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但遵纪守法》
1. 神明下山
永恩侯府承爵宴的礼乐未停,天边突然滚过一声惊雷。
“……世子潘循,敦厚谨敏,克秉家风,特授……”使者还在按部就班宣读着诏书。
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这满堂寂静中显得格外惊人。
“敦厚谨敏,克秉家风?那你们潘家的家风可真不怎么样啊!”
平地一阵风来,将祭案吹得一片狼藉。
高楼檐角上,坐着一个红裙的少女,双腿晃晃悠悠的,随着动作,她耳畔的一双银铃也一摇一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檐角多窄啊,难为她坐的那么稳。
“什么人?!”
红裙少女轻轻巧巧的,狸猫一样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径直走到了使者面前,看着仍旧没有反应过来,仍然跪伏着的,今日的主角,潘循。
“家风?你们潘家的家风难道就是杀人害命么?”她歪头,笑容中带着寒意。
“潘循纵马伤农,鞭伤农户,行事酷烈,虐杀下人。强掳民女六名,毁人清白致两人自尽;巧取豪夺霸占田铺,威逼平民为奴……”
一条条一件件,少女唇角带着笑,声音平静,仿佛在宣读天道法则。但随着她的话,跪着的潘循却渐渐从愤怒到惊诧,面色恐惧的发白。
“你……你怎么……”
宾客的交谈声渐渐静了下去。整个宴会厅中渐渐只能听见少女一个人的声音。
“收受贿赂,插手官位定品;掠夺财物,灭口茶商全家十一人……”
一直阴沉的天气,突然又有一声雷炸响在头顶。
潘循被那雷声一震,回过神来,嚯地站起身来,“来人,此人满口胡言,含血喷人,快将她拿下。”
潘府的家奴护院得令冲上去,还没近得她身前,从天而降的雷正巧就劈在他们之间的台阶上,火光溅起,一时间惊得无人妄动。
那红衣少女已经到了潘循面前。
潘循目眦欲裂,咬咬牙扑上去试图抓住她,却被一脚踢开,这一下力气极大角度极巧,潘循被踹得撞翻案几,仰天摔倒,身边宾客惊呼四散。
宴会场上宾客侍女先惊后怕,一时纷纷攘攘惊慌四散。
这场承爵礼,陡然间天翻地覆,狼藉不堪。
“以邪祀之法残害两名幼童。”
“你给我闭嘴!”
潘循缓过一口气来正听到这一句,嘶喊出声。
“十七条人命,罪孽深重,潘循,今日便是你的末日!”
说到这里,她原本清亮的声音,变得庄严冰冷,听在潘循耳中,却如同炸响在灵魂深处。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潘循边退边语无伦次。
天边的雷声越来越急。
少女一步步走到了潘循面前,一脚踩在他胸前,她这时竟然还是微微笑着的一张脸,明媚可爱极了,略显稚嫩的美丽面容在潘循眼中此刻却仿佛厉鬼。
混乱中,只有她的声音镇静而清晰:“奉神山司命鹿聆,遵神谕,诛恶锄奸!”
鹿聆双指并拢从天际指向潘循,她手中并没有武器,雷声却随着她的动作殷殷而下,似乎受她驱使,下一刻就能向潘循而来。
潘循恐惧不已,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看着她的手指离自己更近,大概是人惊恐到了极致反而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拼命挣扎,却纹丝不动。
雷声炸得像有一万个人在头顶敲锣,然后终于把那个锣一起敲破了。
“司命。”
一道沉静清冽的声音,瞬间压住了满场的惊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潘府的大门不知何时洞开。
一辆玄色麒麟纹样的安车在门口静静停驻。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一张清俊的侧脸,那人身穿浅青色的常服,外披一件氅衣,脸色有些苍白,却无损他沉静如玉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而幽深,直直看向鹿聆。
鹿聆手中的雷,生生止在了半空。
“晋国公!”“是晋国公!”
晋国公温照白缓缓下车,金吾卫随之涌入潘府,迅速控制了场面。
只有鹿聆仍然踩着潘循不放,还暗暗加了几分力,潘循痛得闷哼:“晋……晋国公……救我……”
温照白却没有看他,只是仍然注视着鹿聆:“女郎今日若在此诛杀潘循,不仅违背律法,且使得他与那些屈死的冤魂,在世人眼中就再无不同。”
鹿聆理所当然道:“神明判处他死他就该死。”
面对鹿聆的拒绝,温照白的语气却十分平和:“他当然会死,只是他应该光明正大死于律法的规定,而非私刑。否则同样视人命如草芥的你,在践踏规则这一点又与他何异?”
不待鹿聆生气,温照白就给出了他的承诺:“将他交给我,我以《虞律》起誓,律法定然可以让他身败名裂,明正典刑,还那十七条条亡魂人间公道。”
律法?公道?鹿聆歪头盯着眼前这个人,眼前人似乎并没有骗她,而且……她耳畔的银铃确实没有丝毫反应。
密布的阴云渐渐散开,晴空中的雷声悄然消散。
鹿聆周身凌冽的气息全部收敛,她的目光清亮而审视:“好,我倒要看看你们所谓的律法究竟能不能带来公道。只是,若你敢欺骗神明,必将受到神明惩处。”
温照白看着她的目光中丝毫没有退缩。
鹿聆终于抬起了脚。
有金吾卫迅速近前将潘循从地上拖起来制住。
先前的话潘循听得清清楚楚,此刻被制住,却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是恐惧与不甘:“不,不可以,你们不能抓我!他看着温照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晋国公,你不是最看重律法的程序与规则的么?我可是永恩侯!即便这妖女说的是真的,没有苦主原告,没有陛下旨意,你凭什么抓我?我不服!”
“谁说没有原告!”
是一个稚嫩但是饱含怒气的少年声音。
正是宁远侯世子谢承影,他冲到人前死死瞪着潘循:“你强掳民女、残害百姓……你以为我不知道阿姐的谣言是你在背后指使人传的吗?我今日就要做这个苦主,为阿姐和那些被你伤害的人做这个原告!”
“还有我!那茶商是我的好友,潘循,我终于等到今日!”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站出来。
“还有我!”
“我的孩子!”
一时之间,应和声此起彼伏,这些人似乎早就有所准备,此刻一一站出来指正潘循。
宣读诏书的使者这才找到机会上前来:“潘世子,承爵礼尚未完成,您……还不算永恩侯。”
潘循眼前是众人愤怒的面孔,耳中是无尽的控诉,他的神情终于灰败下去,却仍然强撑着:“陛下……陛下不会同意的,我姑姑可是……”
温照白终于将眼神分给潘循一点,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潘世子,你以为我今日为何亲至,又为何……能调动金吾卫前来?”
潘循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面如死灰瘫软下去。
……
谁家还没有两门倒霉亲戚呢,皇家当然就更多了。
圣上当然知道自家这个便宜表弟多么糟心,尤其这两年自己登基后,仗着潘太妃,行事更是越发嚣张。潘老侯爷在的时候好歹还顾忌颜面管束着这个儿子,现下老侯爷去了,潘循承爵以后还不知道要怎样无法无天。
潘太妃一直试图借先帝留给她的人手和老永恩侯掌控都城的军事防御,并以此来制约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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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
皇帝怎么可能容忍。
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
圣上掩住眼中的思绪,吩咐金吾卫统领徐行舟:“一事不烦二主,潘循的事还是由金吾卫查办,务必彻查以求公道。”圣上沉吟了一会,猛地将手中的玉石把件扔掉:“永恩侯府没有了嫡子,那这爵位也就不必传下去了。”
圣上摆明态度,徐行舟心里就有底了。
“陛下,晋国公回来复命。”
徐行舟退下时正好与温照白对视:“晋国公。”
温照白微微颔首。
……
“真是一位司命?”
“身负奇能,确凿无误。”
“真的是一位司命?”
“潘府雷声为证。”
“真的是一位司命吗?”
“……”
温照白十分无语的看着面前的圣上。
圣上得到了个鄙视的眼神,终于放弃了追问。
转而变成了无理取闹,“阿白一点也不上体朕心,我都要烦死了。”皇上将手中的奏章从左手倒右手,确实是愁得要命的样子。
温照白无奈的笑了:“这又是何必。”
“神是注定要从这方世界消弭的,后世书写,神明不过存在于传说虚幻中。”温照白声音虽轻,却字字郑重。
圣上却忧虑:“信仰消失,神明也随之陨落,奉神又怎么可能甘心。当初太祖皇帝为了虞朝的千秋万世,与奉神签订契约,竟许给奉神治理世间的权力,如今……”
“先前我劝过陛下,计划太仓促,行事只会适得其反,过于坚决的祛神会引起奉神的反扑,这位司命大概就是奉神的应对之法了。”
“阿白,你是不是在说风凉话。”
“陛下圣明。”
“……”
“阿白,我觉得这事得怪你。”圣上思考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副我是为了你好的表情。
温照白有些不可置信:“怪我什么?”
“记载中,司命现世是为了校准世间不公,你心中并不完全认同《祛神令》,一直不愿意帮我推行祛神运动,才导致时事混乱,神治难除。你说,司命这事是不是得怪你?”
嫄缜当上皇帝之后,就很少再这么不讲理了。
温照白见了一时也觉得很新鲜。
“陛下要不把这话再说一遍,我去把三省的宰相们都叫来一起听。”
“咳咳,大可不必。”圣上一副心虚的样子。
温照白悠悠地喝了杯茶:“我一直不认同《祛神令》,就是因为它过于严苛,神明必定反扑。与其坚决祛神,不如推行律法,当遵守律法就能带来正义与公道,何人再去祈神?至于这位司命,她明明可以自由来去,却在刺杀潘循之后自愿待在狱中,可见愿意正视人间律法。与其将她当做囚犯,不如引导她接触世人,理解人间的规则,说不定她会是我们的惊喜。”
圣上终究还是叹一口气,神色也正经起来:“……阿白,自世宗颁布《祛神令》以来,拆庙宇,毁典籍,已是百年,我们已经来不及后悔了。还有‘未央’……和你,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如今大虞已然经不起冒险了。
司命终究是神明而非人,天然就站在了神明统治的一方,她对祛神的阻挠是不可估量的。”
温照白没有说话,偌大的偏殿中一片安静。
良久,他的声音才响起:“陛下,一味推拒并不能真正消除神明统治给世间带来的伤害。若因畏惧而将她彻底推远,一旦她为人所惑,一位走向未知的神明……那才是真正的‘不可估量’。”
他看向皇帝,目光清正:“我会尽力一试,让她真正懂得人间律法。”
……
2. 坐牢,但理直气壮
夜色将至,天边是隐隐的鸭蛋青,秋日的风卷起一地枯叶。
天都的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卫兵空无一人。沿着承天门街一路过来,原本应该镇守着四太子狴犴的监狱门口空空如也,抬头望去,檐角上蛰伏的狻猊也只剩下了模糊的痕迹,让人无法分辨。
神明的印记已经被人渐渐抹去了。
金吾狱不是正经审讯的地方,只是做临时关押犯人用,十分简陋阴冷,两旁是不少震慑犯人的刑具。
鹿聆刚被押进来还挺好奇,左看右看一点也不惧怕。
她看起来年龄还小,举止颇稚气,一点也不像刚刚一脸淡然打断宣诏刺杀勋贵的人,倒像只是新生的小猫。
“你为何试图刺杀潘循?”徐行舟隔着牢门询问鹿聆。
“杀潘循是因为他恶贯满盈,这是奉神的旨意。”鹿聆很诚实地回答,却听得徐行舟一头雾水。
“一派胡言。”
徐行舟并不想难为她,一来,潘循的事情原本就是罪有应得,二来,鹿聆此举打断了潘循的承爵礼,闹的人尽皆知,确实也为圣上铺平了查办的道路……
鹿聆向来自由,张望了一下连小窗都没有的牢笼,有些嫌弃,皱了皱鼻子,对徐行舟说:“我得在这里待多久啊?”
一旁的金吾卫有些好笑:“意图谋杀勋贵,女郎难道还指望出得去?”
以鹿聆公然打断宣诏,试图刺杀勋贵的行为,按照律法,即便没有成功,从金吾卫出去等待她的也就是大理寺的绞刑了。
鹿聆理直气壮:“可我要杀的是恶人啊,按照神明与嫄华胥的契约:若有恶徒行凶,危殆社稷,神明将准司命降世,殛之,以安国本。所以我应该无罪释放啊。”
起初,在场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嫄华胥是谁,毕竟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何况哪有人敢直呼太祖皇帝的名讳呢?
但是嫄这个皇家姓氏众人都不陌生,紧接转过来弯,几个金吾卫只觉得脑袋一凉:“住口,如何敢直呼太祖皇帝名讳?!”
徐行舟警告她:“按照律法,妄议太祖皇帝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再说,哪来的什么神明,世间哪有神明!”
鹿聆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心中疑惑,随即恍然。
人间千年,信仰已经逐渐消失,神明随之消逝,奉神消失在世人眼中。如今每一次恢复神力的尝试,都是在消耗本源神力,而与嫄华胥的契约就是链接神明与人类的最后绳索。
而她,已是奉神最后的筹码。
只是没想到世间似乎已经完全遗忘了神明。
押她进来的一个金吾卫看她好像被吓住了的样子,想到家中的小妹,有点不忍心的打圆场:“据说南边确实有信神仙的,还有神庙什么的。我有个外乡的亲戚还说有认识的人见过神像动弹呢。不过小娘子,你可别被这些人骗了,神仙要是真有用,早年战乱饥荒的时候怎么没见显灵呢?”
另一个老成点的就搭腔:“是啊,这可不兴瞎信啊,要是有什么还是得靠自己,别想着靠这些歪门邪道。”
徐行舟看着鹿聆有些懵懂的样子,原本觉得她是佯装对律法的无知试图降低罪行,现下却觉得不是,再想想她刺杀潘循时反常的天象,心里一时竟有些奇异的猜想。
……
大明宫中。
潘太妃这两日晨起有些头痛,因而直到巳时才有宫人将寝殿西侧的琉璃花窗移开,用玉扇将新鲜的琼花并含笑等花木的香气往屋中送去。以期用花香将贵人唤醒。
潘太妃悠悠转醒,便有侍女如云端着各样用具进来伺候洗漱。潘太妃任由宫人服侍。
就在这时,她的心腹林女官不经通传就闯了进来:“娘娘,不好了!”
……
潘太妃往常自矜身份,又兼有皇帝特旨,在外从来都是乘重翟车,在宫中也是步辇出行的。
这次却全然没有耽搁,在通报皇上却遭拒后竟不顾礼仪匆匆行至太极殿。
太极殿中,三省宰相及诸位勋贵重臣正在议事。
“此事颇有蹊跷。”近些年灾祸频频,不少民流离失所,甚至隐隐有埋怨朝廷的声音。在此类风声下,竟滋生了一些所谓的神教,连天都附近都隐隐有“鼠神”一教打着末劫救世的名义诱骗了不少民众,大肆敛财,威胁朝廷统治。
这件事因为有些特殊,散朝之后皇帝留了几位重臣商讨,兼有其他杂事争执了一上午,真是吵的头疼。
在这关头,潘太妃的请见自然被拒了。
现下殿外却传来吵嚷声,是潘太妃气势汹汹地直闯进来。
潘太妃似乎没有料到殿中重臣都在,一时愣住了。她身边的林女官反应倒是快:“诸位大人恕罪,娘娘是因为永恩侯府之事一时情急……”
“是啊陛下,循儿是你的表弟啊,看在你过世的舅舅的份上,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到永恩侯府潘太妃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了。
潘太妃的一哭二闹还没有表演完,那边的殿中侍御史就站了出来,他身边的宗正官也跃跃欲试。
这位殿中侍御史名叫郭允,秉性异常刚正,他也不看潘太妃,直言奏请:“陛下,太妃不经通禀私闯政事殿,意图以外戚插手三司刑审,干涉朝政运行,属僭越礼法,擅权干政,无人臣之礼,伏请陛下依律严惩,以正宫闱。”
潘太妃闻言大怒:“放肆,你一介外臣如何敢离间我们母子……”
“太妃慎言。”是中书令越中易。
盛怒中的潘太妃被这虽不高亢但分量极重的一声震得清醒了些。
潘太妃虽然不算聪明,但也并不是完全的蠢人,否则她当初在先帝后宫也不可能单凭美貌获宠后不仅保全了自身还成为今上的养母。
先前是听到消息一时激怒,如今对上诸位重臣,又是自己不占理,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应该继续争辩下去了,论口才论对律令的了解,她怎么可能辩驳得过对此专研多年的在场诸位呢。
“方才是哀家失言,哀家无意干涉朝政,只是听闻母家外甥获罪一时心切……”潘太妃将恳切的目光对上尊位上一直没有作声的皇帝。
然而郭侍御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若太妃娘娘一时心急就可以擅闯太极殿,那置礼法为何物,何况太妃口称潘循为陛下表弟,先永恩侯为舅舅,属僭越大不敬,又至承恩侯于何地,恳请陛下严惩。”
当今未立皇后,现任承恩侯是先帝皇后的母家兄长,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承恩侯姜家已经大为落寞。
潘太妃气急:“姜家算哪门子承恩侯……”
这次是林女官及时跪下,阻拦了潘太妃未出口的更多话:“娘娘这几日身体不适,头晕得很。”
潘太妃也知道自己失言了,终于住了口。
这时皇帝才开了口:“郭侍御之言众位怎么看?”
在场众人和潘家都没有什么交集,向来臣子多不与外戚为伍,且就潘家人这智商,再看皇上对潘家的态度……
“郭侍御所言极是……”众臣唯唯。
“母妃,众臣所向,朕也不好独断。”
群臣参奏。
一向张扬跋扈的潘太妃先是惊恐,然后仿佛是突然醒悟了,她看向上位的圣上,震惊不已:“是你,是你指使的!”
然而圣上向潘太妃表明了自己的无可奈何后,就不需要再理会她了:“潘太妃凤体违和以致举止失仪,特旨,即日迁往禁院,颐养天年。”
潘太妃怒极反笑:“好啊,真是无可指摘的帝王的孝心与仁政,但是陛下别忘了,我可是做了你二十年的母妃。”
不需要宫人们押迫,潘太妃伸出手扶住身边的侍女,深深地看了圣上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中书令越中易抬头,正看到皇帝注视着潘氏的身影,嘴角噙着笑意。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皇帝微笑着向他点头。
越中易收回视线,低下头也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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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
……
太极宫两仪殿中,圣上放下处理完的一份奏章,揉了揉眉头端起茶杯准备休息一会儿。
冷不丁一声:“你就是皇帝?”惊得他差点将茶水吐出来。
咳了两下抬眼,就发现鹿聆就在面前站着一脸好奇的看他。
一旁伺候的成大监一脸惊慌:“你是什么人?来人……”
还没等喊出声就被圣上阻止了:“不必惊慌,去给客人拿把椅子。”圣上反应过来了她是谁之后倒是镇定了,大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椅子摆在了圣上下首。
等人都退下后,他才打量面前的鹿聆。
这位传说中的司命神君,确实像阿白说的那样,看起来是个形容纯稚的小娘子,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了一身红色的衫裙,并不像记载中呼风唤雨的神人之姿,倒是像一只林中小兽,无知无畏。
哪怕是望向自己,这位人间至尊时,眼神也丝毫没有回避畏惧,只是纯然的好奇……好像还有点嫌弃?
“司命此刻不是应该在金吾卫的监牢中?”圣上好整以暇。
“人间牢狱如何困得住神明。”鹿聆没有坐那张椅子,就这么站在圣上面前平视他:“你早就知道潘循做的那些坏事对吧?所以才能一早就让金吾卫在外面守着。”
圣上向后靠了靠,倚着隐囊,坐得更舒服了些。“是啊,宁远侯调查了挺久的,还是没有你知道的齐全。”
鹿聆于是就显露出几分愤怒:“你明知道他是恶人,为什么不一早就惩治他?”
圣上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笑意:“如你所说,金吾卫不是已经在阻止了么?”
鹿聆皱皱眉:“你明明可以更早一点,在知道潘循是个恶人的时候就拦住他,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他害死了。”
“哦?判定他是恶人么,在一个人还没有做任何坏事的时候怎么判定他是不是恶人呢?”圣上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你可以,据说奉神拥有评判人善恶的能力。”
“那么,鹿司命,既然司命拥有强大到足以移山填海的神力,奉神也能分辨这世间的善恶黑白,那为什么千百年了,都没有除尽世间所有恶人呢?”
似乎是觉得鹿聆被自己笑得有些生气了,怕自己真的被揍,圣上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意。
鹿聆有些不明白他的目的:“我没听懂你想说什么?”
“如果神真的能消除人间所有的罪恶,那为什么仍然有潘循之徒的存在。”圣上笑着看着她,言辞却逐渐变得郑重。
“鹿司命,奉神判定的善恶一定是正确的吗,神明又有什么权力判定谁该死呢?而你,又为什么会觉得神明会比人更了解人间。而你,你究竟是站在神明的一方,还是正确的一方?”
圣上倾身向前,直直得看向鹿聆:“鹿司命,我知道你来人间的目的不只是消灭几个恶人,也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不过,你们来晚了,你们想要的那个世界不会再重现了,这世间再不需要神明。”
鹿聆挑起眉毛:“你当然是错的,神明的一方,才是正确的一方。你难道以为,仅凭小小人力,可以与神明对抗?”
圣上并不生气,反而像早就料到了鹿聆会这么说:“如果你信奉的神明才是错的,那么,你是否愿意站在人这的一方?鹿司命,我们打个赌吧。”
嫄氏皇帝的这个赌,是关于神与人。
“你尽情去看这世间的一切,比较你的神明和人的统治谁能带来更好的结果。如果神才是对的,那就让神来解决,如果人的方法更好,那就交给人。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个人的世界,最终,是不是需要神明。”嫄氏皇帝的话犹在耳畔。
“我们就赌……潘循的命。”
“你赢,他就交给你,任神明处置。朕赢,就按人间的律法处置他。”
他们都知道,赌注并不仅仅是这个,但……鹿聆碰一碰耳畔的银铃,突然也有点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3. 小白是好人
……
鹿聆终于被从牢里光明正大放出来的时候已经又是暮色将至。大理寺少卿亲自打开了牢门,送她到门口。“鹿小娘子,律法严明,晋国公作保,陛下恩准暂赦。”
街边那辆麒麟纹饰玄色的安车,车帘掀开。
是那双沉静眼眸的主人。
今日他换了一身玄色,面色有些苍白,反而更衬得面容如玉。
“鹿小娘子。”温照白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温润沉静,如击玉磐。
鹿聆眼前一亮,几步就走到车前,只听温照白问道:“鹿小娘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笑容十分灿烂:“还没想好,不过谢谢你捞我出来。”
看着眼前笑得毫无防备的小娘子,温照白眼底略过一丝笑意。
身边的婢女伸手想扶鹿聆上车,鹿聆却摇摇头,轻轻一纵就跳上了安车。
温照白下意识伸手想她扶一下。
看着他伸出的手,指尖修长,骨节分明。鹿聆有些不解,但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手握了上去晃了一下。
像握住一块温润的玉。
“谢谢你啊晋国公,你真是个大好人,以后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帮助你的。”鹿聆郑重道谢,还很讲道义拍着胸脯地给出了承诺。
掌心的触感温热,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主人蓬勃的生命力。
温照白默不作声地收拢了手指,借着力道,虚扶着她的手腕,将她引入车里面坐稳,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他倒是没有推辞,只是道:“不必称呼晋国公,我叫温照白。”
鹿聆听得眼前一亮:“你名字真好听!像是……月亮照在明亮的雪地,我叫鹿聆,你叫我小鹿就好了。”
温照白从善如流:“小鹿姑娘……”
鹿聆很自然地:“小白。”
“……”
温照白很是愣了一下:“小白?”
眼神亮亮,真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样叫很好很方便的鹿聆盯着他:“小白不可以么?”
温照白默了一瞬,看着她的眼睛,无奈弯了下唇角:“可以。”
他长得实在好,这一笑如朗月入怀,风华灼灼,把小鹿看得都呆住了。
安车辘辘而行,只隐约能听到街市的喧哗和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
晋国公府的安车自然是十分舒适,角落的香炉中正散发若有若无的冷香。
温照白拿起一旁温着的小壶,倒一杯蜜水递给她。
鹿聆接过来,捧在手心,温暖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里,她喝了一大口,发自内心地:“真好喝啊”。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的样子,倒是很像一只猫儿,温照白看着她,很难想象她就是之前在潘府中引雷杀人的司命神君。
温照白稍稍端正一些态度气氛就显得严肃些:“小鹿娘子,陛下恩准暂赦,但你的案子毕竟尚未了结,既然你还没有下一步的打算,不如暂居我府上。”
“监视么?”
“算是……监管。”
鹿聆歪着脑袋看他。
温照白以为她并不乐意:“毕竟是刺杀勋贵,即便你身负神力,按照律法……”
却被鹿聆打断了:“小白,你为什么帮我啊?”语调轻快。
车窗的缝隙透入一丝光,正映在鹿聆的头发上。
温照白看着那线光。
“或许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不是恶人吧。”他斟酌着语言,声音缓缓,“你做出这种惊世之举,虽然与律法相冲,但是想来也是为了求一份公道,全然是一片仁爱之心。”
鹿聆听得半懂不懂:“什么叫……仁爱之心?”
温照白好脾气地给疑似文盲的小鹿解释:“仁慈、悲悯、善良以及爱。”
小鹿茫然地摇摇头:“我杀潘循是因为奉神的指令,不是悲悯善良,是他该死而已。
还有,什么是爱啊?”
温照白一时愣住了,他张了张嘴,难得也没有想到该如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看他回答不出来,鹿聆善解人意地为他解围:“我知道了,你帮我,就是一片仁爱之心,对吧?”
温照白默然,阳光恰好透过摇曳的车帘,跳跃在她脸上,将她的笑容染得毛茸茸的,温暖又耀眼。
安车继续向前,驶向国公府。
……
鹿聆毕竟见的人少,不是多警惕的性子,自己跟圣上打赌的事情一点都没瞒着温照白。
她的记性很好,连圣上的语气都能一一模仿。
说到最后,自己有点反应过来了:“他是不是在驴我?!”
她生气的时候喜欢吸一口气,少女脸颊丰润,看过去就有些鼓鼓的。
温照白看得手有些痒。
“王朝受神明压迫多年,陛下是想证明神明无用。我却想向你证明,律法能带来比神明更稳固的公道。小鹿,你想证明什么呢?”温照白似乎并不很把圣上对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鹿聆就沉默了,这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她终究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温照白:“奉神是不会错的,这世间原本就应当归属于神明,虞朝能够延续这些年是神明的赐福,嫄华胥当初与神明签订契约,他的后人却没有遵循契约的内容,这是对神明的背叛。我想打这个赌,是为了证明给你们的皇帝,神明才最适合统治这个世界。”
温照白的目光温和。
他说:“如果你需要的话,小鹿,我可以帮助你。”
……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温照白觉得小鹿充满斗志跃跃欲试的样子有些好笑,却也十分赞同。
温照白牵头主持《虞律》的编纂,府上自然有完整的《虞律》书和条文。
“这么多!”鹿聆看着那几本砖头一样厚实的《虞律》,有点震惊。
谁懂啊,司命也要学习么?
温照白看着她变换的神情,努力忍耐住了没有笑:“这是基本法条,还有令、格、式等卷。”他侧一侧身,让鹿聆看他身后的大书架。
鹿聆:?
突然好想罢工……
……
好难得,天都这日的傍晚时分竟然下起了一场绵密的秋雨,雨声淅沥,敲打着檐上的青瓦。
书房中两盏雁鱼铜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温照白坐在书案后面的玫瑰椅,批阅从枢密院带回来的公文。
鹿聆美其名曰要有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霸占了书房那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铺软垫的交椅。她手里捧着一本《虞律》,读得眉头紧锁。
鹿聆安稳看了一个时辰,终于耐不住有些气恼了:“什么啊好离谱!”
一旁的温照白放下手中的笔,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怎么了?”
鹿聆就半个身子趴在椅子上转头看他:“为什么偷一文钱和偷一百文,判罚会不同啊?不都是偷了钱么,偷就是偷,恶就是恶啊。”
温照白看着小姑娘满眼的困惑,并不打算给她讲大道理,想了想问她:“奉神是怎么判别善恶的呢?”
“如果有一个孩童,因为父母重病在床,家贫无药,而偷盗了些药材,奉神会判定他属于恶人么?如果有丈夫因为妻子受辱怒而杀人又该怎么判定呢?”
温照白倒也好奇奉神的判定。
鹿聆眨一下眼,晃晃脑袋,耳畔那双银铃也随之颤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神明遵循的自然不是人类判定善恶的标准。奉神能权衡一个人平生所做过的事,将大善大恶与小善小恶计量对比。若善多过恶,那么便是善人,恶多于善,那么便算恶人,这样才最是公平。”
温照白将目光聚在她耳畔那双银铃:“原来如此,银铃就是奉神判定善恶的工具?”
鹿聆摸摸冰凉的银铃:“这是奉神的一双眼睛幻化而成,两只银铃之间互相牵引,可以预警危险,分辨善恶。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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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判定的善与恶通过铃铛的响声分辨,除预警提醒外遇到恶人才会震响,罪恶越深,声响越急越重。只有奉神判定是恶的人,我才能用神力处决。”
温照白的目光从她耳畔的银铃挪到她脸上,鹿聆的一双眼睛是很标准的鹿眼,美丽而清澈,谈到奉神满眼都是信任与尊敬。
“善恶的大小么?可善行与恶事,又如何抵消。”温照白的声音很轻。
不等鹿聆回答,他便问道:“也就是说,其实你是受到奉神制约的,只有奉神认定是恶人,生平做恶事多过善事,才可以对这人动手么?”
鹿聆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却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奉神挑选恶人,我执行奉神的命令杀掉恶人。”她想一想,还是肯定了他的话。
温照白看看她,斟酌着说:“世间善恶该如何以数量和大小评定,若是一人终身行善,在做恶事的时候该如何制止呢?”
鹿聆似懂非懂地嘟囔一声:“可是作恶多的人更该受到惩处吧。”
温照白于是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轻轻咳了两声。
鹿聆皱着眉看着他过于白皙的脸色。
“你……”
她放下书,赤着脚跳下软椅,走到他的书案面前。伸出手非常自然地抓起他的手腕。
温照白下意识想收回手,鹿聆却没有松开,于是他也就不再动作,只是身体向前倾了下。
鹿聆像模像样的抓了一会儿他的手腕,有些奇怪:“你生病了么?”她能感知到温照白的身体好像有些异常,似乎是有些经脉阻滞不通。
她的神情专注,仿佛在感受一棵树的生长。
待她松了手,温照白就把手收回来藏在阔袖中:“我父亲这一支先天就有心脉孱弱的疾病,父亲与祖父都是盛年早逝,我出生时也带了此症,幸而寻到了对症的药物压制,调养多年,身体已经基本无恙。”
怪不得,温照白的面色如此冷白,不太有血色,是像一个久病之人。
鹿聆方才试着调用神力去冲那阻滞的经脉,却没有效果。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也不知道问点什么,干脆就没有说话,只坐在他身边看着他。
温照白看她神情疑惑,顺手将桌上的乳柑剥开一个给她,笑着问:“司命还会看病么?”
鹿聆拿着那乳柑嗅了嗅,小心翼翼尝了一个。
“我会哦,我经常给动物们看病的。”鹿聆两眼放光地嚼嚼嚼。
“你很厉害。”温照白看她爱吃,就又给她剥了一个。
鹿聆嘴里忙着嚼,就先点点头,终于咽下去:“那当然,我可是奉神山最厉害的司命!”她说得理所当然,还有点骄傲。
温照白忍着笑,想起那天潘府的异状倒是有点好奇:“你擅长用雷?”
“应该说,我比较擅长御使自然之力。”鹿聆说着打个响指,屋檐上滴落的雨,化作一条水线,顺着支开的窗来到了他们面前,形成一个小小的水球,在灯火的照耀下反射着莹莹的光。
于是温照白就明白了:“那日潘府的雷就是你召来的?”
“杀恶人嘛,天雷是最强大的啦。”她随手一指,那小水球就投入了书房一侧花几上的墨兰花盆中,几朵未开的花苞竟然缓缓绽放。
鹿聆晃晃腿:“不过我的能力也是受到制约的,司命原本就是奉神山天地灵气滋养出的神明。来到人间当然要遵循奉神的规则,顺应自然与天时之力,不能无中生有,只能运用已有之物,若是没有雨水,我是不能凭空召来的。
奉神银铃不响,就不能动手伤人,否则会立刻神力枯竭,甚至会遭到神力反噬,轻则昏迷,重能衰亡。这是奉神在制约,以防司命仗着神力太过肆意妄为。
比如如果要打你,奉神没有同意,我就只能用拳头啦。”鹿聆笑嘻嘻地看向温照白。
窗外雨声淅沥,未曾停歇。
柑橘的香气在渐渐氤氲。
……
4. 不信谣不传谣
天都的夜,一场秋雨后,更加寒凉。
已是宵禁,此时的正街寂静无人,但在官府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一些酒肆茶铺还在小巷中悄悄营业。
一个青衣婢女径直来到酒肆店主人面前行了个万福礼:“店主人,我们家郎君让我带些酒和吃食。”她熟练地报出了靖海侯府的名字,因这是常有的事,那店主也不怀疑,忙不迭地打包了她报出的胡饼烤肉。
一旁也有喝酒的客人,看到了那婢女,有些好奇地问:“我也与靖海侯府的郎君相熟,怎么小娘子看着有些眼生啊?”
婢女便冲他行了个礼:“郎君大婚在即,奴是前不久老夫人赐给郎君预备来伺候夫人的。”那酒客倒是也知道靖海侯府小郎君娶妻在即的事,因而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继续与旁人吃酒。
那婢女让店主人如旧挂账,提着打包好的食物走了。
她脚步匆匆地走向靖海侯府的后门所在的小巷,见四下无人,才从那小巷转向另一条街。
然而刚走出一条街,她就隐约发觉身后有人跟踪。
她果断加快脚步,然而身后的人更快。
她咬咬牙,转进一条小路飞速地跑起来。深夜寂静,她奔跑在巷子中的脚步声渐渐和心跳声重合“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前面就是一堵墙,这竟然是条死路,然而阿妙脸上却浮现出希望。
身后的追兵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前,好像是穿过了那堵墙不见了。
“找到她了!”“就是她。”“没错,就是那个妖物。”
“快回去禀报。”
……
阿妙一路谨慎小心,遮遮掩掩确认了身后没有追兵才终于回到了城西的一家破旧院子。
乱七八糟堆起来的柴火还冒着烟气,一旁的旧桌子上放着几个烂果子。
她几日没有好好进食了,现下疲惫不堪,今日这场冒险也耗费了她所有的勇气与精力。她打开纸包,狼吞虎咽着一只胡饼,甚至没有顾得上找点水喝,噎得直梗脖子。
“你这个小丫头,还真机灵啊。”就在这时有奇怪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来,阿妙对那种声音已经很熟悉了。来人穿了一身罩袍遮住身形。
“真没想到,你能躲得这么久。”那苍老的声音语调古怪。“乖乖跟我回去,你如此有天分,也许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员。”
阿妙慢慢站起来,生生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食物,死死盯着他。
又一次,这两年年祂似乎越来越心急,派出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么些年,自己遮遮掩掩,辛苦逃亡,怕连累到旁人甚至在一处都不敢待超过两个月。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吗?
“抓住她。”那罩袍怪人十分果断,似乎是怕她再一次在眼皮子底下逃跑。
四周有人渐渐接近,形成包围。
再隐藏下去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阿妙猛然张嘴发出一声短促却刺耳的啸叫,一时间震得众人捂耳。
……
晋国公府中,鹿聆耳畔的银铃突然铃铃作响,她倏然睁开了眼睛。
……
大概方圆十里的夜猫野兽都被叫过来了,在它们的牵制下,阿妙穿行墙壁,纵地遁形,一口气跑出了七八条街,才终于力竭跪倒在了一户人家后院大口喘气。
“你真以为祂拿你没办法么?”那罩袍人的声音却又炸响在耳边。
阿妙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躲躲藏藏好几天都没正经吃饱,又一直被追到现在,她实在是没有任何力气了。
她看到那罩袍人向自己走来,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太累了,再也不想逃下去了。
她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躲躲藏藏了八年,真的太久了……
夜风肃肃。
有清澈如山泉的声音响起:“喂,你谁啊?怎么欺负小姑娘呢!”
红色衫子的漂亮小娘子坐在院子最高的那根细细的杆子上。
有夜风吹动她的裙角和耳畔的银铃。
罩袍人也被她的悄无声息吓了一跳,眼睛咔哒一翻,瞄了她一眼,倒不废话,抓住先机平地而上,出手就是凌厉的杀招。
鹿聆有点好奇那人的长相,一阵风过,将罩袍人的脸显露了出来。
鹿聆看看他丑陋的疤痕遍布,已经不像是人了的脸,嫌弃不已:“咦~你长得真是危害社会啊。”
那罩袍人完全没有来得及反抗,没有想到鹿聆御使神力如此自如。意识到今日不可能得手了,果断选择放弃,口中念念有词,小小的院子里骤然凝聚起雾气,他的身影在雾气中渐渐虚幻。
“这似乎不是你的力量啊。”
鹿聆落到了他跟前,仔细打量他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银铃一响,平地起风,瞬间就将雾气荡开,罩袍人的身影重新变得明晰,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罩袍人动作逐渐变得僵硬。
“我杀了他还是留给你?”鹿聆一向尊重小朋友的意见。
“他这种人得烧掉才行。”阿妙坚持着站起来。
“不,不要,鼠神是不会放过你们的!”罩袍人试图后退,那风却卷得更紧一些。
……
晨雾中,先前被阿妙召来的猫散去。
“多谢这位姐姐。”阿妙借后院的水井洗净了手。
最后一只胖墩墩的橘色小猫,半个身子艰难攀上墙头,蹬了好几下后腿都没爬上去。鹿聆搓着手过去给它托了一下屁股,那猫一激灵连滚带爬地翻过去。
鹿聆依依不舍地把目光转向阿妙:“你一个人么?”
阿妙沉默片刻,点点头:“现下就只有我自己了。”
于是鹿聆就冲她一笑:“那要不要跟我走。”
阿妙抬头看她,眼前的人形容美好,眼神灵动。
阿妙摇头,冲她深深一礼:“谢谢姐姐,只是我并不合适与人同行。”
鹿聆皱皱眉:“是因为像先前那样恶心的人么?我不怕的。”
阿妙笑着对她摇摇头。
鹿聆于是就没有再勉强,却把银铃摘了一个给她。
“不必担心,神明会保护你。”鹿聆将银铃递过去。就在阿妙指尖触到银铃的刹那,鹿聆耳畔的另一只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响声,如同雨滴落在湖面。
阿妙看她的眼睛,是认真的关切,于是也不推辞。
阿妙走出去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对了姐姐,我叫阿妙,我觉得我们很有缘,也许很快就会再见的。”
夜幕中,一片安静平和。
……
晋国公府中温家人丁十分单薄,温照白的父亲和祖父都是独生,家中没有女眷。
祖父母和父亲早早离世,温照白的母亲平昭大长公主在丈夫辞世之后,有感于国公府是个伤心地,就带着当时尚未成年的温照白搬去了公主府。
后来温照白成年后承袭了晋国公的实权才搬回来。到现在晋国公府还有好些院子没有收拾出来。
温照白身体虽病弱,却不是一个爱呼奴唤婢的人,府上只有他一个主子,贴身伺候的女婢就两个嬷嬷,并映夏惊秋两个大丫鬟,余下的就都是护卫了。
公府上还有一群小丫鬟,她们大多是被温照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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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的,有育儿坊出来无路可去的孤儿和被父母抛弃了的身有残疾的女孩子。因为国公府没什么活,一个个闲的难受。
鹿聆夜半忙着英雄救美,第二天就睡到了日上三竿,是被院子中隐隐约约的笑闹声吵醒的。
是侍女在捉迷藏,年纪最小的那个用锦带遮着眼负责捉人,其余人拍手呼唤、嬉笑躲避,玩得简直闹翻了天。
侍女们看到了她:“鹿娘子,一起玩啊。”
于是谢承影刚进府就被这笑闹声吸引了过去。
“不行不行,鹿娘子太厉害了。”最后的小丫鬟都要躲树上了,还是被鹿聆抓个正着。
鹿聆解下眼上的锦带,笑的很得意:“我耳朵可好使啦。”她说着话转过了身拿锦带去蒙另一个侍女的眼睛。
鹿聆的脸谢承影记得清楚,这么一对视简直惊呆了。
“是你!你,你,你怎么在国公府上?”
谢小世子都惊成结巴了。
……
惊秋去给正院的温照白送茶,被谢承影抓了个正着,两个人当着温照白的面就开始光明正大说小话。
咕叽咕叽咕叽
“什么!亲自接来的?”
咕叽咕叽
“什么!在府中住下了?”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什么!未来国公夫人!”
温照白放下手里的卷宗,揉了揉眉心:“原来谣言就是这么产生的。”
见证了一场大型造谣传谣现场的温照白表示很心累。
鹿聆玩得尽兴,吃饭的时候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
谢承影这个蹭饭的不忙着吃东西,眼神一直盯在对面的鹿聆身上。
鹿聆原本吃得很欢快,她对人间饭菜十分感兴趣,每一种菜的味道都是新奇的,她都喜欢。
但是谢承影的目光真的很打扰人,鹿聆吃着吃着手中夹菜的动作就放慢了速度。
又吃了两口,她捏着筷子沉默一会儿,猛然将头抬起来,很愤怒地看谢承影。
影响人吃饭的人真是罪大恶极啊!
“你不好好吃饭,看我做什么?”
谢承影索性将筷子放下:“你怎么这么能吃啊,你不是仙女么?”
“我是司命……我吃得多怎么了,小白都没有说什么!”鹿聆将眼睛眯起来。
“小白?你,你怎么能这么叫我表兄,你,你无礼!”谢承影反应过来小白是谁,一时震惊又气恼。
“要你管!”
两个人怒目而视,同时对着对方大大地哼一声。
像两只抢地盘的小动物虚张声势。
温照白在旁边默默叹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将一碟酥油泡螺推到两人中间:“食不言。”
鹿聆于是瞪着谢承影,一边气鼓鼓地继续吃。
谢承影还待说点什么,看了温照白一眼,瘪瘪嘴到底也没说。
好容易吃完这顿饭,谢承影说有事要跟温照白密谈,鹿聆就老大不情愿地没跟着进书房。
谢承影拿出一封信,递给温照白:“我刚从宫里回来,陛下让我交给你的,说赌约要开始了。”
他挠挠头,有点好奇:“表兄,你跟陛下打了个什么赌啊?”
温照白没有看他,反而冲着窗外招招手,下一秒鹿聆就从窗户跳进来,看都不看谢承影一眼。
温照白将手中的信递给她。
谢承影着急:“哎,表兄,这是陛下给你的密信!”
温照白看着这个傻孩子:“信是陛下给她的。”
“诶?鼠神?”
5. 老鼠敢称神
鼠神的大名,鹿聆昨晚才听过。
温照白支使谢承影将书架上关于“鼠神”的卷宗拿下来打开,推到鹿聆面前:“天都近些年鼠患频频,不少人因此得病,竟寄希望于所谓鼠神。如今神明式微,却仍有许多人打着神明旗号蒙骗世人蛊惑人心,引得不少人暗中打听这鼠神的奇异。”
鹿聆看着那叠厚厚的卷宗,皱了皱鼻子:“你们皇帝是不是想让我替他白干活啊?”
温照白失笑,拦住一旁张牙舞爪的谢承影:“圣上说,这是他与你的第一个考验,你不是与他打赌想看看神明与人的方法,究竟哪个更合适么?这可是你向他证明神明之能的好机会。”
温照白翻开那叠卷宗,指着其中“信徒痴狂,或有邪术惑人”一行字,“自祛神令以来,虞朝上下禁言神明,陛下对神明邪术一向深恶痛绝,官员们望风而行,轻易不愿意触怒陛下。京兆的案卷上能够写这一行字,说明实在没有办法了。”
谢承影一脸愤慨:“一群邪祀神棍竟然敢这么嚣张。”
他看着一旁的鹿聆,话却是对着温照白说的:“那个什么司命要是不敢去,我就去将那群骗子宰掉!”
鹿聆大大地翻个白眼。
银铃声突然响起。
……
阿妙在小巷中遇到了一场简陋的送嫁。新娘是曾经育儿坊里的一个小姐妹,叫明荷。
明荷是好人家的孩子,小时候在集市上走丢了,只在育儿坊待了没有一年就被父母找回去了,但明荷勇敢正义,是阿妙在育儿坊中最好的朋友。只是自己一直忙着躲避鼠神,不敢连累她所以很多年没见了。
几年后再见面,明荷容貌与小时候几乎一样,却穿着简陋的红衣,头上发饰也几乎没有,哭泣着被强压着绑上一辆驴车,她不住哭喊着,却被绑得更紧,嘴里还被塞了块布巾。
“阿爹阿娘,救我啊,我不要嫁给那‘鼠神’,女儿不要啊!”挣扎间她口中的布巾掉落,哭喊出声。她的阿耶阿娘看着也是不舍的样子,却除了抱着哭泣之外并没有阻拦,明荷被父母送上驴车一路往城外去了。
阿妙犹豫一下,潜藏在后面也跟着出了城。
……
城外的野山山脚原本有一个刘家村,因为八年前天火袭村,村民们死的死逃的逃,这里只留下了些废墟灰烬。
阿妙一路跟到这里,眼看着明荷被带进了刘家村的祠堂。
一片废墟中,只有那座祠堂尚算完整,突兀地立在那里,被天火焚烧得一片漆黑,像是一座黑色的墓碑,孤零零的。
祠堂正门上挂了朵鲜红的绸花,两端长长地垂落,显得万分诡异。
被银铃声提醒循着阿妙踪迹而来的鹿聆与温照白隐在稍远的断墙后,望着远处送亲的队伍。
空气中氤氲着腐朽气味。
鹿聆皱着鼻子:“好难闻的味道。”
温照白思索道:“应当是腐烂的味道,融合了焦枯木炭和香烛檀香。”
送亲队伍的人汇集了越来越多,然而一个个都眼神空洞,步履麻木。
最后面,跟着的就是鹿聆熟悉的那个身影。
明荷被绑着带到了祠堂,大概是一路上哭得太多,到了这里反而哭不太出声了,祠堂门口的门槛太高,明荷在门槛上摔了一下,绑着她的人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竟然也不等她站起来,拎着绳子活活把她拖了进去。
隐匿身形是阿妙最拿手的,她悄悄躲到祠堂后,从烧裂的一个墙缝中看过去,这里能看清整个祠堂中的情形却不容易被人发现。
先前就候在祠堂中的新郎似乎也是不乐意的,蓬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同样被人压着臂膀跪下去。
祠堂中除了四五个押着新娘新郎的人再无旁人,那几人也不作声,整个祠堂是瘆人的死寂,仿佛在办的不是一场婚礼,而是一场葬礼。
草草拜过,几人离开了祠堂,走之前将破旧的大门上了锁,只留明荷和新郎无力地瘫在地上。
阿妙踌躇了一下,还是进到了祠堂里,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
她迅速靠近了明荷,明荷并没有晕过去,只是又累又怕没有动弹,看到她有些慌张。阿妙没有贸然取出她嘴里的布巾,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明荷怔了一下,然后会意地点点头。
阿妙将她扶着坐起来,又伸手去扶那新郎,总归也是被绑来的可怜人。然而一扶,阿妙就发现了不对劲,这人太轻了。
阿妙胆子是大,拂开那人蓬乱的头发,竟然是个五官精致的木人!如果不仔细看,简直像真人一样。
阿妙被那木人吓了一跳,怀中的银铃发出一声轻响,让她定了定神。
阿妙搀扶着明荷站起来,将绑住明荷的绳子解开,示意她跟自己走。她自己去看了看门锁,那门锁虽然牢固,但是因为被火烧过,那固定的锁桩却有些晃动了,她四下寻找了一下,那边明荷却已经给她递了个木楔过来。
两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费尽力气终于打开了祠堂门。
那一群人就围在门口。
其中还有明荷的爹娘。
要是一个人,阿妙怎么也能溜走。
阿妙抓住明荷的手更紧了,她带着明荷往后退了一步。
“荷儿,你要去哪里啊。”明荷的阿娘上前一步,流着眼泪劝说自己的女儿。“你已经嫁给了鼠神,便应当留在鼠神身边。”
“你们将我嫁给这个不知所谓的什么鼠神,还要将我强行囚禁在这里么?”明荷看见自己的爹娘,眼泪又控制不住得流出来。
“阿爹阿娘,他们就是一伙儿骗子,你们还要继续受骗么?家中的财物,生意都交给了他们,每日都要吃古怪的丹药,现在连女儿也送给了他们,我们好好的家被折腾成这幅样子,你们还不能清醒吗?”
“住口!女儿,你也看到了鼠神的神迹啊,怎么还能怀疑鼠神的存在,对鼠神如此不恭敬!”明荷的爹娘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见她还是执迷不悟便不再耽搁,众人上前试图把两人抓起来。
阿妙和明荷退回了祠堂中抵住了门。
那些民众像是没了心智,冲过来打砸,祠堂本就被烧过的门摇摇欲坠。
“到底怎么回事啊明荷,他们这是怎么了?”阿妙一边推着门,一边问她。
明荷用身体抵着门,低着头:“我先前生了一场大病,大夫都束手无策。我爹娘走投无路不顾朝廷的禁令祈求神明,后来听说刘家村有鼠神可以救命,爹娘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带我来到了这里。”
“我们竟然找到了!”明荷猝然抬起头。
“鼠神,在天火的废墟中,是祂救了我。”明荷面上慌张,语言倒是还清晰通顺。
“后来我的爹娘就深信不疑了,将金银财宝全部奉上,正巧鼠神说要娶亲,爹娘就将我嫁过来了。”
明荷痛楚地祈求她:“阿妙妹妹,我知道你有些不同凡响,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阿妙一愣。
屋顶上,鹿聆不知道何时到的,却迟迟没有动作,正用一只手托着脸坐在那儿发呆。
两个女孩子虽然勉力推着门,但力气怎么可能抵得过那么多村民,祠堂大门被轰一声推开,村民们冲着他们冲过来。明荷被他们重新捆了手,阿妙也被抓住了。
明荷的爹娘看着阿妙:“是你,是你蛊惑我的女儿背弃鼠神。既然你阻拦了鼠神娶我们明荷,那你就自己嫁给鼠神吧。”
既而有人将那木偶新郎扶起来,这边几个人也架着阿妙,将他们转了个向。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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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才注意到,这个祠堂并没有供奉村民们的祖先,竟然是供奉了一个红纱遮脸的人像。
“一拜天地,神人相合。”阿妙的头被硬生生按下去。
“二拜高堂,鼠神在上。”阿妙挣扎了一下,又被狠狠按住。
“夫妻对拜,生息与共。”阿妙执拗地不肯低头。
明荷却不知何时被放开替了那木偶新郎的位置。
两个女孩子面对着面,明荷面上楚楚可怜的恐惧消失不见,转而竟然是一脸诡谲的笑意:“阿妙,你还是被抓到了。”
耳边的银铃响起,屋顶的鹿聆这才露出一个笑容:“抓到你了。”
阿妙怀中的银铃一震,感觉到制住她的人力气小了些,她勉强直起身来,对着对面笑容定在脸上的明荷:“真的是你。”
明荷的脸有些僵住,她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又变成了笑着的样子:“阿妙妹妹。”
明荷的年龄确实比阿妙要大几岁,但是如今她的面貌看起来与阿妙年龄相仿,这一声妹妹叫的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明荷仿佛变了个人,吩咐押着她的两个人:“用力。”看那两人的力气似乎不够,明荷一脸厌弃:“废物!”
她将手按在阿妙头上,阿妙被强迫着又快要低下头去。
洞开的祠堂轰然大开,夕阳投照进来,温照白就站在阳光里,“邪祀惑众,一律拿下。”他的声音镇静而清晰,身后的金吾卫鱼贯而入。
一切都归于沉寂,涉事的村民都被金吾卫绑了起来押回京兆府。
祠堂中,鹿聆蹲在高高的祭台上,挥手使一阵清风,将人像面上的红纱揭开,竟是一只巨大的鼠头。“鼠头人身的人,这就是你们的鼠神么?”她回过头来,对上正被牢牢束缚着的明荷。
明荷扬起一张秀美的脸,那是嘲讽的一张笑脸:“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一只脏臭的老鼠,也敢称神!”
鹿聆跃下来走到她面前,一脸不屑:“神明可不是它这个样子,而且,你甚至未必见过鼠神的真容吧。”
明荷闻声惊怒,大声反驳:“你说什么,我可是鼠神最虔诚的信徒!”明荷奋力挣扎,却怎么都挣扎不开绑缚自己的水绳。
所谓鼠神的一众信徒都已经被金吾卫抓起来,正在现场四处搜寻。
刘家村坐落在山脚,被天火烧过的山景是一片凋敝,远不如奉神山美好,鹿聆能够感觉出来,这片天地是沉寂的,完全感受不到神明的气息。
唯有高处一座天然的堰塞湖带来一丝生机,大概是早年因山崩形成的,只是地势过高难以企及,温照白远远望了那湖好一会儿。
他看了那湖一会儿,转过头来问鹿聆:“小鹿,你在这里是不是没有办法使出太多神明的力量?”
鹿聆点点头,刘家村如此荒芜,鹿聆的神力在这里确实受到了不小的限制,没有了自然的力量她也有些虚弱。
不过即便神力微弱,鹿聆也没闲着,她好像是个注意力很不集中的小孩子,很容易被林中的萤火虫或者一朵野花吸引。
温照白觉得自己仿佛是带了一只小猫在散步。
“明明知道明荷是恶人,为什么还得审问她啊?”鹿聆倒着走路看他。
“按照律法,还需要查清她们害了多少人家,收敛了多少钱财,有没有伤人害命,鼠神还有哪些信徒。还有,你不是也看出来了,今日抓的这些人不过只是一些小卒。”温照白解答起她的问题来像是一个十分尽职的夫子。
鹿聆挠挠头:“好麻烦啊。”
“国公!参见晋国公!”一个金吾卫统领匆忙而至,金吾卫一向见多识广,这统领竟然是满脸恐惧与震惊。
“我们发现了一个乱葬坑!”
……
6. 怎么不算长生
乱葬坑就在村子的背面,看着有几丈深,从周边焦黑的土石能看出来,这里似乎就是天火最开始击中的地方。满坑的尸体,有些明显是稍早一些的,已经化作了白骨,还有些连衣服都在,甚至能隐约辨出容貌。
这大概就是腐烂气味的来源了,大概是怕引来人或者食腐的动物,投了一些气味浓烈的香料进去,融合成了先前他们闻到的味道。
温照白是见过死人的,在刑场,在边关,疫区中,急报里,多少人他都见过。但是如此像处理垃圾一样的堆积的尸体,仍然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恐惧与不适。温照白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寒意,再睁开的时候,刚好看到鹿聆正俯身仔细查看坑内,神情专注,似乎并未被这眼前的一幕影响,他皱眉问她:“你不害怕么?”
鹿聆头也不回:“死人而已。”
死亡不可怕么?温照白并没有问出声,但是鹿聆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
鹿聆直起身来看着他,眼神清澈没有波澜:“猛兽捕食猎物,树木荣而复枯。死亡是最最正常的事情,为什么怕呢?”
温照白有些不太理解:“既然是正常的事,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为死去的十七人诛杀潘循?”
“贪多贪食的野兽会破坏山林之间的平衡啊。就像如果没有了花鼠,大树也会变少的,这是自然的规则,不容破坏。”鹿聆的声音平静却也能听出厌恶的意味。
温照白专注地看着她,一时间竟忘了呼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身边的这个人,并非一个“人”,而是另一种秩序的执行者。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非神与人的身份,而是对生命本质的不同理解。
他沉默良久,才轻轻吸了一口气,恢复到沉静:“走吧,小鹿。”
鹿聆却有些困惑地盯着那乱葬坑:“先不要动这些尸体,我觉得他们的死有些不对。”
金吾卫请示温照白的命令,温照白看了看鹿聆,终究还是点头。
回去的安车很安静,温照白一直都在沉默。他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着先前的景象和鹿聆的那些话,那些完全不同于自己秉持的律法的,原始又无情的规则。
鹿聆手中拿着先前拿着从京兆府带出来的鼠神案的卷宗,她先前觉得麻烦,并没有打开细看,此刻,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她翻开卷宗,认真看着那些鼠神造成的一个个悲剧,似乎是想从中找到那些尸体的由来。
“这是错的。”她突然出声,声音打破了车厢中的沉寂。
“什么?”温照白回过神来,没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鹿聆就说的更清楚一点:“死亡是正常的,但是鼠神出于恶念,任意操控生死,却没有带来新生,这是错误的。”
她的手拂过卷宗一处,那里记载着有一个被爹娘献祭给鼠神的六岁的孩子:“死亡不可怕是因为它往往意味着新生,但是鼠神只能带来死亡,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神明的原因。”
温照白听着她的话,怔住了,眼前的这个神明,如此悲悯,却对人无情。她并非珍视生命,却是在不带感情的遵守着自然规则。
安车在国公府门口停稳,惊秋提着灯迎上来,鹿聆才发现天都黑了。
知道国公爱干净,惊秋一早吩咐人备好了水以备温照白洗漱。
鹿聆却是一叠声喊着饿:“惊秋惊秋,汤饼里要加多多的醋。”
……
阿妙并没有跟他们走,在祠堂中鹿聆并没有表现出认识她的样子,于是阿妙猜到她暂时不想让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虽然她觉得,那个晋国公好像发现了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就放自己离开了。
鼠神,是一直追在阿妙身后的阴影,她逃亡多年,才在鹿聆的帮助下暂时摆脱了追兵。而主动踏入了鼠神婚礼的现场,却阴差阳错得知了鼠神的奥秘。
也许……退缩逃避是根本就行不通的。
她决定,先去见见明荷。
京兆府的监牢在地下,阿妙是第一次潜进监牢中,有些胆怯地四周望望,见并没有人才小心地出来。
作为鼠神看重的信徒,明荷单独被关押在地下的牢笼中,此刻她正垂着脑袋缩在墙角。一个阴差阳错接触了些邪术的普通人而已,鹿聆的能力不知道超出她多少,一条束缚在她手上的水绳,就断了她所有逃走的念头,那绳子看似无害,却又似乎重于千钧,且越挣扎越紧。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到来,明荷慢慢抬起头来:“是你啊。”
阿妙并没有作声,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她不理解,原先正直勇敢的明荷,怎么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明荷见她不说话:“你也是来审问我的么?你站在他们那一边了?”
阿妙扶着牢笼的栏杆缓缓坐在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慢慢摊开,是一袋蜜饯杏脯。
对在育儿坊长大的孩子们来说,零食是很奢侈的东西,唯有逢上元节的时候,嬷嬷们才会一人发一小块蜜饯给他们甜甜嘴。
明荷并不是在育儿坊长大的,才被送来育儿坊的时候天真又娇贵,被那里的孩子们抱团排挤,连上元节的蜜饯都被抢走了,她没有放弃,努力反抗抢了回来,却在听说阿妙从来没吃过之后,将蜜饯分了一半她。
大概成为朋友只需要如此简单。
明荷被家里人找到接走的时候多么高兴又不舍得她,可惜当时阿妙并没有去送她,后来却有嬷嬷转交她一大包蜜饯,说是明荷买了特意留给她的。
明荷看着眼前阿妙手中的蜜饯,也是怔了一下,随即脸上揉出一个笑,看起来了然又嘲讽:“怎么,想打感情牌啊?”
阿妙莫名其妙看她一眼,将杏脯塞了一个到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今天忙着……救你,饿了……没来得及吃东西。”
明荷:……
阿妙将嘴里那块蜜饯咽下去:“看在我是为了想救你才没来得及吃上饭的,好歹让我知道点真相吧。”
明荷看着她,脸上那点嘲讽的笑慢慢僵住、褪去。她沉默了一会儿,坐起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你想问什么,看看我想不想回答你吧。”
阿妙吃了第二个蜜饯:“你先前在祠堂说的,都是假的么?”
明荷想了想,竟然真的开口了:“其实也不是,生病是真的,爹娘他们也是真的着急,听说刘家村的鼠神也是真的迫不及待地带我去了。唯一不同的是,既然被救的人是我,那么得到鼠神认可的,当然也是我。”
阿妙有些了然:“先前鼠神费尽力气都没有抓到我,硬的不行,祂就派你来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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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荷看着她,眼中似乎有一丝痛楚,但是那痛楚转瞬即逝,转而变成一种痛苦的麻木:“不管你信不信,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你。”她又有些奇怪:“你好像,早就知道我有问题了,为什么?”
“你不应该认出我来的,这么多年过去,我认出你是因为你跟原来变化不大,但是我这几年变化太大了,你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来的?”阿妙叹口气,“我躲避鼠神这么多年,一直非常谨慎,没有人知道我这奇异的能力,除了一直追杀我的鼠神。你暴露得太快了,明荷姐姐。”
于是明荷怔住,又叹口气:“我果然,还是太蠢了,不怪会被你们抓住。”她低一低头,看着手上的那条水绳,“她比鼠神的能力还要高得多,是么?”
阿妙站起来,俯视着明荷,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鼠神究竟是用什么控制你,让你们心甘情愿,哪怕献出自己的亲人?”
牢笼中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水滴声,许久许久,久到阿妙以为明荷不会再回答她了。于是她背过身,准备离开这里。
“长生。”
身后传来极轻的两个字,阿妙脚步一顿。
“鼠神可以带来长生。”明荷的声音中带着虚幻的憧憬,还有一丝苦涩,“被疾病折磨地只剩一口气……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没有人能理解,我再也不想经历一次了……是祂带给了我希望,无论怎样,我都可以活下去了,甚至,甚至是……长生!”她声音逐渐变得激动甚至是癫狂,被绑缚的双手用力抓住栏杆。
阿妙猛地转过身来,神情激动:“长生?什么样的长生?像那个木偶一样,还是像你现在这样!”
牢房微弱的灯火中,阿妙一把抓住明荷沃在栏杆上的手,那双手干燥皲裂,完全不像一个才十来岁的少女,而她的指尖,更是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木质的纹理和色泽。
“看看你的样子!你哪里还像个人?”阿妙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把那双手放到她眼前。
“你已经发现了啊?”明荷看着自己的手,她渐渐从癫狂变得绝望。
“究竟是怎么回事?祠堂里那个木头是谁?”
“那个木人,当然就是救我的鼠神啊,说了我是嫁给鼠神的,拜堂的新郎当然就是鼠神了。”明荷渐渐委顿,重新坐在地上,她的声音变得绝望而呜咽。
“祂借老鼠传播疫病,然后教每一个来信奉祂的人通过木化的方法痊愈。木化一旦开始,只能延缓不能反悔,所谓拜堂,一方面是演给你看引你出来,另一方面是祂教我控制别人的渠道。拜了堂就是夫妻,我就可以吸取丈夫的生机,通过这种方式减缓木化的速度。然后我们祭拜祂,祂吸取我们的生机增强自己的力量,慢慢变成木头,这就是长生……”
“这就是长生,这就是世人梦寐以求的长生哈哈哈哈哈哈”明荷明明在疯狂地笑,却满眼都是痛苦。
阿妙不可置信,踉跄后退。她最后看明荷一眼,张了张嘴,她仿佛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然后从牢狱中消失。
明荷看着牢笼边的那个纸包,泪水终于滑落。
“对不起……对不起……”
……
良久,一片寂静中,牢狱深处,转出一个身影,是温照白……
7. 金虎是最棒的小猫
打赌呢,当然就会有输有赢,赌注虽然不重要,但是要是输了……堂堂鹿司命难道不要面子的啊?
先前温照白让她不要着急,然后就真的给她带回了明荷的证供。可是小鹿没有忘记,自己是在和他的皇帝打赌呢!
怎么能坐以待毙……不是,坐享其成呢?!
温照白去了宫里,正好趁这个时候一个人出门找线索。
说起来,我们小鹿司命下山之后还没有好好逛过天都城呢。
晋国公府位于崇仁坊中,往南边去不远就是天都的东市,那叫一个繁华热闹,到处是轩敞华贵的铺面,如水流光的锦缎悬挂在卷棚下,招摇的金银玉器就摆在门口明晃晃吸引人的目光。鹿聆虽然只喜欢人间的吃食,却也将这热闹看得个眼花缭乱。
如果说奉神山是灵秀自然,那么天都就是盛世繁华,别有一番美好。
鹿聆随着自己的心意逛,没多久怀里就抱了一堆吃食。
再走下去就出了东市了,就在这时,她一扭头就看见了在巷子里,明显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门墙角,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扭着屁股。
还是个黄毛。
原来今天自己应该遇到的是一只胖胖的小橘猫啊!
鹿聆不自觉嘬嘬嘬地就过去了。
那小橘猫似乎有些焦躁,神情十分集中冲着墙角的洞口龇牙咧嘴,听着她嘬嘬嘬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跑,却一下子卡住了脑袋,惊得四根小腿乱蹬。
鹿聆忙把猫从洞里掏出来,那小橘猫爪子鼻尖都沾满了泥土,见着她“喵咪呀”一声就连滚带爬逃走了。
鹿聆简直奇怪了,她一直是万物亲近的,就没有遇到过见着自己吓成这样的小动物。
还好那橘猫跑出去两步就慢下来了,蹭到墙角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回头嗅了嗅,似乎是察觉了她身上有令人安心的气息,悄悄喵了两声。
鹿聆的耳朵多么灵敏:“我怎么没有礼貌了?”
墙后面的咪咪声更大了一点,鹿聆摸着脑袋:“啊,你就是那天晚上翻不过墙头那个……”
小黄毛非常不高兴的“喵呀”一声,鹿聆就也非常不好意思地住了嘴,她在怀里翻了翻,找出先前买的一包炸鱼干:“呐,跟你道歉。”
一个美丽的女娘和一只肥肥的橘色小猫,坐在人家的后墙一边分吃一包炸鱼干,一边聊天,两边都好像真的听得懂对面在说什么一样。
“我叫鹿聆。”
“咪咪嗷。”
“你叫金虎?你的名字好霸气啊。”
“乌咪。”
“你刚刚在找什么啊?”
“咪咪。”
“大老鼠?这里有大老鼠?”
“嗷喵嗷喵。”
鹿聆看了看对面不远处的那个高耸出挑的房檐。
……
一人一猫一样的姿势,撅着屁股,趴在墙角一起掏墙洞。
鹿聆在橘猫金虎的帮助下终于将那东西掏出来了,她拍拍身上的土,把剩下的几条炸小鱼一把塞进金虎嘴里。她捏着手中拿东西,感受着上面的气息,神色渐渐凝重。
一人一猫嘴里鼓囔囔啊呜啊呜的嚼,大摇大摆地回了国公府中。
“女娘回来啦,呀,哪里来这么胖一只猫!”院里的侍女听霜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第一眼就被肥美的金虎吸引了。
鹿聆连忙阻止听霜,然而已经晚了,橘猫非常不情愿的嗷嗷两声,甩着尾巴一溜烟躲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听霜年纪挺小的,以为自己闯了大祸,有些手足无措。
鹿聆只好替她道歉:“金虎不要生气,我让听霜给你准备好吃的好么?”
院中的桂树上传来嗷嗷两声。
“你喜欢吃什么都可以。”一旁的听霜也连忙答应,劝了半天金虎才在树上小声咪咪。
“女娘,它还在生气么?”听霜见猫还没下来,有点担心。
鹿聆听清楚它在说什么后莫名有点替猫尴尬:“金虎好像……困在树上下不来了……”
所以温照白回府的时候,正巧看到猫飞人跳的这一幕。
他迟疑了一下,倒退回去确认了一下确实是他的晋国公府,才犹豫地抬脚走进去。
书房中,温照白将案卷资料放下,刚想坐下,就听见了“嗯”一声。一只胖胖的橘猫大大伸了个懒腰,从他的椅子上爬下来,随手挠了挠一旁的一幅画,回过头来才发现他在,吓了一跳。
却没有跑,金虎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甜甜地咪咪两声反而蹭上去拿尾巴撩拨了一下温照白。温照白看它着实可爱,就没有计较那幅似乎挠坏了的画,拿手挠挠它的下巴。
金虎舒服地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还将尾巴竖的高高的蹭温照白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
鹿聆一进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看到金虎这幅谄媚的样子,鹿聆不知道为什么很想抽一下嘴角。
于是温照白在将今日发现的鼠神的气息和迹象已经涉及诸多官宦贵胄一事告诉她的时候,鹿聆却在很不服气地将一心只想蹭温照白的金虎抓住用力蹂躏。
一人一猫皆是一脸无奈的看着鹿聆。
鹿聆才十分不甘心的放过了金虎,接着一脸不开心地跟温照白控诉:“金虎不是一个公平的小猫,我刚刚还让听霜不许以貌取猫呢,它现在竟然因为你更好看与你更亲近了。”
鹿聆满脸都是不开心,金虎也是一脸不服。
温照白只好摸摸金虎,金虎毛发十分顺滑,难为它这么小一只猫能把自己照顾地这么好,温照白摸得有些开心,就也十分顺手地摸了摸鹿聆的头发。
摸完才发现摸错了人。
鹿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山上的小动物们之间经常互相蹭脑袋沾染气味,她自觉与温照白已经算是好友了,摸摸脑袋也很正常,而且温照白摸猫的手法十分舒服,于是她反而就将头伸过去,在他刚缩回的手上蹭了蹭表示友好。
温照白蜷了下手指。
看着鹿聆那双期待的眼睛和毛茸茸的头发,就哭笑不得地伸手又摸了一下。
“你今日去哪里了,怎么带回一只猫?”金虎一直窝在温照白脚边,气得鹿聆站起来也不理它。听到温照白问他,才想起自己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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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了一样东西。”她边说边将先前在墙洞中发现的东西拿出来。
翻开纸包,是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温照白目光落在那奇怪的东西上,正想伸手取来仔细看看,鹿聆却一下抓住他的手:“别碰。”她的语气罕见的严肃。
她将那脏东西放在书案上:“金虎说是一截老鼠骨头,我闻着和先前刘家村是同样的味道,我能感受到其中潜藏的恶意,应该就是先前明荷提到的,臭老鼠传播疫病用的臭老鼠。”
在知道了鼠神做的那些事情之后,鹿聆就不愿意再称呼祂为鼠神了,她觉得这个称呼在侮辱神明。
温照白也明白了这东西的可怕之处,鼠神能够聚集那么多信众,恐怕靠的就是这种东西。“你在哪里发现的?”
“在南边很热闹的那个集市尽头,有一个很大的宅子,红色的柱子青色的瓦,嗯……那个房子的屋檐像是一大朵云。”鹿聆没有绕到正面去看,只能尽量给他形容。
“东市尽头,重拱朱檐琉璃瓦?”温照白自然知道这规格不是常人能用的,他思索了一下:“是安华长公主府上,鼠神的手,竟然早就伸向皇室了么?”
……
安华长公主是圣上的长姐,温婉聪慧,向有美名,成亲时先皇御赐了长公主府邸,公主与驸马翟千勋自小相识,夫妻情深,可惜成亲没有多久,驸马就因疾病离世了。安华长公主心系亡夫,至今没有再嫁。
“这位长公主近来有什么不对么?”
温照白迟疑地摇摇头:“似乎并未听说。”不过他对于这类事并不清楚,于是吩咐在书房外侍候的人让和风来。
和风是温照白的侍卫,一向负责打探消息,是个很仔细认真的性格,一板一眼地向他二人行过礼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摊开来却是密密麻麻一大张。
"回国公,长公主府上近日来闭门谢客,据采买的下人说,府内近日购置大量食材香料,应当是要举办宴会,其余如常。"说完就收起来了,鹿聆有些好奇,眼巴巴地盯着那卷轴。
正巧这时,惊秋在外敲门:“国公,安华长公主府上送来邀帖,说请您去参加赏秋宴。”
书房里,鹿聆一边嫌弃一边在研究那截鼠骨,温照白在研究那份邀帖。
“说起来,安华长公主先前并不热衷于组织宴会,倒是驸马去世后府上宴会多了起来。”温照白直觉有些不对。
“这骨头,好奇怪啊,上面不知道沾染了什么。”鹿聆撇撇嘴,她看温照白微微蹙着眉:“这个宴会,我能一起去么?”
温照白一愣:“你要一起去?”
鹿聆站起来双手叉腰:“线索是我发现的,我马上就能比你们皇帝先找到背后的坏人了,我就要赢了啊,我要去。”
温照白无奈摇摇头,轻轻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想去当然可以。”他笑起来显得人更温柔几分。
鹿聆于是轻轻“哼”一声,抓起还在蹭温照白的金虎:“你脏死了,我们去洗澡。”
金虎向温照白伸出绝望的爪爪:人,救咪!
……
8. 又是宴会
秋日的天都已经有了几分寒意,安华长公主府上的沉香殿中却是暖意融融,一片春色。沉香殿临水而建,向来清幽,今日却侍女如云,数十个鎏金香炉同时焚着昂贵的香料,烟雾缭绕,焚香如海。
安华长公主向来有巧思,她不喜欢正襟危坐的宴会,只在水榭外摆了些奇珍花木,让众人游玩观赏。
国公府第一次有女眷赴宴,还是大家都喜欢的鹿女娘,惊秋她们铆足了劲发挥,一群侍女们商量了半天,最终给她搭了一件浅绿色的裙子,又特意配了郁金裙色宝相花的上襦,加上发间的花鸟纹簪和耳畔银铃衬得鹿聆整个人像生机勃勃的小仙子。
就是这小仙子从踏进沉香殿,就忍不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眼泪汪汪,困得睁不开眼。
大概是今日一大早就被惊秋拽起来收拾装扮的缘故,再加上被浓烈的香气一熏,鹿聆整个人一直昏昏欲睡。惊秋扶住她困得点头的脑袋,有些无奈,又忍不住想偷笑。
……
因为男女分席位,温照白就将惊秋给她留下了,并嘱咐谢朝朝顾看她。
“将香囊给鹿娘子。”宁远侯谢夫人的母亲是太皇太后的妹妹,谢朝朝就是谢承影那天在潘府提到的姐姐,按辈分叫温照白表哥,算是一家人。鹿聆在潘循一事中阴差阳错的帮助了她,谢朝朝对她颇有好感。
现下见她困得醒不来,就吩咐身边的侍女将自己读书用的醒神香囊递给了鹿聆。
香囊中大概是放了十足的冰片,香气清凉,鹿聆闻了一会儿还真是清醒许多。
人群中说笑声一静,是安华长公主嫄绮穿花拂柳而来,安华长公主行止优雅,言笑晏晏,众人纷纷行礼。也许是热爱熏香,这位长公主周身异香更甚,甜腻的味道熏得冰片都压不住,鹿聆感觉困意又涌上来。
待到鹿聆她们面前,安华长公主还笑着向谢朝朝打了个招呼:“朝朝又长大了些,是大姑娘了。”
谢朝朝向长公主行礼,鹿聆也跟着下意识望向她,不知为何,看着这位气度高华的长公主,鹿聆总觉得哪里不对,只是耳边的银铃却没有反应……
她看向安华长公主沉默的时间有点久,周边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谢朝朝拉了拉她的袖子,鹿聆才反应过来:“抱歉啊公主。”
她这不懂礼节的样子惹的周边的夫人贵女偷偷私语,安华长公主却笑笑示意无妨。
知道她是与晋国公一起进来的,碍于晋国公府的面子,并没有人敢当面说她什么,至于背后议论,既连到她面前的胆子都没有,鹿聆才不在乎这些。
这场秋日宴会宾主和睦,其乐融融,就连平昭大长公主也赏脸来饮了几杯酒。
就是香料的味道熏得越来越重,连冰片香囊也顶不住了,甚至连她身边的两位夫人也察觉到了,小声议论:“今日这熏香是不是太重了些?熏得人头晕。”“是啊,安华长公主向来品味高雅,怎么今日用香如此浓烈?”
鹿聆越来越觉得不对,那种古怪的味道越来越浓郁,隐隐约约,是一种厚重的,难以表述的……熟悉的气味。
她抓起香囊深深嗅了两下,勉强维持住清醒:“惊秋,宴会用这么重的香正常么?”
一旁的惊秋果断摇头,这时一直跟在温照白身边的映夏过来了,压低声音在鹿聆耳边:“国公说这香味十分古怪,他已经将令人去请府外待命金吾卫了。”
谢朝朝也觉得这香气太浓重了:“有檀香、沉香木……好像还有一味不是寻常香料,似乎是某种焦木?”谢朝朝向来精通香料,基本能闻得差不多。
“焦木?”鹿聆突然反应过来这想香味究竟为什么有些熟悉了。
她猛然站起来,目光猛然扫过亭边那些仍然烟雾缭绕的香炉,不对!
“屏住呼吸,这香有问题!”在场众人都被她清亮的声音一惊。
在场众人都是官眷贵女,先是一愣,然后纷纷斥责,“什么人?”“娘子好生无礼,怎么在长公主的宴会上胡言乱语!”
正是一片混乱之际,温照白已经带着金吾卫赶来,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威严:“熏香有异,诸位立刻屏住呼吸。”他行事向来严谨,身后又有专管天都事务的金吾卫,众人不敢质疑,场面顿时一静。
主位上的平昭大长公主神色不满地站起来:“照白,这是安华的宴会……”
温照白却并没有理会,命令身后的金吾卫:“封锁沉香殿内外,任何人不得进出。”
他的到来控制住了极度混乱的场面,而恐慌却渐渐在人群中蔓延。
已经有金吾卫奉命去将香炉中的香灭掉,但是因为沉香殿极大,香炉又多,此刻空中仍然氤氲着浓重的香气。
这香气极浓烈,恶意彰彰,若是让这香气随风四散……鹿聆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是疫病!”她挥手起风,风形成口袋,眨眼间将殿中的香气凝聚。
然而殿外的香气已经逸散,鹿聆咬咬牙,心意一动,双指指向天幕随即又指向湖中:“化雨!”沉香殿边的忘忧湖的湖水突然冲天而起,升入云层中,一道雷声,就化作了细密的雨倾盆而下,精准地笼罩了沉香殿。
这一场雨来得十分及时,驱散了空气中最后的香气。
“长公主,长公主,来人啊,安华长公主晕过去了!”
……
温照白已经让查过这香料中的问题:“小鹿,安华长公主必然是被鼠神盯上了,大概是借老鼠传播疫病的方式太过缓慢,便替换成了香料,打算将天都贵眷一网打尽。先前的宴会上应该就有不少人中招了,只是那时香料应该研究的还不算成功,也并不浓烈,所以并没有人发觉。”
鹿聆也发现了:“这老鼠似乎有些着急了,为什么呢?”
宫中御医的诊断让与宴的众人大松一口气,香气虽浓,但毕竟宴会刚开始,且香消得及时,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唯有几位年纪还小的女郎和几位老夫人,大概是原本身体就比较弱,已经有些乏力和发热。
众人才对这场宴会的目的有了真正的认识。
鹿聆带着几位御医忙着诊治,局面就由温照白掌控。他先派了人去宫中禀报圣上,暂且以安华长公主遭遇刺杀的名义安抚众人。
外面的宾客都已经妥善照顾,几位染病的女眷鹿聆看过,御医也已经在开药了。
先前鹿聆降雨时安华长公主骤然晕厥,现下被安置在了寝殿中一直没有醒来,御医正在诊断。
“绮儿,绮儿你怎么了?”平昭大长公主的声音传到了寝殿外,鹿聆与温照白对视一眼走进去,发觉昏迷的安华长公主脸色已经灰败了下去。
“让我看看。”鹿聆抓住安华长公主的手腕。先前湖水降雨已经让平昭大长公主明白了她的奇异,此刻看她握着手腕探查也不阻止,只是焦急地看她:“鹿娘子,绮儿怎么样了?”
鹿聆用神力在嫄绮体内游走,却并没有发现嫄绮体内有滞涩,只探到了一缕飞速游走的的黑气,鹿聆皱起眉来,满心疑惑。
从来预示着恶的黑气只会显现在脸上,怎么可能游走在体中呢,难道是恶到已经深入肺腑么?怪不得连奉神竟也没能给出明确的判断。
鹿聆面上犹疑,平昭大长公主有些心焦:“绮儿怎么样了?”
鹿聆摇头,她将手收回来,犹豫一下,回头问身后的温照白:“我能先唤醒她吧。”
鹿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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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一些事还有些懵懂,但她行事一向是十分果决的,见她竟然回头问自己,温照白就明白这唤醒的方式大概有些特殊了。
但是温照白还是冲她点点头:“唤醒吧,不必担心。”
于是鹿聆微微挑起嘴角,让众人,尤其是大长公主退后一点。
“引雷!”鹿聆借着先前化雨留下的阴云,将一道雷自半空引来,隐隐有蓝色的光华闪烁在她指尖。
凡人对雷电有着天然的恐惧,平昭大长公主惊慌不已:“你要做什么!”她试图阻止,却被温照白拉住。
鹿聆没有理睬,而是将手中的雷电慢慢牵引到嫄绮胸前,她的胸膛剧烈震颤一下,又震颤一下,然后归于平静。
半晌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绮儿!”平昭大长公主连忙过去将她扶住。
只是安华长公主人虽然醒来,但她眼中尽都是空茫,显然神志不明。
鹿聆盯着她的眼睛,疑惑的歪了下头,她耳畔的银铃突然无风自响,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叮铃”一声。
“安华长公主的神志被控制了,她似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言行。”鹿聆重新握住她的手腕,发现先前那缕黑气,萦绕成了细细的线,紧紧围绕在了她的四肢心脉。
“绮儿可是长公主,谁能控制她?”听完她的话,平昭长公主不可思议。
有金吾卫在外面禀报,圣上允许在长公主府上搜查刺客的旨意到了。
温照白看着试图唤醒安华长公主神志的鹿聆和一脸焦急的平昭大长公主,将门合上,出去嘱咐人细细搜检长公主府。
平昭大长公主看安华的面色逐渐变得好一些,自己似乎也松了一口气:“鹿小娘子,先前是本宫误会你了。”
鹿聆忙着将神力输入安华体内试图解开束缚操控,闻言只是摇头。
鹿聆一向是用神力杀人的,在人体内如此精细的操控神力,有些不得要领,加上香料气息造成的困倦和先前接连用神力带来的衰弱,费了半天劲也没有完全根除黑气。
尽管如此,安华长公主的眼睛里似乎也恢复了一丝神采:“……鼠神……驸马……”
这近乎呓语的这一句话,使鹿聆猛然抬起头来。
“小白,驸马有问题!”
鹿聆在院中找到温照白,听到她的话温照白有些震惊:“翟驸马逝世已经有七年多了……”
鹿聆却坚持:“先前我在公主府发现的老鼠的骨头是腐化的,那老鼠应该是很久之前就出现在公主府中了。长公主完全没有木化的迹象,说明那臭老鼠没有能够掌控长公主,却仍然能控制她传播疫病,那么被控制的人……”
“是死去的驸马!”两个人异口同声。
长公主府规模不小,要想藏个人自然轻而易举,鹿聆却胸有成竹地挑起一个笑:“哼,找老鼠,我们可有专业的!”
……
金虎一边在公主府到处嗅闻一边呜喵呜喵的,鹿聆拿着一包小鱼干陪着金虎,温照白就负手站在院中看她飞檐走壁。
安华的情况稳定了些,安排好御医和侍女照顾,平昭大长公主由侍女服侍着披上一件大氅,缓步向他行来。她年纪并不太大,从脸上看去,隐约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华万千,怪不得能生出温照白这样的儿子。
“照白,你似乎很信重她?你们相识似乎还没多久吧?”
温照白并没有回头:“有时候认识的久反而未必值得信任,就像你,难道是真的只是关心安华吗?”
平昭大长公主沉默了一瞬。
“照白,当年的事情你还……”
“小白!找到了!”鹿聆站在远处的屋檐上冲他招手。
9. “地下”驸马
就在沉香殿旁的忘忧湖下,竟然有一个地下的密室,连入口都封住了,要不是鹿聆先前将湖水化雨显露了端倪,否则即便是金虎的鼻子再灵也发现不了。
金吾卫将湖底掘开,才发现了向下的通道。
鹿聆一马当先就要下去,温照白却将她拉到身后,回头将金吾卫手中的风灯拿到手中,在她前面照明脚下,先一步下去阶梯。
鹿聆挠挠头,也跟着下去了。
湖底的这个密室建造极深,他们顺着阶梯走了挺久才到底。
阶梯的尽头是一间奢华的牢房,四周都是围栏,却有华床红帐,金玉满屋,连照明用的都是硕大的夜明珠,角落的鎏金香炉还升着袅袅的香气,是熟悉的味道。
堂堂鹿司命对香气都有些畏惧了,温照白看她皱着鼻子的样子,并没有说话,却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递给她。
那房间中传来一阵沉闷的吱嘎声,像是木头经雨之后又被阳光烤干的声音。
“翟驸马,好久不见。”
安华长公主过世七年多的驸马,翟千勋,从房间的帘帐中显露出身影。身后跟进来的金吾卫都是一惊,那翟驸马,已经几乎变成木人的样子了。
他五官与头发尚在,但是脸上已经纯然是木偶的样子,隐约从衣袖中显露的手也已经如同烧过的树枝一样焦枯了。
“最终,能送我一程的,原来,是晋国公。”
翟千勋说话已经是一字一顿的了,鹿聆拽一拽温照白的衣袖:“他早就已经不行了,马上就会变成鼠神新郎那个木人的样子了。”
“翟千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温照白示意她不必担心。
翟驸马大概想笑一笑,已经木化的脸上却只是轻微一动:“我已经,命不久矣,为什么,要为你们解惑。”
“因为她不想让你死,你应该还想再见安华长公主一面吧?”能在长公主府上挖掘这样大这样深的一个密室,安华长公主必然是知情甚至是她做主的。
“绮儿,还好么?”翟千勋的表情和语气都已经没有办法体现人的感情了,但是众人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悲痛与担心。
“今日府上举办了宴会,长公主试图用香料传播毒气感染众人,方才已经神志不清的晕过去了。”鹿聆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知他。
翟千勋身上发出了“咔咔”一声:“我就知道,祂是不会放过安华的。”他如果还是个人的话,那应该是骨节屈伸发出的痛声。
“若你愿意将事情告知,或可救长公主于歧路。”
翟千勋沉默一会儿。
于是在咔咔的声音中,鹿聆和温照白听了一个一字一顿的故事。
大概是八年前,那时安华长公主与翟千勋刚刚成亲,正是新婚燕尔。
城外有山匪作乱,翟千勋身为将军,主动领了剿匪之责。他带人很快将贼人围困在城外野山上,就在贼人即将被全部剿灭时,突降天火。
“你亲眼目睹了八年前刘家村的天火?”温照白有些吃惊。
“那其实……是一团白光。”
那是一个十分少见的雷雨天,雷声如同天崩。一声声骇人的雷霆之下,那道所谓的天火正从天而降在贼匪群中,贼匪全都被天火燃烧。只是顷刻间,那火势迅速蔓延,将附近的几个村子都烧尽了,许多人没有来得及逃出那场天火,葬身火海中。
翟千勋是个十分良善热心的性格,他在山火中不惧危险救出了许多人,还受了伤。
鹿聆他们明白了,大概在哪个时候,翟驸马就已经被鼠神选中了。公主驸马,是多好的人选啊,既不十分引人注意,又能以此掌控长公主进而影响勋贵亲眷。
鼠神从他身上看到了无限的希望,或者说,是他点醒了鼠神,可以通过人身上获取生机。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鼠神派出了倾注祂所有力量和疫病之毒的老鼠,以至于到这么多年后,鹿聆仍然在鼠骨上感受到了恶意。
果然不久以后,翟千勋就生病了,他身体越来越差,喘咳不已,后来竟然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连太医也诊断不出来缘故。安华长公主与夫君情义极深,日日垂泪,甚至不顾朝廷禁令开始祈求神明。
即便是已经木化至此,众人还是能够感受到翟千勋的悔恨。鹿聆和温照白沉默地听着,手中的风灯微微摇晃着光影,映在鹿聆的脸上,她拿下捂着口鼻的手帕,突然轻声问:“然后,你们就听说了特意送上门鼠神的消息?”
翟千勋没有回答,他的眼中似乎有泪,还是血,慢慢渗出。
所有人都以为天火只是一场意外,已经过去了,却不知道有人永远留在了那个雷雨夜。
“一开始绮儿并没有相信他,只是病痛的折磨让我生不如死,绮儿无计可施,只能报着最后的希望带我重新回到了刘家村。”翟千勋痛苦不已。
“只是在那座破旧的祠堂中虔诚跪拜了一个时辰,我突然就好多了。我们惊喜不已,绮儿更是以长公主之尊叩谢,只是我们没想到,需要为这短暂的好转付出那么多代价。鼠神要求我们供奉祂,我们承诺了金银甚至地位权势,他都不要。”他抬起僵硬的手指指指自己的木偶一样的面容:“祂,要的是人,他要更多的人供奉他,但我们都知道朝廷祛神之令严苛,并不敢轻易做承诺,于是我就开始变成了这样。”
自从翟千勋逐渐木化后,他就不能见人了,安华长公主无计可施,邪祀之事又不能对外宣扬,从那以后,翟千勋就只能“病逝”了。
“绮儿,她爱我,她也曾经想过铲除鼠神,但是木质化一开始就没有人能阻止,只有鼠神能够延缓而已。于是她甘愿成为了鼠神的一员。”翟千勋颓丧地坐在地上。
“不,她没有。”
故事听到这里,鹿聆已经知道了真相,她拍拍自己的衣服站起来。
“她是爱你,所以她没有选择将鼠神的事情告知皇帝。但是她也爱世人,否则她为什么不早早答应鼠神的要求,成为祂攫取生机的工具呢?早在看到你的异变,她就知道,鼠神并不是真的能够带来治愈与长生的神明,所以她只能选择将你关进湖底。”
“如果她真的忠心鼠神,你就不会木化得这么严重,她一边想方设法调配香料拖延了你的木化,一边抵抗鼠神的蛊惑甚至派人暗中消灭鼠神的拥趸。只是最终她还是被控制了,鼠神的老鼠是从刘家村的尸体中感染的病毒,她为了调配救你的香料,去了太多次。所以即便没有变成你这样的木人,终究也被混沌了神志。”
鹿聆从怀中拿出了先前发现的那截鼠骨。
“只不过,你们早就是祂的猎物了,祂怎么可能放过你们这么珍贵的棋子。”
叮嘱众人将翟千勋从地下挪出来,鹿聆难得有些沉默。
身边的温照白问她:“怎么了?”
“我明白了,驸马是最开始的鼠神新郎,而长公主就是被强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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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明荷。”鹿聆握着手中那截骨头,深吸口气,输入一丝神力,那腐朽的鼠骨竟然将神力贪婪地吸纳了,“今日的宴会,应当是为了挑选合适的人,祂已经发现我们调查到祂了,所以冒着暴露的风险,加快了吸取生机的速度。”
鹿聆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了……那不是天火,雷雨白光从天而降,那分明是……一位坠落的神明。”
……
长公主府上的闹剧持续了一整日,安华长公主仍然没有清醒,金吾卫暂且将她与驸马安排看管。事关重大,温照白亲自去宫中将事情原本告知圣上,并请旨诛杀鼠神。
温照白知道鹿聆今日用神力有些过度,见她有些疲惫,就嘱咐鹿聆先回家去休息。
鹿聆带着金虎和惊秋于是先回了晋国公府,到门前的时候,鹿聆嘱咐惊秋准备饭菜和热水,今日忙碌了一天,小白还去了地下,他那么爱干净,回来肯定要先洗漱的。
惊秋不疑有他,先行去准备。
鹿聆却从门口又绕出去了,她脚步匆匆,金虎抖抖耳朵跟了上去。
鹿聆目的明确,有几条路大概是不太好走,她还直接上了房顶,顺着风急急行了一长段路,终于在一户人家的后院,见到了自己找的人。
“阿妙!”
“鹿姐姐!”
阿妙近日一直在这家花坊躲藏帮工,偶尔去打听一下消息,今日长公主府上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她并不知道鼠神一事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阿妙,帮我一个忙。”
……
京兆府的地下监牢中。
明荷仍旧低着头坐在监牢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没有人供她转化成生机,她这几日的木化格外快一些,如今手背上的木纹已经十分明显了。
“明荷,我有话要问你?”鹿聆盯着那个身影。
明荷缓缓抬起头来,先是看了看她身后的阿妙,才看向她:“是你啊,你找到真正的鼠神了?”
鹿聆向她晃晃手中的骨头:“已经拽住老鼠尾巴了。”
“我为什么要背弃鼠神帮助你?”明荷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有能力给自己想要的。
鹿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木纹,冲她弯弯唇角:“因为你,或许还想继续以人的身份活下去吧。”
……
“从十六卫中选身手顶尖的带去,一定要将这鼠神斩草除根。”温照白的禀告令圣上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是。”
圣上看着温照白略有疲惫的神色,突然问他:“阿白,你待那位鹿司命,似乎不太一样?”
温照白抬起眼看他:“陛下将她交给臣监管,不就是为了让臣与她共查鼠神案?”
圣上被这话噎了一下,良久才叹气:“她现在心中全然是神明的指令,你待她要有分寸……”
温照白于是垂下眼睫,避开圣上的视线:“我心中有数。当务之急是铲除鼠神,以安社稷。至于鹿司命……她秉性纯真,至少在铲除鼠神这件事上,是与我们一心的。”
“但愿她分得清吧。”圣上深深看他一眼,将写好的手谕递给他。
温照白是很少骑马的,他身体不好,一向是坐安车出行。然而刚回到晋国公府就看到了焦急的惊秋递过来的纸条:小白,我带阿妙先去,你先不要着急跟来。
夜风中,温照白握紧缰绳……
10. 神明之战
刘家村的夜,浓重得像流淌的墨。
鹿聆让阿妙远远待着,阿妙定定看她一会,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与悲伤:“鹿姐姐,你今日太劳累了,不如等你休息好一些……”
鹿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能再等了,迟一日这鼠神就更强大一点。”
这次不知怎么,越靠近祠堂,越能闻到比先前长公主府还要浓郁的香臭气,鹿聆顿了一下,从身上掏出先前温照白给她的手帕捂住了口鼻。
祠堂前面有光影绰绰。
鹿聆考虑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冲过去,先绕到了祠堂侧面。原本空寂的祠堂中,此时竟然有人在。
那是几个已经开始木化的人,正如饥似渴地围绕着巨大的铜炉嗅闻着香味,一群没有木化的人也目光呆滞地守在一边,中心的铜炉下是点燃的焦木,而铜炉中浮沉着的……
鹿聆索性将手帕在脑后打了个结,这个时候她竟然有点讨厌自己远超人的五感了,她宁愿没有看见那黑褐的鼠头鼠尾。
该如何引这阴沟里的老鼠现身?
鹿聆一个没注意,金虎就昂着尾巴已经从门缝中溜进去了,也许真的是属性相克,正在嗅闻的几人皆是惊慌不已,纷纷起身。
金虎是多么机灵的小猫,不仅能使唤堂堂鹿司命给它进献鱼干供奉,还能躺在国公怀里享受美色,区区老鼠而已。
金虎灵巧,祠堂中人虽多,但要不已经开始木化了,要不都吸香气吸得十分笨拙,一时之间竟然都拿它没有办法。
手忙脚乱间不知哪个碰倒了铜炉,那一盆鼠汤倒覆,浇灭了燃烧的焦木,原本复杂厚重的浓香,陡然变成了熏天的臭气。那气味污浊极了,熏得连呆滞的那些人都清醒了些。
一群人忙不迭向那鼠神像跪下祈求,他们的祈求声像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语言,回荡在祠堂中。
鹿聆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然而她并没有时间细细思索,因为祠堂上供奉的那尊鼠头像,已经“吱吱”开裂了。
那具雕像,在祈求声中,表面迅速密布了裂纹,隐隐有深色的光从缝隙中透出来。
“你来了。”一道干涩怨毒的声音似乎是直接炸响在了鹿聆脑海中,震得她后退一步,也惊醒了屋内外众人。
说完这一句话就已经耗费了不少力气,鼠神低急促的低喘。
鹿聆索性现身:“你就是鼠神?”
那鼠神的笑声充满了嘲讽:“哈哈哈哈哈……鼠神?是啊,我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鼠神!”
祂的声音中有难以形容的苦痛,然而紧接着,所有跪伏在地的木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木化,他们的生机渐渐消散,甚至连一声痛苦的尖叫声都发不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咔咔”的声响。
而在这惊悚的一幕中,那些拜伏的人不仅没有恐惧,反而更加虔诚地祈求。
“住手!风来!”鹿聆看得出鼠神是在榨取他们的生机,她反应极快,刘家村缺水,她就用风将土送来,掩在鼠神像上,想要止住祂吸取生机的行为。
然而这只是拖延时间而已,鼠神瞬间吸取了这些人的力量壮大了自身,随即就有一群红眼的老鼠,从各个角落钻出来将鹿聆围住。金虎炸毛,发出一声凄厉的“咪呀喵!”
“你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司命,神力全依托奉神,若是我还在全盛的正神位上,你哪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那鼠神像上的土随着祂说话簌簌落下。
鹿聆在焦土一样的刘家村能御使的神力是很有限的,她只能先将金虎送到高处,金虎天然对老鼠有压制,没多少老鼠去咬它,都冲着鹿聆来了。
鹿聆屏气将风凝成风箭,将一只只老鼠钉死在地上。然而也不知道这鼠神究竟驯化了多少带病的老鼠,杀之难尽。
鹿聆渐渐难以顾全自身,一只格外硕大的老鼠不知何时窜到了房梁上,一跃而下,在金虎炸毛的尖叫声中,冲着她的眼睛就伸出了爪子。
千钧一发之际,她身后有利箭袭来,那硕鼠只来得及发出“吱”一声惨叫被钉在了墙上。
祠堂外百步,温照白手中的弓弦还在微微颤动,他脸色格外白,眼神却十分沉稳冷静。
“小鹿,护住自己!”他的声音在这危险的夜色中令人安心。
鹿聆将风箭转化为风壁,牢牢护住自身,还不忘托起金虎,然后温照白身后训练有素的数十人就将手中已经点燃的箭射进这小小祠堂里。
鹿聆转身跳出祠堂,反手又送一阵风进去。
轰的一声。
祠堂原本就是木制的,火仗风势,眨眼而已,这阴森黑恶的祠堂就已经燃成了一片火海,鼠神的神像连同那些木人都陷在火海中。
“小鹿,你没事吧?”温照白下马近前,声音焦急而关切。
鹿聆摇笑着冲他摇头,摇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脸上还绑着手帕,表情就有点傻。温照白望着不远处已经逐渐塌陷的祠堂:“这样,那鼠神就被消灭了?”
鹿聆回头看看那在火中倾颓倒塌的祠堂,神色凝重:“不,神明怎么可能被人间的火焰焚烧而死。”
二人望向的祠堂的神情变得凝重。
还在燃烧着的祠堂上空原本就有烟雾,只是那烟雾竟然形成了人的样子。
鹿聆望着那显形了的人:“该叫你鼠神,还是堕神?”
“都是令人厌恶的称呼啊!”那烟雾终究幻化成了一个男人,他的样貌并不奇怪,既不好看也不丑陋,不像是传说中神明,反而是像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
唯有一双银色的眼睛昭示着他并不是人。
“你就是鼠神?”温照白竟然觉得他这普通的样貌竟然有些面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他一向过目不忘,只是在夜幕中看得不十分真切。
“你……你好像……你是画像上的……”
那男子开口,死死盯着温照白,声音空灵:“没想到,如今竟然还有人认识我,我以为,你们早就忘了!”
“小白……”鹿聆努力将温照白往身后藏一藏。
温照白满眼是不可置信:“播撒百谷,泽被苍生……你,你是后稷?”
“没错!我就是稷神!”那被他称为后稷的人笑的癫狂。
“我,就是由人成神,曾赐予人类黍、稷、菽、麦,教会人类耕种文明,也曾被无数人敬仰供奉的神明,后稷。”
稷神闭上眼睛,脸上是对过去的无限追忆与怀念。
“我全心爱着世人!”
他的声音中是遥远的追念:“他们会带着新收的粟米,在我的庙宇前载歌载舞……”
稷神猛然睁开眼睛,看着温照白的眼睛是纯然的恨意:“我曾经相信人类会永远敬仰供奉我,我是那么相信你们。结果呢?我等来了什么,我等来的是什么!
我等来的是忽视!是遗忘!人们拆毁我的庙宇,忘记我的名讳,不再信仰我,甚至否认我的存在!”
“人,真是忘恩负义。”
“你们背弃了我。”
稷神的声音从崩溃到平静。
鹿聆不可置信:“后稷,我知道你,奉神曾经对我讲过,你是为人类带来五谷的神明。这样的你你怎么会是鼠神……”
“凡人皆贪婪。”
后稷挑起一个邪恶的笑容,这个时候的他,已经非常不像传言中勤劳爱人的神了。
“他们太贪心了,生病的人向我祈求康复,年老的人向我祈求长寿。我答应他们,然后要求他们将生机奉献给我,这不是很公平?帮助人,再从人身上索取,司命,你不也一样,大家是都一样,只是方法不同。”
鹿聆皱起眉来,她不想听后稷继续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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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挥手勉强召来一道雷电,后稷的身影如烟一般散开,但立刻又重新汇聚。
“奉神之令是命我铲恶锄奸,我从未想过伤害世人!而你,你用老鼠让他们得病,再用长生蛊惑他们,你用人的生机换取神力,这样的你如何配得上稷神之名!”
作为失去信仰堕落的神明,后稷是在用人的生命试图重生,即便不愿与神明对立,鹿聆也无法放纵他。
“后稷,收手吧,你本是稷神,难道甘愿沦为肮脏的鼠神吗!”温照白以凡人身躯面对这样一位曾经的神明也没有丝毫畏惧。
后稷的神色反而更加癫狂:“鼠神又如何,你们人类忘恩负义,不配享受我曾经带来的一切,我要让你们原原本本地交出来。只要我获得足够多的生机,我就会成为世上最强大的神明,不必再受到信仰的约束,生机,我要更多的生机!”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有绿色的生机之力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而来,是他的那些信徒,以及已经开始木化了的世人,那绿色的生机之浓厚,霎时间便让他的身影凝实了。
“我要拿回失去的一切!我要成为最强大的神!”
鹿聆与身后的温照白相视一眼,御使着风从地面飞起来:“后稷住手!人的生机不足以造神,你会害死他们的!”
后稷凝视着鹿聆的身影,突然大笑出声:“人的生机是不够,但加上你,奉神指派的司命,就够了。”
“小鹿!”
一道黑色的烟雾猛然笼罩了鹿聆,她艰难运起风力抵挡,但风烟相生,此地又无水,她先前消耗实在巨大,根本无法阻挡烟雾的笼罩。
她的生机与神力以被迅速抽取,后稷毕竟曾是正神,一时之间她竟无反抗之力,只能发出痛苦的闷哼。
温照白令身后的十六卫众人同时向高处发点燃的箭,对于后稷却毫无作用,箭头穿过他时隐时现的身影,他的笑声却更加嚣张。
“鹿司命,如果不是你今日耗损这么严重,我还没有信心能将你的神力收为己用。刘家村无水无树,没有能提供给你神力的生机,你凭空召唤的雷能发挥几成力量?”
高处传来几声闷响,是有山石从高处滑落。
风吹散烟雾,却阻止不了烟雾重新凝聚,鹿聆在烟雾中挣扎的身影越来越平静。
后稷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怖:“司命,以后,你的神力就都归我了!我后稷,将重获正神的力量,从此,人类会为他们的背信弃义付出应有的代价!”
“后稷!”地面上的温照白突然朗声:“你口口声声说人类忘恩负义,却从来没想过人类只是不想再处处受制于神明了吗?你说你爱人类,却接受不了人的进步与发展!你的爱,何其自私!”
后稷心神一震:“你胡说!我是神,人类因我而存活,他们的一切本来就是我的!”
他心神有一瞬间的失守,而正是这一刻,远处巨大的响声传来,是山石崩塌的声音,紧接着是水流冲击土石的声音,有汹涌的水流从高处飞速冲荡,天崩一般汹涌而来!
是刘家村依傍的高山上的堰塞湖,朝村子的一侧竟然塌陷了,原本平静的湖水一无阻隔,化为汹涌奔流直向他们而来。
是温照白提前派人带去的炸药,先前那燃烧着火焰的箭,就是点火的信号。
奔腾的水流仿佛从天而降,眨眼间就到了面前,祠堂的大火完全湮灭在这汹涌的水中。那水即将奔涌到温照白他们面前时,湖水突然冲天而起,直向半空中后稷的身影而去。那水环绕被笼罩在烟雾中的鹿聆,烟雾便挣扎着,成为了水中的一道黑影。
后稷对这迎面而来的大水震惊不已,想要抵抗,却发现自己所有的神力已经全部耗费在吸取鹿聆的力量上,再无余力。
“后稷,人能让你从正神堕落,你怎么还敢小看人的力量。”
11. 阿妙无罪
在这倾盆而来的大水中,积蓄了后稷全部神力的烟雾消散在水中,残余的力量也被冲刷殆尽。鹿聆还有余力使温照白他们毫发无伤。
后稷用烟雾汇聚的灵体也在鹿聆驱使的水的冲击下渐渐淡化,那团阴影发出不甘的啸叫。他试图聚集,却再没有能够源源不断给他提供生机的人了,只能无力湮没在水中。
“不,不,不该是这样的,我不甘心——”最后一缕烟雾抓住时机试图遁逃,冥冥之中似乎被某种力量所吸引,沿着山路的方向借着风一瞬间消失在村子背面。
“阿妙在那里!”先前鹿聆让阿妙远远躲起来,因为奉神银铃还有一只在她身上,鹿聆是能够感应她的方向的,正是后稷去的方向。
是那乱葬坑所在的地方。
鹿聆赶到的时候这里还是风平浪静,阿妙站在坑边,出神地望着那些尸体,她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怜悯:“鹿姐姐,这都是他害的人么?”
“阿妙,你……”
阿妙转过身来,是一双银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沧桑,与她十岁女孩的面容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鹿姐姐,你今日非要带我来此,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鹿聆叹一口气。
“你那不同寻常的能力,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只响起一侧的银铃,这是很奇怪的提示,似乎是在告诉我,你既是善,又是恶。”鹿聆看着她的眼神,有几乎流露出来的感伤,“后来小白调查到了你的身世,我们才确定的。”
温照白接着她的话:“育儿坊的记录册上,你是在天火降落的前一日出现在育儿坊门口的。同样身负神力,从一开始就被鼠神发现追杀到如今都没有放弃,实在不是他一向的作风。”
阿妙看看他们,缓缓露出一个苦笑,她的声音变得如后稷一样空灵:“终于,又要承认我的名字了。鹿姐姐你好,再次介绍,我是后稷。”
“我们是一个人,我是剥离出的善念,信仰消失,我预感到了自己终将坠落。我心中早有恶念,曾为遗忘而不甘,所以在坠落前我就感知到自己会人间带来灾祸,所以倾尽全力分离出了我提前送来了人间。”阿妙低头看着自己的那双属于人类的手。
“原以为将仅存的神力全部赐予善的一部分,就能抵消恶呢。”
阿妙自嘲的笑笑:“我们太高估自己了,以为可以抵抗仇恨,却没有想到,恶的力量比善可怕多了。我没有他的痛苦愤怒和欲望,就无法真正理解他的绝望,更无法去拯救他,当初将我分离出来,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阿妙将先前鹿聆给她的银铃从怀中拿出来,声音也慢慢恢复成鹿聆熟悉的样子:“鹿姐姐,谢谢你的银铃。”
鹿聆看着她疲惫的面容,走到她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很累吧,一个人逃亡在人间。”
阿妙眼睛里的银色也渐渐褪去了:“被他发现前,我也过了一段人间的生活,现在想来,即便育儿坊中不够富足,好歹可以吃饱穿暖,生活是平静的。
后来他发现了我,想要用我身上残存的神力帮助我们重回神位,被我拒绝后就他就开始不择手段。最开始他没有力量,不能拿我怎么样,后来他逐渐强大,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逃亡……好在,如今再也不用逃了。”她捏起一个笑容,那笑容却没有持续多久,“我知道他没有放弃重新成神,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害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命……直到追着明荷来到这里……”
“你不是他,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温照白上前一步看着她的眼睛。
“我早就该消散了,这世间已经不需要稷神,更不需要只能给人类带来疫病与灾祸的鼠神,我的存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阿妙垂下眼睛,回避他的视线。
鹿聆摇摇头,扶住她看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这世间是不是不需要稷神了,但是你不是稷神啊,我认识的你,叫阿妙。”
温照白神情也温和下来:“你或许无法再做稷神,但为什么要放弃人间呢?你那么爱世人,难道不想看看这世间的人在没有神的情况下是如何生存,你难道想彻底放弃人类么?”
阿妙眼中的银色已经消失不见,完完全全是个十岁女孩的样子,听了他的话是满脸无措:“我没有,我爱的……只是如今的我还能为人类做些什么呢?”
“你还可以教人改进种地的方法,或许还可以为农民驱赶老鼠,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是不是啊小白?”鹿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温照白含着笑冲她们点点头:“不必强求非要做些什么来证明你的价值,阿妙,你生来就有被人喜欢的资格,难道先前在育儿坊中,明荷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才与你成为朋友的么?”
半晌,阿妙才又重新抬起头来,她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光彩:“我明白了,可不可以让我带明荷走,或许我能找到帮她的办法。”
鹿聆看向温照白。
这件事温照白是能够做主的,“明荷算得上污点证人,按律可以网开一面。今日我以人类的身份在认定你无罪,阿妙,希望你终得自由。”
鹿聆将阿妙捏在手中的最后一缕后稷的灰色烟雾用水笼罩成一个小小的球,挂在了阿妙颈上,像一个灰色的宝石,竟也是流光溢彩。
阿妙冲他们挥手:“鹿姐姐,温国公,希望我们还会再见。”
阿妙小小的身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山间有风过,带着焦土与新雨的气息。
安车中,鹿聆已经力竭裹着大氅睡过去了,平时张牙舞爪似乎无所不能的鹿司命此时像一只幼兽一样蜷缩着。旁边是同样姿势蜷缩的金虎。
安车外是连绵的雨,似乎自鹿聆来天都之后,就一直有雨,这几场雨下来,附近的旱情都缓解了好些。大概是司命降临人间带来的幸事吧。
只是天都的秋日渐渐也冷了,温照白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低低咳了两声。
已经睡熟的鹿聆此时竟然迷迷糊糊地,摸索着将大氅撑开一些盖在了他身上。一旁的金虎被她的动作惊动,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距离太过亲近,温照白想将大氅给她盖回去,手伸出来,却始终没有动作。
原来神明,也有善恶之分……
……
鹿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惊秋正巧送水进来,看到她醒来十分惊喜:“女娘终于醒啦!我们可真是担心死啦。”
鹿聆再看一眼天光,确定不是下午,才笑她:“惊秋大惊小怪,我不过是醒的晚了一点。”
惊秋将水递给她:“什么啊,女娘已经睡了三日了,还是国公不放心请了御医看过,说您只是力竭沉睡并无大碍我们才放了心。”
鹿聆咕噜咕噜将那水一口气喝完,摸摸肚子:“怪不得我好饿哦,惊秋惊秋……”
没等她眼巴巴喊完,惊秋就笑了:“早就准备好了,都是女娘爱吃的……”
鹿聆眼睛都亮了,一下子抱住惊秋,用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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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上蹭来蹭去,蹭得惊秋一个劲儿往外推她:“是国公一早嘱咐的,女娘再耽搁可就凉了。”
鹿聆洗漱完,一边唏哩呼噜吃着午饭,一边还能腾出嘴来问惊秋:“小白去哪里啦?”
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雨的惊秋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个称呼了:“国公一早嘱咐我们守着女娘就先去忙了,似乎是处理邪祀的事。”
鹿聆胃口特别好,快吃完的时候,惊秋神神秘秘地凑到鹿她身边:“女娘可能帮我一个忙?”
“惊秋这么好,什么忙我能帮!”鹿聆赶忙放下筷子坐正了表示自己很认真。
“国公身体本来就不好,这几日一直忙碌,眼见着更虚弱了,偏偏国公不爱喝药,每次都推脱公务繁忙放着然后假装忘记,女娘能不能帮我监督国公喝药啊。”
“生病了怎么能不喝药呢!小白不乖,惊秋你放心,我一定看着小白喝药!”
“不过,我得先做一件事……”
……
太极殿中的圣上忙碌了一上午,刚喝口茶,殿里就响起了那清亮的声音:“我们谁赢了?”圣上吃了一惊,一口茶呛住,咳嗽了半天,身旁的内侍监着急给他捶背。
等圣上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才无奈抬起头让人都退下:“司命真是见不得朕喝口茶。”
鹿聆才不理他,只是执着于自己的问题:“之前你跟我打的赌,如今算是谁赢呢?”
圣上好整以暇地擦擦嘴:“鹿司命觉得呢?鼠神一案,确实是司命运用神力制服了堕神,是否证明这世间就需要神明呢?”
鹿聆很想点头,最终却还是摇头:“要是没有小白炸掉那个湖,我不可能赢的。而且……为人间带来疫病的,也是神明。”
圣上看着她,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原来,神明也并不是永远正确的。”
他站起身来面向鹿聆:“后稷为了让人们心甘情愿地信仰他,先向人间洒下疫病,再借口治病与长生攫取他们的生机,这难道就是仁慈的神明?”
鹿聆皱着眉:“可后稷是堕神啊,而且他也是因为失去了人的信仰,对人类太失望才会变成这样的,这只是意外,奉神才不会。”
“是吗?也许吧,也许奉神是一位正确仁慈的神明吧。”圣上将目光投向远处,“但这种也许不也很可怕么,当神明治理人间,人类无可抵抗,世间所有的人只能寄希望于神明的慈悲与善良,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危险么?”
鹿聆并不能感受人对神明的恐惧,但想想后稷操控的那些人,他们被后稷蛊惑成为木人,逐渐成为后稷的傀儡……
鹿聆有些迟疑:“奉神判定潘循是恶人,也认定了后稷的罪恶,奉神是没有错的。但后稷……确实是错的。”她终究无法忽视后稷对人造成的伤害,也发现自己无法确定,神明都将永远善良仁慈。
圣上脸上的笑容就真切了很多:“人类的命运必须掌握在人类手中。终有一日,神明必将承认,我们嫄氏皇朝才真正适合统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们的干涉是多余的。”
皇帝的言论让鹿聆本能地警惕:“可是,做神明的奴隶与做皇帝的奴隶,不都是奴隶,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圣上盯着她的眼神变得幽深:“司命,这是谁对你说的话?”
鹿聆困惑地摇摇头:“我刚刚自己想到的啊。”
于是圣上就避开了她的视线:“司命对人还是不够了解。”
……
12. 余烬与新生
这世间已经再无后稷,但鼠神留下的许多问题还没有解决。
翟驸马和其余木化严重的人在后稷吸取过最后一丝生机之后就彻底变成了木头,已经无力回天。
剩余的人虽然身体虚弱,但并不会再继续木化了,好歹也算捡回一条命。
安华长公主神智清明之后,发现自己错信鼠神,为了爱人伤害了那么多人,这个现实让她痛苦不已。鹿聆只好借助奉神的力量让她失去了所有关于恶的记忆,但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吸入香气过多,安华长公主变得沉默,那个高贵美丽的公主将自己关在了府中,再没有出门。
圣上不愿意太多人知道鼠神的真相,于是将后续事务索性都交给了温照白,他这一段时间为了处理鼠神遗留下来的问题忙得不可开交。鹿聆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率金吾卫协助太常寺与京兆府分发药物。
不是鹿聆以为的面对这神明留下的祸患一团乱的样子,天都一应部门运行地井井有条,太医署的博士和医师早早研究配备了药房,还派遣了医官免费问诊。户部与京兆府按照统计的受害名单统一发放药物,天都中并不慌乱。
温照白让人维持着秩序,带她看从英宗时期就已经有的日常售卖药材,疫时免费分发防疫物品,面向平民免费看诊的济民惠药局。
“纵然中间有过贪腐,有过缺漏,但是即便在再如何困难的时期,律法都规定了这些地方的存在,存在,就是人们心底的一线希望。”
“我可以帮忙的,我的神力……”
然而温照白拒绝了:“你刚刚恢复,况且,个人的神力是有限的。其实,人类其实比你想象的还要顽强一些,只要不剥夺生存的可能,人就会努力活下去。”
鹿聆看着眼前络绎不绝前来看诊的病人,心中并不理解他们舍近求远:“只要虔诚祈求,神明是愿意庇佑世间众人的……”
“堕神为了人的信仰创造灾异,而人为了消除灾异再去信仰神,这是恶的循环,永远也走不出来的。只有靠人自己消除灾异,才能真正走出困局。”温照白的语气温和,却是坚定而不容拒绝的。
若说鹿聆先前做好了人类已经遗忘神明的准备,如今看着那些来领药的人,口中眼中满满是对朝廷律法的感激,她心中对奉神坚定的信任开始有些动摇。
这世间,真的还容得下神明么?她来到人间,又真的能重新唤回人们对神明的信仰么?
鹿聆终于看向温照白:“我看了好几本《虞律》,但还是不明白,律法不过是写出来的一些字,究竟为什么会有作用?”
“如果没有律法约束,善与恶,不过只在一念之间。若是权力没有被约束,神明就会如后稷一样腐化,律法,约束的正是这种无限膨胀的权力,让当权者望而生畏,让所有人的利益和公道得到保证,这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温照白认真看着眼前的神明,这一刻,他只是《虞律》的守护者,“律法不是冰冷的条文,它是弱者最后的铠甲。”
鹿聆怔在原地,她耳畔的银铃轻轻晃动,带来若有若无的嗡鸣。
温照白看着若有所思的鹿聆,弯了弯唇角,对于神明来说,人间的律法确实难以理解,他倒并不急着让她这么快就体会律法存在的必要性,只说:“小鹿,我带你去看看,相比起神明,人能做的事。”
稷神一事终究被朝廷定性为“邪祀作祟”,邸报发往各州,晓谕百姓。然而,纸面文章之下,真正的变革在悄然发生。
温照白带着鹿聆,再次来到了已成废墟的刘家村,只是这一次,这里不再是死寂的坟场。
工部的官员正在指挥民夫清理焦土,那个巨大的乱葬坑已经被填平了,逝者都得以安息。太医署的医官在这里设了临时棚户,为周边感染鼠疫的百姓看诊发药。那座罪恶的刘家祠堂经历过天火、火烧、水淹之后终于不复存在。人们正在用石灰画线,准备在原址上重建规划一座悲田养病坊。
鹿聆看到了原先就世代居住在这附近,却因遭遇天火不得不离开的村民,在听到能够回来的消息激动的神情,似乎全无因这里曾经有过一位堕落的神明而恐惧。
“他们不怕了吗?”鹿聆轻声问。
“怕。”温照白站在她身侧,目光扫过忙碌的人群,“但他们更相信此刻眼前实实在在的努力,能够重新恢复这里的生机。神明带来的是莫测的恩威,而律法和制度,带来的是可期的安稳。”
人群中有幼小的孩童跟着父母忙前忙后,母亲嘱咐自己的孩子:“小心点,别摔了。”那孩子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水,笑起来十分天真可爱:“我才不怕摔,摔了我就自己再站起来。”
鹿聆听得不自觉也露出一个笑来:“这都是你们皇帝的功劳么?那他真的挺厉害的。”温照白却只是盯着远处,良久才道:“不是皇帝,不是皇权……只是人,只有人能够做到。”
这世间最普通的人,却拥有着最无限的生机。在这一刻,鹿聆清晰地感受到,在这片土地的余烬上,有什么东西在顽强地萌发新芽。它不依靠神谕,也不依赖皇权,而是依靠着人自身的力量。
怪不得,高高在上的神明是那么渴望人类的信仰,渴望重回人间,鹿聆突然无法控制地想。
回到国公府书房,鹿聆难得没有折腾那几本厚厚的《虞律》,而是趴在书案上,看着窗外。
“小白,人是真的不再需要神明了吗?”
温照白放下笔,注视她的眼神温和:“或许,神明的意义不在于替代人为人做主,当神明放弃对这世间统治的执念后,也许神明和人类会找到更合适的共存之道。”
鹿聆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他:“小白,你似乎……跟你们皇帝的想法并不完全一样啊。”
温照白笑了,眼神有些期许地看着她,声音很轻:“小鹿,你是我的希望……”
鹿聆没有听清楚,刚想问问他说的是什么,惊秋就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进来了,一脸为难地看着温照白。
温照白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将手中的公文往面前挪了挪,试图用忙碌作为借口:“先放着吧,我批完这份卷宗……”
“不行!”鹿聆突然想起之前惊秋的叮嘱,看着因为这几日忙碌没有休息好而脸色更加苍白的温照白,站起来几步走到他面前,从惊秋手中端起药碗,学着他教导律法时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温照白,按照《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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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呃,不对,按照惊秋姐姐和我的共同裁判决,你,现在,必须,立刻,喝药!”
她板着脸模仿他的样子努力做出威严的表情,有些笨拙的好笑。
温照白看着她“严肃而正义”的模样,眼底是无奈的笑意,行动上只能选择听话。他接过药碗,苦涩的味道让人忍不住皱眉,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下……还是有点想放弃。刚抬头试图以公务繁忙等原因说晕鹿聆,就看到了她虎视眈眈的眼神。
“小白,不许说话”大概是相处了一段时间,鹿聆已经挺了解他了,竟然抢先一步堵住他的退路。温照白只能闭上眼睛将苦药一饮而尽,苦得那张好看的脸都皱起来。
然后在他“痛苦”放下碗的瞬间,一颗蜜饯被迅速塞进了他的嘴里。鹿聆笑得狡黠又得意,仿佛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指尖与唇瓣的短暂触碰,带着蜜饯的甜,和温热。温照白突然觉得,今日的药好像比以往甜一些。
……并没有啊!太医署新开的方子真的好苦啊!难道是医官们在报复自己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工作量?
痛苦闭眼。
……
天都秋夜的风似乎比奉神山要更冷一点,鹿聆吃过晚饭坐在屋顶,耳畔的银铃寂静无声,金虎非常端庄地坐在她身边,跟她一样望着天都的星空。
她想起了后稷癫狂的爱与恨,也想起了阿妙纯粹的善,明明本是一体,却走向了两个极端,并且给人类带来了那么多伤害。
“原来,神真的会错啊。”
鹿聆一只手托着下巴,有些困惑,也有些感叹:“人类真的好复杂啊。”
金虎非常认同地“喵”一声,顺便矜持的舔舔爪子。
奉神能赋予她辨别善恶危险的能力,为什么没有教过她如何理解复杂的人心呢?
鹿聆原本以为完成奉神的任务会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毕竟,谁不希望有神明给自己消除一切苦难与灾祸,带来幸福呢?
然而天都城中,从小白到皇帝,从大人到孩子,都没有选择将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夜风吹过,从国公府屋顶向外看去可以看到天都的街市,她听力很好,隐隐能听到远处市井的声音,和奉神山描述的人间景象一样……却又不同,一切都是那么鲜活。
是不同于奉神山的生机。
奉神山是不一样的,山中的一切都遵循着古老的自然法则,万物生长荣枯有序,奉神的意志就是唯一准则。她曾经也以为那就是世界上全部的真理。
屋檐下,惊秋终于发现了她:“女娘怎么坐那么高?多危险啊,快下来,尝尝厨房里刚做好的酥酪!”
鹿聆顿时眼前一亮,什么善恶人心都抛到脑后,站起来就跳准备下去。谁知金虎却比她一个神明都快,一下子抢在她前面跳下去,已经到了惊秋脚边一个劲儿蹭惊秋的腿。
鹿聆:?
……金虎你先前不是还下不了树么?
就见惊秋抱起胖胖的金虎就往屋里去,“好好好,拿给你吃。”
鹿聆:!
“那时惊秋给我准备的,金虎不许偷吃!”
……
13. 雪中新梦
天都城的秋日短暂,立冬那天就落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天地中一切的声响仿佛都消失了。
温照白一向畏寒,府里早早就准备好了去丽山的温泉别院休养。
别院暖阁中的地炉也燃了起来。
金虎翻了个身,在塌边的软垫上伸个懒腰又睡着了。鹿聆趴在书案上,《虞律》扔在一旁,正很认真地看一本惊秋给她的贵女爱上书生的话本子。
温照白半靠在窗边的榻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手拿着书,却在从雕花窗棂中往外望纷纷扬扬下落的雪。
映夏从外头进来,到廊下将手中的伞收起来,甩了两下跺跺脚,惊秋帮她打开两层帘子。
担心寒意惊着他们,因而映夏并不往两人跟前去,隔了一段距离禀报:“国公,鹿娘子,城中传来消息,永恩侯府的案子判下来了。陛下为平众议,特许公开处置,潘循今日已经当众斩首了,永恩侯府也夺了爵,潘太妃去其尊号,永居禁院。”
温照白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鹿聆从画本子中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哼”。
温照白有些好笑地看她:“这是怎么了?”
鹿聆似乎刚想起这一茬,有点生气的说:“我明白了,潘循一事是不是你们皇帝故意布的局啊,怎么这么巧我刚下山就遇到了潘循的承爵宴,还有你一早就等在门口了对吧”
温照白笑意更深:“小鹿,你真的很聪明……”
鹿聆脸颊都鼓起来:“那当然!”然后又小声嘟嘟囔囔,“早知道是个局,你那天别拦我让我杀了他算了。”
惊秋和映夏默默退出了房门。
金虎终于睡醒了,晃了晃脑袋伸个懒腰,喵喵两声走了个猫步。温照白摸摸它蹭过来的小脑袋,他当然知道鹿聆并不是真的在抱怨:“潘循死于律法比死于刺杀要有价值。”
鹿聆有些不服气:“一样是死。”
温照白就微笑着轻轻摇头:“潘循死于律法,死的就不是他一个恶人,而是天下所有‘潘循’的侥幸之心。”
温照白看着对面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睛:“小鹿,你杀一个恶人,这是‘果’,而律法杀一个恶人,是‘因’。这就是神与法的不相同。”
温照白说起来似乎十分随意:“法律不同于奉神,它判定一个人是否应该得到处罚是看缘由的。就像潘循,人人都知道他是恶人,但必须要拿出实证才能判定该如何处罚他。至于这个局,对不起……小鹿,我们知道,会有司命要来……”
屋中一时静谧,小鹿看着温照白眼中真情实感的歉意,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毕竟……她还没有忘记,小白毕竟是大虞的国公呢。
鹿聆不知道说些什么,就什么都没说,只是摸摸头坐下去,继续看惊秋给她的话本子。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些。
话本子里书生说的酸话让鹿聆看得龇牙咧嘴,终于看不下去将那话本子扔开。抬头见温照白一直认真地看着窗外的落雪,她有点好奇:“小白,你是喜欢下雪吗?”
温照白神情专注:“我父亲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鹿聆已经知道了,人是会为逝去的亲人好友而悲伤的,于是她问他:“你是在伤心么?”
温照白回过头来看她,眼中并没有多少悲痛的意味:“父亲离世的时候并不难过,反而是解脱多一些。所以我并不是为他悲伤,我只是觉得。”他笑了笑,“如果有一场大雪相赠,离去也就不那么悲凉了。”
……
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一夜之间,丽山就被笼罩了一层温柔的白。偶尔有不堪重负的树枝“咔嚓”折断,通往山下的路早就消失不见了。
一大早鹿聆和几个侍女兴高采烈地堆了一会儿雪人,护卫还捕了两只野鸡,大概是吃饱了飞不动,特别肥。几个擅长制膳的侍女煮了汤,不一会儿,温泉汤亭中就支起了暖锅。
野鸡炖了山菌的热汤在锅中滚开,热气蒸腾,新切的肉片用热汤烫过,沾上点豉汁或者胡椒,满满塞一大口到嘴里,令人心满意足。冬葵滑嫩,菘菜鲜甜,冻豆腐最是多汁,丽山的湖鱼十分鲜美,薄切成片在锅中三起三落就是另一种滋味。
鹿聆兴致勃勃地吃了许多,每吃一口都是一脸满足,看着都让人胃口好,温照白不知不觉也用了些,进入冬日以来他的胃口就不太好了,今日倒是难得吃的许多,玉白的脸上都微微浮起一层汗。
饭后鹿聆要去山中玩,还信誓旦旦要给温照白带一只白狐狸回来,温照白无奈,嘱咐过小心雪坑陷阱就放她去了。
暖阁中烹了茶,烟气袅袅,暖意融融,在这升腾的烟雾中,温照白坠入了一场梦境。
不出意外,他又在梦境中跨越了时空,梦中的天都城似乎与如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温照白站在熟悉的宫门前,他一步步走进这座大明宫,耳边响起连绵不绝的钟声。
钟声三万,是有皇帝大行了。
太极殿中一片肃白,百官与宗室跪满殿内外,神情肃穆,隐隐有哭泣的声音,温照白是无形的旁观者,穿过人群走到众人面前。巨大的梓宫中,看不清皇帝的遗容,棺椁前的灵座上是黑色的祭案和牲祀,灵牌在缭绕的烟雾中难以辨别。
他试图再上前一点,想看看究竟是哪位嫄氏皇帝,就在这时,一只华贵的青鸟落在了他面前,转个身,幻化成一位美丽的女子。
温照白一向沉稳,此刻亲眼见到神明异兽也不免震惊。
而那青鸟幻化的女子就在此刻开口:“凡人的寿命真是短暂啊,没想到就连他也不例外。”
众人向她拜伏下去,口称司命。
以身着储君服饰的人为首,有几人没有拜伏神女。那青鸟司命也不生气,反而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如今嫄华胥已经死了,但他与神明的契约是不可违背的,虞朝要想千秋万世,就应当虔心供奉神明。”
她的话并不是商议,而是高高在上的宣告。
众人神色变化各异,温照白看到那位年轻的储君握紧了手,也看到众人眼中对神明的无限敬畏与憧憬。
这是一场人与神明对峙。
紧接着画面如水波纹一样荡开。
暖阁中茶炉上的热气还在蒸腾,门外还是寂静无声,自己手中的那杯茶尚温。
温照白从梦中醒来了。
他喝了一口茶定定神,若不是知道自己能够在梦境中越过时空的界限,他都要以为刚才的梦只是一个错觉了,只是这近千年前的场景令他心生怅然。
嫄华胥是大虞的开国皇帝,却因与神明签订了那契约如今被避而不谈。温照白是没见过那封契约的,听说它曾经一度浮在大明宫上空,那时世人皆知,是这封契约,让王朝一度成为神明属地,皇帝只不过是神明统治人间的傀儡,所以嫄氏的后人对嫄华胥的感情非常复杂。
那青鸟也是司命,原来小鹿与圣上的赌约,在这么早以前,就注定了。
原来……不论如何,他终究愧对鹿聆。
鹿聆他们回来的时候天色都有些暗了,冬日并不是捕猎的好季节,鹿聆运气不好,最终只在雪坑里捞出来两只饿得直叫唤的小兔子,母兔子不见踪迹,大概已经被叼走了。
金虎也就比兔子大一圈儿,好像很是喜欢,一个劲儿围着它俩打转。
温照白看得忍俊不禁,看她空着手回来故意问她:“我的白狐狸呢?”
鹿聆挠挠头,嘿嘿一笑,从身后掏出一个雪做的小狐狸。
那雪狐狸看着有点嚣张还有点机智,温照白看着觉得跟鹿聆现在邀功的神情倒是挺像,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术,即便在这么温暖的屋中也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这个雪狐狸是不会融化的,你不是喜欢雪吗?这下一年四季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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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雪啦。”
温照白怔怔的将那雪狐狸接过来,捧在手心。他一向畏寒,从小只能看着其他孩子堆雪人打雪仗,从来没有参与过,如今那小小的,精致的雪狐狸就躺在他掌心,有点凉……
“……谢谢你……”他声音有点低,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看着玩的头发都湿了的鹿聆,接过惊秋递过来的巾帕,示意她将头低下来,鹿聆就乖乖将脑袋凑过去。
这个姿势两个人都累,鹿聆索性仰头坐在他身边金虎常卧的躺椅上,温照白帮她把头发散开,细细地一点点给她将被雪浸湿的头发擦干。
暖阁中有煮开了正浮沉的茶香,还有一点鹿聆身上凉凉的雪的气味。金虎躺在地上注视着小兔,有细细碎碎的声响。
温照白声音温柔:“小鹿,给我讲讲奉神山吧。”
鹿聆向他靠一靠,让温照白更省力一些:“唔……奉神山,其实就只是一座山而已,大概比丽山大一些,春秋变化和人间一样,生机充沛,所以有很多人间见不到的生灵,山外有屏障遮蔽,与人间隔绝。”
“据说奉神山是神明在人间的驻地,如今还有神明么?”
鹿聆摇摇头:“很久以前就没有神明驾临奉神山了,山中的神庙早已败落成野兽的巢穴,我在山林中行走,偶尔会遇到神明遗物。
只有奉神山的山神,还有意识留存,会教导我世事,教会我关于神明和人间的知识。只是它大概是太久没有来过人间了,很多知识是错的,害得我刚来的时候都没吃上饭,饿着肚子去找的潘循。”鹿聆想到这里有点不满,然后又没忍住露出一个笑。
温照白用巾帕擦到她后颈,鹿聆有些痒地抬起头看他,温照白低着头,眼睛中是她看不懂的意味,鹿聆只觉得他的目光如水一样,清澈,温软。
“你自己一个人在山里,不会感觉孤独么?”温照白的声音很轻。
“孤独?”鹿聆有点不太明白,歪头想了一会儿,“山中有无数的花草树木,我还能听懂鸟兽的话,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啊。”
温照白沉默一会儿,鹿聆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温照白就将手上的巾帕拿开,用修长的手指给她梳理长发:“除了奉神的神谕,这世间,你有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鹿聆甩甩头,像只炸了毛的小狗,她自己倒是觉得很舒服,温照白忍笑取过梳子来为她梳顺,鹿聆的头发很好,就是有些硬,像她的脾性。
鹿聆被镇压,乖乖听话:“我不知道,只是……奉神的神谕是让我消除人间罪恶。神明想借与嫄华胥的契约重新回世间,离不开世人的信仰。我要做的就是以神力消除罪恶,让神明归位。”
茶炉中偶尔发出噼啪的声音,衬着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来的大雪的沙沙声,格外令人安心。
“那你喜欢人间么?”温照白将声音放得更温柔些,就能哄得人恨不得沉醉。
鹿聆轻轻打个哈欠:“喜欢啊,人间这么热闹,有好吃的汤饼和暖锅,惊秋姐姐梳的头发好漂亮,金虎偶尔会很乖……”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金虎在一旁发出抗议的声音,“小白很好,给我剥的橘子特别好吃,小白比山里的月亮还好看……”
大概是玩的累了,也许是温暖的雪夜十分助眠,鹿聆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小白,明日还要吃暖锅……”
“国公,这椅子睡着不舒服……”惊秋小声,想叫醒鹿聆送她回房。
温照白摇头,他轻轻将鹿聆抱起来,放在了暖阁的软榻上。
温照白站在榻边,看着睡着的鹿聆,小鹿睡着的时候也是翘着嘴角的,像是在做一个甜美的梦,她沉浸在美梦中,令人爱怜。
温照白想摸摸她的脸,却终于俯下身来,只抚了抚她乌黑的发。
鹿聆却在睡梦中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无意识地蹭了蹭。
“……对不起,小鹿……”
14. 江南春行
丽山的积雪还没融化,晋国公府中就忙碌了起来,惊秋带着一群小丫鬟进进出出打点箱笼。
鹿聆悠哉哉地盘腿坐在廊下,手里拿着小丫鬟们用团扇和丝绦做的逗猫棒,金虎扑腾了半天也没抓住,气呼呼地要挠她。
温照白披着大氅从外面回来,将路上买的糖渍果子给她:“明日就要启程南下了,你还有什么想带的么?”
鹿聆很乖地抬头:“要带着金虎。”
已经长得更胖的小橘猫也抬头冲他喵喵两声。
一人一猫的姿势简直一模一样。
温照白看得眉眼都温和起来,又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放到金虎面前,是香香的小鱼干。
他温声开口:“此次奉旨江南巡查漕运和春耕,正好带你看看江南,那里风光极好,与天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他没有提及朝堂上关于鹿聆和祛神的争论,也没有说放走了阿妙后圣上的沉默,那都是太复杂的事情,远没有江南风光美好。
“江南的春日没有大风,雨水很多,那里花开得很早,有天都吃不到的鲜鱼脍和春笋。”鹿聆的眼睛随着他的话亮起了光。
鹿聆对江南春光十分心动,但还是对皇帝将他们“赶出”天都的行为有点怨念。
温照白看她还是噘着嘴的样子,努力压住了嘴角的笑意,面上是一派恳切:“鹿司命,此去江南路途遥远,或有风险,能不能邀你同行保护我。”
鹿聆听这话蹭地一声站起来,眼睛里的光像浸在水中的星辰:“小白别担心,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车队驶出天都城门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鹿聆撩开车帘,官道旁的田野中已经泛出了蒙蒙的新绿。
如果天都已经不再是适合神明汇聚信仰重生的所在,那么在南方,那个生机更加充沛的地方,是否能够孕育新的神明。
大明宫的太极殿中,圣上突然发现桌案上新进贡的樱桃,不知何时被人吃了个精光。
圣上对着空空的樱桃盘,神情隐隐有些崩溃:“阿白难道没有教她,私闯皇宫也是违背律法的……”
……
船行渡口边,南州初春就已经是生机盎然,在渡口换了几艘小船驶入城中,两岸边皆是白墙黛瓦,墙壁斑驳如一幅水墨画。
不同于天都的干燥,江南的风里都带着水汽。南州更是水做的骨架,河道穿梭在城中织成密集的网,处处可见飞虹一样的桥,偶尔有小小的乌篷从桥洞中无声滑出,有带着斗笠的船家站在船尾不紧不慢的摇。
“江水春沉沉哟,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嘞,郎亦坏人心——”水面上有女娘清亮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城中船行的慢,鹿聆在船舱里待不住,站在船头左顾右盼。岸边有沿河卖货的阿婶招呼她:“这位小娘子,要不要买些青团?小娘子长得这么好看,一盒给你便宜一文!”
鹿聆看着那绿油油的团子心生好奇:“好看就便宜么?很好看会更便宜么?”
那卖货的阿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笑着冲她点头。
于是鹿聆就回过头冲着船舱:“小白小白,快出来!”
温照白早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原本还在舱中笑她,这下不得不从船舱中出来。
江南比天都暖和多了,到南州后他就换下了氅衣,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襕袍。温照白长身玉立,萧疏轩举,与今日一身桃红娇艳活泼的鹿聆站在一起,宛若一双碧人,船行水中,更如画一般。看到他,岸边先是一静,随后气氛就热烈了不少。
卖青团的阿婶觉着这画面实在是赏心悦目:“哟,多俊的郎君啊,要是小娘子和这位郎君要买,少说要便宜二十文钱!”
有个年轻的女郎明显与她相识,开口笑她:“周婶子,你一盒青团才十五文,怕不是要倒找人家钱啊!”
“能看到这么好看的人,倒找也乐意啊。”那周婶一挥手,很是豪气。
河边一时全是笑声,温照白眼中也全是笑意:“南州真是钟灵毓秀的福地。”周婶顺口接话:“全赖水君庇佑!”
南州多雨,先前还是晴朗的天,待了一会儿就已经有蒙蒙的雨丝了,岸上的人不慌不忙撑开各样的雨棚。鹿聆只能拉着温照白躲回船篷中。
迎着细雨,船工慢慢撑开桨,顺着水道,转一个圈儿,就到了南洲驿。
南州驿是皇家驿站,在正堂见过早就等候在此的地方官员,又穿过几重仪门,就是一处精巧的园林,门洞上题着“澄园”二字。
说是园林,却比天都中的国公府还大些,从西侧的月洞门看出去,还有一条门廊通向水面,只要将水面的小舟解开系绳,就可以一览南州最出名的芳心湖美景。
澄园中的管事是南州当地人,照料澄园向来尽心,见他二人随和,也就放下心来,还大着胆子向他们介绍了芳心湖。
“整个南州的水系都是贯通的,水流汇聚在此,最大的那条河叫芳水。
河流连接着芳心湖,相传是百余年前一位美丽的神女,仰慕我们南州的庇护神水君。她盛装打扮乘舟而来,欲与水君结为夫妻,然而水君心中记挂南州百姓并未答应,她心中失落哀怨,流的眼泪就变成了这片芳心湖。”
管事笑着看向二人,“因为这传说,南州这边新人成婚总要同游芳心湖以感激水君成全人间姻缘。而且若有青年男女在芳心湖乘舟许愿,就能永不分离。若是国公和小娘子喜欢,我这就吩咐人准备。”
温照白看一眼鹿聆,向他摇摇头:“一路行船而来有些累了,这湖就在园外,倒不必心急。”
从北往南一路行来,路上有不少见闻,鹿聆发现,越往南,神明之说就越隐约盛行,尤其是南州的人们似乎仍旧保有供奉像水君这样的神明的习惯。他们对于神明的传说的了解和信任远比天都中人深。朝廷祛神之令甚严,就面上所见已经如此明显,私下应该信众颇多,从今日遇到的那位周婶的话也可以看出,并没有人觉得奇怪。
她将这一点疑惑告诉温照白,温照白解释道:“天子脚下,祛神的施行自然比遥远的江南彻底,而且江南灵秀,记载中是神明爱地,人们自然对神明更亲近些。若真是那水君庇护南州百姓,在人们心中的地位高些也是理所应当。”
温照白此行是作为黜陟使监察吏治巡查漕运的,尤其是河道漕运一事更是重中之重。江南是鱼米之乡,向来是虞朝的金库与粮仓,河道又关系到盐铁转运,疏浚河道一事就是重中之重,而江南河道的中心就在南州。
从到南州温照白就一直在会见官员翻阅卷宗,忙得不可开交。
鹿聆一开始还尽职尽责地守着他公务,后来还是温照白看出她实在无聊,就让她替自己先打探一下南州哪里好玩。
于是身负“重任”的鹿聆就带着金虎在南州城中逛来逛去,遇到好玩的地方就记下来,觉得有趣的东西就买一点带回去给温照白和惊秋他们。她形容灵秀,举止可爱,有时候店主见她喜欢,还会多送她些。
南州城中东西也许没有天都金贵,但是花样却多,鹿聆天天玩得乐不思蜀。
南州城风气开放,她偶尔还会遇到热情的女娘将新采的鲜花为她戴上。鹿聆对人的恶意十分敏锐,但对这种纯粹发自喜爱的行为有点无措,不太会拒绝,经常顶着一脑袋鲜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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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鹿聆还敏锐的发现,这里确实有人在采买祭祀用的贡品。
这日鹿聆和新认识的漂亮姐姐喝了酒,回去澄园的时候还有点晕乎乎的。她醉意朦胧,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水廊,月光下,芳心湖的湖水波光粼粼。
大概是酒意上头,她突然非闹着要游湖,还差点一头扎进水里,惊秋拿她没办法,一边去向温照白禀报,一边让人去熬醒酒汤来。
……
“泼刺——”
鹿聆脸上溅上了几滴水,初春的水还有些凉,将她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了。
睁开眼睛,是满眼的繁星,星河流淌间似梦低垂,今日并不是圆月,月光却如水朦胧。
鹿聆呆呆看了一会儿,那月亮美得实在诱人,她伸出手想摸一下就在眼前的月亮。才发现身上盖了一件氅衣,她低头顺着衣服看去,终于察觉到身边躺了一个人。
是在惊秋禀报后,放心不下,匆匆赶来的温照白。鹿聆醉意未消,又闹着游湖,温照白索性陪她一起上了船。
月光洒在温照白的脸上,他合着眼睛,呼吸清浅。这几日接连忙碌,他脸上有深深的疲倦,如今躺在她身边也是微微蹙着眉的样子。
鹿聆没够到月亮,但却觉得月光清晖,也不如他的眉眼。
有夜风吹拂水面,小舟载着二人在湖中飘荡,湖面广阔无垠,船行江中如空中浮游。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船并不大,二人并排躺着其实有点挤,大概是温照白并没有想到自己会睡着。鹿聆轻轻坐起来,将手指尖从船边探进水中,划过芳心湖水。
芳心湖的神女恋慕水君的传说不知真假,但是因为这片芳心湖的存在,南州水域的水患确实比起江南其他地方少了很多。鹿聆感受到了湖中有微弱的属于他人的神力在回应她。
于是她调动神力注入这片湖中,瞬间,以她为中心湖中泛起淡淡的清光,果然有了回应。
她低头看去,湖中她的倒影渐渐模糊,转而变成了另外一幅画面,那是一位装扮雍容的美丽女子,身上环佩华贵,脸上却满是苦涩,她莹润的脸庞上落下一滴泪来,惊碎了平静的水面。
湖心的清光散去,那滴泪,却仿佛透过湖水,一直滴进了鹿聆的心口。
原来真有这样一位神女,原来神明也会为爱落泪……
鹿聆心中不知为何有一分淡淡的悲伤,自己仿佛能感受到那神女的悲痛。
方才湖面上的景象是她借水做镜面进行的回溯,这是她擅长的,然而仅仅是一刹,水中的景象就消散了,能看出来这里残留的神女力量是极其遥远和微弱的,想来这位神女消逝已经很久了。
鹿聆没有从这滴泪中感受到任何恶意。
她转过头,看向身边沉睡的温照白。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平日里沉稳的人此刻睡着也是全然的安宁。
从奉神山来到人间之后,这个人就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了。如果有一天,奉神山神力全部枯竭,那山中天地孕育的她,也会随之消逝……小白是那么好的人,应该也会为自己的离去而悲伤吧……
即便潘循已经死了,但她与皇帝的赌约还没有结束,奉神的谕令更没有完成……
幸而既然江南这边祛神没有天都严苛,又是神明爱地,那正可以快速恢复神明信仰。
可是她也知道,小白与她并不是同路人,若是小白不乐意……
她静静看向仍然睡着的温照白,在天都中,人们是愿意且应该受律法限制的,但在虞朝广阔的土地上,终有律法不可及之处。也许就在这遥远的江南,神明也会愿意与人共存的吧。
15. 一枝春
南州的上巳节,自古便有临水祓禊的旧俗。自朝廷颁下祛神严令,官府的祭礼早已废止,这古老的仪式便彻底沉入民间,演化一番新貌。如今的三月三,不再有招魂辟邪的肃穆,倒成了男女出游、宴会踏青的好日子。
前些日子,温照白将漕运积弊与春耕要务梳理出眉目,紧要的卷宗也已批复妥当。面对南州官员三番五次流觞宴的邀约,也没了推拒的理由。他自从来到南州以后就整天埋首公务,连鹿聆瞧着外面的春色美景,都几次替他惋惜:“小白,你再不出门,江南的春天可就要过去了。”
因而到了三月初三,他终究是被鹿聆拽出了澄园。
流觞宴设在南州城外一座私人庭苑,名叫芷水。苑内引活水为曲溪,亭台错落,花木扶疏。
今日是南州难得的晴朗日子,南州城外多是美丽的少男少女,即便如此,温照白和鹿聆到的时候,人群也是为之沸然。
宴席设在水边的敞轩里,因为都是年轻人,倒也没有分什么身份官阶,众人随意落座。侍女捧上今春的新茶,白瓷盏中茶汤清碧,氤氲着香气。
席上有一位身着茜色襦裙的女郎,是南州别驾的千金陈三娘子,向来是南州贵女中的佼佼者。她满怀少女心事地看看温照白,又瞟了一眼他身边捧着茶杯的鹿聆,笑着起了话头:“听闻晋国公诗画双绝,茶道上也甚是风雅,鹿娘子既是晋国公的友人,不知平日都做何消遣?可也习茶道、工诗赋么?”
席间目光一时都聚在鹿聆身上。她正小心捧着那烫手的茶盏喝一口,觉得没有府里的蜜水好喝,闻言抬头,神色坦然:“你说的我都不会,不过府里惊秋姐姐泡的茶很好喝。”
陈三娘子眼底掠过一丝轻慢,姿态更自得些:“在我们南州,女娘们自幼都要学习诗词茶艺,有些女娘学得不好,甚至连门都不敢出。”
陈三娘子说了这句话,却见鹿聆一点反应都没有,皱起眉来继续说:“譬如今日这茶,名为‘日铸雪芽’,得来不易,用八分热的山泉水,高冲低斟,喝前需先闻茶香,再品茶汤,若像娘子这般牛饮,只怕是辜负了。”
席间便有几声压抑的窃笑。
鹿聆放下茶盏,她并不十分清楚对面陈三娘子的用意,却敏锐的感受到了淡淡的恶意,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陈三娘子,认真地说:“我的确不认识这茶,也不知道它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可是这又怎么样?我又不用考试。”
说到这里她还扭头向温照白确认了一下,“对吧小白?”温照白含着笑纵容地向她点点头。
“我不用知道它的名字,我只需要知道它好喝就可以啦。而且其实我还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呢!比如我知道山中的草药怎么挖,动物怎么捕,知道如何看日升月落,怎么分辨阴天雨晴。”
她微微歪头,带着一丝纯粹的不解,目光扫过陈三娘子微微变色的脸,和席间骤然安静下来的众人。
“你知道这茶的名字和用的水,我确实不知道。但我会的,你也不懂啊。大家也没人敢说什么都懂吧,所以你为什么笑我呢?”
话音落下,敞轩内静得能听见溪水流淌的声音。陈三娘子脸颊涨红,握着茶杯的指节微微发白,她看一眼正笑着看鹿聆的温照白,竟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鹿聆并没有再盯着她,似乎只是正常和人聊天,也并不觉得方才她的话让自己难堪了。她尝了一口席上的鲜鱼脍,眼睛都亮了,于是夹了一块给温照白,笑盈盈地看他。
温照白笑着也尝了尝那鱼脍。他方才并没有出声维护,是知道,鹿聆是不需要的,她最是赤诚而真实,一切虚伪和矫饰在她面前都会是无所遁形。
流觞宴开宴后众人开始作诗饮酒,倒很是热闹。只是鹿聆觉得无趣,听了没一会儿就有些百无聊赖了。
温照白就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我觉得这里有些无聊,我们去别处逛逛吧。”鹿聆非常惊喜地将手交给他:“可以吗?”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温照白抓紧她的手。
流觞宴上中途离席是有些失礼的,只是……众人互相看看,终究也没人说什么。
……
正值仲春,南州城外栽了大片大片的山茶,这时节正好,山茶开得极为热烈,前几日刚刚下了雨,山茶的红就越发浓烈。。
有许多青年男女在此相会。鹿聆看到一位郎君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山茶来送给心仪的女郎,可惜大概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那女郎并没有接花,那郎君于是生气地将花扔到了地上。
那是朵开得正盛的花,鹿聆走过去,俯身,小心地将那朵花捡起来,捧在掌心。
“这花开得真认真。”她有些惋惜花被人攀折。幸而花朵还算完好,只是边缘掉了几片花瓣,仍然是艳红夺目的。
她左右看看,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温照白身上。
温照白见她看来,便自然而然地上前,伸出手想将那朵花接过去。
鹿聆却看着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南州街上遇到的那几位给自己簪花的姐姐,她眼前一亮,示意温照白低下头来。
温照白有些不明所以,却没有迟疑,顺着她在她面前低下头来,露出一截脖颈。鹿聆就笑着,抬手将那朵红山茶,别在了他乌黑的发间。
红花娇艳,墨发如瀑。
温照白向来是雅正端方的,天都城中的宴会上也经常有仕人簪花以追求风尚,可他连艳色些的衣服都没有。
温照白抬起头看他。
大概是他容色太过冷白,头上这支山茶又红如朱砂,红与白的对比,在他的容颜上冲撞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平添了几分生动,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妖冶的风华。
鹿聆仰着头,看得呆了,喃喃道:“小白,你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红色也特别特别配你。”
温照白于是就带着笑意垂下眼睫来。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他发间那朵红山茶,比得过南州的整个春天。
……
既然觉得流觞宴无趣,也就没有必要在城外多留恋,先前鹿聆在城中发现了不少好吃好玩的,这次正好带温照白一一去看。
尝过了街边的烤银杏和透花糍,喝了杏酪买了泥偶,鹿聆还拉着温照白在街边看过了傀儡戏。
今日街边还有表演吞刀吐火的,鹿聆看到的时候都惊呆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人,小声问身边的温照白:“他也有神力吗?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啊。”温照白看着惊奇不已的小鹿,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玩了半日,天色已近黄昏,南州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上巳节是顶好的日子,常有人家在这日子成婚,南州沿河的街道上挂满了红绸,有热闹的鼓乐声传来,新婚的队伍路过洒下满地喜钱干果,引得孩子们争抢。
迎亲的队伍也好生气派,披红的骏马上,新郎满脸喜气洋洋,衬得眉目都疏朗些,真正是春风得意。而流苏车辇中,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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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身影也隐隐显露。
“好热闹啊,小白快看,新娘子好漂亮!”鹿聆踮着脚尖试图往里看,人群拥挤,温照白虚虚护着她,眼中却只有一人。
人间烟火,儿女情长,最是动人。
遵照南州这里成婚的习俗,新郎新娘在湖畔登画舫同游芳心湖,热闹的人群停留在湖岸欢喜祝贺,鹿聆他们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小白,这就是人间夫妻么?他们看起来好高兴啊。”鹿聆刚刚还接到人家给她沾沾喜气的一枚喜钱,她将喜钱塞给一旁眼巴巴的小孩子,好奇地问温照白。
“自然高兴。”温照白将视线从那孩子转到她脸上,“两情相许,佳偶天成,能与心爱的人成婚,当然是第一高兴的事。”
鹿聆有些恍然:“心爱的人……就是你先前说过的‘爱’么?”
温照白停下脚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四目相对间,有街边的灯火在他的眸子中跳跃。鹿聆只觉得他的眼睛中有一种沉沉的,浓郁得化不开的东西,她看不懂那双眼眸中的意味,只觉得有点像喝了一口梅子酒,有点酸,但也有点甜,总之喜欢的。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突然间身后不远处那热闹的人群陡然沉默了一瞬,继而猛得爆发出更大的吵闹声。
二人循声回头。
出事了!
湖上的船尚未行驶到湖中央,新郎就不见了。
新郎于芳心湖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了。湖边凑热闹的人太多,其中还有不少孩子,这一震惊之下众人慌乱,争相向外逃,场面更加混乱了。
鹿聆看到先前她给铜钱的孩子差点掉进了水里,立马上前扶住。
温照白当即出声稳定场面,并命护卫维持秩序,同时令人传他的手令调来了南州的衙役,芳心湖离官衙不远,衙役们来的很快。
因为决断迅速,人群很快被维持住恢复了镇定。然而衙役和护卫细细搜索,沿湖打捞,都没有发觉新郎的下落,新郎是真的瞬间失踪了。
在这一片慌乱中,鹿聆皱了皱眉,悄然闭上了眼睛。
没有,奉神并没有做出恶的裁决。
新郎失踪的案子很快就轰动了整个南州,成亲排场能够如此大,新郎新娘家都并非泛泛,新娘是南州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商家的千金,新郎竟还是南州百年世家陈家陈别驾的长公子。说来也巧,先前流觞宴会上针对鹿聆的女郎正是新郎的妹妹。
这案子第二日就摆在了温照白的桌案上。
鹿聆看温照白翻阅卷宗,她拨弄着耳畔的银铃,眉头也一样皱起来:“我并没有感觉到神力的波动,也没见到奉神的提示,但是……”
温照白倒并不担心:“未必就是神明力量所为,陈沈二家结亲这南州城中并不是人人都乐见其成的,再有这南州别驾性情倨傲,怕是得罪了不少官场上的人。”
温照白叮嘱南州府衙调查那别驾和新娘家,又令人沿路四处搜寻新郎踪迹。鹿聆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对,如此突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消失,实在不像是人能做到的。
她一个人沿着芳心湖的水廊慢慢走。
她隐约觉得,这里也有一个“鼠神”,这个念头一起,便在她心中迅速生根发芽。
这不正是她南下试图寻觅的契机吗?
若祂并非恶,那祂,也许能成为恢复江南神明信仰,使神人共存的一步棋。
她应该找到祂,问问祂,是否也需要人的信仰……
16. 如何寻找一位神明
如何寻找一位神明?
如果是人,就当虔心祈求,衷心叩拜,从典籍遗迹中追寻一个沉寂的意志,或许终不可得。
而如果是另一位神明,那就简单多了,只需探寻神力最充沛的地方,倾听风与水,解读梦境与倒影,重演仪轨,重现旧事。
就神明驻地而言,像奉神山这类的众神驻地是很少见的,一般神明都会独占一处灵山秀水,即便陨落,时间如此短暂,也不会来得及诞生第二位神明。所以南州至多不过一位神明。
可如今芳心湖中的神力已经如此微弱,大概是没有力量在众人中虏获一位新郎的。难道,又有一位神明坠落在此?
水是自然之力的本源,在水系如此通达的南州,鹿聆的神力就是最为强盛的。
重演旧事……
鹿聆将目光聚集在芳心湖中,芳心湖水系贯通,平如镜面,加上神女留下的一点相思泪……芳心湖自然就是最好的记载世事的溯回镜。
鹿聆解开小舟,乘舟来到湖中心。她跪坐下来,像之前一样将指尖伸进水中口中低声念:“往事回溯。”
芳心湖的水面便以她接触水面的指尖荡开涟漪,渐渐的,水中就浮现出了隐隐约约模糊的画面。
湖中的残余的神力实在太微弱了,那画面还没等凝聚完整就消散不见。
鹿聆只能不断的向湖中注入神力,可是芳心湖实在广阔,要想以整个湖面回溯所有的神明往事,所需的神力实在太多。鹿聆一边从水脉中汲取生机,一边源源不断地将神力往湖中倾灌。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湖面重新荡开涟漪。
还是那位华贵美丽的女子,她似乎并非传言中因为仰慕水君才来此,湖中回溯显示她就生活在这南州的水域,她才是生来就守护这片水域的神明,她仁慈而温柔。
不过,她确实爱上了一个人。那并非传言中的水君,而是一个同样心怀慈悲的人,每当南州水流泛滥,他就率领佐官亲身治水,建造水渠,疏浚河道。他花费了数年光阴,终于将南州水流治理得平缓,滋养无数南州人民。
每当他临近水边,神女就会从水中注视他的身影,那份同样对人的慈爱之心让神女好奇他,明白他。
终于爱上了他。
神女于是从水中显露真身,化为人与之相识相爱,成为凡间的夫妻。
他们成亲那日,也是如今日一般南州街头满红,神女脸上的笑容极美。
可是,人就是人啊,人的寿命相比起神明来说是那么的短暂。
神女陪着那人,从青丝走到白发,看着他曾经能驯服洪水的双手变得枯槁颤抖,看他眼角逐渐出现皱纹。神女也曾不顾一切地挽留,甚至用自己的血妄图延长他的寿命,却也终究抵不过命数。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他握着她的手,安然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神明可以移山填海,可以颠倒天地,但即便是神力再强的神明,也没有办法干涉人的生死。
仅仅十数年,她永远失去了所爱之人。
再后来,神女怀抱着爱人的身躯,纵身跳进了他们守护一生的南州水域,消散在世人眼中。
……
芳心湖中残余的神力实在太少了,即便鹿聆将更多的神力注入芳心湖,神女的身姿也逐渐消失在芳心湖荡开的涟漪中了。
鹿聆不服气,将整个手掌都按进湖水中,也只多看见了神女眼角的一滴泪。
鹿聆将湿漉漉的手从水里缩回来,捏一捏浸湿的袖口,抬手间水汽瞬间蒸发。
与传言区别似乎太大,回溯是不会作假的,可若是守护南州的真的是神女,那水君又是谁?或许是南州人弄错了神女的名字与性别?
可若是一场误会,又为何还有神女爱慕水君的传言。可是一个南州,又怎么会有两位庇护神明?
不过从湖水中显示庇护南州的是神女,那所谓的水君……
鹿聆望着仍旧波光粼粼的芳心湖,也不知这湖中还隐藏着多少秘密。耳畔的奉神银铃一直没有反应,是否意味着这里的神明与人是可以共存的呢?
无论如何,当下要务就是唤醒这位神女。
鹿聆应该是除专司水域的神明外最了解水的神明了。
因水成神的神明,其神力应当是最强的,不应该轻易消散。况且这位神女的湮灭与其余因为信仰消退而消失的神明并不一样,她是因为爱人的离世自愿消散在南州的水域中的。
鹿聆能够体会到,神女虽然爱她的爱人,但她从来没有忘记她守候的这片水域。神女消散之际将残余的所有神力都融入了水中,即使溃散,也仍旧能够守候这片水域的安宁,若真是她,就不可能伤害一个对南州无害的普通人。
要想唤醒神女,就要从她真正在乎的事情入手……
鹿聆唤来一阵风,飞向高处,将目光投向汇集而来的八方水流,若是以人的眼光看去,南州的水域能够保持平稳,最大的功臣应当是上游修建的两座水闸。
在回溯的记忆中,这正是神女的爱人为治理洪水所修建……
……
州衙中,温照白坐在主位上,南州的别驾名为陈成安,也是南州陈家这一代的主支。陈成安不愧是南州陈家的家主,又稳坐别驾之位数年,说话滴水不漏。
“犬子失踪乃是他的命数,只是连累沈家女,下官虽然痛心儿子失踪,却不愿意为此浪费南州人力物力,大人尽可召回衙役,由下官带我府中人自寻也就是了。”
“别驾大义,只是陈郎君失踪也引起了百姓非议,还是要给百姓一个交代罢。”温照白语气平稳,态度坚持。
“大人……”
“国公,芳水下游的一处桥洞中捡到了一条革带。”正这时,衙役的汇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温照白示意护卫将革带给陈成安看,陈大人只看了一眼就面露痛色:“正是我儿的革带,我可怜的儿子,怕是已经被芳水冲击到下游了。”
温照白点点头:“别驾说得对,陈郎君既然是在芳心湖上失踪的,又在下游的芳水中发现了革带,那么陈郎君有可能是顺着芳心湖的水流,进入了芳水,即刻命人沿芳水搜寻。”
“大人有所不知,芳水下游水流极险,怕是难寻。”
陈别驾话里话外都是拒绝,温照白虽然心中生疑,却也不好勉强。
正在这时,陈成安的女儿却闯入堂外,衙役们虽然拦截,却挡不住她的哭声,温照白让人放她进堂中说话。
陈别驾的女儿,先前流觞宴上的陈三娘子。与兄长情谊甚笃,听说兄长掉进湖里焦急不已:“国公容禀,芳水虽然险,但现在并不是汛期,水中流速平缓,阿兄即便掉进水中也不可能毫无反应,怎么会不挣扎呼唤呢?且阿兄向来是熟识水性的,整个南州没有比他水性更好的人了,怎么会落入芳水中就不见了……”
温照白看着这二人:“陈别驾与陈娘子的意见似乎不一致啊?”
陈三娘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父亲?”陈别驾瞪一眼女儿,微不可察地向她摇摇头。
然而陈三娘子却仍旧不放弃,她语气中带着试探:“国公,城中近日……多有传言,说是湖中有异动,会不会是有神明……”
温照白看一眼陈三娘子,眼中飞快掠过一丝笑意,却板住了脸突然作色:“大胆!陈娘子可知妄言神祇,扰乱民心是何等罪名?”
惊得陈别驾拉着陈三娘子一起跪下,冷汗涔涔,齐声请罪。
温照白目光沉沉,并没有让他们起身:“陈大人身为朝廷大员,应知朝廷严令,世无神明,妄言者诛。今日念在令郎失踪,女儿年幼,姑且算她人心中悲伤,口不择言。再有下次,依律受罚。”
陈别驾和女儿唯唯不敢作声。
温照白来南州身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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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任,今春江南多雨,巡查漕运堤防是第一要务。陈郎君的失踪固然紧要,却也有当地府衙负责,要不是陈郎君是陈别驾的儿子,他是不需过问的。
因而督促法曹参军详查此事,他便离开了。
温照白走出州衙大门,也似乎还能感受到身后陈别驾阴晦的目光。
他召来隐在暗处的舟行:“密切盯着陈成安一家,陈成安老谋深算,他身上一定有秘密。”舟行领命离去。
先前查阅案卷的时候,温照白就发觉了南州多年前的账目似乎有些问题,但时间太久,账面掩盖的极好,难怪往年年终上报都发现不了。
南州原先的刺史是潘家举荐的人,虽颇有政绩,却也为圣上忌惮,潘太妃“修养”后就被明升暗调去了边州,如今南州就是陈别驾做主。
也是因为南州如今无人做主,恐生意外,圣上才将温照白调来此地的。
原本圣上还想让他考验陈别驾是否有担当大任的能力,今日看来……南州的官员大概要洗一次牌了。
……
温照白回到澄园的时候鹿聆也刚探完芳心湖回来,正坐在院中的凉亭中,手捧一杯蜜水凝着眉头。
温照白自然地坐在她旁边。
鹿聆放下杯子,托着一边脸看他:“小白,爱,会让人失去本心么?”
温照白喝茶的动作一顿,他将茶杯放下,认真看着鹿聆:“你怎么……怎么会这么问?”
“我看到了神女的过往……”鹿聆将回溯中所见的画面,神女与凡人的相爱相守的的故事向他讲来。讲到最后,鹿聆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神女和那人一起沉进了芳心湖中。我看到她即便心碎消散,也仍然是惦念着她爱的这方水域上的人的。她的神躯与爱人同去,但留存了全部的神力永远守护这片水域与水域中的生灵。”
“可是……”鹿聆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温照白,“可是她既然是如此心爱人间的神明,又为什么会为了爱人,放弃守护的南州呢?”
“我想不到其他原因,难道就是你说的‘爱’,让她失去了庇护南州的本心么?可她不也一样爱南州,爱南州所有的生灵么?她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爱,放弃所有爱?”
温照白看着她,他们之间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到爱这个字了。
鹿聆从奉神山来到人间已经有大半年了,从最开始在大理寺门前的马车上,鹿聆问他什么是仁爱之心,到后来后稷对世人扭曲的爱与恨,甚至是前一日他们还在迎亲的车队中见识了凡人夫妻的两心相许。
鹿聆来到人间,已经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爱。
她如今,却仍然不懂什么是爱。
“小鹿,我也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夫子,也没有真正体验过人世之爱。我能告知你的,也只是我所见之爱,未必就是正确的。”温照白的目光温和又沉静。
“爱在世人眼中,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明荷的父母爱她,面对无望的疾病,即便违背朝廷的禁令,也要寻求鼠神的救治;后稷爱世人,他为人间带来生机,也因为人的背叛而痛苦;神女与她的爱人因为同样的执念相爱相守,也因为爱人的离世而痛苦消亡,这都是爱。”
“所以在我眼中,爱是看见,是选择,它让人无所畏惧,也让人感到脆弱。”
鹿聆越听眼中迷惑越深。
温照白声音更轻一些:“也许有一天……当你为一个人的喜悦而欢乐,为他的痛苦而痛心,并且甘之如饴,那么小鹿,这大概就是爱了。为一个爱放弃所有爱可能是自私的,但是爱,无法受律法管束。”
鹿聆歪歪头:“听起来,爱,好像,是一件很傻的事。”
温照白的笑容于是就更深些,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是啊,爱,大概就是一件很傻的事吧。”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凉亭间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一阵风过,卷起亭中落花。
……
17. 做我的新娘
“也许,这位消散的神女知道新郎的去处……”
鹿聆从来没有想过重现洪水,即便这是唤醒神女最好的办法。
就神女对世人的感情而言,一旦洪水降世,神女就再不可能成为她恢复人神共治的拥趸,遑论获取人们的信仰。
也许还有小白说的,对世人的……爱,在影响她。总而言之,鹿聆并没有选择这个最为简单的办法。
那么,就还是只能从芳心湖入手。
温照白将今日陈别驾的事情跟她讲了:“陈家一定牵涉其中,只是不知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鹿聆对人的事不如对神女感兴趣,她还是更想探寻湖中这位神女的真身。
“无论真相如何,我们都要唤醒这位神女问一问。”鹿聆换成双手托着脸看他,圆圆的鹿眼中有狡黠的光。
这时小鹿就不像一头小鹿了,反而像是一只预备偷鸡的小狐狸。温照白面上是十分信任,心里却有些好笑,觉得她不太像能算明白的样子。
鹿聆十分得意地看着他:“我肯定比你先查到真相。”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鹿聆重新捧起自己的脸。
神女离去百余年间,南州城中有那么多人成婚,为什么偏偏在他们来到南州之后,偏偏是陈家的郎君,在他们面前“故意”失踪。
“为什么是陈郎君呢?”
温照白看她迟疑:“兴许可以从陈郎君的父亲和妹妹身上得到些线索。”
……
一阵夜风吹过。
和风蹲在陈别驾府上的山檐边,有些无奈地看着蹲在一边的鹿聆,和同样蹲在一边的金虎。
“……鹿司命,您为什么也在这里?”
鹿聆将屋檐上的瓦抱了一堆在怀里,头也不回地从屋顶的洞盯着房间里的人:“嘘,我来暗探。”
和风:“?”
他看一眼一身乍眼红衣抱着瓦“鬼鬼祟祟”的鹿聆,再看一眼同样好奇不已恨不得将一整个猫猫头都塞进洞里的金虎。
总觉得自己的暗探生涯即将到此为止了啊……
真是不知道是应该建议国公给鹿娘子换一身夜行衣,还是该建议换一个人来暗探比较好。
和风还在凌乱,屋子里的人就已经有了动静。
陈三娘子的声音中还带着哭腔:“父亲,您为什么不让府衙的人去找阿兄,多个人多份力啊?”
陈别驾的声音中满是疲惫:“你别胡闹,这是为他好,这是大郎唯一的出路。”
“可是父亲……”
“没有可是!”陈别驾打断自己的女儿,“大郎是我的儿子,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让他不明不白的失踪,可他生来不凡,早就被选中了,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寻一线生机。”
屋顶上的鹿聆喃喃:“被谁选中?”金虎也好像听懂了一样从喉咙中发出咕噜两声。
和风……和风望天。
幸好这时屋子里陈三娘子的声音更大,掩盖了屋顶上的动静:“到底哪里不同,父亲一直说阿兄是不同的,他的身姿形貌分明就是普通人啊。”
“您不去找回阿兄,口口声声将他的失踪说是命,究竟是谁能挑选父亲的儿子,又要将他怎么样?”
陈别驾究竟是拗不过自己的女儿:“大郎他……血脉不同旁人,自然会遭人觊觎。”
陈三娘子惊得连哭都忘了:“什么……血脉……阿兄不是父亲和娘的儿子么?难道是娘在外面……”
“胡说!”陈别驾噎了一下,差点冲自己的女儿翻个白眼:“是神明血脉!”
这原本是我们陈家的机缘,只是凡人身躯毕竟难以承继神明的力量,后世子孙中血脉之力甚是薄弱。直到你阿兄……大郎从小就善水,不是寻常人的善水,他能在水中行走自如,能探寻水源,甚至他曾经在情急之下控制过水流的方向。”
陈别驾的声音中,有些敬畏和恐惧的颤抖:“他承继了神明血脉的力量,瞒不过去了,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我的儿子,我以为我不是,子孙就能躲过去了……怎么偏偏是我的儿子……”
陈三娘子听得有些困惑,良久才愣愣地开口:“阿兄……是神明?”
“……他只是拥有了神明的能力,不能算是神明。”
“如果阿兄没有消失……被选中会怎么样?”陈三娘子还是不放心自己的阿兄。
陈别驾回避了女儿的眼睛:“这是我们陈家欠的债,只有当着众人的面消失,才有可能瞒过他们……”
“究竟是什么债?他们到底是谁?”陈三娘子的声音断断续续。
屋顶上的两人一猫都竖起了耳朵。
然而,屋中的陈别驾只是疲惫地挥挥手,再没有作答。
屋顶上的鹿聆急的挠金虎的脑袋,见陈别驾似乎真的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她只好将手中的瓦片挨着放下。
这时屋子里又传来了陈别驾叮嘱女儿的声音:“晋国公此人心思深沉,不要在他面前透漏今日的话,否则……”
鹿聆将这句话听了个完整,不由得撇撇嘴,她眼珠一转,掂掂手中的瓦片,问一旁的和风:“你跑得快么?”
和风语气中带着犹豫:“还……挺快的。”
鹿聆于是就冲他笑笑:“那你可一定要尽力跑快点!”
今日南州晴朗,却有莫名其妙平空一道雷竟然正正劈中了陈府,随着雷声落下,陈府的屋顶上的瓦片都劈碎了,从屋顶掉进房中,不偏不倚落在陈别驾面前。
陈别驾和女儿:?!!!
和风:?!!!
他的暗探生涯,果然,今天,此时,此地,就此宣告结束!
身边的鹿娘子眨眼间就随着风消失了,连带着金虎也跃上墙头消失不见,屋子里陈别驾的声音隔着院子都能听得见,和风才反应过来赶紧跃下屋顶。
……
“所以,”澄园书房中,温照白放下手中的账簿,听完两人一猫的冒险记,修长的手指敲敲桌面,将目光移到鹿聆身上,“你们没有听到陈郎君的所在,还用雷劈了他们?”
和风哀怨地看一眼鹿聆,无奈点点头。
鹿聆却非常认真地摇头:“劈的是屋顶,砸的是他们。”
温照白实在是没忍住笑意。
好像是察觉了温照白是在笑自己,鹿聆不大高兴了,被和风抱着的金虎也甩甩头,一人一猫都哼哼两声。
温照白低头咳了一声才努力压住唇角:“不过能够知道陈家血脉有异已是有所收获,还有那个陈三娘子,似乎并未牵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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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可以作为突破。小鹿,你的主意呢?”
鹿聆得意地昂起头来:“我已经知道了,那个‘他们’找的是神明血脉,而神女,找的应该是新郎。所以想要引他们出现,只要找一位身负神血的新郎再成一个婚!”她的声音清脆,书房中却一时安静下来。
和风悄悄将目光投向沉默的温照白。
鹿聆被这突然的安静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这是多好的主意啊?”
和风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鹿司命,大虞不言神明,身负神血之人要何处去找啊?”
温照白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翻涌的思绪,再抬头的时候,眼中神色莫名:“既然如此,那就……”
“那当然是我来啦!”鹿聆的声音却快他一步响起,惊得温照白与和风一起看她:“你?”
“当然是我啦,不然还有谁?”鹿聆的语气是十分的理所当然,“我是司命神君诶,我的血可是最纯净的神血。”
和风不可置信的看着一身红裙娇俏明媚的鹿聆:“难道……你竟然是男的?”
鹿聆和温照白,甚至是金虎,都无言地看向和风。
“……”
温照白将话题找回来:“如果真是那湖中神明在你眼前将人掳走,可见她能力非凡,你若是扮演新郎岂不有危险?”
鹿聆却并不十分担心:“她有自己的爱人,又深爱世人,即便将新郎掳走必定也不是为了伤害。”
鹿聆将金虎塞进和风手里,伸出手指指指自己:“我来做这个新郎。”然后又越过书案,将指尖点在温照白眉心:“小白,你来,做我的新娘!”
……
书房真正陷入了寂静,好像连窗外的风都停住了。
一旁的和风正手忙脚乱抱住被塞进怀中的金虎呢,听到这话突然整个人僵成一块石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中,脸上写满了“我什么都没听到”。
温照白觉得自己的耳朵似乎出了点问题。他寻常处变不惊运筹帷幄的头脑,似乎也被雷劈中了,甚至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晋国公好像有点裂开了。
“你……胡闹。”温照白连话都说不清楚,气得耳根都烧红了。
鹿聆收回手,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分析:“我哪里胡闹了,我是神明,血液比那新郎可纯正多了,我只要扮上男装保准神女分辨不出来。小白不想知道他们是谁么?要同游芳心湖呢!这么重要的事,你应该是想跟我一起去看看的吧。”
“而且……”鹿聆笑嘻嘻地看着还没回过神来的温照白,“而且小白这么好看,装扮成新郎子一定更好看,说不定那神女一下子就被吸引出来啦!”
温照白:“……”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想想一直在暗中窥视的那些人,想说自己可以扮演新郎,可是看着鹿聆纯粹、兴奋、跃跃欲试,明显就是想搞事情的眼神,自己的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喉咙中。
温照白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再睁开。
完了。
他悲哀地想。
他发现自己心底的“原则”二字正在迅速分崩离析。他甚至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飞速而绝望地思考了一下……南州城中最好的绣娘,赶制一套他能穿下的“嫁衣”,需要多久啊。
18. 也算成婚
依照南州的婚俗,新人成婚当日,需同游芳心湖以求同心。
挂着红帐的画舫就停靠在湖岸,黄昏的芳心湖上倒影着落日,微光粼粼。
鹿聆垫了鞋底和双肩,经过惊秋的亲手妆扮,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个十分俊俏的郎君。她从马上下来,转身回首到辇车前。
接她的新娘。
温照白大概是最素雅的新娘了,一身红衣,金钗挽发,除了腰带上的一颗银铃,再没有多余的装饰。他身量极高,南州本地迎亲的辇车又格外精致,对他来说就显得有些逼仄,一路行来只能蜷着腿。
鹿聆将手伸向车辇中温照白,与他对上视线,莫名觉得小白的眼神中透着点委屈可怜,她心虚地摸摸鼻子。
温照白用喜扇遮着面,用力闭了闭眼,终于将自己的手牵住她的手,俯身走出车辇。
二人并肩站在一起,忽略身边围观的人们小声的:“怎么这新娘身量这么高啊,比新郎还高一些呢。”也是一双如画佳侣。
黄昏的波光中,俊俏的少年以红绳牵引着他身着嫁衣的新娘,踏过栈桥,船头的红灯在他们身上洒下朦胧的光晕。新娘虽然羞怯,眼中却全是她的郎君,情意缱绻。
如同一个美丽的梦。
船还没行驶到湖中心,鹿聆就敏锐地发现了水道的水中起了小小的涟漪,心中一动。
银铃虽然仍然没有示警,但鹿聆已经感知到了队伍周遭的水汽悄无声息变得浓重,大概是因为神女身处芳心湖,水流自然掩盖了神力。但是鹿聆掌控自然之力,芳水的流动发生了变化,她自然也能敏锐感知到。
来了!
鹿聆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看一眼身边的温照白,嘴角微微一动,刻意收敛了自身的神力,捏出一张无知无觉的脸,任由水汽渐渐弥漫。
温照白深深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几不可查地颔首。
芳水的方向涌来一股浓郁的水汽像一张温柔的网,瞬间就将鹿聆整个笼罩在水汽凝结的网中,眨眼间马上俊俏的新郎就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红绳那端落下的那一瞬间,温照白心中一沉,来不及心慌,他随即就厉声吩咐:“跟上!”
和风和擅长凫水的几名护卫早得到吩咐埋伏在芳心湖中,在听到吩咐当下就顺着水流波动的一丝痕迹,潜向芳心湖底的方向。
岸上的喧闹声与惊呼声被湖水隔绝,变得模糊不清。温照白立在船头,目光扫过已经恢复平静的湖面。
“小鹿……”
……
鹿聆只觉得自己被冰冷却温柔的水包裹,预期的窒息与桎梏都没有到来,伴随着一种奇妙的失重感,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有温柔的呼唤声。
“尊者……尊者……”
是谁在呼唤,又是在呼唤谁?
鹿聆挣扎着从黑暗中睁开眼睛,竟然不是在幽暗的芳心湖底。她摸着脑门坐起来,总觉得脑袋还晕晕的。
四周陈设精致,像是哪家女郎的闺房,顺着开着的窗户向外望去,是晴朗极了的天,远处的是熟悉的城楼流水,她似乎还在南州城中。
鹿聆干脆从窗中翻身跳下绣楼,沿着街道往芳心湖的方向去。
灿烂的阳光毫不顾忌地洒在南州的街道上,甚至令人难以直视。在总是阴雨绵绵的南州春日,这样的天气可真是少见。
然而越走,越能感受到这里的违和之处,鹿聆记忆中的店铺摊位全都不是熟悉的样子了,原本惊秋最喜欢的果脯店的位置,挂的竟然是酒家的幌子,屋檐上的狻猊仍旧栩栩如生。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却视她不见,街边卖花的小姑娘面带微笑,目光却空洞,一遍遍重复着:“郎君买朵花吧。”鹿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对方的身体。
阳光灿烂,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整个南州城都沉浸在死寂的热闹中。
这里是南州,却也不是南州。
芳心湖畔,并没有人影。
鹿聆唤来一阵风,乘风飞向高处,果然没有那两座水闸。
这里是百余年前的南州,是神女还没有陨落的时候,她还没有遇上那个治水的,她的爱人。
鹿聆将神力注入芳心湖中,想要探寻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即便注入的力量越来越多,芳心湖却始终平静,没有任何动静。
“不愿意回应我么?”鹿聆皱皱眉,突然出手将远处的一块巨石运来,推入湖中,截断了与芳心湖相连的芳水。南州的天幕裂开一条缝隙,缝隙中是无尽的黑暗。
“治水之道,堵不如疏。”
溯回画面中的神女,果然从芳心湖中显现了真身。
神女身形透明,声音疲惫而面色清冷。
……
芳心湖湖心,画舫静静悬停在湖面上,温照白孤身站在画舫上。
和风他们带着羊皮气囊沉向湖中还没有浮上来。
芳心湖仿佛陷入了一片全然的安静。
一柄闪烁幽光的短刀,毫无征兆地向他后心刺来!
冰冷的刀锋已经触及他的红衣。
“叮——”
千钧一发之际,温照白身形一侧,竟然准确躲开了身后那一刀!
刀锋划破了他的腰间,露出红色喜服下的玄色软甲。
杀手止不住冲势,他顺势闪过,同时借力一带,抬脚踹向已经冲到眼前的杀手,那杀手收势不及,惨叫着跌进湖中。
画舫上的几个船工纷纷将手中的桨弃掉,转而从袖中掏出短刀向他而来。
温照白踉跄后退,被逼到船头。
“你们是陈成安派来的人?”
杀手对视一眼:“晋国公,要怪你非要挡我们的路。”
温照白蹙眉,然而杀手却不再说话,举刀向他刺来。温照白将先前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中赫然是一只点燃的云纹乌金铜管。
温照白举起手将铜管对准几人,那几个杀手虽然从未见过这物,却隐约感受到隐藏其中的威力。几人踌躇片刻,那铁器的引线却“嗤”得一声,骤然烧尽。
轰——
一声震天的声响,伴随着刺目的光焰炸开,震得画舫都在水中晃动。
那铁器中竟然迸射出无数火星,对面几个杀手均被波及,正对面的一个杀手胸口甚至都被炸开的火星灼伤。
白烟弥漫,纵然并没有人死亡,几个杀手也被这骇人听闻的武器震慑,慌忙后退,扑灭身上的火星。
惊慌之中却没有人顾得上温照白了。
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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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机,温照白并没有看一眼混乱的场景,他趁这瞬间毫不犹豫地翻身一仰,“噗通”一声没入冰冷的湖水。
落水声终于惊醒了那几个杀手,他们急急冲到船边向湖中看去,也只见一身红衣漂浮在水面。
……
百余年前的南州芳心湖。
神女身影透明,时隐时现,鹿聆果断将一道神力送过去,神女的身形就变得稳定些。
那神女向她福一福身:“多谢神君。”
时间紧迫,鹿聆便直入主题:“神女为什么要抓新郎?”
神女的声音清冷,说话也简洁:“并非是新郎,只是陈郎君,且不是我要抓陈郎君,想抓他的另有其人。”
“什么人?那个水君?”
“自然是觊觎神明力量的人。”
鹿聆眼珠子转了两圈,只是她的一双眼睛太明澈,看起来就十分明显。看她懵懂的样子,神女的神色不由得和缓了些:“我感应到他们在窃取南州的信仰和神力,虽然并不知他们的意图,唯恐给南州带来祸患,只能先一步将身负神明之力的陈郎君带来我的镜域。”
“竟然有人能够窃取神明的力量?是什么人?你看到他们了吗?”
神女摇头:“我只是发觉南州力量逐渐减弱,可我如今神力不继,无法继续庇佑南州,也已经离不开这镜域,自然无法探究。”
鹿聆这才明白,为何这个南州仍旧保留了百年前的风光,原来这里只是神女借助南州水脉的力量,构筑的一道百年前的镜中领域。
“你当初并没有消散么?”那她先前在湖中溯回看到的影像是怎么回事。
然而神女却笑笑:“神女已经离去了,如今你看到的,不过是我留下的一点追念,躲藏在镜域中不敢见世人。”她面容清冷,笑起来满是苦涩,看向天边那条裂开的缝隙,“如今,我残余的力量连镜域也支撑不住了,这片镜域很快就要消散了。”
鹿聆心念一动:“神女向来心系南州,守护南州百姓多年,难道不想再回南州造福世人么?”
鹿聆觉得神女都为爱人消散,却仍旧保留追念,甚至不惜用尽最后一丝力量保住陈郎君,应当是不舍的。
谁料神女却只是盯着她,似乎有些不解,也有些了然:“奉神竟然还没有放弃掌控人间么?”
鹿聆想说些什么,那神女却已经合上眼睛:“我已经无法再回到世间了,我与他们不同,我不是因信仰消散而被迫离开人间,我是自愿的。而今,也并不想再回南州,只是放心不下世人罢了。”
“神女……”鹿聆还想再劝,却被神女打断了,她的眼睛望向湖面,仿佛能通过芳心湖看到百年之后现实中的情景,“神君,你的新娘沉进芳心湖了。”
闻言,鹿聆脸上的表情瞬间一片空白。
新娘……是小白?
是吹一阵冷风就会咳嗽,需要抱着手炉手脚才暖,连温泉都不能久泡的……温照白么?
他会死的!
这个想法像惊雷劈向她的脑海,她手脚一瞬间变得冰凉,心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恐慌,之前所有的疑惑与探究此刻全都消失。
她猛地反应过来,紧紧抓住神女透明的手臂,惊慌之中声音都颤抖:“打开镜域!现在!立刻!求你了!”
19. 善良的恶人
春日的湖水冰冷刺骨,像细针刺入他的四肢百骸,就连心口也渐渐抽搐。
水中的窒息感使他本能地想要浮出水面呼吸,然而湖面上的杀手并没有放弃,已经跳进湖中向他追来。温照白并不十分娴熟水性,此时也只能与本能对抗,强忍着几乎令人昏厥的窒息感,凭借强大的意志奋力向湖底潜游。
芳心湖底水势复杂,水中有急流暗涌,追踪的杀手被暗流阻隔,温照白却也逐渐迷失在暗流中寻不到方向。
胸腔中的空气已经全部用光,冰冷的湖水带着泥沙的腥涩味从口鼻倒灌,四肢越来越沉,身体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湖水的温度了。
他无力地回望向水面的方向,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就在意识将近迷失之际,一阵极其尖锐,几乎要刺破耳膜的银铃声炸响在他耳畔,如针刺入他昏沉的脑海。
是那只被鹿聆亲手系在他腰间的奉神银铃!
不……不行……不行!
还有未竟的承诺,还有……必须要见的人!
温照白猛地用力咬破舌尖,凭借疼痛保持最后一分清醒和意志。
他摸索着将腰间一个小一些的羊皮肚囊取出来按住,对着开口深吸一口气,再憋住这一口气毅然决然冲进暗流中,顺着水流的方向卷向未知的深渊。
……
神女残余的力量实在太有限,镜域早就不稳定。鹿聆只能将大量的神力输送给神女帮助她稳定住镜域,才在神女的帮助下得以出了镜域。
穿过镜域的那一刻是头重脚轻的,然而不等平稳下来,鹿聆就猛然突破了包裹自己的水膜跌出来。她一时一刻也没有耽搁,立马爬起来四处探寻。
她已然回到了那艘画舫上。
只是此时的画舫已经没有了她熟悉的气息,船头却像是被雷电劈过一样有着焦黑的印记。
芳心湖太幽深,鹿聆却丝毫没有犹豫,一头扎进去。
水中也是鹿聆的地盘,她催动水流四处感知,然而……
没有小白,他不在湖里。
鹿聆心中焦急,却猛然想到了先前为了以防万一系在温照白腰间的银铃。关心则乱,她稳住心神,催动耳畔另外一颗银铃,银铃隐隐颤动,为她指引了方向。幸好奉神银铃间能够互相感知位置,她跃出湖面,脚尖一点,凭借那点微弱的感应,直接踏过整个芳心湖,往下游芳水的方向去。
……
芳水的两旁是大片碧绿的芦苇丛,暮春时节的芦苇就已经长得相当高了,郁郁葱葱如一片绿色的屏障,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银铃之间的互相呼应只是能够大概感知到位置,但视线被阻挡,一即便飞起来也根本看不到人。
“小白!小白……温照白!”前所未有的恐惧在她心中渐渐弥漫,鹿聆在芦苇荡中踉跄几步。
她心中慌张不已,却猛地站住,用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风中传来水和泥土的味道。还好,还好并没有血的味道,她勉强定一定心神:“不……不能慌,小白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
不能再等了!
面对满目的芦苇,她索性张开双臂,仿佛无尽的神力从她身上向周边奔涌,霎那间,平地刮起狂风,以她为中心激荡,将芦苇丛成片压倒!
芦苇丛被狂风刮过几乎全部伏倒,终于,那道玄色的身影,显露在了不远处的河滩旁。
温照白半身浸在冰冷的河中,一动不动,毫无生机。
“小白——!”
如同被冷箭射中心脏,鹿聆甚至忘记了御风,只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鹿聆终于回到了温照白身边。
她扑到温照白面前,摸摸他的手和脸,冷如寒冰。他连呼吸都已经是极其微弱了。不过幸好,幸好,还来得及。
鹿聆将温照白从水中搀扶出来,到一处干燥些的平地,先挥手将他湿透的衣服里的水都抽走让他不要再接着受寒。
只是她善用风雷雨电的自然之力,此刻全然派不上用场,只能抓住他的手,拼命将神力灌注他体内。
无论对症与否,神明的力量是最为强大的,自然之力中又蕴藏着生机,即便温照白体质虚弱又已经呛水昏迷,也被这源源不断的神力强行催动了血脉运行,鹿聆握着的那只手渐渐回暖。
良久,他终于咳出一口水来,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模糊渐渐褪去,从湖底绝望的黑暗,到如今映入眼帘的自己最想见的那张带着泪意的脸。
“小白!”
见他醒来,鹿聆惊喜不已,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抓着他的手还在灌注神力,一直紧绷的脸却终于放松了些。
温照白看着她,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心中交织翻涌,他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鹿聆却猛地回头:“有人来了!”
是先前追杀温照白那些人。
倒伏的芦苇丛一览无余,二人很快就被发现了。鹿聆将温照白扶起来坐好:“小白,等我,我马上回来。”
温照白的目光温柔,向鹿聆点一点头,手指悄然握紧,视线一直追随她的身影。
鹿聆挡在温照白面前,看向来人:“谁让你们刺杀小白的?”
那几个杀手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脸上显露几分犹豫,压低声音:“她怎么在,我们怎么能对付得了……”他的话却被他们中的头目打断:“闭嘴,你怕什么!”
那头目挑起一个阴毒又了然的笑:“早就想见识见识这所谓的司命了,我倒想看看,她能拿我们怎样?”
鹿聆皱起眉来冲他们大声道:“喂,你们几个,我听得见!”
她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温照白,一脸不屑:“小白,他们哪里来的勇气觉得我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啊?”
温照白细细观察了一下那几人,又看向鹿聆,他的声音喑哑:“小心,他们似乎早有准备。”
鹿聆并不以为意:“他们敢伤害你,就注定要被我惩处。”
说着她指向一旁的芳水,芳水凝成几道水柱冲天而上,直冲杀手而去。那几人面对如此神迹惊慌不已,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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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后退,然而人力如何躲得过神力,几人皆被强大的水流狠狠击倒在地。
鹿聆得意地一仰头,刚想回过头冲温照白笑笑,然而那笑容还没有凝实,她突然四肢一软,身体中的神力像是突然被抽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小鹿!”温照白勉力站起来去扶起她。
鹿聆身体虚弱得动不了,连一丝神力也无法调动,她满脸不可置信:“怎么回事,我这是怎么了?”
温照白眉宇间有沟壑,他将目光投向鹿聆耳畔的奉神银铃:“小鹿,我并没有听见银铃预警恶人的声音,你听到了么?”
“没有……”鹿聆猛然惊醒,她完全没有听到银铃声,只是看到对方刺杀小白,就自然认定他们是恶人,根本就没有等银铃预警。
怎么可能!
“是专门被培养出来的‘善人’!”温照白回想起鹿聆先前告诉过他的奉神对善恶的判定,当时他就发觉了,奉神的善恶规则是有漏洞的!
奉神论善恶事看数量多少和大小的。
那么只要刻意做善事,那么即便再作恶,只要数量不超过善,就不会被奉神判定成恶人。只是没有料到,竟然真的会有人针对这个漏洞专门培养“善人”。
然而时间并不等人,先前鹿聆并没有直接将那些杀手击杀,只是伤了他们,因此鹿聆被反噬得不算太严重,但那几人如今已经隐隐有清醒过来的迹象了。
“我们先走。”
两个人都是力竭,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然而身后的杀手头目醒的更快些,他拄着短刀站起来,用力将短刀向他们两个人掷来。
恶风袭来,温照白正面向他们,看到了杀手的动作,用尽力气一把将鹿聆掩住护在怀里。那短刀擦过他的右手臂,带出一道刺目的血线!
时间仿佛都在此刻凝固——
鹿聆瞳孔紧缩,神明的规则与所有的理智此刻被全然忘却,下一刻她调动身上所剩无几的神力,一道风凝成风箭,呼啸着向杀手刺去,精准刺穿那杀手手臂,他惨叫摔在地上。
就在同一刻,鹿聆也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失去全部的生机,虚弱委地。温照白不顾手上的伤死死抱住她。
“小鹿,停手!”温照白一把攥住她冰凉的手,阻止她再用神力做出任何反抗,声音焦急而沙哑。
鹿聆无力地握住他的手,竟然还在尽力将神力输给他,眼神却已经开始涣散:“小白,不要……害怕……”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温照白的心跳空了一拍。
然而时间紧急,不由他伤痛片刻,剩下的几个杀手随时可能醒过来。温照白咬着牙跪伏在地,将袖口的束带解开,拦腰将鹿聆背在背后,牢牢将她与自己绑在一起,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站起来。
湖心画舫那震天一响,加上自己的失踪,卫队必定已然开始搜寻,芳水离芳心湖不远,他们很快就能找过来,只要躲起来坚持一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他背着鹿聆,沿着河流的方向一步步走下去……
20. 新婚之夜
天光渐暗,外面起了风,而崖洞中安静的仿佛是独立于世间的另外的一片天地。
温照白将鹿聆小心安置在平坦些的地面,着急去看她的情况。
还好。
鹿聆虽然昏迷,但是面色平静,她是因为奉神的反噬而神力衰竭以至昏迷。先前与后稷一战后鹿聆睡了三日,那时她就告诉过自己,奉神司命是天地孕育的神明,即便昏迷也可以自然吸收神力自我恢复。
温照白松一口气,继而仰头靠坐在石壁上,咬着牙将束带死死缠绕在手臂上,用随身带着的短刀割开,暂时止住因为剧烈的拉扯而再次渗出的血,他的右手还被昏迷的鹿聆紧紧抓住,使得自己的动作格外艰难,他却始终没有松开。
虚弱与疼痛让他意识模糊,然而此刻的处境还不容他就此昏迷过去,只能咬着舌尖深深吸气,幸而先前鹿聆给他灌输的神力还在体内激荡,不适却刚好能勉强维持一分清醒。
崖洞的地面还算干净,鹿聆静静躺在那里,她身上还穿着今日那身新郎的红衣。
在这么危机的时刻,温照白突然想起了最开始在潘府看见她的那一幕,他从鹿聆坐在檐角上时就注意到了那身红衣,先前在梦中面目模糊的人就那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她如梦中一般,精灵果断,天真善良,是这世间最可爱的神明。
说起来,今晚还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呢。
这个奇怪的念头令他在如此狼狈的时刻,露出一个疲惫且自嘲的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她。
温照白仰头靠坐在石壁上,剧痛与虚弱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在意识模糊的边界,他忽然想起离开天都前那个午后。
鹿聆霸占了他书房里最舒服的交椅,蜷在上面睡得正熟,手边还摊着那本让她眉头紧锁的《虞律》。金虎窝在她脚边,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放下朱笔,静静地看了许久。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芒,连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分明。
在那一刻,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自诩谋划万全,运筹帷幄,却从未算到会有这样一日,在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时候,能与她成婚。也许以自己的虚伪的真心,只能得到这样一场虚假的,阴差阳错的婚仪。
也好,这样也好,能嫁给过她也很好。
此时昏迷中的鹿聆大概是重新聚集了一些力气,一直抓着他的手隐隐又有金色的光芒闪烁,她还在给自己灌输神力……
温照白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苦涩。
他终于悲哀的发现,自己果然是个卑劣小人。
明知这场相遇始于利用,明知她仍然不知道什么是心动,却无法克制地对她心动。这是何其卑劣啊……
世事怎能如此荒谬,却又如此动人……
……
鹿聆一直没有醒来,温照白试着将她的手松开,她还是会摸索着抓回去,温照白没有办法,只能将一截衣角塞进她手中。
鹿聆手里攥着他的衣角,就仿佛找到了依靠,终于安稳下来。脱离了持续的消耗,她自身的神力恢复的快了些,没一会儿脸色就不那么苍白了。
逼仄的崖洞中,一时间只有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声。
这处崖洞离得芳水不算远,洞外虽然有藤蔓掩盖,但是他一路行来脚步匆匆,不能完全确定自己掩盖好了踪迹。现在只希望护卫们能够循着自己留下的记号,比杀手能更早找到自己了。
外面的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天色越来越暗,崖洞中已经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了。如果入夜护卫都还没有找来,就要考虑在崖洞中过夜了,温照白看看洞外已经暗下去的天光,再看看仍旧昏迷不醒的鹿聆,心中有些担忧。
正在这时,崖洞外有交谈的声音传来,声音在夜风中模糊不清。
有人来了!
温照白下意识屏住呼吸,来者不知是敌是友……
随着几个人的靠近,温照白已经模糊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
“人呢!再找不到……这是最好的机会了……下次……”零散的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听起来只有几个人。
温照白闻言心里猛然一沉,神情也越来越严肃。如果是来搜寻的护卫队,不应该只有这么几个人,也不应该……这么慌张。
是那几个杀手……
乌金铜管已经丢在了芳心湖中,自己右手受伤,鹿聆仍旧在昏迷,即便醒来也拿这些特意训练的杀手无可奈何,现下已经毫无对策。
“大哥快看,那边有个崖洞!”
“走,去看看。今天一定得找到他们,哪怕全杀了也不能再让他们回去!”
杀手的声音渐渐逼近,温照白攥紧了手中的短刀……
“在这里!”
眼前的藤蔓猛然被撩开,杀手的身影出现在洞口,领头的赫然就是被鹿聆废了手臂的那人。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目光扫过洞内,锁定明显十分虚弱的温照白和被他挡在身后仍旧昏迷的鹿聆,那杀手头目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
“晋国公,又见面了。”头目踏前一步,刀尖指向温照白,“您是自己出来,还是我们进去‘请’您?”
温照白将鹿聆完全护在身后,面对如此绝境,他的声音依旧沉静:“你们如此畏惧我活着么?还是说,我活着挡了你们背后之人追求神异的路?”
头目眼神一狠:“原本应该带你回去,现下看来,还是死人更稳妥!”不再废话,他左手举刀便欲上前。温照白速度更快,一刀扎在了他已经受伤反应不及的右臂,那头目惨叫一声。
“杀了他,赶紧杀了他!”那头目捂着手后退两步,其余杀手见此情景纷纷举刀。
这千钧一发之际,“咪呀!”一声尖利的猫叫声从洞外传来。
紧接着是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从后方贯穿了那头目!他脸上的痛苦与狞笑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箭尖,随即轰然倒地。
杀手们纷纷回头,随即就是兵刃交击与短促的惨叫声传来,这一番交战,很快就分出胜负。
“国公!”
和风一向是沉默的性子,此刻尖利的声音透露着十分的焦急,与此同时数十个护卫便出现在洞口,迅速清理开杀手的尸体,再一齐向温照白行礼。
终于来了……
温照白紧绷的脊背骤然一松,强提着的最后一口气泄去,脱力地靠回石壁。直到此刻,他才感到伤处的剧痛和透支的虚弱如潮水般涌上。
和风带着惊秋冲进洞内,见到洞中的情景,来不及行礼,惊秋立刻上前查看鹿聆的情况,金虎也焦急地凑过去在鹿聆脸上使劲蹭。和风则“扑通”一声跪在温照白面前,语气中满是自责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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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怕:“属下来迟!让国公身陷险境,万死难辞其咎!”
温照白摇了摇头,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留活口严查,必然与陈家脱不开干系……还有湖中……”
没等吩咐完,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一日的折腾,原本就体弱的温照白,身体和精神终于是累到了极点,坚持说完这一句就实在支撑不住晕过去了。
……
鹿聆又来到了那片熟悉的芳心湖上。她乘风凌于水面,俯瞰整个南州的水脉在此汇聚,纯净的水中蕴含无尽的生命力,令她心神舒畅。作为天地孕育的神明,这水中的神力自然向她汇集而来。
源源不断青色神力向她自然汇聚而来,鹿聆体中衰竭的神力渐渐恢复。
然而,在这片生机勃勃的青色中,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一缕极其精纯、本应最为亲和她的核心神力,非但没有向她靠拢,反而像被什么牵引着,固执地逆流而上,奔向芳心湖的一侧。
这不像是无意识的逸散,更像是有目标的汇集。
是湖中神女在吸取力量么……可神女最后一缕神魂还在镜域中,若是她这些年来仍旧在汲取水中神力,镜域为何摇摇欲坠,可若不是她……
鹿聆猛然想起先前在镜域中神女说过的,有人正在窃取她的力量……
纵然水中有神力分散,然而南州不愧是神明爱地,先前在天都鹿聆神力枯竭足足要昏睡三个日夜,如今一夜一日之间竟然就恢复了七七八八。
她从昏迷中醒来还懵了一会儿,莫名觉得原本熟悉的奉神神力在身体中流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难道是南州水中的神力与别处不同?她摇摇头将这种奇怪的感觉从脑袋中赶出去。猛然间,温照白倒在芦苇丛中的那一幕浮现在脑海中。
“小白!”一刻也没有停留,她光着脚就从自己的房间跑出去,正巧撞上惊秋。
“惊秋,小白在哪里?他还好么?”鹿聆惊慌不已地问,却只见惊秋双眼通红,她猛然攥紧了惊秋的衣袖,“小白怎么了?”
温照白手臂的外伤并无大碍,反而是在冰冷的湖水中浸泡的那一个多时辰,彻底诱发了他体内自小就有的弱症。鹿聆给他灌注的神力虽然使他当时能够清醒,但他毕竟是人,无法承受这磅礴的神力,此刻那道力量在他本就孱弱的经脉中冲撞,加速了脏腑的衰败。连特意从天都带来的太医把脉过后都无计可施。
床榻上的温照白脸色白得仿佛透明,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鹿聆看着他,双手抓住他冰凉的手,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又酸又涩的感觉压在她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奇怪。
她按住胸口,那里并没有受伤,神力也已经恢复运转无碍,却隐隐作痛。
他体内的神力激荡不安,鹿聆不知道他的身体还能承受多少,不敢再贸然继续给他输神力。
只能帮着惊秋给他喂一些太医开的聊以安慰的温补的药。金虎也在他的床头打转,焦躁不已。
那药闻着就苦,要是小白还醒着,一定又会背着他们偷偷将药倒掉了。他向来端正沉稳,只有在喝药这件事上像个调皮的孩子,鹿聆想着那情景就有些想笑,于是就真的弯起唇角。
只是为什么,心中的酸涩涨得更满,连眼眶也跟着发烫。
温照白始终面色苍白,没有醒来。
21. 射王中肩
那日芳心湖上的新郎失踪,新娘投湖一事被湖岸上的南州众人亲眼目睹,流言纷纷,南州民众惊闻芳心湖有神异之事,城中一时人心惶惶。
陈别驾因此事前来拜访晋国公的时候,温照白体内的神力才刚刚平息些,然而人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气息也仍旧十分微弱。
和风他们担心不已,本来就为没有保护好国公心怀愧疚,乍闻陈别驾还敢上门一个个是义愤填膺。只是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刺杀与陈家脱不了干系,此时他上门不过也是为了窥探温照白的情况,然而那几个刺客都已经死了,他们手中并没有证据,此刻绝不是与南州当地的官员撕破脸的时候。
南州地方的一个别驾,真的对上朝廷的一品国公,其实是完全的不可能有胜算的,毕竟在官职关系上差的太远。但是这个陈成安凭借的,可不是别驾这个官位。
要是让他真的见到昏迷的温照白,他一定会大肆宣扬,迫不及待暂时将南州所有的权势人手重新归拢,截断他们调查的门路,恐怕一切线索都会断掉。怕的不是他真的敢拿捏温照白,怕的是他背后的人下一步会有什么样的行动……
只是如今澄园中并没有能以合适的身份阻拦陈别驾见温照白的人。
鹿聆却出乎意料的沉稳,她却并不惊慌担忧,先是毫不见外地将温照白随身带着的金鱼符从他怀里找出来,学着他平时的样子端端正正地佩在自己腰间,再细心叮嘱惊秋照料温照白,若有异常及时告知她,就往正堂去了。
和风心里到底还有些担忧,倒不是担心她会被人伤害,只是想起先前的暗探……
“鹿司命,您可别一生气直接杀了他啊。”
鹿聆瞪他一眼:“我知道,不必担心,那个陈别驾怎么配我以司命的身份去见他,只是阻拦他见小白,防止他越过小白重新掌控南州罢了,我有办法。”
和风虽然将信将疑,但是眼下确实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正堂中,陈别驾已经做好了见不到人硬闯澄园的准备,因而好整以暇地坐等。却没有想到见到的竟然是鹿聆。
陈成安当然是私下调查过鹿聆的,他知道鹿聆是与温照白共同来的南州,也知道她是什么司命,甚至通过一些人知道了她的能力。
然而他们并不应该认识。
于是陈成安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官方面孔:“某听闻国公落水,忧心国公安危,今日特来拜见晋国公,不知国公现下身体如何,若是方便能否允许某探望一二?”
鹿聆并不知道什么是虚与委蛇,但学得一二分温照白的样子就已经足够唬人。
她在主位坐下,眼神沉静,微微抬起头:“国公并无大碍,只是劳累,刚刚歇下,暂不见人。”
陈别驾一心想要南州的最高的管辖权,必须做实温照白昏迷不醒的事实,他语气加重:“晋国公既然身体不适,南州政务繁忙,在下愿为国公分忧……”
“不必了。”
鹿聆打断他,“陈大人一心为民,只是国公身体并无大碍,不影响处理政务。”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阻拦,陈成安终于不耐烦与她周旋,他收敛了脸上伪装出来的担忧,转而变成了居高临下的质问:“某乃是朝廷钦定的南州别驾,不知小娘子是什么身份,敢在此代国公行事?”
他紧紧盯着鹿聆,预备看她惊慌失措或者干脆撕破脸使用神力。
然而,鹿聆眼中并没有因为他的话兴起波澜,她声音清晰:
“我和晋国公是夫妻。”
鹿聆的话不亚于石破天惊,“《虞律》中写,国公夫人位居一品,我应该比陈大人别驾的官职……高些吧?难道不更能替国公做主?”她腰间象征国公身份的金鱼符灼灼耀目,刺得陈成安双眼生疼。
陈成安脸上伪装的从容彻底碎裂,即便心知鹿聆是司命,不可能是国公夫人,但朝廷中和晋国公都从未向外透漏司命的存在,朝廷禁止谈论神明之事,他无法因此质疑鹿聆的真实身份。
他脸色铁青,却仍然不死心:“国公夫人身份尊贵,即便可以代国公行事,只是南州政务繁杂,夫人如何能处理得来,不如交与下官处置……”
鹿聆再一次打断他:“国公在芳心湖上遇袭,与大人脱不了干系吧?”
陈成安早就防备着这一问:“夫人慎言,国公遇刺与下官何干,难道夫人无凭无据竟诬赖是下官所为……”
陈成安知道,不会有刺客将他供述出来的,所以才有恃无恐。
“我可没有说是陈大人所为。”鹿聆学着温照白面对他人的威严,神情似笑非笑,“只是国公是在南州遇袭,陈大人怎么也算是监管不力,治理无方吧?按《虞律》应当怎么判来着,我记不太清了。”
陈成安不想事情竟然是这样一个走向,他按在桌上的手越来越紧,面上却不得挤出一个笑容:“夫人对律法可真是娴熟啊。夫人放心,下官一定彻查此事,给国公一个交代。”
“只是……”看他们一直阻碍自己见到晋国公,陈成安对于温照白的病况也心中有数了,他终于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南州主官每十日一议事,下次就在五日之后,届时若是不能在州府见到晋国公,恐怕即便有国公夫人在,众人也无法安心政务了。”
他不怀好意地向鹿聆拱拱手:“下官衷心希望国公能够安然无恙,否则南州距天都路途如此遥远,若事不好再发讣告……怕是耽搁正事啊,是不是啊国公夫人。”
他的意思鹿聆听得明白,几乎要控制不住要捅他几道水箭。
陈别驾盯着鹿聆的眼睛,堂皇发出两声大笑,随便行了个礼就转身离开。
“司命……”和风看她气得神力外泄,连屋中的陈设都在震颤。
“和风,晚上给我找人打他一顿!”
……
温照白这次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因为他又见到了之前在梦中见过的那位青鸟司命。
那只华贵的青鸟,站在面目模糊的神明肩上,俯瞰着哀鸿遍地满目疮痍的人间。
“人,你还不屈服么?”神明的声音如同直接震响在脑海,即便在梦中,温照白的心肺也似乎隐隐震痛。
他只听见有一道坚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绝不屈服!”
“天灾降临,神明救世,还给了凡人侍奉神明的机会。区区凡人,如何敢违抗?”那青鸟叱声清亮,张开金色的喙替神明发声。
对面那道声音沉稳有力,并不被言语所激,“神明之力纵然可以移山填海,又如何能够掌控人心。神明想要世人诚心拜伏,永远做神明的奴隶,绝不可能!若是要强行以神力掌控,嫄华胥愿做反抗的第一人。”
这是……嫄华胥?温照白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大概是意识到了那人的身份,他终于能转过身来。
一个衣着简陋的人正与神明对峙,嫄华胥身材健壮,面容与裸露在外的臂膀是健康的麦色。
然而即便如此,也能清楚地看出——她是个女人!
虞朝的开国太祖皇帝,与神明签订契约终止灾祸制约神明的嫄华胥,竟是位女君?!
大虞史书上为何从未标明?
只见嫄华胥目光坚毅,神情坚定,她向着神明的方向张开了手中的弓箭,那是一把多么简陋的弓箭。恐怕在神明眼中大概只如孩童的玩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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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然将弓箭拉至满月。
这一箭向着神明呼啸而来,神明身旁的青鸟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青鸟惨叫着坠落。
有青色的羽毛在空中飘落。
这一箭之力,令天地变色!
那面容模糊的神明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这片已经如焦土一般的人间。祂看到了人,许许多多的人,在焦土中努力的,恐惧的,仍然站立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经心甘情愿的向神明跪伏,也有人在神明面前也是站着的,像嫄华胥一样,他们的眼中的光彩神明看不懂。
这一刻,温照白几乎能听到神明的心声。
人,真的竟然如此顽强吗?竟然能伤到神明……如今只是一个嫄华胥,可是有那么多的人,千千万万的人,若是……还有嫄华胥呢?若是还有如嫄华胥一样的人,那神明?
当敬畏取代信仰,神明又从何而生?
面容模糊的神明终于迟疑了。
温照白的眼前渐渐模糊,正在这时,嫄华胥仿佛心有所感,突然看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她的目光,穿透了千年的时光,与他的视线有了短暂的一瞬交叠。
温照白看清了,他看到嫄华胥的面容竟然还很年轻,她目光清澈而笑容灿烂,丝毫不像是刚刚与神明对峙过的,后来的虞朝开国君主——她是世间再普通不过女子的样子。
温照白眼前的景象猝然碎裂开来。
他猛地睁开双眼——
“小白!”
鹿聆一直抓着他的手试探着给他一点点输入神力,因而第一时间就发现他醒来了。她几乎是扑过来,眼睛亮的惊人,抓着他的手不愿松开又不敢握紧。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久……”
温照白昏迷了两日,鹿聆就是两日都没有睡,温照白看她连眼睛都红了。
他的力气还没有恢复,只能弯一弯手指回握她冰凉的指尖,声音沙哑:“别怕,我没事。”
……
和风进来的时候,鹿聆刚给他喂完水。温照白倚在床头,脸色还是苍白的,精神却好了一些。这次能够从昏迷中醒来,大概是鹿聆竭尽全力输给他的神力起了作用。
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和上次在丽山从梦境中醒来,都没有再像先前的梦一样令他痛苦心悸了。
即便如此,毕竟是重伤,他的身体还是虚弱的,只是事态紧急,不由得他好好修养,鹿聆只好持续将神力转化为生机维持他的精力。
和风翻开他随身的卷轴,事关重大,他的话就多了些:“先前属下潜进芳心湖,在湖底发现了一座被毁坏的雕像,湖中暗流汹涌,那座雕像从轮廓看去,是一位男子,雕像下的底座似乎有‘刺史’‘治水’等字样,其余已经模糊不清。属下察觉有异,这两日一直在暗中调查。
南州百姓都坚称是水君庇佑南州。只有一位姓范的老人家,据说因为不愿供奉水君一直生活困顿,亲戚邻居劝她,她却坚称自家祖上受过神明恩惠,曾亲眼见过神明,并不是如今众人供奉的水君的样子,坚持不肯供奉水君。但她年纪太大,只是隐约记得家中老人提过,水君之名大约是百年前渐渐在南州传颂开来的,属下担心老人家安危,已经让人将她保护起来了。”
“百年前?”鹿聆也察觉到了不对,“南州在虞朝初立就有神明庇佑,距今已有数百上千年了,即便神女神魂消散,怎么又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出现另外一位神明替代她守护南州水域?这所谓的水君,究竟从何而来?”
温照白沉声:“和风,去查,我想知道,水君之名,最开始究竟是从哪里传扬开来的?”
再回来时,和风带回来一尊泥偶神像……
22. 神女湘君
那尊泥偶神像是和风在湖边的一座破庙中找来的,那庙虽然破旧,祭台上的香灰却还是新鲜的。成亲那日和风他们奉命追寻鹿聆,虽然没有在水中找到神女的踪迹,除了湖中的雕像,还阴差阳错在岸边发现了那座破庙,
鹿聆将手里的泥偶神像翻过来倒过去地仔细看,除了发现神像特别丑之外再没有别的发现了。
“确实有微弱的因信仰形成的神力,只是他似乎……太弱了点?”鹿聆隐隐觉得这所谓的水君有些不对。
温照白将泥偶从她手中拿开,将一旁的巾帕沾湿了细细给她擦手,他的声音还透着些大病初愈的虚弱,却是十分的认真:“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祀,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鹿聆睁大了一双眼睛看他,温照白也正低头看向她。
那是多么干净幽深的一双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潭水,鹿聆看着他眼睛中自己的倒影,突然有一种陌生而慌乱的情绪在她心中轻轻一撞,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慢慢地,慢慢地覆上了温照白的眼睛。
“小白,你别再看我了。”
被她的手遮住眼睛的温照白眼前是暗的。他闭一闭眼,鹿聆就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有些痒痒的:“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的眼睛,我会变得有点奇怪,会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隔着她的手,温照白的眼神温柔而痛苦。
……
一旁的和风莫名感觉自己好像在发光……?
他无措地清了清喉咙,然后,国公向他看来了,鹿司命也放下了手向他看来了,和风……和风觉得自己更亮了……
屋中寂静得让他后知后觉的有点尴尬。
还是温照白的话打破了这奇怪的寂静:“我昏迷的这几日陈成安是不是来过?”
和风莫名觉得松了一口气,连忙抢着接话:“这事还多亏了鹿司命。”紧接着他将先前鹿聆用金鱼符装作国公夫人震退陈别驾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温照白。和风原本就是暗探,复述总结的能力极强,听着他描绘的场景,温照白仿佛亲眼看见了鹿聆狐假虎威的样子。
他好笑地看一眼正昂着头,一副“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啊”的骄傲的鹿聆,并没有吝啬夸奖:“谢谢你,小鹿,谢谢你先前救了我,如今又帮我稳住了南州政局,你做得很好。”
鹿聆就是想要他夸自己的,真的听到后也完全没有不好意思,而是非常理所当然的接受了夸奖,然后也非常认真地说:“因为小白很重要,我不想你死掉。”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层层涟漪,温照白忘记了言语。
屋子里又突然安静下来,和风左右看看,终于福至心灵地退出去了。
温照白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垂下了眼睫,再抬起眼的时候就又变回了那个平日里平和沉静的温照白:“小鹿,如今你仍旧希望神明重回南州么?”
鹿聆先前就将在镜域中的见闻原原本本告诉了温照白,她想要遵循奉神指令让南州重回神治的念头从来没有放弃过,也从来没有想要瞒着过温照白。
只是原本坚定的想法,在这可疑的水君面前也多了几分犹豫。
神女已经消散,若她再没有心力重回南州,难道要将南州交托这来历不明神力微弱的水君么……
她第一次避开了温照白的视线,有点纠结地捏着手里的巾帕,将它揉成一团:“小白,我还是想再去见一见神女……”温照白看她闪躲的眼神并没有继续劝她,他知道,小鹿终究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要做的事情的。于是再开口的时候,他没有阻拦:“去吧,如果真是这位神女全心庇佑南州百余年,只要她愿意,我定然全力说服圣上特准,允她重回南州。”
虞朝祛神法令之严苛,在天都时鹿聆就已经领会了,无论是正统神明的神观庙宇,还是低等神祇的微末香火,甚至是一些市井话本传言中神明的边角故事,一律被销毁干净了。甚至敢有私下妄议神明之事的人,也通通以动摇皇权统治的罪名严加处罚。
在天都,神明已然成为了不可说。也幸好是不可说,否则最初鹿聆以雷霆奇异的景象破坏潘循承爵,甚至险些杀死他的事不会那么快就被压下来。
也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鹿聆才会将希望放到江南。
只是她没想到,小白竟然敢许下这样的诺言,他,可一向是最重信守诺的啊
“小白……”
温照白笑容真切,像春日初融的雪:“去吧,水君和陈家的事情交给我,小鹿,你只需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
大概是上次为了尽快出镜域给神女留下了不少神力,神女的力量明显增强了些,这次刚到芳心湖湖心,熟悉的水雾就包裹住了自己。
即便神女力量再微弱,要想进出她魂魄留存的镜域,也必须是她同意。
镜域确实稳定了点。芳心湖畔,神女并不是原先那一身华贵的装扮了,她只穿着一身最简单朴素的南州女娘惯常的粗布衣服,梳了妇人的头发,正临水自照。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神女的声音清澈空远,她的歌声遥遥传过半个芳心湖。
鹿聆落定在她身后,她看着神女这一身的装扮和心有所思的神情:“神女是在思念故人么?”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亲临人间,比照了见到的南州女郎幻化成这种装扮,一时好奇从芳心湖中看自己的倒影,我经常这样做。他却以为我是谁家受了委屈的新妇要投水自尽,足足劝慰了我一个多时辰。”神女没有回头,她临水自照,湖面的倒影像是伶仃的月。
鹿聆就在她旁边坐下来,双腿悬在湖面轻轻晃:“那为什么不将他的样子也幻化出来陪着你呢?你明明能做到的。”
神女终于回头看她,不答反问:“神君来到人间多久了?”
鹿聆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唔,大概有半年了吧。”
神女就笑了笑:“神君那日听闻新娘落水着急不已,那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鹿聆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神君的能力在如今的我之上,若是他死了,你也可以幻化一个他出来么?”神女的面容悲伤,还含着一点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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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若无的笑意,鹿聆听见她的话却差一点跳起来。
“怎么会!他……小白才不会死,我不会让他死的!”
神女就用那种悲伤的眼神再望向水面,水面上神女的倒影随着湖面的波纹从完整到破碎:“神君,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鹿聆心里很不舒服,大概是她竟然说小白会死的缘故,还有点生气。她不想再跟神女说话了,神女也并没有再说话。
芳心湖面的风声渐渐大了。
鹿聆还在生气,只沉默着从随身的布袋中把先前所谓水君的泥偶拿出来,往神女那边推一下,示意:给你看。
神女就也沉默地接过去仔细看:“这上面确实是南州民众的信仰之力,且这泥偶确实有我的气息……只是这泥偶面上怎么……”
鹿聆见她迟疑,就也跟着再仔细看了看泥偶的面容,也不知这泥偶是不是没有保存好,额上有个不小的斜纹,大概是烧制工艺不好烧裂开了吧。
神女的话中有些犹豫:“如果这面上的裂纹是一道伤痕的话……我应该见过这样一个人。”
百余年前的南州,神女的神力因为突然下达的祛神禁令信仰骤减,一时间自顾不暇,南州水患频频。为安抚南州百姓,朝廷选了不少治水官前来南州,然而最终留下来的,只有那一个。
神女与他相识的时候,他正一边治水一边查办南州本地的蠹虫。前面几位治水官并不都是庸碌之人,只是为了那点灾抚款,有人被南州的属官同化,有人无故葬身。
要想治水,先要治人。
那人将南州从上到下犁了个遍,遇到刺杀十数次,被投毒数次,人身威胁不计其数,带来的侍卫和家将全都死了。
“他们后来索性撕破了脸,明目张胆地威胁夫君,其中有个佐官,官职虽不高,却最为贪婪狠毒,因为账目的错漏与夫君起了冲突,被夫君用石头砸破了脑袋,伤得很重,夫君还为此有些懊悔,那人好像就伤在这个位置?”
鹿聆一下子坐直了,认真看着她:“你记得那是个什么人么?”
“……夫君好像叫他……那个姓陈的?”时过境迁,神女只能大概记起一点细节。
姓陈的?
姓陈就对了!
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鹿聆拍拍衣服站起身来:“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你难道不想为了你的夫君,重回南州守着他治水的夙愿么?”
神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幸福温柔:“我知道你还不能理解,神明是不会理解人间的爱的,夫君爱我,只想我自由幸福,过最寻常快乐的日子,做我想做的事。”
鹿聆觉得牙有点酸:“我要走了。”
“神君。”神女静了一会儿,她声音很淡:“方才我说的话……抱歉……”
鹿聆顿了顿,问她:“敢问神女尊号?”
良久,神女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作为神明的尊号我已经忘记了,你可以叫我原本的名字。”
“我叫湘君。”
“我叫鹿聆。”
“鹿聆,愿你认清自己的心,更愿你得偿所愿。”
23. 窃神
晨光熹微,透过澄园的雕花窗棂,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温照白披着一件外袍,坐在书案后。他面色仍然是苍白的,眼神却清亮锐利。书案上,铺着一张南州水系图,旁边还搁着厚厚几本泛黄的官员名册,是他在来南州之前就从吏部借来的。温照白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南州相关往年的上计报告他都从相关部门调用了。
鹿聆坐在他对面,眉头紧锁,无意识地用手指戳着桌上那个丑陋的“水君”泥偶。不知道为什么,镜域中湘君说过的话一直盘旋在她脑海中:
“神明是不会理解人间的爱的,夫君爱我,便只想我自由幸福,过最寻常快乐的日子,做我想做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她觉得熟悉。
“还是想不通?”温照白的声音温和,打破了沉寂。
“什么?”鹿聆被打断了思绪,她抬起头再看看手中的泥偶,才反应过来了:“哦,你说这个泥偶上的气息么,确实是微弱又古怪,但湘君说有和她同源的地方,湘君感知到的气息是做不了假的,可是一个卑劣的小吏,怎么可能拥有和神女同源的力量?
“和风应该快回来了。”温照白话音刚落,书房门就被轻轻叩响。
和风带着一身清晨的凉意进来,言简意赅地禀报:“国公,司命,属下查清了,芳水与各条支流的关键节点上,无一例外,都有一座破败的神庙,因为太过隐蔽破旧,之前并没有引起注意。但详细翻查一番,都有一样的泥偶,且香火未灭。”
温照白的将和风描述的神庙的位置在水系图中一一标出来,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那几本南州官员名册上。
“我虞朝的大小官员任职时都会登记在名册上,南州本地留存的名册恐怕已经无法查证,但为防有人私下篡改,早在陛下任命我来南州之初,我就令人从吏部借来了。”
鹿聆一向是最怕看书的,这次却头也不抬地和温照白一起翻阅寻找,温照白原本想让她歇着自己来的,鹿聆却沉默着摇摇头,她的神情不同以往,温照白一时却不知为何。
“小鹿……”他想问一问,却被鹿聆打断:“小白,你看!”
鹿聆指着名册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名字,和风站在一旁恨不得将脑袋伸过去,温照白看一眼沉默着没有抬头看他的鹿聆,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追问。
“陈胥,本贯江南道南州江都县,曾任司仓参军,任职五年,无勋无爵,于任上殉职,享年四十有二。”无论是任职南州的时间还是籍贯都对得上,而司仓参军这官职专司物资钱粮调配,在账目上与主官有争执也不意外。
“任职五年都没有晋升,要不是能力一般,要不就是被人阻挠。而在任上殉职竟然没有任何抚恤追赠的记录,证明不是品格高尚或因公殉职之人。壮年而亡却连死因都没有记录,此人之死必定不算光彩。”温照白抽丝剥茧,从寥寥数字中分析出此人的异常。
“若他就是陈成安提到的先祖,阴差阳错获得机缘,使得后代血脉中能出现如陈郎君一般神异。也是因为血脉的缘故,如今陈郎君又被什么人选中,陈家不愿意,于是就特意安排了一场婚礼让陈郎君被湘君发现然后藏起来……”鹿聆的脑中仿佛有光闪过,“所以……陈家一直都知道神女的存在,而且与挑选陈郎君的人并不完全一心。”
“我明白了!”鹿聆倏地站起身,还是温照白熟悉的那个眼神清亮的小鹿,“根本没有什么守护南州的水君!是陈胥!他一定是在湘君沉湖神力逸散之际,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邪法,窃取了湘君残留在这片水域的力量!”
她看向温照白,语气笃定:“他将窃来的力量伪装成自己的,借湘君塑造了‘水君’的形象。陈别驾说的血脉之力,就是这么来的!陈胥是主谋陈家其他人也是帮凶,他们陈家世代,都在靠窃取神女的力量维系这个谎言!”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君!只有一家偷取神明力量上百年的窃贼!”
书房内一时寂静。这个推论,将水君、陈的过往、气息的同源与污浊、陈家的血脉这所有的线索都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一个窃取了神明力量,并以此愚弄百姓、攫取权力上百年的阴谋,终于浮出水面。
……
南州州府,正堂。
今日是十日一次的主官议事,堂下坐满了南州的大小官员。陈成安坐在左手首位,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沉稳,只是偶尔瞟向主位那空置的紫檀木椅时,眼底是不易察觉的焦躁与激动。
随着漏刻显示的辰时越来越近,已经有人开始议论为什么晋国公还没有来,陈成安脸上的激动越来越明显,他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地开口:“既然晋国公未能前来,想必是重伤未愈,那么这次议事就暂且由我来主持。南州的账目……”
“陈别驾未免太过心急了吧!”温照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陈成安瞳孔微缩,神情一凌,与其他官员一同起身。
温照白穿着一身绯色官袍,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面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步伐却稳如磐石,目光扫过众人,不怒自威。
陈成安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惊慌与刻毒。温照白却并没有将视线分给他一毫,他声音平和:“本官前日不慎落水,有劳陈别驾挂心了,幸而并无大碍。”
陈成安确实没想到他竟然能如此快的恢复和醒来,看着他:“素来听说国公体弱,落湖虽是意外,却也应当好好修养,南州之事还有我们几个……”
温照白虽身份尊崇,却一向不是会打断别人说话的人。只是陈家很可能在窃取神力妄图通过造神取代神明,陈成安又确实三番五次不怀好意地窥探,那就不必给他留这个脸面。
他难得不留情面:“既然是官员议事会,还请陈别驾称呼我黜陟使!先前我病着,陈别驾就忙不迭上门揽权,被我夫人拒绝后仍然打算在议事会上越俎代谋么!”
南州官场上也并不是都与陈成安一心,温照白的话令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陈成安的脸色一时间阴沉起来。
温照白并不理会脸色青白的陈成安,他在上首落座,然后示意众人坐下,只留陈成安一个人站在那里。“先前夫人得我授意,劳烦别驾调查我于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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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遇袭一事,不知有何收获?”陈成安反应过来刚想坐下,就又被温照白点了名,只好站在那里回话。
饶是陈成安对此早有准备,也没想到温照白会真抓着此事不放:“回黜陟使,据下官调查,此事应与一伙外地的水匪有关,下官已经命人前去剿匪了。”
陈成安心知肚明温照白已经发现此事是自己所为,他敢这么敷衍就是笃定了温照白拿不到证据。
温照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不因这敷衍动怒。看在陈成安眼里,就是他没能拿到实证,即便二人都心知肚明也没法拿他怎么样,于是他暗自松了口气,冲温照白拱了拱手施施然落座。
堂中气氛一时凝滞,其余官员才从这一场交锋中反应过来,纷纷呈报政务,分析、议论,一切仿佛与往常无异。直到议程过半,陈成安暗自松了口气时,温照白却轻轻抬手,止住了又一个歌功颂德的官员。
“本官自然知晓诸位为南州鞠躬尽瘁,只是诸位乃是朝廷官员,食的是朝廷俸禄,怎好将朝廷的政令视为无物!”
众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黜陟使此言何意?”“是啊大人,我等绝无此意啊!”
“砰!”一声,是温照白将先前寻来的水君泥偶重重放在了桌面上。
“诸君可不要说没见过这泥偶,此物在南州城并不罕见,你们之中或许还有不少人祭拜供奉过吧?”
南州人确实对水君不陌生,这是南州人心照不宣的事。只是这是民间自发的行为,南州又不比天都对《祛神令》奉为圭臬,南州人心底对神明仍是敬仰的,因而确实还有不少人供奉庇护南州的水君。
温照白初到南州时,众人还有所收敛,只是时间一长,没见到这位大人对南州信仰水君一事有什么异议,又听说温照白向来就不是坚定的祛神党,这才放下心来。
没想到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借此发作。
“大人!”众位同僚都被拖下水,陈成安反而安了心,他从没坐热的椅子上站起来,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供奉这泥偶不过是百姓愚昧,下官等虽偶有听闻,也屡次申饬,只是拗不过南州人心。若以此定罪,岂非寒了南州百姓之心?在座同僚或许有监察不严之过,可若要真是因此定罪,下官等真是冤枉啊!”
“是啊是啊……”在场都不是傻子,知道若是这违抗政令的罪名要是真落到自己头上怕是难以善了,不如顺着陈别驾的话。
陈成安此举未必全是为了推脱罪行,更多的是想把众人绑到他这一方,试图让温照白得罪所有人。如果温照白严格按照法令执意将众人治罪,那么必将尽失人心,如果温照白转而退缩,便打破了他坚守法律行事的底线与原则,必然再无信誉可言,又有何脸面继续统领南州官员行事?
陈成安面上惶恐行礼请罪,心里却为温照白竟然傻到把自己送入两难局面冷笑。
只要温照白无法继续得信于南州,那么身为目前南州最高官职的自己,就可再将南州收入囊中。届时即便朝廷再重新派人来查,也不会再有任何发现了……
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啊,就是沉不住气……
24. 爱是什么
在南州州府的议事会上,温照白用水君泥偶发作南州官员违抗朝廷证令,反被陈成安言语设陷阱拖入了两难的局面。
温照白看陈成安在堂中虚伪作戏,心中多少是有点好笑的。
“祭祀神明一事朝廷虽有禁令,但南州毕竟渊源悠久,信众颇多,确实应当缓缓而为……”温照白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他的话中透漏出妥协的意味,陈成安嘴上说着多谢大人体恤,心中却是冷笑:什么坚持律法与信义的君子,大事面前不还是要为保住手中的权力让步。
只是不等他直起身回到座位上,温照白就将那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又开了口:“依民心容民众信奉神明固然其情可原,可阴谋主导人们信奉不知善恶的神明,妄图借神明名义掌控权势却是其罪难恕!”他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将陈成安牢牢钉在原地。
“什么阴谋主导,什么不知善恶的神明?”“南州还有什么神明?大人难道说的是水君?”不知道是哪位官员的猜测,众人听到一下子炸了锅。
“水君!”“水君可是我们南州人尽皆知的庇护神啊,怎么会是不知善恶的神明呢!”
众人皆是不可置信,堂中议论纷纷,唯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范姓司马沉默着没有作声。
温照白看着眼前的陈成安:“别驾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陈成安试图强装镇定:“大人,大人此话何意,难不成是想说下官与此时有关?水君之事南州是有记载可查的,大人要说是下官所为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成安,你真以为只要时间久远就不会为人所知么?你上任后确实篡改了南州地志,但是历届刺史交往天都的上计报告中涉及到水君的信息太多了,你真的确定你在天都中的人脉真的能帮你处理干净么?”温照白手中举着一本泛黄的上计报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南州是大虞要地,朝廷对南州的政务有多上心,你难道不清楚么?”
陈成安确实早在上任之初就让他天都城的至交翻阅篡改了天都城中关于水君的部分,他背后的人也承诺会将他的嫌疑剔除,可他毕竟没有亲眼看到,此刻那本上计报告就在温照白手中,他心中的那点儿底气和信任,霎时间摇摇欲坠。
这时温照白还要给他加一把火:“范司马,你来说。”
只见先前大家议论水君时未发一言的范司马突然深吸一口气站出来:“禀黜陟使,下官祖上曾经受过一位神女的恩惠,故而家中祖训,世代供奉神女,不敢懈怠。只是南州众人供奉的都是什么水君,在下心中疑惑,曾经翻阅南州卷宗与地方志,亲眼见过地方志中关于神女庇护南州的记载,而在陈别驾上任后不久,这记载却被人为替换成了水君。”
“范司马,你……你竟然敢捏造事实诋毁上官!”陈成安盯着范司马目眦欲裂,他没有想到,揭发自己的,竟是自己下级的属官。
范司马对这一幕大概是早有预料,丝毫没有慌张:“下官所言皆为事实,并非捏造,下官有证据。”
范司马从怀中掏出了两份早就准备好的公文,其中一份是南州地方志的摘录,上面清楚的记载着南州自古以来由湘君水神女庇护而得的风调雨顺。
另外一份是破旧发黄的南州州府的账目,记载了水君出现之际南州府衙中不合理的钱物账务支出,以及与陈家祖上的交易往来。
“我的祖父曾与一位协同治水的佐官友善,佐官牵涉进贪污案中,这是他死前交给祖父的证据。”
这两份证据就是和风调查中因缘际会巧合得来了,这位范司马正是那位不愿意供奉水君的范姓老人的子侄。
虽然没有这两份证据温照白自信也能逼迫陈成安开口,但是能让众人信服对局面来说更是再好不过。
他将这两份证据呈现给众位官员,陈成安看到之后脸色彻底灰败了下来。
温照白问他:“陈别驾还有何话要讲”?
陈成安咬着牙沉默一会儿,终究还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这是祖上所为,与下官无关啊,大人明鉴!下官真的只是修改了地方志,并没有参与水君一事,下官是一时鬼迷心窍!”
温照白一拍桌面:“你陈家祖上篡改历史,将神女对于南州的功绩转嫁到不知名的水君头上。分明是陈家误导百姓供奉水君,方才陈别驾竟然还堂而皇之的试图将南州供奉神明,不遵祛神令的罪责,栽赃到众位官员头上,莫不是想让所有人为你担责?”
堂中的官员听到此处才清醒几分,先前温照白因南州信奉神明一时而发怒,现下却发现这神明的背后竟然就是陈家,竟然就是陈成安的推波助澜,陈家有这样操作,必然是因为南州人信奉水君对陈家有好处。
一时之间,众人对陈成安的态度由感激到愤怒。
“陈大人啊,你如何敢妄言神祇?”“这陈家人真是胆大包天,连神明之事也敢作伪?”“怪不得他们家大郎在婚礼上失踪,怕就是得罪了真正的神明,遭了天谴!”
这时,范司马为众人开口:“禀大人,下官也不明白,百年前的陈家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将一位神明的功绩嫁接到另外一位神明身上。如果真的只是祖上所为,这一百年间为什么陈家没有人站出来说明真相,陈成安甚至还在掩盖和维护,为此甚至不惜误导大人查案。”
下官真的很好奇,这对陈家究竟有什么好处?”
温照白不着痕迹的挑起嘴角,看一下已经在瑟瑟发抖的陈成安:“本官也百思不得其解,陈别驾,你说呢?”
陈长安惶恐不敢言。
……
南州的这次州府议事发生了大事,作为南州代理刺史的陈别驾竟然因违反朝廷祛神令,伪造神明,篡改南州志等罪名被罢官。
鹿聆好奇的问温照白:“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是他们陈家窃取了神女的力量,打算重造新的神明,以此来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温照白向她解释:“一方面是没有证据,目前只能查到是当时的陈家以利诱惑与当时的州府合作篡改记录并宣扬水君,蛊惑百姓。其后陈家就一直没有其他动作,直到陈成安当上了别驾后为弥补缺漏才铤而走险篡改地方志和上计报告。
鹿聆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是觉得陈成安背后还有人,想通过把陈家与水君的联系斩断逼他出现。”
温照白不意她能想到这么一层,目光赞许:“你说得对,还有那个水君,不知道他是否真正如陈家所期望的,拥有了神明的力量。”
说到这里,温照白想起了先前他们遇到的那些特别的杀手,他先前派人去调查这些人,却一无所获。
这些杀手的出现太过巧合,如果说是无意,为什么正好能够克制鹿聆?如果说是有意,那么这些杀手基本要从幼儿时期就要开始培养他们做善事,刻意的去规避作恶,才能在以后行恶不受拘束。
谁能做出这么周密而持久的计划,谁又能早早的知道鹿聆的弱点呢?
鹿聆听了他的分析之后也是一时沉默,她先前一直没有提这个话题,就是不想回想那日,还有杀手其实早就是为她准备的这个可能让她心中困惑。这岂不是说明早就有人看穿了奉神山的缺漏,并加以利用试图牵制自己差点害死小白?
温照白的伤势其实还并没有好,先前强撑着州府议事让他心神疲惫,他体质太弱,一向很难止血,手臂上的伤口没有好转,揭开纱布还是血淋淋的一片。
有太医在给他上药,看着就很痛,温照白一向有些怕疼,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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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想让鹿聆察觉,只是皱起眉头咬紧了牙。
鹿聆看着他的伤口止不住流血,心中痛楚。
太医叮嘱过平淡饮食不提重物和不要再劳心费神后才离开。
温照白缓过一口气来,看向一直沉默的鹿聆:“小鹿,不要为了我受伤一事而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鹿聆低下头去,良久才说:“应该是我保护你的,结果却是你为我受这么重的伤。”
她看着温照白,眼中有着歉意:“其实……神明的血液可以带来无限的生机,如果我之前……”
温照白摇摇头制止了她要说的话:“不要说,小鹿,不要告诉任何人,没有人能够值得你用自己的血去救他,即便是你所爱的人。”
他笑一笑,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摸摸她低下去的,毛茸茸的头发。
“小鹿,忘记这件事,永远不要用你的血液救我,因为在我眼中,你的安危比我更重要。”
“你知道吗?那时在山洞中,虽然危机重重,但是看到你在慢慢恢复,我心里是庆幸的,庆幸我没有连累你。
你本是不属于人间的神明,来到人间应当肆意洒脱,无拘无束。我却将你困在我身边,甚至连累你陷入危局。小鹿,我一直对你心中有愧,如果那日我死去,对你说不定是一种解脱。”
“不,不是这样的,小白,我是愿意跟你在一起的!”鹿聆着急地抬起头反驳他,她的语气急促而坚定,“小白,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我愿意待在你身边,更不想让你死!你不要说死,你不能死……”她情绪太过急切,眼睛中竟然隐约有了泪意。
曾几何时,也是在他面前,面对无数的尸体,鹿聆神色淡然。
她说:“猛兽捕食猎物,树木荣而复枯。死亡是最最正常的事情,为什么怕呢?”
时至今日,这个近乎无情的神明竟然开始畏惧死亡,甚至心生不舍。
温照白眼中划过难以言喻的光彩。
“那么你不怪我?”
“我从来就没有怪你啊!”
“谢谢你,小鹿。”
温照白不愧是整个大虞人人认定的口才机敏,三言两语就把鹿聆绕进去又安抚好了她的情绪。
鹿聆才反应过来,看着他脸色苍白,却仍然坚持着安慰自己的样子,心中那种奇怪的情绪终于克制不住了,她扁扁嘴上前一步,靠进他的怀里,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没有受伤的肩头。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拥抱,温照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呆呆的定在了那里,连手都忘了放下。
怀中温暖的身躯是太过陌生的感触,鼻尖萦绕的全是她的气息,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触。
“小鹿……”他的声音干涩。
“小白,谢谢你。”她闷闷的声音从他肩头传来,“今后,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再放你一个人面对危险了。”
鹿聆从他怀中退出来的时候,温照白的耳朵和脖颈已经全都烧红了。怀中的感触已经消失,只留下凉意。
鹿聆看着他的脸。
原本鹿聆是想问问他,先前他曾经说过,让自己去做想做的事情的那句话,她在镜域中也在湘君那里听到了。湘君的夫君,因为爱,所以会让湘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小白说了一样的话,她不知道,可是湘君说,那是爱。所以,这是不是说明小白,也是爱自己的?
那个她曾经听小白提起,却从来没有明确感悟的,伟大的,痛苦的,奇怪的,有点傻的,爱。
但是现在鹿聆不想问了。
她抬起头来,很认真的看着温照白的眼睛。
“小白,我曾经问过你爱是什么?
现在我好像知道了。”
25. 神明不语
惊秋找来的时候,就看着两个人对面坐着,听到她来一个手忙脚乱假装看手里的卷宗,另一个两手托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看着看着对面的人就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看着这场景,惊秋觉得实在不应该打扰,但是无奈事情是真的紧急。
“国公,陈家那边有动作了。”
先前议事会上,陈成安因为违反朝廷祛神令,伪造神明意旨,篡改南州志等罪名被罢官。却并没有遭到其他严厉的处置,尤其温照白没有对陈家其余人出手。
这个陷阱赌得就是当陈家面对如此困境,背后的人一定会有所动作。
果然,在砸掉第一个水君神庙后,平静了许多年的芳心湖,突然出现了恐怖的漩涡。
二人对视一眼,都清楚,这大概就是陈胥气急败坏的示威与恐吓了。
水君是伪造神明的消息此时还没传开,多年的信仰也不是一时之间可以消除,再加上有人刻意向外散播谣言,一时间南州人都以为是水君发怒。
“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得罪了水君,他们说水君是虚伪的神明,还砸毁了神庙!”“这是水君发怒了啊!”
芳心湖岸上,南州百姓将矛头直指奉命毁去水君庙的官吏差役。
有人恶语相向,有百姓怒目而视,群情激愤,矛盾一触即发。
温照白到的时候,就有眼疾手快的官员走过来拦着他出现:“大人,您不如避一避吧,百姓们太激动了,这样下去怕是会出现意外。”
温照白能看到湖边的百姓,有老有少,正与官员们对峙。而官员这边,虽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但多少年来根深蒂固的信仰不是一时就可以改变的。在场的不少官员也对于芳心湖突然有异一事心中惴惴,认为这是水君发怒,再加上面对的都是不明真相的治下百姓,很难硬起心来驱赶,一时就有些控制不住场面。
可温照白心里清楚,这就是水君,或者说是陈家背后之人想要见到的场面,要是他真的不敢出面,之后再揭示水君的真相,相信之人必然寥寥。
于是众人就看着温照白步履坚定,走到了最混乱的众人之间,他有种奇异的令人平静下来听他讲话的能力。
毕竟可是能让引天雷到一半的神明都停下手来听他讲法律的。
有官吏担心他被激动的百姓所伤,打算挡在他面前,温照白摇摇头径直站在刚刚最激动的几人面前。刚刚站定,就有陈家安排好的人将矛头直指向他:“就是他说水君是虚假的神明,就是他得罪了水君!”
这一句话让刚刚因为他到来而平静下来的人群又重新沸腾起来,纷纷指责官吏毁坏神庙的行为,还有人太过激动,将手中的香烛贡品往他面前扔。
鹿聆先前一直紧跟在温照白身边,却在刚刚被温照白留在了人群外面:“你不能对百姓动手,留在外面也好静观变化。”
大多数的百姓只是被水君蒙骗,她确实不能伤害他们,但是……不代表不能让大家清醒一点。
芳心湖的湖水冲上云层,眨眼间化作雨水落下,在场的众人都挨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尤其先前开口说话的几个人淋得格外多。只有温照白被精准控制的避开了雨水。众人见这雨下得突然,先是惊慌,而后见温照白神情安然,滴水未沾身,皆为这神迹所震撼,一时间倒是安静了下来。
迷信,倒是也可以用迷信破除。
也算冷静下来了,温照白遥遥看一眼鹿聆的方向,对上视线后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后才看向面前的众人:“水君之事一切都有依据,百年前陈家祖上与州府的交易有账目在,如今陈承安肆意篡改地方志,也是他亲口所承认。”
“陈家的事情我们不感兴趣,但是水君是无辜的,不能因为姓陈的两三句话就认定我们供奉了这么久的神明是假的吧!”
“就是啊,水君可庇佑南州风调雨顺这么多年,如今毁掉神庙才惹水君动怒的!”
“我们知道朝廷要驱逐神明,可水君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要驱逐他呢?”
有不知是不是被陈家鼓动的群众纷纷赞同。
温照白声音沉稳:“我此来,并不是为了驱逐庇佑南州的真神明,而是要揭穿一个窃取神位欺世盗名的百年谎言!你等信奉的水君,实则是人,他冒名顶替了真正庇佑南州的神女湘君。于南州无功无德,将他人功绩攘为己有的邪门歪道,如何敢妄称水君!”
不待众人质问,温照白已经命人将陈成安带到面前:“不如听听前任别驾如何解释,若是真言实话,或许会感动神明将陈郎君送还。”
陈安脸上满是灰败,从温照白先前质疑他与水君的关联时,他就知道一切都瞒不过去了。
“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贪图权势,假借水君之名以图刺史之位。我自认劳苦功高,为何不能担刺史之职!”他神情还带一点愤慨,在看到众人鄙夷的目光之后又陡然委顿了下去,“是我贪心不足,所以,所以神明才会收走我的大郎……我知错,我,我愿意伏法,我愿意接受一切律法的制裁。”
事到如今,陈成安不知是畏惧他背后的势力,还是不敢得罪是否已经成神的水君先祖,他能想到的就是让自己背负所有的惩处与骂名。
“陈成安,事到如今,你还在为谁顶罪?”温照白沉声质问。
“没有,并没有,下官……不是,罪臣所言皆属实……”
人群中,有激动到尖利高亢的声音传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一个年轻女郎奋不顾身从人群中挤出来,正是陈成安的女儿陈三娘子。
“三娘,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去,回去!”陈三娘子将陈成安扶起来,却没有理会他说的话,转身向温照白行了个礼:“晋国公容禀,我父亲固然有错,但这一切背后都是唔唔……”
关键时刻,陈成安一把将女儿的嘴捂住,“别说,不能说……国公,都是我的错,与我儿女都无关,我认罪,我伏法,斩我的头吧,快斩我的头吧……”他一个劲儿地哀求,涕泗横流,显得那张衰老的脸,无比丑陋又无比可怜。
陈三娘子却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下挣开他:“父亲,你以为将他们摘出来,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如果不是国公和鹿娘子,女儿已经死了!”
从上次鹿聆在陈家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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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打草惊蛇之下,陈家安排了不少人日日巡视,陈成安一直在众人视线之中,议事会后又被温照白看管起来,自然没有生命危险。而陈三娘子却差点玉葬香埋,幸好被温照白指派的在盯着陈家的护卫发现,侥幸捡回一命。
陈成安再没有力气,陈三娘子对着他满目悲愤:“父亲!一味妥协他们只会更加得寸进尺。诸位,大家供奉的那个水君,实际上是我陈家人,他叫陈胥,按辈分是我曾祖父,他根本不是什么庇护南州千年的神明,而是百年前,曾窃取了真正守护南州的神女的血,妄称神明的人!”
“怎么会这样?难道水君真的是假的?”温照白的话与陈家人的行为两相对照,有不少人真正怀疑起了水君的真伪。
那边,陈三娘子还在说:“父亲书房中有我陈家的家谱记载,百年前曾祖父陈胥曾是当时刺史身边的佐官,仗着陈家颇有家资与南州本地人的身份在账目上多次动手脚。此事被后来治水的刺史发现,就是南州众人皆知的‘水上刺史’方,大家还记得吗?刺史本想将陈胥依律治罪,奈何当时的属下不敢得罪南州陈家,与他阳奉阴违,后来陈胥还被刺史砸破了面容。”
“水上刺史?什么人?”“真的是他,我曾经听我家里长辈提过。”
“确有此人,那水闸还是刺史修建的呢,原本芳心湖边好像还有他的塑像呢!”“那塑像呢?”“对啊,塑像什么时候不见了?”
“那塑像,早就被毁去了!”
温照白看着陈成安沉默着被女儿扶着站起来,仍然不打算开口的样子:“还是我来说吧,刺史为南州建立水闸,得到百姓赞颂,他去世后人们自发为他修建了塑像,就建立在芳心湖边。只是那陈胥如何能容得下。他原本就是从刺史夫人那里偷得的神力,怎么会容许刺史的塑像日夜矗立在这里盯着他,于是早早命陈家人将那塑像暗中沉进了湖中。是吧,陈成安?”
陈成安的身体瑟缩一下,却仍然固执地没有出声,陈三娘子虽然恨不得代父亲招供,但她知道的事情实在有限,先前所说的话还是温照白派人提醒她才查找发现的,所以只能对着父亲心疼又焦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陈成安沉默,围观的百姓却等不及了,他们中确实还有不少人记得刺史,何况那两座水闸就明晃晃建在那里。
眼看陈成安固执不言,陈三娘子孤证难立,鹿聆看向温照白,温照白轻轻颔首。
鹿聆看向迷茫的众人,声音压过所有喧嚣:“人会说谎,但过往不会,芳心湖水见证了一切,现在就让它全部告诉你们!”
鹿聆双指并拢,将湖水牵引,在半空中形成一片巨大的还在流动的水镜,一阵清光闪过,过往的画面就清晰呈现在水镜上。
那是祛神令施行的第六年,神女之名逐渐成为禁忌。
神女神力衰弱,不能再如以往全身心守护南州。一日南州突遭暴雨,水位上涨河流倒灌,一时间死伤无数。朝廷对此事颇为重视,前后派来了四位治水官,却仍然没有起色。那位新的刺史在朝堂请命自愿来南州治水,他曾在南州城门前向众人许诺,南州水患一日不平他便一日不回天都……
26. 人造神明
水镜上昭示了所有的过往。
他们看到了神女湘君与刺史在治水时相识相爱的片段。
他们也看到了陈胥如何像个影子一样,在暗处用贪婪的目光窥视着神女的力量。
他趁神女因爱人重病用神血喂养之际偷取了她的血液,在刺史去世后神女心神俱碎、沉湖消散,便趁机用邪术窃取了些逸散的神力。
陈胥借神女之力拥有了常人没有的能力后,又借陈家与南州官员的往来便利散布水君之名,妄图替代神女。刺史在南州得罪的人太多了……与神女的结合更给他增添一些天命归属,却不知惹多少人眼红,后来的刺史更是难做……不只是陈胥一人想要让刺史与夫人之名从南州这片土地消失。
在某个深夜,湖畔刺史的塑像被眼红之人推倒,沉入了湖底。南州从那以后,便逐渐少了对神女与刺史的传颂。
罪行昭昭。
原来这就是他们信仰了百年的神明。
水镜中的景象停留在陈胥命陈家人为他建造神庙。
这时鹿聆终于力竭,回溯过往所需的神力实在太多,要不是她先前已经将一部分神力分给了镜域中的湘君,湘君打开了芳心湖中的镜域,仅靠距离一个的力量是没有办法支撑这么久的溯回的。
好在已经足够了。
温照白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担心,鹿聆却笑着向他摇了摇头,她能做的已经做完,接下来就看大家的反应了。
果不其然,水镜中的景象让看完的南州百姓先是沉默,然后转变成了极致的愤怒。
“什么水君?竟然蛊惑我们!”“这也能称之为神?”“庇护我们的明明是神女!”“骗子!骗子!”“呸,竟然还敢说是神女仰慕他不得,不要脸!”
正在这时,一直在暗中窥测的陈胥终于动了。芳心湖骤然间水汽升腾,渐渐凝结成人型,那水凝结的人隐隐约约呈现出一副威严而光辉的形象,他声音洪亮,带着被冒犯的愤怒:“何方神圣,敢在南州水域辱我神名?”
来了……
然而鹿聆却没有听见银铃的声音,和之前一样,虚假的人……
已经被扶起来的陈成安见到这人又猛然跪了下去:“水君……”
听到这称呼,先前还在为水镜中看到的景象而愤怒的百姓,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一时间芳心湖畔竟然寂静无声。
那水汽凝结的水君看到这一幕满意地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南州百姓安好是本尊所愿也……”
温照白打断他装模作样的表演:“陈胥,窃来的神女之力你用着还安心吗?”
那水君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曲,却仍然镇定坦荡,甚至露出一个笑来:“看你穿戴应当是朝廷官员,虞朝皇帝曾下祛神令意图将所有神明赶尽杀绝,本尊以为好歹会是光明正大的驱逐,没想到竟然是如此龌龊手段!”
水君的声音陡然严厉:“本尊乃南州水君,庇佑南州已有千年,污蔑本尊之人必然不得善果!”
人群中又是议论纷纷,“水君说的也有道理啊!”“会不会是朝廷故意迷惑我们好驱逐水君?”“你看水君多么威严神圣,会是假的么?”
水君脸上是满意的笑。
“你才不得善果!”鹿聆才见不得他这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挥手就是一道水箭,然而以水攻水,并没有对水君造成什么伤害。
“原来是司命,司命也是神明,为何要为虎作伥?”水君将矛头指到鹿聆身上。
“为你个头!”
芳心湖中的水夹杂着湖中水草冲天而起,由上而下将那装神弄鬼的水君浇了个彻底。水草弄脏了他水汽凝结的身躯,甚至还有条鱼抽了他脸一尾巴,然后落进了湖中。
神圣的伪装陡然间变得狼狈不堪。
“哈哈哈哈阿娘,你看他,好丑啊!”人群中有年岁不大的孩子童声稚语,令不少人都忘却了对水君的敬重哄笑出声来。
水军怔愣一瞬,他将脑袋上顶着的水草拿下来看了一眼,才不可置信的开口:“你,你,你这个……”
他的污言秽语还没开口。
“哗啦——!”
不远处湖岸另一侧发出巨大的水声。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岸边停泊着的船只掩映着一个巨大的绞车,辘轱缓缓转动,绳索绷得笔直,水下的穿鲛衣的人正协力将一座残缺的巨大雕像捞出了水面。
雕像上水草缠绕,遍布凿痕。
“这便是刺史的雕像。”
这个时候温照白才转过头来看向面色蓦然惨淡的水君:“陈胥,当着这位你曾经效命却又背叛的主官,对着这尊被你沉进湖底的刺史的雕像,你难道还能继续大言不惭,妄称神明吗?”
水君的表情难看至极,他沉默了一会儿,那凝聚身躯的水汽突然全部消散。
只有水草掉进湖里溅起的水花。
……
陈胥躲起来了。
然而这有什么用呢?
位于芳心湖不远处的那座神庙是陈家命人建立的最早的神庙,百姓们浩浩荡荡聚集在这里,这次不需要差役动手,大家推神像的推神像,砸贡品的砸贡品,连前面的供桌都被推翻了。
以往信仰之力最为强盛的神庙被砸毁,鹿聆能够感受到陈胥的气息出现了巨大点的波动,于是故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陈胥,你以为躲藏起来就能逃避么?从此以后再无南州百姓会信仰你,你很快就会消散的!”
见眼前还是没有动静,温照白也接着鹿聆的话:“你并不是真正的神明,神力消散以后不用几日你的肉身也会死去,身躯会逐渐腐烂,你的藏身之处会很快臭不可闻。”
也许是被鹿聆的话威胁到,也许是不忿真面目被戳破,那个曾被众人敬仰的水君陈胥,终于现身了。
陈胥真实的样子,已经不堪入目,不仔细看,甚至都不能发觉他作为人的原型。倒更像是由淤泥、水草、破旧的神像碎块,人的躯干,好像还有些旧垃圾破伞什么的……组成的怪物。最骇人耳朵是,他的胸口处嵌着半张刺史塑像的脸!
这大概就是他不择手段强行成神的后果。
银铃声大作,震得鹿聆耳朵都痛,也不知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陈胥……究竟做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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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事……
神庙中的百姓看到他的样子都是大吃一惊,甚至有孩子都被吓哭了。
“陈胥,你可知罪?”温照白站到他们面前直视着丑陋不堪的陈胥。
陈胥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装模作样一本正经的语气了:“罪?我有什么罪?明明是你们非要坏我好事?我只是想成神而已,你们如此看不起我,无非是我不是天生的神明,但那又怎样,谁规定了如何成神?我为了成神付出一切,我就应当成神!”
不同于他们先前遇到后稷的时候,鹿聆面对陈胥的时候是占据优势的,即便她刚刚因为水镜回溯耗费了不少力气,但南州生机充沛,她能够借助所有自然之力比一个已经失去信仰的半人半神的陈胥要多。况且……鹿聆能感受到,明明已经接受了南州百年的信奉,但他身上的神力竟然奇怪的微薄。
鹿聆当然能够轻易地将他除掉,然而他们心中的疑惑还没有解决,陈胥背后的人和他身上不见的神力,那些“善良”的杀手究竟从何而来?他们一开始都以为这是陈家自作主张,但是无论那些杀手还是能够助陈胥成神的方法,都不是区区陈家一个地方士族能够掌握的。
于是就给了陈胥挣扎的时间,他环顾众人,第一眼就看到了面色清白的陈成安:“作为我的子孙后代,你竟然敢背叛我,背叛我们。”
陈成安跪倒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倒是陈三娘子昂着头丝毫不惧:你的野心将整个南州陈家都拖下了水,逼迫陈家为你驱使,你又有何面目说父亲背叛!”
陈胥被陈三娘子激怒,突然甩出一道藤蔓试图攻击陈三娘子,鹿聆眼疾手快切断了那藤蔓,陈三娘子受惊,慌忙躲到她背后,还将头探出来继续气陈胥:“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们南州陈家时代姿容出众,哪有你这么丑的先祖。”
要说陈三娘子真是知道哪儿疼往哪儿戳,将那陈胥气得从身上直往下掉泥土,却碍于鹿聆不敢轻易动手。
“陈胥,她可是你的亲人!”
“亲人又怎样?忤逆我的都要死!”陈胥嘴里说的是陈三娘子,眼中却看着陈成安。
“我已经是最关键的时刻,却还是因为你的请求宽恕了些时日,让你儿子成了婚,有了子嗣后代再把他交给我。你却赶在成婚当天故意把他藏了起来,这难道不就是一种忤逆和背叛?”
从陈胥的真面目被拆穿之后,陈成安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了,仿佛是一只坏掉的木偶,甚至刚刚陈胥攻击他的女儿他都没有太多的反应。
鹿聆却见不得陈胥如此嚣张:“真把自己当神了啊?你这身神力,不过是偷来的残羹冷炙,连维持水君的形象都要耗尽心神,也配称为神?神爱众生,你又为南州做过什么事么?哦,确实有,你命陈家人三天两天捣乱,然后伪装神明拯救众生,啧啧啧,你倒是挺合适去集市上演百戏。”
陈胥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语气激动起来:“鹿司命,陈家是我的棋子,但是谁又不是棋子呢!”
神庙外,十数个刺客横刀而来,他们眼中只有鹿聆和温照白两个人。
“司命,你逃不出既定的命运。”
27. 成神的代价
残破的神庙外,十数个杀手横刀而来
侍卫们护着先前拆砸神庙的南州百姓散开躲避去。
神庙里是陈胥对鹿聆满怀恶意的挑衅:“没有谁能够逃出既定的命运,你们既然看不起我,因为我不是天生的神明就认定我无法成为神,那你也要因为你奉神司命的限制无法伤害祂认定的善良的人,不是吗?”
情形如此危急,温照白竟然还能抓住他话语中的问题,转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有嘲弄的笑:“陈胥,你成不了神是因为你自己手段龌龊,与你原本是人是神无关。这世间多的是由人而成的神明,你不成不过是因为你只想要成神的结果却不愿意付出成神的努力罢了!”
“你真以为你一个区区伪神,能够对抗真神吗?”鹿聆甚至没有去看他,也似乎并没有将那些杀手放在心上。
然而在陈胥眼中,他们只是强装镇定:“只要你们两个都死掉,南州仍然会归于我手,到时候我就是南州这片天地的主人,我说我是南州唯一的神明,谁敢反对!”
“你可真是执迷不悟啊。”
鹿聆摇头冷笑:“陈胥,你真的以为我们遇到过一次生死危机之后,会不思考如何对付这种人吗?还什么南州唯一的神明,大言不惭!”
陈胥看着两人,终于恼羞成怒:“动手!”
外面的几个杀手将刀一竖,就要攻进来。
却见不远处芳心湖中的湖水冲天而起,凝结成几道水绳直冲杀手几人而来。
“鹿司命,宁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么?好烈的脾气……”陈胥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鹿聆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转头看向他,陈胥看着她丝毫未动的双手,“你,你怎么……”
鹿聆没有动手,那么究竟是谁还能驱使芳心湖水攻击这群杀手们?
陈胥很快就知道了。
这些杀手是特意培养起来针对鹿聆的,这十几个人身上甚至有微弱的神力,相比先前他们在芳水遇到的纯粹的人类杀手等级应该高不少,普通护卫根本不是对手,目的就是要将温照白和鹿聆他们今日耗死在南州。
然而没有人记得,南州还有一位神明。
纵然神魂消散,纵然自我封闭,但湘君从来没有放弃过南州这片她深爱的土地。
湘君依然是那幅神女的打扮,华贵典雅,出手利落,她从镜域中现身所依靠的是先前鹿聆给予的神力和南州水域的灵力,没有凝聚的神魂坚持不了太久,但这已经足够了。
有水链破水而出!
那十几个杀手身上仅有微弱的神力,整日行善事实际并未伤过人,面对真正的神明根本应对不暇,不过转眼间就被湘君用水链牢牢锁住了。
湘君冲鹿聆点点头:“鹿神君,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陈胥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湘君,直到眼看着湘君又要消失他才似大梦初醒:“……神女……神女!”陈胥的叫声从沙哑到嘶哑。
湘君停下沉入湖中的身形,回过头来平静地看着他。
于是陈胥的声音中就带上了些莫名的激动,有些语无伦次:“神女,我是,我是陈胥啊!你还记得我对不对,你叮嘱我快要下雨了,你还,还送了我一把伞。”陈胥说着,手忙脚乱从自己已经残破腐朽的身躯中抽出一把破烂的伞,“你看,我一直将它珍藏着……”
却被湘君打断了:“就是你将我夫君的石像沉进湖中的。”
陈胥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听湘君再次开口:“你不配将他的雕像据为己有。”
刺史治水之功利在千秋,本应受众人敬仰,若不是人间信仰尽消,或许可以成神也不一定……
陈胥将他的一块石像融在身躯中,不知道是否也是为了那信仰之力。
早就该还回去了。
湘君并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理会他的破伞,只是抬起手来,有水流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继而一用力,将陈胥身躯中的属于自己夫君的那块雕像取了下来。
湘君目光依恋,手指轻轻拂过那残破雕像。
“神君,等诸事了,望还我夫君一个清名。”
鹿聆自然点头:“他做过的事情,不应该被遗忘。”
温照白也向她保证:“刺史的雕像会重新树立,南州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功绩。”
得到了保证,湘君头也不回地沉入芳心湖中。
陈胥手中还拿着那把破旧的伞,他缓缓低下已经无法辨认的头颅。
“原来……你从来不记得我……”
鹿聆不屑他的装模作样:“人家一个治水爱民,一个庇护南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要你个丑陋的妖魔鬼怪,这边偷一点那边偷一点,还指望人家记得你,好大的脸。”
陈胥却彻底没了反应,他身上还在不断的掉落石头水草,几乎已经只剩一个空架了。
温照白看到其中有属于人的骨头,皱着眉问他:“陈胥,你害过多少人?”
陈胥没有作声,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有一个破碎的成年人头骨从他身上掉下来。
“这个应该是我的堂哥,他叫陈民深,也有控水的能力,所以就成为了他的‘养料’。”是一直沉默的陈成安,他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陈成安跪在地上,注视着那块骨头,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个无关自己的故事:“他刚刚获得神明力量的时候还是正常的人的样子,却没能拥有真正的神明吸取信仰的能力,根本无法成神。”
“后来……那些人出现了,他们教给他一个办法,可以吸收有血脉牵引的人,尤其是继承了他的血脉的人,更有可能也拥有神明的力量,即便没有,人的生机对他也是补品……于是为了获取血脉他一直生孩子,他有了很多孩子。却从来只是将子嗣只看做是他成神的养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是无法判断是否继承了神力的,不过没关系,他只留下了几个,剩下的几乎,全都用那种奇怪的方法,吸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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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从吃掉我三叔开始的变化的。那时他还勉强维持着人形,抱着我刚满月的堂弟,笑着说‘我们陈家有了后代’……第二天,他就消失了……我只在后院,发现了一具骸骨。”
他抬起头,眼中是死寂的麻木:“后来,他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吃的人太多了,他逐渐失去了人的样子,也终于拥有了能从信仰中获取神力的能力,他终于不需要普通人的生机了,只是那些继承了他血脉中神力的人对他,对他们来说,仍然是上好的补品,所以无论是子辈,孙辈……一直到我的儿子。”
陈成安的声音始终平淡,却听得人脊背发寒。
可是鹿聆觉得很奇怪:“可是他吸取了百年的信仰和那么多血脉,为什么以他现在的神力,却连维持人的形态都做不到?”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陈成安究竟还是不愿意透露太多。
陈胥这个样子,已经完全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了,鹿聆叹了口气,随手将一道风壁挡在他面前防止他跑掉。
水君庙中一片狼藉,护卫们用鹿聆教给他们的办法将被水链锁住的杀手全部控制起来防止他们自尽,又安抚在场的南州百姓,让他们不要再相信水君,赶紧回家。
温照白当着陈成安的面。让人把刺客带下去审问:“陈成安,这些人究竟是谁?是现在你告诉我,还是等着我们拷问?我向你保证,若你愿意吐口,你的儿子和女儿绝不会被你连累”
陈成安这才目光从那块骨头上收回来,绝望的抬起头,他看着温照白:“你真的可以放过我的儿女吗?你能不能答应我保住他们,从‘他们’手中保住他们?”
“我答应你。”并不仅仅是为了陈成安的哀求,更重要的是陈家子女确实并没有犯错,《虞律》规定这样的犯官家眷,凡不参与其中者,取消权位,罚金入狱,若有利益相关甚至可以流放……终不至死。
鹿聆也转向他:“你已经看到了我的能力,小白可以从人和律法中救他们,而我,能从你说的‘他们’手中救他们。”
于是陈成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死死看着他们:“你们答应了的……你们答应了,晋国公从不妄言,好,好,我告诉你们,他们是……”
那边的陈胥却突然抽搐,他已经残存无几的身体内隐隐有黑色的气游走萦绕,正是幕后之人留下的禁制,趁他们没注意,黑气骤然聚集,一瞬间,陈胥的身体突然炸开,然后那黑气直冲陈成安。
鹿聆没防备黑气能突破自己的风壁,黑气入体的一瞬间,陈成安就吐出一口血来,委顿在地。
“父亲!”陈三娘子痛呼一声扑倒在地,扶起陈成安,“父亲……”
陈成安奄奄一息,只来得及痛心地看看女儿,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芳心湖,他的儿子……至死也没有见到了。
“陈成安!”
“国公!禀报国公,芳心湖岸边发现了陈家郎君。”
28. 何以致区区?
南州的风波暂时止歇。
伴随着陈成安的死,水君一案终于落下了帷幕。
陈三娘子虽然知情,但最终知错能改,陈郎君对于父亲的一番苦心全然不知,醒来后只以为自己还在迎娶新娘的路上。
陈府已然溃散。
陈家倒是还有不少知情人,温照白按照律法,将相关人一律判罚,陈家家产全部没收,参与陈胥造神人的,分别入狱或流放,南州人并没有异议。
温照白忙了好几天,终于将陈家与南州官府之间的账册,卷宗一一梳理,将相关官员判罚。在温照白写往天都的奏报中将重点放在了官场的不法之事上,顺便对《虞律》的相关条例提出了修改补充的建议。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提到,那十几个刺客终究还是在监牢中找到机会自尽了。
而鹿聆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劝动神女借信仰与自己的帮助重回南州。其实她也明白,以湘君如今的状况已经是真的撑不住了,靠鹿聆给予的那一点神力能支撑能再在镜域中支持些许时日,再看看南州已然不易。
刺史的塑像重新在芳心湖边树立,南州的百姓时常前来拜祭,偶尔湘君会换一身南州女娘的衣服来到湖岸,站在雕像旁与他聊聊天,重新感受这片,她曾经守护千年的土地。
……
鹿聆仍然是不太开心的回来了。
温照白见她垂头丧气地坐下,了然地笑着摇摇头,一边自然而然的将手中的锦帛叠好放进袖口。
“湘君还是没有答应借助奉神的力量重回南州?”
鹿聆点点头,将手肘搁在她面前的桌案上,无精打采地捧着自己的脸。
鹿聆实在是丧气,温照白就摸摸她的头安慰道:“湘君心之所愿,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神魂已经与爱人同去,留下来的,不过是对南州未竟之事的担忧。如今南州再没有水君危害,她才可以放心与爱人同去。”
鹿聆鼓鼓脸颊:“我知道你说的对,但是总是觉得可惜。如果神女还在,南州一定会更好的。”
一向不把人间烦恼事放在心上的小鹿突然无精打采,实在让人觉得不适应。
温照白站起身绕回了书案后,鹿聆眨眨眼,看着他从一个隐蔽的抽屉里面,拿出了一个雕刻精细古朴的盒子。
将它拿到了鹿聆面前:“原本想寻一个更……缱绻些的时机给你的。”温照白明显不太擅长说这样的话,却仍然坚定地开了口,面上竟然有些赧然:“小鹿,我希望你能开心。”
鹿聆眨眨眼,觉得温照白此时的情状十分可爱,她直将温照白看得低下了头去,才有些得意地将那盒子打开。
是一对圆润光滑的明珠,被按照奉神银铃的样式打造成了耳饰。
大虞的女郎是没有穿耳洞戴耳饰的习俗的,更没有人会打造耳饰,这样美丽的珠子竟然被打造成了耳饰吗……
鹿聆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温照白没有抬起头来看她,只是抚摸那对明珠:“这是我祖母留下来的……原本说可以做成头饰,但我见你很少戴头饰,便打造成了耳饰,觉得会更适合你。”
“你说过,奉神银铃是奉神双眼所化,它能够保护你提醒你,这很好。但在我看来归根结底还是一种禁锢,我希望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况且,我拿了你的一颗银铃,总要给你补偿。”温照白温柔垂着眼睫的姿态,在小鹿的角度看来格外动人心魄。
鹿聆虽然也曾将银铃摘下来赠过阿妙,直到现在也还有一颗银铃在温照白这里,但她却从来没有戴过其他的耳饰。
木制的盒子中衬着红色的绒布,那对明珠光华润泽,引人心动。
温照白原本还有些担心她不喜欢戴,鹿聆却已经干脆摘下来了剩下的那颗银铃,将两颗明珠都戴在耳畔,对着温照白摇摇头,让明珠晃一晃:“小白,好看吗?”
她耳侧明珠闪亮,温照白的目光从却她耳畔的明珠一直看到她的脸上,又移到她的眼睛:“很好看,你。”
鹿聆觉得耳尖有点烫,她下意识摸摸那温润的明珠,心里又暖又满。于是心里莫名很高兴,昂着头很得意地去照镜子。
温兆白看着他连背影都透出开心,唇角也弯起来。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
南州的事务已经告一段落,温照白接到了天都的诏令,新的刺史和别驾任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别看来南州的时候鹿聆不是那么情愿,如今要走了她心里也是不舍的,鹿聆去与自己在南州交的朋友道别,连金虎都与认识不久的南州小猫依依不舍。
鹿聆手中捧了不少朋友送的礼物,琳琅满目挂了一身。
却在回澄园的路上,看到了一身素衣的陈三娘子,背着一个旧包裹,昔日骄纵的官家小姐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她在一个摊边站着,似乎是在等人。鹿聆想了想,还是上前了:“你怎么在这里?”
陈三娘子转过头来,见到是她,怔怔看了她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是鹿娘子啊。”
鹿聆刚想说话,捧着的一个香囊就掉在了地上,她低头去捡,却掉了更多在地上,她费力试图将身上挂着的礼物收拾规整,反而越收拾越乱,陈三娘子看着她手忙脚乱实在忍俊不禁,上前去帮她三两下收拾好,还从包裹里找出一个小包帮她装好给她背上。
鹿聆大大松了一口气,乖乖背好才抬起头来:“谢谢你,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陈三娘子把包裹系好,才微微笑着抬起头看她:“我跟哥哥去外祖家。”
鹿聆才后知后觉,陈家的家产基本都被抄没了,陈三娘子大概已经是无处可去……说起来,还是因为自己。
鹿聆觉得自己是没有错的……但是陈三娘子现在又真的很可怜。
“对不……”
“对不起。”竟然是陈三娘子开口道歉,有些歉意地看着鹿聆,“为了先前在宴会上对你的恶意,和陈家做错的所有事。”
鹿聆挠挠头:“之前的事我原谅你啦,陈家的事……是不能怪你的,你帮了我们。所以都没关系,你不用再记得了,人只需要为你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陈三娘子看着她,突然说:“我知道,晋国公为什么喜欢你了,我也很喜欢你。”
鹿聆晃晃脑袋,有点开心又有点得意,她现在耳畔有一枚银铃,一枚明珠,其实有点奇怪,可她并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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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陈三娘子的哥哥陈郎君回来了,他并没有见过鹿聆,只以为是妹妹的朋友,向鹿聆致意后转向三娘子:“我们该出发了。”
陈三娘子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她:“鹿娘子,希望你能记得我,记得日铸雪芽。”
鹿聆看着她和陈郎君离去的身影,又低下头看看那包明显被珍藏的茶:“谢谢……一路顺风。”
……
回天都的船行得比来时要快。
离天都越近,风浪越急。
温照白的面色越苍白,也越来越沉默。
大概是在南州伤的太重,又操劳,他的身体更加虚弱了。
他靠在舱内的软枕上,神色比刚离开南州时更差了几分,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南州案的劳心劳力,加之落水留下的旧伤,到底还是拖垮了他本就比常人孱弱的身子。
鹿聆日日守在他身边,却也无济于事。
“不必担心,我没事……”他话未说完,便侧过头低低咳了起来。
鹿聆有些仓皇地想要给他输入神力,却被温照白拉住手:“小鹿,坐下来。”
温照白神色温柔又有些歉意,他的手指修长却冰凉,鹿聆反手握住,试图给予他一点温度。
“小鹿,你之前说过你知道什么是爱了……那你有没有对人间和人类有一点爱呢?”温照白眼中盛满了期望。
鹿聆很肯定地点点头:“小白,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人类的,也不会看他们无谓地死去。”
温照白的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然后又似乎无法面对她地低下头去:“小鹿,对不起。”
“将你卷入这些事情中,我一直很抱歉。”
“小白……”
温照白摇摇头,示意她听自己说下去。
鹿聆看着他,心中有隐隐的恐惧,她很想阻止温照白即将说出口的话,温照白却已经很坚决地开口了。
“对不起。
“人间私自撕毁与神明的契约,是不守诚信,明知是错,我却无心无力阻拦。且我早就知道祛神令的严苛执行终将会引来司命临世,也是我计算好了时机将潘循之事引而不发,因为我知道,他是奉神对人间干预的起点。是我向陛下进言让你参与人间之事,才会有了那个赌约,这一切都是我处心积虑,早有预谋。”
“我想借你的力量清除人间积弊,我更希望你能站在人的这一边,我甚至贪心地希望即便未来有一日神明与人类终于走向陌路,你也能够维护人类。”
“小鹿,我比你见到的我,要更工于心计,更虚伪……”温照白声音满是自嘲,眼神却定定地看着鹿聆,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厌恶和抵触……
“不是的,小白……”
“小鹿,这才是真正的温照白……”
惊秋来给温照白送药的时候,只有他自己倚在窗边,海风阵阵,他却始终盯着窗外。
惊秋左右环顾,却没有看见鹿聆的身影,只有金虎在焦躁地转来转去。
“国公,鹿娘子呢?”
沉默了很久,惊秋才听到他的声音,“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温照白没有回头。
29. 太妃还宫
去时春尚早,归来花木深。
南下的车队回到天都城的时候天光还未明,只有宁远侯世子谢承影早早出城等在了天都城门口。
“表兄!”谢承影向来是个急性子,见到他来直接闯进了车里。
温照白的状态差极了,已经是六月,暑热的天气里,他还裹着厚重的狐裘,领子滚了一圈雪白的毛,他就陷在那片云里,脸色却比雪狐的毛还要苍白,唇上不见血色。
只有惊秋担忧不已的守在一旁,手中的药碗已经凉透了。
“表兄!你怎么了?那个司命呢?”谢承影大吃一惊地问,惊秋只能向他摇头。
温照白听到谢承影的呼喊睁开眼睛:“承影,发生什么了?”
他离开天都之前特意嘱咐谢承影留意朝中变化,替他探寻信息,如今他如此急迫地来见自己,必定是城中有不可预料之事发生了。
果然事有大事发生。
“表兄……潘太妃还宫听政了……”
……
先前因潘循的事,圣上趁机扳倒了妄图把持朝政的养母潘太妃,顺便削去了潘家永恩侯的爵位。
如今潘家竟又起复了。
潘循有个庶兄名叫潘行,原先在潘家是个透明人,但因着也是潘太妃的亲侄子,这次潘家得幸,搜罗了一下,竟然只有他得了恩荫,一跃成了太常博士。别看官职只是从七品,可是实打实能接触到皇帝宰相的官职,比先前潘循那个空的永恩侯世子名头可有用多了。
这一切都是潘太妃所为。
这也是宰相们最在意的点。
他们当然能看出来,潘太妃已经不满足于通过拔升勋贵门楣获得依附,而是盯上前朝官场了。
大虞向来恩荫归恩荫,官员晋升是有规定的渠道的,即便是向有令名的温照白,也是经过了严格的官员选拔的制度一点点升上去的,又向来只安心牵头制定律法,从不在官场摆国公的架子,才能被众臣所接受认可。
潘行算什么,既没有清名也没有功绩,还是众人最不耻的外戚潘家人。不过几日间,弹劾他的奏折就堆满了皇帝的案头,朝堂上不乏有谏官言辞激烈,直指潘太妃。
然而包括中书令越中易的奏章在内,竟然全部被驳回了。
甚至先前那位曾指责潘太妃擅闯太极殿的殿中侍御史郭允,竟然因为不敬太妃这样匪夷所思的罪名被潘太妃责骂无人臣之礼判处了杖刑,如今还关在狱中。
无人臣之礼……这可是郭允曾经指控潘太妃的罪名,如今竟毫无缘由地栽回他头上了。
最令百官震恐的,是陛下对潘太妃的态度……太过放纵了
“是陛下的意思?”
谢承影点头。
温照白不可置信,他算是最清楚圣上对于潘太妃的厌恶与心结的,好不容易扳倒潘家,怎么可能会将潘太妃释出禁院给予大权。
还是借的鹿聆之手……
“表兄,我父亲让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由不得陛下不同意,潘太妃长夜未央。’表兄,这是什么意思啊?”
温照白面色严峻,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未央明明已经覆灭了。”
温照白下意识否认。
他亲眼见证了未央的覆灭,如今怎么可能还有未央,还在潘太妃手中?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三日前,陛下突然宣诏,将潘太妃迎回了大明宫,还许给了听政之权,如今,潘太妃已经稳坐帘幕了。政令一下,朝野震动,议论纷纷。”谢承影毕竟还是个少年,并未上朝领事,对朝中政令不够敏感,如今只能将自己所见说出来。
三日前,怪不得,时间太短了,再加上精力不济,所以温照白没有来得及收到消息。
“无来由的垂帘听政,宰相们没有异议么?”温照白脑中昏沉,他接过惊秋手中已经凉透了的药一饮而尽,大概是凉了的药更苦,他眉头痛苦得皱起。
“中书令已经进言,却被驳斥了。”中书令越中易外圆内方,行事向来谋定后动,深得帝心。
温照白摇摇头:“此事牵连太深,你立刻回家去,让宁远侯不要擅动。”
谢承影毕竟还代表了宁远侯,最好还是尽量避免陷入这场纷争,“和风,你去查一下城中的局势……若是有涉及未央的地方一定要慎重。”
和风领命而去。
温照白抬起头来,天都城的大门就在眼前,如今,这个温照白最熟悉的地方已然危机四伏,车队缓缓入城,如一张无形巨口将他吞噬……
……
太极殿外。
温照白还是第一次,在觐见皇帝的时候被拦在了殿外,成大监满脸歉意姿态恭谨:“晋国公见谅,陛下正在与太妃商量国事,暂不方便见您。”
究竟是因为什么,温照白心知肚明。
如今已经进了六月,天气变得越来越炎热。太极殿前铺的是光滑的石砖,太阳越升越高,地面就越来越热,站久了,反射的光晒得人头晕眼花。
温照白满头冷汗,却还有余心苦中作乐,想着幸好进宫来没有再穿披风,不然大概是要热晕了。殿门前的等待于他人来说或许是侮辱是训诫,但对于温照白来说便是纯粹的折磨了。
他的脸色实在是白的吓人,站久了身形摇晃,成大监守在门口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来:“国公,依制您可以去偏殿等候,陛下与太妃议事,怕是要有一段时间呢。”
温照白艰难的摇摇头,脸上却还带着笑:“何必把你牵连进来呢?”
太妃既然立威,怎么会容他舒舒服服,况且,若是真不让潘太妃耀武扬威一把,这戏又怎么往下唱呢?
太极殿中已然开始用冰了,自然舒坦,潘太妃将手中的描金绘凤的茶盏轻轻搁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一旁专心批阅奏折的嫄缜。
“皇帝,晋国公还在外面候着呢,好不容易活着从南州回来,他那个身子骨……若是晒出个好歹来,外头岂不要说我们母子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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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臣?”
皇帝笔下未停,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语气平淡:“一切但凭母妃做主。晋国公此番南州之行,虽平息了事端,却也引出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让他静静心,也好。”
潘太妃细细品着皇帝的神色,试图从那片平静无波中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然而没有。眼前的养子仿佛真的已对她唯命是从,对那位曾经倚为臂膀的表兄也浑不在意。
还在自己眼前演戏,她心下耻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陛下真是长大了啊。”
“既然皇帝也这么想,那就让他再等等吧。”她慢悠悠地站起身,理了理华贵的裙裾,“哀家也乏了,剩下的政务,皇帝就多费心吧。”
“恭送母妃。”皇帝终于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顺。
潘太妃扶着新女官的手,仪态万方地走向殿门。沉重的殿门被内侍缓缓推开,刺目的阳光和灼人的热浪一同涌入。她微微眯起眼,适应了片刻,才看清那个站在白玉石阶下的身影。
温照白向来礼仪周全,此时依旧维持着觐见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只是那脸色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连唇上都失了最后一点血色。
潘太妃缓步走下台阶,在他面前驻足。
“是晋国公啊,”她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关切,“你这又是何苦呢?陛下如今有哀家辅佐,一切安好。你既身体不适,合该在府中好生将养才是。这般强撑,若是……唉,岂不是让陛下为难,让天下人非议陛下不体恤臣下?”
她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细针,字字句句都是恶毒的诅咒和暗示他的不识抬举。
温照白艰难地抬起眼,浓密的长睫因虚汗而濡湿,目光却依然沉静。他并未反驳,只是极轻地咳了两声,声音低哑:“有劳……太妃挂心。臣,无碍。”
看着他这副摇摇欲坠却仍强撑风骨的模样,再想想底下人描述的他先前闯入潘府拿下潘循时的嚣张样子,潘太妃心中就是十分快意。她不再多言,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乘上步辇,迤逦而去。
直到那仪仗消失在宫道尽头,成大监才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温照白扶住:“国公,陛下得闲,宣您进殿。”
温照白咬牙控制住自己已经发颤的身躯。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这才走入太极殿。
殿内,皇帝嫄缜已搁下了朱笔,正站在御案前。听到温照白进殿后也没有回头,甚至在他行礼之后迟迟没有赐座。
“晋国公,朕只问你一句,你在南州擒获的刺客如今何在?”
温照白姿态恭谨,言语坚定:“陛下,臣先前的奏折中已经写明,刺客自尽,无一幸存。”
太极殿中有圣上的怒吼声和瓷器摔碎的声音传来,惊得殿外侍候的宫人内侍瑟瑟发抖。
温照白出宫门的时候是晕过去的。
天都城观望的众人都知道了,晋国公违背圣命,帝心尽失。
……
30. 被囚禁的兽
温照白是陛下的表兄,又向来得圣心,众人原本以为他的归来能够转变圣意,结果竟然也折戟在太极殿,甚至回府之后就一病不起了。
潘太妃大概是心中有疑虑,还特意赐了太医去晋国公府,确认了温照白确实已经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向来倚重他的圣上却并没有任何表示。
还是温照白的母亲平昭大长公主进了宫求见潘太妃。平昭大长公主是皇家嫡长公主,封地又颇富庶,连对先帝都是不假辞色的,如今却不得不奉承这个自己向来看不上的太妃。圣上还是得给自己亲姑母几分面子,才赐下了太医令和宫中秘药,暂且维持温照白的一线生机。
可惜温照白病得太重,一直昏厥,连平昭大长公主这个母亲的面都没能见到。
晋国公府上就此闭门谢客。
……
晋国公府中,温照白在书房见到和风的时候的脸色还是苍白的:“如今情形如何?”
他跟皇帝演的这场苦肉计并不算高明,未必能够瞒过潘太妃。但那几个太医说的话,却应该能够让自己不受打扰地蛰伏一段时间。
“属下已经查明,未央十二宫已经尽数把控在潘太妃手中。”和风语气凝重,“如今天都城中祛神之令愈发严苛,神明二字已成禁忌,敢有言语涉及者皆被上刑入狱,甚至节日祝愿私下祈愿都被禁止。”和风查到的情况已经让人听之色变。
温照白神色思忖:“未央是为制约神权所设,向来是皇家掌控,十二宫如今早就已经覆灭,即便有未央残留至今,也不可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大概是背后之人搜集了残余的未央……我倒是不信先帝会昏庸到将未央留给潘太妃,这恐怕是背后之人想借太妃之手施展他们的计划。”
未央,是由嫄华胥一手建立,大虞立国以来创建的特殊组织,最开始是为了解决神明统治的弊端。神明终究非人,治下总有对人不公之处,未央便为人争利。
后来遭到了神明的反对,为了能持续对抗神明,未央便转入了暗中,成为彻底的抗神组织,可以说神明的逐渐失权衰弱和消退,正是未央在背后策划,甚至祛神令的施行也是未央推动的。
未央历来就是由虞朝的皇帝亲手掌控,但就在他们推动制定祛神令后不久,好像遇到了一位神力强大的神明对祛神的奋力反扑,造成了出乎意料的人神冲突,几乎所有的未央都因此覆灭了。
未央群龙无首……不应该成为当下把持政权的这般模样啊。
先前在太极殿中恐怕有未央的耳目,皇帝并没有跟他说太多,只是隐隐透露出来了,未央的不受控,怕是他自己也已经是举步维艰了。
和风觑着温照白的面色,语气犹豫:“国公,大长公主那边……”
话没有说完,温照白就已经撇过头去,深深的咳了两声。
虽然有演戏的成分,但他的重病也确实是真的,自南州落水加上一路奔波,他原本就已经病入沉疴,否则如何瞒过那几个潘太妃的心腹太医。
只是朝堂中的事务等待他处理的还有太多,眼前未央的消息、潘太妃的布局、背后的人,被压制的皇帝和众臣……这一切推着他向前,已经不能停下了。
温照白自从回府就昼夜不息地在忙,累到极致的时候也不过是在鹿聆曾经最喜欢的那架交椅上合眼休息一会儿。
惊秋给书房中的铜灯添了灯油,看着温照白分明面无血色,却仍然强撑着精神处理事务的样子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劝他:“国公,您已经忙了几个日夜了,歇一歇吧……若是鹿娘子知道了……”
书房中只有铜灯燃烧的哔剥声,金虎自从鹿聆走后就一直无精打采。
温照白手中的笔顿了顿,有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来。
他看着桌案上一只雪做成的,晶莹的小狐狸。
“是啊,早知道……就不送她明珠了。
他语气轻松的好像只是在聊日常,脸上带着笑,声音却黯然。
……
夜晚最寂静的时候,晋国公府上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未央背后另有玄机。”
“陛下态度如何?”
“陛下似乎……乐见其成……”
……
太极宫中的气氛倒是还好。
皇帝慢条斯理地用完了午膳,成大监适时送上了一杯热茶。
皇帝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太妃那边的事情是否还顺利?”
成大监将声音放低:“我们的人已经安排过去了,太妃刚回宫,宫人更换倒是简单,只是那个曾女官,实在探不到出处。”
皇帝倒是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林女官暴亡的消息传来我就猜到可能是她为我们传递消息的事情暴露了,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能狠下心来处置林女官,毕竟她可是……我倒是小看她了。”
成大监斟酌了一下,道:“怕是潘循一事上林女官行事太急切,被太妃察觉了罢。”
皇帝思索一下还是缓慢地摇摇头:“以她对林女官的信任,即便有所怀疑,也不会行事如此果断。此事应该还是未央替她做的。”
成大监语气迟疑:“未央待太妃,倒是尽心……”
皇帝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未央怎么可能听从一个太妃的调遣,他们行事如何狠辣,怎么可能会是忠心耿耿的?”他看一眼面上困惑的成大监,“这么多年了,未央几乎要与大虞同寿,早就不愿意服从皇权管束了,野心之辈,实在辜负圣恩,不可再为我所容。”
成大监躬身称是,说起来,成大监服侍皇帝已经很多年了。
可是在更多年前,未央还没有在那场冲突中覆灭之前,成大监也是见过未央的。
那时成大监还只是膳房的一个普通宫人,对于未央是只闻其名,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认为是与宫中侍卫一样的存在。
直到有一次,据说是有狼一样的赤首鼠目的兽闯进皇宫食人,那兽行动敏捷狡猾,皇宫中的侍卫束手无策,直到十数个装扮奇异古朴头戴面具的人出现,将那兽团团围住。
有闪着光的网从天而降,将那兽抓个正着。
那是的成大监只是听闻,并没能亲眼见到抓获的场景多么玄妙。
但他见过被抓获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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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
冷宫凄清,常有疯掉点的妃子宫人深夜惨叫,寻常宫人都不乐意去。成大监却因被排挤不得不去给冷宫废妃送饭,他年轻时心善胆大,正遇上有个妃子死了,因为是怪病而亡遭人忌讳无人收尸,他就帮着搭了把手把人从小门抬出去。
正遇上了两个头戴面具的人。
盘问了他一番后让他把人抬进了一处上锁的荒院,成大监自小就在宫中,却从来没有听说有这样一个院子。那狼一样的兽就被关在院子正中一个高台上的笼子里。
有人接了那病尸投入笼中,兽就扑上去大嚼特嚼。
成大监被那面具人驱赶不敢逗留,只是出门前回头望了一眼,那兽嘴中嚼着人的残肢,眼中却似乎有泪,与他对上视线后,发出如小豚一样悲哀的鸣声。
院门合上,将兽的哀鸣声也一并关在了他的记忆中。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就是未央,那个神秘的,与神争权的未央。
知道未央的人都对其或是畏惧或是敬佩。
成大监也随着众人夸赞。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忘不了,记忆中那只兽的哀鸣声。
明明只是只丑陋的,食人的兽……
后来他成为了皇后身边的宫人,再后来一步步走到嫄缜身边成为了他的心腹,也曾经见过未央行事,那时尚是个少年的皇帝就曾经对他说,未央行事太过狠辣,不可倚重。
即便已经过去了数十年,成大监回忆起那一幕还是久久不能挣脱。
那群能缚神诛邪的……疯子,如今又要造就什么呢?
也许,那只被囚禁的兽,如今已经改换了一副面孔,已经破笼而出了……
……
潘太妃的日子其实也并不好过。
潘太妃自觉在朝堂上独木难支,先前强行从边角搜罗提拔的潘家人毕竟品阶太低,潘行都还做不了升殿官。她虽然借助未央的力量掌权得以垂帘听政,但她作为后妃,虽有野心,此前却从未接触过政事,也并不确定依附者的忠心,但有权力在手的滋味实在舒坦,于是凡是朝臣议事无论情形如何,潘太妃总会插一脚。
不懂政事的人骤然居于高位是很可怕的。
潘太妃甚至于大胆到,在大朝会上提出了要为自己建一座长生祠。
长生祠啊……
在大虞,为活人立祠和为死人立祠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先不说建立长生祠的造神意味与祛神的国政相违背,仅从礼法上来说为一位太妃立祠也是完全说不通的。众臣自然坚决反对,潘太妃却执意推行,甚至于不惜违背了约定俗成的政治规则——当晚,反对最强烈的两个御史就死于非命……
消息传出,朝中一片哗然。
宰相之一的中书令越中易直接称病不朝,其余大臣也是人心惶惶。甚至连先前起了附从潘太妃心思的几个大臣也偃旗息鼓了……没有人能与完全不把规则放在心上没有底线的人合作。
但无论朝堂上反对之声如何激烈,潘太妃还是仗着未央的权势一意孤行,他们竟然已经在天都城中为长生祠选址了……
……
31. 小白之死
潘太妃的长生祠最终选在了整个天都城的最高点——龙首原,说来也并不陌生,正是原先天都中最大的神庙所在之处,那神庙据说十分气势恢宏,里面曾经供奉了包括至高天地人三神在内的无数神明,也因此,在祛神令开始后成为了最早被毁坏推平的庙宇。
如今又有一座新的庙宇要重新建立在这至高处了……
潘太妃知道这道政令一定会被宰相们激烈反对的,朝廷上论起程序来说不定能拖许久,她可不敢拖延,于是干脆没有经过正规程序,这道命令绕过了中书省,直接发往了工部,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朝中知道的时候长生祠已经规划完了。
潘太妃下帖,遍邀天都高官亲贵,在长生祠动土那一日,要在龙首原宴客。天都中有名有姓的高官重臣皇亲贵眷都接到了帖子。这明显就是亮明旗帜要众人在她与皇帝之间做一个选择了。
除了潘太妃扶持起来的几个铁杆附庸,众人都在观望。不是观望应该选谁,相对于不知政事的潘太妃和尚不知底细的未央,他们更在意的是皇帝的态度。只是也没有人愿意领略潘太妃的残酷手段。
于是到了宴会那一日,真正去参加宴会的显贵人家并不多,大都是让自家女眷代宴,如此既表明自己不附从潘太妃的态度,又不给潘太妃留下把柄。
……
龙首原原本还是树木丰茂的,只是施行祛神令那一年先帝派人毁庙烧林,挖山平地,恨不得将龙首原平成焦土。也就是龙首原位置优越,有几位皇帝的陵园在不远处,否则怕不是真的会将其夷为平地。
如今潘太妃就在神庙原址前,命人起亭置宴,如今已经是暑热的天气,即便用了冰,在这焦土一般的龙首原也是难熬的。看着稀稀落落的坐席,潘太妃一气之下将她们晾在了太阳底下。
直到一直称病不出的晋国公出现在了原上。
温照白虽然体弱但在人前向来体面,这次从车上下来却是由侍从搀扶着的,他明显消瘦了,先前是温润如玉,如今已如玉山将崩。
温照白看着眼前的情形心中倒是有些好笑,潘太妃惩治人的法子倒是没什么新意。
潘太妃见到他一直冰冷的脸上才露出一个虚伪且怜悯的笑:“晋国公为朝廷鞠躬尽瘁,哀家与皇帝心里清楚,既然身体抱恙又何必亲至,倒显得没来的诸位对哀家不尽心了。”
温照白并不说那几个头戴面具的未央强闯府中的无礼,只是看着暴晒在烈日下的众人回以一个笑:“娘娘真是喜欢叫人晒太阳啊,只是臣畏寒,晒一晒倒是能恢复些元气,只是诸位女眷要是让太阳伤了颜面,怕是家中父兄心痛。”
潘太妃死死盯着他,纵然未央近乎无所不能,但是有一些事情还是在未央能力之外的。即便她如今掌握权力,潘家人仍然在朝堂中举步维艰,遭受冷眼和疏离,潘家的声望也无可挽救地败落。
甚至于今日的宴会,潘太妃看看那些空着的席位,皇帝还忙着给自己演戏,如今这场面怕是与温照白脱不了干系。这一切都在告诉她,自己空有权势,并无人忠心归附。
潘太妃冷笑一声,并不理会他,只向众人示意身后平整好的土地:“陛下纯孝,特许哀家于此地修建长生祠,以感念天地,庇佑大虞,祈念哀家长寿。”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如淬毒的针,直直刺向温照白。
“哀家决定此祠建好后将效仿古礼,取活牲祭祀,才能显示虔诚,沟通天人。”她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一字一句道,“哀家听闻,鹿主长寿,性最通灵,以此为祭,再合适不过。”
“晋国公,你说是吗?”
活牲祭祀确有旧例,却多数是用牛羊等物祭祀性格凶恶些的神明,还从来没有人用鹿这种寓意吉祥的动物祭祀过,潘太妃明显是在用那位与他亲近的鹿司命威胁他。
温照白抬眼,看向潘太妃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袖中的手攥紧,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喉咙里也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维持着臣子的礼节,声音是久病隐痛的嘶哑破碎:“娘娘……此举,恐非仁政,有伤天和……”
话未说完,他猛地侧过头,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溅落在身前滚烫的土地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国公!”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潘太妃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挥了挥手,笑容和善却目光恨毒:“既然晋国公身子不适,就快些送回府好生将养吧,可别……真出了什么好歹。”
……
晋国公在潘太妃的宴会上急病吐血,自然受到四方关注。
龙首原到晋国公府,有一段林木环绕的官道是必经之路。这段路寂静而幽深,布置杀手再合适不过。
车厢内,温照白靠在软枕上,他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唇边还有没干的血迹,脸色灰败。然而他置于膝上的手,还死死捏着一枚银铃耳饰。
此刻明明无风,那颗银铃却发出了震耳的响声。
“来了。”
就在车驾行至林道最深处时,异变骤生!
数道黑影悄无声息,如鬼魅般自林间掠出,刀光凛冽,直扑车驾!这些刺客身手矫捷,远非寻常死士可比,招式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专为杀他而来。
“保护国公!”
侍卫们拔刀迎上,金铁交鸣之声瞬间撕裂了午后的寂静。
刺客人数众多,且武功奇高,侍卫虽拼死抵抗,仍被渐渐逼退至车驾周围。混乱中,一道剑影,如毒蛇般刁钻地穿透了防御,直刺车厢!
“噗——”
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因着车架倾斜,温照白在被刺中的瞬间,微微侧了身,但那剑锋仍然狠狠贯穿了他的肩胛。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国公!”和风将那刺客一刀挥开,温照白却已经重伤。
刺客被冲过来的侍卫拦在车架前,眼见着再没有能靠近温照白的机会了。
“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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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头领见一击虽未毙命,但温照白已是重伤,目的达成,便再不恋战,立刻发出指令。那群黑影如来时一般,迅速退入林中,消失不见。
官道上只留下遍地狼藉,以及车厢内,因失血过多而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温照白。
温照白倒在倾颓的车厢里,剧痛撕扯着他的神智,鲜血浸透了衣衫,粘稠而温热。视线开始模糊,耳畔的声音渐渐远去,唯有掌心中那枚银铃,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触感。
他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样也好。
若他当真死在此地,至少能彻底坐实潘党的猖狂,为陛下换来反击的由头;至少能暂时麻痹未央,让他们以为障碍已除;至少……能让她远远避开这片污浊的泥沼,不必再为他涉险。
只是,终究有些遗憾。
遗憾那对明珠,他再不能亲手为她戴上。遗憾那句真心,裹挟在层层算计里,终究没能说得更明白些。
意识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双清澈如林间小鹿的眼睛。他努力地想再笑一笑,却只牵动了唇边凝固的血痕。
和风扑到温照白面前,看着他被鲜血迅速染红的半边身子,声音带着哭腔:“国公!”
温照白没有回应。
晋国公遇袭危在旦夕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天都城。
连太极宫中的皇帝,和仍旧在龙首原上的潘太妃都知道了。
温照白,要死了。
虽是早有准备,但是温照白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能够渡过这场险之又险的生死危局,一切皆是天意。
所以当梦境再次出现,温照白已经分不清那是真是假。
他只看见天地一片苍茫,那是天地为他下的一场雪。
他还记得,那个初雪的晚上,自己曾经对她说过,如果有一场大雪相赠,离去也就不那么悲凉。
如今,这场雪就是鹿聆赠别他的挽联。
温照白看到了自己的死,这是第一次在梦境中梦到自己,那个温照白在这片苍茫中与她告别。
“小鹿……小鹿,你爱我么?”
这时的鹿聆还没有懂什么是爱,而自己明明知道爱是错的,自己的爱是卑劣的,爱她也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但是,爱,真是最没有办法控制的东西。
那个自己的身体已经衰败到了极点,神魂几近消散。这时已然不能起身了,鹿聆扶着他,让他倚在自己怀中,听到他轻声问自己。
鹿聆眼中是清澈的水,神情却恍然,她的眼眸不落在实处,是一片空茫,隐约听温照白又问了她一遍,于是喃喃道:“我愿意为你捧来最清冽的山泉,陪你看四季变换,等花木重生,可是,小白,什么是爱呢?”
温照白笑着,眼中有泪落下来。
小鹿,幸好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爱,这样即便我永远离去,也不必担心你会痛苦。
“小鹿,能不能,能不能慢一点忘记我。”
……
32. 牵挂的滋味
奉神山不同于天都的热闹,从屏障进入,便是独属于山林的生机与寂静。
一切都还是鹿聆离开前的样子,此时正值秾夏,花木满山。
鹿聆看着山中的一草一木却恍如隔世。
连山中新生的鸟兽都不认识她了,见到人来竟然踌躇着不敢上前,只有一只幼鹿见到她好奇地围上来。鹿聆嗅嗅它算是打了招呼,往山顶走了好一阵才见到了她熟悉的朋友,是一只白色的雀迎上来。
大概是有奉神山的神明力量滋养,山中鸟雀也不同寻常,那白雀竟然口吐人言:“阿聆回来了!是阿聆回来了!”鹿聆露出笑容,她伸出手,白雀就落到她手心里。
鹿聆用一根手指摸摸白雀的头,看着因为他的叫声逐渐围上来的熟悉的鸟兽朋友们,心中的愁绪也被冲散:“奉神山一切都好么?”
白雀抢着开口:“大家都好,但是奉神山不好,奉神山已经很久没有显露了。”
在奉神山的深处,似乎有一座神庙,不过如今已然是残垣断壁,已经看不出来原来供奉的是哪位神明了。鹿聆带着非要跟上来的白雀绕过最高的那棵树,往深处去,一路上白雀的声音就没停下:“阿聆阿聆,你完成神谕了吗?人间好玩么?”
鹿聆拂过垂到眼前的树枝,一脸认真地回答自己的好朋友:“神谕还没有完成,人间好复杂的,不过也很好玩,有很多好吃的,我还认识了很多好朋友,大家都很好。”白雀听得心生向往:“要是奉神允许,我也好想去人间看看呢。”
鹿聆听得默然,奉神山中除了她都是不被允许离开的,对于他们这些身有神力却原本平凡的花木鸟兽,离开奉神山面临的就是无尽的觊觎。
好在白雀是不需要人搭话也能自娱自乐的性子,很快调转了话题聊起奉神山:“自从你走后,奉神的声音就没再响起了,前一段时间,山上竟然还发生了地震,西边裂开了好大一个口子,黑漆漆的,好多伙伴都吓着了,幸好大家都没事。”
鹿聆吃了一惊:“山中地震了?”
奉神山可是神明境域,怎么可能像人间一样地震,必然是发生了什么问题。
说着话,他们已经来到了奉神山腹地。
这里,有许多世间难寻的珍宝,有吃了能使人御风飞行的蹑空草,有佩戴后能使人永远不会迷失的迷榖树,使人立即醒酒的醒酒石等,甚至还有大名鼎鼎的息壤……这些都是神明的遗物。
还有各种神庙遗迹和残留的阵法碎片。
再往里面,白雀就不能进了,鹿聆独自一人沿着倒伏的石柱走到尽头,来到了一块平滑的山壁。鹿聆从有意识以来就待在山中,对这里自然是十分熟悉,她两三步上前坐在了山壁前藤蔓缠绕砖石天然形成的高处。
“我回来啦。”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鹿聆也不奇怪,只是自顾自的说话,“虽然没有完成神谕的要求,但是也除去了不少恶人。”
“只是我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这次回来是想问问……神明究竟为何让我去人间,真的只是为了恢复信仰而已吗?不信,又真的是错吗?”
说完这一句话,她就停下了,只静静地看着那块石壁。
奉神并没有具体的形象,山就是神,神就是山。只是这石壁是鹿聆平日学习的地方,神明的事,人间的事,奉神都如同夫子一样教给她。
山林中有风,吹得树叶发出簌簌的响声。
过了好一会儿,那石壁才有隐隐的光华绽开。
奉神的声音比她离开时更轻一些,“人,真是神明都无法预料的强大啊,耐心布局千年,用只不过百年的时光就逼迫几乎所有的神明神兽都消散虚空,还连最后一点希望的你,就只用一个寒暑就站在了他们那边吗?”
鹿聆并不会为这话内疚或迟疑,她并不是会内耗的性子,反而很理直气壮地反驳:“我已经见识过了人间,确实有一些恶人,但是人间也有处理恶人的方法啊。纵然人的力量没有神明强大,可他们心志坚定,也终究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构筑想要的人间。”
奉神山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山壁上的光华隐隐闪烁,奉神的声音终究还是响起了:“鹿聆,你还记得鹤观么?司命的职责是清除失衡的恶,这是天地间的准则。”
鹿聆有一瞬间的沉默,然后扬起一个笑来。
那山壁却在几瞬之后再次闪烁:“人间并不都如你所见只有好的一面,自私、欺瞒、虚伪、失信、弄权……也是人,你真的相信这样的人也能塑造你期望的人间吗?”
鹿聆没有说她已经见到了这样的人,甚至还有神,她只说:
“我相信人的力量,更相信小白。”
“你也应该相信我。”
……
奉神山不仅仅是神明驻地,其实用人的说法,这里也可以叫做神明的墓园,神明的寿命并不是无情无尽的,即便是祛神之前也有数不清的神明在此陨落。他们也如已经倒伏的神殿一样,只能残留来过世间的痕迹。
在奉神山顶,有一处被云雾笼罩,在云雾中,有高大的树围绕着一处小小的泉水。
这里就是神明们最后停留的地方,许多临近陨落的神明都会来到这里,自身化作树木,神力化作清泉以滋养奉神山。这泉水汇聚了众神最后的慈悲,每一滴都蕴含着庞大的生机,但也承载着神明陨落时的哀伤与执念。
鹿聆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泉水。
能滋养神山的泉水,疗愈一个人自然不难。
温照白的病并不来自于外伤,鹿聆怎么都摸不清他病弱的原因,他也不愿意谈及。他不愿意让自己用血救他,但鹿聆怎么可能置他的身体于不顾。
幸好还有奉神的泉水,不管他的病是怎么来得又是多么严重,想来奉神山的泉水一定都能疗愈。
鹿聆在泉边,一边运用神力将泉水凝聚起来,一边嘟嘟囔囔:“哼,真把我当傻子,竟然赶我走。”她越说越生气,瞅瞅为着保证泉水洁净,干脆就着泉水做成水瓶,又灌注了泉水,鹿聆露出一个有点调皮的笑来。
临别之际,鹿聆看着瓶中晃动的清泉,轻声对周围的树木说:“惊扰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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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借一点点,去救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鹿聆原本想要取完泉水就尽快回到温照白身边的,毕竟以他的身体状况不知道能够支撑多久,鹿聆也不想他再继续吃苦了。
只是来时遇到的那头幼鹿见着从山顶下来的她“呦呦”两声凑上来,还没有长出角的脑袋蹭蹭她。
“你姐姐不见了?”
鹿聆生出意识以来,与鹿群就是最亲近的,奉神似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赋予她鹿姓的,对于鹿群来说,鹿聆相当于是领头鹿的身份。
所以鹿们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经常会来找她,这次她离开这么久还有些担心,只是刚刚进山的时候白雀说大家最近都好,她又忙着奉神和小白的事,所以没有细问。
这头幼鹿大概是太过担心姐姐,才会来向她求助。她知道幼鹿口中的姐姐,鹿聆离开奉神山之前,那只美丽的调皮勇敢的小鹿,就已经是鹿的族群中神力最强大的一只了,几乎能像白雀这样天生精通语言的物种一样拥有能说人的话的能力了。
幼鹿表示知道姐姐最后是在哪里不见的,向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她,鹿聆抓紧了手中的水瓶跟上去。
没想到就是白雀先前说的奉神山地震裂口。
先前白雀说地震,她以为是奉神的神力逐渐消散而导致的动荡,当真的远远看到那道巨大的裂口她才发觉,奉神究竟为什么会说她是神明最后的希望了。
那道裂口深不见底,像是奉神山的伤痕,奉神山的神力就是从这道裂口飞速消散,甚至连周边的树木都跟着发黄甚至枯萎了。
越靠近那道裂口,鹿聆越能感觉到神力的流逝,还有十丈远的时候她阻止了幼鹿再靠近,再前进了五六丈就连她也不敢再上前了。
那道裂缝就像水中的漩涡,吞噬着一切。
连鹿聆的神力都在被吸取,她感受了一下自己体内消失的力量,已经确定幼鹿的姐姐是被这道裂口吞噬了。
这道裂缝能够吞噬神力,甚至是拥有神力的生灵。
这一定不仅仅是奉神因为神力衰竭而天然形成的裂缝,神力是不会凭空消散的,除非神明刻意引导,否则神力只会归于天地,但是从裂缝吸取神力点的速度来看,这些力量应该是被吸取去了某个地方。
可是奉神对此完全没有应对之法……
鹿聆离开这道裂缝,将白雀呼唤来:“告诉山林中的大家,离那道裂缝远一点,不要靠近十丈以内。”
奉神不语,鹿聆就拥有代祂掌管山林的职权,她不允许大家再靠近裂缝,想来就不会再有失踪的事情发生。
鹿聆摸摸那只幼鹿的头:“也许还有希望。”
白雀送她到山下,临分别的时候有些不舍:“阿聆,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不会安慰人的。”
鹿聆对他笑一笑,在人间这些日子,她最大的收获就是懂得了失去爱的人是最让人悲伤的。
“白雀,人间真的很有趣。”
“请你帮我守护奉神山,我也要,去守护我想守护的人了。”
33. 凡人百年,唯爱不朽
温照白的梦境如水纹般荡漾,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重组。
温照白看到了鹿聆讲过的奉神山。
山中岁月太过平静悠长,鹿聆从来不觉得孤独难挨,山兽鸟雀都是她的友人,她行走在山中,感知每一次新生和老去。
他看到这份平静被因躲避战火而来的一家人打破。
那是很相爱的一家人,爹娘和一个很幼小的娃娃。他们刚来到奉神山的脚下的时候,鹿聆是很惊讶的,奉神山至远,常人不可及。他们一家是经历多少路途躲到这里来的,又吃了多少苦,心有多么诚,才能看到奉神山。
一家人并不知这是奉神山,只是见山中美景,又格外安宁,所以决定居住于此。
他们花了好几日做了小木屋,叮叮敲敲的声音太吵,搞的白雀天天去找他这里告状。她一边安抚躁动的白雀一边好奇的看着。
看着这一家三口缝衣煮饭,砍柴捕猎。
万事万物自有增减,鸟兽捕食实属寻常,连鹿聆也偶尔会去捞几条鱼尝尝。所以哪怕白雀一天三次来告状他们打扰神山,鹿聆对此也并不以为意。
四季变化到了冬日,山中岁月慢慢的静下来。鹿聆也并不像最开始那样兴致勃勃天天去看这一家人了,她自己也要睡了。
直到白雀把她扑腾吵醒。
鹿聆不开心,就伸出手敲了敲白雀的脑袋,嫌它吵醒自己。
却发现白雀羽带血色。
战火早就燃到山脚了,不过是奉神山自带结界,外人无从窥视。
冬日里衣食短缺,那一家人带猎物出山买卖,没想到刚出神山眼前景色猝然一变,就遇见了兵祸。
夫妻二人被抓起来当做奸细处死,临死时他们二人终于知道奉神山的奇特,拼死把小娃娃抛向神山的方向。兵士们搜索了一阵子没有寻到,又兼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以为是被什么野物叼走了,便没有再找。
鹿聆寻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夫妻两个的头颅被随意扔在地上,身体还抱成一团的样子。
她抱起那个很小的娃娃,想要摸一摸那个可怜的孩子,却发现他口鼻满血,早在一抛之下就震死了。
鹿聆站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她静了很久很久。
温照白的意识陪着她。
看着她把那个很小的娃娃,轻轻放到夫妻二人怀中,又将二人的头颅拼凑起来。
温照白想起他们刚来奉神山时候的模样,那时候鹿聆很爱从树林缝隙中看他们一家人,看他们欣喜于找到了这么一个世外桃源。女人亲亲自己的孩子,男人抱抱女人,一家人和乐极了。
秋日阳光融融,男人打猎回来,女人递上一碗水给他,小孩子刚学会说话,闹着要抱抱。看着看着,鹿聆也会跟着笑起来。
那时候白雀天天去他们家门前窥探,被小孩子发现了,拿了许多吃的,摇摇晃晃走向白雀想喂给它,吓得白雀扑腾起来飞走,又转而飞回来偷吃。然后被鹿聆嘲笑。
那时候,他们脸上太多笑容。
如今他们三个躺在那里,还是一家人。
奉神山岁月依然平静悠长,月亮升了又落,星星暗了再明,鹿聆站在那里,山风吹拂她的发梢。
她好像想起一个人。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她眼中滑落,她怔住了,伸手触碰自己湿润的脸颊。
原来是许多年前的那滴泪,跨越了百年时空的界限,穿过人与神的隔阂,终于在此刻坠落。
原来,凡人百年,唯爱不朽。
……
梦中那滴泪似乎落进了自己心里,是清凉而沁甜的。
温照白醒来的那瞬间眼前空茫茫的,空茫散开,就是那张熟悉的、焦急的、梦境中反复出现的脸。
是鹿聆。
温照白一时以为还在梦中。
直到鹿聆看着他的眼睛喊着小白。
梦中人是看不见自己的,所以之前梦到嫄华胥目光交叠他才会觉得惊异。
温照白不可置信地将手抚上鹿聆的脸颊,是温热而真实的。
“小鹿……”
鹿聆耳畔还带着一颗他送的明珠。
温照白的身体分明已经虚弱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此刻却猛然坐起来,用尽全部的力气将鹿聆抱住。
并不像一直以来温文矜持守礼的温照白,这不是一个多么温柔的拥抱,温照白骨节清癯,抱得鹿聆生疼。鹿聆却并没有推开他。
因为温照白正将脸埋在她肩膀,鹿聆仿佛感觉到了肩膀上冰凉的湿润。
“小白。”
温照白紧紧抱着她,像是害怕眼前人如梦境般散开。
……
“你为什么回来?”他声音沙哑。
温照白彻底醒来之后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看她,只是低着头喝药。
鹿聆原本还有些生气他之前故意赶自己走,这下也顾不上生气了,俯下身将脸对着不愿意抬头的温照白,望进他躲闪的眼底:“因为小白需要我啊。”
温照白闭着眼喝一口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无论是从当下的形式还是从未央明晃晃的觊觎与威胁,鹿聆其实都不适合待在天都。自己与她的那一场“决裂”,原本也是打定主意让鹿聆远离这场乱局,但是她离开的这些天,还有那场梦……
如果那是自己注定的结局,那么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应该是珍贵难忘的记忆。
鹿聆将那个水做的瓶子取出来,看温照白一副思索的样子,以为他还是要让自己离开,想拿泉水“威胁”他让自己留下。
“小鹿,天都城中现在很危险……”
“小白!”鹿聆抗议。
温照白仍旧低着头不看她,声音却是放低的祈求:“所以你能不能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久一些……”
鹿聆很惊喜,但是她已经很了解温照白了,知道他不是会愿意让自己陷入官场纠葛和危险的人,“小白,你怎么突然愿意让我留下来啊?”如果他真的愿意,之前就不会哪怕自污也要赶自己走了。
“因为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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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照白终于抬起头来,他认真看着鹿聆,像是鹿聆最开始认识他的样子。
温照白眼神温柔而哀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所以,留在我身边,久一些……直到我再也留不住你为止。”
鹿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盛满了星子。她凑得更近,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和一丝狡黠:“小白,你终于不说那些‘你贪心虚伪’的假话了?”
温照白望着她近在咫尺毫无阴霾的笑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那不是假话,那是傻话。”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耳畔那颗温润的明珠,动作珍重而缓慢。
“小鹿,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为我哭。”他忽然说,目光沉静地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在梦里,我快要死了,问你爱不爱我……你却反问我,什么是爱。”
鹿聆眨了眨眼,神情有些困惑,似乎在努力想象那个并不存在的梦境。
温照白的指尖感受到她脸颊的温度,真实得让他心头发烫。“那时候我想,幸好你不懂……这样我就算死了,你也不会难过。”他顿了顿,积攒着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郑重,“但现在我醒了,看着你在这里,我就后悔了。”
“小鹿,”他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带着一种破碎后的释然,“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只是你生命里一个可以被慢慢忘记的过客。我很贪心,我想在你懂得什么是爱之后,在你心里……能永远有一个位置,是属于我的。”
哪怕那个位置,伴随着永恒的思念与悲伤。他也认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相较于失去她的痛苦,他更无法承受的,是未曾竭尽全力将她留下的遗憾。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说“爱”,鹿聆有点不合时宜的想笑。
温照白又喝了一口药,鹿聆才将目光转移到他脸上。自己离开已经这么久了么?小白喝药已经不会再觉得苦了吗?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白已经那么那么瘦了啊。
小白今日那么颓然,大概是因为他逐渐衰弱的身体吧,她突然想起带来的水瓶:“小白,这个应该可以帮到你,我知道你不愿意借用神明的力量,但是就算是为了能等到我学会律法与爱,再多教教我吧。”
奉神山泉水的效用温照白并不清楚,但是从那个梦中,他知道了自己的死亡是无可避免的。她为了自己专门返回奉神山,要是小鹿知道那泉水对自己是没有用的,应该会很伤心。
“我现在还要伪装重病示敌以弱,等危机解除再喝吧。”温照白看了那个晶莹的水瓶良久,还是拒绝了鹿聆让他现在就喝的建议。
晋国公府上重新有了生机。
有她在,温照白就同时拥有了依仗与软肋。所以所有的计谋,都要重新调整,所有的苦肉计与自伤,都不能再使用。
也许,这险死还生的困局,这失而复得的相守,能够构筑另外一条由他们共同劈开的、通往未知的道路。
或许,梦境只是另一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