸,低头盯着地上的影子。两大一小,略有重合。 “是吗?”李恒冷笑道。“倘若有言语不礼,我定不饶他。” “殿下多虑了,宸王只是将拾到的披风还给奴婢,并没有说别的话。” 地上那个稍高的影子点了点头,倏尔倾侧向旁边靠过来。琴心的心咚咚直跳,飞眸流转,才发现原来他是歪头去逗如意。 “哼,臭哥哥!” 如意翻了个白眼,棉花团似的小拳头狠锤到李恒的肩膀。接着拉起琴心扭头就走,把她一脸诧异的恒哥哥仍在了石阶上。 没过多一会,外面响起声声马蹄,车队轻摇慢晃地往山下行去。有了来时的经验,琴心特意服了一剂藿香水,身上也就没再觉得难受。 斜阳西下,山风正浓,吹得窗帏时开时闭。 琴心又一次看到那匹雪白的宝骏与她们的车并肩同行。墨色披风从马背上垂落下来,银绣流云伴风轻舞。 她现在知道那是李恒,所以回忆起自己做的梦,心里无端发虚。 幸亏梦境不会被人窥见,不然自己这会估计已经凉透了。一个卑微的小宫女,竟敢妄想乘着太子爷披风的流云飞上天,妥妥的大不敬之罪。 什么人物才能腾云驾雾啊?那不得是神君王母,瑶池仙女......最不济,也得是个修炼得道的飞禽走兽吧。 比如刘家小姐披风上的银绣仙鹤。仙鹤和流云就像连环画上的相如与文君,天生的绝配。 一对璧人,一双栖燕。 真好。 感慨之余,琴心又想到太子以后就是皇上。那皇上的后宫佳丽如云,就算借来一百双手都掰数不过来,将来能和他凑对同飞的恐怕不只一人一燕。 好像也不太好。 要是她,除非是以命要挟,不然才不乐意和别人共享一个夫君呢! 女人多了容易打架,你恨我我恨你的,活得实在太累。若是再碰上个心肠歹毒的,下药投毒一条龙,眨眨眼睛命就没了。 车轮辇过一片碎石,伴着咯咯的响动左右微晃。怀里睡着的如意咂咂嘴,像是对这晃动表示不满。 琴心暗嘲自己一句‘夫君夫君的,真不害臊’,随即浅笑着轻抚那张嫩嘟嘟的小脸,种种思绪霎时烟消云散。 管他什么太子佳丽,她只要能陪着如意就够了。 回宫后,李恒跟在前朝着实忙了几天。这日难得的空闲,便一个人去了萃芳斋。不想堂下静悄悄的,只有李嬷嬷一个人在。 她叫人奉了茶,赔笑道:“殿下来的不巧,琴心领着郡主到御花园钓鱼去了。” 李恒颔首,端盏饮茶。余光扫见临窗的榻上,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仔细一看都是小孩的玩意。 一抹红黄绿的喜庆颜色混在里面,格外显眼。等李恒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塌边看个清楚时,只觉得心满意足。 重阳那日宸王塞给琴心的彩旗,旗边已经微损打卷,一看便知是被随意取玩,并无特别珍视。 李嬷嬷感慨道:“自打琴心来了萃芳斋,郡主的精神头就越发足了,玩性大的与寻常孩子无异,再没有从前的病弱样。说起来也是殿下您慧眼识珠,替郡主选了这么个好女官。” 李恒淡然摇首:“是如意自己选的。”也是琴心争取来的。 如意懂得分辨谁对她好,所以才会在翠荷园喊出那一句‘姐姐好’。 眼光无意间流转,塌边横躺着的一枚物件再一次使李恒的凝神注目。沉竹青的织锦布,长方形,好像是个书皮? 整个萃芳斋就没有人能用到那东西。 久违的热烈心跳诉说着狂喜,他沉住气,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这怎么有个书皮?” 书皮是宫人给糕糕换兔笼子时发现的。 李嬷嬷认得是琴心缝的,拆拆改改好几次,费了不少的心思。她让人掏出来洗净晾干,谁知琴心又说用不上了。为此,她还数落那丫头是糟践东西。 满床塌的小玩意,太子爷却只问这个。人精似的李嬷嬷,不禁眯眼打量起他来。 “琴心做的,说是没用上。若殿下需要,不如直接拿去吧。” 李恒嘴角一牵,抑制住内心的荡漾,缓缓摇头拒绝。 他要她亲手送给他,再好好问一问为什么骗他说扔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赏心悦目 第35章 陆佩 李恒这日又去了萃芳斋。 李嬷嬷正在给如意喂青菜粥。那半透明的米浆混着几丝绿叶流进嘴里,又马上变为晶莹的泪珠涌入眼帘。 看着虽然委屈极了,但如意仍乖巧地把粥水咽进肚子。李恒轻声问:“可是病了?” 李嬷嬷点头,寻常语气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心。秋燥,郡主嘴里长了火泡。听太医的忌忌嘴,再敷两日药粉就好了。” 说话间,如意抬头看见跟在李恒身后的小太监,乌黑的大眼睛立刻亮了。 小太监长得白白嫩嫩的,弯眉红唇,是个和善的老实面相,确实令人易生亲近之意。不过真正吸引如意的,是他手上捧的几个点心匣子。 如意小手一指,说:“糕......” 嘴里娇声娇气,双眼迸发精光。早上到中午已经素了两顿,午后加餐又是碗没滋没味的米粥,现下瞧见爱吃的,就像饿狼碰着肉一般亲切。 “东来,取一块给郡主。” 东来单手把最上头的匣子挑开,抓出一块枣泥煮饼,外层裹着厚厚一层糖油光,还沾了其他点心的碎酥皮,一看就是齁甜齁腻。 李恒略一摇头,示意再换个别的。不巧琴心从外面进来,三两步跑上去按住了小太监的手,斩钉截铁道:“不行!” 嗓门有点大,吓得东来眉毛一跳。 琴心暗地里有些生气。如意嘴里的火泡,秋燥只是其中一个诱因,而最主要的问题是一贯的偏食。 甜腻油炸,多荤少素。横是铁人,长年累月的这么吃,内里积攒的火气估计都能炼上一壶丹药。 从前绕不过如意撒娇,总舍不得多管。可今早见她疼得眼泪汪汪的可怜样,让琴心咬住后槽牙下了决心,说什么也要给她板正过来。 从早上到中午,琴心带着李嬷嬷与如意斗智斗勇,把那红脸白脸都唱尽了,才好不容易取得丁点的成效。结果太子爷一句话就要破功,能不让人生气吗? 她心里有火,于是说话也比平日冲了些:“殿下,不能再这么惯着郡主了。糕里的白糖最是厉害,吃进嘴里杀得火泡生疼不说,还助长体内火气,绝对是百害无一利......” 喂粥的李嬷嬷手上一顿,眉毛学着东来也是一跳。 不得了,这小丫头当众训诫上太子了! 她偷偷瞥了眼李恒。一身紫衣的太子爷竟听得十分认真,神情沉静,像在反思己过......不由自主的,李嬷嬷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 琴心仍在说个不停:“所以,这东西奴婢就先存起来,等什么时候郡主好利索了,再慢慢拿给她吃。” 说罢朝东来招招手,转身要带他到小厨房。李嬷嬷突然把手里的粥碗递过去,挤眉弄眼道:“我去吧,你来喂郡主。” 琴心楞住没接,诧异道:“嬷嬷喂得好好的,干什么倒腾?” 李嬷嬷嘴里一啧,心想真是个愣子。 自从那天晚上,琴心把自己从大梁上薅下来,李嬷嬷就对她有了一种敬佩之意。 都说真人不露。这丫头虽然嘴拙,平时看着畏畏缩缩的,不是个上得台面的。可要是真遇见事,心里比谁都有主意,身上也有那压阵的气魄。 宫女这一辈子最大的发展,无非是挣个女官,或是到某个司所当个管事的尚宫。然而都是做奴才,生死由不得自己。 除非有朝一日,攀上高枝做主子。 李嬷嬷瞧着太子许是对琴心有几分好感的。有庆柔公主的前车之鉴,她不敢过多揽事。不过倒是乐意做做顺水人情,多给二人留些相处的机会。 至于往后的事,就要看琴心有没有那富贵命。 于是她把借口扯到自己身上:“人老了,腰吃不住力,想到庭下走一走。”话说到这个地步,寻常人就算听不出外音,应该也不会拒绝。 怎料琴心掐指一算,从正堂到小厨房总共也就五六十步远,居然咧嘴一笑:“嗨呀,去趟小厨房费不得多少功夫。您且眨个眼等我回来,然后就到房里好生歇着,余下的事我来替值。” 纤弱的小身板原地一旋,轻轻盈盈地带人出屋去了。李嬷嬷没了脾气,只得假意诶哟两声,好让屋里沉眸目送的太子相信,自己是真的腰痛。 东来今年才十五,白净得仿佛是面团揉的,眉眼间带着稚嫩的青涩。他师傅是阚德桂,想来平时没少挨数落,连走路都不敢出声。 僵着身子走路那得多累啊。于是琴心主动起了个话茬:“瞧,前面就是小厨房,近的很吧!” 东来腼腆的抿嘴笑了笑,细声回道:“姐姐说的是。”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等放下东西回来,琴心却隐约发觉身后不太对劲儿。 从刚才到现在,就有脚步声隐隐跟随,由远至近,眼下已经离她非常近了。听动静,步伐稳健,走路生风,不像是宫女或是太监。 大白天的,又是在萃芳斋,料想不会是坏人贼子。正要驻足回首,还没来得及转身,跟在身后的人先开了口。 “这位姐姐......”他说。 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一丝轻浮,绝对不是太监。他凑得有些近,男子的气息从后扑过来,让琴心头皮一麻,差点吓断了气。 像是挨了一鞭子抽的小陀螺,琴心想也不想,当即转过身,抬腿就往对方下处踢去。不料那人是个练家子,上身略往后一躺,脚下一错步,竟然抓住了她腾空的那条**。 “啊啊啊啊啊臭流氓——!” 有一说一,那人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一脸的英气逼人。但是长得好看就不是流氓了吗?像这样被男子当庭握腿,受轻薄程度不亚于被人强吻。 琴心满心羞愤,眼角飚着泪花,用力挣脱起来。一旁的东来也扑身上去,企图扣开那只恶爪。 “姐姐莫慌,在下并无恶意......诶哟诶哟,小太监别挠我痒痒啊!” 三个人刚要拧成一团,却从堂下冲出来一个人影。李恒紫衣绣带,怒发冲冠。冷着脸死死捏住了臭流氓的肩膀:“陆佩,你给我放手!” 臭流氓虎躯一震,松开了捏在琴心腿上的手。琴心却没有因为这条重获自由的腿感到庆幸,反而是眼前一黑,屈身要跪。 陆小将军的大名谁人不晓? 少年英勇,屡获奇功。不过真正让他名震京城的是罄竹难书的风流债。若将与陆小将军有过牵扯的小姐美妇搜罗全,再编纂个记册出来,书页厚度怕是会超过大奉朝国史。 作为陆皇后她爹正式过继的儿子,陆小将军是妥妥的皇亲国戚。当众喊皇亲国戚是臭流氓的罪......琴心没听管教嬷嬷说过,不过略一思量,估计是与蔑视朝堂差不多,应该得是个死罪。 “你没错,不用跪。” “那东来.....”东来刚才为了救自己,伸手挠了皇亲国戚的痒痒肉。 “他也没错。” 李恒说着就把垂头丧期的琴心从地上提溜起来,然后两眼喷火,瞪着陆佩低声道:“胆敢调戏女官,你这罪名可是不小。” 若是一般人听见太子说这话,此时早就跪在地上连呼饶命了。站得笔直的陆佩却一脸轻松,挑眉笑道:“大外甥,别这么说嘛。好歹我是你舅舅,多少得给个分辨的机会不是?” “谁是你外甥。” “好了,不闹了。”陆佩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端正地向琴心行了个礼,“姐姐莫怪。我是因为不认得姐姐,远远看见觉得脸生,不由凑得近些想认个仔细,绝没有半分要轻薄你的意思,陆佩在此给你赔个不是!” “你冒犯了人家,赔个不是就能谅解?”李恒板着脸,仍是怒火中烧。“也要问问对方肯不肯。” “那...如何能求得姐姐谅解?姐姐尽管说,无论要什么,陆佩都绝无二话。” “没什么可要的。”琴心想到自己也差点踢到陆佩,姑且念他无意,便也罢了,“小将军以后不再这般吓人就好” 如意看见陆佩,先是很高兴地喊了一句佩哥哥,却被陆佩矫正,非让她要叫自己佩叔叔。两个人掰扯了一会,最后如意烦了,皱眉问道:“好吃的?” 陆佩挠挠头表示没有,如意哼了一声,扭脸便去找琴心玩了。自觉失面的陆佩追过去,讶然道:“佩叔叔之前可送来一兜子好吃的,都忘了?” 如意翻了白眼:“没!” “是没有忘,还是没有吃?” “没!” “那到底是没有忘,还是......” 堂堂一国将军,这会跟个白痴一样不停地和小孩循环对话。李恒不禁狠狠瞥了他一眼,道:“你那兜子吃的,到了京城就化成一滩臭水了。” “哦。” 陆佩恍然大悟,然后像是报复一样,贱兮兮的对李恒笑道:“那你生辰有没有哭鼻子啊?” 琴心一怔,不觉把眼睛瞪得浑圆。她实在想不到,面部表情几乎为零的太子还会哭鼻子。好奇心太过强烈,导致她忍不住双唇微启,差一点就问出声音。 当然,太子爷用极具震慑力的眼神,强制终止了这场对话。他新起了个话题:“老将军半个月前就已抵京,你却今日才到。这十来天,都干什么去了?” “中途确实出了点岔子,不得已在利州呆了几日。不过没耽误什么,我来萃芳斋前去了趟慈宁宫,把正经事交代好了。” 李恒不屑一顾:“你还有正经事?” 陆佩不再吊儿郎当,而是正色点头:“如意的病,可能有治。” 第36章 邪术 如意的痴傻虽是先天不足,却是由于母胎中了邪毒所致。 这些年宫里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寻医问药,悬赏张榜,甚至请神扶乩......能做的都做了,可至今仍是一筹莫展。 琴心听见‘有治’两个字,心里咚咚的跳个不停,千头万绪混作一团。碍着身份,话梗在喉咙出不来,只能装作与如意逗乐,耳朵却竖得老高。 “这次巡防本就是过去立个威,耶婆提人胆小如鼠,见驻兵多了,也不敢造次。谁知有一晚,竟跨线渡过几个人来......手下人收拾的时候,从草丛里拖出个神棍模样的老头,懂咱们的话,细问得知是个巫医,在家乡欠了钱,想溜到大奉躲债。” 陆佩见李恒神色狐疑,知他心中顾虑,便继续道。 “我也以为是个江湖骗子,不想此人却能说出如意的事来,还说他的巫术和神药可解。我是觉得,既然当年下毒的姬妾就是他国人,没准这老神棍真有办法呢?便绑了他,准备一同回京城。可恨路上没看住,人跑了,只追回一包袱的药。” “如今能有几成把握?” 陆佩直了直身,回道:“若他没跑,应该有个十之六七。现在么......药虽在手,说不准用量用法,大约也就剩下两三成。太后已命人把药送到太医院去了,等琢磨出门道,再做打算。” 李恒心下一沉。 其实别说是三四成,哪怕只有一成的把握,也得一试。只是按陆佩所言,若那巫医真懂解毒,进京治好郡主必是重重有赏,怎会中途逃跑?可见此人的说辞,也许只是为了保命胡诌的。 皇祖母已年迈,他实在不忍见老人家一次次的希望落空。不过陆佩也是好心,药是否有用,太医院自会判断。 “要说耶婆提这小国,真是啥啥都邪门。那药长得稀奇古怪的,一根根草藤熏得炭黑,编成个人形,看着就膈应。”陆佩说着,抬手捏了一下如意的鼻子。“要不是为这小美人,我碰都懒得碰。” 琴心眼睛一眨,忍不住问道:“人形?” “是啊。半寸大小,四肢俱全,有个小尾巴。那玩意黑不溜秋的,猛地看不出正反,我原以为尾巴是长在前面的,差点当成房中......” “前面的?”琴心觉得陆佩好傻,有尾巴的活物都是长在身后,哪有长在前面的。 “不怪我看走眼。”陆佩看出了琴心的疑惑,耐心解释道:“大约这么长,这么粗.....” 说就说吧,抬手还比划上了。琴心不明所以,托腮凝神看得认真。随着两双粗粝的手上下移动,迷茫的眼神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李恒顿觉气涌心田,憋得面色铁青:“够了!”他硬生生地打断了二人不知羞耻的探讨。 陆佩一怔,手里的动作跟着停了下来:“这是......生哪门子气呢?” 琴心也挺纳闷。然而垂眸略一思索,瞬间脸就红得极近滴血。刚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人长尾巴’这件事上,现在反应过来,再不敢往旁边多看一眼。 她忍不住撇嘴暗骂:果然是个臭流氓。 屋里兀地响起一声恍然大悟:“忘了大外甥你脸皮博。回头随我去逛一逛,喝几杯花酒就......” “注意你的言行。”李恒的脸一路红到脖子根。他骤然起身,一把抓着陆佩的衣襟把人提了起来。 手劲儿之大,勒得陆佩直翻白眼:“好了好了,不说了......” 双脚落地的陆佩整了整衣领,又道:“想来奇怪,押了那人一路都不见有什么异常,却偏偏在利州跑了......我在当地的异人馆打听到,这两年竟有不少的耶婆提人,扎堆往利州凑。你说他们去那干什么?” 潇岳书院。 李恒马上想到了,刚要回答,却被一脸沉醉的陆佩打断:“啧啧,说起利州,那里的异人馆可比京城有趣。你也是快成亲的大人了,按说应该见识见识。方才在慈宁宫门口,我与你未来的太子妃打了个照面,看样子真是个妙人。” “你少在这大放厥词。”李恒厉声喝止,又飞速瞥了一眼琴心。只见她低头垂眸,正专心逗如意玩,然而耳根子却是通红。 “我要有半句虚的,以后管你叫哥。”陆佩摇头晃脑,不依不饶,“副相家的刘小姐嘛,太后也中意。听宫女们说,原是有四五家小姐都去了重阳宴的,太后却只宣了她们小姐进宫说话,那不就是要定下的?” 琴心蓦然想起刘家小姐与太子站在一起的画面,觉得俩人确实般配。心里感慨着,手上的动作不觉慢了。如意撑着手里的翻花有些不耐烦,着急地叫了一声:“琴姐姐!” “哎。”她缓过神,歪头思索道:“这个花样有点难,容奴婢想想......” 不知为何,她们玩得全神贯注的样子让李恒微有不爽。 太子成婚后,就得搬出宫去另设府邸,以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可以随时在萃芳斋相见。她们怎么能表现的一点也不在乎呢? 如意可以原谅,毕竟岁数小不懂。那小宫女也不懂规矩吗?谁教她的宫规,竟忘了告诉她太子成婚是要搬家的......如此失职之人,他真想找出来毒打一顿! 屋里的气氛有些诡异,陆佩都要纳闷死了。他想不通为什么李恒听见自己要大婚,脸沉得就像要去赴刑。 莫非大外甥跟他舅一样,深沉的背后其实是个浪催的,害怕被婚姻束缚? 有宫人进来传话,语气听上去颇为焦急:“太后急召,请陆小将军速去太医院瞧瞧!” 李恒脸色一沉:“什么事?” “说是药有问题,负责的太医闹了癔症,抓伤了不少人,十几个侍卫强压着才按住......” 太医院里一片狼藉。 发作的是个中年院判。疯疯癫癫,神情十分可怖。被侍卫追到院子里制服后,用粗麻绳绑在椅子上,腿脚挣扎不停。他的嘴里一边口水横流,一边叽叽喳喳的乱叫。 叫声虽然连贯,却非人语,听起来像某种动物。由于不是什么污言秽语,太后便没让人堵嘴。 凌乱不堪的院判身旁,立着个稍微年轻点的太医,眼圈发红,正忍着难过回话。 “师傅从那药上刮下些碎渣,用水和了观其变化。哪知刚凑鼻一闻,竟控制不住地把药水舔了个干净。然后,然后就.....” 高太后叹了口气,转向陆佩问道:“可有什么办法?” 陆佩面色沉重:“回太后,小臣不知。” 众人沉默之际,琴心悄悄踱到院判的身后,看了看那发乌见黑的五指端。走到远处一个面相憨厚的侍卫身边,低声问道:“刚才院判闹腾的样子,看着是不是像只猴儿?” 侍卫听了,眉头一皱:“姐姐怎么知道的?他双臂高挥,岔腿乱蹦,呲牙列嘴的,还伸手挠人。你瞧瞧,是不是给我挠破了相了?” 语气居然有那么几分委屈。 那连鬓的胡子太茂盛,琴心瞪眼睛找了半天,才勉强看见三道淡红印记,便安慰道:“还好还好,有胡子遮着,看不大出来。” “吓死我了,要是真破了相,以后还怎么见人呢!” “......” 琴心走回去刚站住,李恒便侧脸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奴婢去问问情况。” “这里没你的事,先回萃芳斋吧。” 他没工夫细问她为什么会跟来。只是见那院判虽然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可疯力不减,年轻女子看了怕是心惊。 琴心摇摇头。凝神回忆了一会,隐约想起个法子。她抬眼扫了一全周围的人群,最后壮起胆子,附在李恒耳边悄声低语。 晚秋天凉,从萃芳斋出来的急,没着披风。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身上落了一层薄寒。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撩到李恒耳畔,挑拨得身上炽烧起来。 刹那间,他一直紧绷的心弦就快断裂。 但是等听清楚她要的,面红耳赤的李恒断然拒绝:“不行。” 想要救人的琴心怔了怔。 难道太子爷不是? 从那怀疑的目光里,李恒看出她想歪了,梗着脖子咬牙道:“我是。” “那为什么不行?” “你可以找东来。”他将视线转到一旁,避开对方扑闪闪的目光。 琴心仔细思量了一下可行性:“应该不行,得用阳刚之人的......”她也觉得害臊,所以抿抿嘴没说完。 “那还有陆......”算了,陆佩肯定是指望不上。李恒看了一圈太医院里站着的人,老的老,浪的浪,他有点理解琴心为什么找自己了。 “殿下,救人要紧。奴婢要是没猜错,这东西叫猴头巫,邪门的厉害。再拖一会,院判就会彻底神智尽失,到时就救不回来了!” 万念俱灰的李恒还在做着强烈的思想斗争。终于他找出个缓来,横下心决定一试。 “在场可有谁是童子?” 万一有老光棍呢,李恒安慰自己。他始终板着脸,刻意不去在意周遭人异样的眼神。 “我是!” 随着一声洪武有力的回答,那个担心破相的侍卫羞答答地举起了手。 一碗黄澄澄热乎乎的汤水被宫人端了上来。侍卫扶着院判的头,把解药灌进了他的嘴里。 不多时,就见院判的身体挺直,随即哇哇大吐,吐出一盆的棕黄色的污水。等吐得差不多了,人也醒转过来,舌僵口直,边哭边含糊不清的嘀咕着‘恕罪’、‘求死’。 太后赏了许多东西,又怕他心里担子重,会一时想不开,特意命人速速通知亲眷,带其回家休养。 事已了,众人散去,琴心也准备回萃芳斋。出了太医院没走两步,却被人叫住了。 “琴心。” 李恒朝她走过来,面有疑色,似是有话要问。然而未及开口,身后传来一声慈爱的低唤:“恒儿,等等哀家。” 他只得暂时按下心头的疑惑,摆手让琴心离开。 太后跟上来,盈盈笑意挡不住眼底的狐疑:“恒儿是怎么知道,如何破解这小国邪术的?” 李恒一顿,背在身后的手不由攥紧。 “孙儿是在古籍中看见的。” 第37章 万语街 一丝惊讶从高太后的眼眸中闪过,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她满目慈爱地打量起眼前的孙儿,温笑道:“平日总见你抱着那些破烂似的旧书不撒手,哀家还笑话你是个呆子。如今才知道什么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回头把这书拿到慈宁宫来,让皇祖母也宽宽眼界。” 迎面袭来一阵萧瑟秋风,几片离枝而去的落叶胡璇飘荡,停到了李恒的肩上。他身上的沉堇色锦缎隐隐散着丝织物的华贵柔光,映得枯败的深黄也沾染上几分鲜活生气。 高太后抬手将那些叶子拂去,神色有些不悦:“底下人是怎么伺候的,出来也不知道给太子拿件披风,着实该罚。” 师傅不在,东来行事原就吊着胆子。现在闻得这话,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跪地讨饶:“奴才该死......” 那慌张又怯懦的样子似曾相识,让李恒隐隐觉得揪心,便替他开脱道:“不怪东来。事出紧急,跑得快了些,从宫里带的披风现下还在萃芳斋放着。况且孙儿不觉得冷,就是带着也用不上。” “哦,是吗?”高太后眼珠子提溜转了半圈,嗔怪了东来几句,再不提罚。等东来心惊胆战地谢恩起了身,她继而又忍笑装起糊涂。 “今儿刘家小姐进宫,哀家打发人去请太子。回话的怎么说来着?‘太子头儿晚上看书入了迷,熬了半宿,下午在屋里睡回笼觉,便不过去了’。你还是更惦记如意,一觉醒来只管往萃芳斋跑,分毫不想着皇祖母。” 语气里的揶揄很是明显,李恒默然不语。高太后又笑道:“你若真心疼如意,便抓紧给她寻个好嫂嫂。哀家没旁的要求,只要恒儿心悦,为人亲善,将来不薄待如意便是极好的。” 没由来的,萃芳斋那两个玩翻绳的身影悄然爬上心头,招起一股不被重视的酸涩。 怎么可能会薄待如意,薄待他还差不多。 这么想着,语气免不得微微发怏:“为人亲善,非一朝一夕可以探知。孙儿想,婚事还是不要操之过急的好。” 本以为皇祖母听见这话,会开始滔滔不绝的反驳,李恒甚至暗中做好了对一切絮语充耳不闻的准备。 可意外的,她竟然点头说是,眼睛里还是笑意,却透着十足的意味深长。 “恒儿是个大人了,凡事有自己的判断。你只须记住一点,无论何事,无论何时,皇祖母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言切情深,李恒不禁心头微动。 当晚,告假回来的阚德桂刚一踏进东宫,便领下一桩差事。他马不停蹄地奔了趟劳役所,去找人问话。等回完差,来到自己房里已是深夜。 阚德桂拿出从宫外酒楼打包的几碟小菜,摆到案几上,又叫了东来。爷俩个盘腿坐在榻上,对灯闲聊。 “我不在这两天,太子可有什么事?”阚德桂问。 东来抬起头,把剥好的两颗红衣花生递过去,随口回道:“师傅放心,没什么大事。” 刚说完,德桂就龇牙咧嘴地瞪了他一眼:“那就是有小事?小兔崽子,告诉你多少回了,东宫从来就没有小事,哪怕太子爷喝凉水打了响嗝,也得让师傅我立马知道!” “师傅别动气,是徒儿不好。”东来赶紧认错,又仔细回忆起来。“下午慈宁宫来人,说是刘家小姐入宫,太后请爷过去说话。不过爷说要睡觉,就打发徒儿回了没去。” “爷从来不白天瞌睡,难道身体不适?”阚德桂想起今晚太子交代差事时,脸色确实不大好,很紧张的样子。 东来摇摇头:“说是睡觉,结果枕头都没着,就带徒儿往萃芳斋去了。倒是如意郡主玉体有恙,嘴里起了火泡。” 德桂气得一拍桌子,伏身去揪他耳朵,:“这还是小事!?” “师傅别着急,郡主的火泡看过太医的,琴心姐姐心疼郡主,说是.....” “去去去。”德桂一挥手,懒得听后面的话。 他还不知道琴心吗,宝贝郡主宝贝得要死,恨不得塞个牙掏不出来都要喊人来瞧。他着急的是躺在屋里睡觉的那块小木头! 刘小姐是副相的嫡女,爷爷又是帝师,若将来这门亲事成了,强强联合,在朝堂上也能多多帮衬。 现在可好,太子爷连见都不愿意见,只知道往萃芳斋钻。萃芳斋有什么旁人不知道,他德桂可是心知肚明。 呸,扶不上台面的死丫头! 亏得他留了后手,这两天追着总管太监一通讨好,嘴皮子磨得锃光瓦亮,算是没白费功夫,眼下就要安排上了。 “回头收拾几件细软出来,没准过两天,你师傅我要陪爷出去一趟。” “师傅要去哪儿?” “不该问的别瞎问。还有,以后再碰着这种事,就是刀抵到脖子上擦出血来,你也得拽着爷过去。” 哪种事?去哪儿? 虽然一脑门子的困惑,但见师傅脸色发沉,东来也不敢多问,只得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 临近寒露,太阳开始起得比人晚,天也就越发凉了。脚下青砖湿漉漉的,颜色深得泛黑,两旁原本是朱红色的宫墙也像是生了锈,看着阴沉沉的。 真冷啊。 琴心跟在宫人身后,缩着脖子袖着手,还不动声色的吸溜了一下鼻子。她自觉比从前圆润不少,应该更能抗寒,出门时嫌麻烦就没回屋拿外披。 等丝丝凉风钻进衣服里,她才明白原来身上的肉是白长的。 “哟,这不是琴心吗?” 琴心刚到慈宁宫门口,迎面听见有人喊她,声音很是熟悉,锐厉中透着股熟稔的热情。琴心仰脸一寻,果然是管教嬷嬷,便咧嘴笑道:“嬷嬷,近来可好?” 许久未见,不想竟在此地碰上,冷脸惯的管教嬷嬷还主动打招呼,如此难得,教她心里顿生温暖。 “嗨呀——”管教嬷嬷摆摆手:“哪有您做女官的出息,离了劳役所这么长时日,也不见回来瞧瞧。看来今儿是我的好日子,先是得了抬举来慈宁宫回话,又在门口碰见您这等贵人,当真是烧香拜佛才能遇着的福气。” 琴心眉头一拧,没敢马上搭话。平日管教嬷嬷说话再难听,也不会是这样没头没脑的挖苦。思绪急转,顿然猜出了对方话中的深意。 太后在传琴心之前,先问过管教嬷嬷。她以前是劳役所的人,又是管教嬷嬷亲自领进宫中的。若要说琴心的过去,必然是找管教嬷嬷。 这一点,琴心其实早就料到了。昨日在太医院,一个活在深宫的宫女竟知道破解异国邪毒的法子,不得不让人怀疑。所以她早有准备,知道该如何解释。 不过琴心原本以为,最先发问的是太子殿下,毕竟是她亲口告诉他的破解之法,却没想到先来查问的太后。可见当年事,伤其之深,久久难平。 不管谁问,琴心都有说法,所以并不慌张。她故意板起脸撂了句狠话:“嬷嬷若有什么无名火,就找旁人撒去,可别捎上无辜的人。” “那敢情好呢!”管教嬷嬷恨不得把白眼反倒脑瓜顶:“无不无辜的,你自己知道就行。” 宫人见两人话不投机,针尖对麦芒似的,怕再打起来,便连忙哈腰打个岔:“姐姐快进去吧,太后等着呢。”说罢,匆匆引她迈进了宫门。 室内一支线香,薄薄烟柱似透明的纱帛,徐徐绕梁不绝。 太后素雅惯了,日常甚少用香。只有在前夜睡不踏实,起来心神不宁时,才会点一支淡淡的薄荷淡香,驱瘴清脑。 薄荷味像极了外头的秋风,一阵阵顺着鼻腔钻进来,凉得五脏六腑都禁不住打寒颤。 琴心沉住气,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高太后闲倚在榻上,身后常伴的嬷嬷正为她按肩解乏。她朝琴心笑了笑,眼尾柔和地起了褶皱,转而命宫人搬来把椅子:“今儿不为旁的,就是想与你说说话。”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琴心怔了一怔。路上原想的是如何回话,却未曾料到对方并不提及昨日之事。这就使得高太后口中的‘说话’,听起来暗含许多门道,不免让她心头一紧。 小声谢过恩,她捋着椅沿笔直落座。 “方才见着周婆子了?” “是,奴婢在门口碰上的管教嬷嬷。”心里有了提防,说话的声音就尤其的小。琴心怕被看出端倪,暗自清了清嗓子。 高太后倒不甚在意,只接着问道:“周婆子是顺济二十六年,从城西郊外的一座破庙里把你领进宫的。哀家说的可对?” 都是当初黑纸白字记录在宫档的,没什么不妥的,琴心大大方方地点头说是。她又预感着下一个问题,提前把要说的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 破庙挨着万语街,街上尽是混不出名堂的异国人,自己就是在那条街上,见识过耶婆提神棍的邪门蛊术。 不料对方却话锋一转。 “顺济二十六年,你六岁。高太后的脸上虽仍保持着笑容,可神情凝重,看起来似笑非笑,“可记得六岁之前,你是在何处生活?” 许是屋里缭绕的香气带了火星,惹得琴心双唇发干,忍不住窘迫地抿了抿嘴。 第38章 马场1 屋里的薄荷香燃至一半,闻起来不如刚进门时清凉冲脑。琴心暗自摸了摸手心,发现冰冷冷的手铺了一层微凉的细汗。 “瞧哀家,光顾着说话,把琴丫头渴得直舔嘴。”高太后自嘲一笑,斜眼又嗔怪起旁边的嬷嬷:“你也是,怎么不帮衬帮衬我这老太婆。” 那嬷嬷是太后跟前的老人,自然能稳稳承下话来。虚笑着欠身道过歉,抬手张罗宫人进来奉茶。 琴心强忍心底的惶恐,神色如常的谢恩接过。 “喝口茶,缓缓再说。” 她抿嘴笑了笑。杯盖一展,清润的香气扑鼻而来,碧绿的嫩叶舒展漂浮,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片刻间有了主意。 “从前的事,奴婢记不大清了。勉强能想起来,大约是养在个富足人家吧......总之能吃饱穿暖,不曾受苦。” 琴心那时还小,记不清楚很正常。她有意说的虚虚实实,万一往后出了岔子,也只能怪罪她记忆力不好,论不上刻意欺瞒。 高太后语气里透着心疼:“家里可是遭了什么难?” 蹙眉凝神,细细回忆了许久,琴心才撇撇嘴,摇头表示她真的不知道。 年轻姑娘明亮的双眸蒙上一层薄雾,不知是在伤感过去,还是因为压根记不得过去而伤感。那种淡淡的落寞,让本就怯懦的她显得更是娇弱。 怕平白叫人担忧,她又马上抿嘴笑了笑,懂事得令人心疼。 高太后释然了。 当年收拾赵贼的时候,这小姑娘还是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幼童,怎么可能掺和大人的事。且在籍的赵府家奴尽数流放,短工帮佣也依册散了,大理寺的人细细核查过,没找着任何孩童的踪迹。 之所以犯了疑心病,是因为那日在太医院,高太后眼见琴心是先附在恒儿耳旁低语,后来恒儿才说出的解蛊之法。 显然,琴心才是知道如何解蛊之人。 那时怀着身子的庆柔,被赵贼养的耶婆提小妾下了毒,连带损伤了胎儿的心智。现在宫里有人与那天杀的小国蛊术沾上边,还是如意的贴身女官,高太后能不害怕,能不提防吗? 平日琴心待如意是真心的不假,可人在宫里待久了,见惯了风雨,最怕的就是错信真心。 据周婆子自己说,十年前她出宫办事,路过京郊的破庙。看见瘦得一副骨头架子似的小姑娘,为了半口脏馒头和人滚在地上掐架,觉得可怜便带进宫里赏口饭吃。 周婆子心软,但素来谨慎,绝不会如此随便的将底细不明之人带入宫。这种反常的巧合,更令高太后隐隐不安,所以才分别喊来二人盘问。 现在见这俩人回话时神色正常,不像有所隐瞒,她又忍不住暗笑自己疑心忒重。 西郊的万语街,早年间就有。那会她恨极了耶婆提人,将不少此国人驱逐出境,想来那些无力回国的游民,都零零散散地聚到了那里。 耶婆提国盛行邪术蛊毒,大杂烩的万语街挨着琴心落脚的破庙,因此见识过蛊术也算合理。 小姑娘是个实心眼子,人又长得干净清丽,往跟前一坐,娇憨里带着股坦荡劲儿。大眼睛水汪汪,懵懂懂,怎么看怎么都教人觉得无辜。 “罢了。”高太后伸出手,拍了拍琴心的手背。“别嫌哀家话多,人老了嘴就容易碎。” “奴婢不敢。奴婢无父无母,在世上孤苦伶仃。入了宫遇上您和郡主,心里才有了点着落。您和郡主就像奴婢的家人......” 说到这,琴心慌得赶紧捂住了嘴。不想太后没有因为她的大不敬恼怒,反而像被她那一缩脖子的怂包样逗乐了。 “你这孩子,就是可爱。” 高太后心情大好,搓堆处理大白菜一样赏下许多奇珍异宝,也不管对方诚惶诚恐的连篇婉拒,强命宫人背山似的把赏赐往肩膀一扛,再找俩嬷嬷架起琴心,一同扭送回了萃芳斋。 等一声声‘好嬷嬷放我下来’的哀求从慈宁宫渐渐远去,高太后垂眸叹气,轻轻问道:“竹青,你说哀家是不是有些失了方寸,竟会如此草木皆兵。” 立侍在侧的竹青嬷嬷略笑了笑:“怎么会,太后思虑最是周全。郡主娇贵非常,哪能容下半点纰漏。”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哀家这样疑她,怕是戳了小姑娘的心窝子,多少要生出嫌隙。” 怨恨自己这个老太婆不要紧,可别为此与如意有隔阂。如意从来没有如此看重过一个人,拿琴心当亲姐姐般对待,要是为这事彼此生分,宝贝孙女还不知要心碎成什么样。 竹青一抿嘴:“奴婢觉得不会。您又不是不知道,琴心姑娘心思简单得就像是一根筋。眼睛里只有郡主似的,估计没别功夫琢磨别的。” “也是。”高太后觉得竹青说得有理,心里逐渐安生下来。然而按下葫芦起了瓢,琴心这头刚踏实,李恒那头却又爬上心间。 哼,什么在古书上看见的,太子撒谎也不打个草稿,真把她当老眼昏花了。 高太后方才还担心自己失了分寸,现下一想,失了分寸的反倒是别人。从来在自己面前有一说一的大孙子,竟然开始瞒着皇祖母行事了。 难道他皇祖母是洪水猛兽,不由分说就要草菅人命? 午后斜阳束束入窗,投在短绒毛的地毯上几个错落有序的菱形光影。 也是这样一个下午,也是在慈宁宫。向来遇事气定神闲的李恒薅起琴心,冲到他爹的面前叫板。 关心则乱。 高太后心下了然,不由暗自一笑。 小木头这是开窍了。 啧。 这几日风驻云倦,天气爽朗,正适合策马驰骋。李恒与陆佩约定好,等下一个休沐日便到京郊的马场,好好跑上两圈。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高太后那里,点名点姓的让带上如意和琴心。 两个年轻男子自然是要骑马去的。李恒着了身新制的靛蓝骑装,领口袖口用银丝绣了流云滚边,镂空银冠束发,看着利落又不失华贵。 陆佩新弄来两匹宝驹,毛发乌亮如墨。他骑一匹,家仆牵一匹,一大早便在宫门口候着。 锦帐宝车供两个女子专用,高太后照例命人准备了点心匣子,以备路上空乏无聊。德桂犯了隐疾不好骑马,厚着脸皮坐在把式身旁,美名其曰帮郡主开路压车。 李恒原没想着带阚德桂。老太监话多事多,还总有意无意地找琴心的茬,有这么个碍眼的人在跟前晃悠,骑马的兴致都少了一半。 无奈陆佩就爱和老太监耍贫嘴。那俩个人一唱一和的,李恒也懒得搭理,只在出发前告诉阚德桂,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阚德桂的小眼瞪得贼圆溜:“殿下,为什么呀?” “如意头一回去马场,你在旁边瞎晃悠,惊了马怎么办。”太子爷说得一本正经。 “那您身边也得个人伺候啊......”德桂不甘示弱,表情很是忧心。 “有琴心呢。” “琴心又不是东宫的人。”欺负人是不是,大内太监副总管阚德桂很不服气:“她能在殿下身边晃悠,奴才为什么不能?” 哼,别以为杂家不知道你的小九九。 “因为.....你长得老,马不喜欢。” “......” 好嘛,这天没法聊了。兢兢业业跟在人家身边伺候了十几载,末了竟被如此嫌弃......德桂咽下一场心酸,暗暗宽慰自己:等两位爷撒丫子去跑马,那时候哪还有功夫管他晃悠不晃悠。 阚德桂,你可以的! 到了马场,德桂知趣地找了个凉棚坐着。李恒按照如意的要求,选了匹赛雪的矮脚白马。小姑娘高兴极了,又是摸又是抱,脸贴在雪白的绒毛上蹭了半天。 陆佩见她那副无法自拔的陶醉样,不禁感慨万分:“原来矮脚马如此招女子喜爱,下辈子投胎,定要做匹帅气威风的矮脚马。” 都矮脚马了,哪来的帅气威风。 陆佩说话不着调惯了,李恒也不以为意。他转眸寻见琴心正在一旁,极认真地听训马师的教导,如何牵缰绳,如何转头,如何勒马云云。 不同于往日黯淡的宫服,她难得穿了身亮色的窄袖骑装。雪青长褂配了银线莲花纹绣边,头上系个鹅黄绣带,脚底下蹬了双银月白的马靴,活泼俏丽极了。 这身是高太后特赐的,让她在宫外瞎穿着玩。琴心还以为是说笑的,她成天窝在宫里,不当值也无处可去,哪有机会穿骑装啊。 不想衣服一赏下来,没几天就跟着太子爷和陆小将军去了马场,这可巧了么不是。 琴心没骑过马,却不怕马。在与训马师反复确认过手势劲道后,她十分自信地扶如意上了马,兴高采烈地牵着小白马到处溜达。 “上马啊,发什么楞呢!” 陆佩肘了李恒,把他从恍惚里抻了出来。只是视线收回的有些迟了,眼底淡淡的留恋被陆小将军逮个正着。 他眉头一皱,迟疑着问道:“大外甥,你该不会......也想骑矮脚马?” “有病。” 李恒瞥了他一眼,翻身窜上马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马场1 第39章 马场2 西郊马场乃皇家御用,占地宽广。无垠草地尚未枯黄,快马飞驰在浓绿之上,耳边秋风呼啸,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归功于武门出身的陆皇后,李恒自幼喜爱骑射,得空就来马场跑几圈过瘾。只是最近随朝事多,很少有时间出来跑个痛快。 技痒难耐。三圈过后,他长鞭一抬,云淡风轻地指着前方道:“再来一圈如何?” 陆佩连忙勒马,摇头苦笑。 “歇歇吧,你不累马还累呢。可别小瞧这两匹黑毛马,叫什么来着......总之名驹一匹万金难求。我从我阿爷手里借出来费了老鼻子劲儿,白纸黑字写了保证的。要是有个好歹,你又不替我挨鞭子。” 李恒略一估算,回道:“这是关外的苍影骊,可疾驰半个时辰不休。这会咱俩最多跑了一炷香的时间,中间还略作过休整,就算再跑三圈也是无碍。” “对对对,就是这个,还是我大外甥懂得多。”陆佩满脸钦佩地看着李恒点头不已。 他自封的大外甥并不领情,反对他嗤之以鼻:“陆小将军久经沙场,怎么连此等名马都认不得,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 “管他什么,是马能骑就行了。”陆佩说着,打了个哈欠,眼角霎时泛泪:“要跑你去跑,我得去歇一歇。昨儿晚上跟几个兄弟出去喝花酒,这会颠得腰酸着呢!” 他眯起眼,嘴角带有一丝回味,笑得很是猥琐。这副轻浮样,不知被陆老将军打昏过多少回,却是屡教不改。 “瞅你这眉毛皱得跟个抹布条子似的,眼馋了?回头舅舅带你开开眼......诶诶诶,别跑啊......” 李恒瞥了他一眼,沉默着跑远了。 真是......陆佩能改,母猪上墙。 马蹄铿锵,潇潇洒洒又兜过一圈。等李恒骑着高头大马漫步回来时,眼前的一幕却把疾驰的爽快统统抹杀干净。 遮阳凉棚下,两大一小三个身影,亲亲密密贴坐一块,笑得合不拢嘴。 一家三口。 这是第一个在李恒脑海中浮现的词语。这个词语很是不妙,让他的心头像吃了一记软绵绵的拳头,不疼不痒,就是拧巴得发酸。 “耶婆提人喜欢吃香蕉,见了香蕉跟猴子一样激动,嘴上叽叽叽叽地叫,就像这样......”翻白眼学猴叫的陆佩,看起来腰不酸了,人也精气十足。 “哈哈哈哈。” 如意乐得捧腹,旁边的琴心也咯咯直笑,眼睛弯如细细的月牙,隐隐闪烁光芒。那笑容李恒从来没见过,不由恨得牙根发紧。 原来她开怀笑起来,竟是这般明媚灿烂,比烈日骄阳还要耀眼。 陆佩那浪催的也发现了这样的美好,一口一句‘琴心姐姐笑得真好看’、‘这么美的美人应该多笑笑’、‘以后本将军天天来萃芳斋看姐姐’,越说越没个正形。 琴心脸上那层羞涩的薄红,害得李恒下马时差点一个踉跄戳折脚脖子 德桂在不远处,正笑么呵呵地弯腰给小白马喂果子。抬眼看见李恒站在跟前,连忙哈腰迎了上去。 “爷回来了,您喝点水?”他解下腰间的水囊,殷勤地递到李恒面前。 “你怎么不跟在郡主身边伺候?” 若忽略说话人脸上的不满,听语气倒是轻描淡写。 德桂怔了怔:“这不是......您不让吗?” 没错啊,约法三章第三条,不得在郡主身边晃悠。太子爷年纪轻轻,记性差成这样还得了,回去得赶紧让人砸点核桃补补脑。 李恒没再搭理,把水囊推开,沉着脸朝那笑作一团的三口子走去。 “哟,大外甥回来了。” 陆佩脸上的笑意没坚持太久,因为李恒冷冰冰的一瞥,像是块千年寒冰溜进衣服,瞬间激得他浑身一抖。 我我我......干啥了? 小将军很不解。他直来直去惯了,受不得别人平白无故跟自己较劲:“不是,我怎么你了?” 暂时性耳聋的李恒把脸一横,低头对如意说:“如意,去骑马。” 心情沉郁之下,语气不免重了些。如意表示很不爱听,小脑袋一晃:“不去。” “去吧,和你琴姐姐骑马去。”语气虽然缓和了,可脸还是铁冷。 “不去!” 早已起身的琴心见如意眼圈发红,忍不住小声轻劝:“殿下,这会日头足了,郡主不想动弹。就坐在这和小将军说会话挺好的......” 李恒冷哼道:“你觉得和这浪荡催的说话挺好?” “奴婢不敢......” 那卑微的模样让李恒更是恼火。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愿见她如此惧怕自己。“不敢不敢,什么都不敢......那你敢什么?” 嘶—— 拴在木栏上的苍影骊叫了一声,随即挣脱了缰绳扣,信步朝凉棚下的另一只苍影骊走去。它路过李恒时,眼神还带着孤傲的迷之鄙视。 李恒背对着没看到,不然怕是更为不爽。不过那声马叫仿佛给出了什么启示,竟让他扬眉挑衅:“骑马,骑马敢吗?” 琴心摇了摇头,又马上小声补充:“奴婢不是不敢啊,是不会......”二者还是有些区别,说清楚比较好。 “一身骑装不会骑马,白白浪费太后心意。” 话里的不屑让琴心觉得难堪,只能垂首不语,旁边坐着的浪荡催不乐意了,站起来怒道:“吃炸药了你?” 李恒充耳不闻,一双眼睛只长在琴心身上:“不会就去学,我教你。” 嗯...... 琴心轻轻抿嘴,正沉思着该怎么说,才能委婉地告诉太子爷自己并不想学。不料,受够无视的陆佩先站了起来,两眼冒火道:“姐姐要学,便由本将军来教!” 陆佩从小就爱和人唱反调,李恒总是懒得跟他计较。在这位相来沉稳的太子爷眼里,这是一种极其幼稚的行为,根本不屑参与。 然而今日不同,他心沉似铁,必须要争出个所以然。 “你不行。” 冷冷三个字甩到陆佩的脸上,让他顿然恼怒:“我不行?太子忘了,你的骑术还是我阿爷教的,难道陆家人会输你不成!” “不服那就比一场。” “比就比,绕马场一圈,先回来的算赢。谁赢,谁就教琴心姐姐骑马!” “一言为定。” 琴心原地一僵。俩位爷吵架就吵架,捎她作甚。骑马这项运动多危险啊,一个不留神,不是撞树就是坠马,不死也得残废。再说她一个小宫女,即使学会了骑马也用不上,何必费那劲呢。 “不是,奴婢......” 她刚想给自己争取一下,可惜反应迟了些。势若疾风的两个人影从眼前掠过,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马鞭响亮。来不及眨眼,两道黑光闪电般虚晃不见,只留下一阵薄尘。 “诶哟,太快了,可使不得啊!......” 德桂见拦不住人,急得直拍大腿跟。太子爷和小将军好好的,居然为教琴心骑马争上了。这两个人发了气性,万一出了闪失可怎么是好...... 气郁不已的他瞪向一脸无辜的琴心,忍不住暗自恨骂。 妖女,妖女啊! ** 往日两个人跑马比赛,输赢对半。所以陆佩原以为,忙于政务的李恒会疏于精进,自己是胜券在握。然而万万没想到,大半年没见,对方的骑术竟丝毫没有退步。 凭陆佩如何追赶,也始终难以超越前马。而且越跑,他越是觉得这通体乌黑的宝骏很是奇怪。 好马都是有脾气的,性格也各有古怪,但只要上马前好好相处一番,就很少会为难人。 然而这匹马不同寻常,好像根本不给他面子...... 每次陆佩好不容易抢占先机,想要贴撞外侧的李恒以作干扰时,这马就会使劲儿梗脖,完全不往李恒那边凑。 陆佩往左,它就往右。 斗不过马的陆佩不甘服输,于是心生一计。他单手持缰,另一只手从腰间的配饰上扯下颗玉珠,拇指中指共同发力,直直弹射到领先的马腿上。 马惊痛,仰天嘶叫,四蹄开始拌蒜。陆佩趁机扬鞭,三五步赶上去,朝李恒嘻嘻一笑:“兵不厌诈。” 哪知李恒不慌不忙,只淡淡一瞥,唇语道:愚蠢。 关外良驹苍影骊,除了出色的速度与耐力,更出名是它们间的情感深厚。这个品种的马,绝不伤害同族。若有伤残,同行的伙伴还会驻足观望。 苍影骊的这种特性,使得它们甚少征战沙场。马是好马,却过于重情重义,反而成了战场上的累赘。 果然,陆佩的那匹放慢了脚步。 连马名都记不住的陆小将军简直要愁死了。他嘴里绝望叫嚷着:“你这蠢东西,快走啊!” 好马都是有脾气的。这么让人骂了,自然很不高兴。马蹄子一扬,假装撩了个橛子,把背上的陆佩轻甩了出去。好在陆佩皮糙肉厚,摔打惯的倒是无妨。不过滚了一身土,沾了一头烂叶,看着略显狼狈。 “陆小将军还是回去多学学吧。” 玉珠不大,打一下并不严重。这会李恒的马恢复正常,又昂首挺胸地阔步飞驰。另一匹紧跟其后,完全不给陆佩上身的机会。 乌墨宝驹四蹄轻,骁腾万里可横行。 一丝按捺不住的甜蜜爬上心头,李恒不禁吟吟浅笑。 他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马场2 第40章 骑马 落叶无声厚厚堆砌,马蹄惊起阵阵清脆。 琴心僵坐在马背上,头不敢抬,腿不敢伸,不坑大气的盯着自己紧抓在马鞍上的一双手。 抓紧点,再抓紧点,千万别掉下去… 头垂得久了,后脖颈子隐隐发酸。琴心略直了直脖子,向左右两边转了转头。两侧金黄美景入目,顿时舒缓紧张,她不禁轻声赞叹道:“这里好美......” 前头牵马的李恒头也没回,只淡淡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听起来,她好像并没有生气。 就在不久前,李恒用一出‘糖糕计’,成功将如意和德桂引开,好带琴心去骑马。结果琴心扭扭捏捏的,又是一套奴婢不敢的说辞,说什么也不肯跟他走。 情急蒙心,他竟拦腰将她举起,轻放到了马背上。 一个牵马一个乘,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地走了一路。 平时二人很少独处,话也说的不多。可这样的沉默就是让李恒感到不安。他总在惦记是不是自己唐突了她,亦或是驾她上马时弄疼了她。 思来想去,全是懊恼。 他偶尔扭过头假装看天上路过的飞鸟,余光扫过琴心,见她始终垂首敛目,紧紧的抿住嘴,那副委屈的神情更让他心里发紧。 她不知道自己一句夸景的话,解了他多大的愁。 “只要人在马上,手中的缰绳就不能松开。绳子要从无名指与小指间穿过掌心,就像这样。” 他们走到林子中心停下来。李恒面无表情地反复示范手上的动作:“记住了吗?” 琴心点点头。 他便把缰绳递到她手上,棕色皮绳在纤细的手指间来回穿动,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随之游走。直到视线停在她手背上的碎小细纹。 一条条轻轻浅痕,一道道重重刻心。他想起她入宫前漂泊无依,他想起她入宫后是个粗使宫女。 她一定吃了很多他想象不到的苦。 “殿下,是这样吗?” 琴心见太子盯着自己的手出神,担心是哪里做错了,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恒定下心神,颔首表示认可。 他又道:“两个脚后跟轻磕马腹,马就走;双手收紧缰绳,马就停。如果是转向,往哪边走就拽一下哪边的缰绳。” 起停转向是骑马的基础,所以李恒有意说得慢些,他还反复叮嘱要轻一点,一定要轻一点,千万别惊了马。 那种絮絮叨叨的样子很像阚德桂和李嬷嬷的结合体,导致琴心的眼底满是不可言说的诧异。 李恒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常,于是轻咳两声,板起脸道:“看什么看,确定会了?” 琴心连忙用力点头:“会了。” “那去吧,骑马走到前面再回来。”李恒指了指最前排的银杏树。 脚后跟轻磕马肚子…然后…琴心默背一遍要点,按部就班准备走起。 然而她理解的轻磕和李恒说的产生了些许偏差。两只脚铜锤似的撞到马肚子上,于是马就撒丫子窜了出去。 这个速度,对骑术好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可新手难以驾驭,慌乱之中很容易松缰坠马。 “琴心!”李恒立即追上去,极力呼喊:“抓紧缰绳,千万别放手!” 马跑的飞快,琴心双耳灌风,压根听不进去别的。一排排树影在两侧虚晃而过,鼻尖微凉发酸,眼框湿漉漉的,心慌得只想闭紧双眼。 不行。 两眼一闭,是死是活全凭天意,她才不要这样。 琴心深吸几口气,强迫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凝神回忆李恒说的话。人在马上不能松绳....双手收紧缰绳… 黑色大马嘶叫一声,缓缓停了下来。 “真乖。” 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她一只手轻抚马鬃,咧嘴笑得很是得意。接又按照李恒说的,将手里的缰绳往左一拉,马便顺从地在原地调了头。 成就感油然而生,琴心兴高采烈地驾马朝李恒跑了过去。 “殿下,我学会啦!” 听见呼声的李恒停下脚步,失神地看着佳人策马离自己越来越近。 雪青旗装的清丽女子大笑着,单髻上缠的鹅黄发带飘舞,星眸熠熠,恣意绚烂......这一刻,他终于能稍稍理解周幽王为褒姒点的那几回火了。 新手勒马手猛了些,马蹄扬起的残叶尘灰扑了李恒一身。 琴心赶紧翻身下来。由于李恒没教如何上下马,所以她是很笨拙地抱着马背溜下来的。 眼前的太子爷鬓边淌汗,气息微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琴心很是不解:“殿下,奴婢吓着您了?” 李恒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等暗中调匀了呼吸,他才开口道:“再去多跑跑。” 琴心看了看身旁的黑色大马,摇了摇头。 “怎么了?” “奴婢不会 …上马。” 想到刚才是被某个大力士举到马上的,琴心就觉得有点扭捏。 大力士表面毫无波澜,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手抓好马鞍,一只脚踩马镫,另一只脚用力点地…” 话是这么说的,可琴心个子矮,腿够不着地,努了半天力,就是上不去。 李恒叹了口气,又一次拦腰把她架了起来。怕对方误会,还十分义正严地解释道:“这没有马凳。” 琴心一脸迷惑:可是刚才在凉棚有啊… 他忙把转过身去,摆了摆手:“我在前面等你。” 骑马在银杏林撒欢儿跑了三四个来回,琴心见日头快到正午,担心一行人饿肚子,便收缰下了马。 李恒牵马,二人并肩走着。他想起劳役所的嬷嬷是在西郊附近的一所破庙里见到琴心的,忍不住问她入宫前的事。 驾马飞驰的畅快让琴心很是开怀,于是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 什么傍晚到稻和庄领碎饼渣,早上哪条街的善人施粥…还有人员混杂的万语街,波斯的落魄商人,耶婆提的神棍。 “所以,那猴头蛊的解法你是在万语街学的?”李恒问她。 “不是学,是看见了。”琴心摇了摇头。 “有一回,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发作,好多人围过去看。听说是饿得不行,误食了耶婆提神棍布兜里的猴头蛊。好在那神棍不坏,见小娃娃可怜,要来碗童子让他喝下,不一会就好了。” 她没见过猴头蛊,不过想起陆佩描述的样子,头皮一阵发麻。 “这种东西也能下口,想来真是饿急了。”李恒的语气里有一丝怅然。 琴心说是:“糕饼渣和施粥不是天天有,流离失所的孩子大多时候都是饿着肚子。” 李恒颔首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一会想吃什么?” 琴心一怔,哪有主子问奴才想吃什么的。便回他:“殿下爱吃菜,郡主爱吃肉,陆小将军不知道爱吃什么,总之有菜有肉就好。” 李恒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废话,哪家酒楼没菜没肉。 多问无益,等会问问陆佩。他嘴刁,找个好地方,好好吃一顿。 ** 凉棚里仍是坐着三个人。 德桂领如意从马车里取回糖糕,正好碰上灰头土脸的陆佩。 不见了李恒和琴心,一老一少一小各有各的惆怅。三个人百无聊赖的坐着,嘴里嚼着糖糕,六目放空无神,像极了三块望夫石。 就在如意快要撑不住闹起来时,苍影骊独有的一袭乌亮黑影从不远处走出来。威风凛凛的大马被靛蓝骑装的清冷公子牵着,并肩同行的雪青女子身形纤娜,娇妍清新。 好一双璧人。 陆佩心里赞道,刚要与德桂打趣,却见老太监气得直翻白眼,诧异着没再说话。如意不管那些,见自己喜欢的恒哥哥和琴姐姐站在一起,就觉得心情大好。 “恒哥哥,琴姐姐!”她欢快地跑过去,一下扑到琴心的怀里,又伸手去拉李恒。 三个人站在一块,怎么看怎么觉得温馨。这个词和李恒放在一起让陆佩觉得特别新鲜,忍不住笑道:“我大外甥…和琴心姐姐关系挺好的嘛。” 旁边的老太监喘了半天粗气,最后憋出一句话:“小将军,您看出什么来了?” “没,”陆佩掸了掸手上沾的糕饼渣子,“就是从没见过他脸色这么舒朗,眼里这么有活气。” 德桂愤然,不屑道:“哼,妖女就是妖女,勾人魂魄,直挑拨得太子爷沉迷女色。” 陆佩嗤笑一声:“怎么着,难不成非要他见了女人就跑?那不是做太子,那是做和尚。” “诶哟,小将军,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德桂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赔笑道,“咱们太子到了年岁,正是选太子妃的时候。那么多官家小姐等着亲近,跟个小宫女成天瞎凑什么。” 太监就是太监,不懂情字可以理解。 陆佩一砸牙花子,道了句:“太子大了,您呐以后少操心他的事。”说罢,站起来朝李恒挥挥手:“怎么才回来,我跟如意都要饿扁了。说吧,咱们上哪儿打牙祭去?还是常去的那家珍素楼?” 珍素楼顾名思义,是家专做素菜的饭馆。李恒的口味清淡,又难得出宫,陆佩也就惯于迁就他。 不过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恒居然表示要吃肉,还得是越香越好的。 “哟,铁佛变济公,酒肉穿肠过?”陆佩对大外甥的口味变化很是吃惊。 李恒面不改色,坦然道:“如意来了,小孩子得吃肉。” 第41章 肉仙居 红白相间的肉片在铁丝网上朵朵摊开,肥油一滴滴落到盆里的炭火上,缕缕白烟带着炙肉的香气充满了整个雅间。 陆佩用筷子从小菜碟里夹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咋咋呼呼道:“这地方地道吧!肉仙居,听这名字就好吃。” 李恒抿下口热茶,瞥了眼盯着肉片傻乐的琴心,淡淡一笑:“是不错。” 德桂闷不做声,抬手用烤炉边上的夹子把肉片翻了个个儿。 油花滋滋作响,扑腾着肉香更浓。如意仰起小脑袋使劲儿闻味,口水不争气地淌下来。琴心一看,赶紧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嘴。 眼尖的陆佩乜见帕子一角有个淡蓝色的绣花,造型很是独特,不像寻常的梅兰竹菊。便歪头笑问:“上面绣得什么?姐姐拿来给我瞧瞧。” 这帕子还是在浣衣局绣得,那是她第一次给如意做东西。自己的绣工自己清楚,于是琴心把手里的帕子攥成了球。 “没什么了不得的,奴婢手笨,绣得不成样子,别污了小将军的眼睛。” “呀,怎么脸红了,莫不是绣了哪个情郎的名字?”陆佩说这话时,故意朝李恒挑了挑眉毛,表情一脸的欠揍。 李恒没搭理他,端起茶杯低头喝茶。琴心见太子爷神情阴郁,脸还拉得老长,心里顿时生出好几斤长毛:“不是不是,小将军您真会说笑”。 “是不是的,看看不就知道了。大外甥你说呢?”陆佩贱兮兮的,笑得很有深意。 “无聊。”面无表情的李恒如是说。 “无聊?那你别看。” 说话间陆佩一个探身,挑手把帕子从琴心的指缝里抽了出来。四方手帕在半空中被抖落开,雅间内一时寂静无声。 透过茶盏与盖子之间的缝隙,李恒瞄见帕子上绣得是个小动物。虽辨认不出具体,但肯定不是文字。 意料之中,毕竟她不识字。 不过宫女思慕男子,拿到台面上来说属犯宫禁。所以也会有人将对方的名字隐喻成图,不显山不漏水的暗解相思。 李恒又偷偷看了一眼,越看越觉得图案眼熟。隐约觉得他应该也有一件什么东西,与这手帕上的图案相仿,却又实在想不起来。 陆佩歪头瞧着帕子,犹豫道:“这是.....小王八?” “兔。”塞了一嘴烤肉的如意含糊不清地纠正。 陆佩一愣:“吐?吐了的小王八?” 如意鄙视地看了眼他,很明显不想再作搭理。琴心忍着发烫的两颊,小声说:“奴婢绣的是兔子。” 坐在最边上的德桂嗤之以鼻,阴阳怪气道:“这么丑的东西也敢给郡主用,简直是侮辱主子。一个女子绣工如此差劲,真是个吃白饭的。” 如意眉头一皱,抢过帕子塞给挨了奚落的琴心,气哼哼地嘀咕一句:“臭德桂!” 陆佩转脸见李恒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肘了他一下,打趣道:“发什么呆呢,端个茶杯这么半天,也不嫌手酸?” 店小二端进来一壶热酒并两个酒盅,恭敬地放到桌上退下了。陆佩把倒放的酒盅翻过来,各自斟满,举起其中一杯递给德桂:“独饮无趣,您也来点?” 德桂不敢接,偷瞄了眼李恒。李恒看他眼馋得双目流涎,见那酒杯量小,便道:“至多陪陆佩三杯。” 老太监喜笑颜开,连连说好。刚要伸手接酒,却忽然想起什么来,神色颓然。他手放在嘴边一遮,悄声道:“还是算了,奴才犯了隐疾,身上不大方便......” 陆佩单手一挥,大笑道:“嗨,痔疮是个啥大事,喝酒还杀毒呢!” 不知道如意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有样学样,扭头大声问琴心:“吱窗是个啥?” 平时没事德桂还要从她身上找三斤茬呢。这会人家正难堪,她又哪敢搭话,连忙夹了片肉放进如意的碗里:“郡主吃肉。” 郡主不太满意,拉长调子又问:“吱—窗—是—个—啥—” “不是吱窗,是痔疮。”陆佩挤眉弄眼地冲如意解释,“就是屁/股上长…” “诶哟我的小将军!”德桂的脸瞬间变得比猪肝还红。 “阚公公别害羞,人食五谷,哪有不生病的。” “吱窗——” “如意又错了,是痔。” “......” 这俩人越说越起劲,德桂忙向李恒求救:“爷,您怎么也不帮奴才说句话啊!” 李恒不徐不疾地夹了一小口烤肉,放到嘴里细嚼慢咽。他眯眼看着扯脖子喊‘吱窗’的如意,不偏不倚道:“童言无忌。” 谁让你刚才说人家萃芳斋女官的。 ** 酒足饭饱,李恒示意德桂结账。陆佩摸着肚皮笑得老不正经:“谢谢大外甥,改日舅舅请你喝花酒。” 德桂白了他一眼,李恒也白了他一眼。不同的是李恒白完以后,像是故意说给什么人听,信誓旦旦道:“我从来不去那种地方,真的。” 琴心顺着他的目光找去,发现是在自己身上,不觉怔了怔。 她想起来之前问李恒童子尿的事。对方当时的表情扭扭捏捏的,现在又朝自己来这么一句......种种迹象表明,他好像是在刻意证明什么。 难道太子爷早就被小将军带坏了,怕被发现,所以在这欲盖弥彰? 原来如此。 琴心心领神会,十分真诚地对李恒眨了眨眼:放心吧,奴婢一定替您保守秘密。 得到回应的李恒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暖流。 然而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知道,这一次驴唇不对马嘴的眉目传情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进来结账的店小二满面堆笑,哈腰从桌上拾起那一两银子,然后卡到后槽牙上咬了咬。见不深不浅印上个囫囵牙印,这才心满意足地把钱收起来。 这套动作再明显不过,是在试银子的成色。 德桂酒量不大,三杯下肚已有醉意,不满道:“爷爷我还能拿假的糊弄你不成?” “客官您千万别恼。咱们这挨着西郊城门楼子,来往人员繁多,本店是小本买卖,担不起任何损失,还望体谅。”店小二客客气气赔笑。 李恒见他不慌不忙,应对如流,便知是一套惯说的措辞。京城的酒肆生意最讲究情面,能逼得店家要当面验银,想来确有苦情。 “去年还不曾有这种规矩,你家老板还是姓王?”陆佩笑问道。 店小二点头说是,又道:“其实我家老板也不愿意做这等伤体面的事。只是打今年年初开始,店里陆续碰上过十五六位客人,都是用掺锡的假银子结账。实在是迫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 “竟有这么多骗子,可有报官?” “报过官,不过那些人不是骗子。衙门里问的清楚,苦主都是利州回来的商人旅客,想来是在当地着了道。” 德桂见李恒和陆佩神色皆是一凛,便道:“上壶好茶,其余的不必找了。” 店小二千恩万谢地退了身,很快提上来一壶热茶,一盘时令瓜果。 如意拔下立在水晶柿子上的两把小纸伞,玩得忘我。 琴心看出屋内这三人像是有事要谈,如意一时半会也不用她伺候,就主动提出要到外面候着。连后宫娘娘都不得参政听政,她又有几个胆子敢杵在屋里,堂而皇之地听太子与将军说正经事。 李恒抬手拦下:“无妨。” 城郊往来人员杂乱,他片刻也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陆佩也嬉皮笑脸的搭腔道:“没错,都是自己人,无妨无妨!” 小将军挑眉逗眼的这声自己人,从侧面加强了琴心对李恒的错误认知。她当即点了点,心安理得地坐下了。 李恒注意到旁边的德桂好一阵的龇牙咧嘴,皱眉问道:“怎么,你隐疾发作?” 德桂先是摇头,又马上点头,最后把头一垂不再言声。 利州的潇岳书院闻名天下,桃李遍地,朝中一半的重臣都曾在此进学。不过最厉害的是,据说书院暗藏一班能人,秘密研究火器技术。 这个说法流传已久,在大奉朝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官方从未有过任何回应,甚至连辟谣都没有。 大奉火器最是厉害,引得周遭小国很是眼红。 “现在又是耶婆提人扎堆,又是掺锡假银子.....要我说不如就再到利州走一遭,亲眼探个究竟。况且那巫医是从我手上溜走的,总要亲自抓着才够解气。” 陆佩脸上难得的正色。 李恒不置可否。京官离京需要层层审批,武将更甚。陆家的兵权虽然握在陆老将军手里,可父子是一体,陆佩轻易也难动身。 如果只是为了利州的耶婆提人和调查假银子,他连上奏都不知道该怎么替陆佩写。 利州有知府,这两件事犯不着动用京官。 德桂却嘿嘿一笑,神色很是得意:“爷您放心,奴才早就打点好了。不光是小将军,您也能一道去散散心。” 他说话时太过激动,一个没忍住打了个震天嗝,吓得如意折断了手里玩的纸伞,眼睛红扑扑的钻到琴心怀里撒娇。 “如意乖,不怕。”琴心一下下摸着如意柔柔的头发,温柔哄着。 李恒的注意力就这样被吸引走,直到发现陆佩的一对眼珠在他与琴心中间左顾右盼,这才回过神来。他清了清嗓子,掩饰眼底的一丝慌乱。 “大外甥,看见什么了这么动火,快喝口茶润润嗓子。”陆佩倒了杯茶推过去,脸上的笑容如菊花般灿烂。 李恒没搭理他,沉着脸让德桂继续说。 第42章 枫叶红 要说这事,其实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德桂身为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并没有超然的政治远见。他的初衷很单纯,就是想寻个合适的机会,让李恒躲开琴心几天。 有句老话说得好,眼不见为净。以他那贫瘠的男女经验来看,只要俩个人分开一段时间见不着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愫自然就散到姥姥家去了。 琴心是萃芳斋的女官,又得郡主与太后撑腰,辇让她出宫简直比登天还难。敌不动我动,她走不得那便让太子走。 琢磨来琢磨去,他盯上了采风使这门差事。 历年秋收前后,朝中都会派一批采风使到各地巡视,观察地方吏治与民风民情。别看这官衔位不高权不重,却等同于皇上的双眼,下到基层上达天听。 活不累,零风险,很适合初涉政务的太子拿来练手,积累见闻。 御前大总管是德桂的师傅。太监没有子女,徒弟就是半个儿,他师傅在皇上面前见缝插针的递上几句话,这事就基本成了。 当然,德桂自动把自己的意图美化成了为太子筹谋。 “您回去上奏一封,请旨到利州采风,再让陆小将军随行保护。咱们过了寒露就走,一路红叶相伴,保准美哉妙哉。” 李恒冷眼看着他的醉笑,未发一言。 琴心有些愣神。她实在想不到,在宫中行事多年的阚公公也有犯大糊涂的时候。奴才擅作主张本就逾矩,何况他的主子是一国储君。 好在陆佩出来打岔,这事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一行人各自回宫回府,日子平静如常。只不过琴心发现,李恒再来萃芳斋时身边跟的总是东来,略微觉得怅然。 阚公公陪了太子爷这么多年,到头来俩人还是有了龃龉。幸好她不在东宫伺候,不然每天提心吊胆的,怕是容易心猝早逝。 寒露这日,李恒被他父皇叫到御书房。等再出来时,他身上落下个利州的差事,不过不是去采风,而是打着出游的幌子乔装暗访。 鉴于父子俩一贯的沟通障碍,皇上东拉西扯的说得很隐晦。大致意思是利州的乱象不寻常,让李恒去趟潇岳书院,悄悄探探情况。 然而探什么,当爹的没明说,做儿子的大概其心里有数,也就没问再。双方对本次行动的安全性做过全面评估后,最终定出了出行人员名单。 同去的有陆佩,如意,琴心,东来,以及一小支暗卫护送。李恒给出的理由很充分,既然是乔装暗访,有女眷随行容易掩人耳目。 至于德桂,一把岁数又身有隐疾,坐不了太长时间的马车,比较适合留在宫里看家护院。 得知消息的德桂捶胸顿足,老泪纵横,边哭边嘟囔‘搬石头砸脚’之类的。只可惜李恒犹如入定高僧,双目紧闭,分毫不受动容。 正值京城人酣梦半醒时分,皇宫的西北门溜开一道缝。两匹墨黑骏马,一辆青篷车从里面鱼贯而出,披着蒙蒙朝雾向西而行。 萃芳斋的两位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心情十分激动。如意闹腾半宿没睡,早上是被琴心连人带被子抱到车上的,这会也还没醒。 琴心也没睡好,却没有半分困乏。她双眼炯炯有神,摸着腰间鼓鼓的荷包,咧嘴笑得傻里傻气。 行路忌露富,钱财分散放。琴心把银子分成三份,一份装在旧荷包里,一份塞在袖口,剩下一份......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 出门玩图个高兴,甭管如意要吃要喝还是要玩,她都会欣然满足。 另外还要向太子爷表表心意。她的这趟公费旅游,全凭人家金口一开。怎么也得请他吃串糖葫芦,意思意思。 还有东来。这孩子年虽小,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得拿糖葫芦哄一哄。如此说来,小将军也得有一串,总不好大家都吃着喝着,让他干瞪眼。 利州当地的土产也要买一些。高太后,萃芳斋的宫人们,管教嬷嬷,还有吴娘娘,玉瑶公主,以及眼睛肿得像大桃的德桂公公......这么一算,也不知道带的十几两银子够不够。 太子爷好像不爱吃甜的......那要不,就给他和小将军买一串分着吃? “琴心,看。” 男子平静的声音从车外猛然飘进来,让瞎琢磨的琴心心里虚了一下。她轻轻挑起窗帏,探头张望。 连片的枫叶跃入眼帘,丹红胜火,艳绝俗尘。而比这漫天浓丽更让她不肯错目的,则是浮红冷叶飘摇间,乌黑宝骏上的清冷公子。 墨眉萧飒,漆眸湛然。 四目明灭交错,两个人呆呆愣楞的只看了一瞬,这一瞬却永远沉在了心畔。 枫叶的丹色染了双颊,烫了莲脸。她忙拉下青麻的帘布,直直缩回到车里,一颗心跳得砰砰作响,声声盖过如意的轻鼾。 ** 行了大约一个时辰,一行人在林间停下来略作休整。 琴心领如意往林子深处走了几步,找了块遮身的大石头后小解。回来时,她远远看见贴着车篷放的木箱,箱盖好像自己动了...... 想到昨晚睡眠不佳,琴心淡定地以为是自己眼花。她揉揉眼睛,抬眸再看一遍,当即吓得咬了舌头。 箱盖确实动了。 她不信鬼神,所以下意识地觉得箱子里可能藏了人。她没敢抱如意上车,而是走到武力值最高的陆佩身旁,附耳把自己的想法悄悄告诉了他。 李恒轻咳一声,凑过来问道:“何事?” “我去看看,咱们箱子里好像有人。”陆佩边说,边抽剑出鞘。 “等等,我与你同去。” 李恒说着,让琴心领如意到喂马的东来身边,自己随陆佩去了车后。 长方的朱红漆木箱子约与车同宽,里面放的是各人的行囊。银两都是随身携带,包袱里没有值钱财物。 陆佩挡在李恒身前,单手将箱盖速速一抬,随即倒吸一口冷气。 待李恒也看清箱内乾坤,登时气得血脉逆流。他强忍着飙脏话的冲动,皱眉厉喝道:“你怎么在这?” 箱子里蜷缩一团的人坐了起来。只见此人身裹薄被,嘴角挂着饼渣,脖子系个水囊,笑得很是尴尬。 “皇兄莫气......” 听见动静的琴心三人围了过来。还没等琴心作出反应,身旁的如意就小脚一跺,不满地吼了一句:“臭弟弟!” 立志成为京城第一纨绔的宸王,自幼就有个深埋心间的偶像。 这人姓陆名佩。 当宸王得知李恒一行人要去利州游玩时,与偶像同游的渴望,战胜了对冷酷皇兄的恐惧,一颗稚嫩又奔放的心再也没消停过。 他本打算求郑贵妃和父皇,让李恒带上自己。不过考虑到这三位复杂的关系,便知可行性为零。 于是他当机立断,留了封错字连天的书信,溜到萃芳斋门外,潇洒干脆地爬进了马车的储物箱。 “原想着到了歇脚的客栈再现真身的,不想被你们提早发现......那本王是不是可以坐到车里了?” 宸王倒是脸皮厚,云淡风轻地交代完缘由,伸了个懒腰抬腿就要登车,不想却被李恒按下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利州?” 皇兄冰冷冷的语气让宸王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话音也变得轻弱:“御书房的宫人都知道.....” 李恒与陆佩面面相觑。 此行是秘密暗访,对外只称太子外出游历,并未透露目的地在利州。沉眸略作思量,李恒对琴心道:“带如意上车,我们送宸王回宫。” “别别别,别送我回去!”听到这话的宸王一个爆哭。“好皇兄,就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保证路上听话,绝对不惹事。你看我连衣服都换好了!” 琴心偷眼打量,这小孩一身银灰穿得确实素净,只是腰间仍悬着最心爱的真金虎头吊坠,闪闪亮亮,晃人眼睛。 “你母妃和父皇会着急的。”他的好皇兄并不买账,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 “不会的。我母妃刚解了禁足,忙着讨父皇开心,根本没空搭理我。父皇常说,他最欣赏有勇有谋之士,我这么做不是正合他心意吗?” 好一个有勇有谋,琴心撇了撇嘴。心急如焚的宸王没有功夫理会周围人目光里的鄙视,呼天抢地的继续哭闹。 “你们既是秘密暗访,如此大费周章送我回宫,怕是耽误行程!” “皇兄,重女轻男也要有个限度,凭什么如意能去我不能去?” “皇兄,皇兄......” 见撒泼打滚没有效果,宸王也急眼了。他随手抄起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威胁道:“非要送我回去,那我就砸破自己的脑袋。到时见了父皇,我、我就说是皇兄欺我伤我,对我百般不容!” “小小年纪就学会搬弄是非了。”李恒神色如常,语气不恼不怒,只在眼里多了一丝凌厉,“这话谁教你的?” “没、没人教啊。”宸王心虚不已,说话时舌头都打架。“我自己想的。” 一旁的陆佩看不下去了,朝李恒递了个眼神,暗示是否需要他一巴掌糊晕宸王。李恒想了想,摇头未允。 他让东来把横躺在地上的宸王扶起来,悠悠道:“行了,同去吧。” 第43章 潇岳书院(一) 做出这个决定,倒不是李恒真的忌惮宸王。对于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泼皮手段,他有一百种回治方式,根本不足以威胁他。 之所以同意宸王同行,主要是因为送他回去确实比带上他麻烦。 一来一回,白白耽误两个时辰不说。回了宫宸王肯定不会轻易作罢,只怕会纠缠得他们再难动身。皇上一向宠爱小儿子,想来只要宸王开口,势必会得应允。 结果都是相同的,李恒自是不愿多做一遭无用功。 在地上打了半天滚的宸王听完这话,两只眼睛登时亮了。他挣脱开东来,径自起身,仰头看着高坐在马背上的李恒,表情半信半疑:“真的?” 李恒微一颔首,严肃道:“事先说好,路上不得欺负如意,另外......” 话听到这,宸王彻底踏实了。方才李恒答应的太快,就跟闹着玩似的,总让他忍不住怀疑其中有诈。现在人家开始提条件,那就说明是真的要带他同去。 宸王把小胸膛一拍,神情豪气冲天:“皇兄只管说,小弟我都答应!” “出行期间你归琴心管,吃什么玩什么到哪儿去,都要有她的允许。” 啥? 琴心和宸王同时一抖,双双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凭什么?”宸王第一个表示不服。他堂堂一个王爷,怎能听命于一个小小女官。此事关乎身份威严,断不能轻易让步。 “做不到就算了。” 李恒云淡风轻地朝不远处挥了下手,只听林间窸窣声四起,两侧虚晃过几个矫捷的身影。“我便从随行的暗卫里抽调两人,送你回去。” 算你狠,宸王心里暗骂一句。不过谁让他有求于人呢,为了跟偶像凑近乎,天大的委屈他都受得。 “弟,谨遵教诲。”他朝李恒深深鞠了一躬。 鉴于宸王曾多次溜到宫外玩耍,无须过多叮嘱微服私访的注意事项,一行人很快便再次出发。 马车里,如意和宸王相对而坐。两个小孩别着脸,谁也不搭理谁,气鼓鼓的就像两条刺豚。夹在中间的琴心不免有些为难。 略作思量,她从兜里摸出根彩绳:“要不,我们玩会翻花?” 如意纠结了一会,最后玩心战胜了与臭弟弟同车的不爽。她扭过脸,高高兴兴地对琴心点了点头。 “蠢死了,这破玩意有什么好玩的。” 宸王轻蔑地哼了一声,白眼翻上天去。然而当他看见有那么一丝失落从琴心脸上划过,忽然慌了神。 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要是惹了眼前这人不高兴,那给她撑腰的大石佛还不得一掌把他压到五指山下。 “算、算了,就当本王....就当我陪你们好了。”宸王说得很是心虚。 听到车里的气氛变得融洽,李恒放下心来,策马追上了前面的陆佩。 两个人并排而行,陆佩略压低声音道:“你觉不觉得此行有些古怪?据我刚才观察,随行的暗卫至多不超过三人。” 李恒点头不语。 这也是他没有派人送走宸王的其中一层顾虑。宫中暗卫以十二人为一队,在他与皇上评估过此行的性质与风险后,决定派半队人马暗中随行保护。 都是与陆家沾亲带故之人,陆佩武功高强自不必多说,李恒的身上也多少有些底子。然而同行的还有女眷,现在只有三个人跟着,未免不甚妥当。 按照宸王所说,他是从御书房的宫人处得知李恒一行人秘访利州的。可是当日父子俩的对话属于密谈,在场并无他人,就连御前总管都在门口立侍,那些宫人是怎么知道的? 李恒不禁开始怀疑此行的真正目的,却暂未理出头绪。沉吟良久,他看了眼身后欢声笑语的马车,神色一凛:“总之,万事小心。” 利州,潇岳书院, 一路顺畅,一行人比原定的行程早了半日抵达。书院名声在外,常有各地的官宦富贵人家慕名而来,参观教学条件与食宿设施,提前为自家孩子探路。 所以李恒他们混在其中,并不显得突兀。 “院首正在别处巡讲,明日一早归来。届时会在前厅设堂,亲自为众贵客介绍本院。” 说话的是负责安顿远客的招待使,名叫阮学思,是位十分儒雅的青年。他微微俯首,做了个请的动作,要将众人引到东院的客房。 “咱们什么时候去异人坊?” 宸王扯住陆佩的衣角,急不可耐地问。他腰间的金虎头在阳光的照射下过于耀眼,晃得阮学思狂眨眼睛。 陆佩道:“白天没意思,等晚上灯影摇曳,那才衬得姑娘们最是婀娜。” “原来如此,受教受教。”宸王望着自己的偶像连连点头,双眼崇拜到放光。 “嗨,这有什么的。”陆佩笑得合不拢嘴。“回头我再教你两招实用的。” “......” 两个人越说越不正经,跟在后面的琴心听得红了脸。再看如意一副努力想要理解其中意思的认真模样,赶紧拉她到远处避难。 李恒板起脸,怒气满盈地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俩人登时噤若寒蝉。 阮学思看在眼里,明白这位身着藏蓝披风的贵气公子才是家主,便上前客套道:“是小少爷准备入读本院?” 李恒侧头瞥了眼宸王,嗯了一声。他原本打算说是自己求学,不过既然宸王在这,年龄更加合适。 这也算是物尽其用。 “谁?”宸王很是疑惑。他只知道这回来是暗访利州,可没听说要进什么学院。难道这一切是皇兄与父皇串通好的阴谋,就为了骗他来这里寄宿读书? “我我我......我再也不敢了。”想到自己有可能回不去京城,宸王双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好在陆佩眼疾手快,把他架到了一边。 这种老鼠见了猫似的恐惧让阮学思彻底误会了,他宽慰李恒道:“小少爷是头次离家吧?本院有不少和他情况相似的孩子,住上一段时间就好了。我瞧着......” 迎来送往惯了,接待使的客套都是一个路子,遇上家主多是夸父子相像。然而宸王长得更像郑贵妃,和李恒并不相像。一时之间,弄得阮学思有点卡词。 他顿了顿,眼珠子一转:”“我瞧着公子与夫人真是般配。如花美玉的一对眷侣,难怪少爷与小姐生得这样好。” 李恒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误会了。只不过这话说得实在舒心,令他如沐春风,于是语气不舍的纠正道:“那是.....舍弟。” 阮学思无比尴尬。 他其实见李恒和琴心这么年轻,两个孩子却有个**岁的模样,正暗自感叹‘有钱人家会保养’,现在知道是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不禁臊得耳朵根发烫。 好在当哥哥的并未怪罪,甚至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还微露温和之色。阮学思当即被这位京城贵客的大度所折服。 书院资金雄厚,东院所建全是客房。四间对门而设,形成一个独立别致的小院,各有雅号。 李恒六人包下的院子,叫做蓁叶居。靠里的两间分别给了如意和琴心,宸王和东来,外面的两间则分别是李恒与陆佩。 一行人安顿妥当,阮学思主动示好道:“南边的大庙离这不远,逢四缝九有集市。今日是十四,贵客若是无事,可去逛集解闷。” ** 大庙的集市是由当地百姓自发而成的,没有经过府衙严格的摊位划分,自带一种朴实的热闹。 “那边有美人跳舞!”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引得老少爷们呼啦一下奔涌而去。这里头就有陆佩,宸王和东来。 当然,东来是被迫的。鉴于宸王是自己溜出来的,身边没人伺候,东来就被临时调整了差事。 异人坊设台献艺,轻歌曼舞。异域舞姬妖娆的姿态,配着曲里拐弯的奏乐,像极了渡劫飞升的蛇精。 陆佩从余光里扫见一抹猩红,扭脸鄙视道:“小孩,你流鼻血了。” 宸王浑浑噩噩地接过东来的手帕,胡乱堵住了鼻子。却是轻伤不下火线,身残志坚地仍死盯着舞台不放。 忽然,宸王想起来什么,神色一颓,慌得拔腿就跑。 “干什么去?”陆佩一把薅住脸色煞白的小孩。 “完了完了,忘了问琴心我能不能看美人跳舞。” 宸王怕得说话都发抖。他实在不敢想象,要是被李恒知道自己没按规矩行事,会不会真就把他扔到书院念一辈子书。 得知缘由的陆佩当场一僵。这小孩看着横行霸道,没想到内里竟是个老实孩子。 眼瞧老实孩子急得就要抹眼泪,陆佩于心不忍,挑头帮他张望。他个头高,战场上练就的眼力敏锐如鹰,三两眼就寻到了琴心的身影。 琴心领着如意,旁边杵着李恒,三个人正站在不远处一个套圈的摊位前。 “嗯......”陆佩琢磨了一下,诚诚恳恳地劝说道:“我劝你还是别去找琴心了。” 宸王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行,皇......我哥会生气的!” 啧,陆佩咂摸了下嘴。 “你现在去,你哥怕是更气,没准当场就锤死你。” 第44章 潇岳书院(二) 玩套圈的地方说是个摊子,不过是小贩用竹枝麻绳简单围出的一个圆圈。就地摊开的一袭四方破布毯上,摆了三五排小物件。玉石瓷瓶,布偶泥俑,糖瓜果铺,脂粉绢花......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此时黄裙紫披的女子站在摊位前,细腰笔挺,屏气凝神地瞄着最中间的一对小童布偶。秋风微拂,吹动衣带轻轻飞扬。 螺发无饰,玉耳无珰,面无敷粉,唇无点绛。一身的素净装束,还不如集市上普通人家的女孩打扮娇丽,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脱俗夺目。 李恒听着自己不可抑制的心跳,只觉得有些恍惚。 玉面清水濯,天然去雕饰的娇憨令他倾心。可明明是最爱簪花穿俏的年纪,竟是如此压抑谨慎,又让他觉得怅然。 平日她就不甚装扮,堂堂七品的女官,总是老老实实的穿着统一规制的宫装,从不见她为自己置办过衣着。现在出了宫,人却是愈发规矩,身上仍是淡色,鬓边连支应季的绢花都没有。 思绪暗中交缠不休,时而荡漾时而低沉,搞得他整个人都没着没落的。 琴心的注意力全在那对布偶上,并没有发现身后之人有何不妥。摊子的小贩会做生意,两文钱一个圈,买十送一。她已经花出去二十文,手里抓的这是最后两个竹圈了。 没办法,谁让如意看见那布偶就走不动道了呢! 手起圈落,竹圈软绵绵的滑脱出去,照旧落在了空空如也的平地上,惹来旁边几个好事的汉子哄笑。 小贩是个爱打趣的,手中的长钩往最前面一比划,道:“小娘子还是别浪费银子了,不如试试这一排,哪怕兜上把剔牙的齿木也不算白来。” 游商惯有的嬉皮笑脸让琴心很是不爽。可确实是自己技不如人,气恼无用,她只能暗自顺气。 突然手上一空,指尖捏的最后一个竹圈被拿走,站在她身后的李恒决定活动活动筋骨。 “想要那个?” “中间的那对布偶。” 琴心怕他看不准,还特意指了指。不过她想着李恒有晚上看不见东西的眼疾,估计白天的视力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就没抱太大希望。 竹圈飞闪过去,不偏不倚,刚好套中布偶旁边的一支珠花。玩了半天颗粒无收的琴心不觉瞪大双眼,跳着脚拍掌叫好。 “手偏了,再试一把。”说话的声音仍是寻常冷淡,毕竟是意料中的事,并没有什么好激动。 那支玉青珠花是用碎玉串的,通体乌蒙蒙的没有半分光泽,一看就是用不入流的边角料做的。 对于自幼见惯奇珍异宝的李恒来说,这东西实在难入眼帘。不过他的心思全在琴心身上,怎会不知道她方才朝这珠花偷偷瞥了好几眼。 小贩把珠花捧到李恒面前,笑呵呵道:“便给小娘子簪上?” 周遭闲看热闹的人见这一对玉人满脸通红,身边又带着个孩子,很像是小别重逢的夫妇,于是纷纷开始起哄架秧子。 “不是我,不是不是......”琴心慌乱得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后背吓出一身的冷汗。 他是当朝太子,一人之下的尊贵储君。若无允许,她就连并肩站在他身旁都是罪过。一个是天上明月,一个是地底尘埃,怎能被人如此浑说,平白污了太子清誉。 无奈明月偏要落凡尘。李恒把珠花接过来,用自己的袖边擦了擦,然后轻柔地簪到了身旁人的发髻上。 珠花明明是极简单的五瓣花样,没有流苏,没有垂穗。可不知怎的,琴心就是听见一阵缭乱的玎珰脆鸣在耳畔久久不散,敲得她心神不宁。 起哄的人遂了意,更加猖狂起来,叫嚷着要让小夫妻香一个。琴心脸一沉,拉起如意,转身挤出了人群。 越走越快,转眼到了湖边。如意仰头看见她眼里打转的泪珠,急得拽住她的袖子,嘴角一撇也要哭:“琴姐姐,别哭。” 怕扯拌了如意摔跟头,她忙停下来,用手背抹了把眼角:“我没事。”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太子那样稳重的一个人,竟经不住几个闲民起哄,当众往她脑袋上簪花......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了,供爷们打趣的玩意? 是,她是卑微如尘,是主子一句话小命就没了的奴才。可那也不能把她看作个没血没肉的物件,任凭兴致随意侮辱。 这么一想,她羞恼得抬手就要把头上的珠花扯掉。 “别摘,好看。”不明所以的如意挥手拦住。小孩子的想法简单,好看就应该戴着。她冲琴心用力一点头,表达出由衷的肯定。 紧跟过来的李恒双唇紧闭,罚站似的杵在一旁,垂首沉眸:“我也觉得,好看,所以才......是我无礼了。” 诚恳的道歉没能抚平琴心的气愤,她不假思索地埋怨道:“殿下将来受万民敬仰,怎么能受不住别人的瞎起哄。” 此时的李恒懊恼不已。 他并不是因旁人的鼓动迷了心智,而是见她极力否定时的惊慌,眼神里卑微的闪烁,仿佛他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所以一时气郁蒙心。 直到现在看见她双眸有泪,他才意识到自己做的这事对女子来说,是多么的胆大妄为,轻薄无礼。 错了便是错了。李恒双手齐眉,肃然俯身揖礼:“是,李恒就此改过。” 说了冲撞主子的气话,琴心已经有点追悔莫及。却见太子居然朝自己行礼,慌张之下屈膝就要扑地下跪。 一股极淡的幽香飘过,她被人稳稳地扶住了。那种清凉的草木味道,是太后专门为李恒配置的驱瘴香囊散出的。 如意眨眨眼,看着两个相视无语的人,觉得沉闷难忍。于是小腰板一弯,作揖道:“是,如意就此改过。” “你改过什么呀。” 琴心被她摇头晃脑的小样子逗得忍俊不禁,俯身刮了刮如意的小鼻头,两个人偎在一起咯咯笑了。 为了弥补没能给如意套到布偶的遗憾,琴心主动跑回集市去买糖葫芦。因为想省点银子,她只买了两串,一串给如意,一串给李恒。 望着眼前裹了厚厚糖衣的红果,不喜甜食的李恒果断摇头拒绝。 三个人站在湖边,决定吃完就去找陆佩他们汇合。如意嘴里嚼得咯嘣响,指着湖面的涟漪喊:“鱼。” “哪儿呢?”琴心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问。斜晖脉脉,照得湖波粼粼,映得粘在嘴边的碎糖稀也闪闪发光,“利州的糖葫芦可真甜啊.....” 在李恒眼前微微晃动的糖葫芦红彤彤,油亮得诱人,他实在忍不住,探头吃了一颗:“嗯,的确很甜。” 损失了一颗果子的琴心像被五雷轰顶,顿时在原地僵楞住。 扑通。 糖葫芦掉进了湖里,水花四溅,惊得小鱼纷纷逃窜。 那偷吃犯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神情满是‘本来就是买给我的’的理直气壮。转眸间却闪过一丝异样,板起脸没有说话。 琴心顺着他的冷目寻去,看见三个熟悉的面孔。 “你怎么偷吃.....” 这句谴责皇兄偷吃糖葫芦的话还没说完,宸王就被陆佩死死按住了嘴巴。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陆佩反应机敏,故意笑得目不对焦,两只手在空中挥舞着瞎抓一气。 李恒懒得争辩,只吩咐东来到集上买糖葫芦。 今天对于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来说,绝对是个财源广进的好日子。由于李恒没有交代买多少,东来便直接包圆,整垛扛了回来。 琴心急了,侧身挡住如意的双眼,挥手不许糖葫芦靠近。她恶狠狠地对李恒唇语道:毁尸灭迹。 细数下来,一垛上大约有个三十串。领了任务的李恒当即对糖葫芦做出了分配:在场男子每人十串。 东来办了错事,只得点头应承。宸王自是不服,气哼哼道:“凭什么?这事说到底是因为皇兄你偷吃了琴心的糖葫芦。我又没偷吃,关我什么事。” 难得李恒对这个蠢弟弟耐心以待。他是这样解释的:第一,宸王未经允许,擅自跑去看美人跳舞,该罚;第二,糖葫芦本来就是琴心买给他的,不算偷吃。 “嗯我也觉得该罚。恒儿放心,舅舅我一定帮你监督。”陆佩拍着胸脯子,神色十分狗腿。 “你更可恶。身为长者,带坏稚童,就罚你替怀儿吃五串。” 老少爷们围着那一跺糖葫芦打转,吃得是抓耳挠腮,努力半天只消下十来串。最后实在消化不下,四个人又挺着冒酸水的肚子跑到集市,逢人分发起来。 今天对于去了大庙集市的孩子来说,是个能免费吃到糖葫芦的好日子。 回书院的路上,恰巧遇到几位官差往衙门押解犯人。五个犯人被草绳绑着双手,竖排成列,一个连一个,拴在同一条牵索上,有序地缓慢向前移动。 陆佩眼尖,一下发现队尾的老头不老实,竟用藏在手里的瓷片磨断了绳子,挣脱要跑。他冲上去,三五下把人死死扑按在地。 等起身细细打量,发现正是之前跑掉的耶婆提神棍。陆佩很是嘚瑟:“瞧,我就说得亲自抓到才解气。” 官差将人重新绑好后,过来道谢。攀谈几句李恒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五个都是耶婆提国人。 “昨天知府下了新令,严查异国人往来文书,抓住好些人,牢里都快挤不下了。现在押回去过堂走流程,然后就近登船,遣送回国。” 送走官差,陆佩悄声对李恒道:“听这意思,利州偷渡来的异国人不少。要说也新鲜,咱们前脚到,利州后脚就查文书......”抬眸一看李恒脸上也是疑色深重,沉思不语,便自动噤了声。 陆佩知道,大外甥的脑子比自己强百倍,他还是别在这絮絮叨叨,搅和思路了。 第45章 小青蛇 回到书院,蓁叶居的小院门前乱哄哄的。阮学思垂头丧脸地迎上来,向李恒他们鞠了一躬。 “实在对不住,事发突然,小人擅自进屋取了几位的行礼出来。只因前院跑进来一只老鼠,唯恐脏了贵客物品,还请诸位包涵。东西都在这,原封未动,可当面清点。” 各人的行囊被挪到院中的一方石桌上,摆放整齐,外表上看不出有拆动的痕迹。反正临走前留了暗卫看守,阮学思既然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说明此人并无歹行。 所以李恒没有作声,只递了个眼色,让东来去收拢规整。 宸王跟着凑热闹,认认真真地打开自己的小包袱一一检查。绣了老虎头的缎布大敞,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真是不少,放眼望去不是弹弓就是糖豆,没一样有用的。 “那是什么?”陆佩指着个三角纸包问道。 宸王有些尴尬,小声回答:“治拉肚子的,我怕水土不服。” “嘿,小小年纪,挺会心疼自己。” 宸王胡乱地点了点头。 鼠辈肮脏,蓁叶居是住不得了。清点完毕,六人便跟阮学思到了隔壁院的松桥居。书院的客房布置相仿,一行人按照原来的分配,各自进屋休憩。 陆佩在李恒的房里,两个人唤来留守的暗卫问话。 这次跟来的暗卫共有三人,是宫中禁军顺字营派出的。他们用营字作姓,排行为名,三人分别以顺十,顺十一,顺十二自居。 下午负责看守的是顺十二,他认真地将所见和盘托出。 “属下没有亲眼看见有老鼠逃窜。不过阮招待神色紧张,煞有其事,也迁动不少其他京城来客的院子。未免暴露身份,属下没有轻举妄动。” 李恒颔首表示赞许。 既然不是针对,暗卫贸然出手反倒不好收场。只是李恒有个多年的习惯,出行时包袱扣会让宫人反系。现在扣子的系法变了,一定是阮学思打开翻看过。 陆佩目露凶光:“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咱们的东西。等我去敲晕他,绑回来仔细审问。” “不妥。”李恒拦住他,“对方大可以说是为避老鼠,匆忙中的无心之举。如此冒失只会打草惊蛇,不如暂且装作无事,暗中看看他打的什么主意。” 第二天清晨,外出巡讲的沈院首回了书院。老儒士岁数大了,又加连夜赶路,精神困乏不已,闭门休息到下午,才出来到前厅摆堂宣讲。 沈院首站在台上慷慨激昂,说的内容无非是介绍学院的师资背景,教学条件云云。他胡子长说话慢,满嘴之乎者也的长篇大论。 琴心听得无聊,如意和宸王也是昏昏欲睡,三个人不谋而合,踮起脚尖悄悄溜走。 绕着学院走了一圈,发现实在没什么好玩。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走远,琴心便带两个小孩在附近找了家小吃馆。 当地的名吃甜水豆花,豆花滑嫩,汤水温润,碗里还堆了层花生红豆。五文钱一碗,好吃不贵,三个人一人一碗,大饱口福。 不知是不是碍着李恒先前立的规矩,宸王一直表现得很老实。不仅没欺负如意,还对她照顾有加,拿筷递碗,帮忙擦嘴。琴心看在眼里,暗自对宸王的印象有了少许改观。 这孩子脾气虽然臭了点,为人其实不坏。 吃完豆花,他们又跑到对巷看了会皮影戏。琴心一高兴,又带俩小孩去了隔壁的蜜饯铺...... 在外面游荡了半个多时辰,他们才打着抱嗝,慢悠悠地晃回松桥居。哪知刚走到院门口,如意突然一声尖叫,吓得另外两个人霎时汗毛倒立。 宸王眼疾手快,直接躲到了琴心身后。 青砖石阶上,一条小青蛇正在缓慢蠕动。阳光映照在密密麻麻的蛇鳞上,闪着诡异又危险的光亮。 树上猫着的顺十二见此情景,刚要跳下来解救弱小,不想琴心竟先他一步站了出来。她一边挽袖,一边用正气凌然的声音安慰道:“别怕,草蛇没毒!” 都说打蛇打七寸,琴心却完全不按套路。她跨步弯腰,单手猛地抄起蛇尾,在半空中抡圆一甩。那可怜的孱弱小蛇,就这样如云似烟的消失在茫茫天际边。 女中豪杰。顺十二在心里默默称赞。 没了威胁,如意也不害怕了,小手鼓足劲儿地拍着叫好。探头探脑的宸王,眼里满是崇拜:“琴心姐姐,你好生威风呀!” 两个小孩围着威风的大姐姐,欢天喜地地来回打转。尤其是宸王,小嘴像抹了蜜,毫无保留地一通赞扬,逗得琴心忍不住嘿嘿傻笑。 就在他们乐呵时,琴心余光里扫见路过的阮学思。他脸色惨白,神情哀怨,笔直地戳在一旁,一动不动。 “阮招待,你没事吧?”她歪头问道。 “没、没事。”对方慌忙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便以事务在身为由,匆匆转身离去。 真是奇怪。 琴心不解地挠挠头,难道阮招待怕蛇? 晚饭是在学院的饭堂解决的。 别看沈院首说话挺迂腐古板,骨子里却是热情好客。念着自己迟归失礼,在饭堂张罗了四五桌好酒好菜,招呼所有参观的远客同席聚餐。 吃饱喝足,一行人各自回屋休息。夜色见深,晚风带着凉意,徐徐催人入眠,如意早已是哈欠连天。梳洗过后,琴心从包袱里摸出一小罐软膏,在她白净的小脸上薄薄涂了一层。 利州天气潮湿,常有毒虫叮咬,所以出宫前,琴心特意到御药房领了驱虫的药膏。如意闻着草药膏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很快进入梦乡。 宸王是只身前来,男孩子粗心,许是想不到这些。他又是个娇生惯养的,琴心怕他挨咬受苦,便拿上草药膏,轻手轻脚地去了对面房间。 房门紧闭,黑压压的不见半点光亮,一看就知道里面没人。 这么晚了,他和东来能去哪儿? 带着疑问,琴心扭脸又瞥了眼另外两间屋子,发现同样也是一片漆黑安静。 她倒是不慌。毕竟陆小将军武力值高,身边还有暗卫保护,能悄无声息地掳走众人,如果不是天外飞仙,就只能是他们自愿。 于是她站在院子中间,仰头试探性地低唤了句‘十,十一,十二?’。黑暗中立即现出两个身姿挺拔的青年,趁着月色,琴心看清楚是顺十一和顺十二。 “人呢?”她指着一排黑灯瞎火的空房子,悄声问道。 顺十一道:“那老院首单独请殿下他们小聚,有顺十跟着,出不了岔子。殿下特意留我二人,保护姑娘与郡主。” “可知去哪儿了?” 二人连连摇头。琴心不死心,面带疑色地盯着他们打量。 顺十二岁数小,脸皮薄,架不住女子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便嘀咕了一句:“姑娘别为难我们,殿下不让说......嘶!” 顺十一狠狠掐住了他的手背。 转念略一思量,琴心犹犹豫豫道:“是不是异人坊?” 二人脸上的羞涩代替了回答。 组团逛窑子这种事,女孩子家实在不好评价。陆小将军作为一个合格的流氓,不去反倒奇怪;宸王嚷嚷一路要看美女姐姐,跟着不算意外;东来职责所在,则是推脱不得。 她只是没有想到,一向矜持有度的太子爷居然会去凑这热闹。也许是落差使然,反正琴心的心里,略微有些不是滋味。 去就去呗,干什么遮遮掩掩的,也不知道知会一声。 正暗自埋怨,小院门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是东来背着醉到翻白眼的宸王回来了。 异人坊灯红酒绿,美人们倚怀献笑。眨眼的工夫没看住,宸王偷喝了半杯葡萄酿,马上开始胡言乱语,被李恒先行打发回来。 别看孩子年龄小,撒起酒疯着实厉害。宸王颤颤颠颠地跑到马棚,扭腚钻进马车,非要在里面沉思人生。东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小醉王拽出来。 琴心听着东来的描述,皱眉又问:“殿下呢?” “还在东街的异人坊。” 她沉下一口气,默然不语。看来那些异国舞妓的香浓软语确实厉害,竟能让清心淡泊,犹如谪仙的太子都割舍不下。 东来见她无话再问,便打算背宸王回房。结果刚抬腿迈出一步,又被对方出声喊住。 “东来,你出门时带了几盏灯?”她死死盯着他手上提的灯笼不放,眉头紧蹙,嘴角下沉,表情严肃极的。 “就一盏。” 一盏......那岂不就是他手上这一盏? 琴心顿时恼怒万分,急火冒头,不觉厉声呵斥:“出来伺候主子,难道你师傅就没交代给你吗?!” 太子有眼疾,晚上看不见路。她不信伺候东宫多年的德桂不知此事。 她素来的好脾气,说话轻声软糯,最是体贴下属宫人。东来从没见过琴心这般暴躁,紧张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看那神情,小太监猜测自己办错了差事,磕磕巴巴地费力组织语句,想要一问究竟。不成想手上骤地一轻,提着的灯笼被对方夺了过去。 “琴姐姐,去哪儿?” 来不及答话,手中紧攥提灯的琴心飞身跑出院外,不管不顾地朝东街狂奔。 顺十一反应过来,赶忙喊顺十二:“你快去看看,琴姑娘一个人,别再出了岔子。” 顺十二匆匆应过,凌步急追出去。 第46章 异人坊 已近子时,夜风凄凉。 白天车水马龙的大街不再喧嚣,鳞次栉比的商户大门紧闭。零星有一两处酒家忙碌未歇,却是在等醉客归家,准备翻桌打烊。 孤寂的巷口偶尔有几声叫卖,是摆摊卖宵夜的商贩。木头挑架上支着口深锅,滚烫的汤水冒着团团热气,持续不断地向半空飘升。 氤氲的白雾迷离,像极了琴心眼眸中的迟疑。 与方才掉头狂跑的果断干脆不同,此时的她踌躇满志,连累步伐都显得拖沓。 她有些后悔。 异人坊在当地赫赫有名,不肖多想也知道是个富丽堂皇的高阁仙楼。那样的浓艳温柔乡,送恩客一盏归家照明的提灯,必然不在话下。 再加上利州富饶,主街两侧间隔设置灯台。粗似手臂的蜡烛熔融,光线虽算不上朗照如昼,却足以照亮脚下的青砖。 徒然,她叹了口气。 太子行事周全,难道会不知道照顾好自己?他既让东来掌灯带回宸王,就说明路上的光线于眼疾无碍。况且他身边还有陆小将军和顺十跟着,横竖轮不着她跑来送灯。 咸吃萝卜淡操心。 手中的草纸灯笼默然低垂,心头萦绕的莫名失落似曾相识。 沉吟思量,琴心想起来,这种感觉像极了之前给太子做得回礼,那枚沉竹青色的织锦书皮至今仍静静地沉在她空无一物的妆奁底。 那书皮和这灯笼,都是唐突且多余的尴尬结果。 罢了。 琴心顿住脚,转身往回走。然而想到要和一头雾水的东来他们解释缘由,她窘迫得又停了下来。 思来想去,她决定找家开门的铺子,随便打包点花生瓜仁。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自己突然嘴馋难耐,才会没头没脑的折腾一番。 解释是牵强了点,不过她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只是这么晚了,上哪儿找开门营业的铺子去? 于是琴心再次转身,垫起脚往前略作张望,发现远处的巷子灯火通明,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她以为是利州的夜市,碎步走过去一瞧,整个人便像遭了雷劈般僵在原地。 巷子口两扇铁栅栏向外大敞,一侧的墙头嵌了块告示牌,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琴心定睛细看,一个都不认得。 不识字没关系。世上有种地方,终日莺歌燕语,娇俏啼笑,伴着丝竹杳杳,散着脂粉香浓......所有的一切,都在开诚布公地宣告——这是花柳巷。 夜深露重月朦胧,正是眠花宿柳时。往来都是寻欢客,他们见琴心未着外披,呆杵在巷口不动,以为是附近的游娼,所以看她的眼神多是不怀好意的评估。 有个打扮阔绰的书生,走过去调笑道:“如此清纯的小娘子,敢问花资几许,可与你同帐共枕?” 文绉绉的话轻浮不堪,淫邪的表情令人作呕。她大惊失色,连退三步拔腿要跑。不想那登徒浪子实在狂妄,竟紧紧拽住了她的衣袖。 “嘿呀小娘子别跑,小生有的是银子......” 角落里的顺十二正要动手,却见一道人影从旁边的楼阁中闪出,势如猛兽扑食般狠厉。那人将挂在琴心衣袖上的脏手抓撇开,力道之大疼得书生直龇牙咧嘴。 “我是王员外的公子,哪个敢......”书生的愤怒,在对上眼前之人的目光后戛然而止。 九霄直落的寒星冷眸,蕴着凌冽杀意。眉宇间逼人不敢正视的清贵气韵,身上穿戴皆是巧夺天工的上乘宝物。 自知招惹不起这等大人物,书生自告奋勇地逃走了。 李恒没工夫理会那肖小如何,他脸上愠色未褪,沉眸责备道:“你怎么来了?” 迎面袭来淡淡的酒气,再见他两颊薄红,醉眼稀松。琴心微怔了怔,没有答话。 “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低沉的语气压抑不住说话人的急躁。怕那些肮脏卑贱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李恒侧过身把琴心挡到了自己怀里。 驱瘴的草药香和酒气混在一起,竟是种撩人发暖的奇妙味道。琴心使劲抿着嘴,努力不让自己脸红。 事与愿违,白糯的脸上还是染了飞霞。 顺十二其实很想走出去告诉殿下,通过他的观察,琴心姑娘应该是来给殿下送灯笼的。可惜他是个有职业素养的专业暗卫,不能轻易在人前现身。 陆佩吊儿郎当地从异人坊的走出来,挑眉冲琴心一笑:“嘿,说曹操曹操就......” 李恒那副没有感情的冷眼,瞪得他不由吞下后半句话。陆佩放开手上搂着的异域女子,整了整衣领,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琴心姑娘,你好。” 突如其来的假正经让琴心顿觉不适,她勉强回了个礼节性的微笑,又道:“少爷......饮酒了?” 不等李恒张口,陆佩便嘿嘿一笑:“是我这个做舅舅的不对,强灌了大外甥半杯白酒。劳烦琴心姑娘回去好好照、顾、他哟~” 说罢,他轻轻推了一把李恒。 并非陆佩要成心捉弄李恒,实在是他过于破坏气氛。 出来玩是为找乐子,李恒却是一副片叶不沾身的君子做派,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自己个儿剥葡萄吃。就连重金砸来的花魁入席劝酒,人家也没拿正眼瞧过。 他就像一尊无悲无喜的大佛般静坐一旁,让旁人放不开。陆佩受不了雅间里诡异的肃穆气氛,于是趁着宸王撒酒疯,便把酒兑到李恒的杯里,插科打诨地哄他喝下半杯。 结果不喝还好,喝了更要命。 微醺的李恒突然就开始坐立难安,絮叨着要回书院。嘴里嘟嘟囔囔的,不是‘琴心定要着急’,就是‘琴心说不准要来寻他’......张嘴闭嘴全是琴心二字,听得人不胜其烦。 现在看着立在眼前的琴心,陆佩不禁暗自庆幸:这下可算能让他耳根清净地喝杯花酒了。 “你们是要回去了吗?等等我一同......”阮学思从陆佩身后冒出来,眼睛醉得快要睁不开。 “他们回去,咱们不回去,沈院首还在雅间里等着呢!” 嬉皮笑脸的陆佩又只手钳住阮学思,似笑非笑地悄声低语:“这就是琴心姑娘,我未来的甥妇。识相的,就别去捣乱。” 动弹不得的阮学思乖巧地点了点头。 秋夜风冷,琴心出来的急没有穿外披,周身笼了一层寒气,鼻尖微红。李恒便推说饮了酒身上热,硬把自己那件藏蓝色的披风搭在了她身上。 佳人掌灯在侧,使得本就薄醉的李恒,走路更显飘忽。 暗中跟随的顺十二很怕他摔绊出去。于是在经过一个无人的路口时,他来到李恒身旁,搀住了太子殿下。 “不必。你去异人坊,暗中保护陆将军。”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地把顺十二打发走了。 明月高悬,两个人踏着洁白如敛的月华,默然同行。李恒偷偷看着琴心提灯为他照明的谨慎模样,突然间心头一软。 她是来给他送灯笼的? 一颗心控制不住地狂跳,像是要从胸膛里逃脱出来。他舍不得使今日这般良日虚度,借着酒劲带来的莽撞勇气,李恒出声喊住了琴心。 提灯的女子闻声驻足。侧首相视,秋水剪眸,拨动夜色涟漪。李恒压下心头的慌乱,装作无意,向灯火荧荧的河边张望。 “那边好像很热闹,不如......我们过去看看?” 第47章 河灯 霁月郎朗,夜色深重。 灯笼的火光稳稳地探照在青石阶上,一阶阶逐步向下,约走过三四层,两个人终于到了河边。 晚风卷来阵阵水汽,温润中有些许避不开的冷冽。蜿蜒的河岸两道灯火连连,宛若漫天繁星。已是子时,四周却是窸窣细语不断。 河面上闪着成片的荧荧光点,摇摇摆摆地朝下游的石桥飘荡而去。 异人坊的酒酿造精良,即使吹了风也不令人上头。不过到底是有几分薄醉的,李恒跟在琴心身侧,凤眼微眯盯着她发髻旁的珠花,唇畔浮起的笑意愈发难隐。 引路的琴心无意中瞥见那张俊逸的脸庞,一时竟有些失神。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李恒,月光洒在他身上,星辉盈眸,浅笑勾人。 李恒见她放缓了步伐,忍不住轻问道:“琴心,怎么了?” 琴心二字唤得轻轻款款,伴着笑意愈发柔软。她不知如何作答,只顾埋首摇头。偏偏幽淡的草药香气在鼻尖挑唆,她意识到味道来源于身上的披风,忍不住耳根都发了红。 摆摊的小贩见这二人颇有几分情愫,便知是生意来了,凑上前去笑道:“公子小姐,放盏花灯吧?” 衣裳精致的男子没有答话,微笑看着身旁的女子,像在等待她的意见。 琴心赶紧别过头,仔细打量眼前的花灯,略有不解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在河边放灯?” “两位不是本地人吧?咱们利州向来风俗如此。平日里谁家过个生辰,都会赶在子时来河边,放盏莲花灯,向河神祈福许愿。”小贩殷勤地介绍起来。 三文钱一盏的莲花纸灯,花瓣薄染粉红。若是点亮花心处的短蜡,许愿灵不灵的暂且不提,只说那暖黄的烛火照透花瓣,粉粉澄澄,随河漂流定是好看。 琴心眸色一动,转念又沉了下去,随口找了个理由拒绝:“出来的太着急,身上......没带钱。” 李恒怔了怔。 细想也是。若非着急,怎么会连件抵风的外披都没穿。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不管不顾地急急跑到烟花柳巷,就为了不让他归来的路上跌撞。 像是悄悄藏匿的心意得到了稍许回应,狂热的欣喜赫然跃于心间。 他摸向腰间悬着的竹报平安荷包,从里面摸出仅有的三文钱递给小贩,略笑了笑:“今日是你的生辰,应该放一盏。” 琴心惊讶地瞪大双眼:“......少爷怎么知道的?” 李恒轻笑不语。 小贩用火引子点亮花灯,捧给琴心。烛火照耀,眼前人笑眼弯弯,衬得白天套圈得来的碎玉珠花都翻了几倍的身价。 不过他仍是嫌这珠花轻贱配不上她,决定等回了宫,便找珍宝局制一支最贵重的宝钗,再亲手簪到她头上。 琴心小心翼翼地将花灯送入河水。莲花飘飘荡荡,凭着清风向下游逐渐远行。她屈膝蹲在河边,闭起眼默念许愿。 提灯在手却不敢冒然贴近,所以琴心脸上的表情李恒看得不太真切。不过他能够想象到,那长密如松针的睫毛,在她脸颊上微微颤动的可爱模样。 寿星老许过愿,心满意足地起了身,笑盈盈地接回李恒手上的灯笼。借着那一星半点的酒力,他忽然想问她觉得自己如何,话却梗在喉中不上不下。 “你......许了什么愿?”华峰终是一转。 琴心嘴角高高上翘,眼眸闪烁似星碎:“奴婢希望所有人顺遂。” “也包括我?” 此时的李恒,很希望又不太希望她听出他的话里有话。 “是,也包括殿下。”她干脆地回答。 李恒又明知故问道:“今年十七了?” 琴心点了点头。 “十七......若在宫外,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凝眉垂眸,语气里的几分期许,终究因踌躇而没能点透。 阵风袭来,惹得提灯的光线忽明忽暗的跳动。她佯装照顾烛火,低头笑答:“殿下说笑了,奴婢一心服侍郡主,不敢有旁的杂念。” 酸涩浸得喉咙发紧,李恒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转头将视线转向了河中。即使眼前模糊,他也能毫不犹豫地辨认出,哪一盏是她的花灯。 与河面上结伴的灯群不同,琴心的花灯孤零零的,笔直又坚强地向下游漂着,从未偏航停留。晚来风急,差点把烛火吹倒,李恒不由紧张地握紧双拳。 等那盏灯摇摇晃晃飘远,他才暗自松下口气。瞥了眼气定神闲的琴心,忍不住又觉得好笑:自己竟比许愿的人还要担心花灯半途沉沦,心愿就此作废。 回去的路上,沿街的宵夜摊买卖兴隆。几个在河边放灯归来的当地人吃着馄饨,热热闹闹地谈笑细语。 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肉馅和紫菜花的味道。 咕噜一阵异响,琴心起初以为是自己饿了,却不觉得腹中难受。迟疑间竖起耳朵再一听,发现声音是从李恒身上传出来的。 平日威风凛凛的太子,此时尴尬得像个难为情的小孩。她强忍住嗤笑,道:“要不咱们吃碗馄饨?” 李恒摇头。 不是不想吃,是因为他身上从不带银子。方才买灯的钱,还是上回在妙峰山琴心给的。现在荷包空空如也,拿什么买馄饨? 琴心想起她从荷包里就倒出来三文钱,多少猜出他的担心。她挑眉说了句‘等我一下’,便小跑到不远处的暗巷口,背过身,伸手摸进领口摸索。 李恒不放心地跟过来,狐疑地刚要开口相问,她已经转过身,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一小块碎银在手里上上下下的来回颠噔。 藏银子的地方极其隐秘,河边人多,她实在不好意思当众取出。 “老板,麻烦挑些馅大鼓利的下锅。” 琴心嘱咐完,又想起李恒的口味,忙询问摊主是否能改做素馅。在得到否定回答后,一丝失落从她的脸上划过。 李恒忙安慰道:“不必,肉馅就挺好的。我又不是出家人,非得茹素不可。” 两碗馄饨上桌,望着热汤上浮起的一层油花和琴心烫得吸溜口水的囧样,他暗自笑了笑。 看来以后从宫里搬出去,太子府上至少得养两个厨子,一个做素,一个做荤。 ** 第二天清早,宿醉未醒的陆佩就被李恒从酣梦中薅了出来。于是他用哈欠连天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大外甥,舅舅我昨夜四更才回来......天大的事能否先容我睡个觉再说?” 李恒一把拽住想爬回床上的陆佩,板脸冷冷道:“光顾着喝酒,忘了正事?” 陆佩眨巴眨巴无辜的眼睛,掐着眉心回忆片刻,半晌才道:“阮学思嘛......那小子还真有点蹊跷。” 昨晚沈院长邀请李恒等人到异人坊相聚,体验当地风土。李恒本想推辞,不料阮学思不知从哪听说的消息,硬是要跟着他们一起前往。 李恒早有心要探此人虚实,便硬着头皮应允下来。他怕自己难以适应那种花天酒地的氛围,所以临行前特意交代陆佩,暗中留意对方的举动。 东来端了盆热水进来,濡湿毛巾后递给陆佩。陆佩仰脖把毛巾摊开往脸上一盖,闷声哼唧。 “不知怎的,我瞧那阮学思对耶婆提的舞女态度,像有血海深仇一般。其他的美人敬酒,他都是微笑以对。唯独对耶婆提女子,又是瞪眼又是冷哼,颇为不悦。” 舒适的热气很快消散,陆佩取下毛巾,让东来再放到水盆中浸一浸。 “另外,我故意把酒洒到他身上,想试试这人到底脾气如何。却瞧见他左手臂上隐约一道刺青,歪七扭八的应该是条蛇。” 李恒听后,沉默不语。 以阮学思儒雅的外表判断,很难让人想到他会在手臂上刺条蛇纹。而通过这两日的攀谈,李恒发现此人熟读经书,见解独到。以他的才学做一个学院招待使,实属委屈。 寒窗苦读只为官。倒不是说天下人皆如此,可阮学思是个势利精明之人,不考功名,不入仕途,似乎不太合乎常理。 擦过脸的陆佩来了精神,嬉皮笑脸道:“对了,你和琴姑娘后来怎么样了?你俩走后,我这个当舅舅的可没少在心里挂念。”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李恒措手不及,:“什么......怎么样?” “你俩昨晚几时回来的,路上都干了些什么,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 碰了一鼻子灰的陆佩耸了耸肩:啧,大外甥害羞了。 片刻无言,东来撤下用过的洗脸水退了出去。李恒看着瘫在椅子上用小指掏耳朵的陆佩,低声道:“能走了吗?” “走?”陆佩浑身一抖,满脸狐疑。“走哪儿去?你莫不是昨晚没尽兴,要再去异人坊吧?” 话说到这,他忍不住脸色发青。连轴的花天酒地,总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啊...... 李恒不屑理他,只送了个大大的白眼表示关怀。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划痕斑驳的旧铜钥匙,凑到陆佩眼前晃了晃。 “去学院密阁,取火器图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河灯 第48章 老字号 返京的消息是在下午确定的。 与来时的悠闲散漫不同,回宫显得很是迫切。出发的时间定在第二天凌晨,早饭都要在路上解决。 算下来众人在利州只停留了三日,都是在潇岳学院度过的。当地的名胜古迹一个都没去到,难免有些未能尽兴游玩的遗憾。 收拾好行囊,琴心找到学院的书童,打听出附近有条商市街,便准备带如意过去看看。她原还想带上宸王的。不过他和东来不在房里,所以也就作罢。 出了学院沿河向东直走就是商市街,与异人坊在同一个方向。两个人连逛带买,再加上采购返程的干粮,大包小包置办不少,负责拎包的顺十二双臂挂得像棵垂杨柳。 琴心心里过意不去,想寻摸个馆子请他吃点东西。顺十二却一板一眼地摆了摆头,道:“琴姑娘不必客气。殿下有令,要我们顾好姑娘与郡主周全。职责所在,都是应该的。” 身处闹市人多耳杂,所以他在说到殿下时语气很轻。落到琴心耳朵里,却让她忽然挂念起昨晚和李恒一起放的花灯,忍不住探头朝河边张望。 相比于晚上,白天的河岸更加热闹,沿岸有许多的游商小贩穿梭,刚好将河面遮住。她看不太真切,便微微垫起了脚。 河面涟漪阵阵,琴心看见岸边有妇女在浣洗衣物,有橙红枯叶飘落逐水,有嬉闹孩童丢进的石子......可就是没有半盏花灯的踪影。 一夜晚风无痕,把承载心愿的花灯尽数吹散。也不知她那盏灯,是否已经顺利飘向远方,还是中途就沉了底,最终与河沙淤泥为伴。 莫名的惆怅揪心,使得唇畔垂了几分沉郁。她觉得自己被埋在了一片迷雾之中,里面全是理不清的思绪。 “琴姐姐。”身旁的如意拉了拉她的手,笑吟吟地指着前方卖糯米糖糕的铺子,歪头撒起娇来:“吃。” 梳着双平髻的小姑娘馋得两眼冒光,粉琢玉雕的小脸笑成一朵娇嫩的花,明媚而纯净,世间一切忧愁就此烟消云散。 不过是一盏纸湖的灯罢了,哪至于的,琴心摇头暗想。她捏了捏如意的小手,笑着嗔怪道:“真是个小馋猫。” 铺子是当地老字号,卖的糯米糖糕有不同口味的加馅儿。 如意嘟着嘴,在蜜红豆和桂花蜂蜜中间拿不准主意,琴心便都点了一份。扭脸再问顺十二,对方推脱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她就做主给他选了份落花生的。 付过钱,三个人找了张临街的桌子。临街容易落灰,落座之前,琴心特意掏出手帕把方凳挨个扫了尘。等糖糕和热茶端上来,她又用热茶涮过杯后,才给每个人斟水。 暗卫营里都是些糙汉子,刀口上讨生活,平日里顾不上这许多的细节。所以这一系列麻利的动作,看得顺十二不禁连叹佩服。 他暗自想,将来若是娶妻,也要找这般心细能干的女子。当然,顺十二讨媳妇的重点是‘心细能干’,而非琴心本人。 眼前这位姑娘命格贵不可言,绝非一个暗卫可以思量。 昨晚顺字辈三兄弟陆续回到书院,充分交流完各自所见,最后得出一个相同的结论:殿下 对琴心姑娘不一般。 顺十说,喝了酒的殿下嘴里一直叨念琴心,一张冷脸板着,语气却是柔和。 顺十一又说,殿下和琴心回来时,表情即高兴又沉闷,他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哪样,总之很拧巴就对了。 怪不得世人都道情字难解。 顺十二挠了挠头,露出憨憨一笑。坐在对面的琴心被他笑得发毛,禁不住后背一哆嗦:“......你笑什么?” 不好回答的顺十二胡乱咬了口糖糕,沾了满嘴的落花生碎。 他抬手抹了抹,岔开话题道:“琴姐姐今年多大?瞧着倒比我小些,也不知道我们哥三叫声姐姐对不对。” 琴心浅笑:“十七了。” “我也十七,姐姐生辰是几月的?” “十月。” “那不是刚过完?这怎么好意思,原是应该我请姐姐吃东西的。” “什么生辰不生辰的,我自己都要忘了。”琴心洒脱地摆摆手,随后夹起糖糕,放到嘴里扯了一口。 细细咀嚼的功夫,她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昨晚的馄饨摊原来就摆在铺子附近。 想到李恒一边笑着祝她生辰快乐,一边打趣着什么年十七该婚配了,她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殿下还有闲心拿别人逗乐,他还不是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连太子妃的人选都定得**不离十了! 不过太子成婚后,是要迁出宫另设府邸的,很难像现在这样时常碰面。这是宫里的规矩,是本朝历代储君都曾经历过的固定流程。 糯米面的糖糕黏腻,一口糊到嗓子眼,堵得胸口憋闷。琴心举起桌上的茶杯,仰脖一饮而尽。糕虽然顺了下去,可沉到心底,坠得难受。 她叹了口气。 以为是茶凉的顺十二摸了摸茶壶,结果纳闷地直皱眉头。 这时,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擦着他们的桌沿走过。那两个人看样子明明年纪轻轻,却都背手哈腰像个老头,惹来众人狐疑的目光。 如意最先认出人来,气哼一句:“臭弟弟。” 琴心忙把人招呼过来,又新买了两块糖糕。见入座的宸王只托腮盯着茶杯发呆,她觉得好生奇怪,便问东来究竟发生何事。 东来道:“怀少爷的纯金虎头腰坠不见了,怕是昨儿晚上掉在路上,所以沿途来寻一寻。” 说到这,一旁的宸王换了只手继续托腮发呆。琴心想起昨晚东来描述宸王撒酒疯的样子,便道:“会不会是掉在马车里了?” 宸王乌黑的大眼珠一转:“嘿,有道理!” 他端起糖糕呼哧呼哧一顿猛吃,塞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一扫方才的焦急神情。“嗯......这糖糕不错,琴心,再给我来一块。” 东来有些摸不清楚他的脾气,于是试探性地问道:“要不奴才先回去,帮您到车里看看?” “慌什么,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东西又不会跑......”宸王现在一心惦记糖糕。 “可您不是着急吗?” “我急了吗?没了就再让人重新做一枚呗。” “......” 这小孩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性格,也不知是随了谁。要不怎么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呢。 琴心笑了笑,起身去买糖糕。 今天先短小一下,明天多补点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老字号 第49章 水土不服 赶上铺子里的糖糕新出炉,白白糯糯的冒着热气。店家见琴心来回买了好几次,便顺手送了个客情,买二赠一。于是点完宸王要的桂花蜂蜜,她又挑了两块落花生馅的打包。 这个口味连顺十二一个男子都吃得津津有味,应该不至于过分甜腻,可以带回去给李恒和陆佩尝尝。 这会李恒和陆佩在书院的驿棚忙活,趁午后人少他们带行李过来装车。由于李恒是面对马车站着,对身后的情况略显迟钝。先瞥见人的陆佩笑得像朵怒放的大菊花:“哟,琴心姑娘。” 他笑得贱兮兮的,俊俏的五官被迫挤到一起,颇为惨不忍睹。李恒侧过头没去搭理,却在视线对上琴心后,忍不住微微牵了牵嘴角。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红彤彤的斜阳落在身上,泛起片片暖意,衬着清冷惯的冰山脸那样柔和好看,琴心听见心头砰砰作响,懵懵然连手上拎的糖糕也跟着一颤。 这样的场景落到陆佩眼里,自然是要揶揄几句的。他刚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嘴,便被宸王愣生生打断了。 “佩哥是不是迷眼睛啦,我给你吹吹?”他狗腿似地快步跑过去,垫脚扒拉陆佩,却被对方气笑着躲闪过去。 “去去去,给你皇兄吹去。有美人迷了他的眼,整个人都恍惚了。” “美人?在哪儿?”宸王大感疑惑,歪着脑袋环顾一周。他的目光从琴心身上扫过,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对于九岁的宸王来说,在场的女子顶多能算一个半:琴心是一个,如意是半个。他略微一琢磨,就发现佩哥口中的‘美人’应该说的是琴心。 “啊?”宸王的语气透露着坦诚的吃惊与失望。他倒不是觉得琴心不好看,但跟异人坊的姐姐们相比,着实差了一大截的风情。 “你啊什么,琴心姑娘冰雪脱俗,当然是美人。”感受到来自某人眸子投射出的一道冷光,陆佩赶紧找补道。 如意最喜欢听别人夸琴姐姐好,脑袋用力一点表示赞许。浑不知情的宸王见了,更要大唱反调:“清汤寡水,毫无情致。” 其实琴心从未留意过自己的外表,然而被当众评头论足,或多或少还是让她觉得不痛快。不过碍于自己的身份,她只能撇撇嘴角,无声地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 “于你是毫无乐趣,于别人却是甘之如饴。”陆佩很想拯救一下小命岌岌可危的宸王,便隐晦地朝李恒那边挑了挑眉毛。 “我不信。”钻了牛角尖的宸王反应慢半拍,解读不到偶像的用心良苦,“全天下的男人,有哪个会不喜欢香香艳艳的美人?” 陆佩很大声的嗤之以鼻:“毛头小子,懂什么男人!” “我怎么不懂。我爹就喜欢.......” “你闭嘴。” 这三个字从沉脸的李恒口中说出,冒着逼人的寒气。把自说自话的宸王吓得一哆嗦,下意思地伸手捂住了自己惹事的嘴巴。 落日黄昏,几只乌鸦不合时宜地飞过来,盘旋嘲讽几声又无情地飞走了。 太子脸色发阴,宸王双腿发软。怕这哥俩闹得不好收场,琴心赶快岔开话题:“我......买了糖糕,少爷尝尝?” “是啊是啊。”宸王话带哭腔,强笑着附和,“琴心姐姐特意买的,特意!” 李恒接过来,捻起一块就往嘴里送。看得陆佩差点咬着舌头,登时大脑一白:大外甥有洁癖,平日绝不可能徒手接触吃食;大外甥素不喜甜食,平日绝不可能让这白花花的糖糕入口...... “另一块给谁的?”李恒的嘴边还挂着一抹糖糕。 一个随口问,一个随口答:“是给佩少爷的。” 陆佩心里咣当一沉,果不其然乜见大外甥眉头微皱。他双手捧着糖糕,哆哆嗦嗦道:“琴心姑娘,我......我这块是顺手带的吧?” 琴心被问住了,有些为难道:“店家买二送一,分不清哪个算送的了。” “我这个肯定是送的。”如蒙大赦的陆佩脱口道,“卖相不好,偷工减料,口感欠佳......” 他接连说了好几个词,直到李恒的神色有所舒缓才敢住嘴。 吃过糖糕,琴心看出他们方才是在装车,便道:“我这边也收拾妥当,不如取了包袱一并放好?” 李恒却摇头:“天色尚早,若是如意临时要些什么,还要辛苦你来回跑。不如等如意睡着了,我陪你再来一趟。” 等如意睡着,那得是多晚的事了。这话听起来,好像两人在密谋什么幽会似的,琴心的神情顿时显得不太自在。 “小姐玩心大,通常入睡得很晚。” “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恒反应过来,不知该如何解释,便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二人红着脸默然对视一会,他又道:“对了,你们怎会来驿棚?” 琴心本来打算实话实说,是来陪宸王找腰坠的。但这小孩忽然神色大变,脖子一缩活脱像只小乌龟,她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 “是不是不舒服?” 宸王犹犹豫豫地点了头,却拦下要去请大夫的琴心,“别去,可能只是水土不服,没大事,回屋歇一会就好。” “那也要请人看过才知道,说不准是那糖糕有问题!”糖糕是她买的,众人都吃过,若真是不干净惹大伙生病......琴心愧疚得心里一阵发虚。 李恒早看穿宸王的异常,不过也不说破,只是冷眼旁观。正巧回房归置的东来与他们汇合,闻得此事,蹲下身去摸宸王的腰带。 东来记得,那枚专治水土不服的药包就放在宸王身上,他伺候穿衣的时候见过。哪知宸王退步一躲,连连摆手。 李恒不饶,挑眉仍让东来寻药。 宸王倒吸一口冷气,“别别别......我就是......就是喝口凉风刺激着了。这里风大,咱们回屋吧!” 这话说得心虚极了,就差明目张胆地告诉所有人:我没事,是装的。 琴心再迟钝也看出这小孩有心事。她猛地想到,丢失的金虎头腰坠与宸王昨晚撒酒疯之间的紧密关联,便一副了然的神情挡在李恒面前。“奴婢先领怀少爷回屋。” 她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样子难得的调皮。李恒只好作罢,无奈地默然颔首。 哼......算你小子走运。 阮学思听说他们要走的消息,非常不舍,硬拉着众人下馆子搓了一顿。酒足饭饱后,他又提议去附近的一家高档澡堂泡澡解乏。 浴池比较讲究,不光分男女,也分公私。公池就是一汪四方的公用水池子,认识不认识的都泡在一起。私池则是雅间,可以独自享受半露天的浴场,绝对舒适私密。 那点银子自不在李恒的话下。他甚至打算男宾各自一间,免去不必要的尴尬。奈何澡堂实在没有这么大的规模,只得让东来包下两间相邻的私池,男女一墙之隔也好有个照应。 正是枫树亭亭时,醉红的枫叶随晚风缓缓摆动。鹅卵石围出的池水旁,一人高的长明灯宝烛熔融,映得红叶如盖,娇艳胜火。 琴心带如意泡在水里。池水温暖,覆在身上好似软绵入怀。她拉着如意的手,阖眼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肌肉在腾腾热气中寸寸放松。 即使是做梦,她也从未奢求过眼前的这般美好。 耳旁传来嬉闹嘈杂,是隔壁男子们的动静。高高溅起的水花越过墙壁掉下来,激得这厢平静的水面点点涟漪,惹得如意拍手直笑。 琴心听见一句低沉又威严的喝止,那人板脸的模样随即像这水花一样浮现在脑海中,便忍不住轻轻嗤笑。又忽地意识到,自己此时寸缕未着地想着个男子,登时羞得双颊火烫。 “琴姐姐,熟了?”如意觉得这话似曾相识,歪起小脑袋想了想,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咧嘴傻笑。 “是水太烫了。”琴心悻悻道。 凉风卷过,引来玉体一阵战栗。她慌忙溜下肩膀,让自己深陷到热水的怀抱。 通体舒爽,今夜定是好眠。穿戴整齐的琴心想着天色已晚,回去没一会就要就寝,便用锦带随意将头发一绑,便领如意出去汇合。 乌云似的墨髻斜垂下来,几缕未及拢入的发丝沾了水,湿湿的还挂着细微水珠,配上那样红扑扑的一张脸,在灯火通明的街上显得格外生动明媚。 李恒看在眼里,心尖俨然被春水拂过,绵绵化作一摊柔软。 下午那会,宸王的话还句句在耳。眼前女子眼波潺潺,绒眉舒展,一颦一笑皆是扣人心弦......怎么会是‘清汤寡水,毫无情致’,简直在睁眼说瞎话! 内心愤然,他瞥了眼一旁嘻嘻哈哈的宸王,直瞪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浑身一抖,这才略觉解气。 琴心不知道这哥俩又在闹什么别扭,思量着许是浴池里的龃龉,自也不好相问。扫了众人一眼,便道:“奇怪,怎么不见阮招待?” 举着小指掏耳朵的陆佩随口答道:“不必理会他,那人忒没谱。脚没踏进水池子,就推脱有事先跑了,谁知道真的假的。”说罢,他递了个眼色给李恒。 想来是热水澡发挥了功效,回了房,如意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琴心蓦然记起李恒曾说要带她到驿棚放行礼,不觉闷头坐在椅子上凝神纠结。 她拿不准对方是客套,还是当真。天色已晚,冒然去问实属不妥。可若不问,万一太子爷是说真的,那不是让人家白白好等...... 琴心发现自打来了利州,她就变得多思多虑,然而做出的事却是鲁莽。她还发现,这种变化貌似只围绕一个人。 诶。 她悄然长叹。 月下门推,琴心碎步而出,转身的一刻登时错愣住了,脚下再没迈出半步。 光华如练,李恒和陆佩并肩而站,神情严肃。二人的面前还有一个黑衣人正躬身回禀。这打扮,想都不用想便知是顺字营的暗卫。 三个人看见琴心走出来也有些愕然,黑衣人当即噤声不语,李恒却颔首道:“无妨。” 黑衣人点头应承,听声音是顺十一。 他道:“果然不出殿下所料,那姓阮的偷了我们的马车跑了。” 最近事情多,耽误更文了,给各位小天使鞠躬道歉。本章更新评论前五的小天使每人100点红包回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水土不服 第50章 下药 南蛮小国耶婆提虽然视大奉为宗主国,实则阴奉阳违,暗藏祸心。但是器不利,胆不肥,他们一直忌惮着大奉的先进火器,并不敢轻举妄动。 明的不行来暗的,近些年耶婆提国没少费心思,以各种旁门左道的方式骚扰本朝。利州临近京畿,水运发达,往来商客繁多,再加上潇岳书院藏有火器图纸的传闻,自然成了异国肖小们搞破坏的重点目标。 阮学思就是一位潜伏多年的细作。 潇岳书院乃人才汇聚的高精尖学府,能够担任院首之职,沈院首自有其高明之处。他一早察觉出异常,不动声色地将事情密报京城,默默等候朝中指示。 书院藏有火器图一事,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设下的烟雾弹,所以细作潜入一事并不会造成实际的威胁。 只是耶婆提无休止的小打小闹就像嗡嗡作响的苍蝇,令皇上忍无可忍,便决定将计就计,命沈院首假造图纸,引细作上钩,把点火只会原地爆炸的火器技术传到耶婆提。 对于沈院首来说,造张假图纸是信手拈来的事。问题是如何让阮学思心甘情愿地上钩。 要知此人生性多疑,行事谨慎,在书院隐藏极深。若非细枝末节被沈院首窥见,他那细作的身份恐怕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被识破。 这种人遇事总是思虑再三,确保万无一失才会行动。而其在书院多年,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果冒然泄密,反而会使对方提高警觉。 但要是朝廷密派特使转移图纸,然后在不经意间失手,就另当别论了。 偏巧阚德桂托了御前总管递话,这趟差事就落到了李恒头上。皇上故意说的含糊其辞,不明说目的,不交代因果,一切全靠李恒的自行判断。 这也算是皇上对太子能力的一种考验。 假事经不住细琢磨,再精湛的布局也会有露馅的风险。于是皇上特意在这个时候清查文书,趁机抓了不少捣乱的耶婆提细作,好让阮学思在慌乱中自乱阵脚,逼他尽快出手。 听完这些,琴心恍然大悟:“难怪那日我手擒草蛇,被阮招待看见了,他的眼神一下就变得怪怪的。” 耶婆提信奉神蛇,连本国的图腾都是蛇纹。那小青蛇被琴心抡圆了甩出去,不死也得残。阮学思既然是耶婆提细作,肯定是见不得有人损伤蛇类。 顺十一心道:别说是那姓阮的,任谁看见这么个纤弱的姑娘生擒青蛇,估计眼神都不会镇静如常。 李恒讶然失笑:“你不害怕?” 琴心反倒疑惑:“草蛇而已,有什么可怕?” 以前在破庙流浪,还有人饿极了抓蛇烤着吃。不过琴心没吃过,她始终觉得恶心,实在下不去嘴。 陆佩一竖大拇指:“那玩意滑溜溜的,我一个大老爷们都不愿意碰。想不到琴心姑娘竟能徒手抓蛇,真乃女中豪杰。” 他语气着实真诚,不像是拿人打趣。李恒不知怎的,听见有人夸琴心比听见夸自己还舒心,便忍不住点头说了句‘确实’。 “可他为什么要偷我们的车......”话音刚落,想起下午李恒和陆佩在马车前晃悠的身影,琴心顿时明白了,转而淡笑道:“原来是虚晃一招。” 李恒点了点头。 夜长梦多,既已经弄清此行的真正目的,自是希望阮学思拿到图纸后立即动身潜逃。所以李恒故意把假图纸藏在不太好找的车梁上,对方一时找不到,情急之下只能整车端走。 “这小子也忒急不可耐了。把咱们支开到澡堂子里,自己连衣服都不脱就要走......我又喝了点酒,气性上来差点剥他个精光.....要不是大外甥递眼色,怕是要误事,赖我赖我。”陆佩虚笑着赔不是。 正说着,东来提着灯笼从院外跌跌撞撞扑进来。昏黄的烛光抖动不止,照得人脸一晃一晃的,他双目失神地念叨着:“不好了,不好了......” 李恒皱眉:“何事?” “宸王殿下不见了!” 今天晚上,宸王表现得异常乖巧,洗漱完便麻利上床入睡。由于宸王常有半夜叫渴的毛病,东来便去厨房烧了壶热水,再回来时床上却是空空如也。他原以为宸王去了外面如厕,可提灯找了一圈,哪里有半点人影。 几个人听完面面相觑:这大半夜的,一个小孩能去哪儿? 琴心沉眸思量,心头一慌,自语道:“不好!” 那孩子白天就想去马车里找腰坠,不巧撞见李恒他们在,碍于面子没好意思张口。准是趁晚上没人主意,偷摸爬进车里去了。 现在马车可是在阮学思手里....... 李恒眸色一沉:“可见到宸王上车?” 顺十一慌忙跪道:“属下疏忽!” 宸王的身份何其特殊,他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而今若是被敌国细作掳走,后果不堪设想。 再有,此行虽是他瞒着皇上贵妃自行出宫,可到底是跟着太子出来,倘有任何不妥,李恒难推其咎。 陆佩是个直性子,腿比脑子快,见此情状,便知十有**是不好,忙要和顺十一出去寻人,却被李恒伸手拦下。 他道:“先别急,怀儿是否在车上尚未可知。小孩顽皮,院子常有小兽四窜,也有可能是一时在哪里绊住了脚......若真是不幸言中,阮学思那辆车有顺十暗中跟着,又没走多一会,应该还在城里。” 暗卫跟车跟人,通常会用一套隐秘的方式沿途为同伴留下记号。李恒命顺十一与顺十二先去找顺十汇合,未免打草惊蛇,先确认好车上是否有宸王再伺机行动;自己则准备打灯笼与陆佩在学院里面找。 “郡主这有奴婢呢,殿下让东来跟着去吧。”琴心点了把灯笼递给东来,两把灯笼光线更亮。“大院门口有学院的守卫看着,想来安全。” 一群人整整出去了一夜也没回来,琴心在屋里守着酣睡的如意不敢阖眼。天一亮,先是李恒他们愁眉不展地回来,接着顺十二独自前来复命。 马车一路到了城门口附近的一家客栈便再没了动静。顺字营三兄弟查看过,既不见阮学思也不见宸王。而车上藏图纸的木梁有损坏,看样子是东西到手弃车跑了。 顺十和顺十一仍在附近搜寻宸王,顺十二先回来报信。事态愈发紧急,李恒顾不得其他,和陆佩一同跟着顺十二出去找人。 他们再回来时已是傍晚。搜寻无果,众人的心情无比沉重。结果刚踏进松桥居的小院门,宸王房里的灯亮着,从中传出小男孩断断续续的啜泣和女子温柔的安慰。 “行了行了,殿下别怕,已经没事了......” 房门吱地被推开,令一众男子魂牵梦萦的那个小男孩正坐在四方的桌前,一边抽搭一边啃大白馒头。 他发髻蓬乱,脸上脏兮兮的,外衣不知所踪,只穿着身破口子的滚泥小衣,要不是那对熟悉的浓眉大眼,李恒差点就以为是哪里逃难来的小乞丐。 嚼得嘣嘣香的宸王抬眸一看,噎得呛咳几口。琴心赶紧拿茶给他,等压下口热水顺下气,宸王怯生生地喊了句:“皇兄。”接着鼻涕眼泪又一次奔涌而出。 “怎么回事?”李恒面色阴沉地问。 说来也巧,不知发生何事的如意嚷着要出去透气,琴心拗不过便带她在学院门口溜达。忽然一阵刺耳狗吠和哭喊,吓得俩人一哆嗦。 远远张望,是群野狗围着欺负小乞丐。琴心赶紧弯腰捡了块大石头,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把狗轰走。等把小乞丐扶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居然是宸王。 当时的惨状,琴心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跟做梦似的。天字一号的京城小霸王,脸上的鼻涕眼泪和成泥,抱头倒地,蹿缩在狗群中瑟瑟发抖。 “趁夜里没人,我溜到车里找腰坠.......不想刚找着车就动了。掀帘一看,是那个阮招待......皇兄,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宸王的舌头根直打颤。 当时的气氛十分尴尬,两个人在车上大眼瞪小眼,大人忽悠小孩说是夜游,小孩则佯装自己信了。车驰至城门附近,宸王倾尽毕生演技,闹出一场很生动的肚疼戏,逼阮学思找了间客栈,又寻了个机会,悄悄往茶水里下毒,方才得以逃脱。 九岁的娇贵小孩,披星戴月地走这么远的路,内心已是委屈万分。不巧路上还碰着群小乞丐,见他落单,不由分说就扒走了身上的衣服头冠。 言至此,两行浊泪不争气地划过宸王灰朴朴的小脸。 “你,下毒?”李恒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宸王。 宸王点点头,又马上慌乱地摇头。 其他人脸上也是惊讶和怀疑,尤其是顺十他们。夜露深重,阮学思有意遮掩,导致顺十并未第一时间发现宸王同在,只在外面盯梢。等顺十一与顺十二找他汇合,三个人急匆匆钻进客栈,没看见宸王,也没看见阮学思。 “殿下下的是何毒?我兄弟三人一路追查,并未寻到此人尸身。”顺十很纳闷。 宸王小声嗡嗡道:“其实也不算毒,喝了死不了人,只会脉象紊乱,头晕耳鸣,最多难受半个时辰就好了。” 琴心听完,心中又惊奇又纳闷。她想不明白这药的实际用途,觉得像一把杂耍的弹簧刀,不能防身,只能戳在自己身上吓唬别人。就算是为了恶作剧,宸王的性格直来直去,按说不会喜欢这种窝囊的方式。 见众人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宸王眼珠子一溜,强颜欢笑道:“总之是有惊无险,平安无事。天这么晚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洗洗睡吧!” “这药是谁给你的?”李恒并不打算让他糊弄过去。 “我......” 面对质问,宸王脖子一缩,支支吾吾不敢答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下药 第51章 马鞭 屋子里静悄悄的,桌上的半截蜡烛快要燃尽,烛光缩了一缩,砰地爆出脆响。 宸王时年九岁,平日里散漫惯的,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加上刚经历一场与(被)野狗的厮杀,这会被他冷脸的皇兄提审,已经吓得快要昏厥。但还是硬扛着不说,泪闪闪的眼睛看向琴心,发出无声的呐喊:你快劝劝我哥! 琴心懵了,脖子一探,两眼睁大:啊,我吗? 太子的脸色不好,就连陆小将军都不发一言,可见这事是多么严重的了。宸王到底为什么觉得她一个小宫女能劝得了太子啊? “别看了。”李恒发现宸王在看琴心,眉头皱得更紧,“你可以不说。” “真的吗?为什么?”宸王不信。 “因为你不说我也知道。” “表象凶险,实则并不致命,以此药的作用来看,可行陷害之事而不伤身。”李恒冷冷一笑,他听完药性时已经猜出大概。 “当日在车箱中发现你时,粮水皆备,定是有人协助。父皇和贵妃最不喜欢你私自离宫,若无特别目的,谁有胆量促成此事?” 宸王的脸涨得比炮仗皮还要红,仿佛随时都会爆炸。李恒无情无绪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所以谁帮了你,谁的嫌疑就最大。” “可我没真的入伙,我只是太想跟你们出去玩了。”宸王慌得眼角飙泪,越说越激动:“要不是姓阮的,我本来都忘了这药的。还有啊.....虽然我抵死不能出卖旁人,但我可以发誓,这事绝对与我母妃无关!” 李恒处之淡然,微微颔首:“别的不知真假,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贵妃绝不舍得你委屈分毫。”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按照计划启程返京。清晨下了雨,秋风萧瑟,吹得人浑身泛阴。琴心掖了掖如意身上的锦被,哄她睡稳了些。 一旁的宸王从上车就没说过话。纵使年岁再小,他也看得出众人待自己的冷淡态度。从没过过这种灰溜溜的日子,小霸王蔫头耷脑,十分丧气。 琴心有点心软,从兜里掏出彩绳:“殿下,玩翻绳吗?” 宸王本来不想玩,但目前为止,除了琴心还没有谁搭理过自己。他接过绳花敷衍了一会,忽然讪讪地问:“琴心你说,回了宫,我皇兄会不会到父皇那告状?” 琴心想了想,很肯定地摇头:“不会。”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我皇兄。” 琴心沉默下来,心说你以为谁都像你母妃那样蠢,没有实证就去敲锣打鼓吗?所谓拿人拿赃,这样简单的道理,连她知道,太子又怎会不知。药给阮学思吃了,宸王又铁了心要包庇幕后黑手,整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但她不敢这样说,抿嘴笑了笑,低头摆弄花绳。 “其实懂我的人都懂,我绝不可能加害我皇兄。”小王爷惆惆怅怅,“莽归莽,傻就不对了,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琴心点头。 太子是嫡长子,品行端正又有学问,只有大傻子才会觉得有机可乘。 想到这,琴心又笑了笑。 宸王误以为她是因为懂他才笑,不由心底暖暖的:“琴心,你人真好。” 他发觉自己早就不讨厌琴心了,甚至有点喜欢。尤其是昨晚,琴心徒手拨开狗群,把他从尖牙下救了下来。当时的她身披月光脚踏树影,颇有大侠风范。 时至今日,琴心可算是唯一待他如常之人。感激之余,宸王又暗搓搓地想,如果她是他的女官就好了。 “殿下看什么呢?”琴心被人盯得浑身发毛。 “没什么。”宸王撇了撇嘴,接过她手里的翻花,假装不经意地问:“琴心,假如让你换个主子,你最想跟谁?” “换个主子?”没头没脑地扯这么一句,琴心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宸王的额头。天冷,他小脸还有点红扑扑的,别是发烧坏了脑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懂,真笨。”宸王扭脸躲了过去,皱眉道:“本王在问你喜欢谁。” 车外有马蹄声贴上来,踢踢踏踏,不徐不疾,像是有人在控着马与车同行。 “奴婢喜欢郡主。”琴心不假思索地回答。 “除了这个傻的...” “宸王殿下,你以后不要这样说郡主。”琴心神情严肃地看着宸王。 小霸王一天天呆头呆脑的,根本不知道如意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而这些苦与罪,很大程度缘自他的皇上爹。 “可她就是.....”讨了个没趣,宸王烦躁地跺了跺脚:“罢了罢了!” 动静有些大,像是吵了架。车窗帘子倏地被挑开,骑马的李恒探头相看,淡淡地望向琴心:“没事吧?” 云中藏着阴雨,暗淡的天光落在李恒黑色的披风上,润泽犹如新研的一汪方墨。琴心想起有一次晕车,自己也是这样在窗外看着一条好看的披风。 这才过去多久呢,现在的她不管坐多久的车也不会难受了。 琴心感慨着,一时没有回话。那双明亮的眼睛让李恒微微怔忡,他也忘了方才自己问了什么,就那样由着她看。 静静的一幕让车里的宸王大感困惑,他不敢吱声,就缩在一边暗自咂舌。 琴心和李恒同时听见啧啧的纳罕,一个匆忙低头浅答了句‘没事’,另一个冷目移转,沉声警告:“惹是生非的后果如何,你自己想。” “我?冤枉啊.....” 没等宸王喊完冤,马车碾过一段碎石路,摇摇晃晃地把如意荡悠醒了。看见宸王离她的琴姐姐那样近,小郡主拧起眉毛,气得哼哼:“臭弟弟。” “......” 好好好,你们都是香的,就本王臭! 遭人嫌弃的宸王猫下腰,臭着脸从车里走出来,坐到了东来的旁边。前方是一段下山的坡路,到处可见大小不均的碎石子,车轱辘压过去,难免颠颠晃晃。 东来双手持着缰绳,正控制速度让马跑得稳当一些,没留意长鞭被宸王捡了起来,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在半空轻挥着听响。 “放下。”跟车的陆佩看见了,肃然喝道:“马鞭子岂是随便拿来玩的?” “无妨,这小东西可伤不到我。”宸王得意地又晃了晃,非要小露一手。 不远处的李恒勒马调头,神色不耐地也走了过来。宸王眼见势头不妙,赶紧放下了马鞭:“我我.....我不玩了。” 李恒懒得啰嗦,话也不说,蔑了宸王一眼便潇洒离去。这种无言的鄙视侮辱性极强,受了半日冷遇的宸王顿时气得磨牙,伸出脚对那鞭子又踩又碾。 不就是个破鞭子,有什么稀奇! 不让玩是吧?本王就玩了又能怎! 宸王抄起鞭子,本意是想甩出一记帅气的响鞭解解恨,耍耍威风。但一个九岁的熊孩子哪懂要领,手上的鞭梢胡乱一扬,不慎抽到了马臀上。 啪的一个巨响,枣红大马狠狠吃痛,双蹄抬起,仰天惊吼。 事发突然,东来没有坐稳,直接从车上摔扑下来。宸王则跟个大西瓜似的,朝后一滚,差点跌破车帘。 “哎哟!”摔得有**份,宸王气憋大脑。不等东来重新爬上车,他又甩了两鞭泄愤:“死马,竟敢欺负本......” “危险——” 陆佩大喊着赶上来,可惜为时已晚,受了惊的大马不顾方向地踏蹄狂奔。 李恒面色一变,当即策马而追。 车里已经乱作一团,如意吓得嚎啕大哭,琴心也像个纸扎的人一样浑身僵直。左摇右晃的车厢,凄厉的哭声,萧瑟的寒风....一切都如旧事重演,霎时唤起最深刻的恐惧。 马车要翻了,会死很多人;马车要翻了,会死很多人..... 呼吸急促,手脚打颤,琴心怕抱不住怀里的如意,便死死咬住双唇,借着疼痛让自己回过神来:“别怕如意,我在,我在的.....” “本王错了,本王再也不敢了!”缩作一团的宸王屁滚尿流地跌进了车里,一把搂住了琴心的小腿:“琴心,怎么办啊琴心!” “容我想想,一定有办法。”哄小孩的话并无半分底气,她自己也怕的厉害。 惊马顺坡疾驰,越跑越癫,车轱辘都腾在半空。 本能地,琴心生出一种跳车的冲动,却被自己竭力克制住了。多年前的惨剧她记忆犹新,那些惊恐跳车的同行人无一幸免,都摔扁了脑袋。 她搂紧了两个哭傻的小孩。 哭喊震天的马车在前面飞着,李恒暗恨自己没长翅膀,只能强压焦灼,拼命挥鞭追赶,终于在一段斜坡前抓到了车上的缰绳。 前方乍然出现一棵参天老树,惊马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撞上。危急之刻,后赶上来的陆佩也攥起了缰绳,两个人合力相拽,总算将马打横勒住。 众人刚要松下口气,哪知一路颠簸,车架子早就晃松了。急停导致车厢脱了节,竟从山坡上倒退下去,歪斜着滚进坡下的大河。 扑通通,河面顿时蹦起几丈高的浊浪。 “琴心!”李恒再也忍耐不住,低吼了一声。 从山坡一跃而下,李恒趟过野草荆棘,眼看车厢半沉不沉的在河面上漂浮。高高翘起的残梁上挂着一个小身影,有气无力地踹着腿哭。 李恒解下了身上的披风。 “你疯了!”陆佩一把拽住了他:“这样浑的野河也敢往下跳?还是让我.....” “没说不让你跳。”挣脱开陆佩,李恒朝河中间指了指,继续朝前走:“那是如意,你得游过去救。” “琴心和宸王尚不知下落。”李恒眸光沉郁,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我也得下水。” 第52章 死而复生 利州的河水,比京城的更加寒凉。 冷水浸透了衣服,寒意从四面八方袭上来,冻得琴心牙根打颤。她稳不住自己,灌了好几口河汤。耳边是咕咚咚的水声,脚面不时掠过水草,湿溻溻的像头发一样难缠。 琴心这会悔得肠子比岸边的苔石还要青。 曾经她无数次鼓起勇气要练练水性,可人一到水里就发抖,根本练不了一点。她没骨气地选择放弃,侥幸地想哪有人这么倒霉,一辈子落水两次? 如今,她又莫名其妙地掉到河里了。 为了不沉底,琴心扑腾了半天,依然拗不过湍急的河水。她稳不住自己,不停地往下漂,一直朝山脚冲。大大小小的礁石在等着她,不淹死也会撞死。 一个人的运气很可能是有数的,这一次看来是凶多吉少。 那时是她命好,数九寒冬,京郊的野河冻住一半,她卡在了冰面上,被过路的农户发现,捡回了一条命。利州虽然冷得早,却远远不到结冰的地步。 想哭又不敢,怕浪费体力,琴心咬得两颊都酸了。但她确实听见了哭声,断断续续的声音掺在河浪里,似有似无,她险些没听出是个小孩的嘤呜。 一瞬间冷彻心扉,琴心挣扎着往回窜了窜,在水里搂住那个正在下沉的身躯——披头散发,软如湿棉,已经没了气力。 “如意,如意......”冰凉的水花溅到琴心脸上,和眼角的热泪一起淌了下来。她不敢多想,狠吸了一口气,扎进水中,将昏死的小孩顶在了肩上。 无孔不入的水流冰冷如针,刺得她难以忍受,濒死的螃蟹那样呼出一连串的水泡。她本能地冒头换气,又迫使自己重回水中。 如此反复,直至力竭。 坠落河底之前,琴心恍惚听见有人在叫她,急躁的低吼,不似往日沉稳。接着,仿佛被一条坚实的粗枝揽住,捆裹着她的腰,把她往水面上拽。 .....是太子殿下吗? 她轻轻扬了扬嘴角,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让开让开,郎中来了!”听见陆佩的声音,围在炕边的人自觉往两边站开,等郎中走进来,又重新围了回去。 这乡下郎中据说是个神医,只是性子直,脾气大。他不耐烦地看了众人一眼,摆手轰道:“留下一个亲近之人,其余回避。莫要里三层外三层的堵在这里,影响老夫听诊。” “你要不去换身衣服?天冷,别再染了风寒。”陆佩拍了拍李恒,沾了一手的湿:“这里有.....” “有我就行了。”李恒身上的衣服滴答滴答,在地上积出一滩水:“你带他们出去,把门关紧。这会风大,别冻着琴心。” 看了眼炕上盖了三条棉被的琴心,陆佩默然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想起李恒问这农家索要被子的场面,就跟土匪打劫差不了多少。 风寒怎么了,他大外甥身强体壮,就乐意挑战风寒! “落水伤寒惊惧而厥,吃些驱寒散再辅以安神药,静心休养几日即可。”郎中诊完脉,坐到桌边准备开方,提起笔打量道:“驱寒简单,至于安神么......灵芝山参固然神效,红枣麦冬亦有作用,以你意愿肯出得多少?” “尽你所能,不问价值。”李恒不以为意,他也没指望这赤脚郎中能拿出多上等的药材。 应急而已,回宫之后他自会找最好的御医为她重新诊脉调理。 “难得你如此顾惜不吝,老夫便再多嘴一问。”郎中点了点头,十分满意李恒的回答:“方才出去的那两个小孩,可是你与你娘子所生?” “不是不是。”李恒这才反应过来误会大了,他相信自己确实快要风寒了,整个人烧晕晕的,手心都烫:“她....我....我们还没.....” “这就对了。”郎中抬手打断了李恒:“脉象甚沉,必是寒邪阻滞,气血两亏,古书有云......” “什么意思,可是她有不好?”李恒没有耐心听对方摆弄学识。 “不好,却非绝症。”郎中很有把握地捻了把胡子:“若盼生育,除了调理,还需勤勉些方为上策。” “......”即使没经历过,李恒也大概理解那勤勉二字的含义,他垂下眼睑,皱眉不语。 “不必太过心焦。”似乎是嫌李恒还不够面红耳赤,郎中又连忙宽慰了两句:“少年夫妻,总有希望。” 琴心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朦朦胧胧地醒过来,看见晨曦将自己的手指映得粉红透亮。她呆愣了好一会,转眸便对上了李恒。他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歪在炕边小睡,仿佛她熟睡时他亲耕了几亩地,眉宇间满是疲惫。 她难得离他这样近,还是在这种左右无人的时刻。琴心大着胆子,仔细看了看李恒,从轻蹙的剑眉看到低垂的睫羽,再到高挺的鼻梁......她发现他的鼻尖微红,像是受了凉。 利州的河水冷若寒铁,人跳下去很容易冻着。琴心回想起来,浑身就冷得泛酸,然而眼泪却是温热的。 他救了她,一如既往,自她入宫以来,每一次危难都有他在。 可琴心还是不觉得踏实,她百般不愿又无可奈何,轻轻握了握李恒的手:“殿下.......” “你醒了。”李恒支身坐正,弯起眼睛对琴心微笑,倦容顿时四散。他记得她意识尚存前的嘱托,不等问便先答了:“放心,如意很好。” 琴心这才舒心一笑。 “没了?”李恒摸了摸琴心的额头,又一鼓作气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如意?” “我....”琴心醉懵懵地说不上话,四目相对,咫尺之间,他热乎乎的气息飘到脸上,她慌乱地不知该往何处看:“殿下,我.....” “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李恒笑了笑,她平安无事,他便找回了许多的耐心。长长的睫毛抬起落下,他从她闪躲的双眸看到微颤的嘴,又挑眉看回到她的眼睛:“哪怕是你现想的,也都说给我听。” “多、多谢殿下搭救。还有.....”低糯糯地道过谢,琴心自己也觉得不够。 死而复生,第一次靠老天垂怜,第二次靠眼前之人。如果不多说一些,仿佛就是浪费,白白糟蹋了一场天赐。至少要坦诚地告诉李恒,她当时听见他的声音就不怕了,可似乎总是言不达意,她始终不知如何开口。 “告诉我,还有什么?”李恒小心翼翼地问。他无意催促,却也担心如果此时不追她一句,或许她就逃之夭夭,再不会补给他。 “还有.....”琴心一个字一个字的,红着脸小声说:“有殿下在,我就......” “是琴心醒了吗!”房门冷不防地被一脚踢开,宸王不顾陆佩的阻拦,吵嚷着冲了进来:“琴心你可醒了,本王有话要说!” “谁让你进来的?”李恒冷下脸,恨不得一口把宸王撕碎:“来人,把他叉出去。” 不等陆佩走近,宸王就啪嗒一下扑跪在地,把陆佩惊得不轻:“讹人是不是?我可还没碰着你呢.....” “恩人!”跪在地上的宸王,神色郑重,朝炕上的琴心邦邦磕头:“受本王三拜!” “使不得,使不得,我哪是什么恩人!”亲王给宫女磕头,如此令人发指的行为,简直是倒反天罡。琴心一把掀开压在身上的棉被,猛地坐了起来,不由头晕眼花:“求求王爷别磕了,奴婢还想再多活几年......”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本王誓要以身....” “不需要。”李恒揽起琴心,轻轻将她按回了床上,把被子重新掖好:“琴心并非为你,你不必自作多情,赶紧出去。” “我自作多情?皇兄又不知当时情形如何。”宸王不服,叉腰站了起来:“再说凭什么你就能一直霸占这间屋子?本王也要守在这里。” “人是我救下的,我怎会不知?她不过是把你错认成了如意。”话说出来,李恒才发觉自己的舌底像是藏了一小口酸醋。她晕在他怀里时,一心只惦记如意:“不信你问琴心。” “琴心,我皇兄说的是真的吗?”宸王攥着拳头问。 明知实话会伤人自尊,但这种事琴心又不敢冒认。她只好迎上宸王质疑的目光,无语地点了点头。 “现在明白了吗?”不爽宸王的突然闯入,李恒决定把他的脸面当成一块干瓤丝瓜,使劲在地上摩擦:“所以你是什么,大声说出来。” 宸王绝望地闭上双眼:“自作多情.....” “知道了就滚。”李恒指着大敞的房门:“进来也不关门,她若是让风吹着半点,你便罪加一等。你惹的祸事可还没了,回宫再一一清算。” 宸王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殿下,其实奴婢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琴心没想到李恒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她先是一怔,然后软声软气地说:“殿下一定很累,要不要回房休息?” “好姐姐,快别让这小子回去。”关上门的陆佩本来要撤,听见这话,忍不住回身替李恒婉拒:“他看不见你才累,不光累他自己,还要累我们。就说东来,大内总管亲自调理的徒儿,人家都嫌不会伺候。这几天除了如意,谁没挨过他的邪火....” “陆佩。”李恒沉着脸色,低低清了清喉咙:“你给我....” “好好好,知道了。”陆佩拳头一抱,连连告退:“我也滚。” 呸,不识好人心! 第53章 翠荷园 回到宫中已近十月。 安顿好一切,琴心闲下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本来在利州城中采买了不少土产,可惜全都沉在了河底,只能在路过的集市稍作弥补。 “这是舒眠膏。”琴心拿起一个白瓷小罐:“嬷嬷夜里头疼,涂一些安神。” “好琴心,总念着我。”李嬷嬷心里高兴,忍不住又要絮叨。她知道小姑娘心眼实,带回来的东西全分了出去:“难得出趟远门,别净惦记旁人,有喜欢的给自己留些。” “我给自己留好了。”琴心笑着低下头:“嬷嬷瞧,在这呢。” “这珠花......”李嬷嬷凑头一看,玉料不好,又小又碎,颜色也不透亮,没熟的冬枣那样青:“多少钱买的?” 这成色,超过五文就得报官。 琴心回忆了一下,利州的套圈摊子,两文钱一个圈,买十送一,太子是用最后一个圈套中这珠花的:“算下来有二十文。” “二十文?这也....”李嬷嬷摇头,但见小姑娘乐乐呵呵的,没忍心说出扫兴的话,“这也.....不算贵,只是你甚少为自己置办,应该选些更好的。” “不是我选的,是太子殿下.....” 一听见太子殿下四个字,李嬷嬷忽然两眼瞪大,小声嘀咕起来:“别怪我说嘴,太子的月例那么多,京里的金铺都够包一间的。大老远走一回,不送倒还罢了,送就送个碎石珠子?这未免太抠门了。” “不是不是,殿下并不抠门。”琴心赶忙解释,语气很是认真,“珠花是殿下套圈得来的,摆在最远的一排,一般很难套中呢。” 太子?和琴心玩套圈? 作为宫里的老人,李嬷嬷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陆皇后仙逝后,太子的性格愈见孤冷。那时他尚且年幼,都甚少表露孩子心性。不爱笑,也不爱玩,终日躲在翠荷园对着画廊发呆。 李嬷嬷眯起了一双慧眼。 琴心不知李嬷嬷在想什么,看她不言不语地发了半晌呆,便关心道:“嬷嬷午觉刚醒,这会又要打瞌睡,别是不舒服了?” “没有。”李嬷嬷摆摆手,连忙扯了个闲篇:“宫里要修神鹿苑,西北角有几段宫道暂且封了。这几天你要是去司造、司制二局,记得绕路走。” 琴心点头说记下了,又忍不住好奇:“神鹿苑是什么地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你刚回来不知道。前阵子有大臣献祥瑞,送来两头东山老林的小鹿,一雄一雌,通身的雪白,皇上欢喜极了。那边的翠荷园不是荒废了?反正没人去,正好改建神鹿苑,专门供养两头白鹿。” “翠荷园?”她嘟囔着,心里莫名闷闷的:“是有些旧,却还谈不上荒废吧?而且从园子去劳役所,夏有阴凉东有景,是一条很好的近路。” “再近管什么用,皇上又不去劳役所。”李嬷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没人爱去的地方,可不就是荒废的。” 初秋的下午,榻桌上的香炉徐徐燃着。缕缕白雾沾上日光的浅金,泛起轻微的旧色,在琴心的眼前悠然飘散。 怎么没人爱去?至少琴心总去,还带着如意一起。那里的荷花开得很好,画廊的彩画活灵活现,两岸的柳树枝长叶绿......皇上不去,所以他不会知道翠荷园是多么迷人,更不会知道太子殿下也时常出现在那里。 琴心这才想到,原来她有好多事情,都始于那座无人在意的荒凉园子。 “姑姑。”赭色的围幔前站着两个侍卫,见是萃芳斋女官来了,抱起拳头行礼:“奉圣谕,为免磕碰砸伤,神鹿苑修缮期间,无事不得进出。” “我也知道施工危险。”琴心勉强一笑,从袖笼里掏出个线轴,不情不愿地说:“可是郡主的风筝断了线,正闹着要找。依照风向来看,大概.....” “落到园子里了?”其中一个侍卫很上道地接过话。 “没错。”琴心点头,用商量的语气问:“现在进去可会碍事?要是碍事,我等会再来。” “不碍事。”另一个侍卫也很上道,作出个请的手势:“还不到上工的时辰,姑姑要找什么,尽快去找就是。” “那便多谢了,多谢了!” 等琴心笑眯眯地走进园子,一个侍卫终于忍不住,肘了肘身边的人:“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大清早的都放起风筝来了?” “谁知道。”另一个侍卫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主子们的心思最好别猜。” 曾经的翠荷园已经面目全非。颓败的残荷,断碎的石子路,半截的柳树桩......院子里的秋风萧瑟,吹得琴心指尖冰凉。她将手缩进袖口,边走边望,直到望见不远处的红柱蓝瓦,这才稍稍舒下一口气。 还好还好,画廊还在。 “大禹治水,女娲补天。”踏上石阶,走进廊中,琴心在每一幅彩画前驻足,像是与故友话别,她轻轻念叨着它们的名字:“娥皇女英,还有阿三.....” “没有阿三,也没有吃饼。”画廊另一头,一袭紫袍的男子走了过来,赶在琴心之前道出了那副画上真正的典故:“那是三请伊尹。” “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琴心福过身,诧异地睁了睁眼睛。回宫后李恒一直忙着,她许久没见过他了:“殿下没去户部报道?” “户部尚书今日休沐,也放我一天假。”李恒瞥见琴心拿在手上的风筝线轴,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藏在身后,又笑着轻声说:“没想到,当真会在此地遇见你。” “殿下知道我会来?”琴心更纳闷了,她本打算过来看看情况,再找机会告诉李恒,结果他人已经身在园中。 “随便猜的。”李恒控制不住,嘴角又往上扬了扬:“戴帽子的人不叫阿三,是伊尹,一代贤相。拱手相问的也不是卖饼的店家,是商汤王,千古明君。” “哦。”琴心郑重地点了点头,想到自己只在如意面前胡扯过‘阿三吃饼’,又小声嘟囔:“殿下是不是偷听奴婢说话?” “当然不是。”李恒面不改色,理直气壮地否认:“你每次和如意说话,总是热热闹闹,别人想不听见也难。” “殿下的意思是....”琴心从字面上一理解,顿时满面发烫:“奴婢很吵,惹人讨厌?” “是很吵”李恒很想戳一戳她鼓嘟嘟的两颊,但最终忍住了,他将视线移到了廊下的水池:“但不讨厌,甚至还会常常期盼。尤其是在这种诸景凋零,寂静沉郁的时候。” 这么说,太子殿下并不认为她吵,也不讨厌她。琴心松下口气,喜笑颜开地顺着李恒的目光去看廊下。无人打理的池子,水浅泥深,飘满了枯枝烂叶。 她又笑不出来了:“看来是要把池子填平,那这画廊......” 可惜了。 宫中其他的走廊,讲究精致气派,多以虫草花鸟,腾龙祥云为主。唯独翠荷园这一座,描绘的是典故神话,像连环画一般生动亲切。 “一座旧桥。”李恒冷冷叹了口气,悄悄捏紧了五指:“或拆或改,没人在意。” 怎么没人在意?至少她在意。太子殿下也一定在意,不然怎么会立在这廊下与她闲聊?话在嘴边却被琴心忍了回来,她攥住衣角,久久不言。 小小宫女,对着圣意指手画脚,还要不要命啦? 廊下静悄悄的,风一吹更是凄凉。琴心顶着酸冷冷的鼻尖,岔开话题:“廊中的那些故事里面,殿下最喜欢哪一个?” “鹊桥相会。”李恒侧过脸,遥遥朝那画望了过去:“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盼着母后会像仙女那样,每年回一趟人间来看我与父皇。” 轻轻的叹息中是难掩的牵挂,李恒许久没在人前这样说话,不禁微微懊恼。他瞥见琴心眉眼间的怔愣,倏地想起小时候哭鼻子被陆佩撞见,被百般嘲笑的羞窘:“别扭吧?一个成年男子至今牵挂亡母......” “奴婢不觉得别扭。”琴心十分认真地摇头,打断了李恒的自嘲:“能有一个始终惦念的人,是一件足够幸运的事。不管是怎样的磋磨苦楚,只要想到这个人,心里就会甜一点,暖一些。” 没有客套的安慰,也没有敷衍的劝解。诚恳的话语一字一句斟进李恒的心窝,温酒一般的绵密醇烈,醺得他耳根发烫,情绪翻腾。 “琴心。”即使料到答案,他还是顺着话问了下去:“你有没有惦念之人?” 大概会是如意或者父母,虽然她也许并未见过父母。但不管回答如何,只要是琴心的事,他都想知道更多。 “有。”琴心毫不犹疑地点头:“那个人对我很好,非常好,特别好。” “男的女的?现在身在何处?是宫中之人吗?”听她连连道好,李恒只觉有一团枯叶在心底慌浪浪地一通乱刮,他立刻回想起自己真正偷听而来的话:“我知道,你说的是如意。” 即便没有偷听,他也看得出来,琴心在乎如意的程度,俨然到了忘我的境界。 平时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发自内心的惦念,尽可归于主仆情谊。然而一个不通水性的人,克制本能,迫使自己成为别人的垫脚石。明明是个最怕死的,却在那一刻无所顾忌,只求如意活命。 仅仅靠着忠诚二字,仿佛太过简单。这种毅然决然的坚定,更像是一种舍身相报。 舍身相报? 对一个相识不满一年的孩童? 李恒不免疑惑地看了看她,那双清澈犹如湖泊的眼睛,立即使他哑然失笑。 若是换做旁人,他会怀疑对方别有用心。然而琴心不同,就算真有隐情,他也相信是纯粹而无害。 秋风哗啦啦吹着,泥水塘子里新铺了一层的落叶。过了许久李恒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却见她耳尖微红,不知是冷还是别的原因。 没由来的,李恒想到一句话本子上‘小女儿情思羞困’的浑话,不禁暗自焦急。他怕她的答案出乎意料,会让自己心碎,可又不甘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心碎。 “怎么不说话了?”李恒刻意淡了语气,尽量不显得执拗:“琴心,你到底惦念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