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里的向阳花》 第254章 王秀兰的“贺礼” 青瓦巷从来就不是一个密不透风的所在,各家各户的喜怒哀乐、起落沉浮,总能在饭后的闲谈、井边的偶遇中,如同水面的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最终传入该听到的人耳中。苏家近来的变化——苏卫东出狱归来,李春燕正式嫁入苏家,以及那间生意日渐红火的“春燕小吃铺”——这些消息,自然也未能逃过王秀兰那双时刻留意着风吹草动的耳朵。 她是在一次与巷口杂货店老板娘闲聊时,“无意中”听闻这些的。当时,她正拿着一小包新称的冰糖,手指捻着绳结,动作却在那老板娘絮絮的讲述中,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要说这苏家,还真是转运了。建国兄弟那炒货摊子支棱起来了,春燕妹子更是了不得,直接盘下店面当了老板娘!那小吃铺,生意好着呢!听说俩人是正经过到一起了,春燕妹子如今可是名正言顺的苏家媳妇了……” 王秀兰脸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瞬,那惯常挂着的、带着点居高临下意味的“关切”笑容,像是被寒风冻住,凝固在嘴角。她垂下眼皮,盯着手里那包晶莹的冰糖,仿佛能从中看出些什么。苏家没有如她预想中那般在重压下分崩离析,反而以一种她未曾预料到的韧性,重新黏合起来,甚至……还焕发出了新的生机?李春燕,那个在她印象里温顺得甚至有些懦弱的女人,竟然有这般魄力,不仅嫁了过去,还撑起了一个店面?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打翻的五味瓶,在她心中翻搅。有几分计划落空的愠怒,那精心保留、甚至可能动过手脚的“托孤”字条,随着李春燕的名分落定,几乎成了一张废纸,再难拿出来说事;有几分被“背叛”的恼火,李春燕的选择,无疑是对她之前那套“为你好”说辞的彻底否定;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一种审时度势后的、冰冷的清醒。 她清楚地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苏家不再是那个只有苏建国一根顶梁柱、摇摇欲坠的破草房。苏卫东回来了,虽然坐过牢,但听说开了车,有了正经收入;李春燕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妻子,还掌握了家里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连那个傻小子苏卫民,都莫名其妙地弄出了什么画要去市里展览,得了名声。这个家,像一块被夯实了的地基,已然稳固。自己若再拿着那张字条上门,恐怕非但不能达到目的,反而会自取其辱,彻底撕破脸,成为青瓦巷的笑柄。 她王秀兰精明了半辈子,最懂得察言观色,权衡利弊。那“托孤”的计划,眼看是彻底行不通了,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但让她完全咽下这口气,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也做不到。她需要一个姿态,一个既能维持自己表面上的“大度”与“关怀”,又能微妙地宣示自己“知晓一切、但暂且放过”的姿态。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懒洋洋地照着。“春燕小吃铺”里,李春燕刚送走最后一拨喝下午茶的街坊,正拿着抹布擦拭桌椅。苏建国在后院吭哧吭哧地劈着柴,规律的劈砍声传来。晓光还没放学,苏卫民安静地坐在他的专属角落。 一个半大的孩子,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店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方方正正的东西。 “婶子,王奶奶让我把这个送来。”孩子把东西往最近的一张桌子上一放,说完就要跑。 李春燕愣了一下,叫住他:“等等,哪个王奶奶?这是什么?” “就是巷尾的王秀兰奶奶。”孩子挠挠头,“她说……说是给你们的贺礼,祝你们好好过日子。”孩子复述完,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李春燕的心,猛地一跳。她走到桌边,看着那个报纸包,迟疑着,没有立刻去碰。王秀兰?贺礼?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和莫名的警惕。 苏建国听到动静,提着斧头走到后门边,沉声问:“怎么了?” “王秀兰……让人送了东西来。”李春燕指了指桌子上的包裹。 苏建国的眉头立刻锁紧了,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他放下斧头,走进店里,来到桌边。他没有像李春燕那样犹豫,直接伸出手,解开了系着的旧麻绳,掀开了已经有些泛黄的报纸。 里面露出的,是一套白底蓝边、最普通不过的粗瓷碗碟,一共六个碗,六个盘子,叠得整整齐齐。瓷器看上去不算新,边角甚至有一两个极其细微的磕碰痕迹,但洗刷得干干净净。 没有贺帖,没有多余的话。只有那句由孩子转达的、不咸不淡的“好好过日子”。 空气仿佛凝滞了。李春燕看着那套碗碟,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这算什么呢?示好?和解?还是某种隐晦的宣告,宣告她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宣告她暂时收手,但也提醒着他们,她王秀兰依然在看着? 苏建国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碗,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瓷边,眼神晦暗不明。他想起那张被自己藏在箱底、疑点重重的字条,想起王秀兰几次三番上门逼迫的嘴脸,想起那些因为这个女人而平添的煎熬与痛苦。这套碗碟,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进了他刚刚恢复平静的心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这是什么意思?”李春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建国沉默了很久,才将碗慢慢放回去,用报纸重新盖好,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管她什么意思。东西收下,话听到。” 他看向李春燕,眼神深沉:“她送她的,我们过我们的。从今往后,我们苏家的事,跟她王秀兰,再没有半点瓜葛。她若识趣,大家相安无事;她若还想生事……”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经历过太多磨难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冷硬的光。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弹出来的、守护家园的坚定意志。 李春燕看着丈夫的眼神,心下稍安。她点了点头,默默地将那包碗碟拿到后院,放在了杂物架的角落里,与那些日常使用的、带着烟火温度的碗碟隔开。它们像是一个不和谐的符号,提醒着过往的纷扰,也被决绝地排除在现在的生活之外。 王秀兰这份突如其来的“贺礼”,如同一阵阴冷的风,短暂地吹进了小吃铺温暖的烟火气里,带来一丝寒意和提醒。但它终究没能改变什么。苏家人用他们自己的坚韧和努力,已经牢牢地将生活的缰绳握在了自己手中。那套被搁置的碗碟,静静地躺在角落,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王秀兰那个处心积虑的“托孤”计划,至此,彻底搁浅,再无实现的可能。而苏家的日子,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在铁锅的翻炒声和小吃铺的喧闹声中,继续热气腾腾地向前奔去。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5章 “日子香”的初体验 月末的最后一天,夜幕早早地笼罩了青瓦巷。小吃铺已经打烊,木板门严严实实地闩着,将外界的寒凉与喧嚣隔绝开来。店里,白日里弥漫的食物香气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刚刚擦拭过的、略带潮湿的水汽,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家的暖融融的气息。 最里面那张平时用来和面、放杂物的大方桌被仔细地清理出来,铺上了一块虽然旧却洗得发白的桌布。桌子上方,那盏为了省电而平日里只舍得用低瓦数灯泡的电灯,今夜被李春燕换上了最亮的一个,明晃晃的光芒倾泻而下,照亮了桌上几张带着倦意却难掩兴奋的脸庞,也照亮了桌中央那几个不同寻常的菜。 苏建国和李春燕并排坐在桌子的主位方向。两人面前,摊开着一个用小学生作业本钉成的、厚厚的账本,旁边放着两个布口袋,一个瘪些,是装零钱的;另一个则鼓鼓囊囊,里面是整理好的、面额稍大的纸币。苏卫东坐在哥哥下手,腰板挺直,眼神专注地看着那堆象征着一个月辛苦劳作成果的钱物。晓光挨着李春燕坐着,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乌溜溜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账本,一会儿看看那鼓囊囊的钱袋,又忍不住瞟向桌上那盘油光红亮的红烧肉。连苏卫民似乎也感知到了今晚气氛的不同寻常,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缩在角落,而是被安排坐在晓光旁边,一双眼睛茫然却又带着点好奇,在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开始吧。”苏建国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郑重。他拿起那本自制的账本,李春燕则将两个钱袋里的钱全部倒在桌子中央。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硬币、纸币被清点时发出的“叮当”、“哗啦”声。李春燕负责点数,她的手指因为长期浸泡在水和面粉里,显得有些粗糙红肿,但此刻却异常灵活,将毛票按面额分类、抚平,将硬币十枚一摞地码放整齐。苏建国则拿着笔,对照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一项项核对收入。 “炒货摊,初一,入八块三毛……” “小吃铺,初五,早点入十二块五,午面入六块八……” “卫东这个月工资,交回来三十五块……” 苏建国每报一项,李春燕就低声复述着数字,手指飞快地拨动着算盘珠子(那是她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老物件,平日里舍不得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晓光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舅妈的手指和那越堆越高的钱堆,心脏随着算珠的碰撞而“咚咚”直跳。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没有人说话,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清点与计算的声音在回响。终于,李春燕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向苏建国,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又低头看了看算盘上最终定格的数字,仿佛要再次确认。 “建国……”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却又努力想保持平静,“刨去这个月所有进货的本钱、房租、煤水电……还有……日常的花销……” 她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才用尽力气说出那个数字: “……还剩下……二十八块七毛五!” “二十八块七毛五!” 这个数字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苏建国拿着笔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在账本上划出了一道重重的痕迹。他抬起头,看向李春燕,又看向那堆被整理得清清楚楚的钱,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双饱经风霜、看惯了苦难和挣扎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些湿润,一种混杂着巨大释然、辛酸和难以言喻的喜悦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着。 苏卫东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咧开嘴,想笑,却发出了一声类似叹息的、沉重的呼气声,然后重重地、一遍遍地点头。晓光更是“哇”地一声,像是憋了许久的气终于吐了出来,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是在笑着。 盈余!竟然是盈余!不是刚刚够本,不是拆东墙补西墙,而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盈余!这不仅仅是钱,这是对他们这一个月来所有起早贪黑、所有汗流浃背、所有被烫出的水泡、所有站麻的双腿的最高奖赏!这意味着,晓光的学费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意味着这个家终于有了抵御风险的微薄能力,意味着他们真的靠自己的双手,从泥泞里刨出了一条生路! “好!好啊!”苏建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却洪亮,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都轻轻一跳,“今天……今天咱们得吃点好的!” 他站起身,从那个鼓囊囊的钱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两张一块的纸币,塞到苏卫东手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卫东,去!割斤肉回来!要肥瘦相间的!再打点酒!” 苏卫东接过钱,二话不说,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那一晚的饭桌,是苏家许久未曾有过的丰盛。李春燕用那斤宝贵的猪肉,做了一大盘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肥肉部分晶莹剔透,瘦肉酥烂入味,浓稠的酱汁包裹着每一块肉,让人看一眼就口水直流。她还炒了一盘金黄的鸡蛋,一盘碧绿的青菜,熬了一锅浓稠的小米粥。苏建国买回来的散装白酒,也被倒在了一个旧茶壶里,给每个大人都倒上了一小盅。 全家围坐在明亮的灯光下,看着满桌的菜肴,闻着那久违的、属于“改善生活”的浓郁香气,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幸福的晕眩感。 苏建国端起那小小的酒盅,手还有些微微发抖,他看看身边的李春燕,又看看弟弟、外甥女和卫民,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最简单、却也最沉重的话:“这一个月,辛苦大家了!以后……会更好的!” 他仰头,将那一小盅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李春燕也红着眼圈,抿了一口。苏卫东跟着大哥,一口闷下,辣得他龇了龇牙,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晓光夹起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小心地吹了吹,放进嘴里。那丰腴的肉香、咸中带甜的酱汁瞬间在口中爆开,是一种几乎要被遗忘的、满足到极致的味道。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细细地咀嚼着,咽下去后,抬起头,看着桌上其乐融融的家人,看着大舅脸上还未散去的激动红晕,看着舅妈(妈妈)眼角的细纹里盛满的笑意,看着二舅放松的眉眼,看着三舅懵懂却安然的模样。 她忽然放下筷子,用清脆的、带着满满喜悦的声音,大声说道: “大舅炒的栗子香,春燕舅妈做的饭更香!”她的小脸在灯光下笑得像一朵绽放的花,“咱家的日子有香味儿了!” 一句话,像是一道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精准地道出了每个人心中那份模糊却强烈的感受。 是啊,日子有香味儿了! 那香味,是铁锅里焦糖与栗子碰撞出的奋斗之香,是小吃铺里豆浆油条蒸腾出的希望之香,是此刻桌上红烧肉散发出的收获之香,更是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共同酿造出的、名为“家”的、最温暖、最踏实的馨香。 刹那间,欢快而释然的笑声,如同决堤的春水,充满了这间小小的、曾经承载了太多苦难的屋子,冲破低矮的屋顶,飞向那缀满星辰的夜空。这笑声,是对过去所有艰辛的告别,也是对充满希望的未来的,最响亮、最深情的告白。铁锅里的日子,终于熬出了属于自己的、浓郁而持久的香味。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6章 卫民的紧张准备 市群众美术展览的日子,如同一轮渐渐逼近的日头,投下的光芒越是耀眼,在苏卫民单纯而敏感的心湖中激起的波澜就越是汹涌不安。那份最初得知消息时的懵懂欢喜,随着日期一天天临近,逐渐被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名为“紧张”的情绪所取代。 他开始变得有些反常。平日里,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待在自己的角落,摆弄那些彩线、布头,或者在本子上涂涂画画,神情专注而平静。但现在,他常常会对着那些东西发呆,手里捏着一根彩线,半天没有动作,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或者无意识地啃着自己的手指甲——这是一个连李春燕都很少见他有的小动作。 他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被他藏在那旧木箱最底层、用牛皮纸小心翼翼包着的那幅画的“草稿”所吸引。那其实算不上真正的草稿,只是他平日里在福利厂随手画在废旧报纸或包装纸背面的练习,上面有他用铅笔或彩笔勾勒的女工轮廓,有他尝试调出的各种颜色块。他会把这些纸片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紧紧锁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近乎痛苦的审视。 有时,他会突然抓起一支秃头的铅笔,在纸上用力地涂抹,试图修改某个他认为“不对”的线条,结果往往是把纸面弄得一团糟,然后他就会变得异常焦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带着挫败感的声音,将纸团狠狠扔掉,抱着头缩在墙角,半天不动弹。 李春燕看着心疼,试着安慰他:“卫民,没事的,你那画好看,大家都说好。” 苏卫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嫂子,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然后又沮丧地低下头。他无法用语言清晰地表达内心的恐慌——他怕,怕自己画的那些笨拙的线条和浓烈的颜色,在那个“很大的地方”、“很多人”面前,会显得很可笑,会被人指着说“不好”。那种被审视、被评判的未知恐惧,对于他这个习惯了躲在角落、几乎与外界评价隔绝的人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他甚至开始抗拒去福利厂。早上李春燕叫他起床,他会用被子蒙住头,或者发出抗拒的呜咽。他似乎觉得,只要不去那个让他画出那幅“惹事”的画的地方,那个即将到来的、令人害怕的日子就不会来。 苏卫东看着弟弟这副模样,心里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只能更加沉默地陪着他,或者帮他把他扔掉的纸团捡起来,抚平。苏建国看在眼里,眉头也锁得更紧,他知道这不是靠几句安慰话就能解决的。 就在全家人都为此忧心忡忡的时候,张玉芬来了。 她似乎是算准了日子,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来到了苏家。她并没有空手来,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铁制的彩色铅笔盒,里面是整整二十四支颜色鲜艳的彩铅笔。 “卫民,”张玉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直接安慰,她蹲下身,与坐在角落小板凳上的苏卫民平视,将那个漂亮的铅笔盒递到他面前,声音温和得像春天的溪流,“你看,张老师给你带了新画笔。” 苏卫民的目光被那崭新的、排列整齐的彩色铅笔吸引了,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戒备和不安。 张玉芬也不在意,她自顾自地打开铅笔盒,取出一支红色的笔,在旁边一张废纸上轻轻画了一道。“你看,颜色很亮,是不是?”她又换了一支蓝色的,“这个像不像天空的颜色?” 她慢慢地、一支一支地试给他看,像是在进行一个安静而有趣的游戏。苏卫民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了回来,他看着她笔下出现的鲜艳色块,眼神里的抗拒慢慢消融了一些。 “卫民,”张玉芬放下笔,重新看向他,语气认真而充满鼓励,“我知道,你有点害怕,对不对?害怕很多人看你的画。” 苏卫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类似承认的音节。 “别怕。”张玉芬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记得吗?你画的是厂里的阿姨,是她们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你画的,是你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这很真实,很宝贵。”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明天,张老师陪你一起去那个放画的地方,好不好?我陪你一起看。那里还有很多很多别人的画,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就当是……一起去玩一趟,好不好?” “一起去?”苏卫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因为这件事,闪烁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不再是纯粹的恐惧。他习惯了独处,习惯了被排除在很多活动之外,“张老师陪我去”这个提议,像是一根突然抛向溺水者的绳索。 “对,我陪你去。”张玉芬肯定地点点头,脸上带着令人安心的笑容,“我已经请好假了。就我们两个去,去看看你的画挂在那里是什么样子。” 也许是张老师一贯的温柔和可信赖,也许是“一起去玩”这个说法淡化了对“展览”的恐惧,苏卫民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点点。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慢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第二天,张玉芬果然如约而至。她特意穿了一件颜色素雅却得体的外套,显得既重视又不会过于正式给卫民压力。苏卫民则被李春燕仔细打理过,换上了一身他最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他紧紧攥着张玉芬的衣角,像是抓着救命稻草,眼神里依旧充满了紧张,但至少,他愿意迈出家门了。 去文化馆的路上,苏卫民几乎全程低着头,身体僵硬。张玉芬也不多话,只是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角,偶尔指给他看路边的树,或者天上飞过的小鸟,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文化馆对于苏卫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威严气息的地方。高大的厅堂,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还有墙上悬挂着的那么多他看不懂的画作,都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迫感。他更加用力地攥紧张玉芬的衣角,脚步踟蹰,几乎想要转身逃跑。 “卫民,你看!”张玉芬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面墙,“你的画在那里!” 苏卫民顺着她指的方向,怯生生地抬起头。只见他那幅《糊盒女工》,已经被精心地装在一个简单的原色木框里,端端正正地悬挂在雪白的墙壁上。画面上,那几个穿着灰色工装的女工,依旧保持着弯腰糊纸盒的姿势,浓烈的色彩和粗犷的笔触,在专业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与他平日在家中角落里看到的、截然不同的效果。那是一种被郑重对待、被展示出来的姿态。 他呆呆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墙上那幅属于自己的画。 张玉芬轻轻拉着他,走到画前。“看,它挂在这里,多好看。”她低声说,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赞叹,“没有人笑话它,大家都在认真地看着它。卫民,你很棒,你画出了一件很棒的东西。” 苏卫民听着张老师的话,看着自己被框起来、挂在明亮墙壁上的画,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温暖的泉水,一点点漫过他冰封的恐惧。那是一种……被认可的感觉?一种自己的“乱涂乱画”并非毫无价值的感觉? 他依旧紧张,依旧不知所措,但那双一直低垂着、充满惶恐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自己的光芒在悄悄闪烁。张玉芬的陪伴和鼓励,像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在他几乎要被恐惧吞噬的那一刻,稳稳地托住了他,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却也让他必须勇敢面对的窗户。布展的过程,成了他战胜内心恐惧的、无声却至关重要的第一课。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7章 画展现场 市群众美术展览的开幕日,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如期而至。市文化馆那平日里略显冷清的展厅,此刻被涌动的人流、闪烁的闪光灯和低沉的交谈声所填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油墨、颜料和香水气味的、属于“艺术”与“盛会”的特殊气息。 苏卫民是被张玉芬半搀半扶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带进这个对他而言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空间的。他身上穿着李春燕连夜熨烫平整的、他最好的一套灰布衣服,头发也被仔细梳理过,但这一切外在的整理,都无法掩盖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一踏入那光亮可鉴、人群熙攘的展厅,他就如同受惊的鼹鼠猛然暴露在阳光下,整个人瞬间僵硬,脸色煞白,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死死攥着张玉芬胳膊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他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立刻逃离这个让他头晕目眩、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的地方。 张玉芬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和手心的冰凉。她没有催促,也没有松开他,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遍遍地、极其耐心地低声安抚:“卫民,别怕,跟着我,没事的,我们去看你的画,就看一眼,好不好?” 她像一艘沉稳的拖船,牵引着这艘几乎要搁浅恐慌的小舟,艰难地穿过人流,朝着展厅内一个相对显眼的位置挪去。 然后,他们停住了。 就在一面宽阔的、打着柔和射灯的墙壁上,苏卫民那幅《糊盒女工》被悬挂在一个非常醒目的位置。简单的原木画框,将那片浓烈而质朴的色彩牢牢锁定。画面上,几个穿着灰色工装的女工,正低头弯腰,专注于手中糊制纸盒的动作。她们的姿态算不上优美,甚至有些笨拙的僵硬,脸庞被概括成简单的色块,看不清具体的五官,但那微微佝偻的脊背,那专注的神情(通过肢体语言传达),那布满画面的、象征着纸盒的土黄色与工装的深灰色,以及点缀其间的、用来表现手指翻飞动作的几笔亮色,共同构成了一种极其原始、极其真挚、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悲悯与力量。 它没有旁边那些风景画的细腻技法,没有那些主题创作的宏大叙事,它的笔触甚至可以说是生涩的,色彩搭配带着一种未经训练的、直觉般的大胆。但恰恰是这种毫无雕琢的“拙”,这种直接从生活底层、从一个特殊灵魂视角流淌出的观察与情感,赋予这幅画一种别样的、撼人心魄的冲击力。 果然,在这幅画前,驻足停留的人格外多。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各种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好奇,有深思,也有不加掩饰的赞赏。 “这幅画……很特别啊。” “你看那颜色用的,真大胆!” “《糊盒女工》……作者苏卫民?没听说过这位画家啊。” “听说是一位……嗯,比较特殊的业余作者,在福利厂画的。” “啧,这情感是真挚,能感觉到,就是技法上……” “要什么技法!这种 raw 的力量感,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议论声像嗡嗡的蜂群,传入苏卫民的耳朵里。他听不懂那些专业的词汇,但他能感觉到那些聚焦在画上、然后又时不时瞟向他的目光。那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更加用力地往张玉芬身后缩,几乎要把整个身体都藏起来,只露出一只因为极度紧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偷瞄着那幅画和画前的人群。他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要看他的画,还要对着它说那么多他听不懂的话。他只觉得害怕,无比的害怕。 就在这时,一个挂着相机、胸前别着记者证的中年男人,在听取了展厅工作人员的低声介绍后,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最终锁定了躲在张玉芬身后、状态明显异于常人的苏卫民。记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职业性的兴奋,他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堆起和善的笑容,试图进行采访。 “您好,您就是苏卫民同志吧?恭喜您的作品入选!我是市晚报的记者,能请您简单谈谈创作这幅《糊盒女工》的初衷和感受吗?”记者将话筒递了过来,相机也对准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卫民浑身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整个人彻底缩到了张玉芬的背后,双手死死抓住她的外套后襟,把脸完全埋了进去,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意义不明的破碎音节。 张玉芬立刻上前一步,用身体完全挡住了瑟瑟发抖的苏卫民,脸上带着礼貌却坚定的笑容,对那位记者说道:“记者同志,您好。我是苏卫民的老师,他情况比较特殊,不方便接受采访,非常抱歉。” 记者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遗憾,但还是理解了,他转而将话筒朝向张玉芬:“那请问张老师,您能代为介绍一下苏卫民同志的情况和这幅画的创作背景吗?” 张玉芬斟酌着词语,既保护了苏卫民的隐私,又简要而真诚地介绍了他在福利厂的生活,以及他如何用画笔表达他所看到、所感受到的世界,强调了这幅画所体现的朴素情感和对平凡劳动者的关注。 记者一边记录,一边不时地点头,相机也对着那幅画和张玉芬(刻意避开了她身后蜷缩的身影)拍了几张照片。 整个过程中,苏卫民都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紧紧依附在张玉芬身后,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寻求庇护。他无法理解这场围绕他和他那幅“涂鸦”掀起的波澜,荣耀、赞赏、关注,这些对于他封闭的世界而言,都太过刺眼,太过喧嚣。 然而,他那幅沉默的《糊盒女工》,却在他无法开口言说的情况下,替他发出了最响亮的声音。它静静地悬挂在那里,以其独特的质朴和真挚,吸引着目光,引发着思考,打动着人心。画展现场的热闹与荣耀,似乎与他这个创作者无关,又似乎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深深地与他关联着。张玉芬感受着身后那具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身体,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这个孩子,用他最脆弱也最真实的方式,触碰到了艺术最本质的核心,却也承受着这份“触碰”所带来的、他无法负荷的重量。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8章 赞誉与压力 展览厅里,人声如同逐渐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苏卫民那幅《糊盒女工》所在的位置,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中心,吸引着更多好奇与探寻的目光汇聚过来。最初的震惊和本能的躲藏之后,在张玉芬如同坚固壁垒般的庇护下,苏卫民极度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缝隙。他不再把整张脸都埋起来,而是怯生生地、从张玉芬的身侧,露出一只惶恐不安的眼睛,偷偷打量着那些停留在他的画前,指指点点的陌生人。 他听到了声音,那些声音混杂在展厅的喧嚣里,却又异常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嘿,你看这女工的神态,撅着屁股弯腰那样儿,画得真像!就跟我们厂里老王他媳妇一模一样!”一个穿着劳动布工装、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指着画,对同伴笑着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发现熟悉的惊喜。 “不止是像,你看这颜色,这构图,虽然不那么讲究,但有股子劲儿!有生活!”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文化人的老者扶了扶眼镜,仔细端详着,点头评述。 “作者叫苏卫民?没听说过这号画家啊。不过这幅画……有点意思,很真诚,不矫饰。”一个穿着时髦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拿着小本子,一边记录一边低声自语。 “听说这作者是福利厂的?哎呦,那可真是不容易,能画出这水平……” “质朴,动人。这种未经雕琢的天真,有时候比精雕细琢更打动人。” 这些话语,夹杂着“像”、“有生活”、“真诚”、“有意思”、“质朴”、“动人”之类的词语,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苏卫民那潭深不见底、几乎静止的心湖。如果是常人,听到这样的夸赞,或许会心生喜悦,哪怕只是一点点。但苏卫民不是常人。 他无法理解这些词语背后复杂的艺术评判和情感共鸣。在他的认知里,世界是极其简单的。他画画,最初或许只是为了排遣孤独,记录下他眼中那些不断重复、让他感到熟悉的影像——福利厂里阿姨们日复一日弯腰糊盒子的身影。那只是他的一种方式,一种不需要语言、只关乎线条和颜色的本能表达。 而现在,这些陌生的、嘈杂的、带着各种他无法解读情绪的声音,这些聚焦在他那幅“涂鸦”上的目光,都指向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事实:他做的这件平常事(画画),似乎引起了不平常的关注。这种“关注”,对他而言,不是荣誉,不是肯定,而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和难以名状的不适。 他觉得那些目光,不再是单纯地看着一幅画,而是像无数根无形的、冰冷的针,穿透画布,继而扎在他的身上,脸上。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探究,带着审视,甚至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名为“好奇”的灼热。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突然摆在聚光灯下、无处遁形的怪异昆虫,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笨拙,所有的“不同”,都被放大,暴露无遗。 那个戴眼镜的老者赞赏的目光,在他感觉来,像是显微镜,要将他画上每一笔不成熟的勾勒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洪亮嗓门工人的笑声,在他听来,像是在嘲笑他画里人物姿势的笨拙;那个时髦女人记录的动作,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研究的标本。 “不像……不对……不好……” 他脑子里混乱地翻滚着这些否定性的词汇,虽然没有人这样说,但他从那些密集的注视和议论中,只解读出了危险和排斥。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画得“不对”了,才会引来这么多人围着看,围着说。 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欲望,像野火般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他想回到福利厂那个安静的角落,回到青瓦巷家里那个属于他的小凳子旁,那里没有这么多眼睛,没有这么多声音,只有他熟悉的彩线、布头,还有他那些永远不会被别人评头论足的、简单的涂鸦。在那里,他是安全的,是没有人注意的。 他的呼吸重新变得急促,刚刚放松一点的身体再次僵硬起来,紧紧贴着张玉芬后背的地方,已经被冷汗浸湿。他不再偷看,重新把脸埋进张玉芬的外套里,双手更加用力地攥着她的衣角,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细微得几乎被周围的声浪淹没,却充满了真切的痛苦和恐惧。 张玉芬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骤然加剧的颤抖和那几乎要嵌入她衣服纤维的手指力量。她心中一紧,知道那些赞誉和关注,对于卫民来说,非但不是蜜糖,反而是加剧他恐惧的毒药。她立刻结束了与旁人的简短交流,转过身,完全挡住苏卫民,用整个身体为他营造出一个狭小的、相对隔绝的空间。 “卫民,不怕,我们不看他们,我们不看。”她低声地、反复地说着,一只手依旧被他死死攥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试图用这种最原始的安抚方式,平复他激烈的情绪。“我们马上就走,再坚持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然而,“马上就走”似乎也无法立刻缓解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他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靠在了张玉芬身上,仿佛失去了站立的力量。那些赞誉之声,如同无法驱散的魔音,在他封闭的世界里回荡、放大,最终都化作了尖锐的针刺和沉重的山峦,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想立刻消失。 这场对于旁人而言是荣耀加身的画展,对于苏卫民来说,却成了一场真实无比的煎熬。他用自己的画,触碰到了外界,而外界回馈的“赞誉”,却以他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方式,反噬着他脆弱的心灵。这初次的、被迫的“绽放”,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深切的惶惑与压力。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9章 崩溃的瞬间 展厅里的气氛,因一位重要人物的到来而被推向了高潮。那是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色中山装、自带一股不怒自威气场的老者,在几位文化馆领导和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缓步观展。他们所到之处,人群自然分开,窃窃私语声中夹杂着“局长”、“领导”之类的字眼。这股无形的压力流,最终也无可避免地,蔓延到了苏卫民那幅《糊盒女工》面前。 老者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画上,停留的时间比在其他作品前要长得多。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专注地审视着。周围的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权威的评判。张玉芬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身后苏卫民的颤抖达到了一个新的频率,像一片在狂风中濒临碎裂的叶子。 终于,老者缓缓点了点头,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极淡的、表示认可的弧度。他抬起手,用手指虚点了点画布,侧过头对身旁的文化馆馆长说道: “这幅画,很有意思。” 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传遍了这小小的一隅。 “没有学院派的匠气,却有一股子……直接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生命力。你看这些女工的形象,笨拙,但真实!这色彩,大胆,甚至可以说粗粝,但情感是饱满的!”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画作,语气变得更加肯定: “这才是真正来自群众、反映群众生活的艺术!有温度,有力量!这样的作品,不应该只停留在这个级别的展览上。” 他转向馆长,用带着决定性的口吻说: “记下来。这幅《糊盒女工》,作者是……苏卫民?嗯,要重点关注。可以作为我们市的优秀群众文艺作品,向省里推荐!争取参加明年全省的群众美术大展!” “哗——” 周围瞬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叹和附和声。领导的肯定,尤其是“推荐到省里”这句沉甸甸的话语,如同给这幅画盖上了最高级别的认可印章。馆长连忙点头称是,旁边有人立刻拿出本子记录。更多的目光,带着羡慕、赞叹、以及重新审视的郑重,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幅画,也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位名叫“苏卫民”的神秘作者。 这巨大的“荣耀”,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敲响了苏卫民理智的最后防线。 他一直紧绷着、压抑着、恐惧着的一切——那些从踏入这个展厅就开始累积的陌生感、那些如同针扎般的注视、那些他听不懂却感觉是针对他的议论、那些将他置于焦点的闪光灯、以及此刻这位威严人物手指的指向和那决定他这幅画(在他心里,这画就等同于他自身)将要被送往更遥远、更未知、被更多人审视的“判决”——所有这些积压的紧张、深植骨髓的自卑、和对“被关注”的极致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承受的极限,轰然爆发! 就在那位领导话音刚落,周围人还在消化这个好消息,张玉芬也因这意外的肯定而稍稍松了口气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扭曲、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展厅相对克制的喧闹!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只见一直像受惊雏鸟般躲在张玉芬身后的苏卫民,猛地抬起了头!他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是一种骇人的死灰,五官因极致的恐惧和某种决绝的愤怒而扭曲变形,那双平日里浑浊茫然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铜铃,里面布满了疯狂的血丝,充斥着一种要摧毁一切、也要摧毁自己的绝望光芒! 他不再躲藏,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反常的、爆发性的力量! 在张玉芬反应过来伸手去拉他之前,在周围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苏卫民像一枚被点燃的炮弹,猛地从张玉芬身后冲了出来!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目标明确地直扑那面挂着《糊盒女工》的墙壁! “卫民!不要!”张玉芬魂飞魄散,失声惊叫,扑上去想要阻止。 但已经太晚了。 苏卫民冲到画前,对那精致的画框、柔和的射灯、以及周围瞬间响起的惊呼和抽气声视若无睹。他伸出那双因为长期糊纸盒而显得有些笨拙、此刻却青筋暴起、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一把死死抓住了画框的边缘! “咔嚓!” 脆弱的木质画框在他蛮力的撕扯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根本不去解什么悬挂的细线,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一拽! “哗啦——!” 画框连同里面的画布,被他硬生生地从墙上扯了下来!悬挂的细线崩断,画框的一角在撞击中碎裂,木屑纷飞。 但这还没有结束! 在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的惊愕注视下,苏卫民双手死死抓住被他扯下的画作,眼神空洞而狂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然后—— “嘶啦——!!!” 他用力将画布从破损的画框中狠狠抽出,双手抓住画布的两端,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向两边猛地一撕! 厚重亚麻画布被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像一声痛苦的哀鸣,回荡在突然变得死寂的展厅里。 “嘶啦——!!嘶啦——!!!” 一下,又一下! 他像是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不管不顾地撕扯着,蹂躏着那幅片刻前还被众人赞誉、被领导钦点要推荐到省里的画作。浓烈的油彩随着画布的撕裂而剥落、飞溅,将他灰布衣服和双手染得污浊不堪。画面上那些他曾细心描绘的女工形象,在狂暴的撕扯下支离破碎,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色彩混乱的碎片。 他只是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撕扯的动作,仿佛要将这幅给他带来无尽恐惧和压力的源头,彻底毁灭,从这个世界抹去! 碎片,如同被惊飞的彩色蝴蝶,又如同哀悼的纸钱,纷纷扬扬,飘落在他脚下,也飘落在周围每一个被这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的人的心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0章 死寂与痛哭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 展厅里,前一刻还充斥着领导的话语、旁人的惊叹、以及某种即将获得更高荣誉的喧闹气息。而下一刻,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戛然而止。 只有那被暴力撕碎的画布碎片,如同凋零的、色彩斑斓的枯叶,还在空中缓慢地、无声地飘旋、坠落。一片沾着深灰色油彩的碎片,擦着那位刚刚发话的领导的手臂,落在他锃亮的皮鞋边;一片带着土黄色斑块的碎片,打着旋,飘到了目瞪口呆的文化馆馆长脚前;更多的碎片,纷纷扬扬,散落一地,覆盖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覆盖在苏卫民那双沾满颜料的旧布鞋周围。 世界,陷入了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僵立在原地,维持着上一秒的姿势。领导半抬着手,脸上那丝赞许的弧度尚未完全褪去,却已被巨大的错愕和不解所覆盖。馆长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仿佛看到了最不可能发生的灾难。周围的观众、记者、工作人员,无一不是一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集体目睹了一场超现实的、残酷的仪式。 闪光灯不再闪烁,议论声彻底消失。只有展厅远处隐约传来的、尚未知晓这边变故的人声,反而更加衬托出此地的绝对寂静。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而造成这一切风暴中心的苏卫民,在完成了那场疯狂的、毁灭性的撕扯之后,那股支撑着他的、反常的爆发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尽。 他停下了动作,僵直地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他低垂着头,目光茫然地落在自己那双同样沾满混乱油彩的手上。那双手,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着,指缝里嵌着画布的纤维和干涸的颜料碎屑。他看着这双手,眼神空洞,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仿佛刚从梦魇中惊醒的、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 我……做了什么? 这双手,刚刚撕碎了什么? 那被他撕碎的东西,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围着看……很多人说话…… 混乱的、碎片化的念头在他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冲撞,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逻辑。他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慌和后知后觉的痛苦,如同汹涌的暗流,猛地席卷了他。 “呜……”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受伤幼兽哀鸣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泄露出来。这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却带来了更深的悲凉。 紧接着,他像是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接瘫坐在了满地狼藉的、属于他自己画作的碎片之上。他猛地伸出那双脏污的手,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手指用力地插进头发里,仿佛要将那颗令他痛苦不堪的脑袋挤碎。 然后,那压抑已久的、巨大的情绪洪流,终于冲破了所有障碍。 “哇——啊啊啊——!!!” 不再是细微的呜咽,而是爆发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里,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最原始的、最深切的、源于灵魂深处的痛苦、恐惧和彻底的不知所措。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布满彩色碎片的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哭声不加任何掩饰,充满了绝望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展厅里回荡,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灵。 直到这时,被惊呆了的张玉芬才猛地回过神来。 “卫民!!” 她发出一声心胆俱裂的呼喊,什么都顾不上了,踉跄着扑了过去,同样跪倒在满地碎片之中。她伸出手,想要去抱他,去安抚他,却看到他蜷缩得那么紧,哭得那么绝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触碰,生怕加剧他的痛苦。她的眼泪也瞬间涌了出来,混合着心痛、自责、和对眼前这一切的无力感。 “卫民,没事了,没事了,别怕,老师在这里,老师在这里……”她只能一遍遍地、用颤抖的声音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话语,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震颤。 苏建国也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挣脱出来。他的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双惯于扛起生活重担的手,此刻也在微微发抖。他看着蜷缩在地上痛哭的弟弟,看着满地象征着毁灭与痛苦的彩色碎片,看着周围那些尚未散去、带着各种复杂目光的人群,一股巨大的心痛和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大步上前,不是先去扶卫民,而是猛地转过身,用自己宽阔却微微佝偻的背影,挡住了大部分投向卫民的视线,如同一堵沉默而坚硬的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鞭挞。 领导和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从最初的极度错愕中,渐渐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遗憾,有不解,也有一丝了然般的同情。他们大概明白了,这位特殊的作者,恐怕无法以常理度之。这场原本旨在褒奖和推广的盛事,竟以如此惨烈和意外的方式戛然而止。 没有人上前打扰。所有人都默默地、保持着一段距离,看着那跪在地上试图安抚弟弟的女老师,看着那如同守护神般背对着众人、身躯微微颤抖的兄长,以及那个在碎片中央,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的“画家”。 展厅里,只剩下苏卫民那绝望的痛哭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孤独地回响。飘落的碎片已然尘埃落定,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刚刚发生、却已无法挽回的悲剧。这死寂之后的痛哭,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碎。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1章 晓光的拥抱 展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苏卫民绝望的痛哭声割裂,却又被一种更沉重的、混杂着惊愕、惋惜与无措的氛围所笼罩。张玉芬跪在地上,徒劳地试图安抚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的卫民,苏建国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用后背抵挡着所有探究的目光,心痛与屈辱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和那位领导远远站着,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完全超出预料的局面。 就在这片混乱与悲凉几乎要凝固的时候,展厅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是晓光。 她显然是被人匆忙接来的,身上还背着那个印着花朵的书包,蓝白校服的外套扣子都扣错了一位,小脸上带着一路奔跑后的红晕和满满的焦急。载她来的苏卫东只来得及跟她说“三舅出事了在文化馆”,具体情形一概不知。她一路上心慌意乱,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种不好的可能。 当她小小的身影冲进展厅,目光急切地扫视,瞬间就锁定了那片狼藉之地——满地刺眼的彩色碎片,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张老师,背对着人群、身躯僵硬的大舅,还有……还有那碎片中央,蜷缩着、抱着头发出撕心裂肺哭声的熟悉身影。 那一刻,晓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看到了地上那些熟悉的颜色碎片,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三舅画上女工工装的灰色,是纸盒的土黄……她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三舅的画……被毁了。不是别人,是三舅自己?! 她来不及去思考原因,来不及去感受震惊或者惋惜。在她那双清澈的眼里,只看到了她三舅——那个心智如同孩童、会每天给她画笑脸、会因为害怕而躲起来的三舅——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她无法完全理解但却能深切感受到的痛苦。他哭得那么无助,那么绝望,像一只掉入陷阱、伤痕累累的小兽。 周围那些静止的、复杂的目光,那凝滞的空气,那属于成人世界的错愕与无力,在这一刻,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 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有去放下肩上的书包。 晓光像一只被惊起、却又义无反顾扑向受伤同伴的雏鸟,猛地朝着那个崩溃的身影冲了过去!她跑得那么急,那么快,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失去平衡,书包在她背上剧烈地晃动着。 在所有人,包括张玉芬和苏建国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刹那,她已经冲到了苏卫民面前,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嫌弃他满身的油彩和地上的狼藉。 她直接跪倒在那一片破碎的色彩之中,伸出那双尚且稚嫩、却异常坚定的手臂,从前面,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苏卫民剧烈颤抖、蜷缩成一团的身体! 她的拥抱,带着孩童全部的力气和不容置疑的温暖,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去。 “三舅!!” 她清脆的、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的声音,如同划破厚重阴霾的一道闪电,猛地炸响在寂静的展厅里。 苏卫民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呼喊震得哭声一滞,身体猛地一僵。 晓光紧紧抱着他,把小脸贴在他沾满污渍和泪水的、冰凉的后背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地、一字一句地喊道,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信和维护: “三舅不怕!!” 她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些惊愕的面孔,又看向墙上那些她看不懂的其他画作,最后目光重新落回怀中颤抖的身体上,声音更加高昂,带着一种近乎宣言般的笃定: “三舅画得最好!比这里所有的画都好!!” 这句话,石破天惊! 在一个专业的、权威云集的展览场合,一个孩子,用最质朴、最直接的语言,否定了所有其他的作品,将最高的赞誉,毫无保留地给予了地上这个刚刚亲手毁掉自己画作、正处于崩溃边缘的“作者”。 这不是艺术评论,这是一个孩子基于最纯粹的情感,发出的最真挚的扞卫! 她不懂什么技法、什么构图、什么深刻内涵,她只知道,那是她三舅画的,是三舅用心画出来的,在她心里,那就是最好的,无可比拟! “我们回家!” 最后这三个字,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仿佛这个地方,这些目光,这些让三舅痛苦的一切,都成了必须立刻逃离的可怕存在。家,才是唯一安全、温暖的港湾。 童稚的声音,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尖利,却蕴含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原始而强大的力量。 这声音,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死寂的湖面。 苏卫民彻底停止了痛哭。他僵硬的身体,在晓光紧紧拥抱和那坚定话语的冲击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他能感受到背后那小小的、却异常温暖和坚定的身体,能听到那毫不犹疑的维护。那种被全然接纳、被无条件肯定的感觉,像一股暖流,开始消融他心中冰冻的恐惧和痛苦。他依旧在抽噎,身体还在颤抖,但那毁天灭地般的绝望,似乎被这个拥抱和这几句话,硬生生地挡住、撕开了一道口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张玉芬跪在一旁,看着紧紧相拥的舅甥俩,听着晓光那掷地有声的话语,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里面多了巨大的感动和一丝如释重负。这孩子,用她最本能的方式,做到了所有大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直达卫民那颗封闭而恐惧的内心。 苏建国猛地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喉头的哽咽发出声音。晓光的话,像一道光,也照进了他被屈辱和心痛笼罩的心里。 周围那些惊愕的人们,表情也变得更加复杂。有人动容,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悄悄别过脸去。这童言无忌的维护,这不顾一切的拥抱,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涤荡着展厅里先前那种沉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空气。 晓光没有理会任何人的反应。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了抱三舅,然后试着扶他起来,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坚定:“三舅,我们回家,回家就好了。” 苏卫民在她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顺从地站了起来。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但一只手,却下意识地、紧紧地抓住了晓光扶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他在无尽黑暗中,重新抓住的、唯一实在的依靠。 童稚却无比坚定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也驱散了笼罩在苏卫民心头的部分阴霾。这个拥抱,这句话,这一刻,注定将深深烙印在现场每一个人的心中,也成为了苏卫民混乱世界里,一道永远不会熄灭的、温暖的光。回家,成了此刻唯一正确,也最迫切的选择。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2章 回家的路 离开文化馆展厅的过程,像一场缓慢而无声的溃败。苏建国在前,用他依旧宽厚却明显佝偻了几分的脊背,沉默地分开前方或好奇、或同情、或依旧带着几分惊愕未散的人群。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出口,仿佛那里是唯一的光亮,是必须尽快抵达的避难所。 张玉芬紧跟在苏建国身后,她的一只手紧紧搀扶着苏卫民的胳膊。卫民整个人几乎是挂在她的身上,脚步虚浮踉跄,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骼和灵魂的布偶。他的头深深地垂着,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大部分脸庞,只露出一个毫无血色的、紧绷的下颌轮廓。他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却没有任何焦距,只是茫然地盯着自己移动的、沾满油彩碎屑的鞋尖,仿佛在确认自己还在移动这个事实。晓光那只被他死死攥住的小手,成了连接他与这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和充满恶意的世界的唯一纽带,他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抓住它,指甲几乎嵌进晓光柔嫩的皮肤里。 晓光没有喊疼,也没有试图挣脱。她紧紧地挨着三舅,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努力支撑着他一部分重量,另一只手还笨拙地抱着自己那个晃来晃去的书包。她仰着脸,看着三舅那副失魂落魄、仿佛整个天都塌下来的样子,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她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三舅冰冷而颤抖的手,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不怕,三舅,我们回家,马上就到家了。” 他们身后,是那片尚未散去的、低沉的议论声浪,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挥之不去。 “唉,可惜了,那么好一幅画……” “这作者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 “听说精神不太正常,受不了刺激……” “领导还在呢,这可怎么收场……” “那孩子是他外甥女吧?真懂事……” “这家人,也真是不容易……” 这些声音,如同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刺在苏建国和张玉芬的背上,更如同无形的巨石,砸向苏卫民那已然破碎不堪的精神世界。他听不清具体的词语,但那汇聚成的、指向他的声浪,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仿佛随时会再次崩溃。 张玉芬能感觉到他手臂上传来的剧烈颤抖,她更加用力地搀扶住他,同时微微侧过身,试图用自己并不算宽阔的肩膀,为他挡住一部分来自背后的目光和声浪。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行动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守护。 终于,穿过了最后一段仿佛无比漫长的走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隔绝内外的大门。外面秋日下午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与展厅内那种人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灯光截然不同。但这久违的自然光亮,似乎也刺痛了苏卫民,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身体瑟缩了一下,将头垂得更低。 苏建国已经快步去推来了三轮车。他沉默地将车停稳,然后和张玉芬一起,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完全失去自主行动能力的苏卫民弄上了车斗。苏卫民像一摊软泥般瘫坐在那里,依旧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那上面干涸的、混乱的油彩,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晓光也跟着爬上了车斗,紧紧地挨着三舅坐下,依旧没有松开他的手。张玉芬也坐了上去,坐在卫民的另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避免他被街上的行人过多注视。 苏建国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憋闷和痛楚都吐出去,然后猛地蹬起了三轮车。车轮转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载着这一车沉默的、承载着巨大伤痛的人,驶离了文化馆,驶向了回家的路。 车行在熟悉的街道上,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卖菜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孩童的嬉闹声……这些平日最寻常的市井之声,此刻听在苏卫民的耳中,却变得无比遥远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他的世界,在画布被撕裂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崩塌了。 那幅画,不仅仅是一张涂了颜色的布。那是他笨拙地、用了很久很久才画出来的,是他眼中福利厂阿姨们的样子,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够安静地、专注地去做的一件事。他不懂什么叫艺术,不懂什么叫展览,他只知道,那里面藏着他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动作,熟悉的颜色。那是他贫乏而封闭的内心世界里,一个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小小的、安全的角落。 而现在,这个角落,被他亲手撕碎了。 不是因为不喜欢,恰恰是因为太害怕。那些聚集的目光,那些听不懂的议论,那个威严人物手指的指向和要将画送到更远地方的话语……所有这些,都像无数双无形的手,粗暴地闯入了他的小角落,要将它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暴露在无数陌生人的审视下。他感到的是一种被侵犯、被剥离、被架在火上烤的巨大恐惧。毁掉它,是他在极致恐慌下,唯一能想到的、保护自己那点可怜安全感的本能反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可是,毁掉了,就安全了吗? 没有。只剩下无边的空虚和更深的恐惧。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看着车斗里颠簸的木板,看着妹妹(在他心里,晓光就是妹妹)紧紧抓着他的手,却感觉不到丝毫真实。他仿佛漂浮在一个失重的、破碎的空间里,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糊盒子?彩线?画画?家?这些曾经构成他世界的元素,此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被那满地彩色碎片的景象所覆盖、所吞噬。 他毁了画,也仿佛毁掉了自己与这个世界那点微弱而脆弱的连接。 晓光仰着头,看着三舅如同石雕般毫无生气的侧脸,看着他空洞的眼神里偶尔闪过的一丝极致的痛苦,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她能感觉到三舅的手冰冷得吓人,还在微微颤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把小脑袋轻轻靠在他僵硬的胳膊上,用自己微弱的体温,试图传递一点点暖意。 张玉芬看着卫民这副模样,心痛如绞。她知道,这次的事件,对卫民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这不仅仅是毁了一幅画那么简单,这是对他刚刚开始尝试建立的一点与外界的、非语言的联系通道的彻底摧毁。重建这条通道,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艰难。 苏建国沉默地蹬着车,后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没有回头,但每一次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带来的颠簸,都仿佛直接震在他的心上。他恨自己的无力,恨那些无形的压力将弟弟逼到如此境地,更恨自己无法替弟弟承受这份痛苦。 三轮车吱吱呀呀,终于拐进了熟悉的青瓦巷。巷子依旧狭窄、破旧,但在这一刻,却仿佛成了唯一能接纳他们所有伤痛和狼狈的港湾。 回家的路,终于到了尽头。但苏卫民那颗随着画作一同碎裂的心,能否也随着这归家的路途,找到一丝拼凑起来的可能?没有人知道。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斑驳的巷壁上,那影子,也仿佛带着难以愈合的伤痕。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3章 心魔的困扰 回到青瓦巷那个熟悉的小院,仿佛从一个光怪陆离、充满恶意的噩梦,跌入了另一个死气沉沉、无声的牢笼。那场发生在文化馆的风暴,其破坏力并未随着物理距离的拉开而消散,反而以一种更沉重、更无形的方式,彻底侵蚀了苏卫民本就脆弱不堪的内心世界。 家门在他身后关上,像是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彻底切断了他与那个“事件”发生地点的联系,但那份恐惧、混乱和自我毁灭带来的巨大冲击,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寄生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不再是他了。 那个曾经会安静地坐在角落,用彩线缠绕出奇形怪状“作品”的苏卫民不见了;那个会因为晓光收集他的笑脸画而眼中微有光亮的苏卫民不见了;甚至那个日复一日、机械却专注地糊着纸盒的苏卫民,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蜷缩在房间最阴暗角落、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墙壁阴影里的躯壳。 他拒绝出门。哪怕是李春燕柔声劝说他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或者只是到小吃铺门口坐坐,他都像是听到了最可怕的提议,身体猛地瑟缩,将头埋进膝盖里,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带着恐惧的呜咽。那扇院门,在他眼中,似乎成了通往那个充满审视目光和刺耳声音的可怕世界的入口,他再也没有勇气跨出去一步。 更令人心痛的是,他彻底远离了任何与“画”相关的东西。李春燕曾试着把他那些宝贝的彩笔和画纸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希望能唤起他一点过去的习惯。但他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瞥了一眼,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挥手将它们全部扫落到地上,然后把自己蜷缩得更紧,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画笔和颜料,不再是他安静表达的工具,而是触发那场恐怖记忆、勾起他内心无尽悔恨与恐慌的开关。他看到那些色彩,仿佛就看到自己双手撕扯画布时飞溅的油彩,就看到那满地的、象征着毁灭的碎片。 甚至连糊纸盒这项他做了多年、几乎成为本能的工作,也变得心不在焉。李春燕把材料和浆糊放在他面前,他会呆呆地坐很久,然后才慢吞吞地、极其迟缓地拿起纸板。手指不再灵活,动作变得僵硬而笨拙,常常把浆糊涂得到处都是,或者将纸盒糊得歪歪扭扭,完全不成形状。他的眼神是涣散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那简单的、重复的劳动,曾经是他世界的稳定支点,如今也仿佛失去了意义,变得索然无味。他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灵魂却不知飘荡在何处那片荒芜的废墟里。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蜷缩着,一坐就是大半天。不发出一点声音,不动弹一下,像一尊落满灰尘的雕塑。只有那双偶尔眨动的眼睛,还证明着他是一个活物。但那眼睛里,没有了以往的茫然或偶尔的欢喜,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恐惧、困惑和自我厌弃的空洞。 他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冲上去,为什么会用那么大的力气,把那幅他画了很久、用了很多颜色的画,撕成碎片。那是他的“东西”,是他一点一点“做”出来的。他记得画那些弯曲的脊背时,手指的用力;记得调出那种灰扑扑的颜色时,心里的那种“对了”的感觉。可为什么,最后是自己亲手毁了它?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割裂,像一把钝刀,在他混沌的脑海里反复切割。他记得撕扯时的疯狂,记得画布碎裂的声音,记得那之后心里仿佛也跟着塌陷下去一块的巨大空洞。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无法理解自身行为的失控感,比外界的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感到恐惧和绝望。他觉得自己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可怕的、会毁掉东西的“怪物”,而他,控制不了这个“怪物”。 这种深陷于心魔困扰的状态,让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不信任和排斥。苏建国试图靠近,用他沉默的方式给予安慰,但卫民只是警惕地缩紧身体。李春燕端着饭菜,柔声细语地哄劝,他也常常毫无反应,或者只是极其缓慢地、食不知味地扒拉几口。苏卫东带着愧疚和担忧看着他,却也不知该如何打破那层坚冰。 唯有晓光。 只有晓光靠近时,他那种极度的紧绷和排斥,才会稍稍缓和一丝。晓光不会试图去劝他什么,也不会硬把他拉出角落。她只是像往常一样,搬个小凳子,安静地坐在他旁边,不远不近的距离。有时,她会拿出自己的课本,低声地念着课文,或者说着学校里发生的、与那场风波毫无关系的琐碎小事。有时,她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坐着,偶尔伸出小手,轻轻地、试探性地碰碰他冰凉的手背。 当她这么做的时候,苏卫民僵硬的身体会微微松弛一点点,虽然依旧不会抬头,不会回应,但那剧烈排斥的气息会减弱。他或许听不懂晓光念的课文,但他能感受到那声音里的平和与温暖,能感受到那只小手里传递过来的、不带任何评判和压力的陪伴。这种单纯的、无条件的靠近,是他这片内心废墟上,唯一能触摸到的一点微弱的、真实的温度。 然而,晓光的陪伴,也仅仅像是黑暗深渊里的一缕微光,能暂时驱散一点寒意,却无法照亮整个深渊,更无法驱散那盘踞在他心底、名为“自我毁灭”与“无法理解”的庞大心魔。苏卫民依旧被困在他那崩塌的世界里,独自咀嚼着那份无人能懂的、巨大的痛苦与迷茫。他的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青瓦巷的烟火气依旧,苏家的生活仍在继续,但属于苏卫民的那一部分,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的静默之中。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4章 晓光的“疗愈” 自那场画展风波后,青瓦巷苏家的日子,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色薄纱。小吃铺的烟火气依旧准时升起,苏建国的炒锅依旧在巷口飘香,但所有人的心头,都沉甸甸地压着一块石头——那个蜷缩在角落、如同失去魂魄的苏卫民。 然而,在这片弥漫的压抑中,一道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身影,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试图衔来春泥修补残巢的燕子。那就是晓光。 每天下午,放学的铃声仿佛是她行动的号令。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先跑去小吃铺帮忙,或者回家放下书包就写作业。她的第一目的地,永远是那个阴暗的、散发着颓丧气息的角落。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放下沉重的书包,然后从门后拿出那个属于她的小板凳,默默地搬到离苏卫民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这个距离是她经过多次试探后找到的“安全区”——既不会因为太近而惊扰到他,又能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她不会像大人那样,试图用语言去开解,去追问“为什么”,去承诺“会好的”。她似乎本能地知道,那些话语对于此刻的三舅来说,如同隔靴搔痒,甚至可能是一种负担。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一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最笨拙却也最真诚的方式——画画。 她会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印着花朵的铅笔盒,打开,里面是张老师送她的、如今被她视若珍宝的二十四色彩色铅笔。她不会去画那些复杂的、需要构思的题材,她画的,都是他们生活中最寻常、最温暖的片段。 她画三舅。不是现在这个蜷缩着的、充满恐惧的三舅,而是她记忆里的三舅。她画他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专注地糊着纸盒,旁边堆着像小山一样整齐的成品;她画他手里拿着彩线,笨拙地缠绕着,脸上带着那种完成一件“作品”后的、傻傻的满足笑容;她画他每天悄悄塞给她那个画着标准笑脸的纸片时,那双浑浊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微弱的光亮。她的笔触依旧稚嫩,人物的比例甚至有些失调,但她努力捕捉着那些细节,那些只属于她和三舅之间的、安静的瞬间。 她画小吃铺。画清晨时分,舅妈(妈妈)系着围裙,站在蒸腾的白色雾气里,麻利地夹着油条、舀着豆浆;画大舅沉默地搬着面粉袋,额角有汗珠滚落;画小小的店铺里,坐满了熟悉的街坊,大家吃着,聊着,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她把那种热闹的、充满生机的烟火气,用她稚拙的线条和色彩,努力地还原在纸上。 她画院子墙角那几株牵牛花。那是三舅之前每天小心翼翼照料,如今虽然因为他的消沉而有些疏于打理,却依然顽强地向上攀爬、甚至开始冒出几个羞涩花苞的牵牛花。她画它们在阳光下舒展的嫩叶,画它们缠绕着斑驳墙壁的细藤,画那几朵刚刚绽放的、如同小喇叭般的紫色花朵。 她画得很慢,很认真。小小的眉头时而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某个细节;时而舒展,笔下流畅地勾勒出线条。彩色铅笔在纸上摩擦,发出细细的、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的角落里,成了唯一活跃的、带着生命律动的声音。 苏卫民起初对她的一切举动都毫无反应。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自我封闭的姿势,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晓光画的画,他只是用空洞的眼角余光瞥见,没有任何波澜。 但晓光并不气馁。她画完一张,就会小心翼翼地拿起,然后站起身,走到苏卫民身边,不是强行塞到他眼前,而是轻轻地、像放下一片羽毛般,将画放在他蜷缩的膝盖旁边,或者搁在他面前的地上。她什么也不说,放完就退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继续画下一张。 第一天,那些画静静地躺在那里,直到被李春燕收拾碗筷时默默收走。 第二天,依旧如此。 第三天,晓光画了一幅三舅给她“笑脸”的画,画面上,三舅递过笑脸,她自己在旁边笑得眼睛弯弯。她将这幅画放在他脚边。这一次,苏卫民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抬头,但那僵硬的身躯,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 第四天,晓光画的是牵牛花,特意用了很鲜艳的紫色涂那几朵小花苞。她放下画时,苏卫民抱着膝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第五天,第六天…… 日复一日,晓光的“画作”在角落里慢慢堆积,又每天被收走。她像一个固执的播种者,不断将那些充满生活气息和温暖回忆的图像,无声地播撒在苏卫民那片荒芜的心田周围。 她画的,不仅仅是画。那是她无声的呼唤,是她试图用色彩和线条搭建起的、通往三舅封闭内心的桥梁。每一笔,都在说:“三舅,你看,这是你。”每一幅,都在提醒:“三舅,这是我们家的样子,很暖和。”每一种颜色,都在试图对抗那片吞噬了他的、名为恐惧和悔恨的灰暗。 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她只是凭着一股最纯粹的信念和心疼,固执地、重复地进行着这个简单而笨拙的“仪式”。她相信,三舅心里是有光的,只是暂时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她要做的,就是一遍遍地,用这些小小的画作,去吹那乌云,哪怕每次只能吹动一丝一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终于,在大概十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角落里投下斑驳的光影。晓光刚刚完成一幅画——画上是穿着新校服的她,和坐在小板凳上糊纸盒的三舅,并排坐着,虽然各做各的事,但画面显得很安宁。她像往常一样,拿起画,走到苏卫民身边,轻轻地放下。 就在她转身要退回座位时,一只沾着干涸颜料印迹、骨节粗大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颤抖,从蜷缩的臂弯里伸了出来。那只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然后,用指尖,极其轻微地、碰了碰画纸上那个“糊纸盒的三舅”的形象。 只是一下。 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随即,那只手迅速缩了回去,仿佛被烫到一般。苏卫民的身体甚至因为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而再次紧绷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细微的抽气。 但晓光看见了。 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乌溜溜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激动。她没有出声,没有打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三舅重新将头埋得更深,但她的心里,却像有一朵小小的花,“噗”地一声,骤然绽放。 尽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尽管只是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触碰,但晓光知道,她种下的那些“种子”,终于有一粒,在那片坚硬的冻土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疗愈”,笨拙,缓慢,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顽石的、最真诚的力量。她用自己的方式,在那片无尽的黑暗里,终于,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回应”的光。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65章 地痞的阴影 “春燕小吃铺”的红火,像青瓦巷里突然亮起的一盏明灯,不仅温暖了街坊邻里的胃,也无可避免地,吸引了一些在暗处逡巡的、不怀好意的飞蛾。这光亮与暖意,在某些人眼中,成了可以觊觎、可以撕咬的肥肉。 起初,只是一些微小的、令人不快的试探。 那是一个周末的上午,早餐高峰刚过,店里还零星坐着几位慢悠悠喝豆浆的老主顾。三个穿着花衬衫、喇叭裤,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走路晃晃悠悠的年轻男人晃荡了进来。他们往店里一站,眼神就不安分地四处打量,最后落在正在灶台前低头收拾的李春燕身上。 “老板娘,有什么好吃的啊?”为首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一股流里流气的味道。 李春燕抬起头,看到这几张陌生的、带着痞气的脸,心里本能地“咯噔”一下。但她还是维持着生意人的客气,擦了擦手,回答道:“有包子、油条、豆浆、面条,几位想吃点什么?” “啧,就这么点玩意儿?”小胡子撇撇嘴,和同伴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行吧,给哥儿几个来三碗肉丝面,要大碗的!肉多放点啊!”他故意加重了“肉多放点”几个字,眼神却像黏腻的虫子,在李春燕因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系着围裙却依旧难掩纤细的腰身上扫来扫去。 李春燕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垂下眼皮,应了一声,转身去下面。她能感觉到那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一直钉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 面很快做好了,分量十足。那三人稀里哗啦地吃着,声音很大,边吃边旁若无人地高声说笑,言语粗俗,内容不堪入耳,时不时还爆发出刺耳的大笑,引得店里其他几位老顾客直皱眉头,匆匆吃完便结账离开了。 吃完后,小胡子把筷子往碗上一扔,掏出根牙签剔着牙,慢悠悠地站起身。 “老板娘,算账。” 李春燕心里提着,走过去:“三碗肉丝面,一块五。” 小胡子斜睨着她,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数也不数,往桌上一拍:“喏,不用找了。”那钱,明显不够。 李春燕看着那点钱,强压下心里的火气和一丝害怕,尽量平静地说:“同志,钱不够,还差五毛。” “差五毛?”小胡子故作惊讶,和旁边两人一起哄笑起来,“老板娘,你这面味道一般啊,肉也少得可怜,哥儿几个没让你赔钱就不错了,还跟我们要钱?”他凑近一步,带着一股烟臭味的气息喷在李春燕脸上,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威胁,“以后哥儿几个常来照顾你生意,识相点,懂吗?”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吃“霸王餐”了。 李春燕气得脸色发白,胸口剧烈起伏。她知道跟这种人讲不情理,硬碰硬只会吃亏。她咬着嘴唇,看着那三人得意洋洋、晃晃悠悠走出店门的背影,最终,还是把那几句几乎要冲出口的斥责硬生生咽了回去。她默默地走到桌边,将那些不够的毛票收起来,手指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一种踩在脸上的侮辱。 这,仅仅是个开始。 自那以后,这三个人便隔三差五地来。有时是中午,有时是下午客人少的时候。每次来,必定是点些价钱稍高的东西,吃完要么找茬说味道不好,要么就直接赖账,态度一次比一次嚣张。他们的言语也越发不堪,从最初的调戏目光,发展到口无遮拦的污言秽语。 “老板娘,一个人撑这么大个店多辛苦,晚上关门了,哥陪你聊聊啊?” “瞧这小手,天天和面多可惜,跟哥出去玩玩,保证比你开这破店强!” “听说你男人就是个炒栗子的?啧啧,可惜了……” 这些话语像肮脏的泥水,泼向李春燕。她每次都强忍着恶心和恐惧,低着头,加快手上的动作,尽量不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她试过在他们来的时候,让苏建国或者偶尔在店的苏卫东出面。但苏建国一来,那几个混混就阴阳怪气地说“哟,老板回来了?我们跟你老婆开开玩笑嘛,别那么小气”,让苏建国一肚子火却不好在店里发作;苏卫东性子更硬,眼神也凶,几次差点冲突起来,都被李春燕死死拉住——她怕极了卫东刚走上正路,再因为这些人惹上麻烦。 更令人不安的是,威胁升级了。 一天下午,店里没什么人,只有李春燕在准备明天的食材。那个小胡子独自晃了进来,这次他没点东西,而是直接靠在柜台上,皮笑肉不笑地对李春燕说: “老板娘,生意不错啊。这片儿呢,不太平,经常有喝醉酒的、找事儿的。你们这店,又是女人又是……呵呵,”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容易吃亏。这样,以后哥儿几个帮你们看着点场子,保证没人敢来捣乱。一个月呢,也不多要,就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保护费!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毒蛇,缠上了李春燕的心脏。她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就永无宁日了。她脸色煞白,紧紧攥着手里的抹布,指甲掐进了掌心。 “我们……我们小本生意,交不起这个钱。”她声音干涩地拒绝。 小胡子脸色一沉,刚才那点伪装的笑意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阴鸷:“怎么?不给面子?那就别怪哥儿几个不照顾你了。到时候,你这店里出点什么事,比如不小心着了火,或者有人吃坏了肚子……那可就不太好看了。”他威胁地用手指敲了敲柜台,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敲在李春燕的心上。 说完,他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李春燕僵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才仿佛脱力般,靠在了冰冷的灶台边,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知道,这不是玩笑,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日子,仿佛瞬间又被浓重的阴影所笼罩。地痞的骚扰,像一群嗡嗡作响、驱之不散的鬣狗,开始围绕着这间刚刚燃起生机的小店,露出了森白的獠牙。这份来自市井底层的恶意,远比生活的艰辛更让人感到无力和恐惧。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2章 张老师的陪伴 初中的新环境,如同一片更广阔也更深邃的海洋,晓光这艘刚刚驶离港湾的小船,虽然目标明确,动力十足,却也难免会遇到突如其来的风浪和难以预料的暗礁。幸运的是,在她成长的航道上,始终有一座明亮的灯塔,坚定而温暖地照耀着她——那就是张玉芬老师。 尽管晓光已经升入初中,不再直接受教于张老师,但她们之间那份深厚的师生情谊,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课堂界限,升华成了亦师亦友、近乎亲情的羁绊。张老师的家和那间熟悉的办公室,依然是晓光在学业迷途或心绪难平时,最先想到的、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 初中的课程难度陡然增加,尤其是新接触的物理和几何,那些抽象的定理、复杂的受力分析、空间想象,有时会让习惯了具象思维的晓光感到措手不及。课堂上老师讲得飞快,有些知识点如同隔着一层薄雾,看似清晰,细究却朦胧。她不会像有些同学那样,得过且过,或者等待下次课再问。每当遇到这种“卡壳”的时候,放学后,她常常不是直接回家,而是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绕道走向小学,走向张老师那间虽然狭小却总是充满书卷气和温暖气息的办公室(或家)。 “张老师。”她会在门口轻轻唤一声,探进头去。 无论张老师是在批改作业,还是在备课,只要看到晓光,脸上立刻会浮现出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而欣喜的笑容。她会立刻放下手中的笔,招招手:“晓光来啦,快进来。是不是又遇到难题了?” 晓光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练习册或试卷,指着上面画了红圈的地方。张老师会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接过本子,并不急于直接给出答案。她会先让晓光复述一遍自己的解题思路,卡在了哪里。 “这里……力的方向我总是画不对……” “这个辅助线,我不知道该怎么添加……” “化学方程式配平,总觉得差一点……” 张老师耐心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微微蹙眉思考。她不会嘲笑晓光的困惑,也不会因为问题简单而敷衍。她会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引导晓光一步步分析,常常是拿起纸笔,一边画图一边讲解。 “你看,晓光,我们能不能把这个物体想象成……”她会用生活中常见的例子来类比抽象的物理概念。 “几何嘛,有时候需要一点‘灵感’,我们试试从这里连接一条线看看?”她会启发晓光自己去发现辅助线的奥秘。 “配平方程式就像玩一个数字游戏,要找到那个平衡点,你看这里……”她会将枯燥的规则变得生动有趣。 在张老师不急不躁、充满智慧的引导下,那些原本顽固的难题,常常会豁然开朗。晓光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睛里重新闪烁起领悟的光芒。这个过程,不仅仅是解决了一道题,更是学习方法的传授,是思维方式的塑造。张老师教会她的,不仅仅是知识本身,更是如何面对困难、如何独立思考、如何寻找解决问题路径的能力。 除了学业上的困惑,青春期少女敏感的心事,也偶尔需要倾诉。初中同学间微妙的人际关系,偶尔因家境差异而产生的、不易察觉的隔阂感,还有对未来的隐约迷茫……这些无法对忙碌的家人言说的小情绪,晓光也会在只有她和张老师两个人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流露出来。 她会一边帮张老师整理桌上的作业本,或者给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浇水,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张老师,我们班有几个女生,好像不太喜欢和我说话……” “今天体育课自由活动,她们都在讨论新买的发卡,我插不上话……” “有时候……我会有点害怕,怕自己不够好,辜负了大舅他们……” 张老师总是静静地听着,手上的动作会放慢。她不会轻易评判,也不会空泛地安慰。她会等晓光说完,然后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她,目光温和而睿智。 “晓光,记住,真正的朋友,看的不是外在的东西。”她会轻声说,“你的善良、你的努力、你眼里的光,这些才是最能吸引人的品质。不必刻意迎合,做好你自己,属于你的友谊,自然会到来。” “至于害怕,”她笑了笑,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鼓励,“这说明你在乎,有责任感。但别让害怕压垮了你。你看看你现在,比刚认识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一步一步来,脚踏实地,你会比你想象的更强大。” 有时,张老师也会跟她讲讲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讲讲她教过的其他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学生故事。这些真实的、带着温度的故事,像一盏盏小灯,照亮了晓光前行的路,让她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很多人都曾经历过类似的挣扎,而最终,努力和坚持会让她们抵达想去的地方。 在张老师这里,晓光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条件的接纳、理解和智慧的点拨。这里没有生活的油烟味,没有生存的压力,只有书香、花香和一种让人心灵沉静的力量。每次从张老师这里离开,晓光都觉得像是给内心的电池充满了电,重新变得轻盈而充满力量。那些学业上的障碍似乎不再可怕,那些小小的烦恼也被赋予了更积极的意义。 张玉芬的陪伴,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她不仅为晓光的学业保驾护航,更悉心守护着她敏感而珍贵的内心世界。在这个充满变数和挑战的成长阶段,张老师的存在,是晓光最大的定心丸和精神支柱。她知道,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少风雨,总有一个地方,有一盏灯,有一个人,会永远为她亮着,给她最温暖的庇护和最坚定的指引。这份超越师生名分的情谊,是晓光成长路上,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1章 新的起点 日子仿佛在苏卫东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才被重新接续上,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震颤。 院门是虚掩着的,像是知道他要回来,特意为他留的。他站在门口,脚步竟有些迟疑。大半年的高墙生活,像一层厚重粗糙的茧,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此刻,隔着这道熟悉的、漆皮剥落更甚的木门,里面传来的细微声响——嫂子在灶间忙碌的窸窣,卫民偶尔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咿呀,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属于家的、混合着陈旧木头和简单饭菜的气息——都像带着电流,一下下撞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没有金属的冰冷,只有青瓦巷午后寻常的、略带潮湿的尘土气和一点隐约的饭香。他抬手,推开了门。 “吱呀——” 一声悠长的、带着岁月疲惫的声响,划破了院落的寂静。 几乎是同时,灶间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李春燕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就那么愣愣地站在了门口。当她看清站在院中那个穿着释放时发的那身粗糙便服、剃着青皮寸头、身形比记忆中更显清瘦却也莫名挺拔了些的身影时,她的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是那么死死地看着,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因思念而生出的幻影。 紧接着,里屋的门也开了。苏建国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一本卷了边的旧书。他比李春燕沉静些,但那双饱经风霜、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在接触到苏卫东目光的瞬间,也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震惊、欣慰、酸楚、担忧,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的脊背,似乎在这一刻,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点点。 苏卫东的目光与大哥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但那一眼,仿佛已交换了千言万语。他看到了大哥眼底深藏的疲惫和那不容错辨的关切,也读懂了那份无声的询问与接纳。他喉结滚动,干涩地唤了一声:“哥。” 这一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李春燕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嚎啕,而是那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带着泣音的哽咽。她快步上前,也顾不得手上的面粉,一把抓住苏卫东的胳膊,用力地捏着,仿佛生怕他再次消失。“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苏卫民也从屋里探出了头,他躲在苏建国身后,怯生生地看着院中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二哥。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恐惧,只有一丝茫然的打量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被唤醒的记忆。苏卫东看向他,努力扯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他线条硬朗、略显苍白的脸上,依旧显得有些生硬。他朝卫民伸出手,声音放得很低:“卫民,二哥回来了。” 卫民迟疑了一下,没有上前,却也没有躲开,只是歪着头,继续看着他。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晓光背着书包,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显然是跑回来的,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停在院门口,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下子就锁定了站在院子中央的苏卫东。 她的目光,像是探照灯,飞快地在他身上扫过——那青色的头皮,那消瘦的脸颊,那身不合体的、带着陌生标识的衣服,最后,定格在他那双眼睛上。 那双曾经燃烧着暴戾和绝望火焰的眼睛,此刻像是被雨水洗刷过的深潭,虽然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未能完全消融的沉郁,但里面的赤红和疯狂已然褪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种经历过淬炼后的、内敛的沉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看向家人时无法掩饰的愧疚与柔情。 晓光的鼻子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拼命打转。但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硬是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她只是站在那里,用力地看着,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二舅,深深地、牢牢地刻进心里。 苏卫东也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他最灰暗时刻,用一幅画、无数封信支撑起他全部信念的外甥女。他朝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刚才对卫民时,自然了许多,也温暖了许多。“光光。”他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晓光终于动了。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扑过去,而是迈着一种近乎庄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苏卫东面前。她抬起头,仰视着他,然后,从自己那个印着花朵的、依旧被她视若珍宝的新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用挂历纸糊成的硬纸夹。 她打开纸夹,从最上面一层,取出了那张被保管得极其平整的、黑白的“舅舅超人”复印画。她双手捧着,递到苏卫东面前,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种完成使命般的郑重: “二舅,这个……还给你。它陪了我很久。” 苏卫东的目光,一落到那张熟悉的画上,呼吸骤然一窒。画面上那个挥着拳头、披风飞扬的超人形象,瞬间将他拉回了那无数个在绝望中仰望床头、汲取力量的日夜。这幅画,是他在冰冷囚牢里的光,是他活下去、必须变好的全部理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伸出那双因为长期劳动而更加粗糙、指节分明的大手,极其郑重地,如同接过什么易碎的圣物,将那张薄薄的纸,接了过来。他的指尖,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低头,凝视着画上的“自己”,良久,才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的大哥、泣不成声的嫂子、茫然又好奇的卫民,最后,重新落回晓光那强忍泪光、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上。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才用一种异常低沉、却无比清晰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幅画,不是还给我。” “它是咱们家的。”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每一个家人,带着一种近乎起誓的庄重。 “我会把它收好。一直收好。”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将画折好,没有像对待普通纸张那样随意对折,而是沿着原有的折痕,极其细致地,折成了一个更小的、方方正正的方块,然后,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内侧口袋里,紧挨着心脏的位置。 那轻飘飘的一张纸,在落入他口袋的瞬间,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院子里,夕阳的余晖将几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李春燕的抽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难以自抑的、放松的叹息。苏建国默默走上前,拍了拍弟弟坚实了许多的肩膀。卫民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缓和,从大哥身后慢慢挪了出来,好奇地看着二哥放画的那个口袋。 晓光看着二舅将那幅画珍藏起来,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一行,但她的嘴角,却向上弯起了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释然和安心的笑容。 新的起点,就在这无声的泪水、郑重的承诺和一幅被共同珍藏的画中,悄然开始了。过去沉重的篇章被翻过,未来,带着未知的挑战与微弱的希望,正等待着这个刚刚重新团聚的家庭,一起去书写。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16章 冰冷的手铐 暮色愈发浓重,将青瓦巷斑驳的墙壁染成一片沉郁的深灰。苏建国刚把一颗在喉咙里憋了半天的、带着腥气的咳嗽硬咽回去,正想撑着膝盖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直的腰背,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邻居张大妈气喘吁吁、带着惊惶的喊声: “建国!建国!不好了!出大事了!” 苏建国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直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扶住了门框才站稳。 张大妈已经冲进了院子,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快……快去看看吧!卫东……卫东在工地那边跟人打……打起来了!打得满脸是血!警察……警察都来了!把人……把人铐走了!”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耳边爆开,苏建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刹那间变得冰凉僵硬。卫东……打架……满脸是血……警察……铐走了……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甚至来不及细问,也顾不上身后闻声出来、同样脸色大变的李春燕,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张大妈,像一头发狂的、却又拖着沉重镣铐的老牛,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院子,朝着工地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他的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沉重的哮鸣,那条受过伤的腿更是传来钻心的疼,让他跑起来的姿势怪异而踉跄。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卫东!找到他弟弟! 平日里需要走十几分钟的路程,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地狱里奔跑了一个世纪。当他终于冲破稀疏的、仍在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冲到那片熟悉的、堆满废旧钢筋的街角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 警车刚刚离去,刺耳的警笛声还在远处的空气中残留着回响,像是一道道划破夜幕的伤痕。 地上,是一滩尚未完全凝固的、刺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那血迹面积不小,蜿蜒流淌,沾染了尘土,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粘稠感。血迹旁边,散落着几根被撞得歪斜的、带着锈迹的钢筋,上面似乎也沾染了些许暗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着工地的尘土味,钻进他的鼻腔,让他一阵阵反胃。 周围的人群还没有完全散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震惊、恐惧,以及一种事不关己的议论纷纷。 “我的天爷,打得那叫一个狠啊!” “满地都是血,那个刀疤脸怕是不行了……” “苏老二平时看着闷声不响,下手可真黑!” “听说是因为那伙地痞勒索他,还说了他家里人的难听话……” “勒索?那也不能往死里打啊!这下好了,故意伤害,肯定得进去了!” “唉,苏家这真是……雪上加霜啊……” 这些零碎的、如同冰碴子般的话语,一股脑地钻进苏建国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打得那叫一个狠”……卫东他,到底下了多重的手? “满地都是血”……那一大滩…… “刀疤脸怕是不行了”……不行了?死了?! “故意伤害”……“得进去了”…… 这些词语,组合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像一座巨大的冰山,朝着苏建国当头压下,将他死死地冻结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他仿佛能看到,就在不久之前,他那性子耿直火爆的弟弟,是如何在这里被那些地痞逼到了绝境,积压了太久的怒火是如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那双平日里蹬三轮、干苦力的手,是如何化作疯狂的武器,一下下砸向那个叫刀疤的地痞……然后,鲜血飞溅,警笛长鸣,冰冷的手铐…… “铐走了……”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前仿佛出现了苏卫东被警察扭住双臂,戴上那闪着寒光的手铐,满脸血污、眼神空洞或被愤怒充斥,被粗暴地塞进警车后座的情景。 他的弟弟,卫东,被他亲手……不,是被这个家,被这该死的现实,逼到了这一步!如果他这个大哥有能力,如果他不是下了岗,如果他不是要靠弟弟蹬三轮来补贴家用,如果不是那些地痞欺人太甚,如果不是王秀兰步步紧逼……卫东怎么会走上这条路?! 巨大的自责、无边的恐惧,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命运无力的悲凉,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用力捏碎,痛得他浑身痉挛,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幸好扶住了旁边一根冰冷的电线杆。那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一直凉到了心里。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血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那刺目的红色烙印在灵魂深处。那不仅仅是刀疤的血,那也是他弟弟卫东的血,是他们苏家,在这个夜晚,流下的、无法抹去的耻辱和绝望。 围观的众人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这片弥漫着血腥气的街角。夜幕彻底降临,四周一片昏暗,只有远处零星的路灯投来惨淡的光,勾勒出他佝偻而绝望的背影。 冰冷的手铐,铐住的不仅仅是苏卫东的手腕,更是铐住了苏建国最后一点支撑下去的力气,铐住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本已脆弱不堪的未来。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麻木,直到那滩血迹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如同一个狰狞的、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在了这片土地上,也烙在了他的生命里。 如坠冰窟,万念俱灰。 喜欢青瓦巷里的向阳花请大家收藏:()青瓦巷里的向阳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