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说阿,早说我早动手了》 第1章 初遇 斐南站在高架桥旁,注视着漆黑一片的河流。 他有些犹豫。 要跳么?跳到水里还好,倘若没跳到水里,砸到河边的乱石滩上,一不小心就会为收尸的民警增添负担,那就很不好了。 他不想那样。 可是其它自杀方式又不像跳河一样简单,斐南口袋空空,老鼠药都买不起一粒,至于跳楼…… 砸到其他人怎么办,就算砸不到其他人,a市的高楼就那么几座,个个都引人瞩目,他实在不想成为《惊!从a市跳楼事件理性讨论当代中学生学习压力》新闻的主角。 当然,那都是他死后的事了。 他其实没必要想那么多。 晚风熏人,斐南做好心理准备,刚想抬腿,就听后面有人经过—— “对对对,最近臭老狗又来收保护费,也就曾哥能忍得了他,换我早抄起拖把和他爆了,姑奶奶还没怕过什么人……” 是个粗声粗气的女人。 斐南皱眉,耐心等待她过去。 毫不顾及他人的高昂女声渐渐远去,斐南正要抬腿,就听那声音忽地又变大—— “曾哥,听消息说最近又要消防检查,你让那几个兔崽子别抽他那破烟了。找个时间把网吧打扫打扫,我每次进去都以为自己在修仙……” 斐南叹口气,回头看了眼女人的背影:比他矮一个头,耷拉个拖鞋,穿个老头裤衩和至少大两号的黄T恤,正对着手机骂骂咧咧。 没事,没事,等她走了就行。 声音又一次远去。 斐南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生怕那人又折返回来,迅速一条腿搭上护栏,另一条腿正要使力一蹬—— “别跳!” 伴随一声怒喝,斐南只感觉巨大的拉力自腰际传来,一阵天地旋转,尾椎传来一阵剧痛…… 谢小叶早看这人不对劲,大晚上的不睡觉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吹凉风,指不定又是哪个失恋的小年轻来寻死。她故意在他身后走了一个来回,专门演出一股痞气,正常人遇到她这样的早就下意识拉远距离,这小兄弟还在那儿cos沉思者,十分有十一分的不对劲啊! 她刚拉开点距离,就看见这哥儿们长腿一迈要跳河。 谢小叶三魂吓出去七魄,一个百米冲刺奔到那人身旁,拖鞋都跑到小腿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环着那人的腰就是一个背摔。 好消息,救援很成功! 坏消息,这人给她摔了个七荤八素,半条命估计要没了。 谢小叶挠着头,蹲下来小声询问:“小朋友,你还好么?” 斐南不是很好。 他觉得这人不是来救他,而是想要自己的命。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就想自个杀,为什么连这种事都有人阻拦,真是悲惨…… 谢小叶拍着小男生的肩,正想安慰,就听沙哑的声音传来:“关你什么事,我自己的命,我想怎么就怎么——”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 因为谢小叶给了他重重一个锁喉。 突如其来的窒息令斐南不自觉挣扎起来,他用力推搡着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总算在见到上帝前把自己的脖子拯救出来。 “你干什么?!”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斐南大叫,越想越委屈,鼻子一酸,声音更是哑得厉害。 谢小叶摊手:“我这不是帮你了结嘛。” 她直起身,坐到马路牙子上,拍着旁边的位置:“弟弟啊,姐看你现在估计也没有自杀的想法了,这样吧,和姐讲讲发生了啥?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儿。” 斐南注视着她。 谢小叶留着一头杂乱的黄毛,稀稀拉拉炸开,莫名像一颗榴莲。眼窝深陷,眼底青黑一片。她几乎没有眉毛,乍一看像是被剃光,仔细看才能发现是天生的稀疏。 眉不盖棱,发际至印堂疏落参差,主早年运蹇,六亲缘浅。 斐南默念一句,气反倒消了一大半。这人印堂黑得不能再黑,一看就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何必呢? 他一瘸一拐地坐到女人身边。 谢小叶的目光从他的跛脚移到明明是夏日却还穿得严严实实的外套——刚刚太黑没发现,现在被路灯一照,校徽还挺明显……A师大附中。嚯,还是个高材生。 目光最后转到他的脸。 谢小叶憋了半天,实在是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只想:这男孩子还挺清秀的。 斐南沉默良久,抬头看夜空。 今天天气不好,有些雾,原本明亮的星子只有几颗能看得见。湿热的空气吸到肺里,倾诉的**忽地消失,他叹口气:“没什么。” 谢小叶哈哈大笑:“行吧,你吃晚饭了么?” 话题跳跃地太快,斐南不禁一愣:“什么?” “看你样子像是没吃,走吧,相逢即是缘分,姐请你。” - 蒸汽升腾,斐南不禁眯了眯眼。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就跟着这个女人七拐八拐,来到人迹罕至小巷里的一家面馆。路上,他还有些犹豫,全身都疼,动一下都费劲,不过想想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看看她要搞什么名堂。 门一推开,熙攘的人声冲淡夏夜的寂静,门里门外好像两个世界,小小的馆子里坐满人。 谢小叶问他有没有什么忌口,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提高嗓门冲老板喊:“两份牛肉面,料全加,一碗加牛肉!” 中气十足的声音轻而易举盖过其它,食客们下意识停止交谈看过来。 斐南顿在原地。 “这不小叶嘛。哟——你后面的这位是?” 谢小叶一屁股坐到未满人的一桌,熟练地从桌底拿了瓶啤酒起开,随口答道:“弟弟。” “你还有个弟弟?” “别是男朋友吧,别骗叔,叔眼睛尖着呢。” 哄笑声爆发,斐南开始向门口退。 他有点想走了。 这个带他来的女人身上有一股他很畏惧的气质,一种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成为人群焦点的特质,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最好不要和这种人打交道。 可还没等他挪动多远,谢小叶就注意到他的不自在,招呼道:“弟弟来这儿坐啊,别怕,这都是看我长大的。” “可别,我可没那么老。”娇嗔的女声,老板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冰柜里取出一瓶饮料递给斐南,“来店里的娃娃都爱喝,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要不喜欢自己去冰柜里拿,甭客气!” 斐南一僵,不自在地接过,小声道了句谢。 声音太小,老板应该没听到。 他抿抿唇,一瘸一拐地坐到女人对面。 “哎,咱弟的脚咋了啊?” 有眼尖的人问。 谢小叶朝斐南抬了抬下巴:“问你呢,弟弟?” 刘海遮住面容,谢小叶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低沉的一声回答:“天生的。” “天生的。”她大声转述。 斐南低头握紧饮料瓶,一个字接一个字,耐心地阅读上面的文字,从产地到出品商,仿佛要看出花来。 “昂……” 熟悉的遗憾声,他习惯了。 “我还说要是摔了的话还能给正正,这天生的我好像功力不太够啊。”虽然这么说着,但语气中带着不自觉的自信。 阴影覆盖瓶身,斐南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到一个留着络腮胡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站在他身边,招风耳厚嘴唇,眉毛发白,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来,小兄弟!我给你看看。” 他呼出的气息里带着股酒臭味,莫名与记忆中那个可憎的面容融合,斐南一抖,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对面的女人插话:“听说这个月也来了好几个求你看病的,弟弟这次不会犯你的戒吧?” “放心!”男人蹲下身挽起斐南的裤脚,布满茧子的手握住他的脚腕边捏边说,“没超过三次,我有数。” 斐南看着蹲在他身前却依旧城墙般高大的中年人,不明白事态怎么发展到这种地步,他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女人。 小馆子里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多的是人吃完不走留在这儿唠嗑。人与人的交谈声明明那么清晰,却在此刻尽数远去,只剩没什么意义的嗡鸣。世界仿佛融化的奶油,全部虚化,唯独那个女人,笑靥如花,托着腮对他道:“谢小叶。” 三个字清晰地传到耳里。 斐南在心里念了一遍,才对她说:“斐南。” “感情你们才认识啊?”中年人没好气的声音插进来,“行了,我看过了。你这是先天受损,啥时候出生的?” 斐南不明所以。 谢小叶:“问你生日呢。” 他才回答。 “昂……”中年人捋了捋络腮胡,撑着大腿站起来,故弄玄虚地连连叹气。谢小叶见不惯他那样,直接一脚踹膝盖上:“说啊!” “他估计还有个双胞胎妹妹,打娘胎里妹妹就把他的气吸走一部分,出生后先天受损,就体现在四肢上。五行中,腿脚对应“土”行和“木”行,土主承载,木主生发、关节,只要补回去就没事了。” 斐南面无表情地听他讲完这一段神神叨叨的话。 谢小叶干笑两声,无奈地朝他耸肩:“陈伯又喝醉了,他清醒的时候说话还是比较有条理的,而且他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神医。” 被称为“陈伯”的中年人吹胡子瞪眼,不停申明自己清醒得很。 正在此时,老板将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顺带充当了润滑剂的角色:“老祖宗的说法,这么多年都传下来,肯定有它的道理,小叶咱宁可信其有嘛。” 斐南将裤腿拉下来,竖起耳朵听三人的“激烈辩论”,拿起一次性筷子,仔仔细细地将木刺刮下来,接着就夹起一大筷面条,狠狠送进嘴里,像是被这里的气氛感染,架势竟有点豪迈。 嚼嚼嚼,嚼嚼嚼。 嚼嚼嚼…… 他疑惑地看碗里,明明就是普通清澈的汤底,面条也只是手擀出来的平平无奇的宽面,牛肉……牛肉比谢小叶碗里的多了不少。 斐南默默将没开封的饮料往谢小叶那里推了推——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做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牛肉面的鲜香混杂着一些白萝卜的清甜,以及若有若无的挑动人胃口的辣味一起被吸进肚子里,沉甸甸的,从胃开始,暖到四肢百骸。刚刚的那一口,无比惊艳。入口第一感是无比的鲜,面条爽滑而筋道,饱吸了汤汁,香菜与小葱适当地驱赶了调料的重,增添一抹清新。 最重要的是坏境。 这里的人,很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斐南说不出来;他只知道,就经过这么短短几分钟,比起刚刚的糊弄了事、快点找借口离开,他现在更想好好享受这顿美食。 举起醋瓶,棕黑色的液体滴入清透的汤中,勾人胃口的酸味不多不少。 斐南郑重地用筷子尾敲了敲桌子,将其对齐,如枪对于士兵,笔对于学生,他握紧筷子。 然后,大快朵颐。 好好吃…… 好幸福啊…… 活着真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遇 第2章 网吧 神神叨叨的陈伯最终没辩过,气得吹胡子瞪眼,离开前边翻白眼边悄悄往斐南手里塞了个东西。 谢小叶转身给老板交钱没看着。门上的风铃声还未停息,斐南已经将手里的小物件交了出来:“……刚刚的叔叔给我的。” 仿佛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他轻轻将物件放到谢小叶碗边。 谢小叶回头一看,斐南那儿除了空碗啥也没有,她这里又是饮料又是木制的小莲花挂件,加上气泡浮沉的啤酒和几乎没动几口的牛肉面,满满当当,形成鲜明对比。 谢小叶拿起来打量一会儿,对陈伯的选择啧了一声,眯了眯眼又还给他。 斐南没接,黑洞洞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她看,野兽般缺少人味的目光硬生生让谢小叶在炎炎夏日打了个寒战。 她怔愣一瞬,在心里笑骂自己怎么能给个小屁孩看慌,嘴上解释道:“陈伯有点道行在的,他看你有缘才给你,收着吧,对你好。” 斐南摇头。 谢小叶嘴里全是面条,含含糊糊地劝:“免费的,不要白不要。” "世界上没什么是免费的,免费的东西往往需要更昂贵的回报。" 谢小叶瞪大眼睛,觉得这个少年真难搞。网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叛逆期。 将最后一口面条吸溜完,谢小叶捧起碗咕咚咕咚将汤喝得干干净净,这才打着饱嗝问他:“救你也是免费的,你觉得我为什么救你?” 斐南摇头,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没出口。 谢小叶挠了挠后脖颈:“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啥也没有,是周围人关照才有饭吃,有地方住,这里的人心太善了。你死在这儿会有人难过。而且,陈伯说我命里带煞,要多做好事,算是修行。” 她下意识摇头:“我不信那些东西,五行啊命啊的,无稽之谈。但……唉,反正他送的药真把我的胃病治好了。不论是药,还是那些劝告,他也没收我一分钱,所以我愿意听他的,做些好事,宁可信其有嘛。” 她将莲花挂件递过去,斐南这才伸手接过,袖口因动作稍稍后滑,白皙的手腕上似乎有什么交错的东西。谢小叶目光刚落到那儿,还没有看清,斐南已经自然地接过东西收回了手,袖口滑到原处。 谢小叶抬眼,斐南平静地与她对视。 她咧开嘴:“吃好啦?” 斐南点头。 将饮料往他怀里一塞,谢小叶大咧咧地揽住斐南的脖子,不顾他的挣扎在他耳边小声说:“不是不相信天底下有免费的面条?确实不是免费的!哇呀呀呀——跟我走!” 挣扎渐渐停息,斐南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 眼前烟雾缭绕,斐南克制不住皱了皱眉,除此之外倒是表现如常。 谢小叶惊奇地看他一眼,才朝吧台后三十多岁,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招了招手:“曾哥,”她半是胁迫地将斐南往吧台那儿带过去,“开一台机。” “……”曾哥探出头,打量了一会儿斐南,非常坚定地回:“不行。” “为什么?!” 斐南面无表情地看谢小叶与那个被叫做曾哥的男人理论。 曾哥坐回位置:“你又从哪拐的小孩,这一看就没满十八。” “?”谢小叶茫然地张大嘴,“咱们不是黑网吧么?还在意这个?” 被揭了老底,曾哥轻咳两声:“不是……现在没机子了。” 谢小叶翻了个白眼:“早放屁啊,宁宁在不?” “额,在的。” “那我让宁宁让个位置出来。”她拍了拍斐南的肩膀,“走吧,斐同学,你已经到我地盘上了,还是乖乖听我的话吧。” 斐南乖乖跟在她身后。 网吧的环境并不好,电脑配置也没多高。不过斐南从小到大连微机课都没上过,直到现在才真正看到实物,难免觉得新奇。 2009年,正是《劲舞团》和《魔兽世界》爆火的时候。 上网的人不是在对键盘的空格进行疯狂输出就是操作或狂野或优雅的生物在异世界大陆征伐。 谢小叶停在一个姑娘身边,姑娘看起来和斐南差不多大,只是留着夸张的爆炸头,刘海极其厚重,严严实实地盖下来。她的眼线又黑又浓,眼尾飞得很高,假睫毛像两把扇子。 谢小叶搭话前,她正嚼着口香糖,手指像纷飞的蝴蝶在键盘上飞舞。斐南悄悄瞄了眼屏幕,一个与她的穿搭不遑多让的虚拟人物正在屏幕中热舞。 “宁宁,”这样的女孩子竟然有这么一个文静的名字,“玩儿着呢?” 正巧一曲结束,宁宁当即退出房间,朝谢小叶开朗的笑了笑:“嗯,小叶姐。” 谢小叶将斐南往前推了推:“这个男孩——叫斐南,跟你经历差不多,帮我看着点儿。” 宁宁了然地看他一眼,朝谢小叶点头。 然后谢小叶就朝吧台走过去,将斐南留在这儿。 宁宁对着谢小叶时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她一走就原形毕露,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问斐南:“跳楼还是割腕?” 斐南没有回答。 宁宁啧了一声,继续找房间开游戏,也没有再搭话的意思。 斐南看一会儿觉得无趣,想离开。 “去哪儿?” 宁宁盯过来。 “逛逛。” “不行。”她的声音满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坚决,“小叶姐叫我看着你。” 斐南忽然笑了一声:“你是她的狗么,这么听话?” 宁宁也跟着笑:“昂,对啊。汪汪。” - 谢小叶回来时,宁宁正站在宽大的沙发样式的座位后面指导斐南怎么上网。 她凑过去,摸了摸少女蓬蓬的头发:“不错嘛,看你们相处挺好的样子。” 宁宁轻蹭她的手心,有些嫌弃地看斐南一眼:“嗯,他太菜玩不了网游,我教他怎么浏览网页呢。” “哦,”谢小叶盯了一会儿,看斐南笨拙地用两根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搜索框按字母,失笑,“斐南。” 斐南迟疑地抬头看她。 谢小叶笑嘻嘻地问:“我联系到你爸了,你要不要去见他?” 斐南一下沉默。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网吧里热闹却比刚刚冷清不少。 他松开鼠标,站起来对宁宁说:“谢谢。” 然后才对着谢小叶:“麻烦您和他交流了,我现在赶回去。” 喉结上下滚动,他缓缓哈出一口气,硬生生将快出口的叹息改成深呼吸。 少年心事不比一张白纸难懂,斐南的不情愿体现在拖拖拉拉地连续按着“delete”,删掉搜索框里好不容易打出来的网址。然后慢吞吞地起身往外走,本来就瘸,走得慢也是天经地义。 忽略宁宁一脸牙酸的表情,谢小叶送他出去。 快走到门口,她问:“陈叔给你的挂件呢?” 斐南猛地抬头,目光迅速地暗淡下去,他没有多说,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衣兜里掏了掏,抓着木制莲花挂件放到谢小叶摊开的手掌里。离开时,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划过掌心。 斐南不言不语往外走。 谢小叶拉住他的手臂:“等等。” 红线穿过莲花,她踮起脚将项链戴到少年的脖子上,打了个活结:“这就行了。” 斐南呆立原地。网吧明明喧嚣震天,他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在他身边褪去。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某种沉重的力量压了回去。他没有动,双脚如同在地板上生了根,用一种沉默而固执的姿态,对抗着即将到来的离别。 过了一会儿,可能长达一个世纪,又或者只有几秒钟,他终于抬起头。谢小叶看到他那失去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然后,她聚精会神才勉强从隔壁座位的团长那“治疗刷好!近战躲顺劈!远程分散站啊啊啊啊!”的撕心裂肺的呐喊中,捕捉到那句轻如呢喃,有些委屈的语句: “我能不能……不走?” 谢小叶吹了个流氓哨。 “行啊,”她耸肩,与那双空洞黑沉的眼睛对视,“但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眸光微闪,斐南看了眼网吧玻璃门外无边的黑夜。 今晚有雾,月亮的光照不到他回家的路。 他总算松口:“好。” - 网吧的二楼有员工休息室,从仓库改来的,谢小叶平常就住在这儿。 房间有些乱,被子衣服啥的凌乱地摊在沙发上,谢小叶卷吧卷吧腾出空地,脸不红心不跳地让斐南随便坐。 少年坐到沙发边边,眼观鼻观心,双手握成拳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等谢小叶发问。 他这样子真的跟网吧里的混小子们差距太大,谢小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从冰箱里拿出两根香蕉,递给他一根:“吃吧。” “谢谢。”他接过,却不吃。 谢小叶将手中剥开皮的香蕉递给他,又从他手中抢过完好无损的banana君,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地毯上,低了他两个头,浑不在意地问:“为啥自杀?” 斐南咬了一口香蕉的头部,因为放的时间有点长,果肉发软,腻在嘴里有些恶心。 他说:“活不下去。” “咋了?” “在学校……”他犹豫一瞬,觉得还是直接让她看来得轻松。于是缓缓脱下校服外套,露出一直刻意隐藏的秘密—— 洗得发白,布料磨得半透的白色半袖上全是灰扑扑的鞋印。领口,红色的星星点点显眼无比,是鼻血,还是钉鞋踹破的皮肤渗出血弄脏的,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后背,谢小叶看不到的地方,那里被烟烫出几个大洞,肌肤仍在隐隐作痛。衣服的胸口处被用黑色的油性笔写上侮辱意味的话,字迹张牙舞爪,覆盖了几乎整个前襟。斐南费力地搓洗过,但它却依旧顽固地残留着,直到他学会忽视它。 “谁弄的?” “……同学。”他说。 “几个人?” “八个。” 谢小叶忽然问:“衣服能脱了么?” 斐南注视着她,谢小叶挑眉,理直气壮地看回去。 他抿抿唇,揪着袖子的下摆,往上一翻,利落地脱下半袖。 幸好是夏天,并不冷。 谢小叶眯着眼“操”了一声。 “打得真够狠啊,小王八蛋们!” 她立即起身翻箱倒柜不知道找啥去了。 裸着上半身,斐南慢慢吃手中的香蕉,动作迟缓,似乎在思考什么。 谢小叶很快回来,手里提溜着黑色的袋子,里面的瓶瓶罐罐发出叮当的清脆碰撞声。 她边挤眉弄眼边从里面拿出自己的“珍藏”。 “先问一句,你怕不怕疼?”棕黑色的粉末倾倒,苦涩的中药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谢小叶在少年开口前及时补充道,“如果你怕,我就多喊几个人压住你。” “不用,我很能忍。” 少年的声音透着股无所谓的平静,他垂眼,下意识抚过手腕上密密麻麻,有些已经愈合,有些刚刚结痂的伤痕。 第3章 误解 谢小叶的性别观念比较薄弱,这与她们家的特殊情况有些关系。 是以,将药粉混着醋抹到斐南的皮肤上时,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比起男女之别,眼前残忍的一幕反而更牵动她的心思。 斐南的肤色白皙,是天生的。 谢小叶见过烧烤摊吃夜宵的浑小子们光着上身喝酒吹牛的样子。他们与斐南相差太多,从那些人身上,谢小叶能感觉到一种生命的勃发,活力盎然,他们的胸脯随着吐息强劲地起伏,肌肉或肥肉随之运动。 斐南不一样,他太——瘦了,呼吸时胸脯上会出现棱角分明的肋骨,像是一张皮裹着骷髅架子,而更可怜的是,这张被骨头撑开的皮肉上布满青紫。 动物之间建立阶级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力量,这方面斐南输的太多。 谢小叶尽量放轻动作:“疼了和我说。” 少年一声不吭,抿着唇,任由药糊抹到身上,疼到极致,就咬紧牙关,脖颈的青筋一跳一跳。他像茅坑里的臭石头,谢小叶几乎能想象的到他被欺负时也是这样,傲骨铮铮——施暴者往往借弱者的哭嚎声取乐,这样只会火上浇油。 她叹了口气,心思复杂地夸了一句:“好,有骨气!不过你出声也没事,不论这里发生什么,一楼都听不到的……” 喉结滚动,斐南迅速地抬头看了谢小叶一眼,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谢小叶问:“被欺负了怎么不和老师说?” “不管的。” “家里人呢?” “家里有事。” 具体什么事,他没说,谢小叶识相地没问。 不过其实她都清楚。 和网吧里的“混混”们打听一声就知道,斐南在他们学校也算个有名的。高分考入,结果第一个学期成绩就一落千丈,他爸好赌,输了钱就气得喝一肚子酒回去,喝醉了就打人,打得他妈受不了带着双胞胎妹妹跑了,留下斐南当新的受气包。 “受气包”交不起住宿费,每天早上步行两个多小时去学校,也没钱买早饭,硬挺着。十几岁的娃娃正是长身体的年龄,饿是肯定的,但他又拉不下脸求人。 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候,听说是因为他绿了他们班一个有名的刺头,这下可害了苦了,刺头完全是与斐南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家里有钱有势的,整治个“受气包”还不是手到擒来。 本来学校因为国家政策会免费提供午饭,但每次上午放学斐南都会被同班的一群男同学架出去,等下午快上课才放回来。这样时间长了,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欺负,但没人帮他,生怕沾一身腥。 他从高一下半学期被欺负到高二上半学期。 半年。 谢小叶上完药,托下巴平静地问他:“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斐南没说话,修长的手指掐着香蕉皮,在上面留下弯弯的月牙。 谢小叶说:“刚刚我给你爸打电话,他让你快回去。” “快回去”说得文雅了点,真实情况是“要能死就死外面,不然就(脏话)地滚回来。老子正赢着!” 谢小叶本是想暗示她大概知道他的情况,不想说太详细也没关系。却没想到斐南听到这话忽地抬头看她,长长的刘海垂下,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见薄凉的嗓音,尾音上挑,带着股奇异的感觉:“你想要我么,姐姐?” 少年歪头,平淡地陈述:“你还挺喜欢我的脸,对吧。” 谢小叶“啧”了一声,表情不变,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确实。” 斐南似乎要笑,不论那是什么笑,苦笑、冷笑、嘲笑……反正在它真的展露前,谢小叶又说:“不过我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我喜欢喝可乐,可惜我牙不好不能碰太甜的。我喜欢网吧前门的两棵大树,虽然不知道品种,但它们的花很香,我不会摘它的花,只会由着它们盛开。我喜欢你的脸,但在我决定救你之前,其实根本就没注意你长什么样。” 她站起身,不轻不重给了少年一个脑瓜崩:“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不论刚刚你在想什么,放弃那种想法,还没到那个地步。对了,你没成年吧?” 斐南面无表情地摇头。 “那你的这种想法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简直可笑至极,所以不要再这么做了。” 斐南忽然开口,带着一丝笃定:“你已经决定要帮我。” “对。” “你知道我的遭遇。” “刚刚把你交给宁宁的时候我去打听了一下。” 斐南问:“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谢小叶这才有些疑惑。 “我意思是,你会为了一时的大发善心,付出多少?” 谢小叶沉吟片刻,竖起小拇指,大拇指抵住突出的一点点指甲:“这一扭扭?” 她没有计较少年从刚刚起就有些冷淡的语气,对他耸肩:“是我刚刚让你脱衣服的做法产生误会了?我没有其它意思,别多想。” “我现在可以穿上衣服么?” 谢小叶:“最好不要,药还没干,不过如果你不介意,请便。” 斐南穿上衣服。 他举起香蕉皮:“扔哪里?” 谢小叶朝厨房一指:“那边有垃圾桶。” 斐南扔完垃圾,一瘸一拐地站到谢小叶身边,距离不远不近。 少年斟酌着,嗓音低沉:“你帮我,我记住了。我现在回报不了,以后一定会答谢。” 也许是因为被欺负惯了,他习惯性地佝偻着腰。 谢小叶点头。 他迟疑着,谢小叶索性先一步开口:“以后要是没地方待,你可以先住在这儿。” 斐南的表情空白一瞬。 谢小叶接着说:“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处理你现在的问题,等解决了你开开心心去上学,努努力考个好大学,过上好生活,因果了结,你把木莲花给我。” 斐南没多说什么。 谢小叶张罗着将她卧室里的弹簧床清出来,换了张干净的床单,完事出来一看,斐南像个木偶一样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她忙活了十几分钟,斐南就坐了十几分钟,也不知道出神在想些什么。 “斐南,”少年看过来,“你想玩电脑还是睡觉?” “……” 谢小叶自顾自地介绍:“这是厕所,里面有淋浴,不过你要洗澡得先和我说一声,晚上水冷洗不了,得等大中午太阳烈的时候洗,最热乎。我刚刚把床清出来,你以后就睡这儿,先拿毛毯子凑合凑合,你没洁癖吧?” 得到否定的回答,她才放心地继续:“明天我和你去找你老爹聊一聊,你在这儿他至少得知道。我今天不值班,明天得上白班,所以晚上才能出去,你有其他事要做么?” 又是否定的回答。 谢小叶很是满意,继续道:“后天我们去看一下医生,开点药。再去找一下陈伯。这样的安排你可以接受么?” 斐南说:“随便。” 谢小叶点头:“随便就好。” - 创造网络的人绝对是个天才。 宁宁玩了一晚上,快白天的时候才上二楼,躺上沙发就昏迷式睡眠。 谢小叶用毯子给她盖上肚脐眼,去一楼打扫。 经过一个晚上的洗礼,网吧乌烟瘴气的,乍看竟有踏入仙境的感觉,不过味道就很一言难尽了。 谢小叶需要扫地,清烟灰缸,清点电脑配件,以及,看看顾客们还活着不。 这里很多人会通宵,有时心脏受不了,猝死也有可能。 这个网吧暂时还没出过这种事,谢小叶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扫到一个区域,发现熟人,谢小叶很没有**观念地凑过去看。 “……你在干什么?” 和这里痴迷游戏的人不同,斐南顶着大了几号不是很合适的耳机在看视频。熬了一个通宵,他眼睛微微发红,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随便看看。” 屏幕里,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人在讲解案件,说着什么“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云云。 谢小叶最烦的就是学习,连忙收回视线:“我一会儿去买早点,你吃啥。” 斐南默默看过来,嘴唇蠕动,吐出不那么真心实意的拒绝:“不用了,谢谢。” “包子吃不吃?” “不吃,谢谢。” “肉的还是素的?” “……素的,谢谢。” “哦,”谢小叶眨眨眼,“几个?” “一个就行,麻烦你了。” “五个够不够吃?” “……够了。” 谢小叶点点头:“那就三个素的三个肉的吧。” 这不完全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嘛。 斐南默默转回去看屏幕。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谢小叶又出现在他身边,额头沁着细汗,放下来六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她打了个哈欠:“我补觉去了。” 斐南刻意地不看她放下来的食物,点头。 “答应我一件事,看在香喷喷的食物的份上。” 斐南迟疑地开口:“……什么?” “不要趁我睡觉时去干傻事,可以么?” 从认识以来,谢小叶一直都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这一瞬间,她罕见地带了点严肃,皱着眉叉腰问,很有气势。 意识到她的言外之意,斐南扇子般浓密的睫毛不由轻颤,他缓缓伸出手,露出斑驳的手腕。 少年平淡地说:“如果你指这个,我不能保证,有时我心里很痛苦,只能这么做,身体疼了心就不疼了。”抿抿唇,话锋一转,“但如果你说昨天晚上的事,那我不会再做。没必要了。” 谢小叶下意识露出笑容,异常灿烂。她伸出手,却在半空中顿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而轻轻敲了敲桌面:“不错不错!斐小朋友,我记住你的话了,不许食言!” 六个包子一杯豆浆很快下了肚,网吧里的人也几乎散尽了,一直困扰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斐南长长舒了口气,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到空中。 已经是中午了。 他活着看到了第二天的阳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