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客》 第1章 楔子 故事开始于结束之时 她躺在断壁残垣之间,身上那件便于行动的月白窄袖胡服,早已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苍白的面容在夕照下近乎透明,长睫低垂,气息微弱如同游丝。唯有唇边那抹极淡、极释然的弧度,仿佛在诉说着最终的安宁。 “撑住…看着我…求你…看着我…”一个身影跪倒在地,颤抖着将她小心翼翼揽入怀中。来人身着靛蓝色联珠纹锦缘胡服,虽是便于骑射的游侠装扮,衣料的贵重与剪裁的考究,却难掩其下沉淀的、与这杀伐战场格格不入的古老风仪。 她那双骨节分明、曾执剑亦曾抚琴的手,此刻正死死按在怀中人胸前那处狰狞的伤口上,温热的血却不断从指缝间涌出,染红了她华贵的衣袖与冰冷的指尖。声音是破碎的,带着一种久违的、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慌乱。 “别睡…再坚持一下…药…对,药马上…”她语无伦次,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怀中人冰凉的脸颊上,与血污混在一起。这泪水来得如此汹涌,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仿佛积攒了无尽岁月的情感,在这一刻决堤。 周围,幸存下来的江湖侠客、戍边士卒们,沉默地围拢着;他们大多带伤,衣甲染血,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悲恸。 众人看着那躺在血泊中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敬重与惋惜。一位须发凌乱、甲胄破损的老兵,狠狠抹了把脸,哑声道:“…这丫头,硬是带着咱们,守住了这隘口…关东那些狼崽子,没踏过去…” 人群中响起低沉的附和与压抑的抽泣,他们亲眼见证,这个看似单薄的女子,如何以超凡的武艺与决绝的勇气,带领他们这群临时集结的乌合之众,挡住了数倍于己的、疑似来自关东的精锐突袭。 她不是为了某位权臣,而是为了身后那些经历过洛阳陷落、流离失所,再也经不起战火蹂躏的村落与百姓。 怀中的人儿眼睫微颤,用尽最后力气,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目光涣散,却努力地聚焦在眼前那张布满泪痕、写满前所未有痛楚的脸上。 “…师…”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带着血沫溢出。她似乎想抬手,却连一丝力气也无。 “我在…我在这儿…”蓝衣女子立刻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拥住,下颌抵着她冰凉的额,声音哽咽。 “别说话…省着力气…你会没事的…这次…这次一定…”她的话语苍白无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那深埋心底、自以为早已在漫长时光中磨平的恐惧,此刻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离别,看透轮回,可当怀中这具体的、鲜活的温暖一点点流逝时,那钝痛却远超任何一次记忆。 “…阿…娘…阿爹…”弥留之际的女子,眼神开始飘远,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声音细若蚊蚋,“…还有…阿昭…抱歉…等不到…”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遗憾,不是为了这即将终结的生命,而是为了未能圆满的告别。 “不许说傻话!”蓝衣女子低斥,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泪水落得更急,“你撑过来了…你救了这么多人…你看到了吗?那些孩子…那些家…因为你,他们不用再经历…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 她的话语克制,却蕴含着巨大的冲击。她活了太久,见过太多城池陷落,太多家破人亡,原以为心已如古井无波,此刻却为了怀中这个阻止了又一场悲剧重演的孩子,痛得肝肠寸断。 或许此时在众人眼中,她只是那个横空出世、又倏然陨落的无名侠女——唇边那抹释然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双盛满多年风霜、此刻却只为她一人泪如雨下的眼眸,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一丝终于可以卸下重担的疲惫,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那一直强撑着的气息,散了。 一直试图按压伤口、染满鲜血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尘土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蓝衣女子抱着她彻底软下来的身体,整个人僵住。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失去所有生气的、年轻的脸庞,看着她唇边凝固的、仿佛达成某种圆满的浅淡笑容。 寂静……只有风声呜咽,如同为英魂送行的挽歌。 几息之后——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仿佛源自灵魂撕裂的尖啸,猛地从她喉中迸发!那声音里蕴含的悲痛震得周围所有人心神俱颤! 她猛地将怀中已然冰冷的身躯死死搂紧,佝偻下总是挺直的脊背,整个人蜷缩起来,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不再是无声的落泪,而是如同失去幼兽的母兽般,发出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无法控制破碎的哀鸣。 那哭声里,仿佛是百年孤寂的倾泻,是又一次轮回的痛击,是无法挽留的无力。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余晖掠过她因极致悲痛而扭曲的侧脸,掠过她怀中那安详的遗容,掠过周围垂首默立、沉浸在悲伤与敬仰中的众人。 传奇在此刻铸就,亦在此刻落幕;暮色四合,寒意渐起…… 第2章 第一章:玉碎洛阳春 洛阳城的春日,似乎比江南来得更雍容些。牡丹是这座帝都的灵魂,姚黄魏紫,竞相怒放,灼灼其华,将街衢巷陌都染上了一层富丽堂皇的色泽。 暖风拂过高达十丈的永宁寺塔檐下的金铃,清音远漾,混合着市井的喧嚣与梵唱的宁静,编织成一曲太平盛世的华美乐章。 在这片繁华深处,紧邻着铜驼大街的履道坊内,有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邸;朱门高阔,门楣上悬着“黎府”二字匾额,笔力沉雄,乃当代书法大家手笔。府内亭台楼阁,移步换景,引伊水支流为曲池,奇花异草,怪石嶙峋,无不彰显着主人不凡的财力与品味。 这里,便是洛阳城中有名的商贾世家,以珠宝玉石生意闻名南北的黎家。 此刻,黎家后园一座临水的绣楼之上,十岁的黎家独女黎清浅,正斜倚在窗边的湘妃竹榻上;窗外一树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偶尔随风飘入,落在她手中那本微微泛黄的线装书上。 书页上,墨迹勾勒出一个快意恩仇的世界——《江湖奇侠传》。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如瀑的青丝和莹白的脸颊上跳跃。 黎清浅生得极美,并非那种柔弱无骨的美,而是眉宇间自带一股灵秀与英气。杏眼澄澈,宛如秋水,此刻却因书中的情节而闪烁着迷离的光彩。 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樱唇时而微抿,时而轻启,仿佛随着书中侠客的命运而心潮起伏。 “小姐,小姐!”贴身侍女芮芮端着一个小小的甜白瓷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抿嘴笑道,“又看这些打打杀杀的话本子呢!当心夫人瞧见了,又说您不务正业。” 黎清浅抬起头,眼中光彩未褪,笑道:“你懂什么?这哪里是打打杀杀?这是‘侠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太白这诗,写尽了侠客的风流!”她放下书,接过瓷盏,里面是冰镇过的桂花酸梅汤,沁凉的触感顿时驱散了春末的些许燥热。 芮芮比她小一岁,自小便卖入黎府,与清浅一同长大,名虽主仆,情同姐妹。她歪着头,不解地问:“那些江湖人,整天风餐露宿,刀头舔血,有什么好的?哪比得上咱们府里锦衣玉食,安稳自在?” “安稳自在?”清浅轻轻搅动着盏中的汤匙,目光望向窗外悠远的天空,语气带着一丝向往。 “芮芮,你看这洛阳城,看似花团锦簇,可就像这笼中的金丝雀,看到的天空永远是四方的。而那些江湖侠客,他们像鹰,翱翔于天地之间,自由自在。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言不合,仗剑天涯;那种随心所欲,那种轰轰烈烈,才是真正的人生呢!”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地说:“尤其是那华山之上的‘玉霄剑宗’,听说门中皆是剑术通神的侠义之士,斩奸除恶,守护一方。若是能……能亲眼见见那样的风采,该多好。” 她的书房里,不仅有四书五经、琴棋书画的典籍,更有一整个书架,专门收藏了各种江湖轶闻、武林传奇的话本小说。 那些关于绝世武功、侠骨柔情的故事,构成了她除了家族生意和闺阁礼仪之外,另一个瑰丽而神秘的想象世界。 父亲黎砚知道她喜好,非但不阻,反而有时会笑着与她讨论几句,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识广博总是好的”,只是常会温和地提醒:“清浅,话本是故事,江湖是现实;故事里的侠客餐风饮露也能活得潇洒,现实里却少不了柴米油盐。我辈商人,立足之本在于‘信’与‘义’,但亦要懂得审时度势,明辨人心。” 黎清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心底那份对“义”的纯粹向往,却从未动摇。在她看来,父亲经商,虽为利来,却始终秉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原则,对待合作伙伴真诚,对待店中伙计宽厚,遇到灾年还会开仓赈济灾民,这不就是一种“侠商”之风吗? 母亲苏婉舟,温婉贤淑,更是常常教导她:“清浅,女子立世,当如美玉,外润内坚;不仅要明事理,通文墨,更要有一颗慈悲善良的心。世间万物,皆有其理,莫要因富贵而骄纵,亦莫要因贫贱而移志。” 在父母这般言传身教下成长的黎清浅,可谓钟灵毓秀。她不仅容貌出众,更兼聪慧过人,学什么都一点即通。诗词歌赋,一点就透;算账理财,父亲稍加指点,便能举一反三,对复杂的账目过目不忘,对市场的嗅觉异常敏锐。 黎砚常对爱妻感叹:“可惜清浅是个女儿身,若为男儿,我黎家基业必能在她手中发扬光大。”苏婉舟则温柔地回应:“女儿又如何?我们的清浅,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然而,这如玉似珠般被呵护着的平静生活,就像洛阳春日里最美的一场梦,终究被北方骤然卷起的战火撕得粉碎。 边境的烽火,起初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仿佛远在天边。但很快,坏消息便如雪片般飞来。北朝的铁骑踏破了边关,一座座城池接连陷落。 洛阳城内的繁华依旧,却隐隐弥漫起一种不安的躁动。物价开始飞涨,流言四起,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多了许多拖家带口、面色仓皇的逃难者。 黎砚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他书房里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黎家的生意遍布南北,信息渠道灵通,他比寻常百姓更清楚局势的危急。 这一夜,月黑风高,窗外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和隐约的哭喊,打破了往昔的宁静。黎砚匆匆步入内宅,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沉肃。 他紧紧握住妻子苏婉舟的手,又看向一脸惶惑的女儿清浅,沉声道:“婉舟,清浅,不能再等了!洛阳已是孤城,破城只在旦夕之间。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前往宜阳别院暂避!” 宜阳,地处洛阳与长安之间,虽非大城,但交通便利,商业亦算繁荣,黎家在那里有一处经营多年的产业,相对隐蔽安全。 没有太多时间收拾细软,黎砚只让家人带上最值钱的金珠细软和关乎家族命脉的账册、信物。黎清浅慌乱之中,不忘将那一架子心爱的话本小说塞进行囊,却被父亲轻轻取出。 “清浅”黎砚看着女儿,眼中满是心疼 “这些东西,太重了;带上这个。” 他递给女儿一个紫檀木小盒,里面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龙凤环形玉佩:“这是家传之物,象征我黎家信义,你务必贴身藏好。” 临出府门前,黎清浅回头望去,只见偌大的府邸在昏暗的夜色中静默矗立,亭台楼阁的轮廓依稀可辨,却再无往日的温暖灯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失落攫住了她的心。 马车在混乱的街道上艰难前行。昔日繁华的帝都,此刻已成人间地狱。火光四起,哭喊震天,溃散的兵卒与趁火打劫的匪徒横行。黎家的车队虽有护卫,仍数次遭遇险情。 黎清浅瑟缩在母亲怀里,透过车帘的缝隙,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话本里描述的“江湖”的另一面——不是侠义,而是**裸的杀戮、掠夺与绝望。她憧憬的那个世界,以最残酷的方式,撞入了她的生活。 这逃亡的路上,黎清浅看到了许多悲惨的景象;曾经繁华的城镇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仿佛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岁月的侵蚀下摇摇欲坠。 荒芜的街道上,废弃的兵器和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诉说着战争的残酷;风悄然吹过,似在低吟着一曲悲伤的挽歌。远处的山峦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这片被战火洗礼的土地。乌鸦在焦黑的枝头聒噪,她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场面,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悲伤。 “爹爹,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人们要互相伤害?”黎清浅问道。 黎老爷叹了口气,“浅浅呀,这世间就如同一幅巨大的画卷;在这画卷里,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可能是家人,可能是家园,也可能是心中的信念;有时候,不同的人守护的东西发生了冲突,大家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就像在画中迷失了方向。于是,战争便如一场暴风雨般袭来。但战争并非好事,它会让美丽的画卷变得残破不堪,我们要学会理解他人,共同寻找和平的办法,让这幅画卷永远美丽下去,而不是被战争的乌云所笼罩。” 黎清浅听了父亲的话,心中充满了希望。她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够结束战争。 在宜阳城,黎家重新开始了生活;他们用自己的财富和智慧,帮助受灾的百姓重建家园。 安稳的日子仅仅过了半月;一日傍晚,黎砚昔日一位生死之交的家人浑身是血地逃到宜阳,哭诉其家族在逃亡途中被乱军围困于一處山庄,危在旦夕。那人曾于黎砚微末时倾囊相助,有救命之恩。 厅堂之内,烛火摇曳;苏婉舟紧紧握着丈夫的手,眼中含泪,无声地哀求。黎清浅也预感到不妙,拉着父亲的衣袖:“爹爹,外面那么乱,您不能去!” 黎砚看着妻女,眼神痛苦而挣扎,但最终,那份深植于骨的“义”占据了上风。他抚摸着清浅的头发,声音沙哑却坚定:“清浅,你平日最仰慕侠义之道;侠者,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今故人蒙难,若爹爹贪生怕死,袖手旁观,日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资格教导你何为‘信义’?” 他转向妻子,深情而愧疚:“婉舟,照顾好清浅,等我回来。” 那是黎清浅最后一次见到父亲。黎砚带着十几名忠心的护卫,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片烽火连天之地。 等待,成了最煎熬的酷刑。一天,两天……十天过去了,音讯全无。苏婉舟日夜跪在佛前祈祷,以泪洗面。黎清浅强忍着恐惧,学着打理别院的事务,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 终于,在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只有一名重伤的护卫拼死逃了回来。他带回了噩耗:黎砚一行虽成功救出部分被困之人,却在撤退途中遭遇北朝精锐骑兵,寡不敌众,黎砚为掩护众人断后,身中数箭,坠入湍急的河流,连尸骨都未能寻回。 消息如晴天霹雳。苏婉舟当场晕厥,自此一病不起。她本就是个柔弱的女子,全凭对丈夫的爱和这个家支撑着,如今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她的生命也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枯萎。 ... 尽管黎清浅和芮芮日夜侍奉汤药,延请名医,苏婉舟的生命依旧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燃到了尽头。 室内的药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一种生命流逝带来的、若有似无的寂寥气息。烛火在灯罩下不安地跳动着,将母女二人相依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仿佛命运不确定的脉搏。 苏婉舟的气色好了一些,她靠在枕上,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她示意芮芮将她稍稍扶起,目光温柔却异常清明地落在女儿身上。 “清浅,我的儿……”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每个字都重重砸在黎清浅的心上。 黎清浅立刻跪倒在床榻边,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瞬间决堤:“娘,您别说话,省些力气,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苏婉舟的目光缓缓移动,眷恋地描摹着女儿的眉眼。“别哭……孩子……”她费力地抬起颤抖的手,想去擦拭女儿的眼泪,却终究无力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手颓然落下。 “娘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苏婉舟的眼角沁出大颗的泪珠,沿着太阳穴滑入斑白的鬓发,“没能……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没能看着你……穿上嫁衣……” “不!娘,您没有对不起女儿!是女儿没用,救不了爹爹,也治不好您!”黎清浅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傻孩子……眼泪救不了命,也……挽不回逝去的人。”她顿了顿,呼吸有些急促,缓了片刻才继续说,“娘的时间不多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她的目光越过清浅,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重情重义的丈夫。“你爹爹……他一生磊落,为‘义’字而生,也为之而死。娘不怪他,这是他的选择,是他的风骨。可是清浅……”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深深地看进女儿眼底,带着无尽的心疼和忧虑,“娘怕……怕这份风骨,这份重担,会压垮你啊。” 黎清浅用力摇头:“不会的,娘!女儿不怕!女儿会像爹爹希望的那样,守住黎家,光大门楣!女儿会坚强起来的!” “不……清浅,你听娘说。”苏婉舟的手微微用力,指甲泛白,“振兴家族……固然重要,那是你爹爹的心血。但……那不该是你生命的全部,更不该是你无法挣脱的枷锁。” 她喘息着,眼中盈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这乱世,对女子尤其苛刻。娘这半生,相夫教子,困于宅院,虽得你爹爹敬爱,却也深知……女子立世之难。娘不希望……不希望你被‘家族’捆绑一生,像娘一样,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于一方天地,一个人身上。” 苏婉舟艰难地扯出一个近乎虚幻的微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酸楚与不舍,“你爹爹……他走得……顶天立地……娘……不怨他……娘只是……放心不下你……” 她的气息更加微弱,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仿佛在与某种力量争夺最后清醒的时刻。“清浅……你记住……黎家的担子……太重了……你爹爹扛了一辈子……娘不想……不想你也被压弯了腰……” 黎清浅拼命摇头:“女儿扛得起!女儿一定重振黎家,光耀门楣!” “不……”苏婉舟的眼神骤然凝聚起最后的力量,紧紧锁住女儿的目光,那眼神里有哀求,有决绝,更有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透彻,“听着……清浅……若事不可为……若那担子……要将你压垮……要学会……放手!” “娘!”黎清浅惊愕地抬起头。 “为你自己……活一次!”苏婉舟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 “去过你自己想要的人生!去看看你话本里写的那些山河,去……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哪怕……哪怕不是世人眼中光宗耀祖的黎家大小姐,只是一个快乐的、自由的普通人……爹娘也会为你高兴!”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震碎她单薄的身躯。黎清浅慌忙上前扶住她 “你爹爹……他望你光大家族……是盼你好……可娘……只盼你……平安……喜乐……”苏婉舟的瞳孔开始失去焦距,话语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呓语,“玉佩……留着……不是负担……是念想……娘的清浅……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值得……所有的好……” 她的目光终于完全散开,茫然地望着虚空,嘴唇轻轻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砚哥……你来接我了吗……等等我……清浅……我的……孩子……” 声音戛然而止。 那双曾温柔注视了黎清浅十年的眼睛,缓缓闭上。最后一滴泪,从她眼角悄然滑落,带着无尽的牵挂与未竟的爱,永远地凝固在了苍白的肌肤上。 握住黎清浅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松软地垂了下去。 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 黎清浅呆呆地跪在那里,仿佛过了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她不敢相信,刚刚还在对她谆谆叮嘱的母亲,怎么就……没了声息? “娘?”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带着孩童般的试探。 没有回应。 只有烛火跳动了一下,拉长了她孤独的身影。 “娘!”她猛地扑到母亲尚且温热的身体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哭喊,“您醒醒!您看看清浅!您不能丢下我!啊——!”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吞没。 她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母亲的遗言,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她的心尖上。 第3章 第二章:淬火 父母相继离世已三月有余,黎家别院依旧朱门深锁,却再无人声鼎沸。昔日穿梭往来的仆从已被遣散大半,只留下几个念旧的老仆和誓死不肯离去的芮芮;偌大的宅院,空荡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回声。 黎清浅褪下了鲜艳的罗裙,换上了一身素白孝服。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子挽起,脂粉不施,父昔日莹润的脸颊失去了血色,更显出一种冰玉般的剔透与脆弱。 但她脊背始终挺直,那双曾盛满星辉与江湖幻梦的眼里,天真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以及深埋其下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灵堂上,父母的牌位并立,香火不绝。每一次跪拜,都如同一次灵魂的拷问;父亲黎砚“信义为本”的教诲,与母亲苏婉舟“为自己而活”的遗愿,像两股相反的力量,日夜撕扯着她年仅十岁的心。 对父亲的承诺、对家族的责任感,以及一股不愿被灾厄击垮的傲气,占据了上风。 她想站起来,黎家不能倒。这不仅是为了家族,更是她向这个无情世道发起的第一次抗争。 那些曾被她视若珍宝的江湖话本,连同那个做着侠女梦的黎清浅,一同被锁进了箱底,尘封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书房案几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契据、往来书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闺阁的馨香,而是墨汁与陈旧纸张混合的、带着沉重的气息。 “小姐,您多少用点粥吧,从早上到现在,您就只喝了半盏参汤。”芮芮端着食盘,看着伏案疾书的黎清浅,忧心忡忡。不过数月,小姐身上那份少女的娇憨已荡然无存,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 黎清浅从一堆账本中抬起头,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眉心。 她没有立刻回应芮芮的关心,而是指向摊开的一页账目,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芮芮,你去告诉陈掌柜,城西绸缎庄上月报上来的损耗,比行业常规高了整整三个点。让他重新核查库存,我要确切的数字,而不是这种含糊其辞的‘惯例损耗’。” 芮芮一愣,她不懂这些,但能感受到小姐话语里的分量:“是,小姐,我这就去。” 黎清浅这才接过粥碗,食不知味地勉强吞咽。她的学习天赋在巨大的压力下被激发到了极致。 父亲生前偶尔谈及生意经时的只言片语,母亲打理内宅时展现出的缜密与周全,都成了她宝贵的养分;她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对事物变化有着天生的敏感,逻辑思维极其缜密,她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吸收和理解着商业运作的复杂规则。 她首先做的,是全面清查黎家在宜阳及周边所剩的产业。这不是简单的听掌柜汇报,而是亲自核对每一本原始账册,比对每一笔进出款项,甚至冒着风险亲自去几处重要的铺面和田庄查看。 她沉默地观察着掌柜伙计们的言行,留意着仓库管理的细节,从看似不起眼的蛛丝马迹中,拼凑出生意真实的运转状况。 很快,她发现了一些问题。有的掌柜报喜不报忧,刻意隐瞒亏损;有的利用账目模糊地带中饱私囊;还有的则因战乱影响而束手无策,经营僵化。黎清浅没有立刻处置,她深知自己年轻、资历浅,贸然行动只会引起反弹。她选择隐忍,暗中收集证据…… 黎家有个经营不善的漆器铺,掌柜一直抱怨战乱导致南北商路断绝,原料进不来,成品卖不出。 黎清浅仔细研究了账目和市场情况后,没有同意掌柜关店的建议,而是做出了一个让老掌柜都惊讶的决定: 暂时放弃高端漆器制作,利用现有库存和本地易得的材料,转向生产更实用、价格更低廉的木胎漆盒和日常漆器,并与城内几家书肆、文具店合作,开拓本地销路。她甚至亲自设计了几个简洁雅致的纹样。 “小姐,这……这会不会有损我们黎家珠宝玉石起家的声誉?”老掌柜迟疑道。 黎清浅平静地回答:“活下去,比虚名更重要;父亲常言,商道如水,随形而变。如今形势比人强,若能以此维持铺面,养活伙计,等待时机,便是正道。” 这一转型竟意外地打开了销路,铺子不仅维持了下来,还有了微薄盈利。此事渐渐在黎家剩余的老人中传开,大家对这位年轻的小姐开始刮目相看,不再仅仅因为她是主人的遗孤而表面恭敬。 两个月后… 书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熟悉的、带着几分洪亮的笑声。 “清浅侄女可在?世伯来看你了!” 黎清浅闻声,立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来人是苏伯钧,父亲黎砚生前的挚友,宜阳城里有名的粮商。 自她来到宜阳,这位苏世伯便时常过来探望,每次都不空手,或是带些滋补的药材,或是些时新的玩意儿,言语间满是关怀,让她在这举目无亲之地,多少感受到一丝长辈的温暖。 苏伯钧迈步进来,他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容红润,一双眼睛总是带着笑意,显得十分和善。今日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团花锦袍,更添几分富态。 “世伯。”黎清浅敛衽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跟世伯还客气什么。”苏伯钧虚扶一下,目光扫过书案上的账册,脸上露出疼惜,“唉,又是在看这些劳什子?瞧你这小脸,瘦得都没巴掌大了。女孩子家,何必如此苛待自己?这些繁琐事情,交给下头的掌柜们去操心便是。”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然的关切,让黎清浅心头一暖。“多谢世伯关心,清浅不敢懈怠。爹爹留下的基业,我不能让它败在我手里。” “好孩子,有志气!黎兄在天之灵,也该欣慰了。”苏伯钧感叹着,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盒,“来,瞧瞧世伯给你带什么来了?上回听逸尘那小子说你夜里睡不安稳,这是上好的西域安神香,点上些许,有助眠之效。” 黎清浅接过锦盒,触手温润,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这……太贵重了,世伯。” “诶,跟你世伯还见外?”苏伯钧佯装不悦,随即又笑道。 “我与你父亲,那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在陇西行商,若不是黎兄舍命相救,我苏某早就成了戈壁滩上的枯骨了!这份情,我一直记着呢。如今黎兄不在了,照顾你,是我分内之事。”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提及父亲时眼中甚至泛起了些许泪光,让黎清浅不禁动容。她想起父亲生前确实常提起这位苏世伯,说他是可托生死的朋友。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父亲,清浅。” 黎清浅抬头望去,只见苏逸尘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月白长衫,身形修长,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雅之气。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逸尘哥哥。”黎清浅微微颔首。 苏逸尘是苏伯钧的独子,与那些热衷吃喝玩乐的富家子弟不同,他性子温和,喜静,爱读书,时常来陪她说说话,或是带些诗书典籍给她解闷。 在黎清浅被沉重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时,他的出现,总像一阵温和的风,能让她暂时忘却烦恼。 “我听下人说父亲过来了,便去醉仙楼买了些刚出炉的梅花糕,想着妹妹或许爱吃。”苏逸尘将食盒递给芮芮,目光落在黎清浅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妹妹近日气色似乎好些了,但还是要多注意休息。” 他的关心细腻而真诚,不像他父亲那般带着长辈式的洪亮,却更能悄然渗入人心。黎清浅对他,除了感激,也渐渐生出一丝模糊的好感。在这孤苦无依的境地,这样一份不掺杂质的关怀,显得尤为珍贵。 苏伯钧看着儿子,又看看黎清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年轻人说话,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在这里碍眼了,清浅侄女,记得点上安神香,好好歇着。”他又叮嘱了苏逸尘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书房里只剩下黎清浅和苏逸尘,气氛微微有些静谧。苏逸尘走到书案旁,目光扫过摊开的账册,轻声道:“这些账目繁杂琐碎,真是难为妹妹了。” 黎清浅摇摇头:“习惯了便好,总要有人来做。” 她顿了顿,想起刚才的疑惑,便顺口问道:“逸尘哥哥,你对漕运可熟悉?我这边有一批丝绸的水路运费,似乎比往常高了些。” 苏逸尘虽然不直接经商,但自幼耳濡目染,对些门道倒也知晓。他拿起账册仔细看了看,又询问了几个细节,沉吟道:“若是这个时节,雨水多,河道情况复杂,运费略有上浮也是有的。不过,高出一成确实有些蹊跷。妹妹不妨让掌柜去打听一下,最近是否只有我们家的运费涨了,还是普遍如此。若是前者,或许其中有什么关节。”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点明了关键,让黎清浅眼前一亮。“逸尘哥哥说得是,我竟没想到这一层。”她立刻唤来芮芮,吩咐了下去。 苏逸尘被她赞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道:“我不过是纸上谈兵,比不得妹妹亲自操持来得辛苦。” 这次小小的交流,让黎清浅对苏逸尘的观感更好了几分。他不仅温和体贴,而且心思缜密,并非不通世事的书呆子。 黎清浅并未被这次成功沾沾自喜。她深知黎家根基受损,仍需精打细算。 她将赚来的大部分利润用于填补之前的亏空和维持现有产业的运转,只留下一小部分作为灵活资金。也正是在仔细核查几家铺面最新账目时,她敏锐地发现,那家刚刚缓过气来的漆器铺,近半个月的原材料采购支出出现了异常波动,有几笔款项去向模糊,与实际入库的原料对不上。 她立刻召见了负责漆器铺的刘掌柜。刘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相老实,是黎家的老人了。面对黎清浅的询问,他起初还试图以“市价波动”、“运输损耗”等理由搪塞,但黎清浅早已不是那个可以轻易糊弄的深闺少女。她拿出详细比对的数据,指出其中几处明显不合逻辑的地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刘掌柜,黎家待你不薄。我父亲在世时,常夸你做事稳妥。”黎清浅的目光清冷,直视着对方开始躲闪的眼睛,“如今家里艰难,更需要上下齐心。这几笔款项,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恐怕我只能请账房先生和官府的人来一同核验了。” 听到“官府”二字,刘掌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小姐明鉴!小姐明鉴!是……是小的一时糊涂!是……是采购的伙计张奎,他……他勾结了外面的原料商,虚报价格,中饱私囊!小的……小的被他蒙蔽了呀!” 黎清浅心中冷笑,这刘掌柜显然是想弃车保帅。她不动声色,继续追问:“张奎现在人在何处?赃款何在?” “张奎……他今日告假,说……说是家中有事。赃款……小的不知,想必还在他手中。”刘掌柜的声音发抖。 黎清浅心知不能打草惊蛇。她稳住刘掌柜,声称念他是初犯且主动交代,暂不追究,但要他配合稳住张奎,并设法打听赃款下落。刘掌柜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刘掌柜一走,黎清浅立刻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张奎若察觉风声,很可能携款潜逃。必须尽快行动!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苏逸尘。苏家在宜阳根基深厚,人手也足,而且苏逸尘是会些拳脚功夫的,此事需要可靠且有力的人手协助。 她立刻让芮芮悄悄去苏府送信。傍晚时分,苏逸尘便急匆匆地赶来了。 “清浅,信我收到了。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苏逸尘听闻此事,脸上满是愤慨,但眼神里也有一丝担忧,“你打算如何处置?要不要我禀明父亲,多派些人手?” 黎清浅摇摇头,冷静地分析:“世伯事务繁忙,此事不宜声张。那刘掌柜未必完全干净,若动静太大,恐生变故。我们需速战速决。”她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根据刘掌柜提供的模糊线索(张奎常去的一家赌坊和相好的暗门子住处),连夜排查,务必在张奎察觉前将其堵住,人赃并获。 苏逸尘看着眼前少女坚毅的眼神,心中既钦佩又涌起一股保护欲。他郑重地点点头:“好!我陪你一起去!定不能让他跑了!” 是夜,月黑风高。黎清浅换上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裙,用布巾包住头发,在苏逸尘和两名他带来的、身手矫健的苏府护院陪同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别院。 宜阳城的夜市尚未完全散去,但某些角落已经陷入沉睡般的黑暗。他们首先赶到那家位于城南鱼龙混杂之地的赌坊。里面人声鼎沸,乌烟瘴气。黎清浅不便入内,由苏逸尘带着一名护院进去探查。她留在外面暗处,心脏因紧张而怦怦直跳,手心沁出冷汗,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不一会儿,苏逸尘出来,摇了摇头:“问了几个人,说张奎下午来过,但输光了钱,早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去下一个地方!”黎清浅毫不迟疑。 张奎相好的住处,在一条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子深处。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和腐烂食物的混合气味。他们悄声靠近那扇破旧的木门,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男女的调笑声和杯盘碰撞声。 苏逸尘示意护院守住前后出口,自己则深吸一口气,上前叩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女子不耐烦的声音。 “送酒的,东家说今日新到的,让给姑娘尝尝。”苏逸尘压低声音,模仿着伙计的语气。 里面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就在这一瞬间,苏逸尘猛地用力撞开门,两名护院如猎豹般迅捷地冲了进去! 黎清浅紧随其后。屋内灯光昏暗,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浓妆女子吓得尖叫起来,而一个身材干瘦、眼珠乱转的男子正惊慌失措地从桌边跳起,想往后窗逃窜!正是张奎! “拦住他!”黎清浅厉声喝道。 一名护院身手敏捷,一个箭步上前,扭住了张奎的胳膊。张奎拼命挣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另一名护院迅速搜查屋子,很快从床底的一个破包袱里,翻出了几锭还没来得及花掉的银子,正是账目上亏空的那笔款项! “人赃并获!”黎清浅走到张奎面前,目光冰冷,“张奎,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奎面如死灰,但犹自嘴硬:“你……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我……我要报官!” “报官?”黎清浅冷笑一声,拿起那几锭银子,“这就是证据!勾结外贼,虚报账目,侵吞主家财产,按律该当何罪,你心里清楚! ” 就在这时,被制住的张奎眼中凶光一闪,竟然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扭住他胳膊的护院手上!护院吃痛,手一松,张奎趁机挣脱,像泥鳅一样朝门口窜去! 事发突然,众人都是一惊!门口守着的另一名护院反应稍慢,竟被张奎撞了个趔趄! “别让他跑了!”苏逸尘反应极快,立刻闪身挡在门口。张奎狗急跳墙,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胡乱地向苏逸尘刺去! “逸尘哥哥小心!”黎清浅惊得脸色煞白,心提到了嗓子眼。 苏逸尘虽有些武功底子,但毕竟经验不足,面对亡命之徒的疯狂攻击,一时有些手忙脚乱,险象环生。眼看匕首就要划到他的衣衫,黎清浅情急之下,看到桌上有半壶喝剩的茶水,想也不想,抓起茶壶就朝张奎的脸上狠狠砸去! “啪!”茶壶正中张奎面门,茶水茶叶糊了他一脸,也让他动作一滞! 就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苏逸尘抓住机会,侧身躲过匕首,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张奎持刀的手腕上! “当啷!”匕首落地。 两名护院也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彻底将张奎制服,捆了个结结实实。 一切发生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屋内一片狼藉,那暗娼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苏逸尘喘着粗气,看向黎清浅,眼中充满了后怕和难以置信的惊讶。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在关键时刻竟有如此胆量和急智! “清浅,你没事吧?”他快步走到黎清浅身边,关切地打量着她。 黎清浅摇了摇头,虽然心跳依然剧烈,但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我没事。多亏你挡住了他。”她看着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张奎,眼神冰冷,“把他和赃款一并带走,明日送官究办!”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街道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苏逸尘看着身旁少女清冷的侧影,心中百感交集;今夜发生的一切,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他的认知。 他认识的黎清浅,是那个在书房里安静看账本的沉静少女,是那个谈及江湖时眼中会闪过一丝难以被人察觉星光的憧憬女孩,却从未想过,她纤弱的身体里竟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勇气和决断力。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那双看透人心的清澈眼眸,都让他心折。 他深吸了一口气,清凉的空气似乎也压不住心头的悸动。 话到了嘴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辗转反复,最终化作一句带着惊叹和些许笨拙的感慨: “清浅”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柔,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今夜之事……我……我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你让我……刮目相看。” 他斟酌着用词,想说得更文雅些,更贴切些,却觉得任何词语似乎都难以完全表达他内心的震动。他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侧过脸,耳根在月光下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作为一个熟读诗书的年轻人,他此刻却觉得言语是如此匮乏。 黎清浅微微侧过头,月光恰好洒在她半边脸颊上,勾勒出清丽却难掩疲惫的轮廓。她看向苏逸尘,目光柔和而真诚,唇边漾开一抹浅浅的、带着感激的笑意:“逸尘哥哥快别这么说。今夜若非有你在一旁,我怕还被蒙在鼓里。”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舒缓,“是你看出了那账目的蹊跷,也是你临危不乱,护我周全。说到底,我能做成这件事,全仗逸尘哥哥鼎力相助。” 她顿了顿,眼神微微低垂,语气更加恳切:“我年轻识浅,许多事想得不周全。爹爹从前总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逸尘哥哥屡次相助之情,清浅……不知何以为报。” 她将所有的功劳都轻巧地归於苏逸尘的帮助和自己的年轻不足,语气里没有丝毫自得,只有真诚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依赖他人而产生的淡淡赧然。 这番谦逊至极、将功劳全然推让的话语,像最温润的溪流,却比任何抱怨都更让苏逸尘感到心如刀绞。 他清晰地看到,她不是不累,不是不怕,只是将所有的艰难都默默扛下,却把微小的帮助铭记于心。 这份超越年龄的懂事,让他心中的保护欲和那份朦胧的情愫疯狂滋长。 一阵强烈的心疼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想告诉她不必如此感恩,想承诺未来会一直守护她,想将那深藏的情意诉诸于口。 然而,话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却只是化作了一声更加艰涩的回应。 他将满腹的言语压下,化为更加深沉的目光,落在她写满疲惫却依然坚强的脸上。他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妹妹……言重了。” 他声音微哑,避开了她清澈感激的目光,几乎不敢与之对视。 “我……并没做什么。是你自己……聪慧又勇敢。” 他停顿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歇息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最后那句苍白的安慰,轻飘飘地消散在夜风里,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力量。他心中的波澜万丈,此刻只是表面的平静。而黎清浅,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好,有劳逸尘哥哥了。” 第4章 第三章:渡口惊澜 成功处置了漆器铺的内贼张奎,黎清浅在黎家内部的威信达到了新的高度。但她并未松懈,因为另一件让她耿耿于怀的事情——漕帮运费异常——仍未彻底解决。 陈掌柜按照她之前的吩咐,联系了漕帮一位职位更高的香主,对方态度客气,答应查问,但几天过去,依旧没有明确答复,运费依旧按高价结算,仿佛一种无声的挑衅。 黎清浅明白,这已不是简单的贪墨,而是漕帮内部有人见黎家势弱,存心试探底线。 若此次退缩,日后类似的事情只会变本加厉。她决定不再假手于人,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位漕帮的香主。 这不仅是为了追回损失,更是要向外界宣告:黎家,即使只剩一个孤女,也绝非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个决定无疑是冒险的。漕帮势力盘根错节,亦正亦邪,其码头、船坞更是鱼龙混杂之地。一个大家闺秀涉足其中,风险不言而喻。 她首先想到的,依然是苏逸尘。 不仅因为他会些武功,更因为经过上次并肩擒贼,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又深了一层。她让芮芮悄悄送信,约苏逸尘在离漕帮码头不远的一处安静茶楼见面。 苏逸尘收到信后,立刻赶来。听到黎清浅的决定,他脸上写满了担忧:“清浅,漕帮那些人,多是江湖草莽,行事不拘礼法。码头之地更是复杂,你亲自前去,我怕……” “逸尘哥哥,我知道危险。”黎清浅打断他,眼神坚定: “但有些线,不能退。这次若退了,黎家在宜阳就真的立不住脚了。我必须去,而且要让他们看到我的态度。”她顿了顿,看向苏逸尘,“你若不便,我……” “我陪你去!”苏逸尘毫不犹豫地说,语气坚决,“我绝不会让你独自涉险。只是……我们需得谋划周全,不能硬闯。” 两人仔细商议。苏逸尘对漕帮规矩略有了解,建议不要直接去闹事的那个码头,而是先去拜会那位答应查问的香主,名为“感谢关照”,实为当面质询,看看对方态度。他们换上不起眼的衣衫,黎清浅用帷帽遮住面容,只带了一名机灵且熟悉码头情况的黎家老伙计引路。 漕帮香主姓赵,他的“堂口”设在码头附近一座看似普通、内里却别有洞天的茶馆二楼。还未走近,空气中已经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和粗鲁的喧哗声。 力夫们喊着号子,搬运着沉重的货物,各种口音的吆喝此起彼伏,构成了一幅与黎清浅平日所处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粗粝生命力的图景。 引路的老伙计上前与把守楼梯的漕帮汉子低声交涉了几句,塞过去一小块碎银。那汉子打量了一下戴着帷帽的黎清浅和一身儒衫的苏逸尘,撇撇嘴,挥挥手让他们上去。 二楼雅间(如果那能称为雅间的话)里,赵香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精壮汉子,皮肤黝黑,眼神锐利,穿着绸衫却难掩一身江湖气。他正和几个手下喝茶,看到黎清浅和苏逸尘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并未起身。 “哟,这位就是黎家小姐吧?这位公子是?”赵香主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苏逸尘上前一步,拱手道:“赵香主,在下苏逸尘,家父苏伯钧。今日陪黎家主前来,是特地感谢香主日前对黎家生意的关照。” 黎清浅摘下帷帽,露出清丽却沉静的面容,微微颔首:“赵香主,打扰了。日前家中掌柜提及运费一事,承蒙香主答应查问,不知可有结果?” 她开门见山,声音清晰,没有丝毫怯懦。 赵香主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黎小姐倒是爽快。这事嘛,我查过了,底下兄弟们跑船辛苦,近来水路不太平,加点辛苦钱,也是常情。”他轻描淡写,试图将事情模糊过去。 黎清浅却不接话,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清单,上面清晰罗列了近期黎家货物与其他几家类似货物运费的对比。 “赵香主,辛苦钱自然该给。但据我所知,同样的路线,同样的货量,别家并未有此‘常情’。莫非是黎家的货物格外沉重,或是漕帮的兄弟对我黎家格外‘关照’?”她语气平和,但话语中的锋芒却让赵香主脸色微变。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赵香主身边的几个汉子眼神不善地盯住了黎清浅和苏逸尘。苏逸尘下意识地向前半步,隐隐将黎清浅护在身后。 “黎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赵香主放下茶杯,声音冷了几分,“漕帮的规矩,还轮不到你来指点吧?” “清浅不敢指点漕帮规矩。”黎清浅毫无惧色,目光直视赵香主,“只是做生意讲究公平二字。黎家虽遭变故,但该付的钱一文不会少,不该付的钱,一文也不会多。今日前来,只求一个明白。若真是漕帮改了章程,我黎家无话可说;若是有人从中作梗,败坏漕帮名声,想必赵香主也不会坐视不理。” 她这番话,软中带硬,既表明了立场,又将问题抛回给赵香主,暗示若他不管,便是纵容手下,损害的是整个漕帮的信誉。 赵香主盯着黎清浅,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年轻的对手。他久经江湖,看得出这小姑娘不是虚张声势,那份镇定和条理,绝非普通闺阁女子能有。再加上旁边苏家公子的身份,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吵嚷声。一个漕帮汉子慌慌张张跑上来:“香主,不好了!苏老五那帮人又在码头闹事,跟卸货的人打起来了!” 赵香主脸色一沉,骂了句粗话,起身就要下去。这苏老五正是那个私自抬高黎家运费的家伙,是个刺头,仗着有点资历,时常不服管束。 黎清浅和苏逸尘对视一眼,意识到这是个机会。黎清浅突然开口:“赵香主,既然恰逢其会,我们可否一同下去看看?也好见识一下漕帮兄弟是如何处理事务的。”她想知道,这赵香主是会秉公处理,还是有意包庇。 赵香主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哼了一声,没反对,算是默认了。 一行人来到码头上。只见两帮人正在对峙,剑拔弩张,为首的正是那个一脸横肉的苏老五。地上散落着货物,几个力夫模样的人脸上挂了彩。 赵香主上前呵斥,苏老五却仗着酒意,不但不收敛,反而指着赵香主骂他偏袒外人,不帮自家兄弟。场面眼看就要失控,苏老五甚至抄起了一根粗大的船桨!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苏老五的一个手下,眼神阴狠地瞄向了站在稍远处的黎清浅和苏逸尘,似乎想趁乱找事。那汉子突然抓起地上一块碎木,就朝着黎清浅砸来! “小心!”苏逸尘一直警惕着四周,见状大惊,猛地将黎清浅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侧身抬臂格挡! “砰!”碎木砸在苏逸尘的手臂上,他闷哼一声,脸色一白。但他顾不得疼痛,立刻摆出防御姿态,将黎清浅牢牢护住。 “逸尘哥哥!”黎清浅惊叫,看到他手臂上迅速泛起的青紫,心猛地一揪。 就在这时,赵香主勃然大怒!在他眼皮底下,手下人竟敢对来客,尤其是还有苏家公子在场的情况下动手,这简直是打他的脸!他怒吼一声,亲自上前,三拳两脚就将那个偷袭的汉子打翻在地,然后指向还在叫嚣的苏老五:“给我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拿下!帮规处置!” 漕帮众人见香主动了真怒,一拥而上,将苏老五及其同党制服。 赵香主喘着粗气,走到黎清浅和苏逸尘面前,脸色难看地抱拳:“黎小姐,苏公子,手下人无状,惊扰了二位,赵某管教不严,在此赔罪!”他看了一眼苏逸尘受伤的手臂,“公子的伤……” 苏逸尘强忍着疼痛,摇摇头:“皮外伤,不碍事。”他更关心的是黎清浅有没有受到惊吓。 黎清浅虽然心有余悸,但看到苏逸尘无大碍,赵香主态度转变,她迅速镇定下来。她知道,机会来了。“赵香主言重了。只是这运费之事……” 赵香主此刻哪还有心思维护苏老五,立刻表态:“黎小姐放心,从今日起,黎家货物的运费,一律按规矩来!多收的部分,赵某双倍奉还!苏老五这等败类,漕帮定会严惩不贷!” 至此,黎清浅的目的完全达到;她不仅追回了损失,更在漕帮面前立了威。她向赵香主道了谢,没有多做停留,便和苏逸尘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去的路上,苏逸尘看着黎清浅,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敬佩,更有难以言喻的心疼。“清浅,你刚才……真是太冒险了。”他轻声说,手臂上的疼痛让他不时蹙眉。 黎清浅看着他为自己受伤,心中满是愧疚 “逸尘哥哥,谢谢你。若不是你……” 她顿了顿,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声音坚定,“但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永远靠别人庇护。” 第5章 第四章:玉殇 宜阳的盛夏,白日里日头毒得能烤化青石板。到了傍晚,那股子燥热非但没散,反而混着地底蒸腾起的水汽,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嘶哑聒噪,搅得人心浮气躁,仿佛在为某种即将到来的变故敲着不安的边鼓。 唯有黎家别院那间临水而建的书房,因着从地窖里起出的几大块冰镇着的玉料样本,透出些许不合时宜的阴凉。冰块在铜盆里融化,水珠顺着盆壁滑落,滴答声在过于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黎清浅一袭素衣,站在书案前,指尖正小心翼翼地抚过一块莹润无瑕的羊脂白玉。那玉石触手生温,又带着冰镇后的些许凉意,油脂感极佳,在渐暗的天光下,依旧流转着内敛而柔和的光华。 苏伯钧坐在她对面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却一口未饮。他那张平日里总带着三分和气笑容的富态面孔,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兴奋,眼角的细纹都因这情绪而深刻了几分。 “清浅侄女,”他终于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低,却带着一种煽动力: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眼力,得了黎兄的真传,世伯我信得过!你仔细看看,这等成色,这等油性,细腻如凝脂,纯净无杂陈,便是放在你父亲当年鼎盛之时,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寻常市面上,根本见不着!” 他话语极具诱惑地描绘着一幅蓝图:一位神秘的西域大贾,因家族突遭变故,急需出手一批祖传的顶级玉料,要价却远低于市价,只求快速变现,离开中土这是非之地。 “清浅啊,这是天赐良机!是黎家重振‘玉行’金字招牌的天赐良机!”苏伯钧目光灼灼,刻意加重了“黎家玉行”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黎清浅的心坎上,“想想你父亲当年的心血!若能拿下这批料子,凭借你的设计和黎家老工匠的手艺,精心雕琢,何愁不能恢复昔日荣光?让‘黎家玉’再次名动洛阳、响彻京城!届时,黎兄在天之灵,也必感欣慰!” “重振黎家玉行”——这七个字精准地击中了黎清浅的软肋,父亲离世后,家道中落,洛阳的铺面早已盘出,只剩下这宜阳别院和些许田产勉强维持。 重振家族玉石生意,不仅是为了生计,更是对父亲毕生心血的一种告慰,是她身为人女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强压住胸腔里因激动而加速的心跳,反复盘问细节,试图用理智压下情感的汹涌:“苏世伯,不是侄女多疑,此事关系太大。那西域贾人具体是何背景?玉料来源可绝对干净?数量如此巨大,交易如何保障?银货两讫,若有不妥……” 苏伯钧似乎早已料到她的疑虑,对答如流,语气笃定:“侄女放心!此人乃西域龟兹大族,祖上便是做玉石生意,这些是其家族数代积累的底蕴,身份文牒俱全,我已验过,绝无问题。”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几封看似古旧、盖着奇异西域文字印鉴的书信,推到黎清浅面前,“你看,这是他与家中往来的书信,提及变故,言辞恳切,做不得假。” 他提出的合作方案也显得诚意十足:“此番合作,黎家占主导,你负责最核心的玉料鉴定与后期设计制作,占六成股;我们苏家出部分资金,并负责风险较高的安保运输,只占四成股。贤侄女,此局关键,在于你的这双‘慧眼’,世伯我的身家,也一并押在你身上了。” 他将巨大的压力与看似毫无保留的信任,一并沉甸甸地压在了黎清浅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黎清浅陷入了极度的矛盾。理智像一根细弦,在她脑中紧绷,警示着这背后似乎笼罩着令人不安的迷雾。但情感上,对家族的责任、对父亲事业的执念,以及这一年多来苏世伯明里暗里的接济与关怀所积累的依赖,尤其是苏逸尘——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偶尔带来的那点不同于世故人情的温暖,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拉力,几乎要将理智的细弦扯断。 她暗中派了仅剩的、还算忠心的老仆黎福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真伪难辨,却似乎又隐隐指向“西域确有富商因战乱急于出货”的可能性。这模糊的信息,反而成了压垮她疑虑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在整个苏家为此事积极奔走的过程中,苏逸尘此次却显得异常沉默和焦虑。他几次寻机私下找到黎清浅,不是在回廊转角,便是在花园的凉亭边。 “清浅,”他眼神躲闪,语气艰难,全无平日的洒脱,“此事……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数额太大了,来源又……太过蹊跷。家父他……唉,你能不能……再等等,再多查查?”他的担忧如此真切,眉头紧锁,双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反而让黎清浅觉得是他过于谨慎,甚至是年轻缺乏魄力。 她甚至出言安抚,语气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即将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逸尘哥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是黎家最好的机会了,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我相信世伯的判断,也相信我自己的眼睛。父亲曾说过,玉如君子,见玉如见人,这批料子,我看过,是上品,不会有错的。” 苏逸尘看着她眼中充满希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与挣扎。 决心已定。黎清浅开始变卖、抵押黎家剩余的所有田产和几件母亲留下的贵重首饰,几乎是以破釜沉舟的姿态,凑足了一笔足以令任何人瞠目的巨款。看着那些代表着家族最后根基的地契、房契被拿走,她的心在滴血,却又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快意。 交易地点设在一艘停泊在偏僻河湾、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货船上。夜色如墨,只有船上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在微风中摇曳,在水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那位“西域贾人”裹在宽大的、带着风帽的斗篷里,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阴影下显得格外阴沉的眼睛,全程几乎一言不发,交易过程冰冷、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黎清浅全神贯注,摒弃一切杂念,凭借深厚的家学渊源,在有限而摇曳的光线下,争分夺秒地对对方展示的几箱玉料进行了极其严苛的查验——指腹感受其温润与阻力,观察其光泽与结构,甚至用小刀在不显眼处轻轻划刻。所有的一切,都与她之前在书房看到的样本无异。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当黎家仆役抬着那一个个沉重的、装满银锭的箱子上对方的船,换回一箱箱封存严实、打着火漆印的“玉料”时,黎清浅一直悬着的心才猛地落下,随即涌起一股近乎虚脱的期盼,仿佛已经看到了黎家玉行重新挂起招牌,宾客盈门的景象。 当夜,黎家仓库内外灯火通明。黎清浅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在苏逸尘沉默的陪同下,亲自监督开箱验货。她手中紧握着父亲传下来的放大镜和强光手电,心情既激动又忐忑。 起初,撬开第一个箱子,表层的几块玉料在灯光下完美无瑕,脂光氤氲,与她检验过的样本一般无二。黎清浅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中闪烁着泪光。 “小姐,都是好料子!”老仆黎福也激动地说道。 苏逸尘站在稍远的地方,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紧紧盯着那些玉料,又看看黎清浅,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然而,当工匠们按照吩咐,撬开更深层的箱子时,气氛陡然变了。黎清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下面的“玉料”,质地干涩粗糙,毫无油性可言,色泽呆板僵死,在灯光下反射出贼光,更触目惊心的是,其中夹杂着大量经过染色、填充做皮的低劣石头和普通岩块!有些甚至轻轻一磕,就露出了内部与表面截然不同的材质! “不可能!”她失声惊呼,声音尖锐得刺破了仓库的顶棚。她像是疯了一样扑上前去,不顾形象地扒开那些废料,一块块地拿起,用指尖感受,用指甲去刮,用手电去照。 指尖传来的粗糙、冰冷和欺骗感,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希望,将她最后的侥幸击得粉碎。除了最上面薄薄一层用来迷惑她的精品,下面全是毫无价值的垃圾!那巨大的欺骗感如同寒冬腊月里的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冻僵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转身,目光死死盯住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苏逸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寻求最后答案的渴望,声音因极度震惊和痛苦而颤抖:“逸尘哥哥……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苏逸尘的脸色比她还要苍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眼中是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挣扎,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咯咯作响,微微颤抖着,像是被无形的枷锁困住,又像是承受着千钧重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触及黎清浅那绝望而灼热的目光时,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几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猛地避开了她质询的视线,深深地低下了头,仿佛无颜面对。他的沉默,不再是往日温和的陪伴,而是化作了最锋利、最冰冷的锥子,彻底刺穿了黎清浅最后的心防。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传来了脚步声。苏伯钧的身影出现在光影交错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丝毫温和与关切,只剩下近乎冷酷的平静。 “现在,你总该看清了吧?”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然而这平淡,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令人心寒彻骨。 “为什么?!苏世伯!”黎清浅的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愤怒,汹涌而出,“我父亲待你如亲手足!我们黎家何曾亏待过你苏家分毫?!你为何要如此狠毒设局害我?!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她冲上前,死死抓住苏伯钧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想要从他那里抠出一个能让她死得明白的答案。 苏伯钧任由她抓着,身形纹丝不动,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那里面或许有一丝稍纵即逝的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他轻轻拂开她的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语气冰冷得像这仓库里那些假冒的玉石:“为什么?清浅侄女,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商场如战场,利字当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要怪,就怪你太天真,太容易相信人。黎家……气数已尽了。” 他不再看她,,转头对身后跟着的、面无表情的苏家管事吩咐道:“帮着黎小姐……清点一下她的‘财产’吧。看看还能不能凑出几文钱,做盘缠。” 黎清浅看着苏伯钧冰冷决绝的侧脸,再看看一旁始终低头沉默、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苏逸尘,心中所有的温暖、所有的信任、对世交之谊的珍视、对未来的期盼,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化为齑粉。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质问,甚至连身体的颤抖都停止了。一种死寂般的冰冷,从心脏最深处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冻结了她的血液,也冻结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 黎家,彻底破产了。变卖产业所得的巨款付诸东流,还倒欠了钱庄一笔不小的款项。只能变卖宜阳别院及剩余所有值钱物件抵债,遣散仆从。 往日虽不复鼎盛却也门庭若市的黎家别院,顷刻间冷冷清清,只剩下搬空家具后的空旷和积尘。那些曾经与父亲把臂言欢、对她笑脸相迎的“世交”、“伙伴”,如今避之唯恐不及,连门口路过都要加快脚步。 最后,空荡荡、只剩下基本生活用具的宅院里,只剩下黎清浅和贴身侍女芮芮。昔日喧闹的府邸,如今静得能听到风吹过荒草的声音。 清浅将最后一点散碎银两和一支素银簪子塞到芮芮手里,声音因连日来的煎熬而沙哑不堪,带着深深的疲惫:“芮芮,黎家已经完了,我也不能再耽误你。这些你拿着,去找个安稳的人家,或者回乡下去,总比跟着我强。” 芮芮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她的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声音却异常倔强清晰:“小姐!我不走!您忘了?我的命是当年夫人心善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的,夫人待我如女,黎家就是我的家!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吃糠咽菜,刀山火海,我也跟着您!您别赶我走!” 看着芮芮哭得红肿却写满忠诚坚定的双眼,黎清浅冰封死寂的心底,终于裂开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世态炎凉、人心叵测的世上,她终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她伸手,轻轻扶起芮芮,动作缓慢而沉重。 她走进父亲生前最后居住的房间,从暗格中取出母亲给的紫檀木盒,玉佩温润,却再也暖不了她的手。 她又回到自己房间,看着行囊中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翻阅了无数遍的江湖话本《玉箫剑客传》、《昆仑游侠录》……曾经,那里面的侠骨丹心、快意恩仇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的梦想寄托;如今,却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她抽出几本,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院中为焚烧旧物而点燃、即将熄灭的火盆。 火焰“腾”地一下蹿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泛黄的纸张,吞噬了那些关于侠义、关于完美情谊、关于世间总有公道在的幼稚幻想。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也映亮了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有天真,不再有迷茫,不再有依赖,只剩下一种被最深切的背叛和最彻底的绝望淬炼过的、如同寒铁般的坚定。 天下之大,竟已无她黎清浅的立锥之地。洛阳是伤心地,回不去了;宜阳是断肠处,也待不下去了。父亲一生为“义”而死,黎家偌大家业因“义”而亡。这世间,还有真正的“义”吗?她要去寻找一个答案,哪怕踏遍千山万水,哪怕前路荆棘密布。 她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紧紧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出的那个名字——玉霄剑宗。 或许,那片她曾经无限憧憬、以为只存在于话本中的江湖,是唯一能容纳她此刻破碎灵魂的地方,也是唯一可能找到她心中疑问答案的地方。 “芮芮,”她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力量,“我们走。” “小姐,我们去哪儿?”芮芮抹了把眼泪,迅速收拾好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包袱,紧紧跟在身后。 黎清浅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走到院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生活了数年、承载了她最后一点温暖的别院。 她决然转身,望向西方,那是华山的方向,也是无数江湖传说起源的方向。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重重屋舍、千山万水,落在了未知的,坚定地说:“江湖!” 第6章 第五章:白羽临城 宜阳城高大的灰色城墙,在黎明前的浓重雾霭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城门尚未开启,只有零星早起的贩夫走卒缩在墙角,呵着白气。 一辆简陋的青篷马车,在寂静中辘辘驶出,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在这凌晨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城墙的阴影里,两道人影默然伫立,如同凝固的雕像。苏伯钧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便袍,他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 苏伯钧远远望着,只觉得那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碎裂。 苏逸尘站在父亲身后一步之遥,年轻的脸庞上满是未干的泪痕和无法宣泄的痛苦。 他双手死死抠着城墙粗糙的砖缝,指节泛白;他看着那辆承载着他初开情愫和无限愧疚的马车消失在雾气深处,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不追上去。 苏伯钧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他的思绪飘回了那个改变一切的、血色的黄昏。 也是这样一个雾气弥漫的傍晚,他正准备用膳,心腹管家却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鬼,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被血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信封。 “老爷!不好了!黎……黎老爷出事了!这是……这是黎家护卫拼死送出来的……那人……那人送到就断气了!” 苏伯钧的心猛地一沉,夺过那封信。信封黏腻冰冷,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他颤抖着撕开,里面信笺同样被鲜血浸染了大半,但好友黎砚那熟悉而刚劲的字迹,依然顽强地穿透血污,清晰地烙印在他眼前: 伯钧兄: 提笔时,窗外月色正好,像极了许多年前,你我二人在那书房对饮畅谈的夜晚。那时酒是暖的,心是热的,总觉得来日方长。而今,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看这轮月亮了。 此番前去,凶多吉少,我心里是明白的。说来也怪,想到死,反倒不那么怕了,只是心里有太多放不下的牵挂,像无数丝线缠绕着,扯得生疼。 最放不下的,自然是婉舟和清浅。想起婉舟,我这心里就软得一塌糊涂。她身子弱,性子柔,这些年,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我总想着,等忙过这阵子,定要带她去江南看看,她念叨那儿的杏花烟雨念叨了好些年。如今,这承诺是兑现不了了。 往后漫长岁月,留她一人形单影只,我这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伯钧兄,若你日后得空,代我多看顾她几分,莫让她太过孤寂。 再说清浅这孩子。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发像她娘,可骨子里的倔强和聪慧,却像我。记得她五六岁时,我教她认账本上的字,她歪着头,小眉头皱得紧紧的,那认真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是我不好,总跟她说黎家的担子有多重,要光耀门楣,要守信重义……我把这些道理,像种子一样埋进了她心里,却忘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如今这种子长成了大树,也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我太了解她了。我若走了,她绝不会哭哭啼啼,她一定会咬紧牙关,把这天大的担子一声不吭地扛起来。她那么要强,宁可自己吃苦,也不愿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 一想到她未来可能要被这重担压得喘不过气,要被这世道磨去眼里的光,我这心……就像在油锅里煎着。我宁愿她恨我,怨我,也不想看她为了一个虚名,耗干了自己的年华。 说来惭愧,我这半生,为家族、为生意奔波,陪她们母女的时间太少;我好想再听听婉舟弹一曲琵琶,好想再看着清浅无忧无虑地笑着,跟我说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江湖梦;她总憧憬着华山的风光,侠客的潇洒,那才是她该有的样子啊。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亏欠她太多。 伯钧兄,我思前想后,这世间我能安心相托的,唯有你了。如今,为兄却要向你提出一个不情之请,此事……或许会玷污你一生清名,令我九泉之下亦难心安。 清浅这孩子的性子,你我都清楚。我往日教她担当,教她风骨,却未曾想,这些品质会如同一副过于沉重的包袱,将她牢牢困住。 我仿佛已看见,她将如何拖着包袱,在荆棘路上蹒跚独行,直至遍体鳞伤,也不肯呼痛,更不肯卸下。 伯钧兄,或许……唯有让这包袱彻底破碎,她方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她需要经历一场真正的风雨,一场足以让她刻骨铭心、从此对温室不再留恋的狂风暴雨。这非是寻常的挫折,而是需要一把快刀,一把能斩断她所有依赖和幻想的刀,让她明白,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 我知道,这个请求何其残忍;这把刀,竟要由你,她素来敬重的世伯,亲手递出。我仿佛已能预见她那时的眼神……每思及此,便觉心如刀绞,无颜面对你,更无颜面对她。 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种方法,能让她放下那该死的重担,去追寻本该属于她的海阔天空。哪怕那条路充满未知,哪怕她会因此恨我、怨我,也总好过看着她被所谓的责任拖垮。 伯钧兄,若你……若你明白我的苦心与绝望,若你肯应下这诛心之请,我黎砚来生结草衔环,亦难报此恩。黎家残存之物,已不足挂齿,只望你能在我力所不及之处,护她一丝周全。 伯钧兄,今生得你为友,是我黎砚之幸。若有来世,盼还能与你把酒言欢,笑谈风月。 清浅,我的孩子……爹对不起你。往后,天高海阔,任你游...... 泪已尽,言难尽。 弟黎砚绝笔 读完这封信,苏伯钧如同被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信纸从颤抖的手中滑落都浑然不觉。他仿佛能看到黎砚在写下这些字句时,满脸的泪水。 他猛地回过神来,像疯了一样召集所有得力人手,连夜冲出宜阳,朝着信中所指的方向狂奔。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下黎砚!不能让老友就这样死去! 然而,当他带人赶到那片预定的山谷时,只看到满地狼藉,断箭残兵,凝固的暗红血迹浸透了泥土。 黎家护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地,死状惨烈。他发疯般地翻找,呼喊,却始终找不到黎砚的踪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种希望彻底破灭的绝望,几乎将他击垮。 随后是漫无目的的搜寻,以及稳定自家局面、避免被黎家仇敌牵连的焦头烂额。等他终于稍稍喘过气,想起宜阳的黎家母女时,噩耗再度传来——苏婉舟承受不住打击,已郁郁而终…… 那一刻,苏伯钧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没能救下兄弟,也没能护住弟妹!巨大的无力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执行黎砚的遗愿,扮演好这个“恶人”的角色,将清浅“逼”上那条她应该走上的道路。 执行计划的过程,每一步都是在煎熬。看着黎清浅一步步落入圈套,看着她在成功剿灭内贼、解决漕帮麻烦后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再到最后验货时那瞬间崩塌的绝望…… 苏伯钧的心,也跟着一次次被凌迟。尤其是儿子苏逸尘那痛苦不解的眼神,更让他有口难言。 此刻,望着那辆消失在晨雾中的马车,苏伯钧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过他刻满风霜的脸颊。 他低声对身后的心腹护院头领吩咐:“跟上去,远远护着。除非有性命之忧,否则绝不可现身。务必……保她平安。” “是,老爷。”护院头领低声领命,带着几个身手最好的手下,悄无声息地融入雾气,如同幽灵般跟上了远去的马车。 苏逸尘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爹!为什么?!我们苏家难道还护不住一个她吗?!” 苏伯钧缓缓转过身,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和,只剩下被巨大压力碾磨后的疲惫与沉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锐利如隼,却又苍老无比。 “护不住?”他的声音沙哑。 “为父何尝不想护着她?我恨不得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看着她平安喜乐,想看书就看书,想习武……我给她请最好的师傅,想去江湖看看,我就多派些得力的人护着她去游历,只要她累了、倦了,随时能回家,回来看望我这个日渐啰嗦的老家伙就行…………这曾是我最大的念想。” 他的语气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真挚和痛楚,让苏逸尘愣住。 “但是,”苏伯钧话锋陡转,眼神凌厉如刀,压低了声音,“我们面对的,是‘白羽卫’,是那个代号‘鹤翎’的谢沧。” “谢沧……”苏逸尘脸色瞬间惨白。他听过这个名字,那个在洛阳雅集上风姿绝世的谢家公子,竟是白羽卫的人? “就是他。”苏伯钧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你黎伯父坏了他们的好事,折了他们的颜面。白羽卫岂能甘休?我收到密报,谢沧亲自前来,不日便将抵达宜阳。他们的目标就是清浅!他们要的不仅是黎家血脉断绝,更是要借此立威!”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白羽卫杀人,从不用刀剑见血。或许是一次‘意外’,或者……是让她身败名裂,受尽屈辱而死!他们称之为‘以雅止杀’!留在宜阳,她就是明晃晃的靶子!我们苏家倾尽全力,或许能抵挡一时,但能抵挡一世吗?一旦冲突,苏家上下都可能为她陪葬!”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唯有让她‘死’!让她被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世伯’逼得倾家荡产、不知所踪!让她成为一个对白羽卫失去价值的‘消失者’!她才能有一线生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苏逸尘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他这才明白,父亲那冷酷无情的背后,是怎样的无奈与撕心裂肺。 “可是……清浅妹妹她该有多恨我们……” “恨?”苏伯钧闭上眼,浊泪滑落,“就让她恨吧!恨我苏伯钧一个人就好!只要她能活着,活得自由自在,哪怕她此生都不再原谅我,我也认了!” 他猛地睁眼,抓住儿子的手臂:“逸尘,记住!从现在起,黎清浅已经‘死’了!是被我逼死的!你要忘了她!否则,你就是亲手把催命符送到她手上!” 说完,他决然转身,“跟我回府,还有事情要交代你。” 回到苏府祠堂,烛火摇曳,映照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气氛庄严肃穆,更添悲凉。 苏伯钧看着尚未从震惊中恢复的儿子,取出一个密封的铁盒和半块云纹鱼形玉佩,郑重放入苏逸尘手中。 “逸尘”他的声音沉稳 “谢沧亲至,宜阳已非善地。你立刻动身,前往江南你外祖父家。这檀木盒里,是为父为你准备的资财和人脉信物。这半块玉佩,将来或许能帮你弥补今日之憾。” “爹,您呢?” “我留下。”苏伯钧语气决绝,“我不能走。我一走,等于告诉白羽卫我们心虚。我必须留在这里,稳住他们,应对风波。你放心,为父自有周旋之法。”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清浅那孩子……我是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如今将她逼走,此心痛楚,甚于刀割。” 他眼神灼灼,“黎家的产业,我分文未取,已为她另行匿藏。他日,若风波平息,若你能找到她,而你……而她或许愿意稍减恨意之时,你需设法,将这些原物奉还。” 最后,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中带着释然与期许:“此去江南,山高水长。记住,我苏家儿郎,要承担家族责任,但也不必为此耗尽一生。若他日,你感到前路迷茫,身心俱疲,不妨遵从本心,去做那件能让你眼中重新焕发光彩的事。无论是什么,只要无愧于心,便不算辜负。” 苏逸尘握着沉甸甸的铁盒和玉佩,重重跪下,声音哽咽却坚定:“父亲保重!孩儿……定不负所托!” 苏伯钧扶起儿子,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刻入心底。 送走儿子,苏伯钧独自站在空旷的庭院中。晨曦微露,照亮了他眼角的泪痕和一夜增生的白发,他亲手送走了视若亲女的黎清浅,又送走了自己的骨肉。从此,他将独自留守,以身为饵。 苏逸尘离开后不过两日。 黄昏,夕阳如血,将苏家大宅的飞檐染上一抹不祥的赭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连往日聒噪的蝉鸣都消失了。 苏伯钧独自坐在正厅太师椅上,身着正式的交领袍服,神色平静,像只是在等待一位寻常的客人。他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边缘。 没有任何通报,也没有脚步声。 厅堂门口的光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吞噬,微微暗了一下。随即,一个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 来人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月白儒袍,纤尘不染。容颜俊雅,眉目如画,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的笑意。他手中轻摇着一柄洁白的羽扇,步履从容,宛如踏月而来的名士。正是谢沧,谢明晦。 他就像一阵清风,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厅堂,没有带来一丝杀气,却让整个空间的温度骤然下降。 “苏世伯,久仰了。”谢沧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磬,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晚生谢沧,冒昧来访,还望世伯海涵。” 苏伯钧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谢公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不知,公子所为何来?” 谢沧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空荡的厅堂,仿佛随口问道:“听闻世伯府上近日颇不宁静,黎家那位侄女,似乎遭遇了些……不幸?” “家门不幸,让谢公子见笑了。”苏伯钧语气淡漠,“那孩子福薄,受不住打击,已是……不知所踪。” “哦?不知所踪……”谢沧轻轻摇着羽扇,笑容不变,眼神却渐渐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世伯可知,这世间之事,有时看似了无痕迹,实则……雁过留声,风过留痕?” 他向前缓步而行,白袍曳地,不染尘埃。“就比如,世伯前几日遣散了大量仆役,又连夜送走了独子……这般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啊。”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像冰冷的蛛丝,一点点缠绕上来。 苏伯钧心头一凛,他稳住心神,沉声道:“苏家家务事,不劳谢公子费心。” “家务事自然不必费心。”谢沧在苏伯钧面前五步处停下,羽扇轻摇,带起细微的风,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只是,黎家小姐的下落,却并非苏家的家务事。她牵扯到一些……旧怨。有人希望她能‘迷途知返’,或者,至少……有个明确的归宿。” 他微微俯身,靠近苏伯钧,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世伯,您说,一个刚刚经历‘重大打击’,‘心灰意冷’的孤女,能跑到哪里去呢?这世道,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怕是……凶多吉少吧?晚生实在不忍见她流落在外,受苦受难。” 苏伯钧与他对视,看到了那双看似温润的眸子里,冰冷如镜湖下的深渊,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漠然。 “谢公子,”苏伯钧缓缓站起身,脊梁挺得笔直,一股江湖豪杰的悍勇之气油然而生,冲淡了厅内凝滞的诡异氛围,“苏某不知道清浅侄女去了哪里。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黎砚是我兄弟,他的女儿,我护定了!要杀要剐,冲我苏伯钧来!” 谢沧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加温和了。他轻轻叹息一声,如同在惋惜一件精美的瓷器即将碎裂。 “世伯高义,令人敬佩。只是……”他羽扇微顿,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银芒从扇骨尖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这世间的义气,有时候……抵不过一杯茶的功夫。” 苏伯钧只觉得胸口微微一麻,像是被蚊虫叮咬了一口。他低头,只见左胸心口处的衣袍上,渗出了一点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 没有伤口,没有流血,只有那一点微麻,和迅速蔓延开的、冰封般的寒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的力量正在被急速抽离,视线开始模糊。他最后看到的,是谢沧那张依旧俊雅带笑的脸,和他手中那柄洁白如初、不染滴血的羽扇。 “苏世伯,一路走好。”谢沧的声音依旧清越,如同送别一位故友,“您放心,苏家……不会寂寞太久的。这宜阳城,总会有人记得您今日的‘选择’。” 苏伯钧的身躯缓缓向后倒去,眼中最后的光芒熄灭,带着未尽的话语和沉重的牵挂。 谢沧看也没看倒下的苏伯钧,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他转身,步履依旧从容,走向厅外。在他踏出厅门的瞬间,苏家大宅的各个角落,几乎同时响起了几声极其短促、被刻意压抑了的闷响和倒地声。 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夜色渐浓,吞噬了这座曾经显赫的宅邸。 第二天,宜阳城传出骇人听闻的消息:富商苏伯钧,因“急病”暴毙于家中,其家仆数人亦同时“病故”。苏家……完了。 第7章 第六章:残霞与新生 连日的奔波,身心的疲惫,以及对父亲、对清浅无尽的担忧,早已将他这个从未真正经历过风浪的世家公子折磨得形销骨立。他带着仅剩的几名忠仆,租下了一处临河的小院暂作休整。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苏逸尘坐在临窗的桌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浑浊的、流淌不息的淮水。 老仆苏福从外面采买归来,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冲到苏逸尘面前,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福伯,怎么了?”苏逸尘心头一紧。 “少……少爷……”苏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宜阳……宜阳传来消息……老爷……老爷他……前日夜里,突发急症……去了!” “去了”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了苏逸尘的耳膜。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向后翻倒,发出巨响。他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苏福,仿佛无法理解这两个字。 不,不是无法理解;是拒绝理解。 “你胡说什么!”苏逸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恐慌,“我父亲他……他只是需要留在宜阳周旋!他只是……只是暂时不能离开!什么急症?荒谬!定是谣传!” 他像是在对苏福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强调,试图用声音的力量驱散那瞬间笼罩下来的、冰冷的阴影;他知道白羽卫的可怕,知道谢沧的狠毒,他内心深处早已预感到父亲凶多吉少……但他不愿意相信!他不能接受! 苏福看着少爷那骤然失血的脸和眼中近乎偏执的否认,哭得更凶了:“少爷……消息……消息是从宜阳咱们旧日的关系那里传来的,不止一处……都这么说啊!” “住口!”苏逸尘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 “定是白羽卫散播的谣言!他们想乱我心智!想引我回去!我父亲……我父亲他武功不弱,心思缜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 他说不下去了,“急症”那两个字像鱼刺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 他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所有的悲伤和恐惧,仿佛都被这强烈的否认和愤怒所取代,或者说,被强行压抑了下去。他不能哭,哭了,就好像承认了那个他无法承受的事实。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跪地痛哭的苏福和其他面露悲戚的仆从,双手死死抓住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望着窗外那浑浊的河水,眼神却空洞地没有焦点,只是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低语,如同魔怔: “是谣言……一定是谣言……父亲不会有事……他不会丢下我……不会的……” 接下来的两天,苏逸尘如同行尸走肉。他照常吃饭,照常休息,甚至还能冷静地吩咐苏福去打听更详细的消息。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少爷不一样了。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悲伤,那悲伤太过沉重,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他不哭,不笑,不说话,只是常常一个人呆坐着,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眼神空茫,不知望向何处。 而当他在茶楼、在街市,听到那些关于父亲之死的议论时,这种死寂的平静下,是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听说了吗?宜阳那个苏伯钧,死了!” “哪个苏伯钧?” “就是那个吞了故友黎家产业,逼得人家孤女不知所踪的苏伯钧啊!” “哦!那个黑心肝的!死得好!真是报应不爽!” “可不是嘛!听说死得还挺突然,真是老天开眼!” “这种背信弃义之徒,死了活该!只可惜了黎家那位小姐,也不知流落何方,是死是活……” 这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苏逸尘的心里。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多想站起来,对着所有人大声嘶吼,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父亲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了保护清浅,为了苏家,才不得不背负这千古骂名!他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可他不能…… 父亲的临终嘱托言犹在耳,白羽卫的阴影如芒在背。 他若开口,不仅父亲白白牺牲,清浅妹妹也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连他自己和这些忠仆,也难逃毒手。 这无法言说的真相,这沉重的冤屈,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将他死死压住,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他只能低着头,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将所有的悲痛、愤怒、不甘,都死死地压抑在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之下,独自咀嚼着这世间最苦涩的滋味。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外,一处官道岔口的简陋茶寮里,黎清浅听到了同样的死讯;她和芮芮正在此歇脚,邻桌行商的议论,混着尘土味飘了过来。 “……宜阳苏家,算是完了。” “苏伯钧?那个害了黎家小姐的?” “对,就是他!前两日暴毙了!” “暴毙?我看是亏心事做多了,遭了天谴!” 黎清浅端着粗陶碗的手,猛地一颤,碗里浑浊的茶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她粗布的衣袖。 苏世伯……死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已死寂的心湖,激起了剧烈的、复杂的波澜。震惊是第一反应。那个不久前还看似精明强干、运筹帷幄的世伯,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随即涌上心头的,并非想象中的快意恩仇,也并非单纯的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复杂情绪。 她想起了初到宜阳时,苏世伯那看似真诚的关怀,那些送来的安神香、滋补品;想起了他手把手教她看账本、分析市场时的耐心;想起了在她最孤立无援、沉浸在丧亲之痛中时,是他第一个站出来,给了她一个看似可以依靠的支点…… 但他最终欺骗了她,夺走了她的一切,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深渊。可为什么……听到他的死讯,她心里却没有多少恨意,反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阳光透过茶寮破旧的棚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显得她神色莫辨。 “小姐?”芮芮担忧地小声唤道,她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议论,心中对苏伯钧只有愤恨,“那种人,死了活该!您别为他费神!” 黎清浅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官道远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飘忽:“芮芮,我们去前面的寺院看看。” “寺院?”芮芮不解,“我们去那儿做什么?” “去……给苏世伯,上一炷香。”黎清浅平静地说。 “什么?!”芮芮几乎要跳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引得旁边几桌人侧目。她赶紧压低声音,急切地道:“小姐!您是不是气糊涂了?他那样对您,把您害得这么惨!您还去给他上香?!” 黎清浅转过头,看着芮芮因愤慨而涨红的脸,眼神清澈而冷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 “芮芮”她轻声说,像是对芮芮说,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心绪,“在我爹娘刚走,我最难的时候,站出来帮我、教我、让我觉得这世上还有一丝暖意的,确实是他,苏世伯。”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虽然后来……他做了那些事。但我总觉得……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他看我的眼神,有时候……不全是算计。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又为什么……会突然走了。” 她没有证据,只有一种基于细致观察和直觉的模糊感觉;这份敏锐的洞察力,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简单的行装:“走吧。无论他后来如何,最初的援手是真实的。这一炷香,是还他当初那份情,也是求个心安,愿他……早登极乐吧。” 芮芮看着小姐平静却坚定的侧脸,虽然心中依旧愤愤,却也不再反驳。她默默地跟上。 她们在下一个城镇找到了一座不大的寺院,香火不算旺盛,却有一种难得的清净。黎清浅捐了仅有的几文钱香油,请了一炷香。 她跪在佛前,虔诚地拜了三拜,心中默默祷祝。没有怨恨,没有诅咒,只有一丝淡淡的怅惘和对生命无常的感叹。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清丽而坚毅的容颜;从寺院出来,已是夕阳西下,天边铺满了绚烂却即将逝去的晚霞。 黎清浅站在寺外的石阶上,望着那漫天残霞,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过去、所有的复杂心绪,都随着这口气吐出。 她转过身,看着身旁始终陪伴着自己的芮芮,郑重地说道:“芮芮,从今往后,黎家已经没有了。你我不再是主仆。” 芮芮一惊,眼圈瞬间红了:“小姐!您不要我了吗?” “不。”黎清浅握住她的手,眼神温暖 “我的意思是,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妹妹。你随我姓,就叫……黎芮芮,可好?” 黎芮芮愣住了,一种新生的归属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却带着笑:“好!小姐……不,姐姐!我都听你的!” 黎清浅也露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一丝极淡的笑容,她挽起黎芮芮的手,目光投向那霞光尽头、蜿蜒通向未知远方的官道。 “好,芮芮。前路漫漫,以后,就我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量,“我们去江湖!不仅要闯出‘侠’名,更要证明我爹爹秉持的‘道’没有错!我要这天下,少一些像我这般无依之人!” 第8章 第七章:血镜夜妆 西行路上,铅云低垂,天色晦暗如暮;狂风卷起砂石,抽打在脸上生疼,远处雷声如同困兽的咆哮,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黎清浅与黎芮芮不得不加快脚步,终于在雨点落下前,赶到了前方山坳中那座孤零零的驿站——“镜驿”。 此驿的破败远超想象。墙体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沉潮湿的砖石,宛如巨兽腐烂的骸骨。 那方歪斜的招牌被厚厚的藤蔓与蛛网缠绕,字迹模糊难辨。唯有檐下两盏惨白的灯笼,在愈发凄厉的风中疯狂摇曳,发出“吱嘎——吱嘎——”令人牙酸的呻吟,投下的光晕将驿站的阴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形同鬼魅起舞。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霉味,更深处,却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甜腻而腐朽的异香,仿佛来自某个被遗忘的棺椁。 “姐姐……”黎芮芮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攥紧了黎清浅的衣袖,指尖冰凉,“这地方……我害怕。” 黎清浅心头亦是一沉。她远超常人的感官让她捕捉到了更多不寻常;驿站是标准的“回”字形结构,本该有些许人声马嘶,此刻却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连风声到了近前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深吸一口那带着腐朽甜香的空气,强压下心底翻涌的不安,握了握芮芮的手,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暴雨将至,别无选择;跟紧我,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乱看。” 上前叩门;青铜门环撞击在斑驳的木门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咚咚”声,在死寂中传出老远,却许久无人应答。 就在她们几乎以为此驿已荒弃,准备另寻他处时,那扇沉重的木门,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没有脚步声,没有询问声。 一个面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如同骷髅、身形干瘦的驿卒,如同鬼魅般悄立在门后阴影里。他浑浊无光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两人身上,声音干涩得像是用砂纸摩擦朽木:“住店?” “是,劳烦两间清净的下房。”黎清浅稳住心神,递过路引和铜钱。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触碰到驿卒的手,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触感,让她脊椎窜起一股寒意。 驿卒默默收了钱,侧身让开一条窄缝。踏入驿站的瞬间,门外的风声雷声陡然变得遥远而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大堂空旷而阴冷,桌椅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肆无忌惮地蔓延。只有零星三四个旅人,如同石雕般分散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烛台的光焰跳跃不定,将他们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无人交谈,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堂正对天井的那面主墙上,悬挂着一面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墙的青铜古镜。 镜框是繁复到令人眼晕的鸾鸟缠枝纹,鸾鸟的眼睛用暗红色的宝石镶嵌,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血色的幽光。 镜面却异常昏黄,布满水渍般的污痕和细密裂纹,映出的人影扭曲、模糊、破碎,仿佛照见的不是此生此世,而是某个光怪陆离的幽冥之境;仅仅是注视着它,便让人心生恍惚,脊背发凉。 是夜,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瓦片上,如同万马奔腾。狂风裹挟着雨雾,从门窗缝隙侵入,带来刺骨的寒意。凄厉的风声穿过破损的窗棂,发出如同女子哀泣般的呜咽。 黎清浅与芮芮住在二楼的一间客房,房间阴冷潮湿,被褥带着一股难以散去的霉味。两人和衣而卧,黎清浅将防身的短棍置于枕下,不敢深睡。 约莫子时刚过,一阵极其轻微、似有似无的唱戏声,幽幽地飘了上来。那声音婉转凄切,唱的似乎是前朝某支失传的宫怨曲,吐字却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水雾,时断时续,在风雨声中更添诡异。 “姐姐……你听到了吗?”芮芮吓得缩成一团,声音带着哭腔。 黎清浅屏息凝神,那歌声却戛然而止。正当她以为是错觉时——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楼下大堂爆发,瞬间刺破了驿站的死寂!那叫声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极致恐惧,令人毛骨悚然。 黎清浅瞬间弹起,抓起短棍,低喝一声:“待在房里,锁好门!”不等芮芮反应,她已迅速拉开房门,闪身而出。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楼下隐约透上来的微弱烛光。其他客房也传来窸窣的动静和惊恐的低语,但无人敢轻易出来。黎清浅稳住呼吸,凭借过人的记忆和方向感,小心翼翼摸下楼。 大堂里,先到的几名旅人和另外两个被惊醒的驿卒正围在一起,人人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烛光摇曳,映照出地上一具仰面躺倒的尸体——正是傍晚那个开门的驿卒! 他双目圆瞪,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涣散,凝固着无法形容的恐惧。嘴巴大张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脖颈上,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异常醒目,鲜血正从那切口缓慢而持续地涌出,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暗红。 而真正让所有人头皮炸裂、魂飞魄散的,是他脸上那副妆容! 惨白的粉底,柳叶般的细长黛眉,唇上点着娇艳欲滴的猩红胭脂,双颊扫着斜飞入鬓的浓艳腮红——这分明是前朝宫廷中极为流行,如今早已绝迹的 “飞霞妆” ! 但这妆容此刻出现在一具死状凄惨的男尸脸上,用料之精致,色彩之鲜明,与尸体的青白脸色和惊恐表情形成骇人的对比,散发出一种极度邪异、令人作呕的美丽! “镜……镜中仙……是镜中仙索命来了!”一个商人瘫软在地,□□湿了一片,语无伦次地哭喊。 “我……我起夜时,好像……好像看到那镜子里……有个穿白衣的女人在梳头……”另一个驿卒牙齿打颤,指着那面巨大的青铜古镜,眼神涣散。 “闭嘴!胡说八道!”一个看似领头的老驿卒厉声呵斥,但他自己颤抖的手腕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就在这时,驿站大门被剧烈拍响,原来是夜间巡路的官兵小队被驿站的动静引来。 为首的队正带着兵士闯入,看到如此惨状,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立刻下令封锁驿站,许进不许出。 混乱之中,怀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黎清浅和闻声赶下来的黎芮芮身上。她们是生面孔,又是女子,在这种诡异事件中最易成为众矢之的。 “队正大人!就是她们!傍晚刚住进来,夜里就出了这事!”一个尖嘴猴腮的旅人指着黎清浅喊道。 那队正目光锐利地扫过黎清浅,见她虽衣着朴素,但气度沉静,不似常人,沉声道:“将此二人拿下!详加审问!” 几名兵士应声上前。 “大人且慢!”黎清浅临危不乱,向前一步,声音清越,竟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我等与死者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有何动机行此凶残诡谲之事?况且,大人请看这妆容,”她指向死者脸上那精致邪异的“飞霞妆”。 “此等手法,用料,岂是我等仓促间能为之?更遑论要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制服死者并完成这一切?” 队正眉头紧锁,黎清浅的话有理有据。他查验过伤口,那是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绝非寻常女子所能。但这妆容和现场的氛围实在太过诡异。 黎清浅知道,若不展现些真本事,难以脱身。她目光再次扫过那面古镜和死者,脑中飞速回忆着黎家藏书楼中那些记载着前朝秘辛、贵族仪轨、乃至奇技淫巧的孤本典籍。那些被世俗视为无用、甚至禁忌的知识,此刻成了她唯一的依仗。 她深吸一口气,对队正敛衽一礼,语气沉稳而坚定:“大人,民女虽不才,但自幼偶涉杂学,于前朝旧制、器物妆奁略有浅见。观此现场,疑窦丛生,绝非鬼魅所能为,亦非寻常仇杀。若大人允准,民女或可提供些许管窥之见,助大人拨云见日。” 她的从容气度与所言内容,让队正不由得收起了几分轻视:“你且说来。” “其一,便是这‘飞霞妆’。”黎清浅声音清晰,回荡在死寂的大堂。 “此妆并非当今式样,眉形细长如远山含黛,唇妆小巧饱满若含朱丹,尤其是这腮红,斜扫入鬓,色泽浓艳,名曰‘飞霞’,乃是前朝永熙年间,后宫妃嫔与高位命妇间盛行的妆容。” 她顿了顿,语惊四座,“更关键者,诸位请看这胭脂色泽,在烛光下隐隐有珠光流动,且附着极牢。民女曾阅《妆台记遗》,提及前朝宫廷有秘制胭脂,名曰‘珊瑚晕’,乃是以西域罕有的紫铆染料为基,混合南海珍珠细粉,并掺入微量金箔调制而成,不仅色泽鲜艳持久,更能泛出独特光华。此等用料与技艺,非宫廷匠人或世代侍奉贵族的妆奁师不能为,早已失传多年,民间绝无可能仿制!”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那队正也瞪大了眼睛,这等秘辛,涉及前朝宫廷制度与工艺,绝非普通民女能知晓,甚至非一般读书人所能涉猎! 黎清浅不理会众人惊骇,走到那青铜古镜前,无视周围人畏惧的目光,仔细审视镜框上那繁复的鸾鸟纹饰。“其二,大人请看此镜。镜架鸾鸟,振翅欲飞,然其尾羽细节——三根主羽向上翻卷,此为‘三羽青鸾’纹。”她目光如炬,落在鸾鸟眼睛那暗红的宝石上。 “据《金石索》及《宫廷器物考》记载,此等规制,在前朝,非长公主、长公主及以上品级,或特蒙恩赏的郡主不得僭越。此镜名为‘观容’,实非普通照面之物,往往暗藏玄机,或用于传递密信,或内有夹层。” 她伸出纤指,无视那仿佛能吸人魂魄的昏黄镜面,按照记忆中某本失传机关典籍所述,以特定顺序和力道,依次按压鸾鸟的双目。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清晰可闻的机括声响起!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镜框一侧,那缠绕的枝蔓间,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里面空空如也,但格底残留着些许鲜红与金粉混合的粉末,正是那“珊瑚晕”的残留,并散发出与死者脸上妆容同源的、甜腻而腐朽的异香! “这……”队正彻底动容,眼前这少女的见识,简直深不可测! “其三,”黎清浅转向死者,对兵士道,“劳烦细看他双手指甲缝隙。” 一名兵士强忍着恐惧上前,掰开死者紧握的手,仔细查看,随即惊呼:“有!有金色的碎末!还有……还有一点像是干掉的胶!” 黎清浅颔首,目光沉静:“这便是了。凶手制服死者后,以其自备的、调制好的‘珊瑚晕’为其上妆。过程中,死者或有短暂清醒挣扎,指甲抓挠凶手衣物或盛放妆品的器皿,留下了这金箔碎屑与可能用来固定妆容的某种胶质。拥有、识别并能使用这等早已失传的宫廷秘制妆品之人,其身份背景,恐怕……” 第9章 第八章:锈锁孤镜 次日,暴雨虽歇,但铅灰色的浓云依旧低垂,将镜驿笼罩在一片压抑之中。驿站内一间最为僻静、却也最为阴冷的客房被临时充作议事之所。炭盆努力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却驱不散那仿佛渗入骨髓的寒意。 神都缉事府的冷月巡官端坐上首,玄青色劲装一丝不苟,衬得她本就冷艳的面容更是寒霜覆盖,腰间那柄狭锋长刀虽未出鞘,却自然流露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势。 明镜阁的林静渊先生坐在左侧,一袭半旧青衫,神色温和,目光却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悉人心。黎清浅坐在下首客位,腰背挺得笔直,面容平静,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黎姑娘”冷月率先开口,声音如同她的姓氏,不带丝毫暖意,“你昨夜识破镜中机关,确有过人之处。然此案诡异,牵扯前朝旧物与宫廷秘辛,非同小可。依你之见,凶手意在何为?又如何在这看似密闭之地来去自如?” 黎清浅迎着她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语气清晰而沉稳:“冷大人,林先生。民女愚见,凶手并非外来流寇,亦非虚无鬼魅,其人就潜藏于此驿之中。” 林静渊端起粗瓷茶杯,轻呷一口,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哦?姑娘此言,颇有胆识。须知指认内部之人,需有确凿依据,否则易引火烧身。” “民女依据有三,愿与两位大人剖析。”黎清浅从容道,取过桌上纸笔,素手执笔,迅速勾勒出镜驿的简略结构图,笔法精准,竟似对这驿站布局了然于胸。 “其一,谓之‘知识之障’。” 她指向图中大堂位置:“‘飞霞妆’之画法,‘珊瑚晕’之调配,涉及前朝宫廷妆奁秘术,材料稀有,工序繁复,非深谙此道者不能为;凶手行此画蛇添足之举,绝非仅为掩饰,更像是一种身份的宣告,一种扭曲执念的宣泄。此等隐秘知识,绝非外来流寇或寻常仇家所能具备。” 冷月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其二,谓之‘路径之诡’。”黎清浅的笔尖落在简图中央的天井处,“驿站乃‘回’字形结构,天井上通二楼回廊,下接大堂。昨夜子时,风雨如晦,雷声贯耳,足可掩盖诸多细微声响。凶手若对驿站结构了如指掌,完全可预先布置,自二楼某处,借助钩索之类工具,悄然垂降至大堂,行事之后,再原路返回,神不知鬼不觉。” 她的笔尖在天井边缘的石阶处轻轻一点,“民女曾留意,天井石阶有几处不甚起眼的划痕,新旧交叠,与常用飞爪钩索之磨损痕迹颇为相似。此路径,恰可解释凶手如何避开大门,制造这‘密室’假象。” 林静渊抚掌轻叹:“妙哉!跳出方寸之地,纵观全局。如此一来,看似铁桶般的密室,实则漏洞百出。” “其三,谓之‘手段之秘’。”黎清浅放下笔,目光扫过冷月和林静渊,“民女听闻仵作初验,提及死者似是悬梁。然,若真是自尽,或与外敌搏杀,现场必有挣扎痕迹。但据民女观察及听闻,现场除那诡异妆容外,竟似颇为‘干净’。更关键者……”她顿了顿,语气加重,“若能仔细查验死者鼻腔、指甲缝隙,或能发现迷药残留、或是与他人接触争斗时留下的细微物证。例如,那‘珊瑚晕’中的金粉,极易沾染脱落。” 她道:“综上,凶手画像可勾勒如下:驿站内部人员,熟知环境与前朝秘辛,能接触或拥有‘珊瑚晕’原料,身形灵便,心思缜密,且对那面古镜抱有超乎寻常的、近乎偏执的情感。杀人动机,极可能与守护镜中秘密,或灭口知情者直接相关。” 冷月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讶异,而林静渊眼中的赞赏之色更是毫不掩饰。 “观察入微,思虑周详。”冷月缓缓道,语气虽依旧平淡,但认可之意已显,“既如此,便依此方向排查。比对所有人员衣物,重点甄别其身世背景中与前朝关联者,以及平日对古镜之态度。彻底搜查天井、二楼各房,寻找钩索、迷药及妆料残留。” 她雷厉风行,当即起身安排。林静渊则对黎清浅笑道:“与姑娘一席谈,胜读十年刑案卷宗。明镜阁办案,亦重人情逻辑,姑娘之见,与我不谋而合。” 缉事府的官差如同黑色的幽灵,沉默而高效地行动起来,将驿站内所有人员——包括驿卒、滞留的旅人,乃至后厨的帮工——全部集中到大堂,挨个进行初步问询和物证采集。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不安,那面被贴上封条的青铜古镜,像是一个沉默的审判者,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黎清浅、冷月和林静渊则移步至那间僻静的客房,等待初步结果,并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第一个被带进来的是驿站的厨子,姓张,是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身上还带着一股油烟与腥气混合的味道。他一进来就扯着嗓门嚷嚷: “官爷!林先生!这……这关俺们什么事啊?俺就是个颠勺的!昨晚累得跟死狗一样,睡得死死的,啥也没听见啊!” 他眼神闪烁,不时偷瞄冷月腰间的佩刀,显得十分紧张。 冷月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验衣。” 一名缉事府官差上前,示意厨子抬起双臂,仔细检查他身穿的粗布短褂,特别是袖口、前襟等容易沾染痕迹的地方。官差动作专业而迅速,目光锐利。 “大人!这……这是做什么?”厨子更加慌乱。 林静渊温和地开口,试图缓和气氛:“张师傅,不必惊慌,例行检查而已。昨夜子时前后,你可曾听到天井附近有何异响?或者,可见过李伯有什么异常举动?” “异响?除了打雷下雨还能有啥?李伯?那老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能有啥异常?”厨子连连摆手,但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窗外天井的方向。 黎清浅静静地观察着,注意到当林静渊提到“天井”时,厨子的右脚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寸。她没有立刻点破,只是记在心里。 初步检查,厨子衣衫上并未发现明显的金粉或特殊麻线纤维,但其指甲缝里有些许油污和食物残渣,需进一步比对。厨子被带下去时,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接着被带来的是驿站唯一的账房先生,姓王,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戴着方巾,看起来斯文,但一双眼睛却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他显得镇定许多,进来后先是对着冷月和林静渊团团一揖。 “冷大人,林先生,还有这位姑娘。”他目光在黎清浅脸上停留一瞬。 “不知唤在下前来,有何吩咐?” “王先生”林静渊依旧是那副温和面孔,“昨夜风雨大作,先生可曾安睡?可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不寻常之事?” 王账房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昨夜雷声甚大,在下确实睡得不安稳。依稀……似乎听到过一阵若有若无的唱曲声,腔调古怪,不似本地俚曲,倒有几分……前朝官话的味道。至于异响,风雨声中,实在难以分辨。”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王先生似乎对音律颇有研究?”黎清浅忽然开口,声音清冷。 王账房一愣,随即笑道:“姑娘谬赞,略知皮毛而已。早年家中经营过戏班,耳濡目染罢了。” “哦?”黎清浅目光微闪,“那先生可知‘飞霞妆’?” 王账房脸色微微一变,但迅速恢复自然:“这……这等前朝宫廷妆束,在下只是偶听长辈提及,具体如何,却是不知了。”他下意识地用袖口擦了擦并没有汗的额头。 冷月使了个眼色,官差上前检查;王账房的衣衫料子普通,但颇为干净,检查下来,并未发现金粉或麻线。 然而,当他抬起手时,黎清浅敏锐地注意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有一层不易察觉的、与其他手指肤色略有差异的浅黄色,像是经常接触某种特定物品留下的痕迹。 “王先生近日可是在翻阅大量陈旧账簿或书信?”黎清浅状似无意地问道。 王账房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干笑道:“姑娘说笑了,驿站账目,每日皆需整理,何来陈旧之说?” 他被带下去后,林静渊看向黎清浅:“姑娘觉得此人如何?” 黎清浅沉吟道:“他有所隐瞒。对前朝事物似乎并非一无所知,且手指痕迹……不像是日常记账所致。” 第三个被带来的是滞留旅客中的一位年轻寡妇,荆钗布裙,面容姣好但脸色苍白,眼神躲闪,显得十分怯懦。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进来后便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民……民妇李氏,见过各位大人。” “李娘子不必害怕,”林静渊语气格外温和,“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寡妇李氏瑟缩了一下,小声道:“雷……雷声太大,民妇害怕,蒙着头睡的,什么……什么都没听见。” “那你可曾留意过李伯?他平日为人如何?”冷月问道,声音依旧冰冷,但并未咄咄逼人。 “李……李伯?”李氏抬起头,飞快地瞥了冷月一眼,又迅速低下,“他……他不爱说话,总是扫地……有时候,晚上……民妇起夜,好像……好像看到过他一个人站在那面镜子前面,嘴里还念念有词……怪吓人的……”她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身体微微发抖。 官差检查她的衣物,同样是粗布材质,但颜色是深蓝色,与死者指甲缝的灰褐色麻线不符,也未发现金粉。 在她被带出去,经过黎清浅身边时,一阵极淡的、与那“珊瑚晕”异香略有不同,但同样甜腻的香气飘过。黎清浅目光一凝,注意到这寡妇发间插着一根看似朴素的银簪,但簪头却雕刻着极其精细的、与那古镜鸾鸟纹风格相似的缠枝花纹。 初步排查并未找到与物证完全吻合之人,但黎清浅提到的几个细节——厨子对天井的异常反应、账房先生手指的痕迹及其对前朝事物的了解、寡妇发间不协调的精致发簪以及她身上异常的香气——都提供了新的思路。 就在这时,负责物证比对和背景调查的官差带来了突破性的消息。 “大人!”一名缉事府官差快步走入,手中捧着证物盘,“经仔细比对,死者指甲缝内之灰褐色麻线纤维,与驿卒李伯所穿衣衫材质完全吻合!其纤维粗细、颜色、纺法,别无二致!” “另,据明镜阁渠道急报,李伯户籍系伪造,其真实身份,高度疑似与前朝获罪宦官陈永禄之家族有关!” 几乎同时,另一名官差匆匆而入,手中捧着一个油布包裹:“禀大人!在天井西北角一处松动的石板下,发现此物!” 包裹被当众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柄打造得极其精良、薄如柳叶、寒光凛冽的短小利刃,形制特殊,绝非民间寻常刀具。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刀柄与刀身连接的细微缝隙中,检出了残留的、与“珊瑚晕”同源的鲜红色素!旁边还有一块折叠起来的粗布,展开后,上面赫然沾染着已经干涸的曼陀罗花粉! 铁证如山!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如同百川归海,全部指向了那个沉默寡言、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老驿卒——李伯。 当冷月、林静渊和黎清浅带着这些铁证,再次于后院找到正在默默清扫落叶的李伯时,这个常年佝偻着背、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老人,缓缓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冷月手中的小刀和布巾,又越过众人,望向那面已被贴上封条的巨大古镜。那双平日里浑浊无光的眼睛里,此刻竟异常的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不必问了。”李伯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是我做的。” 他没有被押解去阴森的刑房,就在这荒草丛生、弥漫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后院,面对着三个已然洞悉他秘密的人,开始了叙述,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故事。 李伯的目光变得空洞而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破败的院落,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又转瞬凋零的岁月。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后的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沉重的尘埃。 “陈家……”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却又带出几分苦涩,“那时节,提起洛水陈氏,谁不敬畏三分?我姑母……是陈贵妃身边最得脸的女官,名唤陈瑾。贵妃娘娘信任她,许多体己事情都交给她打理。这面‘青鸾鉴’……”他的目光再次眷恋地投向那被封印的古镜。 “便是永熙十二年,贵妃娘娘诞下皇子,龙心大悦,特意命内府监选用最好的吉金,由八十一位工匠耗时一年打造,赏给我姑母的。寓意‘青鸾报喜,明镜高悬’,是莫大的恩宠与体面。”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与此刻境遇截然不同的荣光,仿佛那昔日家族的辉煌,依旧能温暖他早已冰冷的心。 “那时候,我还小,叫陈彦。府里……真是热闹啊。”他的眼神迷离起来,“朱门广厦,仆从如云。逢年过节,门口的车马能排出去二里地。我记得姑母偶尔归家,穿着宫里赏的锦缎,戴着珠翠,说话行事,自有一番气度。她常抱着我,教我认字,给我讲宫里的规矩,讲那些贵人们喜欢的妆容、衣饰……那‘飞霞妆’,那‘珊瑚晕’的讲究,便是在那时,像种子一样,落进了我心里。” 他顿了顿,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谁能想到……花无百日红。不过是因为朝中的一次党争,一句莫须有的构陷……一夜之间,天就塌了。”他的语气变得艰涩,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血沫,“我记得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雨天,或许……比那晚还要大。官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见人就抓,见东西就砸……火光,哭喊声,刀剑碰撞声……我躲在母亲怀里,看着她把我塞进一个运送污物的木桶,最后看了我一眼……” 李伯的声音哽住了,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继续,但那平静的伪装已然出现裂痕:“后来我才知道,那一眼,就是永别。陈家……男丁尽数问斩,女眷没入掖庭,或流放千里……诺大的家业,顷刻间灰飞烟灭。只有我,靠着那个臭气熏天的木桶,侥幸逃了出来。” “从此,世上再无陈彦。”他的声音恢复了死寂,却更显悲凉,“我像个孤魂野鬼,东躲西藏,啃过树皮,吃过馊饭,和野狗争过食……最后,顶替了一个病死的流民的身份,成了‘李栓柱’。我什么活儿都干过,扛包、洗碗、打更……最后,辗转来到了这镜驿。这里,曾是姑母暗中布置的一处联络点,荒废多年。我拼了命地干活,比任何人都勤快,比任何人都能忍耐……慢慢地,从杂役做到了驿卒,虽然还是最低等的,但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正大光明地,守着这面镜子了。”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面古镜上:“几十年了……我每天都要把它擦得干干净净,检查暗格是否灵活,更换里面防虫的香料……看着它,我就好像还能看到姑母的样子,还能感觉到……陈家,没有完全消失。它是我活着的唯一念想,是我和过去……唯一的联系了。” “那个后生……”提到死去的驿卒,李伯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深刻的厌恶。 “他太机灵,也太贪心了。不知怎的,竟被他窥见了镜中暗格的秘密……他偷走了里面姑母留下的一些旧信和玉佩……那不是什么宝藏,只是……只是一点念想……”他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悲凉,“他威胁我……索要巨额钱财,否则就要去告发,说我是前朝余孽,说这镜子是逆产……” “我怕啊……”李伯的声音开始颤抖,不是恐惧死亡,而是恐惧失去,“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怕这镜子没了,怕我们陈家……最后一点痕迹都没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于是,杀心在恐惧与偏执的浇灌下疯狂滋长。他利用对驿站的绝对熟悉,策划了这场“镜仙索命”的戏码。风雨夜成了最好的掩护,钩索是他进出“密室”的工具,曼陀罗花粉确保了一击必杀。 他怀着一种混合着对姑母的怀念、对家族往昔的追忆、以及对现实彻底绝望的扭曲心态,就着昏暗的烛光,为死者细细描绘了记忆中那最华丽、也最哀伤的“飞霞妆”。 “我想……让所有人都怕它……不敢再靠近它……触碰它……这样,它就能永远安安稳稳地留在这里了……”李伯喃喃自语。 黎清浅静静地听着,看着这个被时代抛弃、被执念吞噬的老人,心中没有破案后的释然,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悲悯与苍凉。 第10章 第九章:“婉”若惊鸿 李伯被缉事府押走,他将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那面邪异的“青鸾鉴”古镜,作为关键证物和前朝重要遗物,被冷月亲自封存,准备运送回神都。 临行前,冷月走到黎清浅面前,取出一枚非金非木、触手冰凉的玄色令牌,上面只刻着一个笔力遒劲的“缉”字。 “黎姑娘,”冷月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中那抹欣赏已无需掩饰,“缉事府办案,重证据,亦重人才。你之才智心性,世间罕见。此令予你,若他日有意,可持此令至天下任何一处缉事府衙门。”这已不是客套,而是正式的招揽。 黎清浅双手接过令牌,只觉入手沉甸甸的,她郑重敛衽:“多谢冷大人看重,清浅铭记。” 冷月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利落离去,玄青身影很快消失在驿站外的官道尽头。 一直旁观的林静渊这才缓步上前,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黎姑娘,镜驿风波已平,不知你接下来欲往何处?” “西行,去长安,而后北上华山。”黎清浅答道。 “巧矣。”林静渊抚须笑道,“林某恰巧也要西行,往岐州处理一桩阁中事务。此地前往下一个大镇尚需一日路程,山野之间颇不太平。若姑娘不嫌弃林某这马车简陋,可同行一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彼此切磋案情,亦是乐事。” 黎清浅看着林静渊真诚而温和的目光,略一思索,便点头应允:“如此,便叨扰林先生了。” 马车驶离镜驿,将血腥与诡异甩在身后。深秋的官道显得有些萧索,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车厢内,黎芮芮似乎还未从惊吓中完全恢复,紧紧挨着黎清浅,小手抓着她的衣角。林静渊则重新煮水沏茶,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之前的案件只是寻常插曲。 他先将一杯热茶递给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的黎芮芮,温和一笑:“小妹妹,吓到了吧?喝点热茶,定定神。” 黎芮芮怯生生地接过,小声道了句谢。 然后,他才将另一杯推到黎清浅面前,目光在她沉静却难掩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欣赏:“黎姑娘,此次镜驿之事,多亏了你。若非你慧眼如炬,洞察那镜中机关与妆容来历,此案恐怕还要迁延日久,甚至成为一桩无头悬案。” 黎清浅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这份夸奖,但并未多言。 林静渊也不在意,像是闲聊般问道:“看二位姑娘年纪虽小,却气度不凡,不知是哪里人士?此番镜驿之事,当真令林某大开眼界。不知姑娘家中还有何人?此番西行,家中长辈可还放心?”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黎清浅,又看了看黎芮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黎清浅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心底的寒意。她垂下眼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家中……已无长辈。唯有我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 “姐妹二人?”林静渊目光微动,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紧挨着黎清浅的黎芮芮,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讶异与关切,“恕林某冒昧,姑娘姓黎,这位小妹妹是……” 黎清浅感觉到芮芮抓着她衣袖的手紧了紧,她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坦然道:“芮芮与我,虽非血亲,却胜似亲姐妹。如今,她随我姓黎。” “原来如此。”林静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赞赏,“乱世之中,姐妹情深,相互扶持,实属难得。” 他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带着几分闲聊的口吻问道:“说起来,林某早年曾有幸与洛阳一位姓黎的先生有过数面之缘,那位先生仁侠仗义,令人敬佩。不知姑娘可也是洛阳人士?或许……还与那位先生有些渊源?” 黎清浅的心猛地一跳,抬起眼,正对上林静渊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隐含锐利的目光。她沉默了片刻,知道在这位明镜阁先生面前,刻意隐瞒或许并非明智之举,反而可能引起更多猜疑。她深吸一口气,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先生所言……可是家父,黎砚。” 车厢内有一瞬间的寂静。林静渊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确认、惋惜与果然如此的神情。他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果然……是黎兄的女儿。”他的语气低沉下去,带着真挚的痛惜,“黎兄与苏女侠……唉,天妒良善,江湖同悲。” “苏女侠?”黎清浅捕捉到这个称呼,心中那模糊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林静渊看着她,眼神充满了同情与一种长辈般的关怀:“孩子,你可知你母亲,在嫁与你父亲之前,曾是名动江湖的‘惊鸿剑’苏婉舟?” “惊鸿剑……”黎清浅喃喃重复,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她记忆中的母亲,温柔、娴静,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需要精心调理,需要父亲无微不至的呵护……她从未将母亲与“名动江湖”。 “惊鸿剑”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黎芮芮也听得呆了,忘了害怕,小嘴微张。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林静渊眼中流露出追忆与赞叹,“你母亲的剑法,得其神髓,当年她初入江湖,便以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术连败数位成名高手,‘惊鸿剑’之名不胫而走;她不仅剑快,人亦如冰雪聪明,侠肝义胆,不知是多少年轻俊杰倾慕的对象;她手中那柄‘不系舟’,更是她那位神秘的师尊所赠,据传材质特殊,锻造之法鬼神莫测,甫一出世,便位列天下名剑谱第九,至今无人能仿。”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然而,约莫十七八年前,她遭奸人暗算,身中奇毒,一身武功尽付流水,经脉受损,沉疴难起……黎兄倾尽所有,寻遍天下名医奇药,也只堪堪维系……你母亲她,是折断了翅膀的鸟儿,被困了十几年……” 黎清浅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扎刺。原来母亲常年卧病,不是体弱,而是中毒!是被人所害! “那……下毒之人……”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林静渊摇了摇头,面露憾色:“不知。对方手段极为隐秘干净,明镜阁暗中查访多年,也未能找到确切线索。只知那毒素极其古怪,黎兄遍请名医,用尽珍稀药材,也仅能勉强压制,无法根除。你母亲……自此便被困于深深庭院,再未能仗剑江湖。” 他看向黎清浅,眼中充满了同情:“黎兄对你母亲用情至深,自那以后,他一边经营家业,一边倾尽所有,四处寻访名医奇药,希望能找到解毒或恢复你母亲武功之法。他‘侠商’之名愈盛,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借助更广的人脉,寻找那一线希望。” 黎清浅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眼前一片模糊。她想起了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那双曾经或许明亮如星、此刻却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舍与一种深沉的遗憾。 想起母亲说:“清浅……娘的清浅……爹娘对不起你……往后……要为自己活……” 原来,“为自己活”的背后,是母亲折翼的悲怆,是父亲奔波半生的徒劳!她一直以为的母亲病逝,竟隐藏着如此惨痛的真相! 他看向黎清浅,目光凝重,“更令人不安的是,黎兄后来一直在暗中追查此事。而他遭遇‘意外’之前,似乎……查到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推断:“我们认为,黎兄之死,绝非意外,极可能是因为追查此事,触及了某些人的核心利益,而被……有心之人所害。” “姐姐!”黎芮芮吓得哭了出来,紧紧抱住她。 林静渊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和那强忍悲恸的模样,眼中充满了不忍,但他知道,这些真相她必须面对。 他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沉声道:“孩子,哭出来吧,莫要憋坏了。但哭过之后,需得冷静。你的敌人,藏在最深最暗处,强大而残忍。” 黎清浅没有接过帕子,只是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再抬起头时,那双盈满水光的眸子里,所有的脆弱已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恨意与决然取代。 “林先生,”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您告诉我这些……清浅感激不尽。此仇不共戴天,我……” “我明白你的心情。”林静渊打断她,语气严肃。 “日后,莫要以真名行走。黎清浅这三个字,在某些人听来,或许便是催命符。你父母之事,牵扯极深,敌暗我明,在你拥有足够自保乃至复仇的力量之前,隐忍,是你最好的选择。” 他看着黎清浅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却又强行保持理智的眼睛,继续道:“江湖儿女,多有侠名;姑娘才智卓绝,心性坚韧,何不为自己取一个名号?既可掩去真名,亦能彰显心志。” 黎清浅闻言,抬起泪眼,略微思索。她想起自己观察入微的特点,以及母亲那柄或许再也无法挥动的“惊鸿剑”,一个名号在心底浮现。 “便叫……‘素手青颜’ 吧。”她的声音依旧沙哑 “素手,以示我初入江湖,手无寸铁,亦凭智计周旋;青颜,既指我年少,亦取‘清言’之谐音,明我辨是非之心。” “素手青颜……好!”林静渊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素手可翻**,青颜能辨忠奸;此名号,贴切,且自有风骨!” 他换上了较为轻松的语气:“好了,这些沉重的话题暂且放下。前方不远便是渭城,那里有我们明镜阁的一处分阁。你们姐妹二人连日奔波,又受惊吓,不如随我过去暂歇几日,也好洗漱休整一番。” 不等黎清浅拒绝,他又笑道:“放心,不是白住。你父亲早年曾在阁中寄存了一笔款项,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正好用上,也算是物尽其用。” 马车行至渭城,已是傍晚。渭城虽不比洛阳繁华,却也车水马龙,灯火初上。明镜阁渭城分阁位于城西一条清净的街道上,门面并不张扬,只悬着一块刻有云纹镜徽的木匾。 林静渊亲自将黎清浅和黎芮芮安排在后院一间干净雅致的客房里。房间宽敞,布置清雅,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崭新的女子衣物,从里到外,尺寸竟都大致合适。 “这些衣物……”黎清浅看着那堆叠整齐、料子明显不俗的衣裙,有些迟疑。 “哦,这都是用你父亲寄存的银钱置办的,放心穿。”林静渊面不改色地说道,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张轻便的飞钱递给黎清浅,“这些,也是你父亲留下的,你们姐妹二人带在身上,往后行走也方便些。” 黎清浅看着那张数额不小的飞钱,心中五味杂陈。她深知家产早已在王世伯那场背叛中损失殆尽,父亲怎么可能还有余财寄存?这分明是林先生的好意。 “林先生,这太……” “诶”林静渊摆手打断她,笑容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长者赐,不可辞。更何况,这本就是你黎家的钱。你若过意不去,将来学有所成,多行侠义之事,便算是回报了。”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你母亲的‘不系舟’,如此贵重之物,并未随我携带,现供奉于总阁。我已派人传书,请总阁派人加急送来,约莫需三四日工夫。这几日,你们便在渭城好好休息,也可随处逛逛。渭城虽小,倒也有些趣处。” 接下来的几天,黎清浅和黎芮芮便暂住在了明镜阁分阁。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干净舒适的新衣,吃着热腾腾的饭菜,黎芮芮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笑容,缠着阁中负责洒扫的婆子讲城里的趣闻。 黎清浅却无法完全放松。父母的惨死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里,反复回想林静渊的话,思考着未来的路。有时,她也会站在院中,望着西北方向——那是华山,也是父母曾经活跃过的北地江湖。 林静渊似乎很忙,但每日总会抽空来看看她们,有时带些街边买的小点心给芮芮,有时则与黎清浅闲聊几句,不着痕迹地开导她,也会讲些江湖轶事、各派特点,尤其是关于华山玉霄剑宗的情况。 “玉霄剑宗当代宗主凌霄子,为人刚正,治下极严。其‘青萍剑法’与‘太岳三青峰’确是武林一绝。不过入门考核也极为严苛,不仅看根骨,更重心性意志。” 林静渊状似随意地提起,“你年纪虽小,但心智之坚,远胜常人,若能通过考核,前途不可限量。” 第11章 第十章:渭城飞絮 这日午后,黎清浅正与芮芮在分阁后院晾晒衣物,一个穿着鹅黄衣裙,像只灵巧黄莺儿似的女孩蹦跳着跑了进来。 “你就是清浅姐姐吧?我叫陈芸儿,我爹是这里的执事!”她声音清脆,笑容明媚,一把拉住黎清浅的手,“林先生说你初来渭城,让我带你和芮芮妹妹逛逛去!整日待在这院子里多闷呀!” 黎芮芮有些害羞地往姐姐身后缩了缩,黎清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微怔,但看着芸儿毫无城府的明亮眼眸,她紧绷的心防裂开一道细缝,点了点头:“那便有劳芸儿妹妹了。” 渭城西市远比镜驿热闹,人流摩肩接踵,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芸儿果然是个称职的向导,拉着她们看完了喷火杂耍,又挤到卖糖人的摊子前。 “快看那个佩双刀的大哥,”芸儿偷偷指着不远处一个劲装汉子,压低声音,小脸兴奋,“袖口有火焰纹,肯定是‘烈风刀’的门人!听说他们的刀法可猛了!” 黎清浅顺着望去,目光却落在汉子略显虚浮的脚步和有些磨损的刀鞘上,心中暗忖:脚步虚浮,下盘不稳,刀鞘磨损痕迹却集中在不易碰撞的部位,更像是刻意做旧。 怕是这“烈风刀”的名头,也有几分吹嘘。她并未说破,只微微颔首,不欲扫了芸儿的兴致。 正当芸儿又发现一个像峨眉派的女侠,兴奋地分析其剑穗款式时,前方一阵骚动夹杂着孩童的哭声传来。 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衣着普通的小女孩跌坐在地,手里新买的泥人摔得粉碎,正哇哇大哭。 她面前停着一辆看起来颇为华贵的马车,车辕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面容俊秀却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少年正皱着眉,他的两个随从拦在车前,与一个试图上前理论的中年汉子推搡着。 “怎么回事?谁家的孩子不看路?”那少年声音清亮,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骆……骆少爷,”那中年汉子似乎是女孩的父亲,又急又怕,“是车夫赶车急了点,孩子吓到了才……” “哦?”被称作骆少爷的少年眉梢一挑,目光扫过地上的泥人碎片和哭泣的女孩,嘴角撇了撇,“一个泥人罢了,哭什么?阿福,赔他几个钱,赶紧让开,别挡了本少爷的路。”他身旁一个随从立刻掏出几个铜钱,随意丢在地上。 这举动让周围的人群发出低低的议论声,那汉子脸色涨红,看着地上的铜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女孩哭得更凶了。 芸儿立刻拽了拽黎清浅的袖子,小声道:“是骆家的骆临风,渭城有名的……哼!”她虽没说完,但那语气明显透着不喜。 黎清浅看着那哭泣无助的女孩和受辱的父亲,又看看那倨傲的少年,正要上前,却见骆临风似乎被那哭声吵得更烦,又对随从说了句什么。那叫阿福的随从不情不愿地又掏出一个小银角子,连同之前的铜钱一起,塞到那汉子手里,语气生硬:“够了吧?快把你家丫头抱走!” 汉子愣住了,看着手里明显超出泥人价值的银角子,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骆临风却已不再看他们,目光不经意般扫过黎清浅这边,在与她视线接触的瞬间,迅速移开,脸上那点不耐烦里,似乎掺杂了一丝别的什么,像是……被看到做了不光彩事情的别扭?他轻咳一声,转身钻回了马车。 马车很快驶离,人群也渐渐散去。那汉子抱着止住哭泣的女儿,看着手里的钱,神情复杂。 “哼,仗着家里有钱罢了!”芸儿犹自不满地嘟囔。 黎清浅却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那骆临风虽态度傲慢,言语刻薄,但最后……到底是赔了远超应有的钱。是心虚,还是……? “走吧,芸儿,芮芮,我们去那边看看。”她收回目光,心中对这位骆家少爷,画上了一个待观察的问号。 这次小小的风波并未太影响芸儿的兴致,她很快又拉着两人沉浸在集市的热闹中。 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悄然缠绕。 当她们逛到一处售卖女子首饰和小玩意的摊位前时,竟又遇到了骆临风。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折扇拨弄着摊子上的一支玉簪,身边还跟着两个打扮光鲜的同伴,看起来也是富家子弟。 看到黎清浅三人,骆临风动作一顿,脸上迅速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没看见她们。 芸儿暗暗翻了个白眼,拉着黎清浅和芮芮想绕开。就在这时,一个身材瘦小、眼神闪烁的男子猛地从芸儿身边挤过,动作快得惊人。 “哎呀!”芸儿被撞得一个趔趄。 黎清浅眼尖,立刻看到那男子缩回的手里似乎攥着一个熟悉的鹅黄色绣花钱袋——正是芸儿的! “站住!小偷!”黎清浅反应极快,清喝一声。 那窃贼闻声跑得更快,像泥鳅一样往人群里钻。 几乎在黎清浅出声的同时,一道宝蓝色的身影动了。只见骆临风手中折扇“唰”地合拢,手腕一抖,那折扇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敲在窃贼的膝弯处。 “哎哟!”窃贼痛呼一声,身形一滞,差点摔倒。 就这么一耽搁,骆临风身边的两个随从已经敏捷地扑了上去,三两下便将那窃贼扭住,夺回了芸儿的钱袋。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芸儿惊魂未定地接过随从递还的钱袋,看着被扭送过来的窃贼,又看看一脸淡然、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了拂灰尘的骆临风,小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谢谢。” 骆临风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看也没看芸儿,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黎清浅,语气依旧带着那股欠揍的调调:“光天化日,渭城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本少爷只是看不惯这等宵小之辈罢了,可不是为了帮你。”说完,示意随从将窃贼扭送官府,便带着同伴扬长而去。 芸儿气得跺脚:“你看他!帮了人都不会好好说话!” 自集市抓贼一事后,陈芸儿对骆临风的观感复杂了许多;虽仍不满他那张嘴,但到底承了情,再见时,那声“哼”里少了几分厌恶,多了几分别扭。 这日,三人刚在街边食摊坐下,准备尝尝渭城有名的羊肉糊煲,就见骆临风带着他那两个形影不离的随从,也踱步到了摊前。 他目光在摊位上扫过,与黎清浅视线一触即分,随即状若无事地对摊主道:“老李,照旧,三份。”语气熟稔。 摊主老李笑着应了,手脚麻利地开始制作。等待间隙,骆临风就站在不远处,拿着他那把不离身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既不靠近,也不离开,仿佛只是寻常等餐。 芸儿偷偷对黎清浅使了个眼色,意思大概是“看,他又来了”。 黎芮芮则小口喝着摊主提供的免费面汤,好奇地偷偷打量那位衣着光鲜、与这市井小摊有些格格不入的少爷。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惊慌的喊叫:“马惊了!快闪开!” 只见一辆运载着草料的板车,被一匹受惊的马拖着,疯了一般冲向食摊所在的方向!车夫早已被甩落在地,路上行人惊惶四散,摊主老李吓得脸色煞白,僵在原地。 眼看惊马就要冲撞过来,黎清浅反应极快,一手拉起芮芮,一手拽住芸儿,就要往旁边闪避。也就在这瞬间,她眼角余光瞥见骆临风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一个箭步上前,手中合拢的折扇并非去拦那疯马,而是精准无比地、用上了巧劲,重重地点在板车一侧的车轴上! “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那车轴竟被他这一点之力生生别断!板车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一侧倾斜,车上草料轰然滑落,堆积起来,形成了缓冲。受惊的马匹被这突如其来的阻力一带,前冲之势骤减,嘶鸣着人立而起,又被反应过来的骆临风随从趁机上前死死拉住缰绳。 一场可能的灾祸,消弭于瞬息。 摊主老李瘫坐在地,冷汗涔涔。周围响起一片后怕的惊呼和议论。 骆临风收回折扇,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与他无关。他甚至没看黎清浅她们一眼,只对刚刚稳住马匹的随从淡淡道:“看看人伤了没有,车损记我账上。”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骆……骆少爷,多谢!多谢您!”老李回过神来,连滚爬起,连连作揖。 骆临风只是摆了摆手,目光掠过地上散落的、他们还没来得及吃的、已经沾了尘土的糊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对老李说:“重做六份,留两份等我随从忙完了给他们,收拾干净些。”这回,连黎清浅三人的份也带上了。 芸儿这次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看着骆临风,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黎芮芮也小声对姐姐说:“阿姐,他……他好像不是坏人。” 黎清浅心中了然,这位骆少爷,救人帮人,却总要找些由头,仿佛生怕别人觉得他心善似的。 很快,四份热气腾腾、用料格外扎实的糊煲送到了他们面前的小桌上。骆临风也没客气,自顾自在旁边空着的条凳上坐下,拿起一份便吃,动作依旧优雅,只是耳根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明显的泛红。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 最终还是芸儿没忍住,小声开口:“喂……刚才,谢谢你啊。” 骆临风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黎清浅看着他这副别扭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主动打破了僵局:“骆公子好俊的身手,一点之力,巧破危局。” 骆临风终于抬起头,看了黎清浅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被看穿手段的讶异,随即又迅速被掩饰下去,带着点小得意,嘴上却道:“没什么,碰巧罢了。总不能看着这老李的摊子被撞烂,以后本少爷去哪吃这么地道的糊煲?” 正说着,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只见几个穿着公服、腰佩朴刀的人面色凝重地快步经过,为首一人正是渭城缉事府的巡尉赵干,他眉头紧锁,显然遇到了棘手的案子。 骆临风显然认得赵干,随口问了一句:“赵巡尉,行色匆匆,这是又出什么大案了?” 赵干停下脚步,见是骆临风,苦笑着拱了拱手:“原来是骆少爷。唉,别提了,城里几家富户接连失窃,丢的都是些精巧首饰,现场干净得邪门,一点线索都没有,上头催得紧,我这脑袋都快愁大了。” “哦?连你们都束手无策?”骆临风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 黎清浅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微动。镜驿的经历让她对这类“无头案”格外敏感。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赵干听到:“赵巡尉,失窃之物,是否都小巧玲珑,便于携带,且色泽明亮?现场门窗完好,守卫亦未察觉异常?” 赵干一愣,目光惊异地看向这个突然插话、年纪小小的陌生女孩:“这位小姐是……如何得知?”他心中震惊,这些细节,若非亲自勘验案卷,外人绝难知晓如此确切! 黎清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物,平静地递到赵干面前。“小女子‘素手青颜’,曾与神都缉事府的冷大人,在镜驿有过一面之缘。” 那正是一枚玄铁所铸、刻有“缉”字与特殊云纹的令牌! 赵干一见此令,脸色骤变,态度立刻变得无比恭敬,双手虚按,竟不敢直接去接,躬身道:“原来是冷大人的贵客!卑职渭城缉事府巡尉赵干,不知小姐驾临,失敬!失敬!” 他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冷月的名头在缉事府系统内如雷贯耳,她赠出的令牌分量极重!更让他惊骇的是,持令者竟是如此年幼的一位少女! 一旁的骆临风也停下了吃饼的动作,看着黎清浅手中的令牌和她与赵干对答时那超越年龄的沉稳,眼中闪过浓浓的惊讶与探究。这女孩,果然不简单! 芸儿和芮芮更是睁大了眼睛,她们虽不完全明白那令牌的意义,但赵干前倨后恭的态度,已足够说明一切。 黎清浅收回令牌,语气依旧平和:“赵巡尉不必多礼。小女子只是对案情有些好奇,方才听您描述,窃贼手法高明,目标明确,且熟悉富户环境,或许并非寻常毛贼,而是擅长飞檐走壁、且有明确销赃渠道的惯犯。不知缉事府可曾排查过城中当铺,或是……近期有无陌生的、身手矫健之人出入?” 赵干此刻已不敢有丝毫轻视,连忙道:“小姐明鉴!排查正在进行,只是尚未有结果。至于陌生之人……渭城每日往来众多,实在难以甄别。” 骆临风忽然插话,带着他惯有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语气:“要说陌生又身手好的……前几日,‘悦来客栈’不是住了个卖艺的班子?里面那个耍猴的,我看他翻筋斗上杆子利索得很,猴子也机灵,钻窗入户怕是容易。”他说完,立刻低头咬了一大口糊煲,仿佛只是随口闲聊。 赵干眼睛却是一亮!这倒是个新线索!他立刻对黎清浅和骆临风拱手:“多谢小姐提点!多谢骆少爷提供线索!卑职这就去查!”说完,匆匆带着人走了。 待赵干走远,芸儿忍不住好奇地问黎清浅:“清浅姐姐,你怎么知道丢的是小巧明亮的东西?” 黎清浅解释道:“门窗完好,守卫未觉,说明窃贼潜入方式隐蔽,很可能来自屋顶或利用钩索;大件物品不易携带且易暴露,小巧明亮的首饰价值高,易脱手,是这类贼人的首选。”她顿了顿,看向骆临风,“骆公子观察入微,那耍猴人的确值得怀疑。” 骆临风被黎清浅清澈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用折扇抵着下巴,含糊道:“本少爷就是偶然看到,随口一说,当不得真。谁知道是不是他们。” 然而,事实证明,骆临风这“随口一说”和黎清浅的分析,竟真的切中了关键。 两日后,赵干亲自来到明镜阁分阁,满面红光,对着林静渊和黎清浅连连道谢:“多亏了素手青颜小姐和骆少爷的线索!我们盯住了那个耍猴的班子,果然在他们准备离开渭城时人赃并获!那耍猴人利用训练好的猴子从气窗潜入室内盗窃,身手灵活,难怪不留痕迹!此案能破,二位功不可没!” 林静渊捻须微笑,看向黎清浅的目光充满了赞赏。 赵干又拿出一个锦盒,递给黎清浅:“这是追回的部分赃物,失主们的一点心意,还请小姐务必收下。” 黎清浅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赵干又再三感谢后方才离去。 赵干走后,黎清浅打开锦盒,里面是几支精巧的珠花和一对品相不错的玉镯。她拿起那对玉镯,走到一旁看似在欣赏庭院花草、实则竖着耳朵听这边动静的骆临风面前。 “骆公子,此次破案,你功不可没。这对玉镯,聊表谢意。”黎清浅将锦盒递过去。 骆临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半步,连连摆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谁、谁要这些女人家的东西!本少爷才不稀罕!破案是你们缉事府和……和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指着黎清浅,语气急切地撇清关系。 黎清浅看着他急赤白脸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他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或者说不愿意以“功劳”的名义要。她想了想,换了一种说法:“那……算是那日糊煲的回礼?总不能白吃公子一顿。” 骆临风愣了一下,脸上的抗拒明显减弱了些,他瞥了那玉镯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嘟囔道:“……糊煲才值几个钱。”话虽如此,他却没再坚决推拒。 黎清浅微微一笑,将锦盒塞到他随从阿福手里:“有劳福叔代为保管。”阿福看了看自家少爷没有明确反对,只好讪讪收下。 骆临风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走到院门口,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来:“……明日‘四味斋’新出的桂花糕,味道尚可。” 芸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小声对黎芮芮说:“他这是……约我们明天去吃点心?” 黎芮芮用力点头,小脸上带着笑:“骆哥哥是好人!” 黎清浅看着骆临风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唇边笑意加深。这位骆少爷,当真是将“口是心非”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不过,与他相处,倒让这等待“不系舟”的短暂宁静时光,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第12章 第十一章:浊浪诡踪(上) 黎清浅正在院中,对着初升的朝阳缓缓活动着手脚,这是母亲在世时教她的养身法子。 当林静渊捧着那个狭长的锦缎木匣走进来时,她甚至不需要看清那是什么,心口便是一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匣中呼唤她。 她停下动作,目光定定地落在木匣上。 林静渊走到她面前,神色比往日更显温和,也多了几分郑重。“清浅,”他声音低沉,“此物,今日物归原主。” 黎清浅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木匣。匣子入手,一种 沉甸甸的感觉瞬间压上心头,那不仅仅是木料与金属的重量。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着,轻轻解开了暗色锦缎的系带,打开了匣盖。 古雅的剑鞘静卧在明黄软缎上,流云纹路在熹微的晨光中仿佛活了过来,随着呼吸微微 起伏。她凝视片刻,才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凉的剑柄。 就在指尖与剑柄接触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掌心直窜而上,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越的剑鸣,看到了一个飒爽的身影在月下舞剑,剑光如虹; 又仿佛感受到了一双温柔而担忧的目光,长久地、沉默地守护着这道锋芒。 她拇指抵住剑镡,微微用力。 “锵——” 一声轻吟,剑身出鞘三寸;如秋水般澄澈的剑身在晨光下流淌着清冽光华,寒气森然,将 她清澈的眼眸映得愈发亮烈。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剑身上倒映出的自己的眉眼,看了许久,才缓缓将剑推回鞘中,然后紧紧、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林静渊看着她瞬间挺得更直的脊背和眼中的光,心中既感欣慰又难免忧虑,温声道:“孩子,前路山高水长,切记,韬光养晦,行稳方能致远。” 黎清浅这才抬起眼,对着林静渊深深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先生的教诲,清浅字字铭记,绝不敢忘。” 另一边,陈芸儿风风火火地从后院跑过来,额上还带着细汗,显然是刚练完早课。一见到黎清浅抱着剑匣,又看到旁边放着的简单行囊,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几步冲上前,一把拉住黎清浅的袖子。 “清浅姐姐!芮芮妹妹!你们……你们这是要走了?”她的小脸垮了下来,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委屈,“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不能再多住几天吗?我……我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没带你们去呢!” 黎芮芮被她这阵势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挪到姐姐身后,又忍不住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芸儿的衣角,小声道:“芸儿姐姐,你别难过……” 黎清浅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芸儿的头,语气温和却不容转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芸儿。我们……该继续往西走了。” “西边?西边有什么好的嘛!”芸儿撅起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们烦了?” “怎么会,”黎清浅失笑,替她捋了捋跑乱的发丝,“这些日子,多谢你带着我们,芮芮很开心。”她避重就轻,绝口不提西行的缘由。 “那为什么一定要走?”芸儿不依不饶,带着哭腔,“留在新安不好吗?林先生和我爹他们都很照顾你们的!” 黎清浅只是摇了摇头,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芸儿看不懂的坚持:“我们有必须离开的理由。” 正在芸儿还要纠缠时,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哟,这是要收拾包袱跑路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骆临风斜倚在门框上,手里那柄白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俊秀的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让人牙痒痒的戏谑表情。他今日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更衬得人如玉树。 黎清浅抬眼看他,神色平静:“骆公子。” 骆临风踱步进来,目光在黎清浅抱着的剑匣和她身边的行李上扫过,眉梢微挑:“真要走啊?打算去哪儿?”他语气随意,像只是随口一问。 黎清浅沉默了一下,才道:“尚未定下,只是……四处走走看看。” 骆临风“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那双桃花眼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似乎想看出点什么。他顿了顿,用扇子抵着下巴,状似无意地道:“听说西边华山那块儿,最近不太平,好像有什么门派在招人,考核还挺变态,刷下来不少人。”他说着,目光却紧紧锁着黎清浅。 黎清浅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是么?我们只是随意游历,未必会去那边。” 骆临风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啪”地合上扇子,别开脸,摸了摸鼻子,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也含糊了些:“那个……我家在长安……也有些铺面庄子什么的。”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语速快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你们要是……要是盘缠不够了,或者……遇到什么麻烦,在长安那边,可以……可以报我骆临风的名字。或者……直接去城西的‘锦荣堂’找掌柜的,就说……就说是我说的,给你们安排个差事,混口饭吃总……总是可以的。” 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与他平日伶牙俐齿、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大相径庭。那极力掩饰却还是透出来的关切,让黎清浅微微一怔。 她看向骆临风,见他耳根似乎有些泛红,故意侧着身子不看她,一副“本少爷只是随口施舍你别太感动”的傲娇模样。 黎清浅心底划过一丝暖流,她浅浅一笑,语气真诚了些:“多谢骆公子好意,我们心领了。” 见她没有顺势求助,只是客气道谢,骆临风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哼了一声:“随便你,本少爷就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日行一善。” 黎清浅带着芮芮,再次向林静渊深深一拜,又安抚了依旧抽抽噎噎、万分不舍的陈芸儿,终究是提着行囊,背着 装着“不系舟”的剑匣,走出了明镜阁的大门。 骆临风就靠在门边,看着她们登上雇来的普通马车,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是用扇骨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掌心,目送着马车辘辘启动。 马车驶出新安城门,将那座给予她们短暂安宁的小城甩在身后。 黎清浅掀开车帘一角,回望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城墙,目光复杂。她低头,轻轻摩挲着怀中的剑匣,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阿姐,我们去哪里?”黎芮芮偎依在她身边,小声问。 黎清浅放下车帘,将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田野和远山,那里,云雾缭绕,山峦叠嶂。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而坚定,像是在回答芮芮,又像是在告诉自己:“往前走。” 马车在黄土官道上颠簸了一整日,直到夕阳将天边染成橘红,才终于抵达了黄河岸边的重镇——渑池。 还未看清城墙轮廓,一股混合着河水腥气、泥土和汗水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耳边是越来越清晰的喧嚣:浑厚的黄河奔流声如同大地的心跳,码头上力夫们搬运重物的号子声粗犷有力,商贾们锱铢必较的议价声、骡马不耐烦的嘶鸣声,还有船工们粗声大气的谈笑…… 黎清浅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浑浊的黄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波光,如同一条 疲惫却依旧奔腾不息的巨蟒。码头上桅杆如林,船帆蔽日,密密麻麻的人影在其间穿梭忙碌,展现着一派与宁静的新安截然不同的、生机勃勃的繁忙景象。 “阿姐,这里好吵,也好……有劲儿。”黎芮芮偎在她身边,小声说,眼睛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 “嗯,”黎清浅轻轻应了一声,拍了拍妹妹的手,“我们找地方歇脚。” 她们在离码头不远不近处,寻了间名为“悦来”的客栈。客栈看起来不算豪华,但门面干净,来往的也多是一些看起来正派的行商。黎清浅要了一间二楼的普通客房,窗户斜对着码头,既能观察情况,又不至于太过喧闹。 安顿好行李,已是华灯初上。姐妹二人下到大堂,寻了张靠角落的安静桌子,点了两碗热汤面并一碟素菜,准备简单用过晚饭便早些休息。 面刚上来,热气腾腾。黎芮芮饿坏了,小口小口吹着气,吃得认真。黎清浅则一边慢慢吃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大堂内的各色人等,耳朵留意着周围的谈话,试图捕捉一些关于船只航期的有用信息。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娇小的身影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显而易见的疲惫:“清浅姐姐!芮芮妹妹!我可找到你们了!” 黎清浅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愕然抬头,只见冲到她桌前的,竟然是陈芸儿! 小姑娘此刻的模样着实有些狼狈,平日梳得整齐可爱的双丫髻散乱了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鹅黄色的衣裙下摆沾满了尘土,甚至还有几处被勾破了丝。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小包袱,一双大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又是委屈。 “芸儿?!”黎清浅猛地站起身,扶住几乎要扑倒在她身上的女孩。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先生知道吗?陈执事知道吗?”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戳破了芸儿强撑的勇气,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死死抱住黎清浅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抽抽噎噎地断断续续道:“我……我是偷偷……偷偷跑出来的!我……我不要一个人留在新安!我……我想跟你们在一起!我去……我去闯荡江湖!我……我给爹爹和林先生留了书信的……” 黎清浅只觉得一阵头痛欲裂,心也瞬间沉了下去;芸儿竟然私自离家!林先生和陈执事此刻定然已经发现,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她带着芮芮已是如履薄冰,前途未卜,如何能再担起照顾芸儿的责任? 她扶着芸儿的肩膀,让她稍稍站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声音也沉了下来:“芸儿!你太胡闹了!江湖险恶,岂是你想的那般好玩?刀剑无眼,人心难测,绝非儿戏!明日,最多明日,我便寻个可靠的商队,托人送你回新安!” “我不回去!”芸儿一听,哭得更凶了,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声音里充满了倔强 “回去爹爹肯定会打断我的腿!还会把我关起来!我再也不要被关在家里了!清浅姐姐,求求你了,带上我吧!我很乖的,我吃得很少,我还会帮忙!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她哭得伤心欲绝,引得大堂里不少食客都投来好奇、探究,甚至是不赞同的目光,低声议论着。 黎芮芮也放下了筷子,紧张地看着哭成泪人的芸儿,又看看面色凝重的姐姐,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黎清浅看着芸儿哭花的小脸,心中五味杂陈。 有气恼,有无奈,更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她何尝不知被束缚的滋味?可她更知道前路的危险。 正当她试图用更严厉的语气让芸儿明白利害关系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戏谑,在她听来此刻格外欠揍的声音,慢悠悠地从楼梯方向飘了过来:“哟,这是唱的哪出啊?千里寻亲?还是……拐带人口?” 黎清浅循声望去,眉头蹙得更紧。 只见骆临风穿着一身月白暗纹锦袍,手里摇着他那柄标志性的白玉骨扇,正施施然从二楼踱步而下。 他身后依旧跟着那两位沉默寡言、身形健硕的随从。 他俊朗的脸上挂着那抹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目光在哭哭啼啼的芸儿和面色不虞的黎清浅之间转了转,最终落在黎清浅身上,唇角弯起的弧度带着明显的看好戏的意味。 “骆临风?”黎清浅这次是真的感到意外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巧合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骆临风“啪”地一声合上折扇,用扇柄随意地指了指楼上,语气轻松:“本少爷家的商队,正好有一批货要运往长安,在此处歇脚,明日换船。怎么,”他走到近前,微微俯身,凑近了些,带着点檀香的气息拂来,桃花眼里闪着光。 “这渑池码头,莫非是黎姑娘你家开的?只准你们来,不准本少爷来?”他无视黎清浅带着审视的目光,转而看向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芸儿,用扇子轻轻点了点 她的肩膀,语气夸张:“哟,小芸儿,这才一日不见,怎么就成了只小花猫了?跟你清浅姐姐受什么委屈了?说出来,骆哥哥给你评评理。” “才……才没有!”芸儿抬起泪眼,用力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反驳,“清浅姐姐没有欺负我!是……是我想跟她们一起去……去西边看看,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西边?”骆临风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他直起身,摇开折扇,慢悠悠地扇着风,视线转向黎清浅,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被我猜中了吧”。 他拉长了语调,带着点不赞同:“黎姑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小姑娘一片赤诚,不畏艰险,千里……哦不,百里迢迢追你而来,这份心意,何其珍贵?你何必如此冷面冷心,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他顿了顿,扇子在空中划了个圈,将三人都圈了进去,笑道,“多个人,多双筷子,也多份照应嘛。你看,这不就遇上本少爷了?”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带上芸儿不过是多带件行李般简单,完全无视了黎清浅的担忧。 黎清浅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局面——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铁了心要跟着的芸儿,一个明显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隐隐在煽风点火的骆临风,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股无名火冒了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骆临风,语气冷硬:“骆公子,此事与你无关,还请慎言。” 随即,她再次看向芸儿,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芸儿,我再说最后一次,不行;江湖不是你的游戏,明日,你必须回去。你若不肯,我便只能强行将你交给此地的明镜阁分阁,请他们派人送你回新安。” “我不——!”芸儿发出一声巨大的哭喊,猛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起来,瘦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骆临风脸上的戏谑笑容收敛了些,他摸了摸鼻子,看着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芸儿,又看看面色冰冷、紧抿着唇的黎清浅,以及旁边吓得快要哭出来的黎芮芮,眼神闪烁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他只是用扇骨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若有所思。 当晚,黎清浅将芸儿带回了自己的房间。芸儿大概是哭累了,蜷在床榻里侧,背对着黎清浅,肩膀还时不时抽动一下,却不再发出声音。 黎清浅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码头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以及更远处那在月光下泛着朦胧光带的黄河,心中一片纷乱。月光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翌日清晨,河雾未散,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寒意,连码头的喧嚣都仿佛被这雾气吸走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压抑的、窃窃私语般的低徊。 黎清浅刚推开房门,便见骆临风站在走廊尽头,面沉如水,往日里那点玩世不恭的轻浮尽数敛去。他身旁的商队管事更是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几乎站不稳。 “黎姑娘!”管事一见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出大事了!我们骆家那批要运去长安的‘云雾绡’……全、全没了!” “怎么回事?”黎清浅心头一凛。 骆临风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紧攥的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那是一小块撕裂的月白色丝绸碎片,边缘处,沾着几点暗沉粘稠、已然干涸的暗红色污迹。 “看守仓库的两个伙计,”骆临风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一个昏死在仓库里,高烧不退,胡话不断,嘴里只会念叨‘鬼……鬼……’。 另一个……”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余悸,“失踪了。只在河边泥地里,找到了这个,和他一只掉落的鞋。” 管事在一旁,牙齿都在打颤,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少爷,黎姑娘,您二位是不知道……昨夜守夜的张老汉,刚才清醒了片刻,死死抓着我的手,眼珠子瞪得溜圆,说……说半夜看到河上飘来了绿幽幽的鬼火,跟着一条……一条破得都快散架的旧船,那船冒着腐木的臭气,上面……上面有黑影,看不清脸,就这么飘着!王五(失踪的伙计)他想去看个究竟,结果……结果就被那黑影……拖、拖上船了!船……船一下就消失在雾里,连水声都几乎没有啊!” 就在这时,陈芸儿和黎芮芮也被外面的动静惊动,走了出来。芸儿听着管事的话,小脸瞬间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黎清浅的衣袖,声音发颤:“清浅姐姐……我……我昨天在码头,听几个船工伯伯也在偷偷说……说这黄河这一段,近几个月不太平,有条‘鬼船’专在起雾的夜里出来,劫财……还、还抓人!说是以前淹死的筏客,怨气不散,来找替身……” 连一向胆小的黎芮芮都吓得往姐姐身后缩了缩,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骆临风烦躁地用扇骨重重敲了一下栏杆,试图驱散那无形中笼罩过来的寒意:“荒谬!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他紧握扇骨、微微发白的指节,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看向黎清浅,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认同的脆弱,“喂……你读过那么多书,你觉得,这世上……真有这种能凭空摄物、掳人伤人的……东西吗?” 黎清浅的心也微微沉了下去。她接过那沾着可疑污迹的布片,指尖感受到布料的冰凉与污迹的粘腻。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布片凑近鼻尖,极轻地嗅了嗅。 一股极淡的、混合着河泥腥气、铁锈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腐朽水草又带着点硫磺的古怪气味钻入鼻腔。 “先去现场看看。”她收起布片,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凝重的波澜。 一行人来到码头仓库区。往日喧嚣的码头,今日显得格外压抑;工人们不再大声吆喝,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眼神惊疑不定地望向那间出事的仓库和雾气茫茫的河面。黎清浅敏锐的耳朵捕捉到零碎的低声议论: “……昨晚老张头吓疯了……” “……肯定是那东西……索命来了……” “我早就说过,那片回水湾邪性……” “嘘!小声点!别被听见了……” 第13章 第十二章:浊浪诡踪(中) 仓库内的空气凝滞而冰冷,仿佛能将声音都冻结。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残留的丝绸甜香、河泥的腥气,还有那丝若有若无、却直钻心底的铁锈与腐朽混合的怪味。 黎清浅在离那滩暗红痕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缓缓蹲下身。 她没有贸然触碰任何东西,目光如炬,先从远处整体审视着那片狼藉。然后,她才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对折几次,隔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被破坏的锁头。 锁鼻处的金属被腐蚀得坑坑洼洼,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 “不是泼洒,”她声音极低,几乎是在自语,但在这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边缘有流淌的痕迹……是涂抹上去的。”站在她身后的骆临风,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滩可疑的暗红上移开,聚焦在锁头上。 家族的生意让他对各类材质有些了解,此刻只觉得心惊:“这锁是熟铁包铜,结实得很;什么鬼能把它咬成这样?” 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握紧的拳头藏在袖子里,指节泛白。 黎清浅没有回答,她轻轻放下锁头,帕子依旧垫着,目光转向地上那凌乱扭曲的拖拽痕迹。她看得极其仔细,几乎是一寸寸地审视。 “看这里,”她忽然指向痕迹旁一片相对清晰的泥地。 “除了那些奇怪的脚印,还有这个。” 她用帕子包着的手指,虚点着泥地上一些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小的白色和黄色颗粒,它们被碾进了泥土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陈芸儿一直紧紧挨着黎芮芮,小脸煞白,大气不敢出。听到黎清浅的话,她猛地抬起头。 “芸儿,”黎清浅看向她,语气冷静却带着信任,“别怕。你去码头,找那些看起来经验丰富、在河边待得久的老船工聊聊。” 黎清浅语速平稳,清晰地交代:“不要直接问‘鬼船’或者失窃的事。你就假装对黄河里的石头好奇,想捡些特别的带回家。重点问问,这黄河上游或者两岸,有没有哪种石头是灰白色或者淡黄色,平时看着普通,但遇到水或者潮湿天气会冒烟、发热,甚至有刺鼻怪味的?” 芸儿听得极为认真,眼中原本的恐惧渐渐被一种被委以重任的专注取代。她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清浅姐姐,我这就去!” 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跑,脚步轻快却带着决心。 “小心些,别惹人注意。”黎清浅在她身后轻声叮嘱。 “知道啦!”芸儿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远去。 骆临风看着芸儿消失的背影,有些不确定地问:“她……能行吗?这问法是不是太绕了?” 黎清浅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痕迹上,语气平淡却笃定:“正因为他们会觉得是孩子气的问法,才不会防备。芸儿机灵,知道该怎么和人打交道。” 她说完,转向骆临风,眼神变得锐利:“骆公子,我们也不能闲着。” “你说。”骆临风立刻振作精神。 “立刻安排两个绝对可靠、手脚麻利又不起眼的人,”黎清浅语速略快,“一个,去暗中盯住那条吃水异常的旧船,只记录靠近它的人和异常动静,绝不能暴露。另一个,去查那条船的船主底细,平时和什么人来往,最近有无异常,比如突然阔绰,或者行为鬼祟。” “好。”骆临风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对候在门口的管事和一名精干伙计低声、迅速且条理分明地下达了指令,两人领命,匆匆离去。 吩咐完毕,骆临风回头,正对上黎清浅审视地面的专注侧脸,他忍不住问道:“我们现在做什么?” 黎清浅没有立刻回答,她牵着黎芮芮,小心地避开所有痕迹,在仓库内缓缓移动,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篾尺,扫过每一寸地面、每一处角落。黎芮芮虽然害怕,却也学着姐姐的样子,怯生生地四处张望。 黎清浅低头:“芮芮?” 黎芮芮抬起小脸,眼神里还带着怯意,却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向仓库最里面、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破烂麻绳和朽木后面,声音细若蚊蚋:“姐姐……那里,好像有东西……颜色不一样。” 骆临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片昏暗杂乱。 黎清浅却心中一动,牵着芮芮的手,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痕迹,走到那堆杂物前。她示意骆临风帮忙,两人轻轻移开表面的麻绳和几块烂木板。 果然,在杂物底部,压着一小片东西!颜色是深褐色,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黎清浅再次用素帕垫手,小心地将那东西抽了出来。约莫巴掌大小,质地粗糙厚重,编织得却异常紧密,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浓烈到呛鼻的、混合了鱼腥和桐油的怪异气味。 “这是……”骆临风凑近看了看,眉头紧锁,“不像我们船上用的缆绳,也不像帆布。太厚,太硬,气味也太冲了。” 黎清浅用手指捻了捻那材料的边缘,感受着它的韧性和防水性。“确实不是寻常船具。”她抬起眼,目光锐利。 “这像是……特制用来包裹、或者装载什么东西的油布囊袋的碎片。” 她想起之前发现的拖拽痕迹旁的同类纤维,“而且,他们用它来搬运赃物。” 她将这片深褐色油布小心收好,与那包着锁头的帕子放在一起。 另一边 陈芸儿跑出仓库,河风吹拂着她微红的脸颊,让她冷静了不少。她没有漫无目的地乱问,而是睁大眼睛,迅速扫视着喧闹的码头。很快,她锁定了一个目标——一位正坐在树荫下,慢条斯理修补着渔网、面容慈祥的老船工。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扬起一个符合她年龄的、带着点天真和好奇的笑容,蹦蹦跳跳地凑了过去。 “老爷爷,您补的网真好呀!”芸儿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拜。 老船工抬起头,看到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呵呵,小姑娘,嘴真甜。怎么跑到码头上来了?这里船来船往的,小心些。” “我来看看大河!”芸儿顺势在他旁边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双手托腮,看着浑浊的河水,“老爷爷,您在黄河上走了很久吧?肯定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吧?” “那是,一辈子都在河上喽。”老船工语气里带着自豪。 “那……您见过什么特别的石头吗?”芸儿眨着大眼睛,引入正题,“我想捡些好看的、不一样的石头带回家做纪念。比如……嗯……会不会有那种,遇到水会冒烟的石头呀?”她问得随意,仿佛只是异想天开。 老船工手上补网的动作顿了顿,失笑道:“傻丫头,石头怎么会冒烟?那是灶膛里的柴火!” 芸儿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点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换了个角度:“哦……那有没有颜色很奇怪的?比如灰白色,或者带着黄条纹的?压船锚说不定能保佑平安呢!”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船工关心的“平安”上。 老船工被她逗乐了:“小姑娘家,想法还挺多。”他摇了摇头,继续补网,但似乎被勾起了回忆,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过……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 芸儿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好奇宝宝的表情:“真的吗?在哪里呀?” 老船工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感:“往上走几十里,有个叫‘黑石峡’的地方,水急浪大。那两边的石头多是黑的,但在那水边的乱石滩上,确实有一种灰不溜秋、带着点黄不拉几纹路的石头。”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忌讳,“那石头邪门,平常看着没事,可要是赶上下雨天,或者河上起大雾,湿气重的时候,那石头表面就会滋滋地冒起白烟,味道可冲了,像……像臭鸡蛋混着硫磺,呛鼻子!我们跑船的都不敢碰,都说那是淹死鬼在哭,叫它‘鬼哭石’,碰了要倒大霉的!” “鬼哭石……”芸儿在心中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和每一个细节。她脸上适时的露出一点害怕又好奇的神情:“这么吓人啊……那我可不敢捡了。谢谢老爷爷告诉我!” 她又和老船工闲聊了几句家常,才礼貌地告别。 一离开老船工的视线,她脸上的轻松立刻被急切取代,她几乎是小跑着往回赶。 与此同时,仓库这边 骆临风派出去的管事和伙计也先后返回。 管事先行回报:“少爷,黎姑娘,查到了,那船主叫‘老疤’,脸上带疤,独来独往。但最近手头明显宽裕了,常去小酒馆。” 接着,那精干伙计也回来了,带来了更关键的信息:“小的从一个捡煤核的孩子那儿打听到,前天晚上,看见‘老疤’和两个生面孔,从旧船上往下搬用深褐色厚布裹得严实的长条重物。” 黎清浅立刻拿出油布碎片对比,伙计肯定地点头。 管事的脸色更加难看,补充了关于人口失踪的听闻。 这一切信息碎片,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黎清浅一一拾起,在她冷静的头脑中,逐渐串联成一条越来越清晰的线。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仓库破败的门窗,投向那雾气氤氲的河面。 “所谓的‘鬼船’……”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察真相的冷冽。 “不过是一层精心编织的、用来掩盖盗窃,甚至可能更肮脏勾当的伪装。” 而当陈芸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带着“鬼哭石”的确切消息时,最后一块关键的拼图,也终于到位。 第14章 第十三章:浊浪诡踪(下) 夜色如墨,浓稠的河雾仿佛有了实体,缠绕着码头上零星的火把光芒,将其晕染成一团团诡谲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腐烂水草的恶臭,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什么东西正在暗中窥伺的压抑感。 黎清浅、骆临风,带着两名精挑细选、气息沉稳的骆家护卫,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码头后方那片荒废的仓库区。 脚下的泥土湿滑粘腻,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黎清浅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不系舟”剑柄上,剑鞘传来的冰凉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 骆临风紧跟在她身侧,平日里摇惯了折扇的手,此刻收起了折扇,紧紧握着一柄挂在腰间的精钢短剑,他不得不承认,这阴森的环境,让他这练了十几年武艺的人也心里发毛。 “这鬼地方,比听说书的讲那兰若寺还邪门。”骆临风压低声音,试图用说话来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寂静带来的压力。他此刻倒有些庆幸黎清浅在身边,她那异常的冷静,像是一块定心石。 “噤声。”黎清浅头也没回,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听。” 众人立刻屏息。除了河风的呜咽和远处微弱的浪涛声,芦苇深处似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响,像是女子低泣,又像是某种小兽受伤后的哀鸣,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一名护卫在前方小心地拨开及腰的枯黄芦苇,忽然蹲下身,打了个手势。“这里有路,被人踩出来的,很隐蔽。” 那是一条几乎被芦苇完全掩盖的小径。泥泞的地面上,清晰地印着几种痕迹——那种前掌深陷、后跟浅淡的特殊脚印,以及更多、更密集的怪异的三趾爪印,深深浅浅,交错纵横,在朦胧的夜色下,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爪印……”骆临风感觉自己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握着短剑的手又紧了几分,“到底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这绝非他认知中任何野兽的足迹。 黎清浅蹲下身,指尖虚拂过爪印的边缘,眉头紧锁:“不像寻常野兽,这形状……太规整了。但若是人为,为何要弄出这种东西?” 她心中也升起浓浓的疑虑,那隐约的呜咽声和这诡异的爪印,让“鬼船索魂”的传闻似乎不再是空穴来风。 他们顺着小径,愈发深入。空气中那股混合了鱼腥、桐油和腐朽水草的怪味越来越浓烈,几乎令人作呕。骆临风忍不住用空着的手掩住了口鼻。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护卫猛地停下,低喝一声:“那边!” 众人循声望去,心脏几乎骤停。只见前方浓雾与芦苇的交界处,一个模糊的、飘忽的白色影子一闪而过!那影子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移动轨迹诡谲莫测,伴随着一声更加清晰的、带着无尽委屈和幽怨的啜泣! “鬼……鬼火!不,是鬼影!”年纪稍轻的护卫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煞白。 骆临风也是心头剧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将黎清浅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短剑横在胸前,厉声道:“什么东西?!装神弄鬼,出来!” 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覺的保护。他习武多年,面对有形之敌从不畏惧,可这虚无缥缈、来去无踪的影子,却让他一身武艺有种无处着力的憋闷感,更重要的是,他身后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黎清浅。 那白色影子又在不远处另一簇芦苇后晃了一下,呜咽声变得凄厉起来,仿佛近在耳边。 黎清浅被骆临风宽阔的肩膀完全挡住,先是一愣,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紧张。她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片刻的心安,但更多的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决断,自己不能慌。 她轻轻吸了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目光越过骆临风的肩头,努力追踪那白影的轨迹。雾气太浓,影子太快,难以看清细节。 “清浅,跟紧我。”骆临风头也不回地低声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专注,那声“清浅”叫得无比自然,仿佛已经叫过千百遍。他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晃动的芦苇。 黎清浅轻轻“嗯”了一声,没有逞强。她知道此刻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信任他。她低声对两名护卫道:“注意脚下和周围,别只盯着那影子。” 就在这时,那呜咽声戛然而止。白影也彻底消失在浓雾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令人不安的寂静和浓烈的怪味依旧笼罩着众人。 短暂的死寂后,骆临风缓缓松了口气,但握着短剑的手并未放松。他侧过头,快速瞥了黎清浅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和后怕:“你……没事吧?” 他问得简短,但那关切却显而易见。 黎清浅摇了摇头,看着他额角隐约渗出的细汗和依旧紧绷的侧脸,心中微软。她低声道:“我没事,多谢。” 骆临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嘟囔了一句:“谢什么,本少爷……总不能看着你被吓到。” 他努力想维持平日那副调调,但语气里的不自然和那抹未散的紧张,却让他显得比平时真实了许多。 经此一吓,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同了,那层由身份和性格造成的隔阂,在这共同的恐惧和下意识的保护与被保护中,悄然溶解了一部分。 他们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行,很快在水下发现了沉没的赃物,以及在烂泥里找到了那枚带着污迹的特制铁钩。 当黎清浅凭借这些物证和之前的线索,抽丝剥茧,冷静而清晰地揭穿整个“鬼船”骗局时,骆临风站在她身侧,听得无比专注。他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和在夜色中依然清亮坚定的眼眸,心中那种名为“敬佩”的情绪愈发强烈。 这个女孩,她的勇气不在拳脚上,而在那仿佛能看透一切迷雾的头脑和临危不乱的定力之中。 “我们现在怎么办?”骆临风问道。 黎清浅感受到他态度的彻底转变,心中安定。她迅速做出部署。 “好。”骆临风毫不犹豫,立刻安排一名护卫返回报信。他转向黎清浅,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锐气。 “清浅,接下来,我们一起去会会那个‘老疤’,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主动邀约,将两人视为了一个整体。 黎清浅迎上他不再浮夸、充满认真和可靠的目光,轻轻颔首,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好,临风。” 骆临风猛地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直接叫自己的名字,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知所措,随即那点不自然迅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讶和一点点隐秘的喜悦所取代。 他别开脸,用短剑杵着地,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他的心情。 知道了对手是人非鬼,并不意味着危险减少,恰恰相反,这意味着更直接的、来自同类的恶意。 骆临风指派那名更为沉稳的护卫立刻返回,务必亲自找到他在渑池官府中相熟且信得过的巡检,秘密传递消息,并强调需要可靠人手与周密部署;护卫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芦苇荡的黑暗中。 “我们得找个既能看清那条船,又不易被察觉的地方。”黎清浅低语,目光在雾气弥漫的河岸上搜寻。她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面杂草丛生,几棵歪脖子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是个理想的观察点。 “跟我来。”骆临风此刻俨然成了行动的先锋,他示意剩下的那名护卫断后,自己则率先开路,手中短剑不时挥砍开过于茂密的荆棘,为黎清浅清出道路。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显露出良好的身手和对周围环境的高度警惕。黎清浅紧跟其后,步履轻盈,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三人悄无声息地潜上土坡,借着一丛茂密的灌木和树干的掩护,向下望去。那条吃水很深的旧船静静地停泊在回水湾处,随着水波轻轻晃动,船身破旧,舱内一片漆黑,仿佛空无一人。但有了之前的发现,没人再会觉得它无害。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河雾似乎更浓了,寒意渗入骨髓。黎清浅裹紧了并不厚实的衣衫,骆临风瞥见她细微的动作,犹豫了一下,将自己外面那件料子更厚实的锦缎外袍脱了下来,动作有些粗鲁地递到她面前。 “披上。”他声音压得很低,别开脸不看她,“夜里河风冷,别……别冻病了耽误正事。” 理由找得蹩脚,但那举动本身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黎清浅微微一怔,看着他只着单薄中衣的背影,没有推辞,轻声道:“多谢。” 将还带着他体温的外袍裹在身上,一股暖意驱散了部分寒冷,也让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丝。 “你说,他们今晚会行动吗?”骆临风盯着那条船,忍不住低声问。 “可能性很大。”黎清浅分析道,“我们发现了仓库的异常,虽然他们用了‘鬼影’吓阻,但做贼心虚,必定会担心夜长梦多。而且,沉在水底的赃物需要尽快转移。”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旧船那漆黑的船舱里,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如豆的灯火!虽然很快又被遮掩,但在浓重的夜色中,这一闪而过的光亮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有动静!”骆临风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 紧接着,他们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动作鬼祟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跳板,另一人则从舱里拖出了一个用深褐色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体,与之前在水下发现的如出一辙! “果然在转移赃物!”骆临风眼中闪过厉色,握紧了短剑,几乎要按捺不住冲下去。 “别急,”黎清浅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她的手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看他们往哪里运。” 只见那两人抬着那包东西,并没有走向码头人多眼杂的方向,而是沿着河岸,向着上游一处更为荒僻、芦苇更深密的地方走去。 “跟上去。”黎清浅当机立断。 三人再次借助地形和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那两人显然对这条路极为熟悉,走得很快,抬着不轻的货物也并未显得多么吃力。 跟了约莫半里路,前方出现了一个被茂密芦苇几乎完全掩盖的小小河汊,一条更小、更破旧的舢板船隐藏在其中。 那两人将货物搬上舢板,又警惕地回头张望。 黎清浅三人立刻伏低身体,屏住呼吸,心跳如鼓。幸好雾气成了他们最好的保护色。 那两人似乎没有发现异常,开始解开系着舢板的缆绳。 “他们要用小船把东西运走!”骆临风低声道,“不能再等了!必须抓住他们问清楚!” 黎清浅也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一旦让他们乘船进入河道,再想追踪就难了。她快速权衡了一下,对方只有两人,己方有骆临风和一名护卫,应该可以应付。 “动手!尽量留活口!”黎清浅果断下令。 “好!”骆临风早就等着这句话,他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身形猛地窜出,直扑向那两名正准备撑船离开的歹人!那名护卫也紧随其后。 “什么人?!”那两人大惊失色,仓促间放下货物,抽出随身的短刀迎战。 骆临风身手果然不凡,短剑在他手中如同毒蛇吐信,招式凌厉,瞬间就缠住了一人,将其逼得连连后退。那名护卫也对上了另一人,刀光剑影在寂静的河岸边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黎清浅躲在暗处,紧张地注视着战局。她看到骆临风剑法精妙,显然受过名家指点,心中稍安。然而,就在骆临风即将制服对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名与护卫缠斗的歹人,眼见不敌,竟然虚晃一招,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哨子,放入口中,拼尽全力吹响! “哔——!” 一声尖锐刺耳、绝非寻常鸟兽能发出的哨音,瞬间划破夜空,传出去极远! “不好!他在报信!” 黎清浅心道不妙。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下一刻,远处那条旧船的方向,也传来了回应般的、更为悠长的一声哨响!紧接着,旧船船舱里瞬间亮起数盏灯火,人影幢幢,显然里面藏着的人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 “该死!还有同伙!” 骆临风骂了一句,手下攻势更猛,终于一剑挑飞了对手的短刀,将其踹倒在地,用膝盖死死顶住。那名护卫也成功制住了另一人。 但形势瞬间逆转!他们暴露了! “快走!” 黎清浅从藏身处冲出,急声道,“他们人多,我们不是对手!” 骆临风也知情况危急,他一把揪起地上那名歹徒的衣领,厉声喝问:“说!王五在哪里?!你们要把货和人运到哪里去?!” 那歹徒面露凶光,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狞笑道:“哼!你们死定了!疤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就在这时,旧船那边已经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船只启动的动静,几条黑影正快速从船上跳下,朝着他们这边冲来!火把的光芒在雾气中晃动,如同索命的幽魂。 “来不及问了!走!” 骆临风当机立断,一掌劈在那歹徒后颈将其打晕,对护卫喊道,“带上一个,撤!” 护卫依言扛起昏迷的歹徒,骆临风则一把拉住黎清浅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带着她朝着与码头相反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更深、更密的芦苇荡中! “往这边!我知道那边有个废弃的龙王庙,可以暂时躲一下!” 骆临风一边疾奔,一边急促地说道。他对渑池地形的熟悉,此刻成了救命的关键。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脚步声以及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黎清浅被他紧紧拉着,在崎岖湿滑的河岸和茂密的芦苇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能感受到骆临风手心传来的汗湿和坚定的力量,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声。 骆临风带着她七拐八绕,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夜雾的掩护,终于暂时甩开了追兵,一头撞进了一座破败不堪、几乎半塌的河神庙里。 庙内蛛网遍布,神像倾颓,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味。三人刚躲到残破的神像后方,就听到外面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由远及近。 “分头找!他们跑不远!” “妈的,敢坏疤爷的好事!抓住非剥了他们的皮!” 声音近在咫尺,火把的光芒甚至透过破窗棂照了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黎清浅和骆临风紧紧靠在一起,躲在神像的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出。那名护卫则捂着那名昏迷歹徒的嘴,警惕地盯着庙门方向。 黎清浅能感觉到骆临风身体的紧绷和剧烈的心跳,她自己的手心也一片冰凉。她抬起头,在极近的距离对上骆临风的视线。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戏谑或傲气,只有全神贯注的警惕…… 他无声地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怕,握着她手腕的手,又收紧了一些,仿佛在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承诺——他会保护她。 外面的搜索持续了一会儿,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追兵似乎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直到确认外面彻底没了动静,三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骆临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抓着黎清浅的手腕,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在黑暗中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那个……没事了。” 黎清浅也微微有些不自然,轻轻活动了一下被他握得有些发麻的手腕,低声道:“嗯。多亏你熟悉地形。” 短暂的沉默在破庙中弥漫,却不再是最初的疏离,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现在怎么办?” 护卫低声问道,“我们抓的这个人……” 黎清浅定了定神,思路重新清晰起来:“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必须立刻带着这个活口,与缉事府的人汇合。他们是重要人证,也能撬开他们的嘴,找到王五和赃物的最终去向。” 她看向骆临风:“临风,你知道怎么绕回码头附近,又避开他们耳目吗?” 骆临风此刻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他略一思索,点头道:“有一条小路,虽然难走,但应该安全。” 他看向黎清浅眼神坚定,“跟我来。” 第15章 第十四章:负剑共济 破庙内,死寂被四人压抑的喘息声打破。灰尘在从破窗透进的微弱月光下飞舞。 “他们……走了吗?” 黎清浅压着声音,气息因之前的奔逃而略显急促,但眼神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庙门外。 骆临风侧耳贴在斑驳的门板上,凝神倾听了片刻,外面只剩下风声和远处模糊的黄河涛声。“脚步声远了,暂时安全。”他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回头看向黎清浅,黑暗中也看不清她神色,只觉她站得笔直。 “你没事吧?” “无妨。”黎清浅简短回答,目光立刻落在地上被捆得结实、嘴巴被破布塞住、兀自扭动的唯一俘虏身上。“只抓住一个,可惜;但足够了。” 骆临风也看向那俘虏,语气带着懊恼:“另一个跑得太快,还让他吹响了哨子!” “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黎清浅打断他,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我们暴露了,这里不能久留。必须立刻从此人口中撬出关键信息,然后转移。” 她不等骆临风回应,便快步走到那俘虏面前蹲下,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全然的专注。她伸手,并非去扯他嘴里的布,而是仔细检查他身上的衣物,尤其是袖口、衣领和鞋底。 骆临风有些诧异:“你做什么?” “找线索。”黎清浅头也不抬,手指灵巧地翻动着,“他们行事周密,身上或许有别的东西。” 果然,她在俘虏的裤脚边缘,摸到一小块硬物,用力扯下,竟是一枚边缘粗糙、带着灰白粉末的小石块。 “这是……”骆临风凑近。 “鬼哭石。”黎清浅语气肯定,“看来他们不仅用这石头制作腐蚀药水,身上也带着,或许是为了应急,或者……有其他用途。”她将石头小心收好。 接着,她才猛地伸手扯掉俘虏口中的破布。那俘虏立刻大口喘气,眼神凶狠地瞪着他们。 “你们……你们死定了!疤爷……”他刚嘶哑地开口威胁,黎清浅却根本不接话。 “你们把掳来的人关在哪里?”她直接切入核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俘虏的眼睛。 俘虏愣了一下,随即狞笑:“哼!不知道!” “撒谎。”黎清浅语气平淡,却带着惊人的洞察力,“你右手虎口和食指内侧有深色的新茧,是频繁使用那种特制铁钩摩擦所致。 左肩衣物有不起眼的磨损,说明你常扛重物,且习惯用左肩。你们搬运的不仅是货物,还有活人,对吗?” 俘虏脸色微变,眼神闪烁了一下。 骆临风在一旁听得心中暗惊,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黎清浅不等他编造,继续紧逼,语速加快:“刚才打斗时,你同伴逃跑的方向是上游,不是回旧船。说明你们在上游另有据点,而且比旧船更重要!王五和其他被掳的人,就在上游,是不是?!” 她的话如同连珠炮,精准地打在俘虏最心虚的地方;俘虏脸上的凶狠变成了惊疑不定,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如此恐怖,推理能力更是惊人。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 “你不知道?”黎清浅冷笑一声,拿起那块“鬼哭石”,“那这石头上的粉末,沾在你指甲缝里,也是偶然?你们在上游的据点,是不是就在黑石峡附近?那里既是石头的来源,又偏僻无人,正是藏匿的绝佳地点。” “你!”俘虏彻底慌了,他惊恐地看着黎清浅,仿佛在看一个能看透人心的妖怪。 骆临风抓住时机,短剑“唰”地抵在俘虏咽喉,杀气腾腾地配合道:“说!人在黑石峡具体哪个位置?不说,现在就让你尝尝‘鬼哭石’的滋味!”他作势要用剑锋去刮那石头。 “别!别!”俘虏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尖叫道,“我说!在……在黑石峡往南三里,有个废弃的河神庙,人……人都关在地窖里!” 得到关键信息,黎清浅与骆临风对视一眼。 “立刻转移!”黎清浅站起身,“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或者在他们大规模搜索这里之前,把消息送出去!” 骆临风这次没有丝毫犹豫,完全信任黎清浅的判断。他一把揪起瘫软的俘虏,对护卫道:“还是按原计划,你熟悉路,先去找到王巡检,把地点告诉他,让他立刻带人去黑石峡废弃河神庙!我们押着这混蛋另找地方躲藏,等你们接应!” “是!”护卫领命,瞬间消失在庙外黑暗中。 “我们走!”骆临风推了俘虏一把,看向黎清浅,“跟我来,我知道另一个隐蔽处。” 黎清浅主动跟上,她一边快步行走,一边不忘留意身后的动静,低声道:“他们发现少了一人,必定会扩大搜索范围,我们得再快些。” 骆临风感受着她语气中的决断,心中那份最初的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并肩作战的信赖:“放心,那条小路很隐蔽,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果然,骆临风带着他们在复杂的地形中穿梭,时而潜入干涸的河道,时而绕过废弃的渔家小屋,最终抵达了一处隐藏在巨大礁石后的天然石缝,入口被茂密的水草遮掩,极难发现。 三人挤进狭窄的石缝,空间勉强够用,但总算暂时安全了。 外面,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更加密集和嘈杂的搜索声,火把的光芒不时划过远处的天空。 “好险……”骆临风靠着冰冷的石壁,长长舒了口气。他看向身旁同样气息未匀,却依旧保持着警惕观察外面的黎清浅,忍不住由衷赞道:“清浅,刚才……多亏了你。要不是你看出那么多门道,逼问出地点,我们就算抓住他也白搭。” 黎清浅转过头,黑暗中,她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是我们配合得好。”她语气平和,没有居功,“你制伏了他,你的剑给了他最后的压力。而且,没有你熟悉地形,我们也逃不到这里。” 她的话让骆临风心里十分受用,他挠了挠头,第一次在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也……也没什么。不过,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观察得也太细了!” “习惯而已。”黎清浅淡淡一句带过,不愿多谈。她将目光重新投向缝隙外摇曳的火光,眉头微蹙,“现在,只希望巡检能及时赶到……” 石缝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那名俘虏蜷缩在角落,彻底没了气焰, 石缝内的等待漫长而煎熬;外面搜索的喧嚣声时近时远,每一次火把光芒的靠近都让人的心提到嗓子眼。那名俘虏蜷缩在角落,面如死灰。 黎清浅始终保持着冷静,她借着缝隙透进的微光,再次检查了从俘虏身上找到的“鬼哭石”碎片,以及自己之前收集的锁具腐蚀残留、深褐色油布纤维、特制铁钩等物证。 她的指尖轻轻捻动“鬼哭石”碎块上的粉末,放在鼻尖极轻地嗅了嗅,又对比了一下锁头上腐蚀痕迹的形态,脑中飞速构建着线索之间的关联。 骆临风则如同最忠诚的守卫,紧握短剑,身体微微前倾,将黎清浅和角落里的俘虏都置于自己可控的范围内。 他的耳朵捕捉着外界最细微的声响,每一次远处火光的晃动都让他眼神锐利一分。他偶尔看向黎清浅,见她沉浸于思考,便默默调整自己的位置,确保无论危险来自哪个方向,他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三长两短的熟悉鸟鸣声。 “是王巡检!”骆临风精神一振,立刻以特定的节奏回应了暗号,同时示意黎清浅和护卫保持安静,自己则贴近缝隙,仔细观察确认。 很快,王巡检带着几名精干的心腹手下,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石缝外,双方迅速确认身份。 “骆少爷,你没事吧?”王巡检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急切和一丝按捺不住的振奋。 “黑石峡那边得手了!果然在废弃河神庙的地窖里找到了被掳的三人,包括失踪的王五!人还活着,只是受了些惊吓和皮外伤!还起获了大批尚未运走的赃物!” “太好了!”骆临风重重一拳捶在石壁上,难掩激动,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黎清浅松了口气,立刻追问:“‘老疤’及其主要同伙呢?” “旧船扑空,但他们跑不远!已封锁通道!”王巡检信心满满,随即目光落在黎清浅身上。 “这位姑娘是……?方才听骆三粗略提及,姑娘在此案中居功至伟,不知如何称呼?” 骆临风正欲开口介绍,黎清浅已平静答道:“王巡检叫我‘青颜’即可。” 她并未刻意强调“素手青颜”的全称,只取了名号中更便于日常称呼的部分。 王巡检立刻抱拳,语气更添几分郑重:“原来是青颜姑娘!王某失敬!姑娘洞察秋毫,令人佩服!” 黎清浅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许:“‘老疤’及其主要同伙呢?是否落网?” 王巡检脸上兴奋稍敛,语速加快:“旧船那边扑了个空,他们听到哨声就提前溜了,船都没要!但根据我们之前掌握的线索和地形判断,已经封锁了上下游几处关键陆路和水路通道,他们带着大量财物和可能的人员,目标不小,跑不远!”他随即看向那名面如土色的俘虏,“这人……?” “他知道不少核心内情。”黎清浅语气肯定,不容置疑,“王巡检,事不宜迟,我们必须立刻审讯,厘清整个团伙的架构、作案细节、销赃渠道以及可能的藏匿地点。迟则生变,既要防止有漏网之鱼凭借我们未知的通道逃脱,也要为后续定罪提供无可辩驳的铁证。” “正该如此!青颜姑娘思虑周全!”王巡检重重点头,眼中满是赞赏,“我已安排了绝对安全、且/隔音的审讯室,我们这就转移!” 一行人押着垂头丧气的俘虏,在王巡检心腹的严密护卫下,迅速而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一处位于僻静巷弄深处、由缉事府直接控制的安全屋。 安全屋内,灯火通明,气氛肃杀。 俘虏被牢牢绑在特制的木椅上,面对王巡检、骆临风和黎清浅三人,以及旁边严阵以待、准备记录的文书,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身体不住发抖。 审讯由黎清浅主导。她没有拍案怒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将收集到的物证一一在俘虏面前的桌子上摊开: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锁头、边缘参差不齐的深褐色油布碎片、带着倒刺和暗红污迹的特制铁钩、以及那几块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鬼哭石”碎块。 这些冰冷的物证,无声地诉说着罪恶的细节。 “现在,”黎清浅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溪水流过石缝,清晰而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俘虏脆弱的心防上,“把你所知道的,关于‘鬼船’传闻的制造、关于‘老疤’及其团伙的组织架构、关于你们每一次作案的具体过程、人员分工、赃物与人员的流向,一五一十,毫无遗漏地说清楚。”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锁定俘虏闪烁不定的眼睛:“这是你眼下唯一,也是最后将功折罪的机会。我们的耐心有限,外面的包围圈正在收紧,每拖延一刻,你的同伙就多一分落网的可能,而你……坦白的价值就少一分。” 俘虏看着桌上那些熟悉的、沾着同伴或自己指纹的物证,又对上黎清浅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心理防线瞬间土崩瓦解。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结结巴巴地开始交代: “是……是疤爷,不,是‘老疤’张奎组织的……他以前是跑私盐、处理‘黑货’的,对黄河水道了如指掌……大概一年前开始纠集我们这些人……” “跳过这些无关紧要的背景。”黎清浅毫不客气地打断,直指核心,“说具体作案流程,从选定目标开始。” “是是……”俘虏冷汗涔涔,“我们……我们平时混在码头,会留意哪些商号货物值钱,看守又松懈……选定目标后,提前一两天,会有人去仓库附近踩点,摸清守卫换班和巡逻规律……” “踩点的人是谁?有什么特征?如何传递消息?”黎清浅追问细节,不容模糊。 “是……是‘瘦猴’李三,他身形灵活,扮作力夫或者小贩不容易惹人注意……消息……通常是通过在码头特定位置的标记,或者……或者利用驯养的鱼鹰传递小竹管……” 骆临风在一旁眼神一凛,立刻对王巡检低声道:“王叔,记下‘瘦猴’李三,还有鱼鹰!立刻查!” 王巡检重重点头,示意文书重点记录,并立刻对身边一名手下耳语几句,手下领命匆匆离去。 俘虏继续交代:“动手那天,一般选在后半夜,起雾的时候……由‘哑巴’负责用特制的药水腐蚀锁具,那药水是用‘鬼哭石’粉末混合强酸配制,只有他和疤爷知道准确配比……” “药水平时存放在哪里?如何携带?”黎清浅紧追不舍。 “就……就存放在黑石峡据点一个特定的铅罐里,用的时候分装在小瓷瓶,由‘哑巴’贴身带着……” “继续。打开锁之后。” “打开锁后,用这种特制的油布,”俘虏看向桌上的深褐色碎片,“把货物包起来,捆好,然后用带钩的绳索拖到水边……有时,如果遇到落单的、没人注意的流浪汉或者外地短工,也会……也会顺手弄走……” “弄走?”骆临风的声音如同寒冰,手中的短剑无意识地在桌上敲击了一下,发出令人心悸的轻响。 俘虏吓得一哆嗦,几乎是哭着说:“……卖……卖到下游一些黑矿或者……或者更偏远的地方做苦力……联系买家的是疤爷和一个叫‘笑面虎’的中间人,具体……具体怎么联系,只有疤爷知道……” 王巡检面色凝重,对另一名手下吩咐:“重点排查下游各州县的黑矿、私窑,还有那个绰号‘笑面虎’的牙人!” 手下应命,迅速记录并转身安排。 黎清浅不为所动,逻辑链条清晰无比:“货物和人员如何运输?旧船在整个环节中扮演什么角色?” “旧船……旧船就是个障眼法!”俘虏急忙道。 “平时故意停在回水湾,还在船底压了石头让它吃水深,让人以为里面藏了大量赃物……其实里面没多少东西,就是做个样子,吸引注意力的……真正的货,还有抓来的人,都用更小的舢板,趁着浓雾,沿着我们探好的隐蔽水道,运到上游黑石峡的据点藏着……等风头过了,或者有买家接头了,再伪装成普通货运,分批运走……” “每次行动具体有几个人参与?各自负责什么?除了已经提到的,还有哪些核心成员?你们的据点除了黑石峡,还有没有其他备用藏匿点?运货的路线有几条?常用的码头是哪几个?” 黎清浅的问题如同精密编织的罗网,不给对方任何喘息和编造的机会。 俘虏在她精准、密集且极具压迫感的追问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将团伙的骨干成员名单、绰号、体貌特征、各自负责的环节、常用的两三条隐秘运输路线、几个用于中转或临时藏匿的备用地点、甚至几个他们常用来伪装和收集信息的码头茶肆、酒馆都交代了出来。 王巡检在一旁听得心潮澎湃,一边指挥文书详加记录,一边不断根据吐露的新线索,向身边待命的手下下达一道道指令,整个缉事府的力量被高效地调动起来,一张围捕的大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精度撒开。 骆临风看着黎清浅冷静到极致的侧脸,看着她如何用智慧和语言,兵不血刃地撬开最顽固的嘴巴,挖掘出最深层的秘密,心中早已不是简单的佩服,而是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折服。 他意识到,自己那点武艺和急智,在这样绝对理性的黎清浅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他之前那点因为家世和身手而产生的优越感,在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以及……一丝想要追赶、想要与之并肩而行的渴望。 待俘虏交代得差不多,声音嘶哑,几近虚脱,在供词上按下手印后被带下去严加看管后,王巡检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气,对着黎清浅郑重抱拳,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敬佩:“青颜姑娘真乃神人也!此案能如此迅速突破,挖出如此深层线索,你当居首功!若非你洞察入微,逻辑缜密,审讯得法,我们恐怕还要在迷雾中摸索许久,不知要多费多少周折!” 黎清浅微微欠身还礼,脸上并无骄色,依旧平静如水:“王巡检过誉了。此乃分内之事,若非临风身手了得,擒获关键人证,王巡检调度有方,行动果决,仅凭我一人空谈,亦是枉然。” 骆临风听到她再次提到自己,心中那份被她能力碾压的微妙感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认可、被纳入其“伙伴”范畴的喜悦。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沉稳些:“所言极是,接下来抓捕残匪、追缴赃物之事,就劳烦王叔多费心了。” 王巡检目光在黎清浅和骆临风之间转了转,脸上带着长辈式的温和笑容,抱拳道:“此间事了,后续琐事王某自会料理干净,绝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若在渑池还有用得上王某的地方,不必客气。” 他话音落下,骆临风几乎是立刻转向黎清浅,身体微微侧向她,眉头习惯性地想皱起又强行松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放入腰间的短剑剑柄。 “喂,”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们……接下来往哪个方向?” 黎清浅抬眸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伸手将黏在妹妹黎芮芮颊边的一缕碎发轻轻拢到她耳后,动作温柔。然后她才重新看向骆临风,清晰地说道:“西行。去华山。” “华山?”骆临风眉梢一动,手指停止了摩挲剑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巧了。我家商队有批货正要送往长安,走的就是华山那条官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黎清浅和依偎着她的黎芮芮,又瞥了一眼旁边正竖起耳朵听的陈芸儿,继续说道:“这路上不太平,你们两个姑娘家,还带着个小丫头,单独走不安全。” 他往前凑近半步,声音压低了些:“我的车队护卫周全,车马也宽敞。不如……一起走?路上好歹能互相照应着点。” 他说完,不等黎清浅回应,便立刻转向王巡检,语速快了些:“王叔,您说是吧?这兵荒马乱的,她们这么走多让人不放心。” 王巡检捻须含笑,从善如流地点头:“骆少爷考虑得是周道。青颜姑娘,若能与骆家商队同行,安全确是无虞了。” 黎清浅安静地听完,她的目光在骆临风带着些许紧张、却努力维持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低头看向正仰着小脸、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黎芮芮。 她轻声问:“芮芮,和骆哥哥、芸儿姐姐一起坐大车走,好不好?” 黎芮芮眨了眨大眼睛,偷偷瞄了骆临风一眼,见他正屏息看着这边,小脑袋轻轻点了点,细声说:“好。” 得到妹妹肯定的回应,黎清浅直起身,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目光重新落回骆临风身上。她看到他因等待而微微抿紧的嘴唇,和那双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的眼睛。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只是干脆利落地点了一下头。 “好。” 一个字,清晰明了。 骆临风像是终于等到了判决,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又迅速被他压下,转而用一种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安排,明日一早,客栈门口,保准安排得妥妥帖帖!” “有劳。”黎清浅微微颔首。 王巡检见状,笑着拱手:“既然如此,王某便预祝诸位一路顺风!青颜姑娘,骆少爷,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王巡检告辞离开;骆临风立刻行动起来,对黎清浅快速交代了一句“你们先回客栈歇着”,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去安排车马人手,背影都透着一股轻快。 回到客栈房间,陈芸儿还在兴奋地拉着黎芮芮的手说着什么。 黎清浅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逐渐亮起的灯火,和远处依稀可见的、在暮色中奔流的黄河,静静站了片刻;然后她转身,走到床边,从行囊中取出那个狭长的、以暗色锦缎包裹的木制剑匣。 她动作轻柔地打开匣盖,古雅的“不系舟”静卧其中;她并未将剑取出,只是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剑鞘,随后,她合上剑匣,小心地背在身后,调整了一下肩带的长度,让剑匣稳妥地贴合在背脊中央。 翌日清晨,朝阳初升。 客栈门口,两辆结实宽敞的马车和几名骑马的护卫已准备就绪。骆临风换了一身便于骑行的深色劲装,正站在车辕边,见到她们出来,目光首先落在黎清浅背后那醒目的剑匣上,随即才迎上。 “这辆车给你们,”他指着前面那辆铺垫着厚厚软垫的马车,语气干脆,“我在后面押车。路上有任何事,随时让护卫叫我。” 他注意到黎清浅背着剑匣的动作,又补充了一句,“车上位置宽敞,这匣子……放着也稳当。” 黎清浅微微摇头,手下意识地扶了扶肩后的剑匣背带:“无妨,我背着就好。” 她扶着黎芮芮先上了车,陈芸儿也灵活地钻了进去。在登上马车前,黎清浅停顿了一下,背着剑匣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挺拔。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在晨曦中苏醒的城池。 骆临风牵着马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用马鞭轻轻敲了敲掌心,开口道:“走吧,前路还长。” 黎清浅收回目光,利落地弯腰,进入车厢,即使是在略显狭窄的车厢门口,她也小心地侧身,避免背后的剑匣磕碰到门框。 骆临风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对着车队挥了挥手,声音清亮:“出发!” 车轮滚动,碾过青石板路,载着几人离开了渑池。马车内,女孩们的低语声隐隐传出;马车外,少年骑手控着缰绳,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的道路,晨光为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第16章 第十五章:泥童怪谈(上) 离开渑池已有数日,车队沿着崤山古道蜿蜒西行。 地势逐渐险峻,山峦如黛,官道两旁开始出现依山而建的村落,石屋错落,民风肉眼可见地彪悍起来,连路边茶棚伙计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审视与戒备。 这日傍晚,眼看距离陕州城还有十余里路程,天空却阴沉下来,山风带着湿冷的寒意。领队的护卫建议在前方不远处的张家坳借宿一晚,明日再进城。 然而,刚靠近村口,一种异样的寂静便扑面而来。不见炊烟,不闻犬吠,只有几声压抑的哭泣从几处院落里隐约传出。 车轮碾过崎岖的山路,木质轮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终于在日落前,将一行人拖到了张家坳村口。 预想中傍晚应有的炊烟与归畜的嘈杂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的死寂。 村口那棵虬结扭曲的老槐树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褪色发黑、字迹诡异的符纸,在山风的撕扯下哗啦作响,不似祈福,更像无数冤魂在挣扎拍打。 骆临风勒住马,惯常挂在脸上的漫不经心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审视:“这村子……怎么跟坟场似的?” 陈芸儿从马车窗帘的缝隙里飞快地瞥了一眼,立刻缩回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惧:“清浅姐姐,那些符……画得好像眼睛,在瞪着咱们……” 黎清浅背着剑匣,掀开车帘,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这片被恐惧笼罩的土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墓穴。偶尔,某扇窗户的缝隙后,会有一双充满血丝、写满极致恐惧的眼睛一闪而过,随即隐没在更深的黑暗中。 “不止血腥气,”她吸了吸冰冷的空气,声音低沉,“还有一种……甜得发腻,又混合着东西腐烂的味道。”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阵压抑到极致、最终爆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猛地从一间低矮的石屋里炸开。 紧接着,一个头发散乱、形同疯癫的妇人踉跄着冲出门,直接扑倒在院子的泥地里,十指深深抠进泥土,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我的宝儿啊!痋神老爷开恩啊!把魂儿还给我家宝儿吧!我们给您立长生牌位啊!!” 几乎与她哭声呼应,隔壁院子骤然传出一声尖利、扭曲的童音尖叫,伴随着陶罐摔碎的刺耳声响,以及成年人惊慌失措的压制和呜咽。 骆临风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利落地翻身下马,对护卫长打了个手势。护卫长会意,上前试图扶起那几乎崩溃的妇人:“这位大嫂,村里到底遭了什么事?” 妇人抬起一张被泪水和泥土糊满的脸,眼神涣散空洞,直勾勾地指着村子深处那片最浓的阴影,语无伦次地嘶喊:“是痋童……痋神座下的痋童来收人了……娃娃们……娃娃们的魂儿都被勾走了……红色的……嘻嘻……红色的泥娃娃在笑啊……” “泥娃娃?” 黎清浅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不断重复的词,她走上前,步伐稳定,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大嫂,什么样的泥娃娃?在哪里看到的?” 那妇人却像是被这个词烫到,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把推开护卫长,连滚爬爬地缩回屋里,“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门,只剩下门板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和指甲刮挠木头的沙沙声。 “看来今晚是非得住这鬼地方不可了,” 骆临风环顾四周,语气凝重 “邪门透顶,护卫长,带两个胆大的,务必撬开几张嘴,问清楚缘由。其他人,就近找间能挡风的空屋,动作快点。” 他们找到了一间看似无人、散发着霉味的石屋,勉强安顿。黎芮芮自打进村就异常安静,小手死死攥着黎清浅的衣角,指节发白。 “阿姐,”她把脸埋在黎清浅腰间,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里……这里不好。” 黎清浅反手轻轻拍了拍妹妹单薄的脊背,感受着背后剑匣传来的沉实重量。“不怕,”她的声音很轻 “阿姐在。” 趁着骆临风指挥护卫清理屋子、生火造饭的间隙,黎清浅在院子里细致勘查。杂乱的小脚印,倾倒的破筐,还有——她的目光定格在墙角——一小块颜色刺眼鲜艳的朱红色陶片,像是从某种工艺品上碎裂下来的。 她蹲下身,没有直接用手去碰,而是捡起一根枯枝,轻轻拨动陶片。陶片表面异常光滑,甚至有些油腻感。她凑近些,那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息更加明显。 “清浅姐姐,你快看这儿!” 陈芸儿压低的声音带着惊疑,指向老槐树盘根错节的根部。在那里,半掩在湿冷的腐叶和泥土中,赫然躺着一个色彩浓艳到近乎妖异的彩绘泥人。 泥人塑成一个大头童女的形象,穿着血红色的袄子,脸颊涂着两团圆得突兀、红得渗人的腮红,最诡异的是那张嘴,咧开到近乎耳根,形成一个固定不变的、夸张到令人不适的笑容。在愈发昏暗的天光下,泥人描画的眼睛黑洞洞的,仿佛正穿透阴影,牢牢锁定着院中的不速之客。 黎芮芮终究是孩子,被那过于鲜艳的颜色吸引,忍不住从姐姐身后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望了过去。 黎清浅快步上前,一把将妹妹拉回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别直视它!” 她声音严厉,目光却死死盯住泥人;她注意到,泥人身上的颜料,尤其是在那血红袄子的边缘,似乎隐隐泛着一层极淡的、非自然的磷光。 骆临风安排好守卫走过来,也看到了树下的泥人,习惯性地想嗤笑,但目光触及黎清浅紧绷的侧脸和那泥人诡异的笑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剩下眉头拧得更紧。 “这东西……看着就邪性。” 当晚,众人草草吃了些干粮,安排了轮流守夜。 山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某种尖细的、仿佛无数人在远处窃窃私语又或是低泣的怪声,不断从门窗缝隙钻进来。 远处,时不时的哭喊、尖叫,或意义不明的呓语,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穿着每个人的神经。 后半夜,黎清浅被身边黎芮芮陡然变得急促、痛苦的呼吸声惊醒。她伸手一探,额头滚烫! “芮芮!” 她瞬间坐起,指尖都有些发凉,迅速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黎芮芮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破碎的字句:“……泥娃娃……红的……眼睛……看着我……一起玩……来找我……” 和村里那些孩子的症状,一模一样! 黎清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坠入了冰窟;她飞快地检查芮芮周身,没有外伤,但在她微微蜷缩的小手里,赫然紧紧攥着一小片不知何时偷偷藏起来的、带着那妖艳红色颜料的泥人碎片! “临风!” 黎清浅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带上了明显的急迫。 骆临风本就警醒,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就冲了进来,看到芮芮的样子,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怎么回事?!” “是那个泥人!” 黎清浅指向芮芮手心的碎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芮芮也染上了!” 骆临风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簌簌落下不少灰尘,“我这就去把全村翻过来,所有泥人全砸成粉末!” “治标不治本!” 黎清浅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骆临风都愣了一下。 “根源不除,砸了一批,还会有人做第二批!必须找到制作泥人的人,找到病因和解法!”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语速极快地对骆临风说道:“你立刻派人,骑最快的马,连夜赶去陕州城,不惜重金,帮我把城里最好的郎中都请来,要快!同时,动用你所有关系,彻查近期在陕州一带出现过的、兜售这种彩绘泥人的流浪艺人,重点查那些面容诡异、摊位上盖着黑布的!还有,搜集本地所有关于‘痋神’和附近废弃矿坑的传说、地方志记载,一点细节都不要放过!” “明白!” 骆临风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冲出屋子,脚步声迅速远去,带着雷厉风行的决断。 陈芸儿也被惊醒,吓得小脸煞白,但还是强忍着恐惧,帮忙打来冷水,浸湿布巾,小心翼翼地给芮芮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看着芮芮痛苦的样子,她眼圈发红,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 黎清浅守在妹妹身边,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症状。高热,虚脱,诡异的呓语……她想起白天那疯妇人口中不断重复的“红色泥娃娃”,想起芮芮藏起来的碎片,想起那泥人在昏暗光线下泛起的诡异磷光和甜腻气味。 “颜料……”她眼神锐利起来,低声自语,“所有的异常,都指向了颜料本身。” 天刚蒙蒙亮,郎中尚未赶到。 陈芸儿轻轻拉了拉黎清浅的袖子,小声道:“清浅姐姐,我……我或许能去打探点消息。村里那些小孩看我是生面孔,可能没那么防备。” 黎清浅看着她虽害怕却坚定的眼神,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小心些,别走远,问不到就立刻回来。” 陈芸儿深吸一口气,揣上几块随身带的饴糖,溜出了院子;她没像护卫那样直接找大人问话,而是蹲在村中水井旁,假装玩石子,悄悄观察着那些不敢出门、只在自家门口张望的孩童。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陈芸儿回来了:“清浅姐姐,我问到了!”她压低声音,“有个小丫头说,卖泥人的是个‘不会笑的叔叔’,他的摊子盖着黑布,拿泥人时手特别白,像……像面粉!她还说,那叔叔卖泥人时,总爱摸小孩的头,手冰凉冰凉的!” “手像面粉一样白”、“摸头”、“手冰凉”——这些细节,是成年人问询时绝不会注意到的孩童视角! 此时,骆临风派去村里深入打听的护卫也带回了更详尽、也更令人心悸的消息:村里已有八个孩子病倒,症状大同小异。 发病前,无一例外都接触或玩耍过那种彩绘泥人。 泥人是一个多月前,由那个形容诡异的男人兜售的。 最近两三天,病情开始急转直下,有孩子突然力大无穷,发作时需要三四个壮年男子才能勉强按住;还有孩子会在深夜梦游,用木炭或者不知名的红色污秽,在墙上、地上画出扭曲的、如同虫爬的诡异符号。 “矿坑呢?” 黎清浅追问,声音冰冷。 “打听到了,村子往西深入山里大约五里,有个废弃了几十年的老矿,叫黑水洞。早年是采朱砂的。老辈人说,那洞里不干净,住着‘痋神’,冒犯者会遭诅咒,浑身溃烂流脓而死,平时连猎户都不敢靠近那片山头。” 此时,骆临风也收到了来自陕州城的初步飞鸽传书:泥人底部的古怪标记,经辨认,与西南某种隐秘的、带有诅咒意味的祈福纹样有七分相似,但在本地黑市,近几个月确实有人见过类似标记的“特殊”物品出现。关于那个特定流浪艺人的线索,暂时如同石沉大海。 “黑水洞……” 黎清浅站起身,背后的剑匣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我必须去那里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骆临风立刻道,手按上了腰间的短剑。 第17章 第十六章:泥童怪谈(下) “不行,”黎清浅拒绝得干脆利落,“你需要坐镇这里,等郎中到来,继续追查流浪艺人的下落,更重要的是,必须稳住村里人,防止恐慌蔓延,酿成更大的骚乱甚至……伤害。”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死寂的村落。“给我两个最机灵、胆大的护卫。” 骆临风看着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侧脸,知道这是眼下最合理的安排,他咬了咬牙:“小心!事不可为,立刻撤回!信号箭拿好!” 黎清浅点了点头,将昏睡的芮芮郑重托付给陈芸儿和一名沉稳的护卫。陈芸儿用力点头:“清浅姐姐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芮芮!” 黎清浅调整了一下肩上剑匣的背带,那沉甸甸的重量此刻竟成了维系理智的唯一锚点。两名精悍护卫紧随其后,面色凝重如铁。 脚下的路已非兽径,而是山体被蛮力撕裂后持续溃烂的伤口,两侧树木扭曲癫狂,墨绿叶片滴淌着粘稠腥甜的露珠,整座山峦仿佛都在缓慢渗出毒液。 空气凝固成具有粘稠质感的毒瘴,甜腻腐朽的气味如同无数细小的触须,顽强地钻入鼻腔,缠绕喉头,试图将纯粹的恐惧灌入五脏六腑。裸露的岩石呈现出病态的暗红色,岩缝间蜿蜒的深紫色脉络隐约搏动,偶尔有微光流转,如同濒死巨兽体内残存的诡异生机。 “小姐……这地方邪气蚀骨……”护卫的声音在死寂中发颤。 黎清浅未回头,目光如寒星锁定前方翻涌的黑暗:“凝神闭气,谨守灵台。”她自己的心脏亦在胸腔擂鼓,那被无数视线从四面八方、乃至岩层内部窥伺的毛骨悚然感,如影随形。 黑水洞的狰狞入口终现眼前——这绝非天然造物,而是山体一道拒绝愈合的溃烂伤疤。腐朽矿架与森白兽骨上,油亮漆黑的甲虫潮水般蠕动,发出细密啮噬之声。岩壁上所谓的“朱砂矿脉”,在昏暗中自主吞吐着磷光,绿幽红惨,将洞穴渲染成通往九幽的入口。 “守在此处,”黎清浅声音斩钉截铁,“无论闻何异动,无我信号,绝不准入!” “小姐不可!”护卫急道。 “锵——!”回应他的是清越剑鸣!“不系舟”出鞘三寸,清辉如闪电撕裂黑暗,粘稠的阴影竟发出被灼烧般的“嗤嗤”声,剧烈波动着退避三舍!黎清浅趁此间隙,身形如鹤,决然投入那吞噬光明的巨口。 洞内是感官的炼狱。水滴声时而清脆如玉,时而粘稠似血,更有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如同亿万虫豸在啃噬着世界的边界。 脚下淤泥带着活物般的吸附力,每一步都伴随“噗嗤”的、令人牙酸的剥离声。空气冰寒刺骨,可那甜腻腐臭却带着灼烧肺叶的热度,冰火交煎,摧残着闯入者的意志。 “不系舟”微光仅照及身周三尺,光线边缘的浓墨中,无数阴影蠕动聚合,时而化作张牙舞爪的鬼影,时而呈现纠缠翻滚的肠脏,时而又凝结成模糊痛苦的人面,在剑辉边缘一闪即逝,留下无声的哀嚎 黎清浅屏息凝神,将感知提升至极限。前行不久,那诡异的孩童嬉笑声再度飘来,这一次却带着湿漉漉的恶意,仿佛贴着耳廓低语: “咯咯……来呀……姐姐……” 她骤然止步,剑辉暴涨扫过身侧!空无一物,唯有岩壁上浸饱血色的苔藓微微颤动。 强压心悸,她继续深入。拐过记忆中的急弯,眼前的景象让血液几近冻结——数十彩绘泥人依旧围成圆圈,但它们已非死物,正进行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活化”!头颅发出“嘎吱……嘎吱……”的瘆人摩擦声,齐刷刷转向闯入者!空洞眼窝中闪烁着针尖大小的猩红光芒,如同无数怨毒之眼死死盯视! 那夸张的笑容仿佛拥有了生命,嘴角裂痕缓缓延伸至耳根,露出用更深红色描绘的、细密尖锐的锯齿! 绝非致幻之物!这些泥人本身就是恶意的容器,有邪异之物被“养”在其中!黎清浅脊背生寒,目光如电扫过圆圈中心——那几个半埋的瓦缸盛满粘稠浆液,“咕嘟”冒着气泡,散发浓郁十倍的甜腻腐臭,更夹杂着一丝金属与岩石摩擦的冷硬气息。 证据在此!她试图寻隙而过,脚步微动间—— “咔嚓!”一声脆响自脚下传来!低头看去,一个颜色暗沉、几乎融入阴影的小泥人已被踩碎,腹腔涌出粘稠的、带着体温的暗红浆液,瞬间浸透鞋底! 与此同时!“哇啊啊——!!!”、“嘻嘻嘻嘻……”、“陪我玩……永远陪我玩……”、“看……我……在……你……背……后……”数十泥人同时爆发出混杂凄厉哭嚎、尖锐嬉笑与恶毒诅咒的音浪!这噪音化作实质的、带着冰寒湿气的冲击波,狠狠贯入耳膜,搅动脑髓! 黎清浅只觉头颅“嗡”鸣,眼前景象扭曲旋转,泥人眼中红光连成血色漩涡,欲将她意识彻底吞噬!泥人们彩绘身躯剧烈颤抖,“喀拉”作响,靠近的几只甚至微微离地,似要暴起扑杀! 黎清浅手腕猛振!“锵——!”长剑完全出鞘!皓月般的清辉瞬间充盈洞穴,龙吟般的剑鸣与无形音浪悍然相撞! “噗嗤……嗤……”如烙铁烫入冰水,恐怖音浪与粘稠恶意被暂时逼退净化!躁动泥人如受无形压制,颤抖稍减,红光略黯,但那无声的怨毒几乎凝成实质。 黎清浅抓住这电光石火的间隙,身形如箭射向沸腾颜料缸!左手疾探取出特制瓷瓶,“不系舟”剑尖精准挑向各色浆液——触及瞬间,指尖竟传来滑腻、温热、甚至带着微弱搏动的触感!强忍翻涌的呕意,她飞速将浆液纳入瓶中。正当取至最后一份墨黑浆液时—— 一张高度腐烂、爬满肥硕白蛆的孩童脸庞,毫无征兆地从缸缘探出!空洞眼窝蛆虫钻动,咧至极限的乌黑嘴巴发出“嗬……嗬……”的粘液气泡声!那极致恶臭与视觉冲击,如同重锤砸在神经之上! “!!!”心脏骤停,血液逆流!黎清浅猛然后仰,“不系舟”本能横扫!剑风过处,鬼脸如幻影消散,浆液依旧沸腾,仿佛从未发生。但那渗入骨髓的恶寒已如附骨之疽。她剧烈喘息,冷汗淋漓,目光下意识扫向角落废弃物堆; 那堆孩童破旧衣物,竟比入洞时多了数件!一件染满深褐血迹的红肚兜,清晰无疑地鼓动了一下! 如同下面盖着正在微弱呼吸的活物! “嗡——!”理智之弦绷至极限!源自生命本能的原始恐惧如冰海狂潮,瞬间将她淹没! 握紧“不系舟”,她向着来路亡命奔逃!身后,孩童的嬉笑、啼哭、诅咒汇成扭曲追命的交响;脚下淤泥化作冰冷滑腻的鬼手拖拽;两侧岩壁阴影凝聚狞笑鬼脸抓挠;头顶滴落带着腥气的冰寒“水珠”…… 黎清浅冲出矿洞,扶住外侧岩壁,胸腔剧烈起伏,却硬生生压下喉头的腥甜与翻涌的呕意。她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迅速扫视四周,确认安全。 “小姐!”护卫抢上前,看到她被冷汗浸透的鬓角与沾染污秽的裙摆,大惊失色。 黎清浅抬手制止了他们的搀扶,站直身体,声音因急促呼吸略显低哑,却异常清晰冷静:“我没事,洞内情况复杂,非寻常毒物或诡计可比。”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那几个密封完好的小瓷瓶,浆液在瓶中隐隐泛着不祥的微光。 “这个是关键;立刻回村,交由郎中查验。”她目光再次落回那深不见底的洞口,补充了一句 “洞内有超乎预料的活性反应,干扰感知,极具危险性。” 她没有描述那腐烂的鬼脸或蠕动的衣物,只陈述了观察到的现象核心。 然而,她紧握剑柄直至指节发白的手,以及比平时更急促半分的气息,让两名护卫明白,洞中之险,远超言语所述。 村舍内,灯火通明。 孙郎中接过瓷瓶,小心翼翼地在灯下查验。随着时间推移,他额角渗出冷汗,持着银针的手微微颤抖。 “青颜姑娘,”他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这些颜料……匪夷所思!蚀脑蕈、腐血蓟、阴磷、尸油……皆是至阴至邪之物,但真正核心的,是一种名为 ‘墨髓’ 的古方药!” “墨髓?”黎清浅蹙眉,这个词超出了她的知识范畴。 “老朽……只在宫廷秘藏残卷的禁忌篇中见过零星记载,”李郎中声音发颤地补充,“传闻是汉代方士钻研金石丹药时偶得,非为毒杀,意在改造体魄!能激发潜能,透支生机,更诡异者,受药者若受重创,可入‘龟息’假死,置于特定环境,或有‘复苏’之机……然过程痛苦万分,成功者百不存一,且心智尽丧,形同傀儡!” 他指着那墨黑色的浆液,指尖不稳:“看这色泽,闻这隐含的金石冷硬之气……绝不会错!孩童长期接触含‘墨髓’之物,虽呈中毒衰弱之象,实则是残酷的筛选。若能熬过最初的排斥反应……其筋骨、反应、忍痛之力,皆会被异化催生,远超常人!” 黎清浅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榻上昏睡的芮芮身上。 少女呼吸微弱,脸色苍白,但在摇曳的灯火下,黎清浅敏锐地注意到,芮芮露在薄被外的手腕皮肤下,似乎有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脉络一闪而逝,随即隐没。 是错觉?还是……“墨髓”微量侵入后,在她体内引发的未知变化? 孙郎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低声道:“芮芮姑娘体质似乎……有些异常反应,脉象虽弱,但根基未损,反倒……有一股奇异的韧性。老夫行医数十年,未曾见过。需得小心观察。” 黎清浅心中一凛。洞中的恐怖景象、泥人的诡异活性、这名为“墨髓”的邪异药、以及芮芮身上可能出现的异变……这些碎片在她脑中飞速拼接。 她们偶然撞破的,绝非简单的乡绅盗矿或邪教惑众。 这是一个隐藏在迷雾深处的庞大组织,正在进行着惨无人道的**筛选与培育。这些孩童,就是他们用来制造某种不畏伤痛、乃至可能“复苏”的诡异战士的耗材! 那个兜售泥人的“方士”,那个潜藏在“痋神”谣言背后的势力……其图谋之深、手段之酷烈,令人脊背生寒。 其实我标题是想起:痋童怪谈 的但是一发布直接乱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十六章:泥童怪谈(下) 第18章 第十七章:入潼关 处理完陕州的“泥童”邪案,一行人不敢多作停留,即刻西行。黎清浅将“墨髓”之事深藏心底,只在与孙郎中道别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芮芮的身体虽无大碍,但精神仍有些蔫蔫的,蜷缩在车厢角落里,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指尖反复摩挲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残留着某种看不见也搔不掉的异样感。 数日后,黄土塬的地势愈发陡峭,道路如同被巨斧劈开,在深峡峻谷间艰难蜿蜒。 空气中原本干燥的尘土气息,渐渐被一股无形的、混合着铁锈与硝石味道的肃杀之气取代。当那座依山傍河、虎踞龙盘的天下雄关——潼关,如同一头匍匐在地平线上的远古巨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映入眼帘时,连一向散漫的骆临风都不自觉地收敛了神色,坐直了身体。 高耸的关墙沿着山脊蜿蜒起伏,斑驳的墙体是无数次血与火洗礼的见证。旌旗在干燥的朔风中猎猎鼓荡,发出撕裂般的声响。垛口后,甲胄鲜明的兵士持戟而立,他们眼神锐利如隼,带着审视与漠然,扫视着关下如同蝼蚁般缓慢蠕动的车马人流。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啧,”骆临风咂了咂嘴,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剑鞘,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八度,“这鬼地方……煞气冲天,呼吸都不畅快了,比我们渭城校场操练时那股子假把式,可真是云泥之别。” 陈芸儿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既兴奋又紧张地睁大了眼,小声惊呼:“清浅姐姐你快看!那些守关的兵哥哥,眼神跟刀子似的,好吓人啊!”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也挺威风的!” 黎芮芮被这肃杀的气氛慑住,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地往黎清浅身边紧紧靠去,冰凉的小手钻进黎清浅微暖的掌心,细声嗫嚅道:“阿姐……我有点怕。” 黎清浅今日身着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浅青色半臂,连日奔波让裙摆沾染了尘土,却并未折损她周身那股沉静清冷的气质。她反手握住芮芮微颤的小手,力道温暖而稳定,目光却已如冷静的尺规,缓缓度量着关隘的布局、垛口的密度、兵士的站位轮换,以及前方那蜿蜒如长蛇、在严格盘查下缓慢前行的队伍。 “军国重镇,虎狼之地,非同儿戏。”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车内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警醒,“稍后过关,谨言慎行,一切依律,勿要多生事端。”寥寥数语,瞬间将车内因外界压力而产生的些许躁动不安压了下去。 车队随着人流,在灼热的日光和兵士冷冽的目光注视下,一寸寸地向前挪动;终于,轮到了他们。 检查的关卒面容冷硬,眼神如同扫描器,不带丝毫感情。行李辎重被粗暴地打开,衣物、干粮、杂物被一件件抖落、翻查,甚至连车辕、底板都用长枪敲打探查,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匿的角落。 骆临风的眉头越皱越紧,嘴角撇了撇,显是极度不耐,但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将到了嘴边的牢骚咽了回去,只对身边的家仆使了个眼色,示意全力配合。他知道,骆家商行的金字招牌,在这代表著国家机器绝对威严的雄关面前,轻如鸿毛。 “这是什么?”一名面容尤其冷峻的关卒,在翻检骆家老仆陈伯那个打着补丁的旧包袱时,动作猛地一顿。他的手指从几件旧衣服底下,抽出了一封没有署名、以火漆封口的信函。 信纸质地异常挺括,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象牙光泽,更有一股清冽中带着奇异的、与包袱里陈旧汗味和干粮气息格格不入的墨香,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那关卒脸色骤然一变,迅速将信递给身后一名眼神锐利、气场明显不同的队正。 队正接过信,指腹摩挲了一下纸张,又对着光看了看火漆印痕(虽无特定花纹,但形态规整),这才小心翼翼地拆开。 他的目光在信纸上游走,速度极快,但下一刻,他周身的气势陡然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一股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拿下!”他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铿铿铿!”周围待命的兵士反应迅捷,长戟瞬间交错封死了车队所有进退之路,冰冷的戟尖带着死亡的寒意,精准地指向了车队核心的黎清浅、骆临风等人! “怎么回事?!”骆临风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抢上前,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一堵墙,将黎清浅几人护在身后。他剑眉倒竖,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隐现,声音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为何无故拿人?!” 队正眼神如冰刀般刮过骆临风,扬了扬手中的信纸,声音寒彻骨髓:“通敌密信!关乎关防调度!人赃并获!尔等好大的狗胆,竟敢在我潼关行此叛逆之事!” “天大的冤枉!军爷!军爷明鉴啊!”陈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只剩下惊恐的灰白,他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老仆跟着少爷走南闯北十几年,是个睁眼瞎,一个大字都不认得!这……这信绝不是我的东西!是有人要害我们!是栽赃!绝对是栽赃啊!” “栽赃?”队正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鹰,“铁证在此,从你随身包袱搜出,还想狡辩?给我锁了!” 兵士闻令上前,铁链哗啦作响,气氛瞬间紧绷至极限!骆临风额角青筋跳动,剑已半出鞘,厉声道:“我看谁敢!”他身后的两名护卫也立刻握紧了兵刃,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临风,稍安勿躁。”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如同冰泉滴落,在这灼热而危险的空气中荡开一圈涟漪。 黎清浅轻轻拨开骆临风因紧绷而略显僵硬的手臂,缓步上前。 素色的衣裙在森然戟阵与肃杀氛围中,非但不显柔弱,反而有种格格不入的镇定。她目光坦然,直接迎向那队正审视中带着杀意的视线,语气平稳无波:“将军,既然指证我等通敌,人证物证俱在方为铁案;此信即为关键物证,可否容我一观?或许,能从中找出并非我等之物的证据。” 队正锐利的目光在黎清浅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她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找出丝毫心虚或慌乱,但他失败了。 这女子太过镇定,镇定得不合常理。他略一沉吟,终究是将信纸递了过去,但按在刀柄上的手丝毫未松,冷声道:“看可以,若想毁坏证据,格杀勿论!” 黎清浅微微颔首,接过密信。她并未先去辨认那如同鬼画符般的暗语内容,而是先用指尖的触感,细细感受信纸的边缘、折痕的硬度与角度,接着,又将信纸凑近鼻端,极其细微地、不动声色地轻嗅了一下墨迹的气息。 片刻,她抬起眼,眸光清亮,语调清晰而平稳地陈述:“纸张乃江南特产的‘玉版宣’,质地紧密挺括,边缘切割利落整齐,无任何长期携带、摩擦必然会产生的毛边或软痕。” 她顿了顿,指尖轻点墨迹,“墨是上品松烟墨,内掺冰片,墨色黑亮如漆,光泽未敛,气味清冽尚未完全沉入纸纤维。以此判断,此信书写完成,绝不超过三日。” 她的分析精准而专业,如同老到的刑名讼师。那队正眼神微动,显然被这细致的观察吸引了注意力。 黎清浅不再看他,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陈伯,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条理分明:“陈伯,你仔细回想,这三日内,你的包袱可曾离身?或在何处,与外人有过接触、碰撞?” 陈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努力在惊恐中搜刮记忆,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急声道:“有!有!就在昨天下午,快要到关前的时候,我们在路边茶棚歇脚,有个看着像行商的汉子,急匆匆地走过,不小心撞了老仆一下,力道不小,老仆的包袱当时就掉地上了!那人连连作揖道歉,还亲手帮老仆把散落的东西拾起来塞回包袱……对!就是那时!小姐,就是那时!” 黎清浅眼中锐光一闪,立刻追问:“那人样貌、衣着,可有明显特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陈伯竭力回忆:“样貌……挺普通的,三十岁上下,不高不矮,穿着半旧的灰布短打,看着不起眼……啊!对了!他左边眉毛上面,眉骨那里,有一道寸把长的浅疤!不是很显眼,但离得近能看到!他帮老仆拾完东西,道了个歉,就急匆匆地往关内方向去了,走得很快!” “将军!”黎清浅倏然转身,面向队正,语气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情况已明。此信纸张崭新,墨迹未沉,与陈伯这使用多年、痕迹明显的旧行囊格格不入,显是被人新近放入,意图栽赃陷害!方才陈伯所言,那眉骨带浅疤、行色匆忙、急于入关之人,嫌疑极大!此乃李代桃僵、金蝉脱壳之计!对方利用我等吸引将军注意,拖延时间,其正主恐怕早已携带真正情报,或已完成交接,或正伺机脱身!请将军立刻派人,按此特征在关内紧急搜捕,迟则不及,真凶远遁!” 她一番话如连珠箭发,逻辑严密,推理清晰,瞬间将被动化为主动,指出了真正的威胁方向。那队正并非庸碌之辈,脸色骤然一变,看向黎清浅的目光已从审视转为惊异与凝重。 他不再犹豫,猛地一挥手,召来身旁亲信,语速极快地低声吩咐下去,强调“眉骨浅疤”、“灰布短打”、“速查关内客栈、酒肆、车马行”! 命令下达,关防军队这台战争机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空气中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兵甲摩擦的细微声响。 骆临风紧紧盯着关内方向,陈芸儿大气不敢出,小手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角,黎芮芮则将整个身子都藏在了黎清浅身后,只露出一双写满恐惧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亲兵快步返回,在队正耳边低语几句,同时递上另一封密信。队正接过一看,眼神猛地一缩,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再看向黎清浅时,脸上已带了明显的愧色与毫不掩饰的赞赏。 他抱拳躬身,语气郑重:“姑娘真乃神人也!若非姑娘明察秋毫,洞察奸计,某险些误中贼人奸计,纵放真凶,铸成大错!某在此,向姑娘及诸位赔罪了!”他顿了顿,由衷赞道,“不知姑娘芳名?某定当铭记于心!” 黎清浅侧身避过半礼,敛衽还礼,神情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军言重了。将军恪尽职守,宵小奸猾,一时不察亦是常情。小女子青颜,路过此地,恰逢其会,略尽本分而已。” “素手青颜……好一个素手青颜!”队正低声重复了一遍,将这名字牢牢记下,随即挥手令兵士撤去包围,让开道路,态度极为客气,“青颜姑娘,诸位,请过关!此前得罪,还望海涵。祝诸位一路顺风!” 第19章 第十八章:栈道杀机 车轮碾过粗粝的栈道木板,发出单调而令人不安的“嘎吱”声。 离开潼关那令人窒息的威严已十余里,但空气中那份铁血肃杀仿佛仍附着在每个人的衣襟上,挥之不去。 两侧的景色从关城下的相对开阔,骤然挤迫成令人心悸的险峻。官道在此处化身为一条孤零零的栈道,依靠粗大的木桩和锈迹斑斑的铁链,勉强悬挂在近乎垂直的、布满风蚀痕迹的暗色崖壁之上。 向下望去,云雾在深谷中翻滚蒸腾,看不到底,只有偶尔传来的、不知是风啸还是什么的怪异回响,更添几分荒凉与潜在的凶险。空气稀薄而冰冷,带着崖壁岩石的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谷底升腾起来的霉湿气息。 骆临风勒紧缰绳,让□□那匹同样显得有些不安的骏马与黎清浅的马车并行。他回头望了一眼早已被山峦遮挡的潼关方向,长长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这相对“自由”的空气,但那紧绷的肩线也只是略微放松了几分。 他驱马靠近车窗,隔着那并不厚实的帘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混合着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悸与由衷叹服的复杂情绪:“清浅,”他唤道,语气比平日正经了许多。 “刚才在关下,那阵仗……真他娘的险到毫厘!我现在这后背心还嗖嗖地冒凉气。”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把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要不是你眼尖,看出那信纸墨迹的问题,我们这会儿怕是已经在潼关那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跟老鼠抢冷馍吃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不吉利,又赶紧补充,语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总之,今日真是多亏有你!这份情,我骆临风记在心里了,绝不敢忘!” 车帘被一只素白而稳定的手轻轻掀开一角,露出黎清浅沉静却难掩疲惫的面容。 她目光并未首先停留在骆临风身上,而是如同最谨慎的斥候,先急速扫过前方蜿蜒曲折、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狭窄栈道,又警惕地审视着头顶那些嶙峋欲坠、仿佛随时会砸下的巨石阴影,最后才落在那令人眩晕的、云雾缭绕的深渊之上。 “分内之事,不必挂怀。”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比往常更低的、带着压抑的音调,“潼关是非之地,已留身后。然此地……”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险恶的地形,“此地险要,尤胜关前,需倍加小心。”她的话像是在提醒众人,也像是在告诫自己。那种离开陕州后就隐隐缠绕心头的不安,在此刻这绝险之地,变得愈发清晰,如同无形的水草,悄悄缠绕上她的脚踝,越收越紧。 另一边车窗,陈芸儿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探了出去,既害怕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俯瞰着下方那令人腿软的云海深渊。 只看了一眼,她就吓得赶紧缩回头,拍着起伏不定的小胸脯,小脸发白,连连咋舌,声音都带着颤:“我的娘诶!这路……这路下面是空的!深不见底!这也太吓人了!清浅姐姐,芮芮,你们可千万别往外看,看一眼保证晚上要做噩梦!” 她说着,自己却忍不住又偷偷撩开一点帘角,飞快地瞟了一眼,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视线,紧紧挨着坐在角落里的黎芮芮,试图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勇气,尽管对方看起来比她还要害怕。 黎芮芮蜷缩在车厢最里侧的软垫上,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嵌进去,恨不得与车厢融为一体。她双手紧紧攥着黎清浅的一片衣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听到陈芸儿的话,她非但没有往外看,反而把眼睛闭得更紧,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不安地颤抖着,细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阿姐……我怕……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快点离开这里?这里好可怕……” 这险峻到极致的环境,无情地勾起了她心底尚未完全平复的、来自黑水洞底的冰冷恐惧与那些诡异泥人的恐怖记忆。 黎清浅收回探查外界的锐利目光,转而落在身边瑟瑟发抖的妹妹身上。她没有去掰开那攥得死紧的小手,而是伸出自己微凉却稳定的手,轻轻覆盖在那双冰冷的小手上,掌心传来坚定而温暖的力量。 “我在。”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定海针般,奇异地稍稍安抚了黎芮芮那剧烈的心跳。然而,她自己的心却并未真正放下。 这份不安,并非全然来自这鬼斧神工却杀机四伏的地形;父母的死因、神秘的“墨髓”、未知的前路……种种重压,在此刻寂静而危险的旅程中,被无限放大。 就在这时“咻——啪!” 一支造型奇特、尾部缀着三根洁白如雪的雕羽的响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如同催命符,从侧前方一片怪石林立的崖壁后电射而出。 它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精准无比地、带着极大的穿透力,深深钉入车队前方不过丈余远的硬木栈道上。 精钢打造的箭簇入木极深,几乎没入过半,箭杆上精致的螺旋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尾羽因巨大的动能而剧烈震颤,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 这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也炸响在死寂的峡谷之中。 “警戒!有埋伏!”骆临风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箭矢钉入栈道、尾羽尚在震颤的瞬间,他从马背上弹起,落地时腰间的剑已然“沧啷”一声脱鞘而出,雪亮的剑身在峡谷的微光下划出一道慑人的寒芒! 他一个箭步,高大挺拔的身躯已如铁塔般牢牢护在黎清浅的马车正前方,剑尖微抬,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扫向箭矢来处。 与此同时,那两名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经验丰富的骆家护卫也反应极快,“铿铿”两声清脆的金属摩擦声,腰刀已然在手,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护住了车队最为脆弱的两翼,三人瞬间形成了一个小而坚固的防御三角,将马车死死护在中心。 车夫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拉住躁动不安的马匹,避免它们受惊乱窜,坠入深渊。 车厢内,陈芸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啊!”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猛地双手抱头,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刺猬般蜷缩到座位底下,小脸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恐的煞白。 黎芮芮更是如同被冰雪冻住,随即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尖叫一声“阿姐!”,整个人不管不顾地扑进黎清浅怀里,小小的身子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黎清浅的心也是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眼前的深渊,但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慌乱。她一手紧紧搂住颤抖得如同筛糠的妹妹,用身体为她构筑一道脆弱的屏障,另一只手迅速而稳定地撩开车窗的帘布,目光冷静如万古寒冰,透过那狭小的视野,急速地向外扫视,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局势。 只见前方原本空无一人的狭窄栈道中央,以及侧上方那些可以藏身的、投下浓重阴影的嶙峋岩石之后,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七道身影。 这些人清一色身着剪裁合体、用料考究的银灰色云纹劲装,那云纹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仿佛流动的暗银,带着一种低调的奢华;外罩的玄色斗篷随着山风微微拂动,斗篷边缘用某种特殊的银线,绣着繁复而古朴的飞羽纹样,透着一种古老贵族般的矜持与神秘。他们脸上覆盖着的,造型优雅、质地温润的白玉面具,面具打磨得光洁无比,遮住了全部面容,只留下一双双冰冷、漠然,如同深海寒冰般不带丝毫人类感情的眼睛,透过面具上的眼孔冷冷地注视着外界。 更引人注目的是,每张白玉面具的右眼角下方,都镶嵌着一枚细小的、切割完美的蓝宝石,在峡谷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冷光。 “是''白羽卫''!”骆临风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独特的飞羽纹样和醒目的白玉面具上,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还偏偏堵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显然,他并非第一次见到或者说听说过这个标志,并且深知其代表的麻烦远超寻常山匪流寇。 “白羽卫?”黎清浅的眉头紧紧蹙起,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完全陌生,如同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与她所知的一切信息都无法关联。 她快速在脑海中搜索着父母留下的模糊线索、自己行走江湖以来的零星见闻、甚至是翻阅过的那些杂书野史,却找不到任何与这个名号、与这副打扮相关的线索。“是什么人?”她问道,声音依旧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心底的疑虑、警惕和一种被未知危险盯上的寒意已升至顶点。 “一群神出鬼没、自命不凡的家伙!”骆临风语速飞快地解释,眼睛却不敢有丝毫离开对面那七道如同石雕般的身影,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来历成谜,江湖上没人说得清他们的底细,只知道他们手段狠辣,行事不循常理,而且……”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讽刺,“据说祖上都是些前朝的破落贵族,端着臭架子,专干些拿钱办事或者维护他们那套可笑规矩的勾当!看今天这阵仗,显然是冲着我们来的!” 就在这时,那七名白羽卫中,站在最前方、身形略显高瘦、气度也最为沉凝,显然是头领的人,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直接穿透了骆临风的防护,仿佛无视他的存在,牢牢锁定在刚刚放下车帘、但显然位于车厢内的黎清浅身上。 他的声音透过白玉面具传出,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经过训练的韵律感,像是某种古老的官话,沙哑低沉,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陈述既定事实般的命令口吻:“黎姑娘,请随我等走一趟。” 他甚至微微欠了欠身,动作优雅得如同宫廷宴会上的邀舞,却带着比刀锋更冷的压迫感,“莫要逼我等动手,伤了和气,反而不美。”他刻意忽略了挡在前面的骆临风,目标明确得令人心惊胆战。 黎清浅心中剧震!黎姑娘!对方竟然一口叫出了她的真名!这绝非仅仅是冲着她在江湖上那点微不足道的“青颜”侠名而来!他们是专门冲着她黎清浅来的! 为什么?她自问行事足够谨慎,化名潜行,除了身边这几人,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是潼关之事意外引起了这些深层势力的注意? 还是更早……与父母那扑朔迷离的过往、与那诡异的“墨髓”有关?无数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她脑中疯狂闪过,带来一阵冰寒刺骨的悚然与更深的谜团。但眼下,生存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疑问和恐惧,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在这绝地展开的致命危机,才是第一要务! 骆临风怒极反笑,心中因对方那种**裸的无视而升起的怒火,混合着对黎清浅的强烈维护,瞬间爆发出来,驱散了些许对白羽卫的忌惮。 他长剑一横,剑身嗡鸣,激荡的剑气将栈道上的尘土都逼开一圈,“藏头露尾、装神弄鬼的鼠辈!端着几百年前的臭架子给谁看!想带走清浅?先问问小爷手里这口剑答不答应!真当我骆临风是泥塑木雕,任你们拿捏不成?!”他这番话既是挑衅,也是为了激怒对方,寻找破绽,更是在这绝境中为自己和同伴鼓气,不能未战先怯。 那白羽卫头领白玉面具下的眼神骤然一寒,显然彻底失去了那点虚伪的耐心。他不再浪费唇舌,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猛地向前一挥,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决绝的杀意,与那身优雅的装扮形成诡异反差:“冥顽不灵!动手!擒拿目标,阻挠者,格杀勿论!” “结阵!死战!”骆临风暴喝一声,声震峡谷,试图在气势上不落下风!他与两名护卫脚步迅捷移动,三人背靠马车,气息相连,瞬间组成了一个更加紧密的、小而坚锐的防御阵型,将马车护得水泄不通。 骆临风很清楚,己方人少,对方深浅不知,更要分心保护车厢内几乎无自保能力的黎芮芮和陈芸儿,在这等绝地遭遇以逸待劳、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敌人,形势可谓恶劣到了极点!栈道狭窄,退无可退,下方就是万丈深渊,每一个失误都可能万劫不复。 战斗,在下一瞬间毫无花巧地悍然爆发! 三名白羽卫如同得到了精确指令的杀人机器,身形晃动间,已呈一个完美的品字形扑向骆临风!他们的动作快如鬼魅,脚步轻盈得仿佛不沾地,配合更是默契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显然经过长年累月的残酷训练。 剑光闪烁间,招式并非江湖常见的路数,反而带着一种古朴、华丽又狠辣刁钻的韵味,专攻咽喉、心口、肋下等要害,角度刁钻,速度奇快,显然是只为杀敌、高效致命的合击之术,不带一丝江湖比斗的冗余和试探。 骆临风虽出身富贵,但家传剑法确属上乘,精妙高深,内力修为在同辈中亦属佼佼者,此刻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将一身修为发挥到了十二成。 只见他手中长剑舞动如轮,剑光化作一道密不透风的银色光幕,将自己周身护得严严实实,“叮叮当当”的兵刃交击声如同骤雨打芭蕉,密集地响起,火星在昏暗的栈道上四溅。 他以一敌三,竟是硬生生凭借精妙剑法和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悍勇之气,暂时挡住了这最为凌厉的一波攻势。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完全处于下风,守多攻少,每一次格挡都显得异常吃力,额角青筋暴起,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紊乱,虎口被震得发麻,显然支撑得极为艰难,险象环生,好几次剑锋都是擦着他的衣襟掠过,看得人心惊肉跳!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白羽卫则试图从防御阵型相对薄弱的侧翼缝隙绕过,目标直取那辆被视为最终猎物的马车。 左侧那名骆家护卫怒吼一声,挥动手中厚背腰刀,带起一阵恶风,完全不顾自身空门大露,用的是拼命的打法,才勉强将其中一人逼退两步,但代价是自己的肩头已被对方那装饰华丽的佩剑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半边衣襟,但他哼都没哼一声,依旧死死挡在那里。 而最后一名白羽卫,身形相较于同伴更为矮小灵活,利用同伴制造的些许混乱和骆临风被三人死死缠住、根本无法分心他顾的瞬间,一个极其刁钻诡异的矮身滑步,竟险之又险地从右侧护卫挥舞的刀光缝隙中钻了过去。 他手中握着的并非制式长剑,而是一对长仅尺半、造型古朴、仿佛由某种黑色金属打造、尖端却镶嵌着细小绿宝石的分水刺,此刻,这对淬毒的分水刺带着致命,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地直刺车厢那薄弱的木板,目标,正是透过帘子缝隙可能看到的人影所在。 “阿姐——!”黎芮芮透过那晃动的帘布缝隙,清晰地看到了那急速放大、闪烁着不祥幽绿光芒的兵刃,以及后面那张毫无表情、只在眼角闪烁着蓝光的白玉面具,极致的恐惧让她瞬间失声尖叫,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小小的身体彻底僵直,大脑一片空白。 第20章 第十九章:绝壑同舟 “看打!”一声清脆却因极度恐惧而带着明显颤音和破音的娇叱,从车厢另一侧响起!是陈芸儿! 不知何时,这个平日里活泼胆小的姑娘,竟然强忍着巨大的、几乎要让她晕厥的恐惧,从座位底下爬了出来,手中紧紧抓着一把她之前无聊时从路边捡来的、棱角尖锐的小石子。 她看准那白羽卫前冲的路线,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不管不顾地将一把石子奋力掷了出去!这一刻,她忘了害怕,只剩下保护同伴的本能。 她毕竟年纪小,又无武功根基,掷出的石子力道不足,准头也欠佳,大部分都“噼里啪啦”地打在了车厢板壁或空处,甚至有一颗差点反弹回来打到她自己。然而,其中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边缘锋利的黑色石子,恰好打在了那名白羽卫覆盖着白玉面具的额角位置! “啪!”一声清脆的、与金属交鸣截然不同的响声。 虽然力量不大,无法造成实质伤害,但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意料之外方向的干扰和声响,让他戴着面具的头部下意识地微微一偏,前冲的、凝聚了杀意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宝贵的凝滞! 就是这电光火石、稍纵即逝的瞬间! 大脑一直在超负荷运转、观察着整个战局每一个细微变化、每一次呼吸节奏、每一个肌肉发力习惯的黎清浅,眸光骤然锁定猎物最后的破绽。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提高,甚至比平时更加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所有嘈杂金铁交鸣声和剧烈心跳声的清晰与冷静,精准地送入正在苦苦支撑的骆临风耳中:“临风,右前方那人,呼吸略促,发力时左肩微滞,必有隐伤旧患,全力攻其左路!”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猛地侧过头,对怀里吓得几乎晕厥、魂不附体、却仍凭借潜意识里对阿姐的绝对信任死死抓着一包黎清浅早先给她防身用的特制药粉的黎芮芮,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奇异安抚与命令力量的语调低喝道:“芮芮!就是现在!对准窗口,撒出去!” 黎芮芮的大脑几乎被极致的恐惧填满,一片空白,手脚冰凉,但听到阿姐那熟悉的声音,她几乎是凭着身体最深处的本能反应,想也不想,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的一点力气,将手中那包混合了特制辣椒粉、迷眼草粉以及其他几种强烈刺激性药物的粉末,朝着车窗外那刚刚摆脱石子干扰、眼中凶光再现、正要再次发力扑上的白羽卫,猛地扬手撒了出去。 “噗——” 一大蓬辛辣刺鼻、带着怪异呛人气味的红黄色粉末,瞬间如同微型烟雾弹般在窗□□开,精准地笼罩了那名白羽卫的头脸区域。 “咳咳咳!呃啊——!”那名白羽卫万万没料到这看似待宰羔羊的车厢里还有这种下三滥却又极其有效的手段,猝不及防之下,大量辛辣粉末被吸入口鼻,那感觉如同吸入了一团火焰,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剧烈咳嗽起来,连面具都无法完全阻挡。 更可怕的是,部分极其细小的粉末透过面具眼孔的缝隙钻入眼睛,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攒刺,瞬间泪如泉涌,视线一片模糊,火辣辣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 原本凌厉无比、志在必得的攻势,在这一把看似儿戏的药粉之下,彻底瓦解!他狼狈不堪地向后踉跄,原本优雅的身姿荡然无存,双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抓挠面具,却又因为剧痛和面具的阻碍而无法缓解,发出一阵阵痛苦的闷哼,一时间竟失去了大半战斗力,只能徒劳地挥舞着分水刺护住身前。 “干得漂亮!芸儿!芮芮!”骆临风听到黎清浅那精准无比、直指要害的提示,又眼角余光瞥见那名白羽卫的惨状,原本被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陡然一振。 他本就感觉右前方那名对手剑招虽然狠辣迅捷,但呼吸节奏似乎比同伴略快一线,尤其在发力变招时,左肩的动作总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和凝滞。 此刻得到黎清浅的确认,他心中再无犹豫,知道这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机会;他毫不犹豫,剑势陡然一变,完全放弃了对另外两人攻向自己必救之处的剑招的格挡(这无疑是极其冒险、近乎赌博的行为)。 将全身内力灌注剑身,猛地向右侧疾进半步,手中长剑划出一道诡异而决绝的弧线,不再是传统的刺或劈,而是将全身力量集中于一点,一招险中求胜的“破军”,剑锋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直刺对方那明显存在隐患的左肩肩胛骨缝隙。 “噗嗤!”一声利器穿透血肉的、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轻微“咔嚓”声和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充满痛苦与惊怒的惨嚎! 那名白羽卫根本没想到对方在三人密不透风的合击之下还敢如此行险,将所有破绽卖给另外两人,更没料到自己在激烈战斗中极力掩饰的旧伤会被一个看似局外的女子一眼看穿,并如此精准地告知同伴。 左肩处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整条胳膊都要被废掉,握剑的手瞬间无力,长剑“哐当”坠地,身形顿时失控,向一侧猛地歪倒。原本完美无缺、压迫感十足的三人合击阵势,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致命的缺口! “郑护卫!不要缠斗!护住马车,向左移动五步,靠紧右侧那块突出的岩壁!”黎清浅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越发凝重的紧迫感和对局势的清晰判断。 她精准地指出了右前方不远处,因山体天然凹陷而形成的一个相对狭窄、但足以让马车暂时躲避来自上方和正前方最直接攻击的天然死角。 那名刚刚拼着身受重伤才勉强逼退一名敌人的护卫闻令,毫不迟疑,立刻放弃与对手的继续纠缠,甚至不惜以背部硬挨了对方一道并不算深的剑伤为代价,迅速后退,与早已面无人色但求生意念强烈的车夫一起。 拼命拉扯、安抚着受惊嘶鸣的马匹,掩护着沉重的马车,在狭窄得令人心颤的栈道上,艰难地、一寸寸地向那块岩壁凹陷处移动。 马车轮子与粗糙的木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生怕一个不慎,车轮滑出栈道边缘,那就是车毁人亡的结局。 那白羽卫头领目睹己方瞬间折损一人战力,堪称完美的合击阵势被对方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强行打破,眼看目标马车就要躲入那个易守难攻的掩体之后,他白玉面具下那双一直冰冷漠然,终于被炽烈而纯粹的杀机所取代。 甚至闪过一丝因为计划被打乱、以及对方那惊人洞察力而带来的惊怒;他必须亲自出手,迅速解决掉这个最难缠的护卫,否则今日行动恐将功亏一篑!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一直按剑未动、保持观望姿态的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拔出了自己的佩剑;那剑造型古雅,剑颚处雕刻着繁复的、类似某种禽类羽翼的花纹,剑身并非寻常亮银色,而是一种幽暗的、仿佛沉淀了岁月的青灰色,上面似乎还刻着难以辨认的古老铭文,在峡谷稀疏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 他剑势一起,便带着一种与之前那些手下截然不同的、如同长虹贯日般的磅礴气势,动作间竟然隐隐带着几分古老宫廷剑舞的优雅与韵律感,但在这份优雅之下,是凝练到极致的、足以劈山断流的恐怖杀意。 剑光如匹练,撕裂空气,发出龙吟般的轻啸,直取刚刚因为爆发一击而气息略显浮动、正在回气的骆临风!这一剑,速度快到了极致,角度刁钻无比,封死了骆临风所有可能的退路,显然是要一击必杀。 骆临风刚刚拼尽全力重创一人,体内真气正处于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尴尬瞬间,面对这凝聚了对方头领毕生功力、优雅与死亡完美结合的雷霆一击,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亡压力扑面而来,周身血液仿佛都要冻结,手中的剑招出现了致命的凝滞,大脑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只能凭借本能勉强抬起长剑,试图格挡,但谁都看得出,这绝对是螳臂当车。 就在这生死立判的刹那。 “侧身!沉肩!剑走偏锋,避实击虚,直刺其右手腕脉!他剑招华而不实,腕部是其力转枢纽!”黎清浅那清冷如玉磬、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声音,再次如同精准无比的指令,及时在骆临风几乎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脑海中炸响! 这声音如同醍醐灌顶,瞬间驱散了骆临风脑中的空白和身体的僵硬!他几乎是凭借着对黎清浅判断力的绝对信任和身体的本能反应,依言而行!原本准备硬碰硬的格挡姿势诡异地一变,身体向左侧微妙地一侧,沉肩卸力,同时手中长剑划出一道极其刁钻、违背常理的细小弧线,不再试图阻挡那磅礴的剑势,以快打快,精准无比地直刺对方持剑的右手手腕脉门之处。 这一下变招,堪称神来之笔,妙到毫巅,完全出乎了那白羽卫头领的预料;他这凝聚了气势的一剑,眼看就要得手,却突然失去了目标,反而自己的手腕要害暴露在了对方的剑锋之下。 若不变招,即便能重创骆临风,自己的手腕也必然被废!他心中骇然,这女子究竟是何人?!竟能在这电光火石间,看穿他剑法中这极其隐蔽的、为了追求华丽效果而留下的一丝力转痕迹! 不得已,他只得强行收剑回撤,那磅礴的剑势如同被人生生掐断,青灰色的剑身在间不容发之际格开了骆临风那如同附骨之疽般刺向腕脉的一剑! “铛——!”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交击都要响亮、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爆响!火星四溅! 骆临风被震得气血翻涌,连连后退了三步才勉强站稳,持剑的手臂酸麻不已,心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黎清浅那神乎其技的洞察力的无比震撼。 而那白羽卫头领虽然功力明显高过骆临风,但这强行变招,气息也不由得一窒,看向始终静静立于车旁、面色沉静如水的黎清浅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深深的忌惮!这女子……不会武功?怎么可能?! 他死死地盯着黎清浅,白玉面具下的眼神变幻不定,有惊疑,有杀机,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物的审视。 片刻的死寂对峙后,他似乎权衡利弊,知道今日有这神秘女子在,想要无损拿下目标已绝无可能,甚至可能付出更大代价。他猛地一挥手,发出一声短促而奇特的、如同某种鸟鸣的尖啸。 残余的、包括那名被药粉所伤和肩部受创的白羽卫闻讯,毫不恋战,甚至保持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纪律性,迅速扶起受伤的同伴,身形几个起落,便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崎岖的乱石和阴影之中,那优雅的身姿和华丽的衣饰,与这险峻荒凉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神秘。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极其突兀。 现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血腥味、刺鼻的药粉味,以及那支深深钉入木板的、缀着白羽的响箭,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骆临风以剑拄地,支撑着有些脱力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浸湿了衣领。他抬起头,望向刚刚走出马车、依旧面色平静但眼神格外凝重的黎清浅,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自己此刻复杂万分的心情。 “清浅,你……你刚才……”他最终还是挤出了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庆幸,以及一种近乎崇拜的难以置信,“你那几下……简直……神了!” 陈芸儿这时才敢从座位底下完全爬出来,小脸依旧煞白,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声音还带着哭腔:“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清浅姐姐,你……你真是太厉害了!我刚才……我刚才差点以为我们要……”她没敢说下去,转而看向黎芮芮,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芮芮!你也很勇敢!你那包药粉撒得太是时候了!” 黎芮芮此刻才仿佛从噩梦中缓缓苏醒,依旧紧紧抓着黎清浅的衣袖,小脸上泪痕未干,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但听到陈芸儿的话,她仰起苍白的小脸,看着黎清浅,小声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后怕说:“阿姐……我……我撒中他了……他好像很疼……”她当时完全是本能反应,现在回想起来,又是一阵后怕。 黎清浅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动作轻柔,试图驱散她的恐惧,但自己的目光却依旧凝重如铁,望向白羽卫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些岩石,看清他们背后的真相。“他们退得干脆利落,纪律严明,绝非寻常势力。” 她声音低沉,“此次未能得手,必不会善罢甘休。”随即,她收回目光,看向气息尚未完全平复的骆临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临风,伤势如何?可还撑得住?” 骆临风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酸麻的手臂,又检查了一下身上几处被剑气划破的衣袍和轻微的皮外伤,咧了咧嘴:“皮外伤,不碍事!死不了!” 他顿了顿,眉头紧紧皱起,问出了所有人心头最大的疑惑,“清浅,这些白羽卫……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指名道姓要带你走?你……你可知道原因?或者,你以前是否……无意中得罪过他们?” 他实在想不通,黎清浅一个普通的商贾孤女,怎么会惹上这种神秘而可怕的组织。 黎清浅摇了摇头,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与众人一样的、深深的困惑,她望着山谷间尚未散尽的薄雾,轻声道:“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第21章 第二十章:长安别 历经月余奔波,当那座承载了无数王朝兴衰的巨城——长安,终于以其磅礴无匹的气势出现在眼前时,即便是心境沉静如黎清浅,眼底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 骆临风更是用力一抖缰绳,驱马快行几步,与马车并行,指着远方那巍峨的城门楼阁,语气里带着久违的飞扬: “总算是到了!这长安城,光是远远看着,就比我们渭城气派百倍!清浅,芮芮,芸儿,快看!那就是开远门!进了这门,才算真正到了天子脚下!” 他夸张地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这座都城,“总算是能好好歇歇脚,吃顿热乎饭,睡个安稳觉了!本少爷的骨头都快被那栈道颠散架了!” 陈芸儿早已迫不及待地趴在车窗边,小脸兴奋得通红,乌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发出阵阵惊叹:“哇!好大!好高的城墙!清浅姐姐,芮芮,你们快看那边!那些望楼!那些旌旗!这街上的人也太多了吧!比洛阳最热闹的时候还要拥挤!” 她叽叽喳喳,像只飞出笼子的雀鸟,连日来的惊吓似乎都被这帝都的繁华冲淡了不少,“我爹以前总说长安如何如何,我还不信呢!这下可算见识到了!骆哥哥,长安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 骆临风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自然!长安西市,汇聚天下珍馐,胡人的毕罗、三勒浆,蜀中的蒸饼,江淮的鱼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吃不到!等安顿下来,本少爷带你们去好好见识见识!” 黎芮芮也被窗外的景象吸引,怯生生地探出半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宽阔街道,以及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喧闹无比的店铺,小声喃喃:“阿姐……这里好热闹,也好吵……” 黎清浅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掠过那高耸的城墙、整齐划一如棋盘般的坊市布局、以及街上身着各色服饰、甚至不乏高鼻深目胡商的行人。 长安,西周镐京,秦汉故都,如今虽经战乱,仍是天下中枢,气象万千,潜藏着无尽的机遇,也弥漫着无形的危机。 她轻轻握住芮芮的手,低声道:“帝都重地,龙蛇混杂,谨言慎行,勿要远离。” 车队随着庞大的人流,缓慢通过守卫森严的开远门,正式进入了这座举世闻名的都城。扑面而来的喧嚣声浪、各色口音的吆喝叫卖声、车马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交织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香料味、皮革味以及无数人生活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气息,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生动的帝都画卷。 骆临风熟门熟路地引着车队前往骆家在长安西市附近设置的一处货栈兼别院;有他这位骆家少爷在,一切安排自是顺畅无比。别院虽不似渭城本家那般极尽奢华,但也清雅整洁,仆从周到,足以让疲惫的旅人得到充分的休整。 接下来的两日,众人皆在休养中度过。骆临风忙着处理家族事务,联络商号,显得游刃有余;黎清浅则闭门不出,除了照顾芮芮,便是仔细擦拭着母亲留下的“不系舟”,梳理着一路来的所见所想,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思虑; 黎芮芮经过调养,气色好了许多,但偶尔还是会下意识地摩挲手腕,黎清浅看在眼里,忧在心中; 最开心的莫过于陈芸儿,她得了空闲,便央求着骆临风带她和小芮芮在西市附近转了转,买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和零嘴,尝了些地道的关中小吃,脸上的笑容也明媚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明镜阁执事之女。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在第三日午后被彻底打破。 别院客厅内,黎清浅正与骆临风对着摊开的地图,低声商议着后续前往华山的路线与可能的风险。 陈芸儿和黎芮芮则在一旁的小几上分享着一包刚买回来的、造型精巧的桂花毕罗。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骆家在长安的管事面色凝重地引着两人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身着明镜阁高级执事特有的、绣有云纹鉴影标记的深青色常服,腰间悬着一枚乌木腰牌,气息沉凝。 他身后跟着一名劲装护卫,眼神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身手不凡。 陈芸儿一见到那清癯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中的半块毕罗“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猛地站起身,失声道:“周…周世叔?!” 那被称作周世叔的男子,目光先是极其迅速地扫过陈芸儿,确认她无恙后,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但随即脸色便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并未立刻理会陈芸儿的惊呼,而是将锐利的目光转向厅内的黎清浅和骆临风,尤其是在黎清浅和她手边那柄形制古朴的“不系舟”上停留了一瞬,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拱手一礼,语气看似客气,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压力。 “在下明镜阁总阁执事,周胤。这位想必就是骆公子,这位……”他目光再次落在黎清浅身上,带着审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顿了顿,才继续道,“……便是近日声名鹊起的‘素手青颜’,青颜姑娘吧?” 骆临风眉头微皱,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黎清浅身前半侧,抱拳还礼,语气不卑不亢:“原来是明镜阁的周执事,久仰;不知周执事大驾光临,有何指教?”他特意强调了“指教”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周胤面无表情,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指教不敢当。周某此来,是奉总阁主事之命,接我明镜阁执事陈明之女,陈芸儿,回总阁接受管教。” 他话音一落,陈芸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冲到周胤面前,抓住他的衣袖,急声道:“周世叔!我不回去!我还要跟清浅姐姐他们一起去华山呢!我爹他知不知道?他答应过我……” “芸儿!”周胤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陈芸儿下意识地松开了。 “你私自离家,混迹于江湖险恶之地,可知你父亲担忧成什么样子?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可知总阁为此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寻你?你可知这一路有多少凶险?潼关栈道,白羽卫袭击!若非林静渊那小子阻拦,传回零星消息,总阁尚不知你竟如此胆大妄为,卷入此等风波!”他每说一句,陈芸儿的脸色就白一分,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我没有胡闹!”陈芸儿眼圈瞬间红了,倔强地反驳,声音却带了哭腔,“我跟清浅姐姐在一起,学到了很多!我们也帮了好多人!陕州那些孩子,潼关的守军……我们是在行侠仗义!” “够了!”周胤再次打断,语气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江湖救急,不过匹夫之勇!你出身明镜阁,当知身份,明镜阁的职责是搜集情报、明辨是非,而非逞强斗狠!岂可任性妄为,置自身于险地,更……”他话锋一顿,目光再次扫过黎清浅和骆临风,尤其在黎清浅那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更累及他人!甚至,引人误入歧途!” 骆临风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怒火上涌:“周执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芸儿是我们一路护持过来的,清清白白,何来累及、何来误入歧途一说?你把话说清楚!” 周胤淡淡看了骆临风一眼,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世家大族特有的傲慢与一种“尔等外人岂知内情”的优越感:“骆公子,骆家富甲一方,周某素有耳闻。 然,此乃我明镜阁内部事务,关乎阁中子弟管教与安危,更涉及……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牵扯,”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不便外人插手。芸儿年幼无知,心思单纯,易受……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私自离家,总阁必须严加管束,以正规矩!” “蛊惑?别有用心?”黎清浅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同冰玉相击,在略显压抑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她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直直迎向周胤那充满审视的眼神。 “周执事,芸儿一路行来,机智聪敏,屡次在危难中凭借自身能力助我等脱困,更在陕州、潼关之事上明辨是非,心怀侠义。何来蛊惑一说?她自有判断,并非无知幼童,亦非任人摆布之辈。” 周胤似乎没料到黎清浅会如此直接、冷静地反驳,他微微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看似柔弱、年纪轻轻却已闯下“素手青颜”名号的少女。 他注意到她身边那柄短剑,形制古朴,绝非寻常之物,心中那个由零星信息和林静异常态推测出的、荒谬却又似乎能解释通的想法再次浮现。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更深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青颜姑娘,你于陕州破‘泥童’邪案,于潼关助守军识破奸计,总阁亦有耳闻。你确有过人之处,智谋胆识,非同一般。静渊他在传回的消息中,对你亦是……赞誉有加。”他提到林静渊时,语气有些微妙,带着点长辈对晚辈行事不周的无奈。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目光锐利地盯住黎清浅,“芸儿身份特殊,她的安危,不仅关乎明镜阁颜面与其父前程,更关乎……她自身的清白名誉。你等带她涉险,已是大错。总阁主事对此极为不满,林静渊亦因知情不报、纵容包庇而受到重罚,此刻正在刑堂面壁思过!” “静渊哥哥他……”陈芸儿听到林静渊因她受罚,更是急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根本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跟着清浅姐姐的!是我求他的!” “芸儿!”周胤不再看她,而是对身后的护卫使了个眼色,“带小姐回去。总阁的命令,不容违逆!” 那劲装护卫立刻上前,伸手便要拉陈芸儿。 “别碰我!”陈芸儿猛地甩开护卫的手,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求助般地看向黎清浅和骆临风,声音凄楚,“清浅姐姐!骆哥哥!我不走!我不要回去关禁闭!我不要!” 骆临风怒火中烧,一步踏前,高大身躯彻底挡在陈芸儿和那护卫之间,手已紧紧按在剑柄上,周身散发出凌厉的气势,厉声道:“我看谁敢在骆某的地方强行动粗!” 厅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周胤脸色一沉,周身散发出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声音也冷了下来:“骆公子!莫非你想仗着骆家的势,公然干涉我明镜阁内务,与我总阁为敌不成?!”他身后的护卫也气息陡变,手按刀柄,眼神如鹰隼般锁定骆临风,只要周胤一声令下,便会立刻出手。 黎清浅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股无力感伴随着巨大的压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看着哭泣挣扎、满脸绝望的芸儿,看着怒发冲冠却因投鼠忌器而额头青筋暴起的骆临风,看着周胤那代表着庞大组织意志的、不容置疑的冷漠面孔,以及他眼中那抹对自己莫名的、混合着审视与一丝……近乎于“原来如此”的复杂情绪。 她清楚地知道,在这里,在这长安,面对根深蒂固的明镜阁总阁,他们个人的力量是何其渺小。强行阻拦,不仅带不走芸儿,反而会给他们所有人,包括骆家,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暴露她一直竭力隐藏的身世。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走到陈芸儿面前,轻轻拉住了她因激动而颤抖的手。 “清浅姐姐!”陈芸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祈求。 黎清浅看着她哭花的小脸,听着她哽咽的声音,心中一阵刺痛;她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依旧稳定,声音却带着决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芸儿,听话。” 陈芸儿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黎清浅继续道,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将某种力量传递给她:“回去。回到你父亲身边去。” “为什么?!”陈芸儿哭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不解,“连你也不要我了吗?清浅姐姐!你说过我们是一起的!” “不是不要。”黎清浅的声音很轻,却压下了陈芸儿的哭喊,“而是你现在,必须回去。”她顿了顿,扫过周胤那带着“我已看透一切”神情的面孔,又落回芸儿脸上,语气深沉。 “记住这一路的经历,记住你凭借自己的聪慧帮助过的人,也记住……今日的无力;江湖不止有侠义,更有规矩有无奈。唯有你自身变得更强,拥有足够的力量和话语权,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去留,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她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陈芸儿头上,也浇在了骆临风心头。骆临风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了,他紧咬着牙关,脸上满是不甘与愤懑,胸腔剧烈起伏,却不得不承认,黎清浅说的是冷酷的现实。 在这里,在明镜阁总阁这庞然大物面前,他们个人的武力和一时的意气,毫无用处。 陈芸儿看着黎清浅那沉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与深意的眼神,哭声渐渐小了,只剩下无声的抽噎和肩膀的耸动。 她似乎模糊地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迷茫无助,但那句“唯有变得更强,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去留”,却像一颗带着尖刺的种子,伴随着此刻的无力与委屈,狠狠扎进了她的心底,带来痛楚,也带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萌芽。 周胤见状,脸色稍缓,但语气依旧不容商量,甚至带着点“早该如此”的了然:“青颜姑娘倒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仿佛黎清浅的退让印证了他的某个猜测;他转向陈芸儿,语气不容置疑:“既如此,芸儿,我们走吧。莫要让主事和你父亲再担忧了。” 陈芸儿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黎清浅,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在心里,又看了看一脸阴郁、拳头紧握的骆临风,以及旁边吓得不敢出声、眼圈通红、小声啜泣的黎芮芮,用力咬了咬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她猛地转身,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决绝的哭腔,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外:“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 那劲装护卫立刻跟上;周胤对着黎清浅和骆临风微微颔首,算是尽了最后的礼数,目光在黎清浅和“不系舟”剑上再次短暂停留,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随即也转身离去。 客厅内,瞬间只剩下三人,以及满室的压抑、死寂,还有地上那摔碎的瓷杯和掉落的半块毕罗。 骆临风猛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绣墩,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胸膛剧烈起伏,低吼道:“什么狗屁的深明大义!他刚才那是什么眼神?好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尤其是看你,清浅,他那眼神……简直莫名其妙!”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显然周胤那意有所指的态度比强行带人更让他窝火。 黎芮芮被吓得瑟缩了一下,扑到黎清浅身边,小声啜泣起来:“芸儿姐姐……走了……他们好凶……” 黎清浅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依旧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山雨欲来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将长安的喧嚣与离愁渐渐抛在身后。西行数日,当车队驶入华山脚下最后一座颇具规模的城池——华州时,空气中仿佛都带上了一丝山野特有的清冽与隐隐的剑气。 骆临风利落地翻身下马,夸张地伸展了一下腰背,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带着即将抵达终点的振奋,环顾着城内熙熙攘攘的景象。这里虽不及长安恢弘,却因靠近武林圣地玉霄剑宗而格外热闹,街道上往来行人中,携刀佩剑、眼神明亮的年轻面孔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水、尘土与昂扬斗志的气息。 “嘿!总算是到了这华山脚下!”骆临风声音洪亮,刻意驱散着队伍里残存的低沉气氛,他挑眉笑道,“瞧瞧这阵仗,各路英雄好汉都来赶集了?看来玉霄剑宗这块招牌,比我们骆家的商号还吸引人!”他转头看向正被黎清浅扶着小心翼翼走下马车的黎芮芮,逗趣道,“芮芮丫头,坐车坐麻了吧?看那边,有卖糖画的!待会儿骆哥哥给你买个小兔子的,活蹦乱跳那种!” 黎芮芮小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但眼神比之前明亮了许多,听到糖画,眼睛微微一亮,却还是先仰头看向黎清浅,细声征求:“阿姐,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黎清浅微微颔首,目光却已不着痕迹地扫过城门附近的茶棚、货摊,以及那些看似随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江湖客。 “好,不要离开我们视线。”她的声音平静,一路的经历,让她对任何接近目标前的放松都抱有本能的警惕。 骆临风安排的落脚点是一家名为“望岳楼”的客栈,位置极佳,推开北窗便能远眺华山如剑般直插云霄的巍峨山影。客栈里人声鼎沸,住满了来自天南地北、准备上山的年轻人。 他们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或独自在角落擦拭兵刃,或交流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关于玉霄剑宗考核的“绝密消息”,整个客栈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与一种竞争前的躁动。 安顿好行李,三人在二楼要了个相对安静的雅间用晚饭。饭菜很快上桌,颇具山野特色:一大盘汤汁浓郁的华州羊肉糊卜,几张烤得焦香、夹着辣子与羊肉末的月牙烧饼,一碟清爽的凉拌灰灰菜,还有一小瓮当地特产的、酸甜可口的猕猴桃酿。 骆临风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浸满汤汁的糊卜,呼噜吃下,烫得直吸气,却连连点头:“嗯!香!这羊肉炖得烂糊,面也筋道!比长安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实在多了!”他试图活跃气氛,看向安静进食的黎清浅,“清浅,你说这玉霄剑宗的考核,会不会考校食量?比如看谁先吃完这一大盘糊卜?”他说着自以为幽默的话,自己先乐了。 黎清浅细嚼慢咽,闻言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嘴角带一丝笑意:“若是比食量,你或可独占鳌头啊。” 骆临风一噎,随即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反而顺着说:“那也得看跟谁比!要是跟你这猫儿似的食量比,我肯定赢定了!”黎清浅吃饭一向优雅缓慢,量也不大。 黎芮芮小口吹着热气,正努力对付一块月牙烧饼,听到这句,忍不住小声插话,语气带着点天真:“骆哥哥吃饭……是比阿姐有气势些。”她用了個比较含蓄的词。 骆临风故意瞪眼,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嘿!小芮芮,这才几天,就学会跟你骆哥哥耍贫嘴了?看来是真不怕我了!枉我这一路给你买了那么多零嘴儿,真是小白眼狼!” 黎芮芮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往黎清浅身边靠了靠,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一点小小的弧度,小声辩解:“……没有耍贫嘴。” 这时,隔壁桌几个年轻武人的议论声稍微大了些,清晰地传了过来。 “……消息可靠吗?这次玉霄剑宗开山门,据说只收二十人?这得刷下去多少?” “怕什么!咱们‘断刀门’的硬功可不是白练的!” “光硬功可不行,我听说还得考较心性、悟性,玄乎着呢!” “管他考什么,只要能上山就行!那可是玉霄剑宗!天下剑道魁首!” 骆临风竖着耳朵听了几句,转回头,压低声音对黎清浅道:“听见没?只收二十人。看来这门槛不低啊。”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自信笑容,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嘛,要论心眼儿……哦不,是智谋,咱们清浅姑娘肯定是这个!” 他悄悄在桌下竖了个大拇指,“到时候你动脑,我出力,再加上芮芮的……嗯,乖巧!保管让那些只知道舞刀弄棒的愣头青看得眼花缭乱!” 黎清浅放下手中的月牙烧饼,拿起粗陶茶杯抿了一口清淡的猕猴桃酿,目光平静无波:“考核尚未可知,不要轻敌。玉霄剑宗择徒,有他们的标准,不能那般投机取巧。” “知道知道,我这不是提前给咱们鼓鼓劲儿嘛!”骆临风摆摆手,又看向小口喝着酿汁的黎芮芮,语气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保护意味,“芮芮,到时候你跟紧我和你阿姐,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黎芮芮轻轻点头,小声道:“嗯,我不怕。”她顿了顿,望向窗外暮色中愈发显得神秘巍峨的华山剪影,眼中流露出一丝好奇与向往,“阿姐,玉霄剑宗……真的在那么高的云里面吗?” “嗯。”黎清浅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如同仙境,也如同险境,眼中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山高路远,方显心志之坚。” 正当几人低声交谈时,楼梯口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几名衣着统一、袖口绣着云雀纹样的年轻男子走了上来,为首一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尚可,但眉宇间那股顾盼自雄的傲气几乎要溢出来。他们旁若无人地找了张空桌坐下,谈话声毫不避讳。 “师兄,看来这次来的杂鱼还真不少,不过我看大多根基浮浅,不堪一击。” “哼,玉霄剑宗何等圣地,岂是些乡野村夫都能妄想的?我等‘青阳门’乃名门正派,家学渊源,岂是这些散兵游勇可比?” “那是自然!以师兄您的修为和家世,入选定然是十拿九稳!” 那被称作师兄的青年,嘴角勾起一抹矜持的弧度,故作淡然道:“师弟们慎言,玉霄剑宗考核,最重真才实学,家世背景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话虽如此,他眼神中的优越感却比桌上的辣子还要呛人。 骆临风听得直撇嘴,用筷子尾端轻轻敲了敲盛糊卜的陶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打断那桌人的高谈阔论:“啧,这华州的羊肉是不错,就是有点……喧闹。”他意有所指。 那青阳门师兄脸色瞬间一沉,锐利的目光立刻剐了过来,见骆临风衣着华贵,气度不似寻常江湖客,稍微压了压火气,但语气依旧生硬:“这位朋友,莫非是对我等有何指教?” 骆临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掏了掏耳朵,一脸无辜:“指教?没有啊。我就是感慨一下这华州城……生机勃勃,连用饭都格外热闹。”他特意在“热闹”二字上加了重音。 “你!”那青年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手已按上剑柄,他身边的同门也纷纷怒目而视,手按兵器。 雅间内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黎芮芮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膀。 黎清浅却仿佛置身事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拿起陶勺,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清亮的猕猴桃酿,递到芮芮面前,声音清冷如玉磬,打破了僵持:“芮芮,尝尝这个,解腻。” 她这完全无视对方的态度,比骆临风的嘲讽更让那青阳门师兄感到难堪。他脸色铁青,正要发作,骆临风却像是突然失了兴致,摆摆手,夹起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含糊道:“行了行了,吃饭最大,不跟某些人一般见识,影响胃口。” 那青年胸口剧烈起伏,但见黎清浅气质沉静非凡,骆临风也明显不愿再纠缠,自己若再强行挑衅,反倒落了下乘,只得重重哼了一声,悻悻坐下,压低声音对同门道:“不必与这等粗鄙之人计较,明日山上见真章!”话虽如此,他看向骆临风这一桌的眼神,已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黎芮芮小口喝着酸甜的酿汁,悄悄松了口气,小声道:“阿姐,他们好像很生气……” 黎清浅将一块挑净了刺的鱼肉夹到她碗里,语气没有任何波动:“狂吠之犬,何须挂心。凝神静气,方为上策。” 骆临风嘿嘿一笑,冲黎芮芮挤挤眼,压低声音:“看见没?这就叫以静制动!跟你阿姐学的,兵不血刃!”他这话虽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也确实是因为黎清浅的极度冷静,化解了一场可能影响明日状态的无谓冲突。 饭后,骆临风兴致勃勃地提议去市集逛逛,采买些上山必备的物资,也顺便感受一下这华山脚下的风土人情。黎清浅没有反对,牵着黎芮芮一同融入华州傍晚依旧热闹的街市。 华州的市集果然与别处不同,售卖之物多与登山、防身、修炼相关。骆临风熟门熟路地挑选着坚韧的麻绳、防潮的火折、上好的金疮药和驱虫蛇的药粉,还不忘兑现承诺,给黎芮芮买了那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糖画。黎芮芮小心翼翼地拿着,在渐沉的暮色里,糖画晶莹剔透,她小口舔着,脸上终于露出了孩童应有的、简单而满足的欢喜。 黎清浅则在一个卖旧书杂货的摊子前驻足良久。摊主是个精瘦矍铄、眼神透着世故的老者。黎清浅的目光落在一本纸张泛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薄册上。 她拿起册子,轻轻翻开,里面并非想象中的武功秘籍,而是一些关于华山各处险径、气候变化、珍稀草药辨识以及某些古老传闻的零散记录,笔迹不一,墨色新旧掺杂,像是多年间由不同登山者陆续补充而成。 “姑娘好眼力,”老者捋着稀疏的胡须,笑眯眯道,眼神却在黎清浅沉静的气质和腰间那柄看似普通、实则古拙的短剑上多停留了一瞬,“这册子虽非什么神功宝典,却是些老华山客们用脚板子踩出来的心得,零零散散,但对真要上山、尤其是想去那常人不到之处的人,或许比一本二流剑谱还有点用处。” 黎清浅仔细翻看着,在其中一页关于某种只在华山某处绝壁月夜下方才显现、形如弯月、名唤“月影草”的奇异植物的记录上停顿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那略显潦草的附图。然后她合上册子,抬眼看向老者,平静地问:“多少银钱?” 付钱买下册子,黎清浅将其仔细收入行囊。骆临风凑过来,好奇地问:“买的什么?难道是失传已久的剑法秘籍?” 黎清浅摇头:“些许杂记,聊作参考。” 骆临风耸耸肩,他对这些文字东西向来兴趣不大,转而兴奋地指着前面一个灯火通明的兵器铺:“走,去瞧瞧!我这剑虽好,备一把趁手的短兵或者暗器也不错!听说华山有些地方,长剑可施展不开!” 就在三人融入熙攘人流,专注于各自之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街角一处名为“清源茶舍”的二层雅间,一道冷漠的视线,正透过半开的支摘窗,精准地锁定在黎清浅的身上。 那是一个同样身着银灰云纹劲装、戴着白玉面具的身影,衣领处那独特的飞羽纹样在室内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那人的目光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静静地注视着下方那三个看似与周围兴奋的年轻武者无异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个身着素衣、气质却如深潭古井般沉静的少女。 “目标已确认,抵达华州,入住望岳楼。”一个极低的声音,从白玉面具下传出,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消散在茶舍雅间袅袅的茶香与窗外市集的喧嚣声中。 山雨,正在这看似平静热闹的华山脚下,悄然积聚着力量。 采购完毕,回到望岳楼。骆临风还在兴致勃勃地比划着新买的一把锻造精良、可藏于袖中的短匕,对着铜镜做出各种“出其不意”的动作,惹得偶尔路过门外的其他住客侧目。 黎清浅则坐在窗边的灯下,再次翻看那本刚买的杂记,昏黄的灯火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窗外是彻底沉下的夜幕和远处华山融入黑暗的庞大轮廓,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悬于九天的寒星。 黎芮芮玩了一天,早已困倦,洗漱后便靠在黎清浅身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呼吸均匀,已然入睡。 “清浅,”骆临风收起短匕,走到窗边,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郑重,“明天,就要真正上山了。不管那考核是刀山火海,还是什么劳什子的心性试炼,咱们既然一路闯到了这里,就断没有后退的道理!” 他看向黎清浅,眼神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坚定,“你放心,我会尽全力,护你们周全,也一定会通过这考核!咱们……明天见!” 黎清浅从泛黄的书页上抬起眼,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和那在黑暗中更显神秘与威严的华山巨影。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她沉默片刻,轻轻合上册子,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摩挲了一下,声音如同窗外渗入的夜风,清晰、冷静:“尽力即可。成败与否,但求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