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同天敌一起造反的日子》 第1章 01 逃亡 振翅......振翅! 圆润的白色小雀竭尽全力翕动翅膀,绒羽下的胸膛剧烈起伏,那颗属于鸟儿的小心脏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中爆体而出,却仍然□□着,支撑这具小小身躯的亡命奔逃。 他能感受到掠食者喙间的气息,炙热而腥臭,鼓动他柔软的浅棕尾羽,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从自己身上叨下。 啊啊啊!不行!山雀发了疯地往前猛蹿,将自己视若珍宝的漂亮尾巴从游隼的口中救出。 掠食者不见丝毫挫败,庞大的影子仍贴在小雀身后,冷风割过羽毛,让小雀的呼吸越来越短促。 力竭了...要死掉了...小雀机械性地扇动翅膀,在掠食者靠近之际又猛地侧身下扑,翅膀急收,洁白的羽片被气流压弯,羽端泛着微灰的冷光。深浅不一的灰色在身侧抖动,泛起漂亮的波纹,亦如小雀心中的惊涛骇浪。 一只将将成年,还没来得及筑巢讨媳妇的,平平无奇只是相当漂亮的北长尾山雀要死掉了——他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事实。 翅膀在空中不住拍打,小雀的脑中只余下了绝望,以至于他没有察觉到任何障碍,反而不甘引颈就戮般发了狠地冲刺,风声裹挟着无从抵抗的恐惧灌满他毛茸茸的大脑。 恰在这生死一瞬,一股寒意蓦地撞上身体,小雀的胸腔一震,脑袋像被硬物劈开般剧痛难耐。 他战栗着蜷起身子,黝黑的眸子却惊惧不已地睁大,看见透明的屏障映出身后游隼的面容。 猛禽那锐利的钩状喙恰好微微张开,滴出几颗恶心的口水,黑色眸子正冷冽而贪婪地凝视着他,一个猛冲,利爪挥下,小雀的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他没看见自己轻薄的漂亮绒羽正打着旋飞起,在初春微凉的空气中飘零着迟迟落不到地面的场景,不然视羽如命的他定会叽叽喳喳地跳脚,用尽一切脏话辱骂这只八百年没吃过肉的丑隼。 因为死亡迫真又不容抗拒地降临在了这只小小的生灵身上,这是自然界的规则,一只小雀自然无从抵抗。 * 门帘微动,帘后传来男男女女的絮语。 男人的声音极尖,一听就是失了根的太监,话尾硬是七绕八拐地扭出一股故意而为之的刻薄劲。 “里头那位还在睡呢?官还没任,架子倒大得很。”他夹着嗓子阴阳怪气。 女声轻得多,帘内懵懵懂懂的人竖起耳朵才勉强听清。 “可不是嘛。”她顿了顿,似乎颇为警惕,掀开帘子往里窥了眼,眼见那天生白发的异人仍乖乖巧巧地伏在椅子上才松了口气,继续道:“说来也奇怪,往年殿试都是统一授卷,今年却改了规则,轮流喊上去问话......现下当堂钦点了状元,剩下的人皆是愤愤不平以头抢地,就这位睡得安然自得。” 小雀弹了弹耳朵,呆呆地透过手肘望向刚刚宫女掀开门帘时自己猛地绞紧的人类足尖,心下惊涛骇浪。 他试探性地像以往那般握了握爪,于是那和人类一模一样的足尖勾了勾,衣袍向侧面滑落,露出细瘦脚踝处一大片莹白细腻的皮肉。 ......好像变成人了。他呆呆地,又勾了勾脚。 被游隼吃掉会变成人吗?那他还能见到素未谋面的外公吗?他往下压了压手肘,露出黝黑的眸子悄悄打量着眼前古色古香的场景,鸟儿敏锐的耳朵仍下意识地竖着,聆听帘外自己听不懂的一切。 屋外的悄悄话仍在继续,太监的声音尖到有些刺耳,似乎毫不顾忌屋内的人是否听到:“哼,那新科状元有无真才实学咱家倒不知,不过可以确信的是,那人定是趋炎附势之辈。” 女声也变得尖锐:“......你不要命了!竟敢枉议圣上决断!” 太监的嘴似乎被捂住,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于是小雀试探着将不住晃悠的双足落在地面,悄悄凑近了去听。 “那又如何!什么科举......不就是圣上想选拔狗腿子的手段!谁最合他心意,谁最能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谁最能成为他称手的工具,谁就能成为状元!当真......你放开我!” 太监咬牙切齿地挣扎,屋外动静斐然,此时再装睡于理不合。小雀并不算太聪明的脑子很快想清楚了这一点。 于是他思索了片刻,便学着以往见过的护林人那般清了清嗓子。 屋外的动静倏然停止。许久,宫女怯怯地露出半颗头,望向那嗜睡的白发贡生,强行挤出一个笑,乖顺道:“池贡生,奴婢正欲叫您呢。下一位殿试的贡生便是您了,请让奴婢为您整理整理......” 她视线落在池栩耳边翘起的白发上,怔了怔,又迅速瞥过他耳后那簇形似鸟羽的棕发,心下大为诧异。 又见这人白发垂肩,肤若凝脂面若朝霞,举止懵懂似鹿初临林,怯怯然顾盼;又若花间乳燕呢喃轻语,其姿昳丽,而神情天真,艳而不妖,媚而不俗,更是暗中感慨:莫非这是噬人血肉的妖物不成? 对上池栩波光潋滟的黝黑瞳孔,她猛地反应过来,收起不该有的心思,迅速补充道:“整理仪容,以面见圣上。” 池栩没说话,反而死死盯着她头顶的珠钗,神情诡异,那粉嫩舌尖从嘴里伸出,状似无意地舔了舔他朝花般瑰丽的唇瓣。 翠环被吓得魂不附体,直以为这妖物是要取自己性命。察觉到那奇怪贡生伸出了手,她闪电般后撤一步,但仍然迟了片刻。 朱钗末端的陶瓷珠被妖物轻轻抚了抚,翠环涌上喉头的尖叫呼之欲出之际,那妖物却怔然收了手。 “妖物”不知宫女心中思绪的风云变幻,他只知陶瓷珠若被衔进窝里筑巢,一定会吸引很多小雌雀。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人,只能遗憾地缩了手,学着人类的语气开口:“池贡生?这是我的名字吗?” 他目光实在真挚,真挚到翠竹怔愣许久,大骇:这人蠢笨如此,如何进入殿试的?莫非....... 她又呆呆瞥了眼这人的昳丽容貌,心中腹诽面上不显,恭敬而耐心道:“非也,贡生是您的头衔,您姓池为栩,幽州范阳池氏人也。” 池栩不知自己已被这宫女打下以色侍人的标签。作为一只小雀,这是他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于是他将这二字衔进嘴里反复咀嚼,兴奋到恨不得对着苍天叽叽喳喳:看啊!老子再也不用被你们这些坏鸟追杀了!我是人了!我要拿着真理把坏鸟全部给砰砰砰! 半晌他又有些遗憾,因为眼前的景象不似自己身而为鸟时那般高楼林立,人类的衣着也大而不同,大概是没有那被人类称为真理的,会从前端冒出火星子的物事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愉快心情,于是他郑重其事地从头上拔了一根毛,一脸肃然地交予宫女手上,真诚道:“原来是这样,谢谢美女解惑。” ...... 翠环大为震惊。 美女?这人是登徒子吗?她微微张大了嘴,丝毫不能体会到一只鸟将羽毛交予她意味着何等重视与信任。 两人交锋之际,门帘被人啪一声掀开,那太监没好气地呵道:“墨迹些什么?!再不抓紧,圣上要治杀头之罪的!” 杀......杀头!池栩猛地震颤,完全没料想到人类世界也会如此残酷。 难道重获新生后也难逃死亡的命运吗?他悲从中来,眸光流转之间身体从内而外溢出难以自持的忧伤,恰如弱柳扶风雨中浮萍,浓密如鸟翼的睫毛顷刻沾满了硕大的泪珠,随着睫羽震颤而垂落,在地上晕开浅薄水晕。 “怎......怎会如此.....”他颤声,哀哀切切地补充:“可我什么都不会。” 呜呜,不想死。 宫女和太监都看呆了,还是早就见识过池栩秾艳面目下愚蠢大脑的翠环率先反应过来。 结合对这贡生以色侍人的联想,她迅速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丝毫没意识到这法子稍有差池就会九族皆失,她只知道此刻机不可失。 “奴婢这里有套女装!池贡生不如穿上,谎称自己对圣上仰慕已久才以科举为由接近,以求圣眷。”她快速目光炙热,脑海中闪过的是无数话本中郎情妾意恩恩爱爱的场景,被自己的联想惹得激动到战栗不止。 ...... 太监张了张口,目光落在闻言同样激动不已的池栩身上片刻,将刚要出口的劝说咽下喉咙,欲言又止。 这世上总有几个人要失去九族的,为何不能是眼前这二位? 翠环带来的是一套舞女服,据说是前朝某位以惊鸿舞而夺得盛宠的妃嫔留下的。衣摆以轻纱纺织,胸前轻覆,腰间微收,衣摆自腰侧斜开,一直撩至大腿根,红艳如火光般流转,任谁穿上也称得上一句婀娜多姿。 好在池栩没意识到这样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有何不对,他只因衣服的筋筋绕绕而大为光火,于是翠环便蹦蹦跶跶地跳进来为他整理,一边理一边堪称逾矩地丈量手心下的细腰,叹道:“池贡生既有如此美貌,为何不直接参加选秀?” “选秀?”腰有些痒,池栩扭了扭,嘻嘻哈哈地笑,转头就把杀头的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可是我是雄性,这样也可以吗?” 翠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句,但她迅速意会,露出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圣上如今男女不忌,尤其偏好像你这样的......” 她起身,将扯着衣角眉头微蹙,看起来略显笨拙的男子一寸寸审视,目光再一次故作不经意地掠过他那露出大半还栓了个腿环的□□大腿,火速得出结论:“像你这样的美人。” 美人不觉这样的视线有何不对,但他还是本能地扯紧了衣服,劲瘦的腰线更加突出,大惊道:“两只雄性如何□□?” “你这人说话好生奇怪。”翠环蹙紧眉头,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出了门,大大咧咧丝毫不顾车夫和太监诧异的眼光,辛辣道:“这不是你这种笨蛋该知道的事......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语,雄性是何物?哎算了,总之,如果不想被砍头,你就得这么做。去吧,既然不擅科举,就乖乖当宫妃吧,至少还能保住脑袋呢。” “我不要!”没想到美人反抗得极为强烈,从车缘伸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哀戚道:“我看人家电视剧里都说宫妃是囚鸟什么的,可我是山雀,把我关起来会死掉的.....救命啊!翠花!” 他记错了宫女的名字,因为他只是一只小鸟,小鸟可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 可惜他此时说的话即使是思维跳脱的翠环也听不懂了,她站在车外得意洋洋地叉着腰目送池栩离去,甚至挥了挥手,不带走九族之一。 第2章 02 猛禽 夕阳渐沉,太极殿外的瓦色被暮霞映得如火。殿试方毕,群臣鱼贯而出,玉阶之上靴声杂沓,又渐次散去。 宫阙之间风声微凉,卷起檐下宫灯,将长影拖拽。朱紫公卿们曳着长长的袍袖,在渐起的晚风中缓步而行。 春风凉,但方才殿中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仍灼热地烙在每个人的心头。 御史中丞甄继缓步自殿中出,见兵部侍郎陆平正立于丹墀,似有所思,心下了然几分,遂趋前并行。 二人客气地问候一番,甄继压低声音迅速引入正题,悄然道:“陆侍郎入朝为官三十有余,可曾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景?” 陆平眉宇一动,对所谓匪夷所思之景心照不宣地揭过,半晌方道:“自然不曾,当堂钦点状元之事,闻所未闻。” 甄继心下腹诽这老头果然如传闻中端着一派正经,面上却极热情,殷殷切切地凑拢,毫不留情地将话题拉回:“此乃一怪,还有一怪.....自开元以来,殿试以策问为定,未闻有以舞进对者。然今陛下竟许之,更欲纳入宫闱,诚为奇闻。” 做作老头眼见搪塞不过,目光微敛,故作为难地叹道:“奇则奇矣。只是……那人姿容,确乎不同凡响。白发映红衣,肌理若雪,眉眼之间,艳而不妖,真叫人不敢直视。圣上喜爱他,欲纳其为妃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失了些规矩罢了。但圣上为一国之君,自然无从指摘。” 装。甄继冷笑,却连连点头附和。 站定不动的二人吸引了旁人的注意,立即有好事者靠来插话,二人抬眼望去,发现是光禄寺卿邓从光。 他面露奇异,语速极快。“那白发奇异贡生,进殿时连头都不敢抬,应答陛下垂询时,声音颤若寒蝉。怎的一舞起来,竟像是…换了魂魄?” 陆平冷哼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紫宸殿的方向,嘴上仍骂:“妖异!绝非正道!” 暮色渐浓,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内侍们悄无声息地点燃道旁的纱灯,昏黄的光晕为众人的侧脸镀上一层摇曳的暖色,却照不透各自眼中深藏的幽微。 “何止换了魂魄。”甄继接口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品鉴珍玩般的沉吟,“诸位可曾细看?他起势时,指尖都在微微发抖,眼睫垂着,几乎要沁出泪来,真真是我见犹……咳,真是惶惧不堪。可乐声一急,水袖一抛......”他顿了顿,周遭几位大臣的呼吸似乎也跟着滞了一瞬,“更奇者,那贡生所献之舞既非胡旋,也非霓裳,步伐诡而轻,举手低首之间,似不合礼,却……惊艳异常。” 一阵晚风掠过,吹得众人衣袍簌簌作响,却吹不散那凝滞的空气。几位重臣的脑海中,皆是那男子怯懦慌张的神情与那具舞动起来极致妖异的身体。 “最勾魂的是那双眼,”邓从光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朝珠,“看着清澈惶恐,像个不解事的童子。可舞到极处,眼风偶尔扫过,竟是…竟是流光溢彩,带着钩子一般……”他倏然收声,仿佛自知失言,猛地咳嗽了一声,找补道:“圣上若真立其为妃,朝野必震。” 众人一时皆默然,一时只听得脚步声声,在寂静的宫道上回响。 他们皆未发觉摇曳的灯影与渐沉的暮色里走出一个高大人影,直至那人端端立到他们面前,将他们从某种难以言喻,更不容宣之于口的晦暗念头中强行拽出。 是新科状元陈聿怀。 那人剑眉入鬓,眼形狭长而深邃,瞳色冷黑,诸臣竟有一瞬像是被眸光锐利的鹰隼盯上般,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状元郎却笑得温和,恭谨到让人挑不出一丝错。 “晚生听闻诸位大人正在讨论那以贡生之身入朝,最终却阴差阳错当了圣上妃嫔的......娘娘?”他纠结片刻,笑得如沐春风“恰好晚生与他同一批入宫殿试,对他恰有几分了解,于是没忍住听了几句,望诸位大人见谅。” “是吗?”甄继有几分兴奋,知晓这状元郎是要拿那白发男子当投名状加入他们这小团体了,语气中不由带上几分倨傲:“那陈状元可要拿些真家伙出来了。” 陈聿怀自然而然地走在他们身侧,语气带笑:“嗯。那人是个妖精。” ......? 陈聿怀语出惊人,压根没意识到他给几位大臣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陆平呆呆地扭过头盯他,发现他宽肩窄腰,竟比自己高一个头,身高八尺有余,脱口而出斥责的话迅速转为毫无底气的调笑:“哈哈,状元可真爱开玩笑......” “没开玩笑。”陈聿怀偏过头,锐利的眸中眸光闪烁,颇有几分认真道:“是一只雀妖。那舞是雀的求偶舞,诸位大人自然没见过。” 对上诸臣发直的目光,他复而爽朗一笑,望向苍穹稀薄的星子,柔声道:“他倒是真想夺得圣上欢心,这舞都使出来了,连一个老头子都......”他放低了声音,将句末几句在唇中咀嚼:“都要勾引,真丢我们鸟类的脸,改日把他吃了罢。” * 池栩纤白的手指将掌心的红绡绞成皱巴巴一团,将其幻想成翠环那张现在想来令他作呕的脸狠狠揉搓,秾艳脸颊上的焦虑显而易见,整个人都要变成一颗小苦瓜。 什么男妃?池嫔?莫大恩宠? 池栩哪懂对于他这个家世清白,父母远在幽州的男人来说入宫封嫔是多大的圣眷,他只知道自己快完蛋了。 先前,身边护送他的侍卫贱兮兮地凑到他面前絮语,语气悠长如鬼魅,幽幽道:“哎呀......这样的美人,落入圣上手中怕是活不过半载。” 池栩面色苍白,吓得一愣一愣的,连声质问:你说啥?啥意思?你想咋滴? 侍卫更加兴奋,缓声掰手指算给他听:“上一个嘉妃,被圣上折磨得大半夜逃出自己的宫殿投井而亡。上上个玉贵人,被圣上活活鞭死了。哦哦,还有上上上个兰嫔,也是个男子......”他话语一顿,吊梢眼充满邪性地立起:“圣上他就喜欢折磨男子,尤其是男美人,越美的折磨得越惨.......那兰嫔看着容颜不及你半分,也是在惨叫一整日后死无全尸......如果是你的话......” 他打量着池栩,似乎在丈量他的容貌担得上怎样的酷刑。 啊啊啊啊啊!池栩吓得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回去竟小小地发了烧,惹得兽性大发想当日就把美人宠幸的圣上索然无味地离开。 毕竟年轻,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虽已康复,但池栩仍然神思倦倦,心中知晓那暴君即将卷土重来。 小鸟神啊,把我的翅膀还给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 他暗暗祈祷,眼含热泪。手中的红绡随着指节的松力而恢复如初,静静绕在他的颈侧,蜿蜒向膝头,衬得他的皮肉更是如雪般白皙。 但宫中连飞鸟也没有。他的同类大抵都对这死气沉沉如坟墓般的地界厌恶得紧,任谁也不愿意凑近,他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甚至没在此处捕捉到除了耗子以外的任何活物。 绝望,恨不得用红绡勒死自己。 他真的这样做了,可惜很快就因无法喘气而悻悻松了劲,如冷宫般的妃子似的怔然盯着殿外出神,称得上一句望眼欲穿。 耳朵颤了颤,他在万般绝望中从风吹树叶以及宫人洒扫的动静中听到了车轮撵过砖砾的声音。 皇帝来了。 他慌不择路,来不及思考,以破釜沉舟之势猛蹿上庭前小树,万分紧张地抱着树干死死盯着路过宫门的马车,漆黑的瞳孔条件反射性地紧缩。 那棵本就纤弱的小树不堪重负,簌簌摇晃,就在这剧烈的震颤中,池栩仍敏锐地捕捉到了同类的气息。 无可置疑的同类气息,是鸟儿暖呼呼的绒毛味,满溢着小麦的清香和无可比拟的安全感,迅速充斥池栩的大脑。 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落下,他甚至忘记自己早就没了翅膀,噗通一声从树上砸下来,一瘸一拐,满含热泪地奔向同类气息的来源地——马车。 马夫慢悠悠地牵着马儿闲庭信步,池栩逮了机会,不顾脚踝处的剧痛,嗷地一声掀开车帘窜入马车内,打散车里那人一盘酣战正浓的棋局。 那人被池栩莫名其妙打扰了自弈也不恼,慢悠悠地将绞成一团看不清局势的棋子收入盒中,轻飘飘地打发了询问动静何在的车夫,最后转向正往抱着自己胳膊往他袖子上抹鼻涕的小雀儿,淡淡掐住小雀的下巴,将那涕泪纵横的漂亮脸蛋尽收眼底。 “何事?”他将池栩掐成一只扁嘴小鸭,缓声问。 池栩被同类的味道充斥,丝毫不顾此时的姿势如何诡异,又嗷地一声抱紧了男人的胳膊,从他怀中露出一双被泪水洗得澄澈的黝黑大眼打量陈聿怀片刻,迅速认出了他,感动到泣不成声:“状元哥!救救我!我是鸟啊!我是鸟!你要救救我!我会被老皇帝吃掉的!啊——小鸟神,谢谢您!” 没头没尾的话,陈聿怀却毫不意外,唇角倒是微微上扬:“他吃你?他也是像我一样的游隼吗?” 闻言,池栩往胳膊里猛钻的动作倏然僵住。 许久,他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一点,一点,又一点地将自己从陈聿怀的怀中抽出,牙关战战,埋在车厢的角落像是被掀了窝的雏鸟,眸中的恐惧不加掩饰,半天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哈哈,开玩笑的......” 啊啊啊啊!原来是那只追杀自己,迫使他撞窗而亡的坏隼! 好想尖叫,但是害怕被天敌叨喉咙。池栩只能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藏起来,怯怯地望他。 “嗯?”陈聿怀反而不依不饶地凑近,轻轻用指间的黑棋撩起不知何时被池栩蒙在脸上的红绡。 几缕发丝被泪水濡湿,黏在微微泛红的腮边与颈侧。小雀儿的长睫湿成一绺一绺的,垂下时在眼下透出细密的光影,颊上泪痕未干,莹然有光,衬得肌肤白得近乎透明。那方红绡自他身前飘落,软软堆在宫装边,而雀儿怔怔望着来人,眼角犹红,唇瓣微启,似欲语还休,全然不知自己此刻是何等引人妄念的光景。 陈聿怀微不可见地吸了口气,继续慢悠悠地引导:“你不是小雀儿吗?那游隼吃掉小雀倒是无比正常......怎么,你怕我?” “不不不不不是!”池栩立刻受惊了似的连声否认,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自证清白,几乎没过脑子,他迅速给自己安排了新身份,矢口否认陈聿怀的质控,“我是鹰!嗯!那种猛禽!白头鹰!” “这样啊。”陈聿怀弯了弯眼角,并不准备追问为什么海那边的白头鹰会出现在这片土地。他似乎相信了池栩的说辞,颇为遗憾地起身。 池栩这才发现,他被笼在游隼高大的身躯下许久,自己却毫无察觉。 “既然同为鸟类。”陈聿怀定定坐下,不再看他,而是继续摆弄他的棋局,话却是对他说的。 “此后就住在我府中吧。” 第3章 03 后妃 池栩闻言小小地雀跃了一瞬,揪住盖在身上的红绡正欲将其甩向棚顶挥舞一阵以表达自己难以言说的兴奋,却再度对上陈聿怀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池栩倒吸一口凉气,不可避免地忆起撞窗而亡之前所见的最后一幕。 深潭般的瞳仁,其中满溢着纯粹的,无机质的审视,冷静得近乎残酷,里头反射出雪白肥雀扭断脖子,满含热泪的狼狈模样。 ...... 陈聿怀望向用红绡作势勒死自己未果,转而用薄薄布料蒙住湿红眼睛的小雀片刻,颇有兴致地问:“怎么,这是白头鹰的特殊习性吗?喜欢窒息Play?” 池栩听不懂,但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词,又一个下意识的哆嗦,摇头如拨浪鼓,矢口否认:“不喜欢不喜欢。” “那蒙眼Play?” “不喜欢不喜欢。”池栩又否认。 “那为什么不看我,你怕我吗?”陈聿怀从鼻腔里哼一声,丝毫不摆状元架子,将棋局随意撂下,俯身凑到缩成小小一团的池栩跟前,鼻尖相触的一瞬,池栩颤得牙关发出咔吧的明显动静,害怕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不喜欢不喜欢。”他的否认没过脑子,几乎是下一瞬就意识到不对,眼睛立刻睁得圆溜溜的,那鸟羽状浓密的睫毛像把小刷子,在半透明的艳色下轻飘飘地颤。他想当然忽视了此刻自己与天敌的0距离对于两个男人来说有多不妥,反而操心起自己翘挺的鼻头会不会被天敌一口叨走,于是结结巴巴地给自己找补:“......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不看你。” “哦——”陈聿怀拖长了声音,学着他的语气阴阳怪气:“我也不喜欢那种娇娇滴滴的小麻雀小山雀,塞牙缝都不够吃的,还是我们猛禽带劲,是吧?” “咕咚” 池栩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点头。 陈聿怀此刻还是不依不饶,口腔的热气将小雀垂落至鼻梁的红绡濡湿一小块,温热而潮湿,毫无阻隔地穿透薄如蝉翼的红绡,轻轻扑在池栩鼻梁与眼下的皮肤上。 那虚虚盖在池栩鼻梁的绸缎仿佛活了过来,随着每一次呼吸微微起伏,紧贴着肌肤的细微轮廓,将那一小片鸟类不可侵犯之地缓缓浸染得湿润而温热。 红绡的颜色似乎也因此加深了些许,呈现出近乎氤氲的暖红,让二人称得上不合规矩的触碰显得愈加狎昵而漫长,池栩的鸟生都在这一呼一吸的热气中停滞,缠绕,近乎有些飘飘然之感。 ——不是心动,是吓的。 魂都快被吓飞的池栩听见陈聿怀轻飘飘地问:“你好像很害怕我。你不会是小雀吧?” ...... 要不你直接把我吃了吧,大可不必这样折磨我。池栩如是想着,视死如归地伸出脖子准备引颈就戮,却见陈聿怀笑着拍了拍他头顶翘起来的白毛,哄小孩似的:“开玩笑的,生气了?” 哪敢。池栩腹诽,坐得跟个小鹌鹑似的,点头又摇头。 “不过。”陈聿怀话锋一转,“最近你就待在我府上,不要出门了。” 深宫囚宠变成大院囚宠吗?池栩捧哏似的在心里吐槽,目光坚定地直视穷凶极恶之天敌,浑厚地“嗯”了一声,还不忘继续发扬好奇本色,追问:“为什么?” “你说呢。”陈聿怀睨他一眼,笑:“妙嫔?” 妙,池栩的封号。 妙,真是妙啊,池栩忍不住鼓掌,心里却莫名生出一股寒意,抽抽搭搭地问:“他会抓我吗?” 陈聿怀没答,倒是一直平稳行驶着的马车猛地一刹,车驾倏然停驻于宫门,白晃晃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反出刺目的光,刺得池栩不适地闭了闭眼,复而睁开。 恰好一阵微风拂过,车帘掀起一角,雀儿瞳孔一缩,猛地揪紧眼前人的衣襟,顾不上那人是不是天敌。 车外铁戟森然排列,禁卫身影如一道玄色高墙,截断他逃亡宫外去路。帘帷之内,只余池栩与陈聿怀二人气息相触,鼻与鼻之间交换颇为暧昧的温度。 “怎么办?”他紧张,悄声问,恨不得把**熏心的秃顶老皇帝眼珠子给叨出来。 陈聿怀仍未答,反而是为首的队正跨前一步,手中戟尖冷硬地硌在车辕上,发出沉闷一响,毫不客气地威胁车内紧紧相拥的野鸳鸯,“宫门重地,出入皆需勘验。车内何人,速速露面。” 他声如寒铁。旁侧几个小侍卫立刻趋附应和,一人扬声道:“队正严谨,自是护卫宫禁为重。若有内廷钧旨,自有宣达。若无,一切但凭队正区处。” 陈聿怀见状偏了偏头,埋入池栩肩窝无声地笑,惹得怀里的小雀瞪圆了眼掐他,悄声威胁:“你笑什么!你不会真的想把我送给那老头玩吧!” 陈聿怀被掐得嘶一声,摁住池栩躁动不安的毛茸茸脑袋,低声为他解释:“非也,我只笑车外那几人愚不可及,虚溜拍马倒是有一套,踩一捧一更是用得绝妙。” 池栩哪听得懂这玩意,左右不过觉得自己要完蛋了,如今见陈聿怀一副泰然自得的模样倒是心下稍安,抬起圆溜溜的眼睛望向男人流畅中带点锋芒的下颌线。 他一直觉得隼类愚蠢,这游隼却好像不是这样。 在池栩近乎崇拜的目光沐浴下,陈聿怀慢悠悠侧身掀开车帘一角,执礼甚恭,声调平稳:“下官新科状元陈聿怀,方才面圣出殿。此有通行门籍,请队正验看。”他说着,将凭证递出,手臂稳如磐石。 队正接过,慢条斯理查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原来是新科状元郎。昨日还是白屋寒门,今日便得紫宸殊荣,真是……皇恩浩荡。”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四周便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另一个侍卫尖着嗓子附和:“可不是么?这般恩遇,我等守门十万年也未见得呢。状元如今一步登天,车驾里……该不会藏着甚么不好叫外人瞧见的‘殊恩’吧?” 笑声愈发不加掩饰,众人调笑之间,目光毫不忌惮地扫过垂落的车帘,似乎想从中窥见几分春光。 近处一名侍卫早已伺机而动,肥壮的手径直探向车帘,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听闻今日宫中恰恰走失了那与状元郎同样受圣上赏识的要紧人呢,让我瞧瞧.......哦,想起来了,是那殿试起舞的美人。哈,当真一副欠男人的样子,就这样还敢逃跑,惹得圣上龙颜大怒。队正,咱们可得仔细些,莫叫些不知轻重的新贵,仗着几分虚名,坏了宫里的规矩。” 陈聿怀神色未变,欠身道:“队正职责所在,下官自然遵从。若恐当众不便,下官愿随队正移至侧厢详验。” 那侍卫却不依不饶,面目生硬,更逼近一步,粗手指已攥住帘角,猛地掀起寸许,动作不加掩饰地挑衅,“规矩就是规矩,状元公。您如今是清贵了,可这宫禁的规矩,也不是一纸敕令就能抹了的。尤其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压低声音,“…里头那位主子正在气头上,咱们底下人,更得尽心不是?”手指再度发力,将帘幕彻底扯开。 刺目的日光霎时涌入,照亮了车内晦暗一角,坐在陈聿怀腿上的美人像是受了惊,微微睁大了眼睛望过来,瞳孔清澈,映着骤然投入的光线和侍卫陌生的脸孔,通体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茫然,双手高高举着,正轻拽头上绑住发丝的红绡。许是太过匆忙,发尾几缕棕色发丝未束妥帖,黏附在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白皙的额角。 他的目光怯怯的,本能地向后缩了缩,细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旁之人的衣袍。那姿态毫无矫饰,全然懵懂的惶惑与周遭剑拔弩张的森严气氛格格不入。 日光流转,勾勒出他精致的下颌线条和微微张开的,色泽柔软的唇。池栩就这样呆呆地望着掀帘的侍卫,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敌意所为何来,更不知道为什么陈聿怀要在掀开车帘之前将自己的头发用红绸束起,只露出发尾一点似有似无的棕。 神经病吧你们?他暗暗骂,目光却一派天真无邪,看起来如幼鹿般懵懂惊惶。 “啊!”他探头,打量远处叉着腰看呆了的队正一瞬,像是见到了老熟人似的,面上瞬间洋溢了难以掩饰的惊喜:“我见过你!你额头上的疤我可太熟啦!” 陈聿怀正欲说些什么,见状却怔愣一瞬,转而坐回车内,目光晦暗不明地打量腿上激动蠕动的小雀,面上看起来倒有几分隐忍。 池栩浑然不知陈聿怀的痛苦,愈发激动地冲着队正嚷嚷:“你昨晚是不是来后宫了?你什么眼神啊.......不不不不不我可不在后宫,我就是路过,哈哈.......路过。” 队正闻言,面色骤然一僵,喉结滚动,额际青筋暴起。周围侍卫皆是人精,哪能不知道这话指向什么,迅速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声戛然而止。 有人下意识退后半步,攥戟的手握得更紧,但那逼人的戟尖却悄然撤后几分,生怕引火烧身。 队正强自镇定,声气却已漏了怯意:“胡言乱语!我何曾出现在后宫!” 双眸死死盯住那看起来像是闯了大祸般将自己藏起来的美人,队正绞尽脑汁也无法从昨晚的记忆中搜刮出此人的行迹。 是那逃跑的后妃吗?可那人分明长着一头极有辨识度的银丝,而不是......他迟疑着扫视那人发尾的棕色,咬了咬牙,后撤一步站回队伍中,佯装凶狠地比划一道,强撑着威胁:“小爷不欲与你计较,要到处乱说,小心你的脑袋!快滚快滚!” 池栩吓得一缩,委屈巴巴地挤入陈聿怀的胳膊里,倒是完全忘了这人是他的天敌。他想说自己说的是真的,却又不愿暴露自己曾在后宫待过,只能一脸不屈地瞪着队正,小小一只,通体却透着一股邪不压正的气势。 陈聿怀见状欠身,含笑将帘幕重新压下寸许,言语既谢且圆:“多谢队正体恤。下官这便离去,若有任何干系,皆由下官领受。” 车轮转动,碾起轻尘。帘隙之内,陈聿怀低头细致地将红绡从池栩发中抽出,让那一头银丝悄然落于小雀肩头,眉目含笑调侃道:“真聪明。” “什么?”小雀还没反应过来,用溜圆的眼珠子定定望他。 “.......”陈聿怀心晓原来是高看这人了,叹了口气,将他摁回自己怀里,轻声:“无事。” 池栩的身体骤然僵直。 最要紧的危机解除后,他不得不忆起身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