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 第1章 第 1 章 海南以南,云罩灵山;灵山之巅,常居圣仙。 传说云山深处,住着一位姿容绝世、有通天彻地之才的仙君,世人称他为“云中仙”。 然而,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空山之上,只住着一位年轻大夫,名唤苏云深。年方未冠,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身骨孱弱,终日与汤药为伴。 这一日日细雨淅沥,苏云深撑着伞,步履缓慢地走在泥泞山路上。 他一身白衣胜雪,在这灰蒙蒙的雨幕中格外醒目,晨风拂过,广袖轻扬,宛如山间云雾般飘逸出尘。 清晨卜卦的结果仍在心头萦绕——或有事端发生,吉凶难辨。 这模糊的预示,往往意味着事态严重,他抬眼望向云雾深处,那里有他续命的龙仙花。 龙仙花连服十五年,便可根治他的心症,今年是第十三年。 到了正午,雨势渐收,他服下续命药物,正要返回山顶小屋,就在这时,前方的树丛猛地一晃,一个血人踉跄着撕开枝叶,撞入了视线。 那人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斗,周身遍布伤口,鲜血几乎浸透了衣衫,看不清本来面貌,唯有一双充血的眼睛,在见到苏云深的刹那,骤然亮起如同见到救星般的光。 那人嘶哑地唤了一声“仙人”,话音未落,人已如断线的木偶般,直直软倒下来。 苏云深顺势卸去冲力,稳稳托住对方颈后与膝弯,将人抱起,小心避开了那些致命伤口。他身子孱弱,步履却异常平稳,就这样一步步将人抱回山顶茅屋,心中思绪纷杂。 云山本就险峻,他又在山中布下阵法,外人最多行至山脚便会迷失方向,绕回原路。 这男子却重伤至此仍能闯到半山腰上,对于五行遁甲之术的掌握,已在当世罕见。 将这血人安置在床榻上时,对方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呼吸。 苏云深不敢耽搁,立刻取来剪刀,小心剪开那身被血浸透的衣衫。 眼前的景象,着实惨烈。 苏云深行医多年,自认见过不少重伤之人,却无一人伤得如眼前人这般触目惊心。 伤他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且都是武林中颇具盛名的名门正派,更有几位是派中长老或掌门。 他身上几乎无一处完好,伤口皮开肉绽,有三道刀伤尤其致命,森森白骨隐约可见;还有两处似被重物击打,骨头已然断裂。 苏云深仔细清理着那些狰狞伤口,心下凛然。这些伤口看似凶险,实则所有要害皆在毫厘之间被巧妙避开,未损根本。 待苏云深有余力细想时,已是三个时辰之后。 床上的男子已被仔细清理干净血污,露出一张极为清俊温雅的容颜,仿佛水墨画中走出的仙人,带着月下幽兰般的沉静与高逸。 他瞧着与苏云深年纪相仿,那清瘦的身形和出尘的气质,更是如出一辙。凝视着他,苏云深心中蓦然一动,好似望见了一道朦胧的镜中倒影,一股同根同源般的熟悉感悄然弥漫心间。 万幸,这男子体质远不像外貌那般柔弱,反而异常强韧。 如此重伤,不过三日,他竟悠悠转醒。 这日正值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子,温柔地洒在他无瑕的侧脸上。 苏云深早已端了温水坐在床边,见他眼帘缓缓抬起,那双眸子灿若星辰,初时带着迷茫,眼神却如山间清泉,清澈见底。 屋内光线明亮,他刚醒过来,似乎有些不适,微微眯眼适应了片刻,才开始茫然打量四周。最后,他的目光缓缓落下,定格在苏云深脸上,便不再移动。 明白眼前之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专注地凝视着苏云深,深邃的眼眸中,渐渐浮现出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苏云深迎着他的目光,淡淡一笑,伸手扶他慢慢坐起,将温水递到他唇边,声音平和:“你醒了。身上可还疼?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依言喝了几口水,轻轻摇头,身体靠着苏云深的手臂,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脸上。 半晌,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声音虚弱地问:“仙人,我是到了仙境么?” 苏云深将茶杯放到一旁,小心扶着他重新躺好。“这里是云山。我不是仙人,只是常住在此的一名大夫。” 男子闻言,面上掠过一丝赧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神志未清,言语唐突。 他略一思索,才再次开口,语气诚恳:“是在下失言了,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医者本分,济世救人而已。我叫苏云深,无需以恩公相称。”苏云深说着,手指自然地搭上他的腕间脉门,脉象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他心下稍安。 “苏云深——”男子轻声重复,接道,“苏公子名如其人,似重云深处一枝玉树,风姿清逸,出尘脱俗。”他顿了顿,神色间多了几分迟疑,似乎想起了重要之事,笑容微敛,“公子可知,你救的人是谁?” 苏云深道:“是谁?” 男子稍作犹豫,轻道:“温润。乃神月教之主,亦是江湖人口中的……魔头。” 对于温润的身份,苏云深并不意外。 实际上,在见到那些伤口时,他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 但那又如何?治病救人,不看伤者身份,更何况,他有救人的本事,便担得起救人的后果。 “温润如玉,你的名字也与你甚是相配。”他轻轻拍了拍温润的肩膀,“好生休息,莫要多想了,我再去为你煎一副药来。” 听闻此言,温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苏云深替他掖好被角,示意他安心,随即起身出门,到屋外为他煎药。 自那日后,温润便安心在云山养伤,宿在苏云深卧房隔壁的厢房。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日,温润这一身伤,远不止伤筋动骨那么简单。他的身体无比虚弱,尤其在夜深人静时,伤处的剧痛与沉积的寒气便会一同发作,让他睡得极不安稳。 他在浑浑噩噩的浅眠中,时常能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探上他的额头,力道轻柔地拭去他因梦魇而沁出的冷汗。 也有几个深夜,他将眼帘微微睁开,朦胧的视线里,只见苏云深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就着桌前一点如豆的灯火安静地翻阅医书。 那清瘦的背影在昏黄的光晕里,仿佛随时会融入夜色,却又如山间青松般,为他隔绝了窗外的寒凉与寂寥。 偶尔,他会听到几声极力压抑的低咳,每当这时,他便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凝神观察那背影的动静,直到咳声平息,他才重新合上眼眸,勉强续上残梦。 原来这医术高明的隐世公子,自己却仿佛风中残烛,一身病骨。 温润背负魔教教主之名,视一切杀机与算计为理所当然,此刻,却在这位病弱大夫无声的守护中,感到了某种近乎奢侈的安宁。 经苏云深悉心照料,不过一个多月,温润已能勉强起身。 一旦能下地走动,他便不愿再卧床静养,总是不由自主地踱到离苏云深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凝望。 苏云深素来喜爱音律,每日临睡前,总要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修长指尖轻抚琴弦,琴声能让他心境平和,陶冶性情,是他难得的享受。 一曲终了,肩头忽然一沉。 只听温润含笑道:“此曲清雅脱俗,我在屋内听着,只觉意犹未尽,忍不住想来邀苏公子合奏一曲,希望不会扰了公子清静。” 为苏云深披上外衫后,温润在他身旁坐下。 石凳不算宽敞,两人身形虽都清瘦,并肩而坐也略显拥挤,温润的左臂轻轻挨着苏云深的右臂,臂膀相偎之处,若有暖意隐隐相通。 “清静易得,知音难觅。”听温润语气,似是深谙音律,苏云深自然不会拒绝,“你平日惯用何种乐器?” “皆可。”温润略一思忖,“不过,与你方才的曲子最相配的,便是竹箫了。可有竹箫?” 月色朦胧,星子稀疏。 当《高山流水》悠然响起,琴箫声竟如水乳交融,真奏出了几分知音的味道。 苏云深逐渐发现,除去音律,平日里吟诗作对、棋枰对弈,温润与他亦是无不契合。 苏云深写诗,累了他便补全后句;苏云深作画,倦了他便添上一笔。写出的字迹大气磅礴,绘就的墨色钟灵毓秀,与他的气韵浑然交融,宛若出自同一个人。 行至院中,苏云深常觉手痒难耐,他便陪他在棋盘前相对而坐。 苏云深越发习惯身边总有他的身影,习惯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 然而这般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近几日,温润总在子时悄无声息地离去,寅时方归。 苏云深起身望向窗外,那抹熟悉的身影果然又一次融入了夜色,所去之处……正是龙仙花的方向。 这么快便藏不住了? 他心思稍动,悄然跟了上去。 穿过迷雾与阵法,崖边的景象让他瞬间止住了呼吸。 月光下,温润衣襟散开,心口处一枚银针泛着幽光。 他指诀引动,殷红夺目的心头血一滴一滴接连沁出,每一滴离体,他唇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周身气息也随之萎靡一截。 血液精准落入旁边一株幽紫色的灵草。那草叶在血滴浸润下,泛起一层琥珀色的光华,空气中弥漫开一缕清冽如冰泉的异香。 “紫府兰……”苏云深心头剧震。 紫府兰有洗经伐髓、重铸根基之效,于先天心脉之损更有续接生机之奇功,对苏云深的病有巨大益处,但其培育之法需以十滴心头精血浇灌十夜,苏云深这病弱不堪的身子受不住,才从未动过此念头,却不想竟被温润发现。 血滴落尽的刹那,温润周身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无声地瘫软下去。 “温润!”苏云深疾步上前,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将人扶起揽入怀中,触手一片冰寒。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声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温润在他怀中微微一动,眼睫无力抬起,意识模糊地呓语:“你救了我……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他顿了顿,用尽残存气力断断续续低喃: “我诚心待你。只盼……他日若有所求,你亦能……真心助我……” “若……若有一日,我不小心……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望你别恼我……还与我做朋友……”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同惊雷,在苏云深心中炸开滔天巨浪,他看着怀中的温润昏死过去,立刻明白——子时出发,寅时回去,这两个时辰里,至少有一个时辰,温润独自瘫卧在冰冷的山崖上,剩余时间方能勉强运功疗伤,支撑着每日如常返回,不露丝毫破绽。 如此想着,心头流过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心疼,他不再迟疑,将人稳稳抱起,一步步踏着月色,返回小屋。 将温润放到床上后,他仍眉宇紧蹙,身体微颤,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襟,断断续续的呢喃着:“别怪我……苏公子……别怪我……” 苏云深轻轻握住那双冰冷的手,试图渡去一些温度,他看着温润苍白如纸的脸,心头仿佛被狠狠揪紧。 最终,他俯下身,在温润耳畔用极沉稳的声音许下承诺:“好,”他顿了顿,“我不怪你。” 或许是这声音带来了安心,温润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反手紧紧回握住他,仿佛这是唯一的浮木。 第2章 第 2 章 翌日清晨。 温润醒来,眼中带着罕见的迷茫,打量着熟悉的房间。 “你醒了。”苏云深端药走来,声音平和,“我昨夜发现你去取紫府兰,昏死在紫府兰旁边,便将你带回来了。” 温润接过药碗,指尖微紧,低声问:“我……昏迷之前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发现你时你已神志不清。”苏云深看着他,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再次问出了昨夜那个问题,“你为何这么做?” 温润垂下眼睫,轻轻搅动着碗中药汁,低声道:“你救了我,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那些意识模糊时剖白心迹的呓语,都随着清醒一同藏回了心底。 苏云深凝视他片刻,终是没有追问,只转而道:“那紫府兰,有洗经伐髓、重续生机之效,但是于我而言,顶多保我三五个月不用泡在药罐中罢了,终究无法治本,你不要再浇灌了。” 温润执着药碗的手骤然僵住:“连紫府兰都无法治本?那究竟要什么才能……”他见苏云深眸色一沉,似不愿回答,便转而低声道,“罢了……那紫府兰我已连续浇灌了十夜,今夜子时便是花开之刻。” 苏云深静默片刻,目光落在他仍无血色的脸上,终是轻叹一声:“既如此……我便不辜负你的心意了。” 当夜,苏云深服下紫府兰,云山的日子,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因那浇灌药草一事,苏云深知晓温润精通岐黄之术,可这仅仅是窥见了冰山一角。 随后他渐渐察觉,温润何止通晓医理。星象占卜、兵法棋道,凡他所学,除去武功之外,温润皆能与他论个高低。 原来这苍茫人世,终有一人能够与他并肩。 他由衷地赞叹,说温润仿佛无所不能。 温润听了,只是垂下眼睫,唇角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轻声道:“世间不知之事甚多,我哪里当得起这句话。” 听闻此话,苏云深只当是寻常谦辞,未曾想,不过十日,便真切领会了这话中的含义。 那日是苏云深每隔半年坐诊的日子,天清气爽,他与温润一同下山,前往祥云县中师父留下的药铺——灵素阁。 灵素阁与寻常药铺并无太大不同,每日有大夫坐诊,伙计帮衬,看诊方便,药物也算齐全。 温润在江湖中名声赫赫,但能认出他相貌的,多是各派掌门、长老那般阅历丰富的高手。他容貌清秀,气质温润,只要稍加留意,避开些有资历的长者,当不至于暴露身份。 推开药铺正厅的门,一股浓郁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伙计们见苏云深和温润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苏云深温和地应着,顺势将温润引见给大家:“这位润公子是我的好友,日后我来坐诊时,他多半都会同行。” 众人见温润气质温文,相貌出众,皆是很喜欢,齐声问好后便又各自忙去了,只余温润仍陪在苏云深身边。 灵素阁有两间诊室,一为“灵枢间”,常年对外开放,由刘大夫日常坐诊;另一间“素问间”,则是苏云深与师父专用的房间。 苏云深带着温润走进素问间。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铺着干净床单的单人木床,床头置一圆凳,可放纱布、水盆等物。 靠东墙摆着一套红木桌椅,两把长椅贴墙放置,是苏云深为病人号脉之处。 苏云深落座后,温润为他倒了杯水,这才坐到他身侧,嘱咐道:“待会儿病人进来怕是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你若是累了,定要告诉我。” “放心。”苏云深对他微微一笑,饮了口水。 “公子,有病人来了。”丫头陈思思清脆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随着陈思思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华服男子。 那男子身形威猛,腰间佩着兵刃,显然是习武之人。他虽生得高大健壮,步履却异常轻盈,身姿灵动,武功看来平平,轻功倒是不错。 这男子自身似乎无恙,需要医治的是他背上那名昏迷不醒的红衣女子,女子面色发黑,唇瓣青紫,显然是中了剧毒。 男子一进门,便小心地将红衣女子扶到床上躺下,随即向苏云深躬身一拜,急切道:“苏公子,在下玄山派魏道英,这是我师妹王思颖。两日前她不幸中了唐门的‘七香散’。我点住了她周身大穴,护住心脉,这才勉强撑到公子坐诊之日。恳请公子务必救她一命。” “魏公子稍安,我这就为王姑娘诊治。”苏云深说着,起身走至床边坐下,取出一方干净手帕覆在王思颖腕上,开始为她号脉。 魏道英站在一旁,焦灼地看着,不敢出声打扰。 片刻后,苏云深对王思颖的情况已心中有数,他转向魏道英问道:“冒昧请教,魏公子与王姑娘是何关系?” 魏道英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苏云深轻轻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虽有你护住王姑娘心脉,但毒素仍侵入了脏腑。寻常解药已无大用,唯有依靠针灸逼毒。只是,施针之时,会有毒血自针孔渗出,需随时擦拭,无法隔着衣物进行。不过你可放心,逼毒时我会全程闭着双眼,由思思从旁协助。” 魏道英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于这世间的很多女子来说,名节有时重过性命。男女有别,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陌生男子面前褪去衣衫,绝非小事,甚至可能引发大患。 前几年便发生过两起类似之事,一位被救的姑娘自觉受辱,当场自尽;另一位姑娘更是忘恩负义,一刀刺向了救她的大夫。 在苏云深看来,自然是救命要紧。但王思颖既有同伴在场,为避免日后麻烦,他有义务将情况言明,并将选择之权交予对方。 这可难坏了魏道英。 他急得面色发白,在苏云深面前来回踱步,口中喃喃:“思颖是师父的独女,我们……我们只是师兄妹。如今师父远行未归,我……我如何能替她做主……”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越说越是焦急,却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无妨,王姑娘的情况暂时不会恶化,你且慢慢考虑。”苏云深语气平和。这种事,外人不宜给予任何意见,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魏道英左右为难时,温润略带困惑的声音响起,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褪去衣衫确实难为情,但既是性命攸关,为何还需犹豫?” “你……”魏道英语塞,“你说的倒轻巧!这岂是难为情的事情?!” “润儿……”苏云深轻声制止。 温润闻言不再多说,只是眼中疑惑未散。 在他纯粹的认知里,救命便是唯一准则,对此看法,苏云深倒是也认同。 即便那姑娘醒后觉得受辱要寻短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毒发身亡,他们此刻所做的,无非是等待魏道英亲口说出“同意”二字。 魏道英在屋内踱步不停,时而用袖子擦拭额角薄汗,时而俯身查看王思颖的脸色。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尽管面上仍有万般犹豫,他终于还是咬牙道:“请……请苏公子尽力救人!” “好。”苏云深点头。于他而言,此事并无什么难处,亦不觉得尴尬。他视线转向陈思思:“备一盆热水,两条干净毛巾,过来帮忙。” 又对温润道,“润儿,带魏公子去厅堂休息。诊治结束前,莫让任何人进来。” 陈思思领命,立刻出去准备。 温润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他向来贴心,不待苏云深询问,便已将那丝迟疑压下,领着魏道英出去了。 不多时,陈思思端着所需物品回来,静立苏云深身旁。 “公子。” “嗯。”苏云深无暇多言,自怀中取出两粒药丸,递了一粒给陈思思,自己服下一粒,吩咐道,“稍后我为王姑娘施针逼毒,会有毒血自她肌肤渗出。你需及时为她擦拭干净,莫让毒血停留过久,以免内毒虽清,反添外毒。” “是,思思明白了。”陈思思将水盆放在床头圆凳上,浸湿了毛巾。 一切准备就绪,苏云深便取出特制的银针,合上眼眸,开始为王思颖施针逼毒。 银针次第落下,黑血随之沁出。 即便视线受阻,苏云深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仿佛经过千百次演练,当最后一根银针取出,王思颖的脸色已由青黑转为苍白。 陈思思适时的递过一杯温水,苏云深接过饮了一口,起身走了两步,背对着床边,方才睁开双眼,轻道:“帮王姑娘将衣衫整理好。” 陈思思依言收拾妥当,端着水盆出去了,她一出屋,魏道英和温润便立刻进来。 魏道英第一时间冲至床边查看王思颖,温润则走到苏云深身边。 苏云深知魏道英心急,温言安抚:“王姑娘很快便会转醒。” 魏道英这才稍稍安心,面色缓和下来,连声道谢。 这“很快”二字说得极准,未等魏道英平复心绪,王思颖已悠悠睁开了双眼。 姑娘家刚一醒来,便见床边围着三个陌生男子,难免受惊。王思颖不知所措地坐起,下意识用锦被紧紧裹住自己。 “你们……”待看清其中一人是相识多年的师兄,而苏云深与温润皆是清逸出尘、不似恶人的样貌,她才略略放松,大口喘着气。 第3章 第 3 章 此时她体内余毒已清,脸上那可怖的青黑之色褪去,露出原本容貌,也是个眉目俏丽、肌肤娇嫩的秀美女子。 魏道英坐到床边,扶住师妹,伸手指向苏云深和温润,介绍道:“师妹,这两位是苏公子和润公子。你中了唐门剧毒,是苏公子救了你。” “救了我……”王思颖喃喃重复,她木然地顺着魏道英所指望去,目光与苏云深接触的刹那,神色一僵,仿佛隐约忆起逼毒时的情形,脸色瞬间煞白,猛地将被子裹得更紧,身体蜷缩成团,直退到床角无处可退。 “你……你对我……”她语声颤抖,眼眶迅速盈满泪水。 苏云深自然明白她所指何事,虽自觉并无理亏,仍放低姿态,带着些许歉意道:“方才为救姑娘性命,事急从权,实属无奈,还望姑娘海涵。且我全程未睁眼,也未做任何冒犯之事,这一点姑娘大可放心。” 他话音落下,晶莹的泪珠便簌簌滴落在锦被上,王思颖已泣不成声,无暇应答。 “别,别哭了师妹!方才的事……不,方才没事!什么事都没有!那只是为了救你!”魏道英看得心急如焚,双手在半空中无措地挥舞,却不敢去碰触那哭成泪人的师妹。 苏云深内心并无太大波澜,只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失神的温润。 他在想什么? 比起眼前梨花带雨的美人,苏云深反而更在意温润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疑惑。 良久,或许是魏道英的劝说起了效果,又或是王思颖哭得累了,屋内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止住哭泣的王思颖看上去依旧伤心,眼眶红肿,泪光盈盈,她不安的目光在苏云深脸上游移片刻,复又低下头去,声音细弱:“思颖失态,还望公子见谅。” 苏云深浅浅一笑,自无责怪之意。 王思颖迟疑片刻,又道:“多谢苏公子救命之恩。只是……此事若传扬出去,思颖便再无颜面做人。唯有……唯有对公子以身相许。不知公子……可愿娶思颖为妻……” 越到后面,声音越是细若蚊蚋,那张通红的脸也垂得越低,待到一句话说完,几乎要埋进被子里。 这番话,苏云深并不爱听。 若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她却对此事如此计较;若说女子需矜持保守,她却在哭泣后主动提出婚嫁之事。 这般扭捏之态,让苏云深心中难生出半分怜惜之情,相较于他的淡然,魏道英却是急了,抢在苏云深之前开口道:“师妹!苏公子是为救你性命!我等既是江湖中人,何必拘泥这等小节?况且此事绝不会外传!” 苏云深点头附和:“魏公子言之有理。姑娘实在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况且……我暂时并无娶妻之念。” “可是……”听闻拒绝,王思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若公子暂无娶妻之念,思颖……思颖愿为奴为婢,伺候公子左右,哪怕……哪怕做个暖床的丫头也好。一来报答公子救命之恩,二来……除公子之外,思颖实难再嫁他人。” 沙哑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委屈,只是那脸颊上若隐若现的红晕,却泄露了她心底一丝隐秘的欢喜。 她的心思,苏云深岂会看不明白。 平白无故的“名节受损”,委屈是真,但或许因自己容貌合她心意,让她见了心生好感,那委屈便转为了心动,有意借此机会依附。 苏云深自是不愿答应,正欲婉拒,却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那声音礼貌中带着疏离,温和里透着无比的认真:“王姑娘,苏公子有我夜夜陪着,为他暖床,不需再多一个暖床丫头了。” 此言一出,魏道英与王思颖脸色齐变,同时惊愕地望向苏云深。 偏偏温润一脸坦然,语气温和依旧,说完还对那目瞪口呆的二人微微颔首,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看着他这无心之举造成的局面,苏云深一时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他很想立刻告诉温润,王思颖口中的“暖床丫头”,与运用内力驱寒的“暖床”,绝非一回事。但他又怕温润当场追问细节,那情景,单是想想便已窘得无地自容。 “并非你们想的那般,润公子的意思……”他试图解释,却一时语塞,看着魏王二人那难以言喻的神情,只觉得徒费唇舌。 “无妨,苏公子,不必多说!”魏道英抢过话头,目光在他与温润之间逡巡,最后落在温润脸上,喉头滚动了一下,强挤出一个通情达理的笑,“高人隐士,总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放心,此事我等绝不敢外传!” 说着,以袖遮掩,暗暗碰了王思颖一下。 王思颖正望着苏云深出神,被师兄一碰,回过神来,嘴角勉强牵动,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是……此事我二人定守口如瓶。” 她一双明眸里盈满遗憾与悲戚,还杂着一丝令人看不分明的情绪。 那“甘愿为奴为婢”的话,她是绝口不提了。 也罢,倒省了苏云深一番推拒的言辞,既如此,误会便误会吧。 温润觉出气氛有异,眼中又现出先前那种不解:“这有何不能外传?但说无妨——” “咳……咳咳……”苏云深忙以咳嗽打断。 温润的注意果然立刻回到苏云深身上,再顾不上旁人,转身便去桌边倒水。 见他待苏云深如此紧张,魏道英与王思颖对视一眼,面色愈发复杂。 “润儿……唤思思进来。”苏云深低声道。 “好。”温润应下。 陈思思很快入内,代苏云深送走了神色各异的师兄妹二人。 待外人离去,温润抿了抿唇,轻声问:“苏公子,方才……我是否说错了话?” 苏云深浅笑摇头。即便说错什么,他又岂会怪他。 温润也不深究,只若有所思地低语:“那位王姑娘,似乎有些蹊跷,像是有意要留在你身边。” 这正与苏云深所想不谋而合。 只是他们无暇深究此事,很快,陈思思便请入了下一位患者。 如每个坐诊日一般,灵素阁内众人各司其职,忙得脚不点地,连用饭的工夫也挤不出,直至夜深人静,才送走最后一位病人。 诸事已毕,夜色深沉。 苏云深与温润不愿夜间奔波,加之次日回山可顺道采些珍稀药草,便依惯例在铺中留宿。 他的卧室在药铺后院,院子很宽敞,进门是曲折的回廊,鹅卵石小路通向院中的亭子,路两边种满了各色花草,正值花开时节,走在路上香气扑鼻。 温润担心苏云深太过劳累,坚持就近照顾,不肯去别的卧室,苏云深便答应他同住一室。 屋内除一张床榻、一只衣箱外,别无长物。床榻不算宽敞,但两个清瘦男子躺在上面,倒也不显拥挤。 一更时分,苏云深仍醒着,他静卧不动,毫无睡意。 几番阖眼,试图放空心神,却只觉周身酸软疲惫,难以成眠。 他既醒着,温润自然也没有睡下。 “你可有哪里不适?要用些药么?”捱到二更天,温润终是忍不住低声相询。 “无碍,只是平日清闲惯了,一旦劳累便易失眠。你且先睡吧。” “嗯。”温润应了声,却未听话,反而侧过身,在朦胧夜色里凝望着苏云深。 屋内的窗户很大,皎洁的月光照进来,映得满室通明。 苏云深侧首迎上他目光:“怎么了?” 温润眸澄似水,漾着些许不安:“你今日过于劳累,不能再受寒。若是一会衾被凉了,我为你暖床。” 苏云深心头一暖,忽然觉得有些事若再不点明,只怕这人日后还要在这上面吃亏。 如此,他便轻声道:“你若也睡不着,不如陪我说说话?我正巧有些事想告诉你。” “好。”温润立时应下,“我也正巧有些事想问问你。” “你先问。” “晨间你为王姑娘逼毒,为何肯让思思在旁相助,却定要我出去?我本可替你分担些,你也不至于如此辛劳。” “因男女有别。” “男女有何区别?” 这一问,竟让苏云深无言以对。 谈吐不凡、博闻强识的魔教教主,竟然不知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难怪他能在人前那么自然地说出为他“暖床”的话。 “不是区别的别,而是……”苏云深费了些功夫才接受这匪夷所思的事实,继而问道:“你以往……可曾遇到过心仪的女子?” 温润摇头:“除身边一洒扫侍女外,我自幼未接触过任何女子,那侍女一日同我也说不上两三句话。” 苏云深无奈一笑,续道:“男女之间若想不用避嫌,须得先行婚嫁之礼。至于那王姑娘提到的‘暖床丫头’,是指……”他斟酌一番用词,“指闺房之事,以后不要在人前那样说了。“ 堂堂男子,若被传雌伏于另一男子身下,终究算不得好名声,苏云深不愿他为此所累。 温润闻言,眸中掠过深切的迷惘:“我娘正是因为嫁给温鸿为妻,才香消玉殒,什么婚嫁之礼,闺房之事,全是世间最险恶的事。因此,我从不去了解……” 温鸿是他的生父,但他从来直呼其名,从未叫过一声父亲。 因父母之故,在他的认知里,凡是和“风月”、“婚嫁”、“情爱”有关的,都是看书时要直接翻过的篇章,只会扰乱心神,带来烦恼。 苏云深心中微涩,知他心结深重,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迎上,声缓如春风化雨:“润儿,你错了。令堂之逝,非因情爱本身,而是所托非人,遇了凉薄之辈。真挚之情,闺阁之乐,本是天地间最纯洁最美好的事。” “那些……都不是恶事?”温润低声咀嚼着这番话,既是苏云深说的,便是与他过去的认知截然相反,他也愿意去试着了解和相信,“反而是最纯洁最美好的事?” “是。”苏云深认真点头,“但只有和愿意一生相伴的人去做,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美好。” “愿意一生相伴的人……”温润倏然抬眸,目光清亮灼人,直直望进苏云深眼底:“那……如果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与你一生相伴,我们……可能行那闺房之事?那事,要怎样做?” 此言既出,苏云深呼吸蓦地一窒。 他从未敢将眼前这清绝出尘之人,与那等亲密之事有半分牵连。 然而此刻夜半无人,两人私语切切,话题偏又缠绕于此,加之温润那张绝色容颜在月华映衬下更添几分出尘,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一股陌生灼流毫无征兆地自心底涌起,撞得苏云深心神不宁,指尖发麻,一时竟忘了言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轻地抬起了手,指尖微颤,似乎要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面颊。 第4章 第 4 章 这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然而闵莫玄听在耳中,却是神色惊变,如临大敌。 温润携苏云深自树后缓步现身,他步伐依旧从容,但每一步落下,周身那温和文雅的气息便敛去一分。 待他站定在闵莫玄面前时,面上已无平日半分柔色,虽未言语,但那平静的目光却带着千钧之力,让周遭空气都为之凝滞。 他注视着闵莫玄,声音依旧平和缓慢:“他奈何你不得,我能。” 看清来人,闵莫玄如遭雷击,“噗通”一声直直跪倒在地,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哪还有方才半分妖娆妩媚之态。 “教……教主!属下闵莫玄,参……参见教主!教主万安!” “不必多礼,起身吧。”温润淡淡道。 闵莫玄哪里敢起,依旧跪在地上,抖如筛糠,温润不再看他,转而走向那名倒在地上的天城弟子。 那天城弟子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这不可一世的魔教妖人,竟被突然出现的文弱公子吓得跪地不起,又听得妖人口称“教主”,只觉怪异至极,一时茫然无措,任由温润将他扶起。 “这位侠士,”温润言语间带着歉意,礼数周全,“我教弟子行事不端,残害无辜,是我管教不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然而如何处置他,乃我教中私务,不便留侠士在此旁观,还望见谅。”他语气温和,送客之意却甚为明显。 那天城弟子脸上血色尽褪,惊疑不定地看着温润,现下才理清思绪——是魔教教主救了他。 离去时,他脚步踉跄,几次回头欲言又止,最终回身向着温润的方向,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极重、极缓的谢礼。 他嘴唇紧抿,未发一言,所有感激、困惑与信念的冲击,都沉淀在这无声的一礼之中。 待林中只剩他们三人,温润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仍跪伏于地的闵莫玄。 自温润现身,闵莫玄便一直跪着,未曾多言,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周身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此刻外人已去,他心知判决将至,竟跪爬至温润面前,连连磕头讨饶:“属下知错了!属下再也不敢了!求教主饶命!求教主饶命!” 他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恐惧与悔意,与先前那嚣张妖异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润神色不变,清澈的眸中未起半分涟漪,声音依旧平稳:“莫玄,你年纪虽轻,已在教中位居右护法之职。教中除我与温鸿、温玄之外,便以你与左护法权柄最重。然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接任教主后设立的第一条交规,你说与我听。” 此言一出,闵莫玄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可怖的事情,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时,额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教主!求你开恩,饶过属下这一次吧!属下发誓,绝不再犯!” 温润并不接话,亦不出言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耐心等待。 闵莫玄抖得愈发厉害,在温润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纵有万般不愿,终究还是颤声开口,断断续续地背诵:“教内弟子……寻隙滋事者、恶意伤人者……视情节严重……罚……行烧杀掳掠之事……无故伤害寻常百姓者……死……”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润在旁的事情上皆留余地,唯有这条亲手订立、以铁血手腕执行的教规,威严不容任何挑衅。 “好。”温润淡淡应了一声,“既然你记得,便无需我重复了。念在你此番尚未酿成大恶,我今日可饶你一命。但若非被我阻拦,你断不会自行收手。恶念既生……”温润的目光在闵莫玄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清澈的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他声音依旧平稳,却较之前低沉了半分,“这身武功是万万留不得了。” 当听到"留不得"时,闵莫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发出一声惨笑。他扯开衣襟,指着自己胸口处的旧伤,声音嘶哑:“属下这一身伤……皆是昔日为圣教流血所得。教主今日……当真毫不顾念旧情么?属下……”这话语已非求情,而是穷途末路下最后的哀鸣。 说到此,对上温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间,说不下去,只剩下无边的寒意浸透四肢百骸。 温润面色如常,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决断:“我知此法残忍,可若今日不是我及时出现,承受这残忍的,便是那无辜的店家和心怀侠义的天城派弟子。莫玄,我今日……决不能饶你。” 说到此,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瓷瓶,扔到闵莫玄面前,“允你服药化去内力,至少,不必承受太多痛苦。” 闵莫玄脸色由白转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不甘,他跪在地上的膝盖微微一动,似有遁逃之意。然而,温润那看似平淡的目光,却如无形的枷锁,将他锁在原地。 他只觉得周身内力一滞,仿佛被投入万年冰窖,而温润,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如此,让他彻底认清了两人之间的云泥之别,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尽数熄灭,只剩下绝望的颤抖。 温润见他如此,未再多留,便与苏云深一同转身离去。 事情似乎还未彻底了结,他便这样走了。 那闵莫玄呢? 他会听从温润的话吗?能对自己苦练多年的武功下得去手吗? 苏云深心中并无怀疑。 温润态度看似温和,但温和不代表心软。若闵莫玄不肯服药化去内力,待到温润亲自出手,其结果,只怕会比现在更为惨烈。 闵莫玄拾起瓷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他抬头,用最后一丝希冀望向温润,却只看到一个决绝的背影。他终于死心,仰头服下药丸。 药力发作极快,闵莫玄周身鼓荡的内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他眼中昔日精光也随之黯淡、湮灭,最终只余一片空洞。 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灵魂的空壳,萎顿于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抽泣。 自此,神月教中,当再无闵莫玄此人。 温润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忍。 这些年来,闵莫玄确实为神月教立下不少功劳,可正因如此,今日之举更令他痛心。 苏云深则默然不语。 他见识过温润的纯真,享受过他的体贴,却直至此刻,才真切体会到“神月教教主”这身份所代表的分量与决断。 这并非他熟悉的那个温润,却也是温润真实的一部分。正是这般雷霆手段与慈悲心肠并存,才构成了眼前这个让他心绪牵动的人。 经此一事耽搁,两人直至午时才踏入云山地界。日头愈发炽烈,苏云深取出油纸伞撑开,举过两人头顶,遮挡住灼人的阳光。 “苏公子,”伞下的温润轻声唤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终究……为我教辛劳多年。若换作是你,可会有别的选择?” “不会。”苏云深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波澜,“你已给了他最体面的了断。”他侧目看向温润,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何况你心中明白,若今日手软,来日就要用十倍无辜者的鲜血来偿还这个错误。” 温润听了他的回答,并未感到意外,只是眼中添了些许笑意。 他懂他,他亦懂他。 不多时,二人回到云山之巅,山巅小院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将山下的纷扰与血腥尽数隔绝。 苏云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温润正欲转身去煎药,一阵熟悉的羽翼扑棱声划破了这片静谧。 “苏公子,”温润转向苏云深,将取下的薄薄信笺递了过去,“你的信。” 赶了一上午路,苏云深感到几分慵懒,并未伸手去接,只淡淡道:“我有些乏了,你念与我听吧。” 温润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脸色却渐渐沉静下来,眉宇间凝出一抹郁色。他将信递给苏云深,周身笼罩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低落,“还是你自己看吧……” 苏云深接过信,信中许多缠绵悱恻、自诉衷肠的语句,是曾经救助过的月寒姑娘所书,那些一厢情愿的执念,他看过便罢,心中并未留下丝毫涟漪。 然而,温润方才那异样的沉默、眉宇间化不开的郁色,却令他心头有些发涩。 他放下信笺,看向温润,语气不自觉地比平日温和些许,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信我看过了。”他略作停顿,观察着温润的反应,觉得有必要澄清这无谓的困扰,便清晰地补了一句,仿佛要拂去对方心头的尘埃,“她只是我昔日的一个病人,曾在山中借住过一段时日调养身体。” 温润听了,并未立刻抬头。 他自己也说不清方才那阵莫名涌上的心绪究竟为何。 那不是愤怒,也并非担忧,而是一种更微妙、更陌生的情绪,仿佛原本只环绕在自己身畔的温暖气息,忽然被外来的风搅动了一下,让他感到些许不适与失落。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他想独占那抹温暖的气息,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苏云深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原本已决意将某些念头按下,此刻却再次动摇。那件事,是否还要做? 只一瞬的权衡,他便有了决断。 “明日,”苏云深终是开口,声音比往常更缓了些,“我需下山一趟。” 温润闻言立刻抬起头,眼中那点迷惘被急切取代:“可否不去?”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语速也快了些许。 苏云深将他这难得的急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点残余的犹豫悄然散去,缓缓摇头:“非去不可。” “是因为……她?”温润追问,目光紧紧锁着苏云深,不愿错过他丝毫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