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卸甲》 1、第一章 黄沙蔽日,残阳如血。 整座应都城都笼罩在一层薄薄血色里。 “王爷都带兵逃了,咱们还有什么活路可走!” “就是,王爷连封地和妻儿都能舍弃,哪里又会管咱们死活?眼下没有援军,咱们拿了刀剑不是上赶着送命?!” “王妃怕不是是为着自个儿和肚子里的孩子,要将咱们献给羌人以求活路不成?” 此话一出,人群中目光都望向人群里,聚在那长身而立的妇人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你们胡说,”青檀被堵在人群外,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我们王妃才不是这样的人!” 人群中央,宋玉昭无声站立。 她眉眼淡如春水,面色平静,身形修长,一连几日奔波作战让她整个人愈发清瘦,坠在腰腹间的肚子大得有些突兀。 “大伙冷静些。” 百姓们蜂拥而上,一片混乱,曲咏用剑鞘拦争相往前扑的百姓,“王妃若也想如景安郡王一样一走了之,大有千百种法子,可你们如今只记得她是王妃,却忘了她姓什么了吗?” “如今这座应都城,任何人都有可能舍弃你们,唯有王妃不会。” 宋玉昭终于抬眼,一手抵在腰间,另一只手握住长剑,隔着黄沙回身扫视众人,平日里英气冷峻的双眸略显疲惫。 “诸位。” 她开口的声音微哑,脊梁却挺得笔直,目光望向城中每一双或怒或哀的眼睛。 无人瞧见她握剑的指节比平时要苍白得多。 “如你们所见,我的确是郡王妃。可我也是怀远大将军宋彻之女、是当今梁州军主帅宋怀泽之妹,我身上流着宋家的血,一生所求与父兄一般无二。” “我宋玉昭在此立誓,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舍弃你们独自苟活。我已向兄长传信,不日援军便将抵达应都,哪怕诸位不相信郡王殿下,不信我,也请诸位相信我兄长,相信朝廷绝不会舍弃应都。” 曲咏听完这话,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喉头梗塞。 他自幼跟在怀远军中,宋家为大齐做了多少贡献,百姓们口口相传的功勋,却不抵他亲眼所见之万一。 即便宋彻重伤后交了军权,怀远军四分五裂,宋怀泽带着他父亲的残部并入梁州军中,也依旧在为大齐出生入死。 只可惜宋玉昭一代巾帼女将,卸甲后却奉旨成婚,嫁给了景安郡王谢照与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 谢照与身为一国郡王,带着城中大半守军逃走后,难免民心动荡,眼下由宋玉昭来安抚百姓的情绪的确有奇效。 她方才所言字字真切,能提得动刀剑的百姓听后果真不再带着妻儿四处逃窜,都排着队去领兵器了。 只是有一点不对。 向梁州求援的信确实已经送出去了,可如今已经第三日了,却迟迟未收到回信。 天色渐暗,临时搭起的军账中稀稀松松立着几名将士,个个面如死灰,强打着精神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梁州还是没有来信吗?” “没有。” 宋玉昭闻言微微出神。 应都地处要地,失不得,可如今城中守军大半都被谢照与带走,他们能撑过这几日已是不易。 未几,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点了点。 “曲咏,你今晚点几个亲卫,一路往西,去并州求援。” “不行,如今应都城中将士不过三百余人,若我再走了,你们该——” “这城本来就守不住了!明日乌羌大军赶来,若无援军,多留你们几个送命又有何用?!” 宋玉昭厉声打断。 眼前几个将士丧气垂着头,屋内一片死气沉沉。 “还不肯承认吗?这城守不住了。” 梁州的信迟迟传不到应都,逃生的地道也已被谢照与炸毁,如今的应都就是一座与外界隔绝的死城。 不仅是梁州不知道应都的局势,怕是连雍州,幽州,就连应都不过百里之外的并州也尚未得知应都的消息。 他们逃不出去,可这消息必须往外送,否则羌人铁骑踏平应都后一路南下,遭殃的将是整个大齐。 “先前派出去的将士都有去无回,可你不一样,”宋玉昭看向曲咏,“你武功卓绝,身手矫健,擅藏匿,十四五岁便屡立战功,到后来怀远军解散,你被调到应都任城守军统领,也不过才十九岁。若连你都不能搬来救兵,此事又有谁堪托付?” 曲咏心中思绪纷杂,千言万语堵在胸膛,嘴唇张张合合,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残阳没入西边大地,夜间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水混在黄沙里,泛起阵阵土腥气。 曲咏当夜带了三五名亲卫冒雨混出城,可天亮时分,羌人终究是破城而入。 宋玉昭上塌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她和衣而卧,朦胧间入了梦,睡得并不踏实。 起初传入耳中的还是一声声轻敲着窗棂的雨声,不知何时混入了几声刀戈相撞的动静,而后便是漫天哭喊,撕心裂肺。 她心中一紧,猛然睁眼起身,发觉那哭声格外耳熟,迅速起身拔剑,紧闭的房门被推开,果然见青檀满脸泪痕。 “王妃……” 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出现在青檀心口处,正汩汩往外冒出鲜血来,混着雨水渗入地上泥沙。 “为什么郡王殿下要舍弃我们?为什么援军还不来?为什么!”青檀的衣衫被鲜血打湿,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声。 这场景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宋玉昭心口突突直跳,身子一颤,似有千万斤重量压在脊梁,伸手死死抓住门框才堪堪稳住身子。 她脑中一阵晕眩,这几日满城百姓的质问又在耳边若隐若现。 为什么? 她也想问为什么。 她自幼丧母,父亲无人可托才让她行走军中,除此之外,她自认这二十余年活得老实本分。 都说女子嫁人天经地义,所以她到了适嫁之年,纵满心不愿,也还是卸甲领了赐婚的旨意嫁来应都。哪怕谢照与不堪托付,她也做好了一个郡王妃的本分。 可是她今日才发现,原来所谓“本分”,就是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任人随意抛弃践踏。 城中风雨交加,耳边充斥着羌人刀剑刺入百姓身体里的闷闷声响。 他们来不及呼喊便咽了气,可宋玉昭分明听见他们一个个都在质问她。 有无数双眼睛在问她问什么。 她提着剑上前,只往前迈了一步便觉得腹中一痛,整个人被坠倒在地。 来不及再爬起来,羌人手中利器从背后贯穿她腰腹。 她重重跌在水里,泥水侵入口鼻,她隔着雨帘看见与她一同倒在地上的长剑,才发现这把被她封存已久的宝剑却早已斑斑锈迹。 宝剑蒙尘,数年蹉跎。 家国破碎,百姓呼号。 高大的铁骑踩断她的脊梁往内城涌去,绝望之际,宋玉昭闭上眼,在心中一遍遍道: 此生若有重来日,我绝不卸甲。 绝不。 锥心之痛从腹部传向四肢百骸,她眼皮沉沉,任由风雨欺身,飘忽间坠入一片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刀枪剑戟之声渐渐远去,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有人在耳边一声声轻唤。 “小姐……小姐又做噩梦了吗?” 小姐? 宋玉昭从睡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 她下意识用手护住肚子,低头却见小腹平坦,锦被之下的贴身里衣干净整洁。 梦里的孩子,梦里的伤口,还有梦里的刀光剑影,都随着那梦远去了。 眼前的血色与案前的烛光重合,鼻尖的腥气也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萦绕在帐前的安神香。 “小姐这是怎么了?”青檀抽出帕子替宋玉昭拭了拭头上的冷汗,忧道,“自打小姐上个月病了一场就总是梦魇,点了安神香也无用,莫非是因为病没好全?” “我无事。” “小姐这病来得蹊跷,就算再要来边境找将军和少爷,也该再养养才是。毓门关风霜重,小姐是知道的。” 青檀心中惴惴。 夫人去世得早,小姐一年前同将军吵了一架,之后便卸了军中的职务回京待嫁,可不知怎的,自小姐病了一场,忽然将一应事务都交给府上的管家打理,这般急着来边关,连身子也顾不上了。 “我知道,所以才不怕。” 她长在边关,这点风霜算什么。 劲风刮开窗扉,一股凉气灌入房中,将宋玉昭心中的恍惚吹散不少。她回过神,目光透过窗子投向远处,落在几片稀疏的残叶上。 “兄长还未到吗?” “没有。”青檀摇头,将手中的帕子搁下,起身关紧窗子。 奇怪,明明与兄长说好在云锦客栈碰面,算着日子,他也该到了。 云锦客栈地处北境交通要道,前来打尖住店的大多是往来贸易的商贾,天色渐晚,楼上楼下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左右已经醒了,宋玉昭干脆换了身衣服下去走走。 她穿的是件暗红色窄袖骑服,脑后青丝用一根缎带高高束成马尾,行走间轻轻飘动,衬得她身形笔直修长,腰间佩剑被擦拭得崭新无尘,除此之外在无其他配饰。 尽管已经如此低调,可她从楼梯上走下来时还是引得三两行人侧目,只是她眉眼淡漠疏离,倒没人敢凑上来搭话。 店小二热络地迎上来,“客官可是需要些什么,小的这就为您安排。” 宋玉昭头也不回,“添些茶水吧。” “好嘞。” 小二笑着记下,随即又跟上来询问,“小店今日没有客官这几日常喝的碧螺春了,换成西山白露如何?” 西山白露可比碧螺春要名贵,旁边的青檀一听,还以为这小二是瞧出来他们不缺这些盘缠,所以才故意这般说辞,便冷哼一声。 “碧螺春不过是常见的茶品,这么大的客栈,来往客人众多,怎会连碧螺春都没有,却偏偏有那名贵的西山白露?” 店小二歉声道,“实在抱歉,小店的确没有碧螺春了。原本今日是该补货的,可往日小店补货的那条路不知怎的竟被山石给堵了,这才没来得及补上。掌柜的说了,若客官喝得惯西山白露,可与碧螺春算作同价。” 山石?好端端的路,为何会让山石给堵了? 宋玉昭回头问道,“堵了哪条路?” “就是从雍州往东北方向的那条主路。” 雍州往东北方向?兄长从梁州赶来,必然途径雍州,且兄长此行必定带了兵马,岂不刚好要走那条主路? 宋玉昭蹙眉,看来兄长多半是被堵在路上了。 但这个节骨眼,她不敢再耽误了。 一个月前,她明明记得自己惨死于应都,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四年前,熙宁九年。 这年她十七岁,虽已在一年前卸甲归京待嫁,但父亲尚未伤重卸甲,怀远军还未解散,她还未嫁去应都,羌人铁骑也还未踏破边关。 若要改变,一切都还来不及。 而眼下她要改变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去毓门关救父亲。 前世父亲奉旨前去毓门关平乱,却遭人暗算暗算,落下腿疾。若非如此,他又何至于在固城遭遇奇袭时被打落下马,重伤难愈。 她虽有前世的记忆,知道此事症结在于随父亲前往平乱的怀远军中混入了奸细,可眼下父亲身在战场,寻常信鸽无法靠近,她只能先给雍州的兄长送信,请兄长用军中的信鸽传信给父亲。 但她仍是不放心。 更何况,她虽已决定此生不会再老老实实卸甲成婚,可毕竟重回军中并非小事,也需要借助一个契机。 眼下就是那个契机。 她从京中赶来时,与兄长约定在并州境内的云锦客栈见面,谁知兄长竟会在这当口被困在路上。 宋玉昭面色沉沉,皱着眉头站在楼梯上,环胸半倚在楼梯的栏杆处,正思考下一步应当如何,忽而听见楼下一阵喧闹。 她循着声音微微侧目,只见客栈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客栈外挂起的灯笼照在来人身上,在地面映出一片阴影来。 “小二!”《 》 2、第二章 再顺着影子往上看,只见大开的店门正中,一个彪形大汉在门口停顿片刻,而后大步往里走来,冲里面嚷了句,“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上来。” 宋玉昭正要收回目光,余光却又瞥见那大汉身后,一个面白如玉的俊俏少年正从懒散恣意地朝里迈步。 那少年不过弱冠之年,个子很高,洁白如雪的狐裘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精致的宝蓝色金丝镶边长袍。 他身形纤长匀称,不比方才那大汉般魁梧壮硕,在地上映出的影子也显得瘦长许多。 他头顶碧玉冠,腰束玲珑带,宽大的衣袍恰到好处地将他包裹其中,脑后被束起的墨发随行走间轻轻飘动,精致贵气。 宋玉昭仍是侧目打量着他。 以他的样貌气质和打扮,或许在京城只是个家中有钱的公子,但在当下这个鱼龙混杂,挤满了风尘仆仆行路人的客栈中,就显得十分突出了。 更难得的是,这样招摇而挑人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喧宾夺主,反而将他衬得愈发丰神俊朗。 他走到门口时,也和前面那大汉一样顿了顿脚步,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他也不躲避,抬眼大大方方扫视一圈众人,捏着折扇作势向众人抱拳。 “诸位晚上好啊。” 末了又像是注意到宋玉昭的目光,朝这边扬唇一笑,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愈发明亮。 “美人姐姐,要下来同饮一杯吗?” 宋玉昭面上终于有了反应。 她闻言横眉一挑。 哪来的开屏孔雀? 随即冷哼一声,心道,罢了,不过是个臭不要脸的浪荡子。 眼见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那少年也不恼,自顾自收了折扇,与那那彪形大汉一道找了个桌子撩袍坐下。 店小二瞧见他,立刻如见了财神爷般迎上去,“呦,原来是沈公子来了,今日还是老样子吗?” 少年从腰上解下钱袋,随手将钱袋丢给小二,“给九爷多上些酒肉,我嘛,还是老三样。” 楼下又热烘烘闹起来,像是方才的热闹根本没被这小小的变故打断过。 宋玉昭淡淡收回视线,懒得再看他。 这一番折腾,她也看这下面也没什么好散心的了,不如回房间去。 思及此,她索性转身往上楼,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侧身对青檀道,“青檀,去通知茂平他们,明日一早随我前往毓门关。你不会武功,便留在此处,等兄长到了与他说明原委。” 青檀点头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告诉平叔。” ** 还未至霜降,北方的风便已经清寒刺骨了。 从京城来时穿的那身轻便的衣衫到云锦客栈时还勉强凑和,可离开云锦客栈,再往北翻过九岐山后,即便换上了厚重的冬衣,也只能感受到凛风刺骨,寒意欺身。 宋玉昭从府中带来的侍从不过百人,却个个精干。 从云锦客栈到毓门关百余里的路程,他们从清晨出发,原本大半日便可抵达,谁知翻过九岐山后忽然变了天,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小雨,阵阵寒风吹过湿冷坚硬的地面,竟像是要结冰,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在在天色将暗之时抵达。 距离毓门关还剩十余里时就已经能遥遥望见远处的烽火,再走近些,便碰见了三两结伴四处巡视的斥候。 “来者何人。” 夜色昏暗,斥候们只见高头大马上是个身形稍瘦的欣长身影,整个人被宽大的披风包裹在内,却迎着猎猎朔风将脊背挺得笔直。 她从腰间取出令牌,声音清脆,“我是怀远大将军宋彻之女宋玉昭,有要事相报。事关重大,还请速速通禀。” 斥候一路领着她走进怀远军大营,穿过一排排整齐林立的营帐,在宋彻帐外停下。 几名副将正在内议事,宋玉昭就站在帐外稍候。 她垂着眼眸,面上看不出情绪,等候的间隙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划过腰间长剑。 这里一日前刚和羌人打过一场,军营中灯火通明,偶有几队眼熟的将士从帐前经过。 “小将军?小将军何时回——” 一道略微熟悉的嗓音惊了一句,就被旁边的人打断。 “嘘!小心挨罚。”说罢便拽着身边之人匆匆离开。 又过了好一会儿,营帐的帘子被掀开,几个身着重甲的将领从中走出来。 宋玉昭抱拳一一行礼。 “阿玉?你不是在京……” “咳咳!”为首的康瑞出声打断。 他是宋彻身边最得力的副将,连忙给身边的几人递了个眼色,而后顶着几道疑惑的目光对宋玉昭道,“阿玉,几位叔伯还有军务在身,得先走了,咱们改日再叙旧。” 说罢便带着几人逃也似地离去。 帐外的守卫接了宋玉昭递来的令牌入内通禀,不多时便放她进去。 “父亲。” 宋彻负手站在沙盘前,脸上的皱纹比她印象中多了几道,身上的气质却浑然未变。他闻声将目光从沙盘上移开,望向宋玉昭时面上表情依旧沉沉,浑身的凛冽杀气却不自觉淡了几分。 二人目光相触,她下意识要行下级对主帅的礼,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干脆在将手放下,站在原地等宋彻开口。 宋彻盯着她,“你来干什么?” 宋玉昭开门见山,“军中有细作,我来提醒父亲。” “军中的事不用你操心,有没有细作我比你清楚。”宋彻收回目光,冷声道,“今日在军中歇一晚,明日一早自己回京去,别再像上次一样。” 宋玉昭无声握拳,想到一年前之事,再开口便多了几分赌气的意思,“像上次一样?如今我已经不是军中之人,父亲难道还要再赏我一顿军棍不成。” 那时有朝臣提起了先帝赐给她和景安郡王的那桩婚事,引得朝中议论,此事传到宋彻耳中,他立刻提出让宋玉昭回京待嫁。 她自然不愿。 于是五十军棍打掉她半条性命,也打散了她对父亲的最后一丝眷恋,让她心灰意冷自愿卸甲回了京。 前世她从那时就再未见过父亲。她成婚时父亲在边关征战,父亲伤重难愈时她被府中琐事缠身,亦未回京在前照料,以至于她至死都未能解开与父亲之间的诸多龃龉。 可是这一世她不愿再如此。 “你也知道你已经卸了军职,你又能有何身份留下?” 她仰起头,“幼时我亦无军职,军中不也有我容身之地吗?” 宋玉昭知道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不放心她一个在京中,风餐露宿将她养在军营中,心中多有愧疚。他们父女二人都是倔脾气,彼此拗着劲不肯低头,字字句句都往对方痛处扎。 她说完一直留意着父亲的表情,见他面色有所松动,便适时敛了锋芒,先一步软下语气。 “父亲,军中真的有细作。” 宋彻默了默,显然没想到她又提细作,过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 他走到沙盘前,示意宋玉昭也过来。 “罢了,你且先说来听听吧。” ** 宋玉昭赶到毓门关的第二日,驻扎在关内的怀远军大营中突然传出宋彻旧疾复发,一病不起的消息。 接下来一连几日,宋彻都一直未露面。 头两天羌人还攻了几回,被怀远军接连击退后便没了动静。 关内的将士们人心惶惶,竟连大齐第一战神宋彻不日即将病死的谣言都传了出来。 康瑞这几日暂管怀远军中一应事务,按理说这谣言早该传到了他耳朵里,却迟迟不见他有所动作,像是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 这日,宋玉昭算着时机到了,恰好也摸出来些线索,便去了宋彻的营帐。 宋彻肃着脸听宋玉昭说完,面色愈发凝重。 “竟真是如此。” 虽大费周章设了这么大一个局,但起初宋彻是绝不信军中有奸细的,更何况宋玉昭这一年多都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此番猜测只是因为一个荒唐的“梦”罢了。 他是想着排查一番也无坏处,又能尽快打消了宋玉昭找借口在军中逗留的念头,这才答应一试,没想到这几日排查下来,军中竟真的有些猫腻。 宋彻面色复杂,沉默良久后问道,“除了梦见军中有细作,你还梦见了什么?” 宋玉昭一怔,她先前觉得重生一事太令人匪夷所思,便将前世毓门关发生的一切说成是一场梦,眼下父亲这般问,传到她耳中无异于是—— 前世还发生了什么? 想到前世,她不禁想起那时的风雨飘摇,满城血色,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铁骑声。 那些蹉跎与错付,混乱与血腥的场景零零散散灌入她脑中,腰腹和心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无数刀刃在她身体里搅动起来,让她止不住浑身战栗。 宋彻见她脸色苍白,唤了她一声,“阿玉?你怎么了?” 她勉强回过神来,直了直身子,涩声开口,“我还梦见,我嫁给景安郡王不过三年,大齐与乌羌开战,应都城破,景安郡王弃城而逃,留我和满城百姓死守孤城。” “惨死于羌人刀下时,我腹中已有近八个月的身孕。” 宋玉昭面色如纸,声音微微颤抖,说完竟有些站不住。 宋彻闻言一愣,他张张嘴,这次却什么重话都没说出来。 这个在外人眼中杀伐果断威震四方的大将军,此刻面对女儿眸中真真切切的愤怒,痛苦,还有无尽的怨恨与不甘时,其实有些无措,甚至有些笨拙。 他不忍心再责骂,却也吐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他并不知道她眼中的怨恨是源于前世的诸般经历,只当她是在怨他这个父亲。 见她扶着桌案站稳了身子,宋彻收回了作势要扶她的手。 “身子不适就回去歇着吧,此事日后再议。” ** 从宋彻帐中出来的时候,宋玉昭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恢复了往日里镇定自若的样子。 各种事情堆杂在心里,她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却仍是烦闷不止,左右这两日也未见乌羌再卷土重来,她便索性带着茂平在军中随意走走。 宋玉昭虽从小跟着怀远军,但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毓门关。 从城墙上往关外望去,由远及近先是一片广袤宽阔的平地,直到目光尽头才模糊看见几处山脉交错纵横。 毓门关乃大齐第一关,居于易守难攻之势,占尽了地形的优势。此番羌人敢从毓门关攻打大齐,想必也是因为在怀远军中安插了奸细,以为此战必胜了。 今日的风很大,清晨被雾气氤氲得略微湿滑的地面被吹了一夜,已经变得冰冷坚硬。从地面到城墙,每一块砖石和沙土都紧紧贴在一起。 宋玉昭忽然回头问道,“茂平,你跟着父亲行走北境半辈子,可曾听说过哪出的山石会无故突然掉落,能将路都截断?” “未曾,”茂平摇头,而后又补道,“公子走的那条路属下也曾走过,印象这些年来中只被堵住过一次,还是十几年前那场暴雪,积雪太厚,从山坡上滑落才堵住了路。” “那可有别的办法能让山石落下来?” 茂平垂首想了一会,道,“除非用火药。” “火药?”宋玉昭脸色一变。 她在脑中细细搜索一番,的确想起,他们刚到云锦客栈那日,店中是有股奇怪的味道,虽被各种香料遮去了大半,可现在想来,确是火药味无疑。再加上青檀那日跟客栈的掌柜的闲谈,听说他们入店之前有一行人带了不少随从,原本都已安顿得差不多了,却突然又匆匆带着货物离开。 这么一想,炸山堵路的多半就是那些人。 宋玉昭对茂平道,“写封信传给青檀,让她打听打听,看是否有人记得我们入店之前都有哪些商队匆忙离开,之后又去了何处。” 茂平点头称是。 宋玉昭思绪乱作一团。 她前世便猜到有人刻意断了应都与外界的联系,只是当时的情形,实在无力追查,如今将这两次的事联想起来,难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前世应都的信传不出去,可她今日刚到毓门关那日与父亲交谈,兄长的信分明也没能传到毓门关,先前没将山石与火药联系在一起,可若真是火药,又刚好与应都炸毁地道的手法如出一辙。 那人竟这么早就开始谋划了吗? 这个想法兀然出现在脑海,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从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早就有所怀疑,以她对谢照与的了解,就算他危难关头贪生怕死,但以他那一根筋的脑子,哪怕真要置她和城中百姓于死地,也只能想到将城中将士带走,根本想不到要炸毁地道。 所以她才怀疑背后有人撺掇。 若真是从当下,从熙宁九年就开始,将朝廷重臣到皇室宗亲都被牵扯其中,那人所图……会不会与几年后两国开战有关?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有将士来报,“梁州军的宋参将来了。”《 》 3、第三章 大帐内。 宋怀泽掀开营帐进来,身上的铠甲映着寒光,连日赶路也未见疲色。 不同于宋玉昭的冷淡疏离,他整个人气质温润,若非一身银光四射的盔甲显得他多了几分英气,瞧着倒像个温和知礼的书生。 他在来时的路上便听说了宋彻病重的消息,任他面上表现得再稳重,心中却早已万分焦急,直到亲眼看见宋彻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他们父子二人才说了没两句话,宋怀泽正要问眼前这一切究竟时怎么回事,宋玉昭就赶了过来。 宋彻朝宋玉昭点点头,道,“让她告诉你吧。” “想不到我跟兄长想一处来了。”宋玉昭却不急着答。 她想着先先来找父亲,留青檀在云锦客栈与兄长会合,没想到兄长也想着先来援助父亲,另派了一些人去云锦客栈接她。 两人在毓门关碰面,也算是殊途同归。 “阿玉,这是怎么回事?” 宋玉昭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宋怀泽讶道,“父亲竟未收到梁州军的信?” “军中竟真有奸细,若不是阿玉及时赶到,那父亲此番岂不是……”宋怀泽越想越后怕,恨恨道,“军中的信竟也有人敢拦,还有那好好的山路,怎的会无端让山石堵了,定是有人费尽了心思也要害父亲。” 宋彻在军中多年,见多了朝堂战场上这些弯弯绕绕,宋怀泽能想到的,他自然也都想到了。 三人在帐中又商议了许久,宋玉昭心中一直犹豫是否要将她方才在城墙之上的推测说出来,在心中再三衡量过后,终究是作罢。 且不说她的推测是否是真的,光是前世应都城的那些也无法尽数告诉父兄,否则便不是一场“梦”能搪塞过去的了。 还是日后再找机会慢慢说吧,左右距离那些事发生还尚有些时日,待她先查证一番也不迟。 ** 远处天色苍茫,朔风刺骨。 宋玉昭和宋怀泽兄妹也是许久未见,从宋彻营帐中出来后又聚在一处说了不少话,从家中琐事讲到军中布防,宋怀泽眉眼含笑,语气温和,最后突然想起什么,轻声开口。 “阿玉,你这次突然赶过来,还是为了那桩婚事吗?你……还是不愿嫁给他?” “是。”宋玉昭坦然点头。 “因为那个梦?” “是,但也不全是。”她鬓边一缕青丝散入寒风中,一双眼睛深邃而明亮,“因为就算没有那个梦,我本也不想嫁给他。如果可以,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兄长有的凌云之志,我也有,所以我想留在军中。”她盯着宋怀泽,认真道。 “女子之身亦可杀敌报国,怀远军中已经有不少将士都见识过了,可我如今想让天下人都看看,纵使身为女子,也有朝一日能登朝封将,让他们从此不再敢轻视女子分毫,更不敢再将女子当成可随意舍弃践踏的物件。” 即便是她杀了一个抛弃她的谢照与,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如谢照与一般在危难之际抛妻弃子的人。如果无论嫁给谁都要承担被舍弃的风险,那她宁愿不再嫁人。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她要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也为天下女子走出一条无人敢走的路。 宋怀泽闻言有些讶然,但并未急着开口,而是细细思量起来。 这桩婚事乃先帝在世时便定下,明着是帝心仁厚,但此事并非这么简单,光是景安郡王的身世就很耐人寻味。 他沉默良久,终于展了展眉头,道,“你志在功名而非儿女情长,这是好事。” 宋玉昭没答话。 她岔开话头,抬眸望向远方,问道,“羌人已有好几日没动静了,兄长觉得,他们何时会再进攻?” “许是今晚,”宋怀泽沉吟片刻,“大抵是后半夜吧。” 北风将高悬的天空吹得没有一丝云彩,白日落幕,人间悄然被无尽夜色包裹。 羌人果然是后半夜来的,且来势浩荡,不同于前几次试探般的进攻。 今夜月色澄明,四下无雾,城墙上袭来的风中不知何时裹挟来一阵带着腥气的烟尘,似有似无地在鼻尖萦绕,挥之不散。 站岗的哨兵相互使了个眼色,一人隔着夜色往关外远眺一番,另一人则附身以耳贴地仔细分辨了一番,二人皆是面色一肃。 “敌军将至!备战!” 鼓声一响,整个毓门关各种声音四起,号角声,拉弓声,战马在原地轻轻踏着蹄子,军中各将士各司其职,上上下下都充斥着战前的紧张,却又被井然有序地调动着。 此战拖了这么久,也该有个胜负了。 宋彻的“病”早到了该痊愈的时候,他持剑端坐于马上,身后跟着一支精锐的骑兵,搁着烽烟回头望了一眼城墙上的某处,却终究未说什么。 罢了,她来都来了,总不能将她困在帐中不让她出来。再说,她一个打仗的好手,何必留着不用。 大齐最骁勇善战的怀远军在他身后的城墙上有序排开,他面色沉静,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凌厉之气,只一人便有可抵千军之势。 宋怀泽箭术超群,匿于城墙之上的一处张弓搭箭,平日里的温润气质被泛着寒光的战甲压下去了大半,只待羌人再靠近些,他便可一箭直取其主帅性命。 敌军走到关外一里开外,忽然由紧密有序的队形四散成松散状,后方的人马补上前方的空子,方才还在前锋的乌羌主帅转眼就淹没在茫茫人马中。 换了队形之后,羌人的攻势愈发猛烈,城墙上的箭矢往下发过两轮,只见敌军越来越近,宋怀泽瞄准冲在最前方的一个长着胡络腮的羌人,利落拉弓,箭矢划破长空,直直穿喉而过。 “放!” 底下的羌人四处寻找箭从何来时,城墙上的将士们再次齐齐射出无数箭矢,怀远军未损一兵一卒,羌人已经死伤不少人马。 这便是毓门关的厉害之处。 冲在前方的羌人被射下马,后方的羌人立刻补上,士气未减分毫,一到毓门关城墙之下便搭梯强攻,中间的一批精锐人马与守在城门外的宋彻正面相对。 两军对立,黄沙滚滚,马蹄声响彻天地。 宋玉昭听着由远及近的战甲声,心口狂跳不止,前世临死时的记忆灌入脑中,与眼前的场景渐渐重合。 从羌人开始攻城之时,她就一直暗中关注宋彻那边的情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太短,这几日虽抓住了几个细作,可军中未免就干净了。万一他们再对父亲下手…… 还没来得及再往下想,便觉得身边一阵轰乱,一声低喝将她的思绪拉回。 “小将军!” “当心!” 宋怀泽挥刀替她挡去一支暗箭,面色难得有些阴沉,“在想什么?战场之上,不可分心!” “是。” 她回身望着城墙下一波接着一波往城墙上攀援的羌人,心中仍惊惧未定。 前世她毕竟是死在羌人刀下。 那一仗城中守军不够,又需顾及百姓安危,打得畏首畏尾。如今倒正巧有满腔怨愤无处发泄,是时候好好同他们打一场了。 至于那细作,就见招拆招吧,她既重新穿上了这身盔甲,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只盯着父亲。 宋玉昭在心里安慰自己一番,终于稍稍安定下来,利剑出刃,刀刀见血。 ** 这一战打打停停,足足过了四天四夜,羌人才终于渐渐有了颓势。 宋玉昭先前还在城墙之上防守,到后面担心细作按捺不住,干脆到城门外与宋彻一起作战。 她这一战打得极为痛快,像是将上辈子的不甘和怨愤都发泄了出来,身上几处伤口被她随手用布条缠住,丝毫不减斗志。 又有一批试图从城墙翻入城中的羌人被巨石与箭矢击退,忽听敌军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刺耳的哨声,正在与怀远军交战的羌人听到动静,忽然转身往一处聚去,像是要撤逃。 “阿玉,你留在此处,防止羌人混入关内,其他人虽本将乘胜追击!” 宋玉昭望着父亲,正想说些什么,正巧往他身后瞧了一眼,忽然面色一沉,“小心!” 只见宋彻拉缰一避,虽躲过要害,却正好让那箭矢瞄准马镫之上的右腿。 她瞳孔骤然一缩,顿时顾不得那么多了。 情急之下,宋玉昭一边从马上纵身而起,一边抽出箭矢往马屁股狠狠扎上,马儿吃了痛,猛地往前窜去,恰好险险挡下那一箭后栽在地上。 她双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觉得有一股强劲的力道从她肩膀贯穿而过,随即一阵尖锐的疼痛自伤口出传开。 “阿玉!” 宋彻焦急的声音在她耳边短促地响了一声,她却只觉得眼皮沉重,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疼痛,脚底轻飘飘的,连应答一声的力气也没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的,意识昏昏沉沉,像是睡了很久。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大帐里。 外头天色亮极了,像是出了太阳,营帐外未听传来什么动静,也不知道眼下战况如何。 她想要起身,却发觉左肩缠着厚厚的纱布,轻轻一动便如撕裂般疼痛。 “小姐,您终于醒了,您都昏睡了两日了,可吓死奴婢了。” “青檀?你怎么来了?” 青檀将宋玉昭从床上扶起来,解释道,“是少爷的人将奴婢带来的。奴婢前几日向云锦客栈的掌柜打探到了些消息,怕误了小姐的事,便跟着少爷派去云锦客栈的人一同来了。” 算起来,她给青檀传信已是好几日前的事了,的确该查出些什么了。 “奴婢在客栈中找了好几个办事的伙计打探,但只查到两伙人,都记在在这单子上了。” 宋玉昭接过那单子查看。 一伙人为首者没有具体姓名,被称作“苏公子”,他们人多,一行数十人,是做珠宝布匹的生意,说常在应都和并州两地行走,每在并州时都会留宿在云锦客栈。 另一伙为首者叫九爷,是个地痞子,倒是不怎么在云锦客栈出现,但前几日带了伙三教九流,一行人行迹古怪,正是在宋玉昭他们赶到客栈之前匆匆离开的那伙人,去向不知。 这两伙人对比下来,一个是常年行商的商队,另一行是古怪可疑的草莽,自然是后者更加可疑。 而且,九爷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小姐,咱们还见过这个人呢,”青檀指了指单子上九爷的名字,“就是您离开的前一晚,客栈里来了位公子,他身边带着的就是九爷。” 说完又补道,“对了,那公子叫沈佑,出身雍州一家富商,经常去云锦客栈。” 宋玉昭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原来就是当晚那个纨绔和他身边的彪形大汉。 那时她心中揣着事,没觉得他们二人有何不对,现在想来倒的确有些奇怪。 九爷在他们到客栈之前带着一伙人匆匆离开,可几日后他们在客栈再碰见九爷时,他身边却只有沈佑一个人,那他先前身边的那伙人做什么去了? 还有那个沈佑,试问哪个富家子弟出门竟不带府中训练有素的侍卫,反而与民间莽夫混迹在一起? 除了是要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便只能用脑子不好来解释了。 可他显然不是个傻子。 不仅不傻,他还当众调笑女子,是个极聪明的风流浪子。 “可打听到他离开后去了哪里?” 青檀沉吟片刻,“倒没听说他提离开之后去哪,只知道是往西去了,许是回家了吧。” 宋玉昭点头,云锦客栈往西的确是回雍州的路。 正在这时,宋怀泽面上挂着笑意进来了,温声道,“你总算是醒了,战事方歇,父亲那日将你送回帐中后便没空来看你,这里左右不是梁州军,各种事务我也不便插手,就来看看你。如今可觉得好些?” 被箭矢射穿肩膀,那滋味总归不是那般好受的,但好在不是右肩,不妨碍握剑就行。 “父亲可有受伤?” “没有,虽有些皮肉伤,但均未伤及筋骨,倒是你,可得好好将养一段时日。” “细作呢?” 宋怀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伤你的那个找出来了,剩下的父亲回幽州后还需慢慢盘查,你大可放心。” 宋玉昭闻言点点头,眉头松懈下来。 如今父亲躲过了这一劫,是不是说明前世发生的一切都能被改变? 既如此,她和谢照与的那桩亲事,也时候该想办法搅黄了。还有前世挑唆谢照与炸毁地道的人,无论是否与想害父亲的人是同一个,她都要将其找出来。 她倒要看看,那幕后之人到底何身份,又为何要在这边关搅动风云。 宋怀泽瞧见她手里的字条,疑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宋玉昭脑中想到什么,问道,“兄长何时返回梁州?” “怎么?这边的事一解决就想催着兄长走了?”宋怀泽温声笑道。 “不是,我只是想问问,兄长回去时可否将我也带上,我也想去梁州军。” 反正她在怀远军中的军职已经卸下了,况且如今婚事如常,父亲也不会让她留下。既如此,她何不换一条路走。 而且,要想弄明白这些事情,只能先顺着线索从雍州那条被堵的主路入手。怀远军镇守幽州,查起数百里外的雍州之事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哪有在雍州毗邻的梁州军中行事方便? 雍州富商之子,沈佑。 那这一切,就从你查起吧。《 》 4、第四章 北境天寒,伤口恢复得极慢,宋玉昭在毓门关养了七八日,肩上的伤才终于结了厚厚一层痂。 毓门关一战大胜,羌人折损不少兵马,被怀远军打得退回乌羌,近日必定会安分不少。 宋彻带着怀远军拔营回幽州,而宋怀泽一年前从怀远军中被调任到梁州军,如今他身为梁州军参将,也该启程回梁州了。 “当真要去梁州?” 宋玉昭坐在马上,朔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听宋彻似乎没有要阻止的意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才点头。 “是,我想好了。” “也罢,只是如今梁州军主将是孟元修,以你的身份,让他留下你容易,但想要从他手中谋个一官半职怕是不简单。”他说看了看宋怀泽,“这一点你兄长想必已经很清楚了。” 宋怀泽闻言果然点头,父子二人商量好似的。 “如此岂不更好,正合我心意。”宋玉昭没放在心上,随口应了一句,末了又嘱咐宋彻道,“还请父亲记得我昨日同您说的话。” 那背后之人既然想从父亲下手,这次一击不中,后面怕是还会有所动作。 宋彻微微颔首算作应下,策马离开前不轻不重扫了她一眼,她额角一跳,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每每宋彻要坑她的时候,必定会用这眼神瞧她一眼,这次又是什么? 不等宋玉昭再用眼神询问,宋彻已经驾马离去了。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这梁州她去定了。 毓门关一别,两万怀远军一路浩浩荡荡向东南返回幽州,宋玉昭和宋怀泽兄妹径直往梁州赶去。 这一路虽山高路远,但两批人马的心情都比来时要放松不少。 康瑞见宋彻心情大好,不免觉得奇怪。 明明阿玉刚过来那几日还天天沉着脸要她回京,怎么如今阿玉去了梁州,将军不仅不催她回京了,连心情也好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拦阿玉?” 康瑞讪讪一笑,“属下不敢。” “我同阿玉在帐中说话你都敢盯着,你还有什么不敢?” 宋彻冷眼扫过来他一眼,康瑞立刻笑不出来了,“将军,属下知错了。” 他说罢摸摸鼻子,腹诽道,还不是怕他再跟一年前一样下手没轻没重,一顿军棍将自己亲女儿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说是要了她半条命也不为过。 好歹阿玉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膝下无儿女,阿玉叫了他这么多年的康伯,他早将她看做自己半个女儿了。将军做父亲的不心疼,他看着都心疼了。 “先帝赐婚,她的婚事涉及朝中局势,不是想退就能退的。既然她非要留在军中,与其赖在我这儿,她想去梁州中碰碰壁也是好的。” 方才宋彻特意提到孟元修并非是刻意吓她。 孟元修和他是半辈子的死对头了,否则以宋怀泽的能耐,不会在梁州军中一年多还只是个小小的参将。 他知道宋玉昭心气儿高,再加上他这个女儿确实有几分领兵打仗的本事,所以他从前给宋玉昭的军职不低,怀远军中的将士们都叫她一句“小将军”。 可如今她自己要去孟元修那个老犟种手中去捡芝麻大的位置坐,怕是要不多久就会被磋磨得自己回了京。 而此时,另一边,雍州城外,坐在马背上的宋玉昭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 宋玉昭揉揉鼻子,冲宋怀泽摆手道,“无事,许是路上着凉了。” 她心里念着正事,便向宋怀泽提议在雍州停留两日。 “也好。”宋怀泽知道她想查什么,反正他也准备将这件事查清楚,索性一口答应下来。 他们带的人虽不算太多,但进入雍州城少不得引人注目,为避免麻烦,就在城外找了位置扎营。 青檀本就是京中将军府上的下人,不会武功,也不便留在军中,宋玉昭派人将她送回京城后,身边就只有茂平了。 她同宋怀泽打过招呼,准备带着茂平进入雍州城中探探沈佑和九爷的底细,却正巧雍州城外时遇见一伙人鬼鬼祟祟往一处走去。 宋玉昭给茂平使了个眼色,茂平立刻会意,二人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那行人面上做了遮掩,装扮低调,瞧着像是会些拳脚。一路跟着往城郊的僻静处走去,约莫走了十余里,面前多了一片稀疏的矮林,几人脚步忽然慢下来,像是在其中找什么东西。 为首的那人像是看到什么,蹲在一棵树下摸索片刻,忽道,“找到了。” 身后的几人同时面色一松。 “太好了。” “咱们快去找九爷,将这些东西运出去,省得那人再临时反悔。” “好。” 说着几人一同抬着方才找到的东西就要离开。 那东西是个箱子,瞧着不算大,但分量似是不轻,三个壮汉抬着也不轻松。 “我看这也不必清点了,里头的东西定不会少。” “那可不,也不想想这次找咱办事的人是谁……” “嘘!”空手走在前头的汗子打断他们,“再多嘴小心误事。” 那几人果然不敢再多说,手里抬着箱子,行走间也更加谨慎,可没走两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还没等回头查看,便有一刃寒光架在了脖颈间。 抬着箱子的几人手一软,那箱子重重落到地上。 茂平上前将箱子掀开,只见整整齐齐摞着一箱金灿灿的黄金。 “你……你们是何人?” 宋玉昭将剑刃往前压了一寸,目光扫过那个箱子,“这些东西哪来的?” 这些人都是些混迹市井的小混混,见宋玉昭和茂平眼生,起初还不肯答,被茂平拉到旁边“伺候”了一番,一个个都老实了起来。 “现在能说了?” 几人鼻青脸肿跪在地上,有人扶腰有人捂脸,闻言却都忙忙点头,“能能能!” “这些东西从哪来的?” “这是小的们替东家做事的酬金,绝对不是偷来抢来的。” “你们东家是谁?为他做了什么事?” “这……”为首的汗子被茂平瞪了一眼,无奈答道,“小的也不知道是谁,小人只是个做事的,别说知道东家是谁了,就是连东家的面也没见过啊。” “那你们带着这些东西是要去见谁?九爷?” 一行人支支吾吾点头。 看来他们几个只是几个负责做事的,要想知道她要查的那人是不是沈佑,恐怕得跟那个叫九爷的当面对峙了。 “九爷现在在何处?” ** 城郊一处破庙,九爷和几个手下围桌而坐。 “九爷,咱们接下来去哪啊?” 他们都是行走市井的三教九流,常年居无定所,大多数时候都是干些苦力,打听个小道消息什么的糊口,眼下跟着九爷干了票“大的”,虽然不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却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若是日后能跟着九爷做事,他们日后也算是吃喝不愁。 可九爷比他们胆子大,做这种活显然也有经验多了。 派去取货的那些人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他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自然也无暇理这些狗腿子献的殷勤。 “哎去,别烦老子。”九爷身着粗布衣裳,头上戴了个宽大破烂的斗笠,若非被一众人围着,他坐在这荒芜破旧的废庙里是绝不打眼的。 他身边一个精瘦的手下似是猜到了他在担心什么,开口道,“这么久了,梁五他们也该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 几人闻言都透过窗户望向外头。 “就是,可别梁五他们几个拿了东西不回来了吧。” “不可能,梁五向来老实,再说,他跑得掉,他老母可跑不掉,他不会不回来的。” “那……那可别出了什么别的岔子吧?” 九爷也有些担心,正想着亲自去找找,便见远处出现了几人的身影。走在前头那人身形高大,可不就是梁五? 与其说那几人的目光聚集在梁五身上,倒不如说是在盯着梁五身后的箱子。 “老五,你这一趟可去得真够久得啊,可让大伙好等。” 那箱子一落了地,庙里的几人哪还坐得住,都迫不及待出来迎接,全然没发现梁五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连九爷见了那箱子也松了口气,“没事就好,赶紧把东西分分,收拾好家伙,能走的都走吧,三个月内别回雍州了,并州也都绕着点。” 梁五一个劲给他们使眼色,急得脸都有些涨红,可他们却分毫没瞧出梁五的异样。 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诸位这是准备去哪啊?” 众人扫视一圈,分明听见了女人的声音,可这破庙里只有他们几个,哪有女人的影子? 正当几人疑惑之际,一直低头站在梁五身边侧着身子的那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张白净陌生的脸。 宋玉昭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冷眼扫视众人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九爷身上,“九爷,好久不见。” 九爷茫然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个子在比寻常女子要高,站在破庙中比方才与他搭话的矮壮男子还要高出一点,难怪他们方才都没注意到。她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气度倒是不凡,掌控全势的气势与女子的柔和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只是一双微微眯起地双眼透着几分威胁之意,叫人一时不敢妄动。 “我何时见过你?”九爷问。 这时不知身后那个胆大的先拔了剑,喝了一声,“你这娘们,少在这坏老子的事!” 说着便作势要动手,却被从突然窜出来的茂平一脚踹在地上。 几人顿时不再敢妄动,偷瞄一眼九爷的神色,发现他脸色也十分难看。 宋玉昭手中用剑鞘敲了敲箱子中的黄金,“说说吧,哪来的?” ** 雍州城内,明春茶馆。 沈佑今日穿了身浅黄色的窄袖长袍,明明已经入了秋,雍州的天气也早早凉了下来,手中却仍握着把折扇,坐在二楼雅间里一边听着楼下说书先生讲书,一边从满满一桌精致的点心中挑起一块送入口中。 啪—— 说书人讲到激情澎湃处,手中镇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 “羌人手中长刀眼看就要插入那妇人心口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怀远将军凌空而出,一脚将那羌贼踹出数米远,将那羌贼踹得生生吐出一口血来,随即又迅疾刺出一剑,直取羌人性命……” 茶馆中的百姓屏息凝神,闻言一阵唏嘘,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沈佑却觉得有些无趣,随手将吃了一口的点心扔回桌上,摇着折扇往楼下走了。 这明春茶馆的点心还算软糯可口,但讲的故事却未免太老套了些。 边关诸城向来爱传颂怀远大将军的行军作战时的英勇故事,可以说是怀远大将军受封了多少年,说书先生们便讲了多少年,但再惊心动魄的故事听多了也难免乏味,更别说沈佑已经听了十几年了。 他出门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 今天江哲他们几个出城玩儿去了,沈佑早上不过一会儿不在府上,他们也没想着等等他,害他一整天都无趣得很。等他们回来,定要好好找他们说道一番。 雍州城在大齐境内算不上很富裕,但民风淳朴开放,城中很是热闹。 沈佑生就一副风流倜傥的容貌,又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一双黑润润的眼睛四处转着,鬓发如墨,脸上神色神采奕奕的,本是一副招摇过市的样子,却不见街上有哪家姑娘在他身上有过多停留。 要论长相,沈佑的确是雍州城中数一数二的俊俏少年郎,可除了他那些和他一样没正形的好友,谁敢跟他沾边啊? 城中人人都知道,沈佑也就俊俏这一点好处,实际上就是个风流的麻烦精,成日给家里惹祸。 他不是今日放灯不小心烧了人家院里的树,就是明日骑马掀了人家的摊子,他爹沈仲宏被成日上门讨说法的折腾烦了,干脆安排了个管事,整天跟在他身后处理这些烂摊子。 沈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虽给他订过一个娃娃亲,可他成日拈花惹草,去年还带回家个大着肚子的姑娘,简直荒唐无度。 把和他结了娃娃亲的那家姑娘父亲气的当场昏厥过去,之后在沈府门口当场发誓—— “宁让女儿宁嫁进铁匠行,也绝不让她嫁给沈家郎!” 沈仲宏知道后追着沈佑满城打。他倒好,白日里躲在他那狐朋狗友家里不露面,到了晚上依旧夜夜笙歌。 啧,简直是个臭名昭著的小魔头。 沈佑早就已经习惯了路人对他避之不及,府中的管事远远跟在他身后,他在长街上走走停停,不一会便觉得心情舒畅不少,整个人也越发神采奕奕。 可今日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就像……有人在盯着他。《 》 5、第五章 可他环顾四周,只见大街上熙熙攘攘,除了府中远远跟着他的下人,并无奇怪的人看他。 许是自己想多了。 他仰头看看天色,时候还早,可今日江哲不在,自己一个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如先回去睡一觉,晚上再出来找乐子。 思及此,沈佑啪一声收回折扇,转身调了个方向,高高束起的马尾如一顷泼墨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摆。 他冲管家招招手,握着折扇的手负在身后,大步流星就要回府,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两对目光落在他身上,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茂平无声瞧了一眼环胸而立的宋玉昭,见她仍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只好静静侍立在侧,心里却已经做好了随时上前制住沈佑的准备。 九爷在常年混迹在市井之间,见识广,胆子也大,一行人中数他知道的多,却也数他嘴硬,死打对他来说没用,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线索都指向了沈佑。 茂平知道以宋玉昭的性子,今日是绝对不会放走他的。他仔细留意着宋玉昭这边的动静,却忽听大街上一阵骚乱。 “公子好生绝情,竟连伸手拉奴家一把都不肯吗?” 说话的是个粉衣挽髻的姑娘,整个人娇滴倒在沈佑脚下,说话时一双眼睛滴溜溜望着他,像是能将人的魂勾去。 “罢了,想来是因为奴家出身贱籍的缘故,”她目光流转,顾盼生波,语气透出几分失望,“公子身份尊贵,怕是早就忘了那夜在揽月楼的浓情蜜意,那奴家以后不再来自讨没趣便是,可今日奴家崴了脚,公子便看在日后还要和江公子几位常去揽月楼做客的份上,帮帮奴家吧……” 说罢向他伸出一只纤细娇嫩的手。 沈佑叉腰站在原地,起初眉头微皱,像是根本不记得这女子是谁,听到最后才终于有了反应。 原来是江哲那小子搞的把戏,也不提前知会他一声。 他眼珠子一转,笑盈盈道,“原来是揽月楼的跳珠姑娘,既然崴了脚,想必回揽月楼这一路也不太方便,不如随我回府上歇一歇可好?” 周围凑过来的百姓大多只是看个热闹,听见这话却都替跳珠捏了把汗。 沈佑确实是个风流的,可沈仲宏却极看不惯他这花天酒地的作风,否则自己也不会丧妻后一直未曾续弦。更何况,就连沈佑从前带回家那个大了肚子的姑娘都没能入府,沈佑要是敢在这当口再把跳珠领回府,怕是连沈佑自己也会被他爹被乱棍打出来。 他伸手作势要将人起来,果然见跳珠嘴角笑容一僵,手也往后缩了缩,悻悻开口。 “公子既不愿,那便不勉强了,奴家……奴家自己起来便是。” 跳珠说罢挣扎着要从地上起来,却像是支撑不住,又重重倒了回去。 宋玉昭一直留意着周围百姓的神色,转头看见一个买花的小女孩,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正想俯身对她说些什么,便有几个女子快步从面前经过,三两下把跳珠从地上拉起来。 宋玉昭见状一愣,将口中的话又咽了回去,迎着小女孩希翼的目光,将那锭银子稳稳递进她脏兮兮的小手里。 “姐姐想要哪朵花?” “不要了,去一边玩吧。” “谢谢姐姐!” 小女孩蹦蹦跳跳抱着花篮跑走,宋玉昭已经将目光转回了回去。 “你没事吧,可有伤到?” 为首的女子带着帏帽,看穿着应当也是出身大户,口齿极伶俐。她这边关照完绿衣姑娘,那边又回头撇了一眼沈佑,面上还勉强维持着稳重,言语间却带着怒意。 “她虽非良家女子,但也容不得沈公子在大街之上欺侮,想来沈公子是快活日子过得久了,忘了被你爹满城追着打是什么滋味。亏你爹请的媒人再三向我保证你会改,我若非亲眼所见还真就信了。今日一见,我看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没姑娘嫁你也是活该!” 说罢又狠狠啐了一口,扭头风风火火带着身后几个侍婢离开。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佑作势要扶跳珠的手还伸在原地,待反应过来那女子说了什么,留给他的就只剩一个气冲冲的背影。 “哎……你这是……”沈佑一顿,忽然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惊道,“什么!我爹又去给我说亲了?还是去你家?” 可惜那背影闻言并未停留,反而走得更快了,只留下沈佑在原地扼腕咬牙。 一开始他还觉得江哲今天多次一举,此事一出,他倒要夸江哲有几分先见之明了。 他爹居然还没死了给他娶妻的心思,而且都把心思打到方才那悍妇身上了。他爹这哪只是想断了他的快活日子,简直是活路也不想给他留了。 好你个老头,等着吧,他这回不折腾得整个雍州都不敢把女儿嫁进沈府,他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沈佑脸皮向来厚,倒是也不觉得丢人,只是气得不轻。他抬步要领着管家先回府上再计划下一步,目光却又被一抹暗红吸引住了。 那人身形修长,纤而不弱,身着一件黑色窄袖骑服,领口和袖子处却是深红色,行走间腿弯处露出一截红色下摆。 黑与红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沉稳而不沉闷,明艳而不浮夸,将她淡入云烟的眉眼也染上几分烟火气。 沈佑觉得有些眼熟,“咦?美人姐姐,咱们可是在何处见过?” 宋玉昭在心里白他一眼。 果真是浪到没边了,没一句骂是白挨的。 莫名觉得一股寒意,沈佑抖抖肩膀,“咳咳,今年冬天冷得可真早。” 以他多年被人嫌的经验来看,眼前这位看着自己的眼神并非善意。 沈佑难得当机立断一回。 罢了,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先溜吧。 他迅速打消了同美人多聊几句的心思,抓着折扇就冲宋玉昭抱了抱拳,“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在下改日请美人姐姐喝茶可好?” 说罢拔腿便走,谁知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在与她擦肩之时觉得肩膀一沉,转头便对上她那双冰冷而深不见底的双眸。 宋玉昭将手中长剑压在他肩膀上,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惊讶。 没想到他竟还会些拳脚,底子是不错,可跟她比么,还是差远了。 她剑未出鞘,只隔着剑鞘重重压在他肩上,另一只手迅速朝他另一只肩膀探去。 沈佑身子灵活向下一躲险险避开,正要再往前窜去,却被腰间一股力拉了回去。 他身边的管家想上前,却被茂平拦了下来。 “公子跑什么?”宋玉昭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不是说请我喝茶吗?我瞧着天色尚早,你我有刚好有空,择日不如撞日吧。” “不不不,家中还有事等着我处理呢,下次吧。” 束在他腰间的马鞭太短,宋玉昭朝身后的茂平伸伸手,茂平立刻不知从哪摸了根绳子递到她手上。 “姑娘,有话好说,不就是吃个茶吗,在下请你就是了。” 宋玉昭不为所动。 “在下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这是做什么?” 绳子一圈圈缠过手腕,沈佑嘴上仍不消停。 “哎哎哎,太紧了太紧了……” 沈佑眼睁睁瞧着她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五花大绑,诸般挣扎皆是无用,还被她踹了一脚,险些摔到地上。 这还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体会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且,他的武功一到这女子面前就成了三脚猫功夫,毫无还手之力。 宋玉昭将手中的绳子拉紧,道,“有些事要向公子请教,公子既然推脱说没空,那便只能得罪了。” 她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想着,不是没人能治你吗?本姑娘今天心情不爽,算是替天行道了。 这边是闹市,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宋玉昭翻身上马,手中握着绑住沈佑的绳子的另一头,就这么大摇大摆拽走在街上。 她本想让他好好处处风头,但又想到正事,只好又将一肚子火压了下去。 先问完正事再与他算这些也不迟。 她从前没怎么来过雍州城,对城中布局并不熟悉,七拐八拐才绕进了一家人稍少些的茶馆。 这个时辰,城中茶馆酒楼正上人,街坊巷陌飘荡着酒肉的香气,茶馆里的小二一眼就认出沈佑,待看清他那副模样时有些惊讶,但不多时又反应过来。 素闻这沈家公子行事风流,他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但也不难猜出来,这定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喜爱的风流趣味罢了。 “几位这边请。” 小二笑着迎上去,生怕得罪了这尊财神爷,一路引着几人进了个极清净的雅间,出门时还贴心带上了门。 “为什么让九爷在梁并二州之间截来往的书信?” 雅间里,宋玉昭已经是第三遍问沈佑,语气也略有不耐。 沈府管家见自家少爷仍是一副倔强不肯开口的样子,颤颤巍巍擦了擦悬在额头的冷汗,焦急道,“少爷,您就说了吧,这……” 茂平在一旁将拳头捏地嘎嘣响。 被绑成粽子的少年立在房间中央,就这一会的功夫,他已经不似来时那般唉声叹气,脸上又重新挂了笑,却难得安静下来,一句话都不肯答。 “不说也没关系,”宋玉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无非就是去贵府叨扰一番罢了,即便你不说,这个答案我也要定了。” 沈佑不答反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查这些?” 宋玉昭从腰间抽出令牌,只在他面前一晃,沈佑忽然面色一紧。《 》 6、第六章 宋玉昭给茂平使了个眼色,茂平立刻会意,押着沈府管家离开房间,屋中只剩下沈佑和宋玉昭二人。 “事关军机要事,我既然查到了你头上,你若执意不肯答,那我只好带你回军中走一遭了。” 沈佑见了那刻着“怀远”二字的令牌,立时正经了许多,也不再像方才那般防备,嘴中嘟囔着,“既然事关军务,那你问便问,绑我作甚?” “什么?” “哦,”沈佑道,“我是说,你要问什么就问吧,这次我保管好好答。” 宋玉昭问道,“半个多月前,你我在并州境内的云锦客栈见过,当时你与九爷为何在那里做什么?” 半个月前?怪不得瞧她有些眼熟。 沈佑虽不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和军中要事扯上了联系,但终究没再隐瞒,将那段时日自己做过的事都一一说了出来。 宋玉昭认真听着,却越听越觉得奇怪。 “等等,你说,你们只是为了抓贼?” 沈佑摊手,“不然呢,只可惜到现在也没能抓到,也不知道究竟躲哪去了。” 他的话的确跟从九爷口中套出的话差不多,可是他竟没拦到信。 那送往毓门关的信去哪了? 沈家丢了账簿,沈仲宏这些日子在京都做买卖,无暇抓贼,沈佑便主动揽了这事,加上他平日里不学无术,贼人反而会放松警惕。 他在府上查到了些线索,顺着线索往下查时却发现那贼人已经往并州逃去了,他只好托了当时身在并州的九爷在那边拦信截人,自己也连忙赶去,谁知在雍并两州交界遇到了两头扑空的九爷,这才知道九爷不仅没截到人,连信也没能拦住。 九爷手底下那帮人留在沿途打探贼人的下落,沈佑则和九爷到云锦客栈落脚,顺便商量下一步的动作。 可那贼人像是从此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寻到半点踪迹便罢了,还十分倒霉地碰上了山石堵路,等他们在并州盘桓了好几日再回来,更是无从查起了。 那账簿对沈家来说至关重要,在贼人落网之前不宜让外人知晓,沈佑这才花重金堵住九爷那帮人的嘴。 九爷他们在行走市井多年,见过不少先给钱后灭口的东家。他们此番不仅没抓到贼,还得知了雍州大户丢了账簿这样重要的秘密,拿了钱想藏起来避避风头倒也说得通。 “所以那条路真不是你炸的?” 沈佑一脸无辜,“当然不是我了,我也被困在并州好几日呢,况且我若是有那本事,何不在贼人逃走之前就将路堵了,将他们拦在雍州境内岂不更好?” 宋玉昭暗忖,看来九爷那伙人在他们经过云锦客栈之前匆匆离开,是因为临时接到了沈佑的活,而且如今细想来,沈家在雍州虽然富甲一方,但家中毕竟无人做官,有钱无权,的确不像是能轻易弄到火药的。 那当时她闻到的火药味是…… 就在这时,茂平匆匆推门进来,而后在宋玉昭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宋玉昭忽然脸色一变。 不好,中计了! 怪不得她查沈佑这一路如此顺利,原来是被人耍了。 这些日子宋玉昭虽着重查沈佑和九爷,但为了万无一失,她还另派了一批人盯着以苏公子为首的商队。 方才有信传来,说他们如今进了应都,而后忽然没了踪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消失了,更何况还带着一行商队。 宋玉昭皱着眉头,默声将这些事在脑中捋了一遍。 他们自然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只怕是消失是假,“苏公子”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才是真。 他故意伪造出这个身份,还提前那么久在应都和并州两城来往,为的就是把这套戏做足,这样即便他们的行迹与山路一事对的上,云锦客栈里的人也能证明“苏公子”不过是个老实本分的商人,自然能悄无声息骗过她。 可他们如今进了应都……偏偏是应都。 这天底下会有这般巧的事吗? 毓门关一战和前世的应都如此相似,被截的信,被堵的路和被炸毁的地道,甚至,就连宋玉昭怀疑前世应都有人撺掇谢照与的事都能与怀远军中的细作遥遥呼应,说是巧合未免太过牵强。 若非宋玉昭带着前世的记忆,只怕一切又要按前世那般重演。 只可惜她今世千算万算,还是被转移开视线,叫那人掩盖踪迹逃了个干净。此番火药一事的线索一断,再往下查便难了,等那人出手不知又要到什么时候。 她想得入迷,全然忘了沈佑还被绑在屋中。 起先他老老实实地站着,也并未开口提醒,只定定瞧着宋玉昭一脸严肃地踱来跺去,心中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直到站得两腿发酸,绳子勒得手腕都有些僵了,才终于听他幽幽开口。 “哎,我说姑娘,能不能先把我放了?我还急着回府呢。” 宋玉昭睨了他一眼。 此事与他无关,他先前的顾虑也被打消,眼下可算是有恃无恐了. 反正就算怀远军再厉害,也没有随随便便处置良民的道理。想到这,他大大方方对上宋玉昭的眼睛,一双如墨的眸子中亮晶晶的,还带着几分得意。 “好啊,”被他这么一挑,宋玉昭方才在大街上的那股无名之火又蹭地一下升起来了,“我这就送你回府。” 说着,宋玉昭转身先一步出了屋子,让茂平押着他一路出去,也不给他松绑。 见她一路出去上了马,沈佑才觉得这场景莫名熟悉,不禁眼皮一跳,心底生气一股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还要像来时一样把他“送”回府中吧? ** 天色已经不算早了,城中的摊贩三三两两结伴回家,私塾里下了学的孩童在街边嬉闹,西边残阳遥遥挂起,余晖洒遍城中每个角落,如一床暖红的锦被笼罩大地。 街上行人纷纷侧目,只见长街之上,沈府管家和一个身形魁梧精壮的中年男子跟在后面,沈家公子仍是平日里那副满面春光的恣意模样,可一双腕子却被麻绳紧紧缚着,再往前看,便是高头大马上端坐着的英气女子。 雍州人人皆知沈佑,却无人认识宋玉昭,见这场景不禁都悄悄打量。 那女子年纪瞧着与沈公子年纪相仿,但瞧着却沉稳不少,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清冷淡漠的气质来,举手投足间却又不经意流淌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英气,让人一望见就有些挪不开眼。 人们先望望她,再瞧瞧那满身富贵的沈佑,前者的疏离和后者的不羁竟莫名透出一股和谐来。 嘿,还是头一回有人能治了沈家这个小霸王,百姓们都觉得十分稀罕,而更稀罕的是,今日的沈佑竟然分外老实,连一声也没见他闹。 宋玉昭起先还不习惯被众人盯着瞧,但很快也就无所谓了。 左右那“苏公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她在这雍州城中也不必时时低调,既然沈佑是个爱出风头的,那她干脆就陪着他好好处处“风头”,就算是替城中女子们感谢他平日难免的诸多“照拂”吧。 走了不知多久,宋玉昭回头撇了一眼沈佑,却见他面上仍是懒洋洋的,即便是境遇窘迫也不见一丝羞色,反而东瞅瞅西看看,还打了个哈欠。 若非手中少了他平日里从不离手的折扇,瞧着同往常出门逛街也没什么两样。 察觉到宋玉昭的目光,沈佑冲她眨了眨眼睛,“美人姐姐,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宋玉昭:…… 沈佑,“在下家底都被摸清了,若姑娘连名字都不愿透露,那我只能叫你……” 他说着一顿,深吸一口气便作势要大喊。 宋玉昭生怕他一嗓子喊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话,只好连忙开口打断,“我姓宋!” 沈佑勾唇一笑,将口中呼之欲出的“美人姐姐”又咽了回去,转而问道,“那宋姑娘家住何处?年方几何?日后想报今日‘相送’之恩,去找姑娘时又该报谁的名号?” “沈公子客气了,”宋玉昭瞧着手中的缰绳,似笑非笑道,“顺手之劳罢了,不必言谢。” “那怎么行,在下在雍州负有盛名,又风度翩翩,还生得一副玉树临风的皮囊,今日这一遭,城中百姓要是以为我被哪家姑娘绑回府上轻薄了去,日后不敢将姑娘许给我了可怎么办,届时我若想解释却连姑娘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岂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说这话的时候,沈佑脸不红心不跳,宋玉昭倒是被他的厚脸皮气得想笑。 好一个负有盛名,好一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说得跟雍州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似的。 还有,谁要将他绑回府中,谁又要轻薄他? 宋玉昭翻了个白眼,冷言道,“我这就将你,送回沈府。” 说着便加快了速度。 反正这风头出得也差不多了,她也懒得再同他纠缠,只讥道,“省得污了公子的名声。”《 》 7、第七章 说这会话的功夫,几人已经到了沈府所处的巷子外,宋玉昭加快速度进了巷子,将沈佑丢在沈府外便扬长而去。 沈府管家从茂平手中脱了身,连忙上前将沈佑身上的绳子解开。 “这是什么人啊,简直欺人太甚,定要将此事告诉老爷,让老爷好好给您讨个说法!” 两道马蹄声渐行渐远,沈佑若有所思地甩了甩麻木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才侧头嘱咐道,“别告诉父亲,也不许传扬此事。等会去找江哲的时候也不许提起,若是他和闻家那几个小子主动问起来,也只许说是碰见了沈府的远房亲戚。” “是,是。”管家连忙点头。 他鲜少见少爷这般正经,只当是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面子的缘故,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心中升起一股欣慰。 少爷向来脸皮厚,如此这般,定是真觉得害了臊。 他在沈府待了大半辈子,也算是看着自家少爷长大的,见多了他插科打诨的样子,倒是没想到有一天也能看见少爷开始重视脸面,看来沈家门楣也不至于像老爷说的那般“必将毁在这个孽障手中”。 越是这般想着,管家越觉得与有荣焉,连腰杆子都挺得直了,果真将今日发生之事抛掷脑后,脸上也带了几分自豪之色。 他在原地愣着神,不一会儿就听沈佑在前面叫他,抬头一看,发觉沈佑已经大踏步走进府中,正回头同自己说话,连忙应声上前。 “你想什么呢?”沈佑一脸狐疑。 “无事,少爷方才说什么?老奴一时没听清。” 沈佑道,“我是说,九爷拿到东西之后便不必再找人查了,咱们的人也都撤回来吧。这几个月边关怕是要不太平了,咱们惹不起。” 那女子手里拿着怀远军的令牌,又姓宋,任是他再游手好闲也很难不联想到那个宋家。 管家闻言心中一惊,怎的和边关太不太平扯上关系了? 可沈佑这会儿看上去格外正经靠谱,他虽心中不解,却没再追问下去,“是。” “你派几个人盯着江哲,他回来了立刻来告诉我,”说罢又想到今日在大街上发生的事,补道,“算了,直接让他去揽月楼吧,我先去跟我爹讲讲理,一会去那边找他。” 他说罢撸了撸袖子,抬腿一溜烟进了府。 管家笑着点头,忽然一拍脑门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僵了僵。 完了,耽误了那么久才回来,老爷这会怕是已经知道少爷今日又将亲事搅黄了,少爷岂不是正撞在刀刃上? “哎,这会儿去不得啊!” 管家喊了两声,却终究没拦住,沈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他视线里。 片刻后,沈府后院传出一道又一道骂声。 “真是家门不幸!你这逆子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如此太荒唐无度!” “尚未成亲就先在外头养了一个,如今又跟风流之地的女子当街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又搅黄一桩亲事!烂泥扶不上墙!” “都说上梁不正才下梁歪,可老子从没做出这等混账事,你这下梁不还是歪出去二里地了!” “……” 屋里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不多时,沈佑捂着脸扶着腰从沈仲宏房里出来,嘴上仍是不服气,“你爱说亲就去说去吧,反正城中也不会姑娘愿意嫁给我的!” 冲紧闭的房门喊完,沈佑一转头,刚好迎上管家递来的伤药和他一脸歉意的微笑。 沈佑捏着拳头,“好啊你,一早就知道我爹提前回来等着收拾我,居然敢不告诉我!” 管家欲哭无泪,“冤枉啊少爷,您这健步如飞的,老奴一把年纪,想拦也追不上您啊。” 沈佑冷哼一声,接过伤药,熟练地往自己脸上抹了几下,一边龇牙咧嘴往外走,一边问道,“江哲回城没?” 管家见状终于松了口气,擦擦汗道,“还没有。” “罢了罢了,咱们先去揽月楼等着他吧。” “是。” ** 另一边,宋玉昭带着茂平出了城,但并未着急返回城郊营帐,而是踏着夜色七拐八拐去了城郊破庙。 她进城的时候让茂平去找兄长调了几个将士来守着九爷那帮人,眼下果然派上用场了。 夜里霜寒重,雾气沾衣,将士们为了驱寒照明,早早在破庙内生了火,一进去便觉得暖融融的。 “小姐,这些人是放是留?” “自然是放。” 墙壁上影影绰绰映出几个影子,火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声响。 宋玉昭挑唇一笑,径直在火堆前撩袍坐下,用眼神示意将士们给九爷松绑。 九爷身上绳索一松,正要往外走,身后一道冷冽含笑的声音适时响起,“各位好汉先别走啊,在下还有件事想请诸位帮忙呢。” “什么事?”九爷顿步回头,一脸戒备地扫视周遭将士,摸不清她要搞什么。 “不必紧张,”宋玉昭指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捡了几根干柴添进火里,拿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火苗,“这事对你们来说不难,只是看九爷愿不愿意帮忙了。” 来的这一路上她已经想明白了,“苏公子”这条线索虽然断了,却也并非无迹可寻,大不了她将这线索再接上就是了。 那些人既然是在应都消失的,就必然与应都脱不了干系,既如此,与其等着应都那把火自己悄无声息烧过来,倒不如由她来添一把火,还能占个先机。 而且她如今虽身在边关,可那桩婚事还在,光是想起来都得膈应好一会儿,更别说她眼下还处处被此事牵制着,没法放开手脚。 只要这事做成了,不仅应都的事能水落石出,连她那桩婚事也能生些变数。 “九爷既然和沈公子做了那笔交易,便已经置身局中,就算是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干净,”宋玉昭起身走到那箱子旁,弯腰拎起一块金子颠了颠,“可九爷若是愿意再与我做一笔买卖,我敢保证我的条件不必沈公子差。” 他们本就是混这口饭吃的,瞧着那箱中的金子,不免露出一丝心动。 “何事?” “简单。” 宋玉昭示意九爷上前,随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九爷听完脸色古怪,但很快又明白过来,自从接下沈佑那桩生意起,他们便已经一只脚踏上了贼船,眼下更是没有拒绝的余地。 况且……这事他也确实做得,只是…… 害,罢了罢了! 见九爷终于郑重点头,宋玉昭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她倒要瞧瞧这应都到底藏着什么猫腻。还有谢照与那个自私懦弱的窝囊废,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 在雍州停留的那几日,虽没抓到想抓的人,但好在查到了些别的东西,倒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接下来一路往梁州,宋玉昭一边捉摸着她届时在梁州军的境遇,一边留意着沿途的风声。 直到走到了临近梁州的一座小城,终于听到了些许动静。 “今日在此歇一晚,明日早早出发,中午便能赶到梁州了。” 宋怀泽说完正欲翻身下马,又想起宋玉昭的肩伤,便道,“阿玉,这几日一路颠簸,你的伤怕是养的不好,不如今日趁天色还早,进城中再找个医馆看看吧。” 宋玉昭活动活动左肩,伤口早就不疼了,但宋怀泽去毓门关时带的人本就不多,自然是没有军医的,她的伤还是在毓门关时怀远军中的医正看的。她重活一世,比从前更惜命些,去城中再看看也好,省得留下病根。 “好。” 此城位毗邻梁州,归梁州管辖,城池不大,百姓也不算多,傍晚十分格外清净,直到走进内城才热闹些。 “呦,二位请进,敢问是患了什么病症?或是要抓些什么药?” 医馆内,两个身影前后脚进了屋,一个瞧着个子矮些,面上冷冷的,另一个个子高些,长相也温润,最后是那个高个子的温声开了口,“家妹肩伤有伤,不知馆内可有女大夫?” 掌柜的歉声道,“真是不巧,既然是姑娘看伤,这医馆中也就只有内人一个堪用的,只是今日城中有位夫人不小心滑了胎,一早便将内人请了去,二位若是不急,不防在馆内稍等等。” “也好。” 他们被掌柜的引着到一方矮桌前坐下,不曾想等了好些时候还未等到,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宋玉昭不愿在此耽误太久,正想着抓些寻常治伤的方子,那边便听外头传来了动静。 来人大概是三五个中年男子,走进来是并未瞧见里头还有别人,也就未压低说话的声音。 “哎,抓伤寒的药做什么,要抓也要抓些治伤防疫的药,左右染了风寒还能煮些姜汤暖暖,受了伤染了疫才是难办!” “我说李兄,你当打起仗来还同你在家一样么?届时一乱起来,别说姜汤了,就是连个煮汤的囫囵罐子都难找。” “是啊是啊,能备就都备些吧……” 里头的宋玉昭竖起耳朵听着,宋怀泽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将手中茶盏搁到了桌上。 外头说话的人发觉里面有人,又都是生面孔,便立刻噤了声,抓了药匆匆离去。 宋怀泽见宋玉昭并不惊讶,无声用眼神询问她发生何事,却刚好见门外又来了人。《 》 8、第八章 这回是掌柜夫人回来了。 “你可算回来了,这位姑娘等着看肩伤呢,可等了好一会儿了。” 那妇人瞧着比掌柜的要年轻些,许是回来地匆忙的缘故,面色红扑扑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连忙领着宋玉昭往内屋去了。 她谦声道,“劳姑娘久等,实在是城中女大夫太少,姑娘们又都重名声,我瞧完了这户又被另一户叫走,这才回来晚了。” “不妨事。”宋玉昭虽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是心情甚好的样子。 她一边解开身上的衣衫,一边不经意间问道,“方才见不少百姓来馆中抓药,可是到了要有时疫的季节了?” 那妇人走到宋玉昭身侧,将药箱随手放在案上,笑着摇头,“好端端的,哪有什么时疫啊,不过是不知哪传来的风言风语,空惹得人们担惊受怕罢了。” “是何风言风语?” 她没想到这姑娘瞧着面冷,却是个好脾气爱说话的,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哎,不过是人们胡乱扯的,说什么应都城的事,我不懂这些,也就没多听……呦,这伤口这么深……” 那箭伤从后肩贯穿到锁骨旁,虽结了痂,但这一路颠簸下来,伤口难免与衣料摩擦,周围又红肿了起来。 她见多了血淋淋的场景,却鲜少在一个姑娘身上见到这般严重的伤势,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又想到她和外面那少年的气度,猜到这不寻常之伤也未必是寻常人能受的,便换了话头。 “好在已经结了痂,也没有要化脓的势头,我稍后为你抓些药,再调些祛疤生肌的药膏,这些日子好好养养,保准半个月就能好。” “多谢。” 拿了药再出城,宋怀泽一直再想这城中流言的事。 先是跟应都有关,又听说朝中给景安郡王分了兵马,如今人人都说要打仗了,谣传说连从未上过战场的景安郡王如今都领兵了,百姓们信以为真,难免人人自危。 瞧宋玉昭的反应像是知道些什么,可在他的印象里,宋玉昭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他一路上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纠结一路,到了城外仍是支支吾吾的,连宋玉昭都看不下去了。 “兄长可是有话要问我?” 夜色昏昏,将士们已经在城外搭起了营帐,火堆在营帐外烧得正旺。 茂平搁了手里的事迎上前。宋玉昭将手中的药包递过去,而后绕到一处桩子后面拴马。 宋怀泽抿了抿唇问,“今日在城中听到的那些和你有关?” 宋玉昭点头,不一会儿就将马缰牢牢拴在木桩上。 “为了退亲?” “是,”她应道,“但我也没把握一定能退掉,只是尽力一试罢了。” 宋怀泽默了默,过一会才开口,“可只凭一个梦,你又如何确定那些一定会发生?现在将应都拖下水,无异于是将矛头对准景安郡王,可景安郡王的身世……只怕皇上一怒之下查起这流言的来头,反而是我们引火烧身。” “不,皇上如果真的要查,查的也是景安郡王。” 宋玉昭语气果断,字字笃定。 景安郡王是皇上长兄晋王次子,说起他的身份,的确是有些特殊。 先帝只有两子,除了当今圣上,便就只有一个骁勇善战的晋王殿下,他生前为大齐平定无数战乱,可惜十几年前晋王与晋王世子奉旨前往交州平定叛乱,父子二人双双战死,那时的景安郡王尚不满一岁,先帝为抚恤晋王妻儿,按制虽只封了谢照与为郡王,却特赐他与亲王同邑。 景安君王从小在宫中长大,由先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亲自教养,据说先帝后待他们这个孙儿百依百顺,与皇子无异。晋王妃起先还觉得先帝格外器重谢照与,直到谢照与十五岁那年搬去封地应都,她才发觉这背后并非这么简单。 晋王半生征战,忠心与他的部下不在少数,可晋王与世子一死,朝廷不仅将兵权尽数收回,又将晋王留下的唯一骨血留在宫中,让晋王旧部不敢轻举妄动,且谢照与自幼比肩皇子,按大齐皇子不染兵权的惯例,即便他去了封地,日后也没了领兵的可能,即便是晋王旧部真的有什么心思,也无处再施展了。 先帝临崩时特地为谢照与和宋玉昭赐下婚事,明面上是为了体恤宋彻这么多年来战功赫赫,实际上是想杜绝了朝中大臣与宋彻联姻的可能,但先帝顾及到宋彻在朝野上下的威望,他的女儿不能嫁的太低,却又不能真的嫁入宫里,所以这桩婚事落到景安郡王的头上,可谓是十分巧妙。 也正因如此,宋玉昭起先说不愿嫁给景安郡王时,宋彻才一直没应下她。这背后牵扯甚广,并非一人意愿便可改变,只能等待转机。 眼下宋玉昭说得这般笃定,倒是让宋怀泽一时有些看不清了。 “何以见得?” “皇上会查景安郡王的。因为这背后的谣言来自哪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谣言四散会对边关有什么影响,”宋玉昭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杈,一边在湿软的沙土上涂涂画画,一边接着道。 “此番毓门关一行,已经证实怀远军中有奸细。先前我和兄长都以为那奸细多半在雍州,是因为被堵住的山路在雍州境内,可前几日几经查证,那背后之人非但不在雍州,反而是去了应都便不见踪迹,更巧的是,应都恰好与怀远军驻守的幽州毗邻。” 从应都往百里之外的幽州派遣奸细潜入怀远军中,的确比从雍州安插细作要方便,也现实许多。而且,若非宋玉昭因为一个梦提前做了防备,恐怕他们真就着了那人的道。 宋怀泽将这些事情在脑中捋了一遍,竟觉得如此推测毫无纰漏。 “那你的婚事……”话还没问完,他忽而又自己明白了过来。 景安郡王是一定不可能领兵打仗的,此话一旦传到朝廷,皇上自然知道这是谣言。 可兵马不是朝廷的兵马,那景安郡王便会有豢养私兵之嫌,以今上多疑的性子,定会将应都查个底朝天,如此不仅奸细的事能水落石出,若真查出与应都有关系,景安郡王也脱不了干系,待到那时,即便他们的婚事是先帝亲自定下,也不得不根据时局重新考虑。 的确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宋怀泽无声打量着宋玉昭,忽然觉得她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分明模样未变,可行事却比从前更稳妥,看得也更长远,活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宋玉昭察觉到他的目光,将视线从地上挪开,“兄长何故这般看着我?” “无事,”宋怀泽目光中带着赞许和几分疑惑,“只是你一年前回到京中待嫁,这次见面,倒有些好奇你这一年多都经历了些什么,兄长都有些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了。” 从前他们兄妹二人一同跟着父亲在怀远军中,一年前宋玉昭归京待嫁,宋怀泽也被调去了梁州军,曾经最能相互了解的两个人,此番再见竟像是……像是隔了大半辈子。 “不过是京中无事,想得多些罢了,要论经历,自然还是兄长在军中见识得多。”宋玉昭又道,“况且,这法子也不一定真奏效,若应都真的干干净净,我也白打了这许多算盘。” “奏不奏效,很快就知道了。” ** 半个月后,梁州军营。 天光微亮,无数营帐扎在梁州城西郊,整整齐齐。 一个满脸胡腮络的中年将领从火头营出来,迎面的冷风激得他打了个寒战。 “还没到十一月呢,就他娘的这么冷。”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将手中最后一口馕饼塞进嘴里,而后大踏步往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帐走过去。 “齐校尉今天来这么早啊。” 值夜的哨兵清晨换岗,远远冲他打招呼。 齐尧大咧咧摆手,粗声道,“不早了。” 说罢便绕过那营帐外的守卫,两手叉腰扯着嗓子冲里面喊,“宋姑娘!宋姑娘!” 守卫象征性拦了一下,见齐尧已经喊了好几声,索性抬步退到一旁。 帐中没有动静,齐尧作势就要掀帘进去,却听声音从身后传来。 “齐校尉是在找我吗。” 宋玉昭从练武场的方向回来,手中握着一杆银色长枪。这样冷的天气,她鼻尖和额上却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应是刚刚晨练结束。 宋玉昭将长枪往地上一杵,遥遥冲齐尧抱了抱拳,身子却直挺挺的,脊背未弯分毫。 她来到梁州军中这些日子,孟元修别说给她安排事做了,就是连面也没见过她几次。齐尧身为军中校尉,又是跟了孟元修多年的部下,性子豪迈,嘴上又口无遮拦,她也从未说过什么。 “呦,宋姑娘今日起的这般早。” “齐校尉有何事?”宋玉昭将长枪从地上拔出来,抬腿便往帐中走去。 齐尧指指不远处的山坡,“昨日去山上巡视的斥候说,山林中莫名多出不少印子,不知是野兽所为还是羌人做的,原本宋参将是要亲自去看看的,可惜有事耽搁了,只好麻烦宋姑娘陪我跑一趟了。”《 》 9、第九章 宋玉昭瞧也不瞧他,回帐中将银枪放回架子上,又将长剑配在腰间,隔着帘帐对齐尧道,“不麻烦。若是野兽,能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自然该早早告知城中猎户,让他们多加防范。但若是羌人,城中也得早些做防备。” 齐尧站在冷风中搓搓手,“那就有劳宋姑娘快些收拾,咱们即刻上山。” 边关的冬天来得早,十月的天已是满目萧条。 宋玉昭吩咐茂平不必跟着,又叮嘱了几句,便随齐尧点了三十多名将士往山林里去了。 军营中将士众多,聚在一处尚有些人气儿,越往里走,便越只能瞧见枯草残蓬。 朔风刮过将士将士们的盔甲,发出铮铮的细微声响。地上像是要结霜,坚硬的马蹄从上面踏过,只留下一行整齐泛白的印子。 “就是这儿。”斥候指了指前面一片凌乱的草木。 齐尧和宋玉昭下马查看,只见不远处有七八根树木乱糟糟倒在一处,大小不一,大的约有一抱粗,小的瞧着如人腰杆般粗细,上面留了不少爪牙的印子。 “昨日还没有这些痕迹,可惜发现的时候天色已经太晚了,不好再上来查看。” 齐尧指指树木根部断裂的位置,问那斥候道,“还有呢?别处可与昨日有所不同?” 斥候摇头,“没有。” 那断裂之处并不规整,留在地上的残桩却也和倒在一边的树干并不吻合。 像是有人刻意布置过的一样。 齐尧蹲下仔细瞧了一番,抬头问宋玉昭,“宋姑娘怎么看?” 宋玉昭不急着答,转而又问,“此处经常有野兽出没吗?” 她总觉得自来到梁州,就像是忘了什么。可她思来想去,却始终又想不起来。 前世自毓门关一战后,边关一连几个月都未曾听说有大战事,就算是乌羌新王弑父继位后首先攻打的就是梁州,可那也是熙宁十年开春时的事了,如今方才熙宁九年。 而且,若她没记错,那一战羌人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所以才屡屡发动战事,大齐和乌羌长达数年的战局由此拉开序幕。 所以,宋玉昭最初怀疑这痕迹是羌人留下,之后再用野兽做的幌子,听到齐尧的话后又放下心来。 “对啊,梁州城郊确实常有野兽出没,年年都有不少百姓被伤到。”齐尧说着又吩咐身边的将士,“说到这,得赶紧通知附近的百姓,这几日不要再来这边了。”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咻然从林中射来,险险擦着齐尧身侧划过。 齐尧痛喝一声,“谁敢暗算老子?!” 林中齐齐响过一阵拔刀出鞘声,将士们个个放缓了呼吸,各自凝神,几十道目光炯炯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宋玉昭一手压在剑鞘上,另一只手握着剑柄,聚目屏息望着林中一处。 一团杂乱的蓬草挡在那处小丘上,忽见乱草丛沙沙一动,齐尧拉开弓箭,压着步子往前挪了两步,千钧一发之际,一颗圆滚滚脏兮兮的脑袋从小丘后探出来。 待看清来人,宋玉昭面色一松,“怎么是你?”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脸上带着还带着几分稚气,看见宋玉昭也是一惊,随即挠头嘿嘿一笑,迅速翻了个身从小丘上跳下来,臂弯中还挽着个半旧的弯弓。 “对不住对不住,”少年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走到齐尧面前抱了抱拳,“实在是对不住,这林中野兽也太多了,我还以为又来了一批,没看清楚,这才让箭脱了手。” 齐尧仍是一脸戒备,瞪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这少年声音憨厚,肤色偏黑,生就一副老实人的长相,偏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又不像是真傻。 他上肢强健有力,行走间下盘扎实稳当,出箭也果断不失准头,确有几分真功夫。 若非他方才躲闪及时,少不得要在这小子手中栽跟头。 最后,齐尧将目光落在他背上的弯弓,冷哼道,“哪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偷了军中的弓箭还躲这儿暗算人,跟老子回军中等着被处置吧!” 说着就要上手制住他,却被他一闪身躲了过去。 “哎哎哎,我这弓不是偷的。” 他反手护住弓箭,三两步跳到宋玉昭身后去,面上仍是一副憨憨傻傻的无辜模样,“玉姐姐,你快替我说句话啊。” “宋校尉,这是怀远军副将康瑞的外甥,名叫曲咏。” 宋玉昭说罢又转头问曲咏,“你怎么会在此处?” 曲咏是家中独子,父母又在十几年前的那场疫病中不幸去世,从小便跟着康瑞在军中厮混。 说起那场疫病,宋玉昭也是在那时失去母亲的。 康瑞极看重他这个外甥,在军中只让他做些杂活,绝不许他上战场,眼下他必定又是背着他舅舅偷偷跑出来的。 可前世曲咏这时刚在怀远军中崭露头角,在怀远军解散之前一直都在幽州,后来宋彻因伤交职归京,他这才到了应都做城守军统领。 按理说他这个时候,是不该来梁州的。 曲咏咧了咧嘴,“舅舅不让我跟着他,我一听说玉姐姐来了梁州,便悄悄跟来了。” 难道是以为今生的事情有所改变,所以连带着他的命运也有所不同? 宋玉昭心道,也对,这辈子父亲在毓门关没有被暗算,怀远军的命运也会有所不同。曲咏不会因为怀远军被解散而去应都,宋玉昭也不会再嫁去应都,可冥冥之中,他们还是在梁州遇见了。 “又瞒着你舅舅偷跑出来,就不怕你舅舅追上来打断你的腿?” “我不是偷偷跑出来的,”曲咏连连摇头,“玉姐姐,我给舅舅留了信的。” 宋玉昭不轻不重瞧他一眼,“你怕是忘了,一年前,你偷偷跟着兄长去虞东关追击敌军残部那次,被你舅舅知道后打断了你一条腿,那次你也给你舅舅留了信。” “可是男儿就是应该杀敌报国,我才不想当一辈子火头军。” “大齐律例,身为家中独子,尚未娶妻有后可免除兵役。你舅舅是担心你。” “可是,”曲咏小声嘀咕,“……宋大哥不也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吗?” 齐尧眼见他俩说个没完,不耐烦打断道,“哎,别叽歪了,老子才懒得管你是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得好好交代交代,你在山上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宋玉昭见他衣摆上沾了不少泥土与血迹,没理齐尧,接着问他,“你方才说,以为是又来了野兽。你亲眼见到了?” “自然见到了,”曲咏正了正神色,“不仅见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这山上就是有野兽,而且很多。我昨日大半夜赶到梁州,怕不好那么晚了叨扰各位将士,就想着找个地方先凑合一晚,等天亮了再去找玉姐姐,不曾想正碰见野兽伤人。” 他从幽州偷溜出来,也没来得及收拾太多盘缠,骑着马一路经过并州和雍州往这边赶,谁知走到后半路时连买干粮的钱都花完了,干脆将马给卖了换成食物,一路翻山越岭抄近道过来。 走到离梁州军大营不远处的野山上时,他眼瞧着要去的地方近在眼前,摸着瘪瘪的肚皮找个了地方席地而卧,心想着,再凑合最后一晚,天亮就能结束这风餐露宿的日子,谁知竟听见林中有惨叫声传出。 黑灯瞎火中冷不丁传来这种的声音,还叫的这般凄惨,任是曲咏再胆大也吓出一身冷汗,他竖着耳朵又听了一会,待辨出周围有野兽的呜咽,反而松了口气。 是野兽作乱也比羌人打过来好。 他将恶狼从那人身边引开,摸黑和这些畜生斗了一夜,这一夜全靠声音分辨方位,所以方才才会下意识听见动静就射了箭。 “幸好路上卖的是马,若是将这弓和箭也卖了,我现在怕是已经被这些畜生吞进肚子里了。” 宋玉昭环顾四周。 这么一来便解释得通了,那些树木多半是附近百姓砍了做柴用的,大概是砍完,或是砍到一半发现了林中有野兽留下的痕迹,便匆匆弃下东西下了山,至于这树木上的印子,多半就是曲咏和野兽打斗时留下的。 往前走十余米,果真看见地上有不少血迹,再翻过曲咏方才躲藏起来的山丘,只见足足有十余匹健硕的成狼死于箭下。 将士们看看倒成一片的恶狼,又看看在林中厮杀了一夜还精神头十足的曲咏,个个瞠目结舌。 “这……曲公子当真是厉害,一个人打死这么多狼。” 曲咏谦道,“欸,这可不是我一口气杀的,都是这山里树木高大,我躲在树上才没被伤到。”嘴上这么说,却终究抵不过孩子心气,面上难掩自豪之色。 “曲公子当真是射艺卓绝。” “不不不,”曲咏连连摆手,“轮射箭,我怕是连宋大哥万分之一都不及……” “宋参将可是我们梁州军的神箭手,比不上又有什么?曲公子年纪轻轻,已算是……” “曲咏,”宋玉昭打断他们,肃声问道,“昨夜被伤的人可还活着?” 曲咏一拍脑门,“瞧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这些狼是我从南边引过来的,那人应当还在那边。” 宋玉昭面色一沉,听见齐尧道,“过去看看。” 曲咏在前领路,一行人正要前往南边查看,正巧又有来山上巡视的斥候来报。 “齐校尉!又有狼来了。”《 》 10、第十章 天色渐晚,霞色西褪。 梁州军军纪严明,出去巡逻的士兵也好,前去探查敌情的斥候也罢,若非情况特殊,平素断不会这么晚了还在外逗留。 宋怀泽问道,“他们带了多少人?” “三十多。” 宋怀泽闻言,一向温润的气质忽而阴沉下来。茂平瞥见他眼底的深沉,觉得他周身气息都凛冽了几分。 他毕竟是走过尸山火海的人,平日里的平易近人是出于礼貌和教养,可此刻心中一急,浑身上下便多出几分阴骘来。 山中常出没野兽,可野兽不至于将他们一行人拖上一整天,除非是有什么别的情况,难道是遇上了羌人? 思及此,他脑子第一反应点人随他上山,但很快又冷静下来。 阿玉性子沉稳,行事比他还要周到,若真是遇见羌人,她知道孰轻孰重,自然会想办法让传信回营的,且梁州军日日都派将士在附近巡逻,羌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就靠近大营。 可若是遇见野兽,他们带的人也足够了,更不会被拖这么久,只能是遇到了其他的事耽搁了。 正在权衡是再等等消息还是即刻派人寻找的时候,大营外突然传来一阵铁骑声。 “军医!军医呢?!” 齐尧冲在最前面,马背上还趴着个鲜血淋漓、瞧着几乎都不像人形的“人”。 那人一身粗布衣裳几乎被血浸透,两臂无力地向下垂着,头发乱蓬蓬地遮了脸,许是身上的伤实在是痛得难以忍受,在半睡半昏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齐尧招呼身后的将士把人扶到担架上,自己也匆匆下了马,只是下马的动作略微僵硬,显然腿上也挂了伤。 茂平见此行回来的人之中没有宋玉昭,正想开口询问,便见宋怀泽已经焦声问道,“齐校尉,这是怎么回事?阿玉呢?没和你在一处吗?” 齐尧记挂着那人伤势,连自己的伤都顾不得了,更别说留意宋怀泽的话了。 他一边跟着几名军医往前走,目光还不忘四处寻找孟元修在何处,走出好远才极为敷衍地摆摆手。 将士们见着情形也有些慌乱。奈何齐尧是个急性子,他面上瞧着火急火燎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人也是干着急,一个个忙前忙后跟了上去,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着。 他还没回来的时候宋怀泽还能沉住气,如今见他这样,宋怀泽和茂平便更心急如焚。 宋怀泽沉着脸道,“茂平,随我去山上找找。” “不必了——” 几匹骏马嘶鸣一声稳稳停在他们面前,宋玉昭将马缰递给茂平,冷声问,“齐校尉和带回来的伤患在何处?” 她袍角和袖口都带着血迹,面上忧色重重,说话间吐出的气息在脸颊间凝成一团水雾。 “齐校尉将人带去医治了,”宋怀泽见她无事,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手指了指齐尧带人离开的方向,“他伤势不轻,怕是情况不太好。” “可不是,从昨天夜里拖到今日,光是血都流了那么多,都怪我,要是早晨早点想起来他,咱们早点将人救了回来,也不至于后来又碰上那群野兽,耽误了救治时机。” 曲咏万分懊恼地说完,宋怀泽和茂平这才发现他竟也在此。 “阿咏?你不是在幽州跟着你舅舅吗,怎会在这儿?” 宋玉昭心急如焚。 来不及细说了,她打断宋怀泽,“兄长,事态紧急,耽误不得了,此事过后我们再慢慢同你说,先随我去找齐校尉吧。” 茂平见状恐耽误了正事,便将原本要对宋玉昭说的事又咽了回去,牵着马缰静静看他们二人匆忙离开。 ** 营帐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案上和塌前都点了灯,微微烛火映照出床榻上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 军医怕挪动后出血更多,就隔着担架将那人放在褥子上。 他口中支支吾吾发不出声音,身子却一刻不停地扭动抽搐着,像是痛苦到了极致。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说出话?” “没办法。”军医将染了血的纱布丢到盆中,面对齐尧的怒气也只能无奈道,“他伤得这么重,脖子上的咬伤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现在连血都止不住,就是华佗再世也没法子让他立马说出话来。” 军中都知道齐尧是个什么脾气,可他现在生气也没用,这人送回来的时候就吊着一口气,如果不是心中憋着话没说完,怕是在马背上就被颠簸得咽了气。 孟元修坐在帐中另一个角里,听见动静后出了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齐尧只得绕过几个军医从塌前离开,将今日所见讲了一遍。 “在山上碰见此人时,他身上虽然已经有了伤,但并未伤重到如此地步,远远的还冲我们喊了几句话,只可惜话说了一半,狼群又朝他袭击过去,我们当时隔得远,竟眼睁睁瞧着他被伤成这样。” 说到这里,齐尧恨恨咬牙,“若是再早赶去一会,就一会儿,定能将他救下来。” 孟元修起身走到塌前,不动声色将榻上的人上上下下扫视一番,然后又到岸上翻了翻军医从他身上剪下的布料。 他里头穿的是粗布衣,外面却是守城军的服制。孟元修眼光毒辣,没急着开口问他喊得话是什么,单是看他这副死里逃生千里奔袭的样子,就已经在将来龙去脉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他说了什么?” 齐尧道,“当时他口中一直喊着,‘城中遇袭,前来求援’,可惜还未上前细问他是哪座城,就出了变故。将军,属下猜测多半是羌人袭击,而且……若真如此,那他口中的那座城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能悄无声息侵入城中,且出来传信的将士只剩一人活着逃出,足以见得偷袭之人必定与城中守备实力悬殊。边关不常有匪盗,而且又是这个时节,让人很难不往羌人身上去想。 孟元修望着榻上抽搐不止的身躯,眸中变化莫测。 这时帐外的守卫来报,“宋参将和宋姑娘来了。” “让他们进来。”孟元修微微颔首,仍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榻上。 二人一同入了帐,迎面便闻见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眉头皱得更甚。 来的路上,宋玉昭已经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了宋怀泽,他如今再看着浑身是血的男子,面上不免便带了几分忧色。 “我今日带人往西边去,一连巡查了数道关隘,一路都未见又何异常,莫非有异的是东边的某座城?” “这些羌贼真是欺人太甚!”不说还好,一说齐尧又来了劲,“要我说,咱们早该跟他们好好打一场了,边境大小城池三天两头被骚扰,百姓们一年到头过不了几天好日子且先不说,光是妇孺都被他们掳去多少?这样由着羌人下去,咱们成日在军中训练来训练去又有何用?” 齐尧越说越激动,整个大帐中都充斥着他的声音。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这局面岂是你在这里骂上两句便能改变的?” 孟元修一个目光扫过去,齐尧瞬间不再吱声,“有功夫在这抱怨,不如好好想想眼下遭殃的是哪座城,下一个遭殃的又会是哪几城!” 他说的不错,当下国库空虚,一旦两国开战,届时为了养兵马,自然少不了增税,甚至还要广征新兵,战场的损耗最后也还是由百姓的血汗来补上,眼下朝廷压着不开战或许真的有几分道理,只是这种只守不攻的局面也不会维持太久了。 宋玉昭无声瞧了一眼齐尧,心道,的确到了要打仗的时候了。 按照前世的记忆,明年乌羌新王继位,两国大小战事不休,边关烽烟四起,那时没有“攻”与“守”,只有胜与败。 她从进了帐便未发一言,只定定望着案上的烛火在思考。 屋内安静一阵后,孟元修问他们几人,“说说吧,心中都是如何想的?” 说完眼神短暂在宋玉昭身上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转向了别处,像是刻意要听听她怎么说。 帐内好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宋玉昭。 这是给她出题了。 她垂首思索片刻,见齐尧和宋怀泽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这才盯着床榻上的血迹缓缓开了口。 “邻近数城归梁州军统辖,且不说日常有岗哨盯着,光是有五万梁州军在此,羌人也不敢以小批人马在附近动手,所以遇袭的城池必不会在近处,可若是远处的城池遇袭,此人孤身一人就能一路无阻赶到梁州,这其中过程未免太过顺利。” 她顿了顿,孟元修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冬天常有羌人袭城,屠村屠城之事也并非没有,可这样放了活口出来‘求援’的倒的确少见,若非今日碰巧遇到野兽,咱们此刻必定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他来自哪座城,若是动作再快些,说不定增援的将士已经在去的路上了。” 她这番话说完,孟元修和宋怀泽二人一时都没再开口,只有齐尧有些摸不着头脑,疑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人城中遇袭是假,难道咱们反要按兵不动,赌他九死一生送来的消息是假的不成?”《 》 11、第十一章 宋玉昭将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消息是真的,城中遇袭也假不了。” 她抬头对上孟元修探究的目光,接着道,“我的意思是,等弄清楚了遇袭的城池,咱们派人多少将士前往该多些讲究,领兵前去的将领也要细细商讨,派人前往支援重要,弄清楚羌人的目的和边关是否有羌人的助力一样重要。” 孟元修若有所思地颔首。 他不惊讶宋玉昭能有这番见地,毕竟她是宋彻的女儿,又从小就在军中磨练,见识自然是不少,只是没想到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这些事都理清梳顺。 都是在战场上跟羌人斗了半辈子的人了,以他对羌人的了解,那些羌贼好不容易从边关重重布防中找到一条小缝钻进来,必定会将知情人赶尽杀绝,而后悄无声息渗入各城,以便抢夺更多的物资。 可羌人偏偏还留了个人大摇大摆将信送到镇守西北的梁州军中来。 怕是算到他孟元修会怀疑羌人已混入边关,想让他亲自领兵去平乱,而他这一去,梁州想来会“恰好”出些乱子。 可是乌羌什么时候竟有了这些细密的谋算? “可是说了半天,咱们不还是不知道遇难的是哪座城吗?”齐尧挠挠头。 不等屋中有人再开口,榻上那人听到动静,忽然清醒过来,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 “虞……虞……” “什么?” 宋玉昭往前一步,附身凑到那人面前,仔细分辨那人口中发出的声音。 他嘴唇张张合合,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像是痛到了极致。 “虞……虞……安……虞安……” 帐内几人相视一眼,面色皆是一沉。 虞安?为何偏偏是虞安? 不多时,孟元修沉声施令,“宋怀泽,你去点两千精骑,连夜赶去虞安一带探查情况,行事小心,切莫打草惊蛇。若再发现情况有异,立刻传信给我。” 眼下不知那边情况如何,若派去太多人马,反倒容易中有心之人地算计,稳妥起见,只能先派两千精骑去查看情况,后援再做仔细布防。 “是。” 宋怀泽领了命,顾不上再多停留,即刻出了大帐到营中点将准备出发。 宋玉昭和齐尧也先后从帐中出来,几人都各自揣着心事。 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边关并发生什么大战事,可如今看来,不知究竟是她前世知道的太少还是今世的变数太多,眼下的情况并非她预料中那般简单。 方才孟元修想到的那些事情未说出口,却和宋玉昭此刻担忧之事不谋而合,只是她多想了一层。 羌人嗜血残暴,但向来不擅用计,更别说像这样环环相扣,连人心的算计进去的计谋了。 边关那么多城池,偏偏这回出事的是虞安。 前世宋玉昭成婚后曾去过虞安,对其也多少有些了解。 最初的虞安是归雍州管辖的一座城池,前些年闹过一次饥荒,城中大批百姓受灾,舍家弃业往南逃去,虞安从此成了座荒城,这两年渐渐又有百姓在那里安居,如今的虞安与其说是一座城,倒不如说是十几个小村庄连在一起,为了方便管辖才沿用了从前虞安城的名字。 虞安城内四通八达,村庄个个相接,若羌人从虞安渗入边关,光是逐城排查就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且距虞安十余里外便有冬日里刚加过一轮布防的关隘,若无人帮衬,哪能那么容易就让羌人钻了空子? 若羌人在边关真有内应,届时他们入了北境,查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宋玉昭越想越觉得头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前世怎么没发现,北境竟这么早就被捅了这么多窟窿。 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在营帐外吹了好一会儿的冷风才终于觉得好受些。 不论如何,既然她能在毓门关改变父亲前世的遭遇,也就说明大齐的命运是有可能被改变的。只要她留在军中,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不会再看着大齐国土被乌羌铁骑肆意践踏。 脑中思绪纷杂,宋玉昭正准备回去先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观望孟元修如何安排后续事宜,就见茂平找过来了。 宋玉昭瞧一眼他空荡荡的身后,“曲咏呢?” 方才还见他四处跟着茂平四处要吃食,这会倒不见了。 茂平在她面前站定,“方才一口气吃了五碗饭,又痛饮了一大坛子酒,刚在属下榻上睡下。” 宋玉昭点头。 前世的曲咏前往并州求援,却终究在应都城破后被抓回去凌虐致死,那时的他不过才十八九岁,如今他年纪尚小,一身抱负尚未施展,但在武功上的天赋已经渐渐显露,若不再如前世般死于非命,日后必将成为一代将才。 “有消息了?”宋玉昭问道。 “有了,”茂平上前一步,低声道,“属下今日前往城中和九爷的人接头,应都那边传来消息,说圣上急召景安郡王回京,眼下已经在路上了。” “探到是为什么了?” “说是老王妃病重,请郡王殿下回京侍疾。” 宋玉昭心中冷哼一声。 这些由头骗骗世人便罢了,却骗不了她。 晋王父子双双战死后,府中便只留了晋王妃和谢照与,后来谢照与去了封地,今上却一直将老王妃赡养在京城。 据她所知,老王妃这个时候不仅无病无灾,身子骨还康健得很,怎会无端病重?只不过是那些谣言起了作用,皇上才用尽孝的借口召他回京罢了。皇上这既是给他面子,也是在警告他。 茂平见她半晌不出声,过一会儿又问道,“方才孟将军的意思……可有说要让小姐做什么?” “哪有这么快。” 宋玉昭摆摆手,见他仍是一脸关切站在原地,又补道,“即便要留在梁州军中,孟将军也没道理无端白给我官职不是?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些日子齐校尉的刻意刁难就是孟将军授意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我,他今日又让我当众让我说话,说不定已经想着要提拔我,只是差个名正言顺的机会罢了。” 茂平点头,他知道孟元修和齐尧私下里互相看不顺眼,二人明里暗里有过不少唇枪舌战,让孟元修主动提拔宋玉昭并非易事,只是他没想到以宋玉昭的性子,这次居然不动声色耐着性子隐忍了这么久。 茂平不再多问,闷声目送宋玉昭转身离去。 他相信宋玉昭心中自有决断,只需静待时机便可,却没想到她口中那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来的这样快。 ** 翌日,晴空当照。 宋玉昭夜里睡得并不好,进了火头营仍是有些昏昏沉沉。 她端着饭食径直找了个人少的桌子坐下,不紧不慢往嘴里塞了口馒头,这才注意到那头的将士们正凑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曲公子敢一个人独斗群狼,怕是天底下也没几人有这胆子。” “说起来还是曲公子有真本事,否则像我这样的,光是胆子大也没用啊。”另一个将士也附和。 “这算什么,打得痛快不就行了,”曲咏摆摆手,“要说凶险啊,还得是当时我孤身一人赶来的路上,我身上的干粮吃完了,差点没饿死在路上,要不是路上遇见个傻大哥分给我俩馕饼吃,我怕都没机会跟各位大哥拜把子了。” 说着,曲咏把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正要把酒碗放到桌上,便有将士抢着挤上来替他添满。 “曲公子这一路赶来不容易,再多喝点,咱们梁州军中多得是酒。你喝得尽兴了,也给咱们讲讲怀远军中的事呗。” “是啊,早就听说怀远军中人才辈出,不知曲公子这样的人中翘楚,在怀远军名列几何?” 迎着周围将士期待的目光,曲咏慢悠悠又往口中送了口酒,眯起眼睛细细品味了一番,这才煞有介事地将手里的酒碗放下。 “怀远军里嘛,像我这样的没几个……” “害——” 将士们一片失望,却忽又听曲咏话锋一转。 “像我这样的半吊子,不过是个拖后腿的罢了,”曲咏特地卖了个关子,见围成一圈的将士们又纷纷回头,这才接着道,“我在怀远军中就是个无名之辈罢,要问名列几何,倒不如问问像宋大哥和玉姐姐这样智勇双全的,那才叫真正的将才。” 宋玉昭闻言掀了掀眼皮,正巧对上曲咏的目光。 曲咏的个头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将士们中显得尤其矮小,脸是天真老实的孩子脸,一双滴眼睛却滴溜溜转个不停,说完话还悄悄给宋玉昭递了个眼神,像是在说:玉姐姐,你看我是不是帮了你大忙? 原本兴致勃勃围成一团的将士们闻言也个个面色古怪,不知谁大声嚷了一句“都散了吧”,立刻有不少将士收拾碗筷到别处用饭。 只剩下几个话多胆大的将士不愿意走,“曲公子,你说宋参将有真本事,这我倒还信,可宋姑娘……” 说着压低声音凑到曲咏面前,小声道,“她要是也真那般厉害,怎么这一个多月来每次比武考核时都不见她来比划比划,反倒甘心成日被齐校尉呼来唤去?”《 》 12、第十二章 宋玉昭早已将目光收回来,像是根本没注意到那边的动静,手中仍是捏着块馒头悠悠吃着。 曲咏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你们是亲眼见过宋大哥百步穿杨的箭术,这才相信他是当之无愧的神箭手。可你们要是也亲眼见过我玉姐姐的英姿——啧啧,你们自然也会明白她为何能让怀远军众将士称一声‘小将军’。” “像你们齐校尉这样的,玉姐姐在怀远军的时候一人能打趴好几个。齐校尉不也就是见她心胸宽广能容人,这才敢处处给她找麻烦吗……” 曲咏说得唾沫星子四溅,比方才众星捧月之下吹嘘自己一夜屠了半个狼群还起劲。 将士们却都不吱声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齐尧和宋玉昭这些日子之所以不对付,说到底还是齐尧不占理,可他毕竟是军中校尉,他们为了训练时少因为他那暴脾气吃点苦头,从来不敢议论此事,所以如今曲咏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咧咧嚷了出来,他们也不接话。 宋玉昭觉得曲咏此举太过引人注目,想给身侧闷头吃饭的茂平使个眼色,却又想起方才曲咏方才看她那一眼。 平日里精得跟兔子似的,这会儿怎么会冲动行事? 而且众目睽睽之下,让茂平过去提醒曲咏未免也太过显眼。 罢了,宋玉昭心道,且先瞧瞧这混小子又要搞哪出吧。 曲咏仍是骂的起劲,有几个将士风卷残云将碗里的饭清空,匆匆搁了筷子出去,不多时,帘子又被人掀开。 明黄色的阳光照得帐中骤然一亮,随即又被放下的帘子隔档在外。 齐尧大跨步走进来,身上的衣服裹挟着外头的寒气。 聚在曲咏身边乐呵呵听热闹的几个将士见状脸色一僵,再想端着碗走,却为时已晚。 “站住!” 齐尧一嗓子下去,震得周遭空气都颤了一颤。 宋玉昭掏掏耳朵。 曲咏回头瞧见齐尧魁梧的身影,只觉得像一堵墙站在自己面前。 方才拔腿要跑的几个将士被喝在原地,也不敢再嬉皮笑脸,只好肃着脸站在原地,连半分不满和哀怨也不敢显露出来。 只有曲咏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叉着腿坐在长凳上,捧着饭碗吸溜着喝粥。 宋玉昭终于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嚼完,抬头迎上齐尧瞪得浑圆的双眼。 众将士都等着齐尧发作,帐中气氛诡异,只有曲咏喝粥的声音充斥在众人耳边。 吸溜—— 吸溜—— 齐尧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咬牙对眼前呆愣在原地的几个将士道,“你们几个,各自领十五军棍。” “是。” 等几人逃也似地出了帐,这边曲咏的一碗稀粥才终于下了肚。 气氛仍是诡异得出奇。 宋玉昭整了整衣服起身上前,对齐尧遥遥行了一礼。 “齐校尉。” 她行的礼还是同往日一样,可齐尧却莫名觉得她今日格外不顺眼。 她语气不冷不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怎么看都是十分敷衍。 宋玉昭不动声色观察了一遍周围将士们的脸色,目光转到曲咏时,见他又一个劲冲自己挤眉弄眼。 她偏过头去,只当没发现,静静等着齐尧开口。 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齐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憋到最后竟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又自顾自像来时那般气冲冲出去了。 帐中将士们皆是松了一口气。 曲咏连忙跑到宋玉昭身侧,小声问,“玉姐姐,你方才为何不说话?” “我还没问你呢,”宋玉昭望着齐尧离开的方向,对他道,“齐校尉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你刚过来就惹上他,往后的好日子都不要了吗?” 操练的时辰到了,将士们陆陆续续出了火头营,宋玉昭也领着曲咏往外走。 “玉姐姐,你着话就不对了,好日子不是自己争的吗?哪能靠别人给啊。”曲咏冲她眨眨眼,“你就等着看我的吧。” 说罢拍了拍胸脯,转头跟着一众将士扎进了演武场。 茂平问,“要去盯着曲公子吗?” 宋玉昭摇头,“不用,由着他去吧。” 他眼下虽年纪不大,但行事是知道分寸的。 而且,宋玉昭也隐隐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反正时机也差不多了,既然他想做,那她也正巧能腾出手做点别的。 “昨日从山上带回来那人怎么样了?可又说出什么别的线索?” “没有,”茂平摇头,“听说昨日宋参将带兵出了营,孟将军又召了几名心腹商议此事,等再抽出身回去,那人已经断气有一会儿了。” 死了? 也罢,他伤势严重,能撑那么久已是不易,只是这么一来,虞安那边的情况就只能另行打探了。 宋玉昭迎着太阳往另一处演武场走去,余光瞥见茂平鬓间的白发和微微佝偻的身躯,不经意问道,“青檀可从京中传信来了?” “还没消息。” “行,知道了,让她继续查着吧,实在找不到也没法子。” 茂平应了一声,跟在宋玉昭身后不再说话。 青檀管着京中老宅的各个商铺,在京中向来消息灵通,只是这次让她找的那个人不在京城,并且从一年前就与他们断了联系。 大齐疆域辽阔,想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而且,能否找到那人的关键不在于青檀,而在于那个人自己是否愿意回来。 如今茂平已年逾四十,前世她出嫁后一直留在京中老宅,这一世随她一直在边关奔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茂平原是宋彻身边的亲卫,宋夫人去世后才被宋彻派去跟在宋玉昭身边。后来宋玉昭长大,为了行事方便,她身边也曾有过一个女亲卫。 只可惜一年前她回京待嫁,那个女亲卫也离开了怀远军。若她还愿回来,茂平也不必再跟着她奔波在边关了。 而且,就算不为了茂平,她既然决定这一世长留军中,早晚也该将人找回来。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尽力一试。 这边演武场比另一处清净许多,虽小了些,但也足够了。 宋玉昭耍了会儿长枪,银白色的锋芒在阳光下映出淡淡的浅晕,枪风遒劲有力,凌厉之气刺破北风,却没过一会,便听见有几个将士匆匆赶来。 “宋姑娘,曲小公子和齐校尉在演武场上打起来了!” 枪杆随着宋玉昭收枪的动作锵然一震,而后稳稳被扎入地面。 “怎么回事?” 宋玉昭快步赶过去,到的时候两人已经打过一架了,曲咏坐在演武场东头,齐尧在另一头站着,二人身上皆是有些狼狈。 曲咏一手撑地,动作麻利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堂堂梁州军校尉,我看也也不过如此嘛,连我这火头营出身的半吊子都打不过,不如脱了这身铠甲回家种地去吧,再过几年怕是连锄头都扛不动喽。” “见过臭不要脸的王八羔子,像你这样脸皮厚过城墙的老子还真是头一遭见。既然你千里迢迢从幽州跑过来只求老子亲自收拾你一顿,老子还真就成全你了。” 宋玉昭拨开围成一圈将士走上前来,齐尧注意到动静,侧头问她,“你是来替他求情的?” 宋玉昭刚好找了个位置站定,环胸而立,“军中自有律例,有错当罚,无过当放,齐校尉向来为人公正,自然不会平白为难他。” 说罢又看了一眼曲咏,用眼神让他自求多福。 这个年纪的曲咏虽然经常抖小机灵,但齐尧毕竟作战经验丰富,否则以孟元修的治军风格,断不会这么惯着他的臭脾气。 而且齐尧早饭时还压着脾气,方才匆匆离开,这一会功夫就卯足了气势。宋玉昭猜他应当是去见了孟元修,多半是得了授意。 二人没再过多攀扯,连武器都不拿,就这么在演武场上厮斗起来。 曲咏身姿灵活敏捷,齐尧出招稳健有力。 齐尧出拳,曲咏就侧身躲过去,再出掌,又被一闪身避开。 曲咏在山上孤身夜斗群狼的事在昨夜就传遍了梁州军,众将士也都想见识见识这位曲小公子的能耐,都目不转睛看着面前二人过招,可场上虽有来有回地打着,曲咏却一直见招避招,一直不主动进攻,让人开不清他究竟有几分能耐。 他一边险险躲过齐尧探往他腰间的大手,一边仍是对着齐尧大放厥词。 “你我今天既然当着大伙的面公平比试,不若你输了之后辞了军职,让我来做这梁州军校尉如何?” 齐尧额头突突直跳,却死死绷着嘴不肯出声,只死死盯着自己和曲咏之间的距离,见探出去的手又扑了个空,果断握拳再次向曲咏袭去。 “我说齐叔,你怕是有半辈子没松过筋骨了吧,身上也生锈了不成?”曲咏说着眼睛滴溜一转,翻身又要往演武台四周的护栏上纵去。 他故意又笑眯眯瞧齐尧一眼,齐尧只觉得胸中怒火中烧,粗声咒骂一句,再次向那道蹿出去的身影伸手抓去。 这一次,往一旁躲去的少年身躯一滞,底下一片看众也跟着心中一紧。 曲咏被齐尧抓住了!《 》 13、第十三章 下一刻,齐尧翻身重重将曲咏按在地上,挥着拳头往他身上打去。 “落到老子手里,今天不让你这小兔崽子长长教训,老子以后就跟你姓!” 齐尧赤着一张脸,打法毫无技巧,但拳拳到肉,曲咏顿时抱着头吱哇乱叫,整个演武场都充斥着他的惨叫声。 宋玉昭揉了揉耳朵,无奈扶额。 早猜到他要出损招,却怎么也没想到这还是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得损招。 底下的将士迅速反应过来,看出齐尧这是被气得急了,生怕他重怒之下把人打成半身不遂,连忙一窝蜂上去将两人分开。 “滚开,都别碰老子!” 二人被将士们分开,齐尧刚喘口气,就见曲咏用那只带着擦伤的手指着自己鼻青脸肿的脑袋,“来啊!接着打,我愿赌服输,被打死也是一条好汉!” “你……” “咳咳!” 站在齐尧身边的将士忽然重重咳嗽两声,用眼神示意众人往人群外看去。 宋玉昭回头,见孟元修往正这边过来。 围成一圈的人潮立时被撕开一条路来,孟元修环顾一圈,面上并无太大反应,只对比武台上面红耳赤的二人招手,“先下来。” 齐尧低着头,曲咏捂着脸,一前一后从台上下来。 孟元修看了一眼曲咏的伤和他一瘸一拐的右腿,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身为军中校尉,连切磋比试的分寸都拿捏不好了吗?” 齐尧早已反应过来是自己太过冲动,气得涨红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惭色,“属下知错,这就去领罚。”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却听见曲咏开口,“孟将军,我不服!” 齐尧闻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又冲脑门,他脚步一顿,捏着拳头立在原地。 “有何不服?” “此番确实是我输了,我愿赌服输,也心服口服。可齐校尉既然说要试试我们怀远军将士有几分本事,怎么能只赢过我一个火头兵便算赢,这算哪门子的公平公正?” 孟元修挑了挑眉,朝宋玉昭的方向远远一望,见她面上不为所动,却一只手握着长枪,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枪杆上划着,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思。 他收回目光,余光瞥见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曲咏,冷哼一声,心中暗道,不愧是宋彻那个老王八带出来的兵。 曲咏继续问道,“孟将军,你看我这脸歪腿瘸的,也不好再同火头营的大哥们再比一场。”说着又歪头看看齐尧,“可齐校尉倒没被我伤到,想来再比一场也不难。” 上千双眼睛盯着,曲咏方才一味防守,根本没有出招进攻,作不了假。 而且……宋玉昭方才特地留意了,若非曲咏纵身时身子一滞,齐尧也没那么容易抓到他。 “你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曲咏揉了揉乌青的嘴角,小声嘟囔道,“齐校尉将我打成这样,我不服气,想加试一场都不行吗?” 孟元修看着他皱巴巴的衣角,问,“你想如何?直说吧” 他挠挠头,叹气道,“若玉姐姐愿意同齐校尉比一场就好了,毕竟……曾经怀远军中的小将军和如今梁州军校尉,听上去倒是势均力敌。” “比就比!” 齐尧脑门一热,抢在所有人出声之前开口。 连孟元修都没来得及制止。 众人都在等着看孟元修的反应。 孟元修闻言沉默片刻,转头问宋玉昭,“你以为如何?” 宋玉昭拱手,正色道,“曲咏说话不懂分寸,让将军见笑了,可我早已不是怀远军之人,在梁州军中也无官职,区区无名小卒罢了,如何能与齐校尉当众比试?” “玉姐姐,你就别自谦了,”曲咏接话道,“你也说了你在梁州军中并无军职,算作是半个怀远军将士又有何妨?” 这话说的就有些意思了。 若不让宋玉昭和齐尧比一场,此事没法收场,可若是真比了,按照曲咏话里话外的意思,岂不仍是将她算作怀远军中的人?再加上齐尧这一个多月的行事,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眼下进退两难,连同齐尧和孟元修在内,个个都瞧出曲咏这半大小子是个外憨内精的滑头。 宋玉昭一直未答话,既未急着拒绝,也没直接应下,半推半就,吊足了众人胃口。 场上一片沉寂,孟元修思忖片刻后正准备开口,却见他身边的亲卫拨开人群慌慌张张赶来。 二人耳语几句,皆是神色匆匆。 孟元修欲先行离去,却仍不放心场上情况,只好又叮嘱几句。 “齐尧,此事如何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再失了分寸。” “是。”齐尧应下。 随即孟元修又对上台下宋玉昭的眼睛,开口却是在同曲咏说话,“曲小公子连日奔波,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还是早早养好伤回幽州吧。” 他说罢转身离开,只余场上几人被一群将士们观望,这会儿的功夫,方才在练骑射的将士们也凑了过来,等着看二人比试。 “宋姑娘,请上练武台吧。” 齐尧怒气消散了大半,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这场闹剧持续到这里,再究其源头也没有意义,因为此时此刻,无论是怪他行事冲动,抑或是怪那曲咏太过狡诈,都已经不重要了。 既然闹到军中人尽皆知,也只能就用军中的法子来收尾。 宋玉昭点头,一手提着长枪,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比武台,在齐尧五步之外站定。 她高挺的鼻梁将右侧半边脸颊遮在阴影里,双眸在阳光下微微眯起,身形纤长,四肢有力,气势丝毫不比身材魁梧的齐尧弱上分毫。 “齐校尉,请多指教。” 齐尧转身从架子上随手抽了把刀出来,正色道,“宋姑娘,请出招吧。” 底下的目光皆凝神望着台上二人。 这种时候,宋玉昭也没客气。她微微蓄力,右腿用力一蹬飞扑至齐尧身前,果断将手中长枪斜刺出去,兵刃相接间发出铮然一声巨响。 长枪在刀面上短暂停留一瞬,而后被从后抽回,调转了一个方向再次向前钻去。 曲咏目的已经达到,早就拖着一只带伤的腿拐下去站到茂平身边,用手肘顶了顶茂平,“平叔,玉姐姐什么时候开始用枪了?” 场上战况激烈,茂平眼睛一刻未从二人身上离开,闻言道,“她本来便会使枪,从前没挑到趁手的。前几天宋将军差人把他新打的这把送来,她应是喜欢。” 银枪偏长,可难得身为女子的宋玉昭在一众将士里也不显得矮,修长的手抓住挺直的枪柄,侧身一闪躲过齐尧横劈而来的刀刃,长枪挑住刀背。 奇了。齐尧心中暗讶。 刀枪被二人各自抽出,齐尧回想着方才宋玉昭的招式,右手将刀柄握的更紧。 他从未轻视过宋玉昭的实力,但他见宋玉昭身形偏瘦,又是女子,猜她多半实在动作敏捷上比他多些优势,没想到她力气竟也不比他小。 出招快,下盘稳。 这几个回合下来,齐尧没在她手中讨到半点好处。 与此同时,宋玉昭稳稳站在他面前,无声动了动被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腕。 齐尧作为孟元修手下心腹,实力自然不容小觑,这几个回合她打得保守,保存实力的同时也想探探齐尧的底子。 他下刀极有准头,一招一式都十分老练,更难得的是,他平日里行事虽风风火火,可他方才被曲咏激成那样,这会儿交手时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二人原地缓了片刻,心里对彼此的实力都有了大致的了解,再次打下去就不再像方才般束手束脚。 底下的将士们看得眼花缭乱,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时不知该替谁心惊。 只见台上光影交错,阳光之下锋芒微闪。 不知过了多久,长枪错开刀刃,宋玉昭将长枪挥开,而后右肘一顶,迅速转身探手,空着的左手紧紧钳住停在齐尧面前的刀背上。 刀光剑影中二人身躯一顿,众人定定朝台上望去,目光皆是有些不可置信。 齐尧更是不敢相信。 他睁大双眼,顺着自己手中地刀柄望向刀背上的几根手指。 宋玉昭唇角一勾,捏着刀面的手适时松开,抬腿退到齐尧面前,抱拳行礼,“齐校尉,承让。” 没有狼狈厮杀,没有灰头土脸,胜负已摆在众人面前。 “众将士听令!一刻钟后开始操练!” “是!” 人潮褪去,齐尧整个人还愣在原地。 比试刚开始时,他虽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一定会赢,却也没想到会输得这般快。明明前半场还是难分胜负的局面,怎么……怎么就这么轻易被她捏住了刀背。 “玉姐姐,”曲咏上前来,学着她方才的动作比划两下,“刚才你那招是怎么使的,我差一点就看清了。” 宋玉昭松下一口气,正要说话,就听齐尧闷声开口。 “齐某此番败在宋姑娘手中,无有不服,有何要求尽管提,哪怕真是让齐某辞官回家种田,齐某也绝无二话。” 这时,方才随孟元修离开的亲卫又折回来,远远冲比武台上几人行礼,恭声道,“宋姑娘,齐校尉,孟将军请二位到帐中回话。” 曲咏见势不好,悻悻摸了摸鼻子,凑到宋玉昭面前小声告辞,“玉姐姐,我看这边也没我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 说罢一溜烟离开。 宋玉昭回头看齐尧,齐尧却作势让她先走。 “宋姑娘,请吧。”《 》 14、第十四章 宋玉昭和齐尧一前一后被引入营帐。 帐中将士被孟元修抬手屏退出去,帐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齐尧垂着头立在一侧,宋玉昭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孟元修从半人高的沙盘前抬头,只掀开眼皮看了一眼,问,“谁赢了?” 齐尧闷声道,“属下不及宋姑娘,输得心服口服。” 宋玉昭谦道,“侥幸罢了,齐校尉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军中上下无人质疑,此番取胜承蒙齐校尉手下留情,让孟将军见笑了。” “不必自谦,他几斤几两本将心中有数,”孟元修摆摆手,将沙盘上一张文书拿在手里,转身往一边的案几旁走去,见他们二人在原地不动,回头促道,“你们过来看看罢。” 他摊开手,将诏书放在二人眼前的案上,“这征兵令刚送到军中时,本将原打算让宋参将负责此事,可眼下宋参将去了虞安,自然顾不上此事了,你们可有人想接手?” “征兵令?” 齐尧闻言也抬起头,疑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下了征兵令?” “边关年年冬季战事频发,战场兵马耗资皆非小数,更别说牺牲的将士了。朝廷想征新兵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不过前些年天灾人祸不断,这才一直搁置,难得今年是个好年,百姓们的呼应声也能大些。再加上……” 孟元修说着顿了顿,意味不明看了宋玉昭一眼,这才接着道,“应都城中景安郡王的事你们也该听说了,如今虽尚未有定论,但看京中的形势,此事一旦被证实,说是一句内患也不为过,所以原本敲定为年后颁布的征兵令,几日前就被三百里加急送了过来。” 他虽身在千里之外的梁州,但京中的这些消息倒还算灵通。 朝廷上次颁布征兵令已经是五年前了,由宋彻从京城征兵三万充入怀远军,驻守幽州。此番朝廷让孟元修负责此事,征入的新兵自然是编入梁州军,作为大齐西北边防的后援。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两次征兵不过是正常的边防调动,可孟元修只要一想到上次负责此事的将领是宋彻,这背后的意味就有些变了。 “你们考虑得如何了?” 莫名带着股火药味儿。 齐尧木着一张脸,将目光从案上移开,余光瞥了瞥宋玉昭,“今日既然是宋姑娘赢得了比试,不如就让宋姑娘选吧,属下一切听从安排便是。” 宋玉昭静静立在一侧,方才一直没说话,心中却早就有了想法,闻言试探开口,“还是要看将军的意思。” 一般征兵都是在全国内广征男丁,但此次征兵令下得急,又要在年前征完,众朝臣和皇帝思量过后,索性将范围缩到了梁雍并三州。等真正实行起来,再往南几城也未尝不可,且此事并非急差苦事,一路上走走停停,对宋玉昭而言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可她盘算归盘算,还是要听孟元修怎么说。 “行,”孟元修点头,应下得十分爽快,“那此次征兵就由你负责,恰好陈绍也要去雍州调度过冬的军粮,你可与他同行。” “是。” 将此事交给宋玉昭,孟元修没什么不放心的,他虽和宋彻不对付,却也相信虎父无犬女的道理,他可从不觉得大齐第一战神亲自教养出来的女儿会差到哪去。 更何况,她究竟能力几何,今天比武台上不是都见识到了吗? 宋彻这两年接连将一双儿女都送到他手底下来,他手下平白多了两个青年将才,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宋玉昭与帐中二人告辞,出去便迎面碰上立在外头的副将陈绍。 她抱拳拱手,“陈副将。” 陈绍颔首算作回应,道,“宋校尉,不知宋校尉预备何时启程征兵?” “宋校尉?”宋玉昭一愣,“我何时成了校尉?” 方才孟元修只提了征兵一事,并未许她军职。而且,她这才刚从帐中出来,陈绍又怎么知道她会负责征兵? “宋校尉武功卓绝,将军下令提拔你为军中骑射校尉,算作方才赢得比试的彩头,军中都已经知道了。” 他们的比试胜负一出,将士们便都在等着看她会得什么赏,或是齐尧受什么罚,所以此消息一出,在军中传得自然快。 她得了提拔,齐尧自然无需如曲咏激他时说的那样卸甲归田。看来孟元修在他们还在比试时便已经猜到了结果,在请他们回话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提拔她了。 “将军令你我二人同行,我正要问陈副将何时启程前往雍州调粮。” “天气渐寒,日后恐有雨雪封路,自然是宜早不宜迟。待今明两日将军中事务交接好,咱们后日出发如何?” 陈绍行事稳重细致,时间安排得也极为妥帖,宋玉昭自然没有异议。 二人在帐前道了别,各自回去准备。 宋玉昭没什么军务要处理,也没了练枪的兴致,索性就慢悠悠往军营外的山上走。 方才比武台前还没散尽的将士此时已经各归其位,骑兵营的马嘶声远远与操练场上步兵翻身跺地地声音混杂一起,一切都在短暂的热闹过后回归到井然有序的样子。 绕过一排排排列整齐的营帐,准备往山上走的时候,宋玉昭忽然顿了顿脚步。 她微微侧身,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不过须臾,便回头对着一个方向道,“躲什么?出来啊。”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玉姐姐……哎不对,宋校尉是要去哪啊,也带上我呗。” 曲咏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闻声嬉皮笑脸跟上来,哪还有刚才一瘸一拐的可怜样? 她扫了一眼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我正要让茂平告诉你,你这两天就回幽州吧,留在这里终归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 “你本就是偷偷溜出来的,在外面也折腾了这些日子,再不回去,也不怕你舅舅亲自来抓你。再说,你今日又将齐尧得罪了,眼下兄长去了虞安,我后日也要离营,这里没人护着你,你早些回去也少受些磋磨。” 曲咏摇头,“不,反正回去了也得挨打,那我还不如就留这儿了。在哪儿挨不是挨,被谁打不是打,被齐尧打了我还能讹他一把,可要是被舅舅打……那我就只能抱头乱窜了。” 宋玉昭:…… 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你后日离营,要去哪儿啊,是孟将军给你安排的军务吗?” “嗯,”宋玉昭点头,“年前要征一批新兵,后日便出发。昨日的事发生得突然,我得趁离开前再去山上看看,你既然来了,就也去看看吧。” “行啊。” 前世分明不是这个时候同乌羌开战的,可若是虞安真的被已经羌人袭击,那前世为何没有因此打起来,而是拖到乌羌新王弑父继位之后? 宋玉昭总觉得此事透着些不对劲。 她先前一直将两国战事的源头归为关内有细作,可昨日一看,又未必有这么简单。说不定与那个即将继位的乌羌新王也有些关系。 二人去山上转了一圈,倒也并未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梁州军扎在此山脚下,日日都有将士巡视,连昨日横倒在山上的狼尸都被处理了个干净。 “什么都没有了,玉姐姐,还要找吗?” “不找了,回去吧。” 白跑一趟,宋玉昭也不觉得失望。毕竟线索要是真那么容易找到,反倒要令人怀疑线索的真实性。 她往前走了几步,见曲咏没跟上来,正准备回头促他,却见他弯着腰,眼睛在枯草堆里找着什么。 “怎么了。”宋玉昭见状折了回来。 曲咏头也不抬,“这里好像有东西。” 他说罢蹲下身往草堆里摸索片刻,不一会儿便重新站起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宋玉昭看。 “玉姐姐,这是你的吗?” 是一方有些皱巴的暗色丝绢。 宋玉昭伸手接过来瞧了瞧,摇头道,“不是我的。” 这帕子上虽杂乱无章地横着几道折痕,但握在手中质地温润滑软,一看便知价格不菲,且女子用的手帕多颜色鲜亮素雅,可这个帕子却偏偏是少见的暗色。 “那会是谁的,总不能是来巡视的将士们落下的吧?” 军中自然是无人会用到此物,除了将士,此处也就附近的百姓会上山伐树取柴,可连柴薪都要一点点从山上运回家中的百姓,又怎么会用得起这种东西。 宋玉昭将帕子收好,“先回去吧,午后让茂平去城中商铺问问。” ** 齐尧从孟元修帐中出来时,已经不像方才那般黑着脸了,但面色仍是有些发沉,所幸将士们此时还才演武场上操练,他一路上也没碰见几个人,倒省得有人硬着头皮同他寒暄。 他径直去找陈绍,将一份文书和一块印玺一起甩在陈绍处理军务的案上。 “征兵檄文和军印,你等出发的时候给她吧。” 陈绍头还埋在案上一堆纸笔里,全当没听出来他语气中的不乐意,“给谁?” “宋玉昭。” “哦,”陈绍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起身将案上的文书拿起来看了看,又问,“已经通知过临近几州官府了?” “嗯。” “将军传信过去的?” “是。”齐尧点头,说罢准备转身离开。 “可有说明我们这几日就会启程,让官府提前抄录张贴檄文?” “说了。” “那……” 齐尧闻言将已经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拧着眉毛不耐道,“你到底有多少问题?能不能一口气问完?” “哦,”陈绍将手里的东西塞回齐尧手里,一屁股又坐会案前的椅子上,重新将头埋进堆着军务的案台里,淡淡道,“那你自己去送给宋校尉吧。”《 》 15、第十五章 齐尧闻言咬咬牙,只得又将态度软下来,“行吧,那你接着问,我答到你满意为止。” “我方才想问的就是,你自己怎么不去送?以后都是同僚了,躲得了一时还能躲过一世吗?” “心里堵得慌,不想去。” 陈绍做事向来细致稳重,他将手头的一纸文书写好,又仔仔细细落了章叠起来,这才伸手把齐尧撂在案头的东西拿到面前。 “比也比了,输也输了,你又不是不服,有什么可堵的。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若是她今日赢了比试之后还接着在你身后跟着跑腿,以后这比武台还有没有人愿意上了?更何况她身为怀远大将军之女,给她安排军职是迟早的事,如今她赢了比试却只是得了个校尉之职,已经是将军顾着你的面子才没让她这么快就压你一头了。” 听他慢吞吞说完,齐尧顿时有些急眼,“是我想让她天天跟着我的吗?营里那么多事,要不是将军的意思,老子才没闲到去给一个女人找碴!可眼下倒好,我脸也丢了,面子也折了,好人都叫你们当去了。” “方才不敢同将军说,跑到我这儿来抱什么不平。”陈绍不轻不重看了他一眼,“军中上下都知道将军护住着你,此事换了谁也没你来做合适,若将军不让你做,难不成来找我?” “你可得了吧,”齐尧上上下下扫他几眼,“就你这老牛拉破车的劲儿,怕是还没等你开始动手,黄花菜都凉透了。” 齐尧说罢又在心里默默补了个白眼。 成日把将军偏心挂在嘴边,说得跟将军对他不好似的。想当年他们两个是一起被分到将军手下的,如今陈绍都成副将了,他自己还是个小小校尉呢。 “知道就好。这些我帮你转交便是,你也别矫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行了,少婆婆妈妈的,我走了。” 齐尧转身离开。 其实方才留在帐中同将军说了会儿话后,他心里已经没那么别扭了,这会儿又跟陈绍这么掰扯几句,心里的烦闷也消散了大半。他本身就是个大咧的人,很快就将这些不痛快抛诸脑后,深吸一口气往演武场上去了。 ** 接下来在梁州军的两日,宋玉昭除了偶尔同陈绍和孟元修商量一些征兵的细节,大部分都是和她那杆长枪一起度过的。 她从前虽没征过兵,但军中事务也就那些,她又不是第一次接手军职,这些流程倒也算是熟悉。更何况她如今虽也是校尉,看似与齐尧官职相同,可她能插得上手的军务可比齐尧少得多。 和陈绍敲定此次随行的教头,文书等人,再将一应事务安排下去之后,各级官员各司其职,宋玉昭在出发前需要跟进的军务就算结束了。 至于私务么,宋玉昭从山上回来那日就将行李收拾好了,左不过就一个包袱一柄长剑,如今又多了杆父亲送来的长枪,干净利落。 她素来不爱凑热闹,但也闲不下来,一没事就拎着长枪往空地上去。 枪风锵燃有力,带着缕缕寒意在她手中翻转。 从前她只爱用剑,可重生后在回军营,她觉得如今这副身躯用起长枪也不别扭。而且这把长枪是父亲特地送来的,她本也不想再同上辈子那样一直同父亲倔下去,现在把这长枪用熟,下次见了父亲也不至于相视无话。 戌时的军营已经没有白日里热闹,整齐排列的营帐外,干柴在火盆中燃得正旺,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 束在脑后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和冷风绞在一起,不过转瞬又垂顺下来,和顿在半空的凌冽枪锋一同停住。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宋玉昭终于练了个痛快。她擦了擦头上冒出的一层薄汗,收枪回帐,提了桶水沐浴后换了身衣裳,随即端了杯冷茶在手中慢慢喝着。 明日就要出发去,她又清点了一遍要带的东西,将长枪立放置着包袱和佩剑的桌子旁。 如今已是十一月,要赶在年前将征来的新兵安置好,此行至多也就月余。届时她和陈绍一同前往雍州,她将雍并两州的应征者在雍州整理入编,陈绍则负责调度军粮,待折返时她再将梁州的应征者登记好即可。 按孟元修的意思,将她提拔为校尉倒也不仅仅是为了给她征兵找个由头,而是也有意让她负责这批新兵在营中操练,所以她除了要征够朝廷定好的人数,也得好好选些有才有志之士。 她在帐中走了几圈,暂时也没发现什么遗漏的东西,便将茶杯放下,搓了搓手准备躺下,却忽然想起什么,从枕下摸出个卷轴状的物件。 这是如今的大齐堪舆图,前日她让茂平去城中打探那条暗色丝绢来历时买的。此时的边关还未经羌人践踏,算是完整。 这一世的她虽然已经在尽力避免前世光景重现,但待到明年乌羌新王继位,尚不知大齐疆域还能否如今日这堪舆图上所绘一样。 思及此,她将这图和那条暗色丝绢一同塞进包袱里,这才翻身上榻闭了眼。 今夜梁州无雨无雪,唯有朔风席卷,无声无息撕扯着营帐,伴着寒意悄然渗入帐中人的梦。 夜色悠悠。 宋玉昭裹着被子,睡意朦胧间听见耳畔的风声中掺杂进几声喧嚣,浑浑噩噩入梦后,她睡得极不安稳。 不知何时又睁开眼,只见漫天雨丝倾泻,转瞬便打湿肩头,雨水顺着指节一滴滴落入泥土,凉意欺身。 这是怎么回事? 她只觉得的身子轻飘飘的,但五感俱在,雨水将双眼蛰得有些酸涩,费力睁开眼,只见乌黑的天际,东方隐隐泛起一丝青白。 雨未停,天欲亮。 忽而一阵铁骑声从耳边穿梭而过,宋玉昭身子一僵,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哪。 这是应都。 难道她没有重生,近两个月的光景只是她临死前的幻想吗?这是她刚死的时候?她的尸体呢?为什么没有与魂魄在一处? 宋玉昭意识混沌,如游魂般飘飘荡荡,在城中四处寻找自己的尸体。 此时似乎距离她死去并不久,但只见城中的街道上尸体纵横,连她咽气前听见的百姓哀嚎也不曾有了。 偶尔有几个羌人在尸体堆中翻找,将他们找来的所需之物揣进怀里、绑在马上,而后又将百姓的尸身重重丢弃。 这其中有很多妇人,宋玉昭想飘过去阻止那些凌辱尸身的羌人,可他们看不见她。 她也死了。 或许她的尸体也会被这么对待。 她又开始飘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推着她。 途径城门,她远远看见原本高挂在城墙上的旗帜泡在积了水的坑洼里,胸腔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却无法再流出一滴眼泪。 这些都是她让人挂上去的,原本是为了鼓舞士气,可如今城门已破,百姓被屠,那些旗帜也早早被人砍到在地,都不知道被羌人践踏过了多少遍。 她垂着首,身上卸了力,想顺着身边的风看看会被吹到哪里,视野中却忽然映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城墙上的战鼓旁,一个高大精壮的青年被一根绳索死死吊住,胸腔被密密麻麻的箭矢射穿,四肢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早已了无生机。 “曲咏!” 宋玉昭奋力往城墙上飘去,可身后那股力却越来越大,她却抵抗,就越被推着走。 东方渐白,天色越来越亮,她拼劲全身力气和那股力对抗,但挣扎到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场景被越拉越远,直到视线模糊,连个影子也不剩。 她只能顺着风满城飘荡,风变小了就跟在那些羌人身后查找自己的尸体。等到羌人已经将城中翻找了个遍,空荡的街道中,宋玉昭再看不见其他人,只有那股来历不明的力量还陪着她。 她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的尸体。 天光大亮之时,雨势终于见小,身后推着她走的那股力却忽然又变大了。 这次她丝毫不再挣扎,顺着力一路飘到城西小丘上的一口枯井前。她居西向东飘在半空,周遭的风、雨、怪力,通通都消失不见。 宋玉昭费力倚在井上的一棵树上,抬起头向前眺望,只见东边的天际越来越亮,像是有什么东西欲撕开天际从中破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在原地等候,一动不动,甚至也没再想什么,只是专心等待。 许是老天也知她等得认真,不忍心让她候得太久似的,死寂的空城中忽然急急响起一阵声音,是马鞭抽打在马背上地闷响和马蹄踩在泥泞水洼中的清脆。 宋玉昭心中一喜。 是兄长来了吗? 可惜东边的光亮有些刺眼,她的双目似乎极畏这日光,这会儿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找活口!如遇羌人,就地诛杀!” “是!” 底下的街道传来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宋玉昭看不见为首之人的长相,却能分辨出那人并非兄长。 许是兄长走不开,派了别的将军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又兀自摇头。 又或许是并州察觉到不对,主动过来支援的。 只可惜来晚了一步。 “将军,没有活口了。” 待士兵禀完,底下似乎滞了片刻,而后又听那人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但声音很大,像是从胸口闷闷吼出来的。 “众将士听令!挖坑敛尸,军民同葬!胆敢有不敬犯尸者,军法处置!” “是!” 宋玉昭闭着眼睛,听着底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在自己身边停下。 “这儿有个小丘,就埋在这儿吧。” 一个士兵说完,身边无人有异议,不一会儿就在宋玉昭身侧挖出个大坑来,之后便是吭哧吭哧抬东西的声音。 日光越来越亮,宋玉昭隐隐觉得身上到处都灼痛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还能维持多久,但她不想挣扎了。 援军已至,城中百姓的尸身不必受辱,羌人也不能再大张旗鼓地在大齐疆土上肆无忌惮烧杀抢掠。她死后还能知道这些,已经死而瞑目了。 正在此时,东边残云忽被撕开一道口子,阳光从中倾斜洒落,照向世间的每个角落。 身子似乎更轻了,宋玉昭任由日光从自己身上穿过。 没人注意到城西小丘的坟冢上,一缕似烟似雾的青丝被风吹散。 城中街道上身披铠甲的青年翻身下马,没由来往空中一个方向望去。 天上空荡荡的,朝霞正盛,雨后初晴。 再无其他。《 》 16、第十六章 东方既白。 宋玉昭猛然从梦魇中惊醒,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恰好透过帘帐的缝隙照进来。 外头巡逻的士兵正在换岗,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将士结伴从火头营出来的声音,偶有两声马嘶声响过,与她这一个多月在梁州军中见到的清晨并无不同。 翻身起榻,她顺手捡起摆在床边的长靴,目光却瞧见从里衣袖口露出的手腕,遂又将靴子撂回原处,而后伸手触了触,再接着是胳膊、膝盖、耳朵、脸。 最后她的手停在自己小腹上,从胸口长长呼出一口气。 原来这些日子不是梦,昨晚在应都的才是。 她的确重生了,不是魂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那昨夜梦到的那些……是她死后的真实场景吗? 若这样的梦是她重生之前做的,她或许不会信,可连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都真实地发生在了她身上,那个梦或许也是上天的某种安排?在提醒她什么? 带兵前往应都的那个人会是谁? 今日是出发前往雍州的日子,宋玉昭坐在床边思量无果,只好穿了衣裳掀帘出去。 今日的阳光很是刺眼,空气却格外清寒。 宋玉昭一只脚刚踏出去,目光就被跟前的“一团球”吸引。 下一刻就听见一道含糊不清的稚嫩声音响起,“玉姐姐,你今日可起得太晚了,方才平叔说你没在练枪,我还不信来着,这下可是信了。” 缩坐在地上的曲咏拍拍屁股爬起来,嘴里嚼着一块已经不冒热气的馕饼,起身后将揣在怀里的包袱也抖了抖。 “咱们今日什么时候出发呀?” “噢对了,”见宋玉昭愣着脸不说话,他又从包袱里翻出一张囫囵的大饼递到宋玉昭面前,“你还没吃东西呢,火头营那边的饭食该收起来了,快吃个饼垫垫吧,还热着呢。” 宋玉昭一阵恍惚。 按照前世的命运,眼前这个少年会在之后的三年里长成一个将才,然后在应都苦苦等待援军未果后出城求援,最后被吊死在被破的城门之上。 “你怎么还不走?我可没说要带上你。”宋玉昭没接他递过来的饼,别开头自顾自往前走。 曲咏连忙跟上来,“我不想走,我要跟着你和宋大哥,你赶我也没用。” 宋玉昭板着脸,言语间没有商量的余地,“梁州军中没有你的位置,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就传信让你舅舅来绑你。” “玉姐姐!”曲咏抓了抓脑门上的头发,“你今日是怎么了?” “齐校尉又为难你了吗?”他说着撸了撸袖子,“看我不再去找他……” “曲咏!”宋玉昭心中正焦躁,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我是那种吃了哑巴亏还等着人来给我撑腰的软柿子吗?你想留在军中何必找这种理由!不过是担心当你舅舅的拖油瓶被嫌弃,所以千里迢迢跑了做我和兄长拖油瓶罢了。” “你走吧,我没心思,也没力气成日带着你!” “玉姐姐……”曲咏愣了愣,平日里惯会叽叽喳喳的人,这会儿倒半天没支吾出一句话。 宋玉昭说完没再看他,只是无声加快了脚步。 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怒声,“走就走!你一介女流都能在军营中谋出军职,我曲咏堂堂顶天立地好男儿,我就不信除了幽州和梁州,这天底下就没我容身之地了!” 说罢背着包袱气冲冲离开,宋玉昭只是顿了顿脚步,微微侧身用余光瞥了一眼,并没有要再开口或是回头阻拦的意思。 周围的将士闻声纷纷侧目,不知发生了何事,短暂对视几眼后便又收回目光,各自做自己手头的事。 宋玉昭一直闷声走到马厩牵了马,这才停下来叹了口气。 怨她也好恨她也罢,只要肯离开就行。 他前世在她身边,因她所嫁非人才间接导致了他的死,使他成了满城孤魂中的一个。她今世要做的事尚未知是否有结果,亦不知是福是祸,再加上昨夜那场梦……总之再将他带在身边还是不妥。 若他这一世能躲过一劫,多活些时日,待他日羽翼丰满,一身才能定会有更大的用处,能救下数以千万计的百姓也未可知。 宋玉昭收回思绪,将长枪和包袱都牢牢绑在马背上,手中只留了一柄轻便易携的长剑,而后牵着马缰将马引出马厩,刚好碰上陈绍派来催她出发的亲卫。 “宋校尉,人马已经按昨日吩咐点好了,陈副将让属下来请您再去清点一遍。” “岂敢。是我迟了,陈副将既已点好人马,便即刻出发吧。” “是。” * 五日后,雍州城郊。 天地茫茫,北风席卷,鹅毛大的雪花擦着玄青军旗向下飘摇坠去。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微微朝上探去,修长的手指转眼便被覆上几片晶莹雪团。 “宋校尉,”陈绍和茂平一同踏过地面浅雪走来,身上重甲行走间发出铮铮的细微声响,“天气严寒,这两日新贴的征兵告示怕是要被风雪吞没不少,我明日该去着手处理调粮运粮诸事,便不与宋校尉一同挂旗设营了。” “是,”宋玉昭向陈绍拱手行礼,见茂平给自己使了个眼色,面上没露反应,只默默收回目光,又接着道,“有劳陈副将挂心。” 冬夜雪急,陈绍点头离开,身后留下的一串脚印很快被大雪覆去。 这场雪来得急,无论是征兵还是调粮都比不上晴日方便,但好在没将他们一行封在路上。 宋玉昭将目光转向茂平,问,“有事要说?” 茂平点头,“九爷留在雍州的人带了话来。” “什么话?是京里还是应都传来的动静?” “京里,”茂平顿了顿,又道,“老王妃病逝了。” 什么? 宋玉昭心中微骇。 这一世老王妃竟这么早便病逝了?前世分明是她嫁给谢照与的第二年才离世,病重时她还和谢照与一同回京侍疾,绝不会有错。 她明明记得这个时候的老王妃身子骨尚还康健,怎会突然病逝? 宋玉昭眉头紧皱,心中仍是波澜未定,接着问,“可还说了别的?” “还说景安郡王暂时未有要返回封地的消息。九爷的人问此事是否算是完成,何时能拿到答应他们的东西。” “让他们京城的接头人去取吧,老地方,青檀会把钱给够。” 茂平应了一声,回到搭好的营帐中开始给青檀写信。 宋玉昭还站在外面,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噤,心里仍是乱糟糟的。 老实说,老王妃此时病逝与她的婚事而言是好事。谢照与如今热孝在身,三年孝期内必不会有人再为赐婚一事催她卸甲,可她就是想不通。 老王妃这一世死得突然,难道是因为得知关于谢照与囤兵买马的谣言后受了刺激? 不。宋玉昭转念又想。 她前世婚后虽未与老王妃住在一处,但二人也是打过几次照面的,她知道来老王妃是个聪明有盘算的人,她前世之所以那么快卸甲成婚,背后未必没有老王妃一份功劳。 且老王妃这些年虽未跟在谢照与身边,但他们母子二人关系甚是亲密,谢照与做了什么,敢做什么,老王妃不可能不知道。 她断不会信那谣言的。 可若不是受了刺激…… 宋玉昭垂首想了好一会儿,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正是因为知道谢照与做了什么,所以她才怕皇上因谣言彻查应都,从而查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才以死化局,用自己的死让皇上顾念起战死沙场的晋王父子,让皇上无法在天下百姓的叹惋下再对晋王的唯一血脉下手,同时也给了皇上一个不再查应都的理由。 宋玉昭咋舌。 这一招确实高明,不愧是孤身一人在诡谲多变的皇城中撑了这么多年的晋王妃。 她这一死,皇上怕是不会再接着查应都了,但无论如何,她要退婚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是没想到老王妃宁舍弃性命也要包庇谢照与的过错,白白丢了一条性命,倒是令人惋惜。 可皇上暂时不对谢照与下手,却不代表她宋玉昭会就此罢手。 若谢照与真被有心人利用,在应都做的是什么舍家卖国的事,那么在背后挑唆他的人一日不被揪出来,大齐的百姓就一日未脱离危险。 将这一切捋顺,宋玉昭心中舒畅不少。她转身回到帐中,将大齐疆域图从包袱中找了出来。 图卷被徐徐展开,露出上面的各种地貌、城池、山川,林林总总,绘制完善。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绘制了一半的图纸被夹在中间。 砚台里的水结了冰,宋玉昭随手将茂平方才提来的茶水倒进去一些,然后研了磨,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这是她照着大齐疆域图重新绘制的边关地形图。自打从梁州启程以来,她每有空闲便会拿出来画几笔,只可惜她画工不精,用了这好几日才有雏形。 军中倒是不缺这一两张图纸,只是她那日梦醒后便更觉不安,看着如今完好的大齐仍觉得不够,想将这边关的一山一川都刻到自己心里。 纸上线条走走停停,夜色渐深,雪覆人痕。《 》 17、第十七章 翌日清晨。 飘飘摇摇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树上枯枝被积雪压弯,没一会儿便啪的一声断开,陷入地面上一尺多深的积雪里。 昨日征兵的队伍刚到雍州时就已经和知州打了照面,宋玉昭今日本该直接去找了位置搭设临时校场开始征兵,但昨日一夜风雪不止,城中张贴的征兵告示被大雪覆去不少,百姓躲着风雪闭门不出,尚不知响应如何。 若府衙能再将士们搭设校场的时候派人敲锣示众,倒省得有百姓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 所以她大早就牵了马,准备先去知州府一趟。 许是担心大雪之后是非多,今日城门处的把守比她二十日前来时严了许多。 门口的守军查了令牌后才放她进来,她顺着街道一路往知州府的方向驾马而去。 城中街道上,起得早的商贩已经将门口的空地清扫出来,但天寒积雪难融,清扫出来的积雪都被堆成一个个雪堆,尚未来得及清走。 这些日子,雍州城中布局并无变化,只是那时不像今日这般天寒地冻,再加上城内也多了不少腰佩长剑的士兵四处巡视,连带着整座城都多了几分肃穆。 路面结冰,宋玉昭这一路都走得不快,直到行至府衙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时,正逢一行衙役匆匆忙忙从内出来。 为首之人便是雍州知州高生。 高生面上一惊,两手扶了扶头上的帽子,随即露出了个极和煦的微笑,开口声音亦是温和,“宋校尉怎的这么早便来了?可是有事要吩咐?” 出来的衙役约莫有十余人,个个身高体壮,在他身后一字排开,将府衙大门堵了个严实。 宋玉昭只往大门处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冲高生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吩咐不敢当,我不过想着昨日风大雪急,百姓未必能及时看到城中四处张贴的征兵告示,特来再问问知州大人,可方便差些衙役在城中敲锣示众。” “原来如此,”高生闻言似是松了口气,笑道,“下官与宋校尉想一块去了,正要让他们去城郊营中问问是否要鸣锣,没想到晚了一步,倒劳烦宋校尉亲自跑了一趟。” 他说罢又回头对身后的衙役道,“愣着干什么,还不速去拿了锣鼓来,在城中敲锣示众。” “是。” 衙役们迅速回了府衙,不一会儿便拿了锣鼓出来,一左一右分成两队,皆顺着街道敲锣吆喝着往前走。 “有劳知州大人。”宋玉昭抱拳。 “宋校尉言重了,都是本官应该做的,倒是宋校尉这一路征兵辛苦,”高生瞧着年逾四十,身材匀称,官腔和书生气息在他身上融合的刚刚好,圆滑而儒雅,他又问,“不知宋校尉可确定要在城郊何处搭设征兵校场,下官也好再调些人手相助。” 宋玉昭从始至终都没再往大开着的大门处看一眼,就沉着性子站在原地同他说话。 “尚未。我正准备领人四处看看,”她顿了顿,“不过……雪日行路不便,我看着情形,设在城郊倒不如在城内选个位置,知州大人以为如何?” 高生低头思忖片刻,点头应下,“也好。城门内侧有片空地,平日里都是摊贩摆摊售货之处,是城中交通枢纽,人流量大。依宋校尉看,选在那里可好?” 宋玉昭点头,“甚好。” “既然如此,下官稍后便派人前去搭手。” “不必,知州大人事务繁忙,我便告辞了。” “宋校尉慢走。” 谁知她转身没走几步,又忽然回头,“知州大人。” 正值耳畔的敲锣声响过一阵,街口又有一行巡视的士兵经过。 “城中士兵巡视,可是近日城中有事发生?” 士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高升一愣,而后又笑道,“宋校尉果真是慧眼如炬。” 他正色道,“实不相瞒,前些日子城中有一大户私贩盐铁,衙里商议了好几日才判下抄家问斩的罪,谁曾想行刑时才发现漏了一个,下官恐其因恨伤及百姓,这才命令人加强巡视。” “若是宋校尉觉得有扰征兵事宜,我这就将人收回便是。” “不必。” 征兵时人员流动大,若逃犯真有伤人的心思,的确是得顾及百姓安危。 从府衙离开后,宋玉昭欲折返回城郊,却在府衙不远处的拐角遇见了茂平。 他扯着马缰掉了个方向,驱马跟在宋玉昭身侧,问,“刚从衙里出来吗?我方才已在街上听见锣鼓声,想必今日搭好校场便可开始登记征兵了。” 他今日清晨便到城中给九爷的人回话,未曾跟着宋玉昭。 宋玉昭想起方才被堵得死死的大门,嘴上开着玩笑,但笑意未达眼底,更多的是疑惑和猜测,“倒也不算刚从府衙出来吧,根本就没进去。” 茂平侧头看她,听她补道,“衙里应是有些什么不想被人看到的人或事。” 她原本是懒得管这些事的,但她这一世知道边关情状复杂,又有细作,这才多留意了些。 只不过眼下征兵要紧,再找机会查也无妨。 确定好征兵校场的位置后,搭设校场便快了。 只用了大半日时间,将士们和工匠们便将登记位摆好,验身棚搭上,又围出一片空地作临时校场,最后把军旗和檄文往场地前一挂,征兵便算是开始了。 有应征者陆陆续续前来。 登记名册的主簿见状搓着手翻开空白军籍册,用砚台压住被寒风吹翘的纸边,只抬头扫了一眼便拿起毫笔。 “姓名?籍贯?为何投军?” 应征者侧耳听完,正色一一答来,“草民名刘壮,原是梁州农户,自愿投军报国。” 主簿记下,又问,“年岁几何?家中男丁几人?” “二十六。家中有男丁三人,草民投军后,留有弟弟在家侍奉双亲。” “身长几尺几寸?可有恶疾顽疤否?” “……” 宋玉昭环胸靠在登记棚一侧的架子上听了一会儿,忽闻身后城门响起一阵马蹄声,回头见是陈绍驾马来了。 “陈副将。” 陈绍下马,大致看了看校场的征兵情况,问道,“今日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只是今日初开始征兵,来的人并不算多。” 陈绍点头,“想来是雪天路不好走的缘故,更何况归雍并二州管辖的地区偌大,却都要在此征集,怕是不少应征者尚在赶来的路上。” 梁州的新兵尚可等他们返程后在登记入册,可其他州有意投军者只能冒着风雨赶来了。 方才在登记处报过名姓籍贯的男子起身入了验身棚,不一会儿又有新的应征者坐到主簿面前的桌边,一边冲手心哈气一边等待问询。 宋玉昭问陈绍,“陈副将可是谈好了调粮的事?我看这天气,征兵恐怕得比我们预计中耗得久,陈副将从仓中调好粮后,不如先行启程返回梁州,省得带着粮车辎重行军速度慢,再误了行程。” “不了,”陈绍说完,又怕她多想,补道,“倒不是担心征兵的事,宋校尉做事我自然放心,只是如今尚还走不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口鼻中的热气在面前化作一团团水雾。 宋玉昭微微皱眉,“为何?” “城中粮仓年久失修,昨日大雪压断了仓中一侧的两根梁柱,怕是得过几日才能清点调粮了。” 他说完,两人皆是垂首默了默,过一会儿宋玉昭才开口,“既如此,陈副将也无需过虑,我今日听占候说,这往后几日便不会再有雪天了,等仓中修整好也用不了多久。” “不错,再等等也无妨,”陈绍抬头望天上望了望,又看了看校场上湿滑结着冰的地面,道,“是否明日才开始测新兵弓弩驭马诸事?” “是,今日也不早了,来得人也不多,便都并入明日了。” “也好,”陈绍告辞前叮嘱道,“左右我也无事,明日也给我留个位置吧。” 宋玉昭点头应下,目送陈绍离开,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也牵了马,一路往城东粮仓的方向去了。 城东比城西门要冷清些。 这边居住的百姓少,连带着在附近出摊开店的商贩也少了,再加上天寒,户户都闭了门在家取暖,连个逛街采买的人都没有,越往东走便越能称得上是冷僻了。 宋玉昭怕引人注目,虽是只身一人前来,也仍是在城中七拐八拐饶了几圈才靠近,最后远远将马拴在一个小巷子里,自己则往前慢悠悠地走。 她拐来的那条路正对着粮仓的北侧,抬头便能望见高高的粮仓顶,上头覆着一片白茫茫的雪,从仓顶到顶檐的的坡上塌了块不算小的洞。 只是顶上的积雪还未被清扫,附近也未见衙役和府兵在清理修整。 而且…… 宋玉昭心道,高生派了那么多士兵在城中列队巡视,却为何不派人来修整粮仓? 如今的粮仓尚只是断了两根梁柱,虽说往后几日不再下雪,但落入仓中的积雪早晚都是会化的,他又不是新官上任,该知道这粮食泡了水,等来年开春是要生芽的,届时便是想存也存不住了。 究竟是什么逃犯这么要紧,让他连仓里的粮食都顾不上了? 陈绍想必已经来过这边了,那他难道没有察觉出不妥吗? 思及此,宋玉昭正犹豫要不要走近些察看,忽听见身后传来一行人说话的声音。 前后皆无行人,宋玉昭站在原地太过醒目,遂迅速退回离自己最近的巷子里,屏住气息靠墙躲在一堆杂物后,竖起耳朵听外面的谈话声。《 》 18、第十八章 来的是几个佩刀巡视的城守军,一边排着队往粮仓的方向走,一边七嘴八舌说着话。 许是这周围没有其他人的缘故,他们并未放低声音,全然没想到有人匿在巷中,将这些话一字一句收入耳中。 “这粮仓到底什么时候修啊,总不能到最后又是咱们的活儿吧?” 脚步兵甲声又近了些,话音刚落便有人接上。 “我看是悬。府衙里那帮人忙得团团转,一听梁州的人来了,这不,又连忙把咱们这些不当值的也通通叫来巡逻了,我看着粮仓的活啊,最后也少不得落到咱们头上喽。” “哎,我说咱这知州大人也真是的,不就叫几个工匠糊个顶子的事吗?怎么就拖到这大雪天里还没弄好?” “定是那些府衙里那些懒货光吃不干,”那人说着啐了一口,随即顿了顿,又道,“届时若只是修个仓顶,干干活跑跑腿什么的都算是好的,别把脏水往咱们城守军身上泼就行。” 宋玉昭闻言皱眉。 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他士兵也听得云里雾里,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脏水?” 一行人离巷子越来越远,宋玉昭听不清他们说话,想再悄悄往前跟几步,却忽然一声口哨声陡然从远处传来。 声音短而急,混在西边闹市的叫卖声中,被缥缈寒风裹挟着送入耳中。 宋玉昭怔住,屏住呼吸凝神仔细分辨,不一会儿又听见两声一模一样的动静。 一共是三声哨音。 她猛地回头,目光越过巷子尽头的高墙,只见隐隐泛起青黑的天边,一排冰凌被挂在斜檐上。 来不及多想,宋玉昭转身攀上高墙,身子在房顶打了个转,而后脚点青瓦,向着哨声响起的方向迅速窜去。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宋玉昭往西边追了一会儿,刚好追到刚才栓马的小巷。 在屋顶分辨好位置,她纵身跃向马背,驾马一路往西边奔去。 冬日里天暗得早,街道两侧的窗棂里已经有灯火亮起,在结了冰的光滑地面上照出一片片橙黄色光晕。 从城东一路追到城西的闹市,路上也渐渐热闹起来,宋玉昭不得不放慢速度,在三三两两行路人中仔细分辨。 从前她在怀远军与亲卫约定,两指捏哨为信,三声为成,一声为败,可她一年前卸甲回京时,她的亲卫被打散重新分入三军,除了随她回京的茂平,就只有…… “楚英!” 一个高挑的背影从街边卖花灯的小摊后一闪而过,宋玉昭喊了一声,但声音很快没入人群。 她让青檀在京城探查楚英的消息,但天高水远,青檀查起来并不方便,而且,楚英也未必知道她回了边关,这次若真是有缘再遇,她必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楚英是否还愿意回来,总要当面问过才知道。 应是察觉有人跟着她,楚英不再想方才一样目标明确地往前走,而是钻进一个个小巷子开始绕路,想甩掉后面跟着的人,宋玉昭想喊她一声,但见她全副武装处处谨慎,又怕出声后暴露了楚英的行踪,只好一路紧紧跟着。 一直追了好几条巷子,楚英仍是专挑岔子和人流多的地方走。 宋玉昭心知这样不是办法,跟着她跑了几圈后,终于在一个街口停下脚步,屏息贴墙立在暗处。 三五步外架着个卖糖人的摊子,熬着糖浆的小锅中咕嘟咕嘟冒着小泡。 “糖人嘞,卖糖人。” 约莫半炷香,街角出现一黑衣女子,腰别短刀,站在阴影里察看左右情况,向右侧身时,楼上雅间落下的灯光映在她半张脸上,她微微往后躲开,但宋玉昭已经借着那束光看清了那女子的样貌。 她就是楚英。 她究竟在做什么? 确认身后无人尾随,楚英将腰上短刀又往里别了别,而后从阴影中走出,顺着长路拐进一个更热闹的街道。 宋玉昭这次不敢再离她太近,混在人群中远远跟着。 这条街十分热闹,比方才一路追过来时遇见的人都要多,街头巷尾都早早点了灯,各大酒楼也都开在这边,后厨里传来各种油水茶饭的气味,一缕缕烟火从雅间和铺面后方缓缓升起。 这个时辰,各大酒楼茶馆正是上人的时候,越往街里走就越热闹,快走到街那头的时候,楚英终于停下了脚步,侧身打量着不远处的一处酒楼。 宋玉昭的目光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只见一个装修华美艳丽的三层高楼,宽敞的大门朝外打开,挂在门头上的牌匾上写着“揽月楼”三个大字。 外头则站了几个美貌各异,满面春光的年轻女子,甩着手帕将门口的客人往里迎。 青楼? 宋玉昭眉头微皱,突然有些想不明白了。 她不知道楚英这一年来在外面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如今在为谁做事,可是她方才一路上万般谨慎,处处小心遮掩,怎么看都像是有要事在身的样子,可她这会儿来青楼做什么? 宋玉昭垂头想着,却见楚英不知何时走到了街对面,压着头快步进了揽月楼旁边的一个小巷子。 她竟不走正门吗? 门口的姑娘门扭着纤软的腰肢,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寒风中揽客,宋玉昭犹豫片刻,抬步往揽月楼走去。 “呦,这位姑娘怕是走错地方了,”一个黄裙挽髻的女子迎上来,臂上的巾帛被风卷起一道弧线,轻轻缠到宋玉昭腕上。 “姑娘怕是来错了,那边才是酒楼呢。” 那女子生得一双柔媚含丝的桃花眼,说罢伸出一只肤白纤细的手,朝不远处的酒楼指了指,而后眼波流转,这才慢吞吞将绕到宋玉昭手腕上的披帛扯回来。 脂粉香气扑鼻,宋玉昭瞧着身侧一个个搂着姑娘往里进的老爷公子们,忽而计上心头,紧绷的唇边露出一抹笑,像是一捧冰霜在荡漾的春光中缓缓融化。 她反手向前勾住黄裙女子的披帛,轻声笑道,“怎么,偌大一个揽月楼,难倒没酒喝不成?”《 》 19、第十九章 黄裙女子娇嗔一声,倒也不恼她耽误自己揽客,掩唇笑道,“姑娘莫不是说笑,喝酒就喝酒,可你自己也是个姑娘家,要喝酒也不必我们揽月楼嘛……” 她说着一愣,手中被塞了一锭冰凉沉重的金子。 “这……” “我的确是来喝酒的,今日跟姑娘投缘,就请姑娘相陪吧。” 宋玉昭说完,转身便往里去,道,“要一间视野开阔的雅间。” 还没等那姑娘做出反应,便碰见里头的老鸨欢天喜地迎出来。 “哎呦,姑娘快里边请,不知姑娘爱喝什么酒,喜欢听什么曲儿啊,若嫌灵犀伺候得不好,我再为您挑几个机灵的陪着如何?” 说着对捧着金子愣在原地的黄裙女子道,“灵犀!还不快进来伺候着。” “噢噢,来了。” 灵犀将金子收紧怀里,一路小跑着进来,低眉顺目跟在妈老鸨身侧等吩咐。 “姑娘,您看这间如何?” 老鸨方才在楼下也收了宋玉昭一锭金,一路热情领着宋玉昭和灵犀二人上了楼,挑了间二楼居中的雅间。 这房间装饰典雅,红床软帐,从房门进来,除了一扇朝着后院的窗户,还有一个连通一楼的看台从中贯开,正对着入口大门,视野极好,但将看台上厚重的帘帐放下又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刚好符合宋玉昭的要求。 她大致看了一圈,又透过帘子往楼下看一眼,爽快应下,“行,就这间吧。点心茶水和酒菜都上些,上齐后除了灵犀,不准旁的人再进来打扰。” “这……” 又一块金灿灿的黄金被搁在桌面上。 老鸨顿时喜笑颜开,“是是是,姑娘稍稍等,我这就去吩咐。” 临走前又将呆在门口的灵犀往里推了推,“快去好生伺候着,若敢怠慢,可小心你身上的皮。” 门被关上,房内一片安静,只剩看台下的谈话调笑声三三两两被送入耳中。 宋玉昭在看台上坐了片刻。 楼内的各种脂粉和菜肴美酒的香气混在一起,杂而不乱 这里视野很广阔,从大门到楼内两侧都一览无余,她将楼下的陈设环视一遍,没多久便起身到房中另一侧的窗前。 看台上的视野再广,看到的也只是浮于表面,楚英不会出现在那边。 房内的窗户朝着后院,她刚在窗前站定,忽听见身后的看台下又传来声音。 杂乱的脚步声中缠着兵刃相碰的沉闷声响,宋玉昭面色一凝,来不及再往窗外看一眼便三两步回了看台,全然没注意到后院中一阵几不可查的窸窣声悄然响过。 “连府衙的人都敢拦,你可小心头上的脑袋。” 看穿着,的确是府衙里的人,说话的人身后跟着一行衙役,若非被两位老鸨拦着,此刻怕是已经闯了进来。 “官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只是……只是这里实在没有官爷要找的人……” 宋玉昭闻言,目光落在一名衙役手中的画像上。画上之人侧身而立,眉骨略高,双目有神,手中还握着一把折扇,笑得张扬明媚,竟有些眼熟。 可若是真要叫上名字……却是有些难为她了。 灵犀也闻声凑上来,瞧见楼下的场景,顿时被吓了一跳,低呼道,“啊……这是怎么了?” 宋玉昭没说话,仍是静静听着下头的动静。 “到底在不在这,你说了可不算。” 眼看着就要拦不住,里头不知哪个房中出来几个人,为首的少年衣衫不整,面色绯红,开口的声音带着些许醉意。 “怎么了?” 语气颇为不耐烦。 为首的府衙声势弱了几分,拱手道,“不知江公子在此,多有打扰。” 宋玉昭侧身问灵犀,“这位江公子是何身份?” 灵犀并未多想,如实道,“这位公子名叫江哲,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商户家中独子。”说着又补道,“啊,如今应当算是雍州首富了。” 宋玉昭点头。 难怪会给他个面子。 可衙役态度虽软了些,却并未有罢休的意思,“属下奉知州大人之命前来捉拿逃犯,如有得罪,还请江公子多多包涵。” 说罢仍作势往里走。 宋玉昭对他们要捉的逃犯不感兴趣,可楚英现下也藏在这楼里,且她动机未明,万一被抓到就麻烦了。 她皱眉思索片刻,起身到窗前察看后院中的情形。 楼下似开始争吵起来,又多了道娇软温甜的女声,声音有些怯,却一直未住声,和那个叫江哲的一同对着府衙们说些什么。 许是因为楼下生乱,楼中的厨子伙计们都凑到前面看热闹,后院变得松懈,宋玉昭这回从窗外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灵犀见她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上前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出去!” 宋玉昭没回头,只觉得脚步声在身后顿住。 她又道,“太吵了,我也没兴致了,你出去,也不准旁人再来吵我。” “哦……”灵犀闷闷应了一声,不多时,身后传来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宋玉昭快步将看台上的帘子拉下来,又将房中各式各样的灯通通吹灭,而将头探到窗外,捏指吹了一声轻哨。 “这画像上之人从前是与我交好,可他家中借着丝绸木材生意的幌子向乌羌私卖铁器,白白搅黄我江家一大笔生意不说,还险些让我们也落得他们家那副满门被斩的下场,我如今日日盼着他早些被抓回去问斩。” “可这位衙役大人,”江哲借着醉意,声音愈发响亮,“自从他逃走那日起,我江府,不,是从前与他有过交集的所有人,府上隔三差五就要被你们翻个底朝天,家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们来外面散散心,竟也要被你们追着折腾吗?” 他这边声音刚停,宋玉昭就听见一阵嘈乱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江哲说了半天,还是没拦住那些衙役。 “搜!一间间挨着查,每个角落都不准放过!” 她焦急地往院中搜索,见方才还在院中墙角的身影这会儿已经调转了方向,正要往院墙上翻去,却因那声低低的哨音顿住,回头时二人四目相接。 身后响起敲门声,二人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来不及再犹豫,宋玉昭冲她做了个手势,让她先离开此处。 楚英点头,三两下翻身上墙,身影在院中消失。 宋玉昭的目光落在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那人蓬着头发,半张脸匿在阴影里,听见动静抬头往这边望过来。 宋玉昭想起方才江哲说的话,转头避开他的眼睛,回床边抖了抖被子,又将两只鞋踢掉,来搜人的衙役正好推门进来。 “做什么?”她眉头微挑,眼中露出一抹寒光,语气极为不耐烦。 这些衙役应是不认识她,自顾自推门进来,见这青楼的房中躺着的竟是个是个女子,正准备调笑两声,却迎面对上她眸中寒意,又见她手边还竖着把长剑,只好将嘴边调笑的话收了回去,也不敢再多看。 灵犀跟着衙役们一同进来,瑟瑟缩在宋玉昭身边,小声道,“姑娘,他们要进来搜,我不敢拦……” 宋玉昭闻言不再说话,冷着脸见双臂环在身前,无声睨着他们翻找。 衙役们看似面不改色,实则早已一身冷汗。 奇了,竟被一个女人盯得背后发凉。 屋内气氛低沉,衙役们很快查找完出去,灵犀也未在屋内多留。 待房门被关上,宋玉昭立刻从床上起身,将房门从内锁上后,再次往窗外看去。 这会儿后院中也有了不少四处搜寻的衙役,火把将昏暗的后院照得通明,原本躲在暗处的身影早已不见。 就这会的功夫,能逃到哪去? 宋玉昭在窗口望了片刻,心道,反正她此次是为了楚英才来到这里,既然已经和楚英碰了头,她也没必要在没把握的时候掺和进这些事里。 思及此,宋玉昭正要转身离开,忽有一个身影从窗外跳进来。 那人身上似乎受了伤,一片漆黑里,他蹲在窗下大口喘着粗气,借着窗外院中火把上的微光,宋玉昭瞧见他在打量自己。 下一刻,一摸冰凉抵在他脖颈。 “想死?” 那人一愣,回过身后汗毛一紧,开口道,“不……” 他微微咬着牙,声音发涩,说不出的可怜,“在下并非故意打扰,可……” “可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求你……求你救救我……” 二人站在昏暗里,寒风溜着窗边兜进来,将宋玉昭额前的碎发吹散,带着丝丝清香寒意飘入蹲在窗下的人鼻中。 光线昏暗,视野模糊,他并未认出她是谁。 宋玉昭居高临下望着他,手中压着他咽喉的力道松了松,冷声问,“凭什么?” 他垂着头不再看她,听着窗外的衙役们又往这边折了过来,情急之下扯住她一只衣角,“求你……只要你今日能救我,我会给你很多……” 话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 他如今这副模样,连命都快没了,还上哪里弄钱去还她的恩情呢? “就凭你?还能给我什么?” 话音微微上调,带着些戏谑和几分说不出的嘲弄,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再抬头往上看,却只见一个瘦高飒爽的背影。 “我没理由救你,也懒得抓你,你自求多福吧。” 她脚步声渐远,房内光线骤然一亮,随即房门又被砰的一声关上,将走廊上的光亮隔绝在外。 房中安静片刻,他撑起身子,小心挪到床边半人多高的柜子后,凝息屏气不再出声。 门外的脚步声响响停停,他站得两腿僵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发出什么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楼内的兵刃重甲声终于消失,阵阵丝竹重新响起。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嘴边浮出一抹苦笑。 什么都没变,只有他的处境变了。 “我就知道你在这,方才可吓死我了。”江哲推开房门,三两步走到柜子前,裹着一身酒气伸头看他。 “沈佑,你没事吧。”《 》 20、第二十章 夜色已深,街道路面上化了一半的积雪结成冰,朔风吹过朦胧薄雾,寒意入骨。 此时的长街上,人潮已经褪去,只余三两行人赶着马车从路上穿行,冷冷清清。 湿滑的地面上映出一人一马两道影子,从风花雪月的揽月楼一路往城东走去,不急不缓。 途径一处转角,宋玉昭顿了顿脚步,微微侧身,听见暗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下一刻,一声短哨急促响了一声。 马儿似也察觉到这声音有几分熟悉,调了个方向正对着转角处,两只前蹄在地面上轻轻踏着,略带几分急躁和不安。 暗处的身影看清来人,将手中的断刃别回腰间,轻声唤,“小将军。” 宋玉昭往那暗处瞧了一眼,问,“有落脚的地方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暗处的身影往前走了两步,宋玉昭这才发现楚英身后竟还藏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单衣,目光怯怯,脸上不知是泪痕还是冷汗,眸中带着一层水气。 楚英一只手架着她,帮她站稳身子,随即轻轻摇头,“没有。” 宋玉昭看了一眼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消瘦女子,又看了看楚英,纵然心中满是疑团,却也没急着追问,只点头道,“行,那便随我回营里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 几刻钟后,城郊军营。 征兵处的主簿将今日登记入册的新兵安置好,又将誊写好的名单交给随军的百夫长,以便明日校场上用。 茂平等在宋玉昭的营帐外。 他今日留在营中,未随宋玉昭在征兵处盯着,见她这么晚了还不见回来,正准备去马厩牵了马到城中找找,就见她领着两个人回了营。 待看清来的人是谁,茂平不由得一惊,“楚英?” “茂平,先将人带进去吧。” 宋玉昭说着将马缰随手递给营帐外的将士,又吩咐道,“多搬几个火盆,火烧得旺些,再拿身干净的衣裳来。” “算了,”她瞧一眼被冻得面色有些发白的女子,摆手道,“穿我的吧。” 三人在帐中坐定,将士们进进出出,帐内添了好几盆炭火,寒意消散,那女子腿上搭着厚厚的被褥,身上披着宋玉昭的衣裳,淡淡的皂角清香钻入鼻中,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 她面色好了不少,宋玉昭将火盆上煮开的茶水往杯盏中倒了一杯,起身递到她手中,这才开口问楚英,“说说吧,究竟发生何事?你怎么会在雍州?” 楚英低着头,“说来话长。” 她比宋玉昭记忆中又瘦了不少,也晒黑了些,整个人气质更加干练,比从前在军中时多了几分侠气。 盆里的火苗时不时往上窜一下,暖橙色的火光映在她半张脸上。 “我这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四处游历,前不久刚到雍州落了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小将军。” 宋玉昭看着她,“不是说没有落脚的地方吗?” “我先前住在城中的客栈,”她说着侧目看了一眼身侧的女子,道,“只是她不方便。” 宋玉昭没说话,静静等着楚英说下去。 “她叫阿兰,我与她算是有缘,这已经是我第二次与她萍水相逢了。” 楚英也没卖关子,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来也巧,一年前宋玉昭卸甲回京,楚英不愿留在怀远军,便借着宋玉昭顶撞宋彻的罪名,随那批被革去军职遣散的将士一同离开了幽州。 她打算沿着大齐的边界线一路游历,心想她这一身武功,白白浪费也是可惜,那便做个游侠或也不错。 阿兰便是她救下的第一个人。 那时天色已暗,楚英刚到雍州,准备先入城找个地方歇一晚,却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听到一阵轻微的哭声。 走近一看,只见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枯树下站着一个女子,衣衫不整,满脸泪痕,双脚踩在一块木桩上,作势要往树枝上挂着的绳索上攀。 “你在干什么?” 黑夜中骤然响起一声冷喝,那女子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从木桩上跌下来,楚英松开马缰快步上前将人扶稳,低头一瞧,见发现她脸色蜡白,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纤瘦的胳膊在衣袖中不住地颤抖。 “你怎么了?”楚英顿时察觉不对。 阿兰耳边嗡嗡作响。她努力想忘记方才发生过的事,可身下的疼痛让她无法忽视,只能一遍遍在脑海中重演那令她绝望与愤怒的场景。 她不说话,两手不住地往身上遮掩,楚英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人在这城郊的荒野处,身上的衣裙破破烂烂,纵楚英不愿以这样的心思妄加揣测,可她毕竟不是傻子,也并非因自己武功高强就假装看不见弱女子的难处。 事实已在眼前,楚英心口突突直跳,右手攥紧长剑,开口的声音带着几分愤怒,“他们往哪边去了?” 阿兰闻言抬头,一手紧紧扯住她的袖子,带着哭腔哀道,“别……我……我不认识他们……你别走……” “可看清他们长什么样了?” 阿兰又是摇头。 楚英无奈叹气,从马背上取下包袱,很快翻出一件衣裳套到阿兰身上。 “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楚英声音冷冷的,阿兰抹抹脸,泪流得更凶了。 “我没有家……” 家中唯一的兄长病逝,她是来雍州投奔远亲的,没想到她那位远亲早就从雍州搬走,在雍州几日不仅没大厅道去向不说,还被几个无赖污了清白。 “人言可畏,我那时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那几日是楚英姑娘陪着我,耐心宽慰不说,还用自己的盘缠在城中置了间宅子给我,虽然不大,但我终归是有了去处,也就没再想着要轻生了。” 握在手中的杯盏不再如方才那般滚烫,手心的灼痛感消失,阿兰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立刻觉得腹中熨帖几分。 宋玉昭默默看了楚英一眼,见她端端正正坐在一边,嘴角紧绷,神色严肃,浑身上下都写着“无事勿扰”。 至于她耐心宽慰人的样子么……宋玉昭从前别说见了,就是想也是想不出来的。 “那这次呢,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了阿兰的身份,也知道了前因,总得问问今晚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面不改色坐在一旁的楚英眉头微皱,道,“这次,其实我也正想问阿兰。” 二人的目光一同落到阿兰身上。 楚英问,“沈家犯事,你为何也会被抓?” 楚英在城中遇到阿兰时,她正被人押往府衙,之后沈家获罪,男丁被斩,阿兰随一众奴籍侍女被发卖,楚英也有些想不通。 一个良家女子,怎么会和沈家攀上关系,又怎么被婢女的身份抓去卖进花楼? 她在揽月楼附近观察了几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阿兰救出来,尚没来得及细问便遇到了宋玉昭。 “是……是沈家于我有恩,”阿兰似是不愿细说,只含糊道,“我也不知发生何事……总之,总之莫名便被抓了……” 宋玉昭盯着她的眼睛,重复道,“你是说,除了楚英,沈家也对你有恩?” 阿兰无声望了楚英一眼,见她也直直看着自己,又将头垂下来,嗫嚅道,“是……” 宋玉昭没再逼问,点头道,“你不想说便罢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更何况这样的劫你已经遭了两次,且两次都躲了过来,说不定是老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今夜无雨无雪,寒风将漆黑夜空中的阴霾扫尽,一轮圆月将光华洒向大地。 宋玉昭的营帐被一片帘子随意隔开,阿兰躺在里面的榻上,帐中火盆还在燃着,宋玉昭也懒得再大半夜折腾将士们再安置床榻,只叫人抱了几床厚厚的被褥铺在地上,她和楚英一起在火盆边躺下。 两个寡言的人放轻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 “小将军,你不是说要回京待嫁吗?怎么如今还在边关?” “京中有什么意思,再说,我本也是不想嫁人。为了一桩不知结果的婚事便卸掉我在边关满身伤痕换来的功名铠甲,不值。” 楚英缩在被子里,默默点头。 虽不知那桩婚事是不是真的没有结果,但她跟在宋玉昭身边那么多年,同样身为女子,同样行走军中,她知道宋玉昭那一路走得有多么不易,也确实曾为她叹过不值。 而对宋玉昭而言,不值的却不仅仅是从前的不易。 更是她亲手褪去的功名,还有她任命般忍受的不公。 既然如此,她这一次便不卸甲。 她要将取舍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那你呢,怎么来雍州了?” 既然是从幽州开始游历,那这短短一年的时间,不可能这么快就回到边关。 “实不相瞒,我原本是要去应都的。”楚英一向清冽的声音带上些许柔软,“小将军嫁人,我想去看看。” 宋玉昭一愣,脑中忽然闪过几个断断续续的模糊场景,心中一阵惊诧。 所以前世,她成婚那日仓皇从郡王府逃走的人是楚英吗? 怪不得,那人将贺礼放下后转身便往外逃,府中的侍卫也没追上,若非她当时穿着繁琐的婚服不能赶出去,想必还能留她喝杯喜酒。 现在想来,以楚英的性子,的确是到了婚礼上也只会在暗处默默看着的。 “我原本在扬州,想着你婚期将近,就一直打听着,准备到你成婚的日子到应都观礼。谁承想婚期没打听到,反倒打听出了景安郡王私藏兵马的消息,便一路往边关来,想先到应都探探虚实。” “之后途径京城一带,我听说老王妃病逝,心知婚期必定要延后,就去了将军府,却没见到小将军。我想着来边关碰碰运气,便先来了正在征兵的雍州。” 宋玉昭不在京城,那就必定在边关了。 当初她离开军营,是因为宋玉昭知她性格洒脱孤僻,不愿她与自己一样困在应都一生,可既然宋玉昭重新回了军营,她自然愿意回来跟随。 只是有一点。 楚英犹豫片刻,问道,“小将军,你如今……不在怀远军中了吗?” 她方才一入军营便发觉,这营中的将士都十分眼生,而且,那寒风中飘荡的军旗也绝非怀远军中的军旗,借着外头的月光,她倒依稀觉得这颜色像是梁州军中的军旗。 宋玉昭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片刻,干脆直接切入正题。 “我如今卸甲后再回战场,一切都是重头开始,”宋玉昭说着,侧目望向身侧的楚英,“我不再是风光一时的小将军,在梁州军中,我只是个小小的校尉,尚不知未来如何。所以……” 她认真道,“实不相瞒,自从我和景安郡王的婚期延后,自我回到军中,就一直在派人打听你的消息。我想问问你是否还愿意回来,跟随我留在军中。” “自然愿意。”楚英一刻都未曾犹豫。 在得知宋玉昭回到边关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就算宋玉昭不问,她也会找机会开口的。 黑暗中响过一声轻笑,宋玉昭翻了个身,一只手枕在脑后,道,“你虽寡言少语,可我最了解你,知道你骨子里是洒脱不羁的。我还以为你见过了外面的广阔,就不会再想着回来了。” 楚英半晌没出声,帐中静了好一会儿,宋玉昭才听见她道,“这天下的确很大,大到就算是赌上一生的光景也不一定看得完,所以这风景可以不看,而属下却总归是要回来的。” 总有人要守无边社稷,也总有人去享盛世太平。 太平的光景谁看都一样,可守边关的剑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 》 21、第二十一章 一夜无事。 翌日清晨,阿兰从榻上醒来时,帐内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帐中燃了一夜的火,盆中只堆一堆余烬,阿兰舔舔干涩的唇角,翻身从床上起来,听见外头的兵甲和马蹄声。 她三两下将衣服穿好,走到帘帐前掀起一角,寒气铺面而来,漫天的氤氲水汽灌进帐中,阿兰耸起肩膀打了个哆嗦,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将脑袋探出去。 “醒了?” 宋玉昭坐在马背上,自顾自问了阿兰一句,也没等她答,利落将刚刚抡出去的长枪收回来,转头对楚英道,“不打了,时辰也不早了,吃过东西随我去校场吧。” “好。” 楚英也收了剑,二人双双下马,身上的铠甲映着寒光。 今日要去校场盯着新兵武试,她们一大早就在劲装外佩了铠甲,这会儿已经切磋了几个来回,随着喘气的动作往外大口大口呼出水汽。 阿兰第一次见女子佩甲,一时有些出神,待她们走到帐前才猛地反应过来。 “我……我……” 昨晚她刚从揽月楼被救出来,浑噩中并未看清宋玉昭的长相,今日缓过神来仔细一瞧,发觉她竟比楚英还高出半个头,虽同样是深邃立体的五官,但她肤色偏白,眉眼狭长,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杀伐凌厉之气,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既然醒了,就随我们一起去用饭吧。” 阿兰轻咬着唇,闻言从帐中走出来,两指紧张地绞着一只衣角,点头道,“嗯嗯。” 军中的饮食简单清淡,宋玉昭和楚英很快便用完饭,阿兰见她们起身,连忙也放下手里的碗筷往外跟去。 已经掀开帘帐的楚英听见动静,回头对她道,“你就留在营中吧,中午这边会有饭食,饿了你自己过来即可。” 阿兰仍是跟了出来,支支吾吾像是要说什么,见宋玉昭也停了下来,回头间与她目光相触,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宋玉昭察觉到她面色犹豫,问道,“怎么了?” 楚英也静静等她开口。 “我……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她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识字,会做饭,什么活都做过,去了一定能帮的上忙的。” 她看上去弱不禁风,说话声音也柔柔的,说出这番话,宋玉昭倒是有些惊讶。 见二人都没开口,阿兰生怕她们不同意,急忙又道,“承蒙姑娘两次搭救,阿兰才能活到今日,昨夜又是将军将我带入营中收留,此大恩大德,阿兰知道自己一辈子也还不完,只能尽些绵薄之力,还请二位成全……” 她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说完便一脸希翼,两眼汪汪看着二人。 “这……”楚英面露难色,知道不能带着她,可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也实在不忍心拒绝,正准备横心咬牙开口时,却听见宋玉昭先一步出声。 “军中你能做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你若实在想做些什么,就留在这里帮伙头兵们做做饭吧,若嫌闷得慌,中午随将士们一起去城门处送饭也行。” 宋玉昭说罢便没再看阿兰,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对身侧的楚英道,“别看了,再不走可要晚了。” 只留阿兰一人怔怔留在原地。 “多谢将军!” 走到帐外上了马,楚英想了又想,忍不住问宋玉昭道,“小将军方才的话是何意?” 宋玉昭松了松马缰爱那个,与楚英并排往营外走,闻言笑道,“怎么?我方才说得不清楚吗?” “属下是想说,军中无小事,将军若觉得不妥,为何不直接拒绝?” “谁说我觉得不妥?”宋玉昭侧目看她,“你难道看不出吗?她现在脑子里只想着报恩了。否则你说她为何在揽月楼中存了死志,一被你救下来就打消了这念头?” 楚英垂首想了片刻,还是摇头。“属下不知。” 真是个死脑筋。 宋玉昭心道,也不知道她这一年来四处游历都是怎么过来的。 她只好又解释道,“因为她突然找到了活着的理由,你若不让她做些什么能算得上是报恩的事,她少不得又要求死,难道要找个人一直盯着她不成?” “原来是这样。” “而且,她也不见得就帮不上忙。”宋玉昭接着说,“她与你我一样都是女子,你我连铠甲都穿得,现在只是让她跟着伙头兵做些小事,我还真没觉有什么不妥的。” “这……小将军所言有理。” “别叫我小将军了,我如今是梁州军校尉。” “是,校尉。” ** 城门处临时校场。 陈绍比宋玉昭早到一会儿,已经在看台上坐下了。 “陈副将。” 陈绍点头回应,目光落在楚英身上,她随宋玉昭一同下马,也对陈绍拱手行礼。 “宋校尉,这是……” “这是楚英,是我的亲卫,”宋玉昭对陈绍介绍完,又侧身对楚英道,“这边是陈副将,方才同你提起过。” 几人寒暄两声,宋玉昭和陈绍一起在看台上坐下,楚英立在一旁,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的陈设。 这校场虽是临时设在这里的,但面积很大,地面上的雪在搭建校场前就已经被清扫干净,夜里结的冰被撒下的粗盐化开,湿漉漉一片,却不至于积成水洼。 看台上除了宋玉昭和陈绍,还有两个负责介绍点名的主簿,百夫长站在验身棚后方,登记并验过身的男子从棚中出来后可自行排成一列。只不过清晨前来登记报名的人并不多,如今百夫长面前站着的是昨日登记完毕未经测验的应征男子。 “开始吧。” 十余名百夫长在校场中排开,依次应征者一一从每个百夫长身边走过,按序测验四肢力气,眼力,耳力,驭马,拉弓,断字。 测验完毕的新兵根据测验结果被分成几队,各自在校场划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活动,等晚上回营再一块安置。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陈绍临近中午时先行离开,宋玉昭心知他还要留意粮仓那边的动向。她无权多问,也没多想。 盯着新兵武测不比观看将士比武,她不用去指点些什么,只有在有百夫长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给个准话即可,大多都是应征者身上略有小疾,而律例上又未写明去留的,时间久了也着实无趣。 临近正午,宋玉昭起身在站台上随便走了走,活动活动筋骨,看台上的主簿还在接着点名,他嗓门一起,宋玉昭两张眼皮就开始打架。 “并州张毅,雍州樊七……” 宋玉昭拍拍脑门,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在看台上转了两圈之后回到位子上坐好,端起案上的冷茶抿了一口,被激得打了个寒战,眼神倒是终于清明了些,缓缓转动目光往下面的校场看去。 就这一眼,宋玉昭竟瞧见一众应征者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混在其中。 那人穿得破破烂烂,头发也乱成一团,雨雪消融打湿地面,他裤脚上沾了不少泥点子,背影消瘦,但挺得笔直,宋玉昭瞧见他后怔了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胸口的火也蹭地一下往上窜。 “是谁放他进来的?!” “幽州……”主簿被她突如其来的怒声吼得一震,抬头便见校场中的目光齐刷刷望过来。 “怎么了?”楚英也是一愣,随即目光一转,顺着宋玉昭的视线往校场上看去,亦皱眉道,“这……他怎么在这儿?” 主簿在手中的登记册上翻找片刻,抬头要对她说什么,就见宋玉昭已经一手撑着看台一侧的柱子翻了下去,怒气冲冲往校场中央的新兵队伍大步走去。 那人察觉到宋玉昭往这边来,连忙往人堆中挤了挤。 “哎,让一下,这位大哥,哎,麻烦让一下,多谢啊。” 周围的人都静静侧目看着他。 从队伍这头一直挤到队伍那头,还没见宋玉昭追上来,他心里有些奇怪。 啧,她今天怎么回事?眼皮子底下都能放他逃走,身手变这么慢了? 哦不对,他又在心中补道,是他变快了也不一定。 还差一步就要走到队伍的最前面,他想回头看一眼,谁知刚顿住脚步,他便觉得脑后脖颈处的衣领一紧,随后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浑身打了个冷战,再想往前迈腿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讪讪一笑,“啊哈哈,我啊……我……我是来投军的嘛。”说着将头顶的头发往面前挡了挡。 宋玉昭见他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心中怒气更盛,手上微微用力,将他从队伍中拎出来甩到地上,冷声斥道,“是谁给他登入名册的?” 这会儿的功夫,不仅校场上的人都停下动作望着这边,连验身棚和登记处的将士们也凑了过来。 方才在看台上的那位主簿这会儿已经从上面下来,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将手中的的登记册递给另一位身形略瘦些的主簿,又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便见那位瘦些的主簿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上前来。 “宋校尉,”他连手中登记的毫笔都没来得及放下,见宋玉昭面色阴沉,只觉得周围的温度都降了几分,恭敬道,“这位壮士的名字是属下登记的,请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说罢端正立在原地静候宋玉昭开口。 说来也怪,她不过是个刚被提拔上来的校尉,这又是第一次领了军务出来办事,而他虽只是个登记名册的主簿,但好歹也在军中行走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今日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给震住了。 “何事?”宋玉昭往跌在地上的那人走了一步,半蹲下身撩开那人蓬乱的头发,语气中带着几分嘲弄,“呵,他就是你说的,壮汉?” 众人被她这声冷笑吓得心中一紧,个个大气不敢喘一声。主簿往地上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里七上八下。 地上那人眼见逃不掉了,干脆从地上站起来,抬手撕掉唇边已经翘边的假胡子,又将头上乱哄哄的头发往两侧甩了甩。 他摸着胳膊上被吓出的一身鸡皮疙瘩,咧嘴道,“玉姐姐,你别这么吓人嘛。” 说着拍拍自己单薄的身板,面上仍是一副笑嘻嘻的,“还有,我这可不就是壮汉嘛,人家主簿大哥也没说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