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是胆小鬼》 第1章 1.听不见的林小墩 说实话,顾一已经完全忘记林野这个人。所以母亲在电话里对他说照顾一下林野时,顾一十分茫然。 “谁?” “林野,小名叫小墩的,你卫阿姨家的小儿子。” 卫阿姨又是谁? “不记得了?小墩是你在幸州读书时的同学。” 八岁那年父母离婚,顾一随母亲离开幸州,来到望海生活。他只在幸州读到二年级,也就是说,林野是他一二年级时的同学,距离现在已经二十年了。 “我把微信推给你,问问他什么时间到望海,你记得去机场接他。” 陈静之女士向来我行我素,完全不过问她的儿子是否想和几乎是陌生人的发小同居。 “妈——”拒绝的话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小墩说一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我让他别着急。你也多照顾照顾他,他情况特殊,突然来到新城市肯定不方便。” “什么情况?” “这你也忘了?”陈静之语气惊讶,“当年你走的时候,他去尚京治疗耳朵没能送你,没见到他你还哭了。” 记忆的残片在顾一脑海里断断续续地播放,那个酷热的暑假,爸妈因为他无法理解的原因分开,他像是母亲从故事书上狠狠扯下的一页,攥成纸团塞进口袋,去往一种完全陌生的语境里。 离开幸州的那个下午,阳光**辣地箍在脸上,蝉鸣像暴雨似的兜头浇下来,淋了他一脸的汗和泪。顾一依稀记得自己确实嚎啕大哭了,只不过哭泣的原因并不是母亲说的那样。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个谎。 加上微信,林野告知他航班抵达的时间,再三推辞不用来机场接他。顾一让他不要有顾虑,他现在没有工作,时间很自由。对方很快发来一个小狗鞠躬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句——那就拜托你啦! 陈静之的担忧完全合理,林野在顾一离开的那个暑假里因病双耳失聪,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顾一滑动手指,手机界面从微信跳到另一个聊天APP。这里的对话终止在一句问话上,Forest说自己明天就会抵达望海,要不要找时间见一面? 手指在键盘上方垂悬许久,屏幕的微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许久之后,顾一还是决定放下手机。已读两个字懦弱地标注在那句问话旁,一种掩耳盗铃的逃避。 林野抵达那天,顾一早早来到机场,他向林野详尽描述了自己的模样与所在的位置。飞机落地,林野回复收到。顾一希望他可以发一张自拍,方便寻找,但是这条消息却没有得到及时的回复。 顾一站在原地,不敢移动。林野的照片还没有发来,他只能寄希望于对方的眼力足够好。 提取行李的队伍开始流动,顾一张望传送带周围的人群。突然耳边响起一阵急促而连贯的巨响,万向轮在瓷砖地上的高速滑动好像一串连续爆破的鞭炮,炮声由远及近,直冲他奔来。顾一眼看着那个全身挂满行李的男孩一路滑到他面前,好像一颗势必要Strike的保龄球。 下一秒,男孩急刹脚步,两只手努力控制住两个一往无前的行李箱。狂奔之后的呼吸尚未平复,眼前的男孩正散发一种热气腾腾的冒失,顾一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男孩拿起斜挎在身上的手机,随后顾一掌心里的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迟迟没有回复的对话框里多了一张照片。 林野发来的照片只有上半张脸,一对精灵耳从乱蓬蓬的卷发里露出来,小翅膀一样好奇地向两边张开——这俨然是眼前的男孩刚刚拍下的。 “谢谢你来接我,麻烦你了。”林野眉眼弯弯,三两下便整理好跑乱的头发,两只耳朵被他重新藏进蓬松的卷发里,只堪堪露出一对白皙的耳垂。顾一注意到他耳朵上小巧的耳钉,是小狗的形状。 “不麻烦。”顾一拉过林野的行李箱。 双手被占用就无法使用手机,唯一的对话方法暂时失效,顾一悄悄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推着行李走向出口,快离开时,顾一频频回望。林野问他是不是还要接其他人,顾一摇摇头。 他和Forest在交友软件上聊了半年却没有交换照片,就算Forest真的在这群人里,他也认不出他。 “先回家吗?有没有其他行程?”行李放进后备箱,顾一问。 林野盯着手机屏幕。顾一看他滑动手指,似乎切换到了其他软件,片刻后又切回来,回复他:“没什么事,这几天要打扰你了。” 回家的路上一路沉默。车载蓝牙自动连接了顾一的手机,他习惯性地问林野有没有什么想听。半天没有得到回复,顾一才如梦初醒地记起林野的情况,又自顾自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虽然这样说很抱歉,但林野的特殊情况确实让顾一感到轻松——不需要寒暄,不需要装熟地找话题叙旧,他在社交上的笨拙可以躲在林野无声的世界里,不用担心被发现。 副驾驶的林野猜不到顾一复杂的心理活动,他正新奇地望向窗外的世界。 有人告诉他,望海是一座身处其中却仍觉得遥远的城市。明明面对面说着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却像回声。 林野的世界没有声音,不能理解对方用声音作出的比喻,所以他决定来到这里,用自己的方式感受。 他张望车窗外的街景,完全没有注意到驾驶位的顾一正在看向自己。顾一关掉了播客,声音的戛然而止不会对林野造成任何影响。没有声音的世界是怎样的,因为安静而充实,还是因为安静而更寂寞。顾一无从得知。 安顿好行李,双手闲置下来,这种时候顾一无法再逃避。 他深吸一口气,“卧室已经整理好,浴室只有一间,可以随便使用。” 顾一的话在翻译软件上一字一句地跳出来,林野点点头,然后他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问厨房能不能用。 “可以用,但是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如果有需要维修的地方和我说。有需要的生活用品可以列一张清单,我去买。我在网上订购了门铃灯,还有几天才能送到。这几天如果有需要敲门的情况,我会在微信上联系你。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使用,除了最里面的工作间。” “我明白。”林野回答。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我妈偶尔会回来,最多两个月一次,你可以放心住在这里。租房子的事情不要着急,好好选一选。你有具体要求吗,我可以帮你找一找。” 林野摇摇头,“其实我也没想好要租什么样的房子。” “对地点有要求吗?” “没有。” “这几天我先陪你逛一逛吧,熟悉一下望海的地铁。你有没有想去的景点,我在软件上收藏了几篇贴子,都是必去的打卡地,你如果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去。还是你想先找房子?我可以……” “你是不是有点紧张?”林野打断他。 准备好的腹稿因为意外的打断突然散了架,文字在喉咙里拥挤踩踏,结果一个都没能逃出来。顾一眼神闪躲,低头时才发现左手的小鱼际被捏得发白,他松开拇指,迅速回流的血液让那一小块皮肤热得发麻,许久之后,才给出一个“还好”的回答。 “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才应该紧张呢。”林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得迅速,“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准备,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困难需要你帮忙。来打扰你已经很抱歉了,我不希望给你造成更大的困扰。我们先慢慢相处好吗,遇见问题了再解决。” “好。”顾一把林野的话认真读了两遍,似懂非懂地点头。 林野笑了,“我来之前,静之阿姨说你有点沉闷,不好相处,但是个好人。” “是吗。”顾一没想到陈静之会这么评价自己。 “我觉得她说的没错。”林野发来一个小狗摸头的表情,“放轻松,老同学。” 整理行李花去了林野大半天的时间,因此晚饭也吃得晚,从饭店回来时已经临近午夜。顾一昼夜颠倒,不觉得困,但林野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快要睡着。 洗完澡躺在床上,林野反而清醒了一些。床单上散发着洗衣液淡淡的清香,大概是顾一为了迎接他特意洗过。顾一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记忆里的顾一活泼开朗,不是这样拘谨的孩子。林野翻了个身,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谁会在二十年里毫无变化呢。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从23:59跳到00:00,现在已经是7月17日了。林野打开交友软件,消息列表没有红色未读标识。整整一天,G都没有回复他。 他知道G昼夜颠倒,在生活作息上和自己有时差。可是看着屏幕上的已读两个字,林野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在逃避自己。 或许是他太热情,也许G还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 林野向上翻着两个人的聊天记录,上个月他问G的生日是什么时候,G回答他7月17。从那天开始,林野就计划着来望海的事。 他特意选择了7月16日的航班,就是为了第二天可以给G庆生。他幻想了许多种可能,其中最差的就是现在这样,G不愿意和自己见面。 不过没关系,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勇敢。他有足够的时间与耐心,去等待胆小鬼的回答。 林野盖上被子,静悄悄地睡着了。 顾一没有等到Forest对自己说晚安。想来也是,对方特意挑了这个时间来到望海,他却已读不回,再好脾气的人也会生气。 顾一闭上眼睛,许多画面在脑海中纷飞交错,夜晚再一次变成难熬的意识流文艺片,他被各种画面吵闹的无法入睡。 一旁的手机频频闪烁,各种软件的消息通知弹出来,祝福他生日快乐。 第2章 2.生日快乐哦 午饭时间,顾一还没有睡醒,桌上的早餐维持着林野出门时的样子。 林野轻手轻脚地收拾鲜花,花瓶也是他刚刚在市场上买来的,明明是很普通的款式,价格却要比幸州贵出三倍。鲜花插好,他习惯性地拍照发给G,又在发出去的瞬间手忙脚乱地撤回。 来望海之前妈妈嘱咐过他,顾一是名人,在娱乐圈工作的人**很重要,他住进来以后也要谨慎一点。 林野决定在顾一家里的这段时间不再拍照,照片难免会拍到家里的陈设,如果被人发现,也许会给顾一惹麻烦。 午饭吃汤粉,粉干是妈妈要求林野背来的,如果不是他拒绝,背包里还会多两斤鱼丸。林野穿好围裙,小白菜洗净,空心菜切段,锅烧热下猪油,小黄鱼两面煎香,葱姜蒜一起丢进锅里煸出香味。调味后倒入开水,再把泡好的蛏子和花甲放进锅中煮熟。林野心急地用长筷挑起一根粉,只可惜时间太短,粉还不能夹断。 做饭是林野在众多爱好之中最喜欢的一个。料理是一个人的事情,所以他可以理所当然地独处。十岁那年他彻底丧失了听力,医生给出的意见是植入人工耳蜗,也就是说,他的耳朵再也不可能治愈了。 这样的诊断反倒让全家人松了一口气 ,终于没必要再为那些一线希望天南海北地奔波,与其相信奇迹,不如好好赚钱,早日攒够手术费。于是那一年,爸妈做起了鱼丸的生意。哥哥林海也在那年考入封闭式高中,林野必须学会照顾自己。 那时候,厨房是他的避难所。烹饪不许需要语言,在这里他不需要回应任何好奇与关照,听不见的林小墩和所有正常人一样,能够把饭菜做得香喷喷。 林野满心欢喜地等待粉干,突然热气翻涌的锅边伸出一只手,把他吓了一跳。睡眼惺忪的顾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厨房来了。 “吓到你了?” 林野点点头。 “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他又忘记了林野听不见,进厨房之前还提前敲了门。 “没关系,洗漱一下来吃饭吧。” 林野关了灶火,双手握住锅柄打算倒出汤粉。顾一见势将手轻轻握过来,示意他松手,林野没有争抢。自己两只手才能端动的铁锅,顾一单手就能搞定。看到顾一手臂上健硕的肌肉,林野也悄悄绷紧了手臂,很可惜那里什么也没有。 顾一把汤粉端上餐桌又折返厨房,林野以为他是去拿碗筷,特意把手上的碗筷举高向他示意。顾一隔着厨房的玻璃门点点头,下一秒他抬起手,关掉了灶台上方的油烟机。 “油烟机声音很大吗?” 顾一看到林野发来的消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是不是吵醒你了?抱歉啦,我以后会注意的。” “没关系,不吵。”回复林野之后,顾一顺势点开交友软件,一小时前Forest撤回了一条消息,顾一没有看到预想中的生日快乐。他回复了一个问号,顺势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明明是不想看手机的意思,眼睛却始终盯着那个黑色的手机壳。林野把他的纠结看在眼睛里,不知道这个人是在和谁较劲。 和女朋友吵架了?不对,顾一应该还是单身,不然静之阿姨不会这么果断地让他住进来。 其实来望海之前,林野有偷偷去微博上检索顾一的信息。但歌曲制作人不像偶像艺人,没有那么多八卦新闻。而且顾一本人的账号也在两年前就停更了,最后一条微博是祝福歌手思宁新婚快乐。 思绪被餐桌的震动打断,林野看着顾一迅速拿起手机,然后明亮的双眼越来越黯淡,最后随意地把手机放在耳边。 “居然接电话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起床?”电话那边乱哄哄,思宁的声音夹杂在后台的准备声中,混乱地传过来。 “知道我没起床还打电话。” “你这不是醒了吗?生日快乐呀,大寿星!” “你今天没有录制吗?” “有啊,化妆呢,一会就要上台了,这不是惦记你嘛。” “谢谢。你还是好好工作吧。” “今年不能给你过生日了,记得自己买块蛋糕。” “不用担心。” “过生日不打算写首新歌?我可两年没出专辑了。” “需要我给你介绍制作人吗?” “算了算了,不说这事了。生日快乐啊,我要上台了,你记得吃蛋糕。” “去吧。” 顾一原本以为今天第一个祝他生日快乐的人会是Forest,没想到还是思宁。他挂断电话,发现对面的林野正盯着自己的嘴巴,认真得连饭也忘了吃。 顾一摸摸嘴巴,“我嘴巴上有什么东西吗?” 林野摆摆手,“没有,我在观察你的唇语,这样以后没有翻译软件我也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我需要多讲话吗?” “可以呀,开始的时候,可以说慢一点,熟悉以后就可以用正常语速和我交流了。” 顾一夹起碗中的汤粉,一字一顿对林野说:“谢谢,粉干很好吃。” 林野笑着放下筷子,举起右手挥动,然后两张手掌向上摊开,前后交错移动。即便不懂手语,顾一也猜到了这是不客气的意思。 “我煮饭很好吃的,晚饭你想吃什么,我来煮。” “晚上我去健身,你煮自己的就好。你下午要出门吗,要不要我陪你。” 林野摇头,“如果你让我付房租,我就让你陪我。” 这样的威胁很有效。但在林野出门前,顾一还是像第一次送孩子出远门的妈妈那样再三嘱咐,遇见困难一定要联系他。 防盗门啪的一声关上,这个家又恢复了寂静。虽说林野这个无声的存在也没有为这个空间增添多少声响,但他在的时候,顾一觉得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热闹。林野大概和思宁是同一类人,热情洋溢、积极乐观,总有余力去照顾身边的人。算起来,他这潭死水周围似乎都是这样的人,思宁、林野,还有Forest。 洗好碗筷走出厨房,顾一看到摆放在茶几上的花。阳光穿透玻璃窗明艳艳地泼进来,白色花瓣上的光芒溅进顾一的眼睛里,他揉揉眼睛,分不清晃眼的到底是什么。 顾一知道这种花的名字叫洋桔梗,是Forest最喜欢的花。Forest有养花的习惯,每周他都会把自己搭配的花束发给顾一,问他漂不漂亮,而顾一总会给出肯定的回答。其实他对鲜花并没有什么独到的审美,但是他知道把花束分享给他的Forest,一定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 他和Forest是在年初认识的,那时候他回到幸州的奶奶家过年,实在无聊才下载了交友软件。他完全没抱着那种旖旎的心思,几天之后就厌倦了陌生人露骨的**,就在他准备卸载的时候,Forest向他打了招呼。 Forest发了一朵漂亮的烟花给他,祝福他新年快乐。他问顾一讨不讨厌烟花爆竹,尽管这不像是一个会出现在交友软件上的问题,但顾一还是认真地回答了,不讨厌也不喜欢。 Forest说他身边有许多人都讨厌,因为很吵,新年这几天总是睡不好觉。但他很喜欢烟花,因为他很幸运,不会被烟花的爆炸声吓到。 顾一不能完全听懂Forest在说什么,但他异于常人的脑电波确实让那个漫长又烦躁的新年变得不那么难熬。 Forest现在在哪,望海的占地面积不过四千平方公里,或许他们只隔着几站地铁的距离。 手中的手机忽然震动,顾一查看消息,Forest终于和他说话了。 “今天好早起床哦!” “被吵醒。” “可恶!今天是你的生日诶!是谁,居然敢吵醒我们的大寿星!” 顾一仿佛看到对面的人正叉着腰,他浅浅笑着,回复他:“没关系,正好调整作息。” “生日快乐呀!”Forest连续发了四五个烟花的表情,手机屏幕顿时被满屏的烟花特效霸占了。 “谢谢。” 对话框上的“对方输入中”断断续续地出现,几分钟后顾一收到一张照片,是他一个月前吃过的贝果。 “寿星同款。” “好吃吗?” “贵死了。” 顾一笑了,“那就是不好吃。”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小狗流泪的表情。 “望海什么东西都好贵哦,再这样下去可能要找份工作了。” “之前客服的那份工作呢?” “离开幸州就不做了呀。” “你有什么求职意向吗,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到你。” “让你帮忙介绍工作的话,你会和我见面吗?”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那几厘米的距离里好像有一种巨大的阻力,阻碍着他无法落下手指。同意或拒绝对顾一来说是同样困难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有重复那个胆怯的已读。 “没关系的,”面对顾一的沉默,Forest继续说道,“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可以直接和我说的。” “对不起,”顾一艰难回答,“我确实还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 “没关系,我会努力找到工作,尽量在望海多停留一段时间的。” 林野放下手机,面对这样的回答,不失落是不可能的。贝果旁边摆放着一块栗子蛋糕,是他买下来为G单方面庆生的。他原本打算拍照发给G,但又不想给他太多压力。 为什么人与人的相处会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林野原本以为,造成阻碍的是他身体上的残疾,可在不需要嘴巴与耳朵的网络上,人依旧会用文字筑起屏障。这是心的残疾,是比耳朵更难治愈的疾病。 第3章 3.洁癖 房门打开,一阵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林野正在吃小火锅。顾一打开门,毫无防备地与他四目相对。林野刚把一筷子牛肉塞进嘴巴,芝麻酱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擦嘴,同时还不忘招手邀请顾一一起来吃。 顾一摇头拒绝,可下一秒肚子却咕噜噜叫起来,他条件反射地捂住肚子。 “肚子叫啦?”微信消息弹出来,林野眉眼弯弯地咀嚼,眯成一道缝隙的双眼里透出点狡黠的光,“你捂什么,反正我也听不见。” 聪明反被聪明误,顾一最后还是在林野的盛情邀请下拿起了筷子。林野说他调的蘸料是世界第一好吃,顾一一定要尝一尝。林野在蘸料上是下足了功夫的,各种小料应有尽有,种类繁多堪比火锅店,顾一想象不到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怎么样?”顾一在林野的期待下吃下一口,味道确实很不错,咸淡适中,糖醋与麻酱的比例恰到好处,酸甜既中和了麻酱的油腻,又不会过分甜腻。 “好吃。” 得到肯定的回答,林野显然很得意,“不然我去深海捞打工好了,这么好吃的蘸料就应该让全国人民都尝到。” “你要找工作吗?”顾一很久没有吃火锅,停止工作的这两年他很少出门,食欲也在这样平静的生活里慢慢消失了,吃饭只不过是为了活着。 “有在考虑,但是不着急,还是先找到房子再说。” “如果有需要和我说,也许我能帮上忙。” “好。” 林野的蘸料打开了顾一的胃口,桌上的菜品消耗得很快。顾一注意到在自己上桌之后,林野几乎没有动过筷子。 “抱歉……是不是不够吃,我再叫一点食材来吧。” “不用了不用了!”林野阻止,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翻腾的肉片,“我在减肥,虽然吃火锅,但是我在减肥。” 顾一看着他,肩头从背心宽大的袖口里露出来,往下走是一段没有线条的白皙手臂。没有健身习惯的身体不算紧致,却也远远没有到需要减肥的地步。 “你不算胖。” “那是因为我已经很控制了!你还记得我小名吗?” “记得。”顾一犹豫半秒,随后脱口而出,“小墩。” “就是这个名字!”林野一整张脸瞬间皱起来,“我都上五年级了,爸妈还是小墩小墩的叫我,同学听见了也一起叫。小胖子,耳朵又不好,一直被人嘲笑,真是烦死了。” 林野儿时的形象在顾一的脑海里愈发清晰,那时候的他确实是个胖小子,手臂像两截白胖胖的莲藕,走到哪里都会被大人夸奖有福气,说他像年画里的小娃娃。 “那要健身吗?我可以教你。” “不要,生命在于静止。”林野把食物推到顾一面前,“拜托你快吃掉吧,让我断了念想。” 许久没吃这么饱,胃里暖洋洋的撑胀感让顾一昏昏欲睡。手上的碗被他刷了一遍又一遍,林野满是泡沫的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提醒他把碗筷交给自己冲洗。血液集中在胃部帮助消化,大脑在轻微的缺氧状态里打盹,意识也变得飘忽散漫。水流将房间里的空气冲刷得清澈而安静,恍惚之间顾一觉得,多一个人的生活也许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顾一沉浸在饱食之后的满足里,一旁的林野却搞不懂他是怎么了,一个碗非要刷五六次才算完。 洗澡之前,林野从冰箱里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他拉着顾一坐在桌子前,“吃完这个再去洗澡吧。” “谢谢,但是我已经很饱了,不能……” 包装盒拆开,里面是一块精致的小蛋糕。今天是他的生日,中午思宁还嘱咐他记得吃蛋糕,可他完全忘记了。 林野将叉子递给他,眼睛却没有离开蛋糕,“是栗子口味的,我在幸州很少吃到的!” 林野肯定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因为他先是狠狠挖走了一大块,完全没有谦让的意思。 上一次吃蛋糕还是在思宁的婚礼上,洁白的奶油入口即化,在口腔里镀了一层甜蜜的膜。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之后,无论他吃什么都觉得苦涩。 顾一象征性地刮了一点奶油,栗子的香气在口腔中蔓延,那是一种在寒冷天气里能够带给人温暖的醇香。 十一点半,顾一准时收到Forest的消息,这是Forest睡觉的时间,他总会这时候对顾一说晚安。 “生日快要过去了,你今天许愿了吗?” “没有。” “那把愿望给我吧,我来帮你许。” “好,你要许什么。” “如果只能许一个的话,我希望温柔善良的G先生,在新的一岁里可以早日康复,再次拿起麦克风唱歌。” “如果能许两个呢。去年的生日愿望我还存着,可以一起给你。” “那我希望社恐胆小的G先生,可以勇敢一点,早日和他的网友见面。” 手机这边的顾一轻轻笑了,“我会努力的。” “那你可要好好加油呀!” “我会的。” “那晚安啦。” “晚安。” 十二点刚过,顾一又度过了寻常的一天。唯一不同的是他久违地感受到食物的美味,吃了一顿结结实实的饱饭。 可是太平日子好像在二十七岁饱食的午夜里结束了,二十八岁的第一天,顾一就被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吵醒。林野不在家,他迷迷糊糊地趿着拖鞋去开门。门外是他的邻居,小姑娘脚边摞着一堆快递,对他说快递员送错了门牌号,这些都是木里予的包裹。 木里予是谁?还没睡醒的脑袋并不清醒,顾一半天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林野的。 “这些是你的快递吗?”顾一拍了照片发给林野。 “是的是的!” “我放在门口的收件柜上了。” “好的好的!麻烦你啦!”早知道顾一今天这么早起床,他刚刚就带一份早饭回去了。 房屋中介还没开门,林野找了附近的萌宠体验馆消磨时间。他拍了一张小猫露着肚皮睡觉的照片发给G,刚想打趣G也和小猫一样,大中午露着肚皮睡觉,没想到对方却秒回了他消息。 “可爱。” “吓死我了,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被邻居的敲门声吵醒。” “你最近好像总是被吵醒。” “嗯,有朋友来借住。” “你有没有起床气?” “没有,对方也不是故意的。” “真温柔啊。”林野忍不住去幻想G现在的样子,头发乱不乱,睡衣是什么样子,眼睛会不会干涩地睁不开,被吵醒之后,是不是也这样温柔地和邻居对话。 虽然G总是一副不想聊下去的样子,但其实每一句话他都会认真回应。这是林野第一次接触同**友软件,今年年初,他终于鼓起勇气,用虚构的身份注册了账号。他原本想要交一些朋友,可软件上的人很快就打碎了他的幻想。当林野抛出那些天真的问题时,有人说他傻,有人聊着聊着就发来了裸照,只有G一直礼貌地回应他。 林野知道G不是故意不见他,他不是那么冷漠的人,只是太胆小。即便是匿名的聊天,G也总是怀有防备。这或许和G在学生时代经历的霸凌有关,林野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他能明白。受过伤害的心想要再次坦诚是很难的,只能等待,不能强求。 “中午回来吃饭吗?需不需要准备食材,我去买。”微信弹出顾一的消息,林野有一瞬间的恍惚。两个每天下午才起床的人今天居然同时早起,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编辑购物清单的时候,林野忽然想起照片里一地的快递,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抱歉,是不是快递吵醒你了,我下次会备注不要敲门的。” “没事,本来也醒了。” “真抱歉,我现在就回家。” 和林野一起到家的还有三件快递,顾一看着满满一柜子的包裹,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好奇。 “你买了什么,这么多?” “不是买的,是品牌方寄来的,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 “嗯,寄拍模特。你放心,我不会在你家拍照的。顾一是公众人物,我会小心不泄露你的**的!” 林野把手机揣进口袋,抱着一摞快递走进房间。黑色包装袋摩擦出沙拉拉的声响,明亮的阳光下,灰尘轰轰烈烈地漫天飞舞,顾一甚至能够看清每一颗灰尘的轨迹。他屏住呼吸,想要伸手拦住林野,却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林野已经和包装袋共处一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顾一把门口和客厅来来回回打扫了三遍。他承认自己有些洁癖,并且这个毛病在这两年里越来越重。他从没想过让林野按照自己的要求来生活,这太严苛也太不近人情。可那是快递包装袋,不知道被多少人摸过,不知道滚过多少个城市的泥土,一碰就漫天灰尘的黑色塑料袋! 坐立难安的顾一最终还是按亮了林野卧室的门铃灯。 几秒钟后,门开了,林野身穿一套油彩涂鸦的背带牛仔裤,手臂正从背带里艰难地伸出来。 林野没拿手机,他歪过头,在空气中画了一个问号。 “刚刚的快递袋子,我来帮你丢吧。” 林野拿起桌上的手机,“我自己来就可以,不麻烦你啦。” “没关系,我正好在打扫房间。”顾一身穿围裙,帽子口罩手套一个不落地穿戴整齐。 “那我们一起来打扫吧。” “没关系,你忙吧,只要把快递袋子给我就好。” 顾一的执着一反常态,一个猜测在林野的心底缓缓升起。 “你是不是……有点洁癖?” 第4章 4.天作之合 堆积成小山的快递包装最后还是被顾一收走,看着顾一忙前忙后还对自己很抱歉的样子,林野觉得很好笑,明明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门口有快递柜,柜子旁边有手套。我一般会在外面拆快递,包装袋直接扔进门口的垃圾箱。” “我知道了。” “我没有不欢迎你的意思,我只是……” “没关系啊,这种事情你提前说清楚就好了。还有没有其他事情需要注意,你可以一起说出来,这样以后就可以避免了。” 大脑一片混乱。 顾一没有与人生活的经验,学生时代他无法融入集体,一直在校外租房独居,毕业以后陈静之更是很少回家。顾一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习惯里有哪些是需要提前向对方说明的,他原本打算与林野互不干涉地共处一段时间,但事实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就必定会有摩擦,而他向来不擅长解决这种事。 “抱歉,我不知道。” “那好吧,等下一次发现了我们再解决。不过也可能在下一次发现之前,我就找到房子了呢!” 消息传送到顾一手机上的瞬间,林野的手腕被猛地攥住。 “林野,我……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顾一突然有点结巴,他紧皱着眉头,林野甚至能感到那里肌肉的紧张。 他摸摸顾一紧攥的手,“我知道。你独居很久了,要适应另一个人是很辛苦的。你希望我住得舒服,我当然也不希望你辛苦。放心吧,我没有觉得你在赶我走,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随便找间房子搬出去的。” 林野转动手腕,提醒顾一放开。他回到卧室继续整理品牌方寄来的衣服,而顾一一个人站在楼道里,依旧不知所措。门口的垃圾箱干干净净,空荡荡的柜子里铺满阳光。一切都是顾一熟悉的样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看惯的整洁,此刻却显出一种被遗弃的寂寞。 顾一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Forest觉察到他的低落,主动问他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与人交往很困难。” “为什么这么说?” “有时候,就算说出了真心话,对方可能也不会相信。” “确实会有这种情况。不过我觉得,如果你是真心的,对方一定能够感受到。你觉得对方不相信,可能是你不相信他的相信。” 几秒钟后下一条消息跳出来。 “我是不是说得太绕了?” “有一点。” “你以前唱歌的时候,会投入真心吗?” 起初顾一并没有打算和Forest长聊,职业身份都是他随口编造的。在Forest面前,他是一位患上声带疾病的歌手,不影响说话,但是不能再唱歌。 “歌曲必须投入感情。” “那你看到观众被你的歌声感动落泪,会怀疑他们的眼泪是虚伪的吗?” “不会。” “是呀,我觉得用语言交流,和用音乐交流是一样的。实话还是谎话,真情实感还是卖弄技巧,对方是能够分清楚的。只是你太信任音乐,又太怀疑人类了。” 对方久久没有回复,林野知道,G又要躲进自己的壳里,一个人缓慢消化那些令他困扰的情绪了。如果没有哥哥,没有陈小妤,自己大概也会成为和G一样的大人。无法信任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时刻保持警惕,用尽全力来自我保护的人并没有错。林野只是遗憾,G也许很难再一次享受到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的快乐。 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林野提着行李箱准备下楼。顾一听见声音,急匆匆跑过去关上林野刚打开的房门。 “你要搬走?”顾一说得太快,翻译软件甚至无法准确识别,他只能放慢语速再说一次。 林野摇摇头,“我要给商家拍照返图,箱子里是今天下午要拍的衣服。” 看到这句话,顾一终于放心。 “我和你一起去。” 林野犹豫几秒,“好吧,那我可能需要你帮忙打光。外面很晒,你要穿好防晒戴好帽子。” “没关系。” 进入拍摄之后,顾一才后悔没有听林野的劝告。初秋的望海,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他太久没有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皮肤已经开始发红刺痛。比他更辛苦的是林野,林野要在这样的天气里重复穿脱,有时候一套衣服要拍几十次才能有一张令他满意。 林野个子不高,穿上了五颜六色的衣服之后更像一只小手办。林野对着摄像机摆出动作的时候,顾一总会脑补一些游戏音效。不是由音符构成的乐音,不会带给他痛苦。那是和他的专业所不同的,只会带给人快乐的声音。 五点钟之后,小区里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林野吸引了不少目光。 “哎呦,男的啊,男的有什么好拍的呀。” 路过的男人随地吐痰似的撇下一句,顾一转头看过去,手上的反光板也随之变了方向。林野大力挥手,无奈顾一始终看向那个男人,完全看不到他的信号。那人也注意到了顾一的目光,嘀咕了一句看什么看,夹着快步离开了。 “怎么了?”林野问。 “没什么。”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林野决定先结束今天的拍摄。距离晚饭还有些时间,他提议请顾一吃冰淇凌作为答谢。冰凉的奶油在口腔里化开,顾一觉得浑身的温度也瞬间降下来,暴晒两小时的痛苦终于得到缓解。 “我知道哦。”林野把手机递到顾一面前。 “知道什么。”冰激凌占用了嘴巴,顾一没有使用翻译软件,而是直接在林野的备忘录里输入。 “那个男人,肯定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吧?” 林野的话让顾一一愣,他迟疑片刻,没能打下“没有”两个字。 “又要撒谎了,你总是撒一些会被人轻易看破的谎。” 顾一在空气中画出一个问号,这是他无师自通学会的第一个手语。 “其实油烟机很吵吧,如果我的快递没有上门,你应该也不会那么早就起床。还有刚刚的那个男人,他一定是说了不好听的话,但你却说没有。 “我知道,你是照顾我,不希望我住得不舒服,也不想让那些不好听的话影响我的心情。可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用这样虚伪的体谅来对待你,也是在欺骗你,我觉得这样很不礼貌。 “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就算你说油烟机声音很大,快递把你吵醒了,你讨厌包装袋进卧室,我也不会觉得你是在赶我走,这些小事不过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必须经历的磨合阶段。如果你总是不对我说实话,时间久了,我可能就真的分不清实话和谎话了。虽然不知道我们能住在一起多久,但是我希望在这段日子里,我们可以好好相处。” 是这样吗。 顾一回想林野说的一切,油烟机把他的睡眠卷进扇叶里轰隆隆地搅个粉碎,那声音确实不好听,吵得人不得安宁。可当林野问他的时候,他却条件反射地说了不吵。可这不是一个经过思考的回答,只是本能地,对自己真实感受的压抑与隐瞒。 如果按照林野的定义,那么他确实经常说谎,可这些谎言在欺骗对方的同时也欺骗了自己,如果听的人和说的人都相信,那谎话和真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面的顾一迟迟没有回应,林野猜测他和G应该是同一类人——遇见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宕机,比起面对更擅长逃避。只不过,G的回避林野早已习惯,而顾一的回避会让他多少有些尴尬。 林野耸耸肩,打算收回手机,顾一却握住了他的手。他将林野的手缓缓推回去,修长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天没有落下。几分钟后,屏幕熄灭,距离屏幕只有几毫米的指尖终于落下,轻轻敲了两次。 “谢谢。” 这是顾一沉默许久后给出的回答,林野相信,这一次他说的不再是谎话。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回到家,顾一终于回复了被他搁置的消息。消息发出,Forest却迟迟没有已读。顾一退出软件,起身来到厨房。他反复按下墙上的开关,直到明灭的灯光终于被林野注意。 林野朝他挥挥手,示意他把耳朵俯下来,顾一不明所以地照做。一阵微弱但尖锐的声音钻进耳朵,银针一样轻轻刺着他的耳膜。 “有声音吗?”林野问他。 “有。”顾一起身,看清了锅里的食材。 “是尖叫声吗?” “有一点像。” “我看手机上说,煎香菇的时候,香菇会发出尖叫,真好奇听起来是什么样的。”林野扭灭了灶火,“有事吗?” 林野把手机递到他嘴边,顾一却拒绝使用翻译软件。 他在手机上打下想说的话:“我是想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乐器……” “还有呢?” “还有,我不喜欢听五音不全的人唱歌……” “那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林野笑着,“我听不见乐器也唱不了歌,岂不是你的天选好室友!” 顾一不理解林野为什么可以把悲惨的事实讲得这么愉快,但他似乎是真的在为命运奇迹般的匹配制度感到惊喜。一个人的残缺匹配了另一个人的挑剔,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