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 第1章 曦晨·朝 手机屏幕亮起,是“11月1日,晴”的日历提示。林曦晨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扑扑的县城街道。今天,她知道了化妆师资格考试的结果——通过了。一张薄薄的电子证书,像一枚钥匙,在她心里拧动了某个开关。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隔壁传来母亲絮絮叨叨的抱怨,关于菜价,关于邻居,关于不省心的儿女。这些声音像一层油腻的污垢,附着在空气里,二十年如一日。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那里曾经被狠狠地拽着撞向冰冷的墙面,只因为五年级的那个周末,一本数学书被遗忘在学校。厨房,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抵在脖颈……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幽灵,总在不经意间闪现。 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半旧的化妆箱上,那是她用省了整整一年的零花钱买的。唯有打开它,看到那些排列整齐的刷具、色彩斑斓的眼影盘,闻到粉底和卸妆水混合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味道时,她才能感到一丝喘息的空间。那里有一个有序的、可以由她完全掌控的宇宙。 “启明星”男团的新歌《逐光》从耳机里流淌出来,队长顾屿沉稳的声音唱着:“在无尽黑夜踉跄,也要拾起每寸微光……”这七个人,他们的笑容、汗水、对梦想的执着,是她贫瘠青春里唯一奢侈的装饰。她关注着他们的一切,从北京的演唱会到重庆的综艺路透。那些繁华的、灯火通明的都市,是他们所在的地方,也应该是光能够抵达的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顶开了沉重的石块,清晰地冒了出来:离开这里。 不是赌气,不是短暂的逃避,是彻彻底底地,消失。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坚不可摧。她开始像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一样,冷静地筹备。银行卡里是她做兼职、省吃俭用存下的几千块钱,她分批取了出来,换成现金。身份证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化妆箱的夹层里。她几乎没有多少行李,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物,几本最重要的化妆书籍和笔记,以及那个比她生命还重要的化妆箱。 她没有选择告诉弟弟天佑。那个和她一起被关在黑屋子里,在恐惧中互相依偎着取暖的男孩,如今也已长大。她不知道他对这个家是麻木还是依恋,她不敢冒险,也无力承担另一个人的未来。她只能独自上路。 时间定在了一个平凡的清晨。母亲前一天上夜班,父亲一如既往地早早出门。家里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林曦晨——她在心里默念,这是你作为林曦晨的最后一个早晨。 她提起那个沉重的背包和化妆箱,走到门口,脚步没有一丝犹豫。她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承载了她所有痛苦和屈辱的“家”。关上门的那一刻,金属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一个仪式性的终结。 她直奔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前往重庆的动车票。没有为什么,只是潜意识里觉得,那座以魔幻地形闻名的山城,或许能更好地隐藏一个想要重生的灵魂。 动车飞驰,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闽东丘陵,逐渐变为她从未见过的、连绵的稻田,然后是幽深的隧道和起伏的群山。她靠在窗边,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启明星”的歌。他们没有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从天而降来拯救她,但他们的音乐、他们的存在本身,给了她挣脱牢笼的勇气和方向。他们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现在,她要亲自奔向那光了。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当列车广播响起“重庆北站到了”时,林曦晨的心跳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加速。 走出车厢,一股混杂着人群、消毒水和某种潮湿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重庆西站巨大得超乎她的想象,熙熙攘攘的旅客像潮水一样涌动。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化妆箱,跟着人潮盲目地走着,感觉自己像一滴即将被蒸发的露水。 她找了一个最便宜的青年旅舍,位于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六人间,男女混住,共用卫生间。对她而言,这已足够。放下行李,她坐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巨大的陌生感和孤独感终于将她吞噬。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会骂她“丑八怪”,也没有人会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但同样的,这里也没有任何与她相关的记忆,好的坏的,都没有。她是一张被自己亲手漂白了的纸。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一头警惕的小兽,开始探索这座陌生的城市。她坐着公交车漫无目的地穿行,看着嘉陵江浑浊的江水与长江交汇;她迷失在李子坝轻轨站下,惊讶于列车如何从楼房中穿梭而过;她走在解放碑繁华的步行街上,周围是光鲜亮丽的人群,她看着她们精致的妆容,心里既羡慕又有一丝窃喜——她知道如何打造那样的美丽。 她开始疯狂地找工作。在网上投简历,按照地图去找那些看起来不错的化妆工作室或者婚纱店。然而,现实很快泼来冷水。 “有经验吗?” “除了证书,有作品集吗?” “我们需要能立刻上手的化妆师,助理岗位暂时不缺了。” 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让她刚刚建立起的微小信心又开始动摇。带来的钱在飞快地减少,青年旅舍的床位费,每天最便宜的快餐,都像流水一样。恐慌像藤蔓,悄悄缠绕住她的心脏。 这天下午,她又一次从一家影楼被婉拒出来。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山城的雨,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她没有带伞,只好躲进一个公交站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冷意渗透进去,让她忍不住发起抖来。周围是等车人嘈杂的谈话声,车辆的喇叭声,整个世界喧嚣而忙碌,只有她一个人,格格不入,无所适从。 她蹲下来,把脸埋在臂弯里,化妆箱紧紧抱在胸前。 exhaustion and hunger swept over her. 她想起了母亲狰狞的脸,想起了初中那个男同学得意的嘲笑,想起了被踢倒在讲台下时小腹传来的、与初潮疼痛混合在一起的剧痛……那些她拼命想要逃离的东西,仿佛就在身后,随时会将她拖回深渊。 “是不是……我根本就不行?”一个绝望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启明星”全球后援会APP的推送通知。她下意识地点开。 “【启明星·工作速报】成员陆晨光将于明日(11月X日)下午抵达重庆江北国际机场T3航站楼,参加品牌活动。” 下面附带了详细的航班信息和时间。 陆晨光……那个笑容像小太阳一样,永远充满能量的男孩。他就要来到这座城市,和她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仿佛一道真正的阳光,劈开了重庆阴沉的雨幕,直直照进了她冰冷的心底。 她猛地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混杂在脸上。她看着屏幕上的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去!一定要去! 这个念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她不是为了去索要签名或合影,她只是需要去亲眼确认一下,那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光”,是真实存在的。她需要这份能量,来填补她几乎耗尽的勇气。 第二天,她早早起了床。仔细地为自己化了一个干净的妆,穿上她最体面、也是唯一一件像样的大衣。镜子里的女孩,眼神虽然还带着一丝怯懦,但妆容掩盖了连日的憔悴,增添了几分不曾有过的明亮。她要用自己最好的状态,去迎接那道照亮她的光。 江北机场T3航站楼国际到达大厅,早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是年轻女孩,手里拿着应援手幅、灯牌,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期待。林曦晨挤在人群边缘,心跳如擂鼓。她第一次身处这样的场合,有些无所适从,但看着周围粉丝们脸上纯粹的爱意,她又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航班抵达的广播响起,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而焦灼。终于,在保安和工作人员的开道下,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陆晨光。他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但那双标志性的、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眼睛,林曦晨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描摹过。他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身姿挺拔,一边走一边向两旁的粉丝挥手。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声浪,尖叫着他的名字。 林曦晨站在哪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隔着汹涌的人潮,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那个在屏幕里存在了千百个日夜的人,此刻真实地、鲜活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那么近,又那么远。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上眼眶,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感动。 她看到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旁边队友苏言说着什么,然后点了点头。那一个小小的、自然的动作,让她觉得,她所有的挣扎和奔赴,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队伍在缓慢前行,即将从她面前的通道经过。就在这时,一个站在她前面的粉丝为了调整相机角度,手肘不小心猛地向后一撞! “哐当!” 林曦晨猝不及防,手中紧握的、那个视若生命的化妆箱,脱手摔落在了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声浪中像一根针,刺到了她的心里。 她惊呼一声,也顾不得许多,立刻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想要捡起来。箱子很结实,没有摔坏,但搭扣被震开了,里面几支她最常用的、也是最好的化妆刷滚落了出来,散了一地。 那一刻,羞窘、心疼、慌乱……所有情绪糅杂在一起,让她几乎要当场哭出来。这个箱子和这些工具,是她全部的家当和梦想啊! 她低着头,急切地伸手去够那支滚得最远的唇刷。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轻轻拾起了那支唇刷。 林曦晨的动作僵住了。 她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向上移——黑色的卫衣袖子,腕上戴着一块简约的腕表…… 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已经走到她近前的陆晨光。他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微微弯着腰,手里正捏着她的那支唇刷。帽檐下,他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丝温和的关切,看着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所有的喧嚣、尖叫,都像潮水般褪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脸,和他手中那支小小的、滚落尘埃的唇刷。 陆晨光没有说话,只是将唇刷递还到她面前,目光在她因为紧张和羞窘而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对着她,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嘴角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安抚的弧度。 只是一个瞬间。 他直起身,在身边工作人员的小声催促下,继续向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曦晨呆呆地蹲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失而复得的唇刷,刷杆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温度。 人群跟着他涌向前方,她却被留在了原地,像激流中一块突然静止的石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出来。 他看到了。 他停下了。 他帮她捡起了笔。 这不是遥远的、隔着一层屏幕的仰望。这是真实的、发生在三维空间里的、短暂的交汇。 尽管无人注意,尽管对他而言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林曦晨而言,这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她荒芜的心田上炸开。 她缓缓站起身,将化妆箱紧紧抱在怀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她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被光芒和人群簇拥的背影,一个清晰无比、坚定无比的声音,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 “林曦晨已经死在了昨天。从今天起,我叫林朝。” “朝”,是清晨,是日出,是光明伊始。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那群逐渐远去的喧嚣,逆着人流,一步一步,坚定地朝机场大厅外走去。 外面的天光豁然开朗,重庆冬日难得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她的脸上,也照在她怀中那个装载着她全部未来的化妆箱上。 她的征途,此刻,才真正开始。 第2章 朝露 重庆的清晨,是被江面上的汽笛和街边早点摊的香气唤醒的。 林朝——她在心里郑重地提醒自己,现在你叫林朝——从青年旅舍狭窄的上铺醒来。同屋的其他床位的旅客还在沉睡,空气中弥漫着夜间呼吸产生的浑浊气息。她没有赖床,轻手轻脚地爬下来,抱着洗漱用品和今天要穿的衣服,走进了公共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带来一种新生的仪式感。她看着镜子里被水汽模糊的面容,深吸一口气。昨天在机场发生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但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握住那支唇刷时,因紧张而沁出的微汗,提醒她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陆晨光那个短暂停留的目光,那个微不可查的安抚笑容,像一块被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但那涟漪带来的不是更多的幻想,而是一种沉静的力量。她与她的“光”存在于同一个时空,并且,她得到了一个无声的鼓励。这就足够了。 今天,她要继续找工作。但心态已然不同。昨天是绝望中的挣扎,今天是带着希望的探寻。 她打开手机,再次浏览招聘信息。这一次,她不再盲目海投,而是仔细筛选那些看起来规模不大、但风格独特,或许更愿意给新人机会的工作室。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叫做“觅境”的造型工作室的招聘启事上。招聘职位是化妆助理,要求是“有灵气,肯吃苦,对美有独特的感知力”,待遇不高,但承诺“有成长空间”。 “觅境”,寻找一个境地。这名字莫名地打动了她。她不正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境地”吗? 工作室的地址位于江北区一栋创意园区的旧厂房里,位置不算核心,但环境应该清幽。她决定去试试。 仔细地为自己化了一个面试妆。底妆轻薄透亮,眼线细致地拉长眼尾,增添一丝精神气,再用豆沙色口红提亮气色,不过分张扬,却足够显露出专业和用心。镜子里的女孩,眉眼清秀,妆容干净,虽然眼底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但整体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准备步入职场的、体面的年轻人了。她换上那件唯一的大衣,再次检查了化妆箱里的工具是否齐全、整洁,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旅舍。 创意园区由红砖老厂房改造, loft 风格,墙壁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带着一种颓废又新潮的艺术感。“觅境”工作室在二楼,门口挂着一个简单的木质招牌。 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 内部空间开阔,挑高很高,裸露着原始的混凝土梁柱。一面墙是巨大的落地镜,另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风格的摄影作品和人像妆面图。空气里弥漫着发胶、粉底和咖啡混合的独特气味。几个穿着黑色围裙的年轻人正在忙碌地整理着挂满衣架的礼服,角落里,一个摄影师正在调试灯光。 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留着利落短发,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工装裤的女人正坐在一张原木长桌后,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她听到风铃声,抬起头。 林朝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女人的眼神太锐利了,像能穿透妆容,直接看到人心里去。 “你好,我……我是看到招聘信息,来应聘化妆助理的。”林朝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短发女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扫过她手中那个虽然半旧但保养得很好的化妆箱。“简历带了吗?” 林朝连忙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简历,双手递过去。简历很单薄,除了基本信息,只有一纸化妆师资格证和寥寥几句对化妆的热爱与理解。 女人——后来林朝知道她就是老板,安姐——快速浏览着简历,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林……朝?”她念出这个名字,语调平淡,“之前没有任何相关工作经验?” “是的。”林朝老实回答,手心有些冒汗,“但我学习能力很强,我可以从最基础的做起,打扫卫生、整理工具、给客人卷发卷,我什么都可以做。” 安姐放下简历,身体向后靠了靠,看着她:“为什么想当化妆师?” 这个问题林朝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但此刻,那些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沉默了几秒,抬起眼,认真地说:“因为……我觉得化妆像一种魔法。它能让人看见不一样的自己,或者说,看见更想成为的那个自己。它能……给人力量。” 她说的是真心话。在她最灰暗的日子里,偷偷给自己描画一个简单的眉毛,涂一点有颜色的润唇膏,都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还保留着对“美”的一丝追求和渴望。 安姐的目光似乎柔和了零点几秒,但很快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们这里不是魔法学校,是实打实干活的地方。助理工作很辛苦,薪水也不高,而且经常会遇到挑剔的客人。你确定你能承受?” “我能。”林朝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还有什么,能比她在过去二十年里所承受的更辛苦呢? 安姐没再说什么,她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指了指旁边一个穿着宽松卫衣、素面朝天的年轻女孩,女孩正低头玩着手机,脸上有几颗明显的青春痘。 “小悠是今天的模特,也是我这里的实习生。”安姐对林朝说,“给你十五分钟,给她化一个适合日常通勤,能提升气色又不过分的妆面。用你自己的工具。” 这是现场测试。林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看了一眼那个叫小悠的女孩,对方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还对她友善地笑了笑。 “好。”林朝没有退缩。她走到小悠面前,轻声说:“麻烦你了。” 她打开自己的化妆箱,动作熟练地取出隔离、粉底、遮瑕膏……工具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她没有急于上手,而是先仔细观察了小悠的脸型、肤质和五官特点。脸色有些暗沉,黑眼圈较重,痘痘需要重点遮盖但不能厚重…… 她沉静下来,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周围的嘈杂仿佛都消失了,她的眼里只有这张需要被描绘的脸。她用指腹的温度融化粉底,用最轻薄的手法一点点遮盖瑕疵,保留皮肤本身的质感;她根据小悠的眼型调整眼线画法,让眼睛显得有神却不夸张;她选择了暖色调的腮红和口红,巧妙地中和了肤色的暗沉。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神情专注,动作稳定而迅速。安姐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着,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十二分钟,林朝放下了最后一把腮红刷。 “好了。” 小悠抬起头,看向镜子。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人,还是她自己,但肤色均匀透亮,黑眼圈和痘痘不见了,眼睛显得明亮有神,整个人气色提升了好几个度,看起来干净、精神,又完全不像化了很浓的妆。 “哇!”小悠惊喜地叫出声,“好看!感觉像没怎么化妆,但就是变好看了!” 安姐走近几步,仔细端详着小悠的脸,甚至还伸手轻轻碰了碰她脸颊的底妆,感受那里的服帖和轻薄。 她转过身,看向紧张等待宣判的林朝,目光在她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瞬。 “手法还很生涩,”安姐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对产品的特性掌握也不够熟。但是——” 她顿了顿。 “观察力不错,懂得扬长避短,最重要的是,下手有分寸,知道‘合适’比‘浓艳’更重要。这一点,很多学了几年的人都做不到。” 林朝屏住呼吸。 “试用期一个月,底薪两千八,不包吃住。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忙起来会加班,没加班费,但可以调休。主要负责协助化妆师、整理器械、打扫卫生。有问题吗?” 巨大的喜悦和 relief 像暖流一样冲刷过林朝的四肢百骸。她几乎是立刻回答:“没有!没问题!谢谢安姐!” “明天准时上班。”安姐说完,便不再看她,重新坐回电脑后。 小悠笑嘻嘻地凑过来,拍了拍林朝的肩膀:“欢迎你啊,林朝!我叫苏小悠,以后我们就是同事啦!” “谢谢你,小悠。”林朝由衷地说。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市后,第一个对她释放出如此直接善意的同龄人。 走出“觅境”工作室,重庆冬日的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身上。林朝站在创意园区的空地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薄雾,然后消散。 她做到了。她凭借自己的能力,抓住了在这座城市扎根的第一根枝桠。 她没有立刻回那个拥挤的青年旅舍,而是在园区里慢慢走着。看着那些风格各异的店铺,看着里面忙碌或悠闲的人们。她找到一个便宜的房产中介,走进去,询问附近最便宜的单间出租信息。中介带着她看了几个地方,最后她定下了一个距离创意园区四站地铁的老旧小区里的合租房。只有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共用厨房和卫生间,但好在干净,而且,它提供了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可以上锁的空间。 当天下午,她就搬出了青年旅舍。用身上所剩不多的钱,付了第一个月的租金和押金。当她拿着那把冰冷的、属于自己的钥匙,打开那扇简陋的房门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包裹了她。 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张桌子,几乎再无他物。但她仔细地用湿抹布擦遍了每一个角落,铺上自己带来的、洗得发白的床单。她把化妆箱郑重地放在桌子上,旁边摆上那本厚厚的、写满了笔记和学习心得的化妆书。 晚上,她奢侈地买了一袋速冻水饺,用合租厨房里那个油腻的电磁炉煮熟。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的小桌子前,安静地吃着。饺子没什么味道,但她的心里是满的。 窗外是陌生的城市灯火,远处高楼大厦的霓虹勾勒出繁华的轮廓。那里有“启明星”可能下榻的酒店,有无数个像“觅境”一样正在发生故事的地方。 她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试用期会不会通过?会不会遇到难缠的客人?微薄的薪水能否支撑她活下去? 但此刻,她不再恐惧。 她拿出手机,点开“启明星”的官博,最新一条是他们在重庆参加活动的后台花絮照片。陆晨光对着镜头比着耶,笑容灿烂依旧。 林朝看着那张照片,也微微笑了起来。 她没有留言,没有转发,只是安静地看着。然后,她退出微博,打开记事本,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林朝的新生日志,Day 1”。 她开始敲字: “今天,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租了一个小房间。老板安姐很严厉,但好像不坏。同事小悠很友好。重庆的冬天比想象中冷,但阳光很好。” “我离你们,好像更近了一点点。” “晚安,林朝。晚安,光。” 合上手机,她躺在狭窄却属于自己的床上,闭上了眼睛。明天,将是作为“林朝”的,第一个工作日。 第3章 试炼 清晨六点半,闹钟将林朝从深沉的睡眠中唤醒。 合租房的隔音很差,能听到隔壁室友洗漱的声音,以及楼下早点摊传来的隐约吆喝。但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是她在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里的第一夜,虽然床板有些硬,被子也略显单薄,但那种无需担心突然的责骂、可以安心入睡的感觉,奢侈得让她想落泪。 她迅速起床,用冷水洗了脸,让自己彻底清醒。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绝不能迟到。 对着房间里那面有些斑驳的镜子,她再次仔细地检查了自己的妆容。依旧是干净得体的通勤妆,她希望给安姐和小悠,以及可能遇到的任何同事、客人,留下一个专业、整洁的第一印象。她抚平了大衣上最后一丝褶皱,提起那个至关重要的化妆箱,如同战士提起自己的剑与盾,推门走进了重庆清冷的晨雾中。 早高峰的地铁拥挤不堪,林朝紧紧护着自己的化妆箱,在人群的裹挟中艰难地呼吸。但她心里没有烦躁,只有一种融入城市脉搏的奇异感觉。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为了生活而奔波,这本身就是一种平凡的幸福。 八点五十分,她站在了“觅境”工作室门口,深呼吸一次,推开了门。 风铃声依旧清脆。 工作室里已经亮起了灯,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的寒意。小悠正拿着吸尘器打扫卫生,看到她进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早啊,林朝!这么准时!” “早,小悠。”林朝也回以微笑。 安姐已经坐在了长桌后,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看起来依旧干练而疏离。她抬眼看了林朝一下,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来了就先熟悉环境。”安姐语气平淡,“小悠,带你认一下工具摆放区和化妆品仓库。九点半开始有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林朝,你跟着看,做辅助。” “好的,安姐。”林朝立刻应道。 小悠热情地带着她四处熟悉。工具摆放区要求一尘不染,所有刷具、夹子、电卷棒都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化妆品仓库里,从粉底到假睫毛,各种品牌、色号琳琅满目,需要严格按照序列摆放。 “安姐有洁癖和强迫症,”小悠压低声音说,“东西用完必须立刻归位,弄乱了或者弄脏了,她会很生气。” 林朝认真地记在心里。这种有序的环境反而让她安心,规则明确,远比家里那种混乱无序、动辄得咎的氛围要好得多。 九点半刚过,今天的客人到了。是一位准备拍职业形象照的年轻女性,穿着西装套裙,神情有些紧张和拘谨。 负责主化妆的是工作室的另一位化妆师,一位叫莉莉的年轻女孩,妆容精致,眼神里带着些许傲气。安姐向莉莉简单介绍了一下林朝是新来的助理。 莉莉上下扫了林朝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转向客人,开始沟通妆面需求。 “底妆要白,要无瑕,眼睛要放大,眉毛要挑,要有气场。”客人提出要求。 莉莉熟练地开始操作。林朝站在一旁,严格按照莉莉的指令,递上所需的粉底、眼影盘、假睫毛……她屏息凝神,努力记住莉莉的每一个步骤和手法。 但她很快注意到,莉莉的手法虽然熟练,却有些模式化。客人本身的五官偏柔和,肤色是健康的黄调,但莉莉为了追求“白”和“气场”,选择了偏冷调的粉底,画了上挑的粗眼线和过于锋利的眉形。 妆面完成了一半,镜子里的人虽然精致,却显得有些僵硬和面具化,与客人本身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客人看着镜子,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林朝心里有些犹豫。她看得出问题,但她一个第一天上班的小助理,有资格开口吗? 就在这时,安姐走了过来,站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蹙起。她没有直接批评莉莉,而是对林朝说:“林朝,你去把C区的03号粉底液和E区的暖调修容盘拿过来。” 林朝立刻照做。安姐接过东西,却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对莉莉说:“客人的下颌线这里,补一点暖调修容,过渡一下。粉底在脖子的衔接处再处理一下。” 莉莉愣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依言照做。小小的调整之后,妆面的违和感减轻了一些,但那种“不适合”的感觉依然存在。 整个化妆过程,客人都很安静,但那种沉默里带着一种压抑的不满。化完妆,客人去换衣服做发型,莉莉转身去整理工具,脸色不太好看。 小悠偷偷蹭到林朝身边,小声说:“这个客人好像不太满意……莉莉姐有时候不太注意客人的个人特质。” 林朝没说话,心里却有些沉。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化妆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理解和共情。 下午,另一位客人到来。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预约的是晚宴妆。不巧的是,莉莉手上另一位客人的拍摄延长了,安姐也在处理一个紧急的客户咨询。 “林朝。”安姐突然抬头,看向她,“这个晚宴妆,你来做初步打底和轮廓修饰,等我忙完过来接手。” 林朝的心猛地一跳。“我?” “怎么,不敢?”安姐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最基础的打底总会吧?粉底、遮瑕、定妆。记住,贴合肤色,均匀透亮。” “我……我可以。”林朝压下紧张,用力点头。这是一个机会。 这位女士姓陈,气质温婉。林朝请她坐下后,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观察了她的肤质和五官,并轻声询问:“陈女士,您对今天的妆面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吗?” 陈女士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细致,微笑道:“看起来精神一点,大气一点就好,也不用太夸张。” “好的,您放心。”林朝点点头。 她打开自己的化妆箱,选出了几样她最熟悉、也认为最适合的工具和产品。她没有选择店里那些遮盖力极强的粉底,而是选了一款轻薄的、带有自然光泽的粉底液。她用手指的温度将粉底液一点点在手上揉开,然后非常轻柔地、用拍按的方式上在陈女士脸上。 她的动作很慢,但极其专注和稳定。她仔细地遮盖了陈女士眼下的细纹和些许斑点,但保留了皮肤自然的纹理和光泽感。她用细致的笔刷处理细节,而不是一味地用厚重的产品去覆盖。在修饰轮廓时,她也没有刻意追求立体瘦削,而是用极淡的阴影粉,自然地强化了陈女士本身柔和的骨骼线条。 整个打底过程,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全身心都投入在手下这张脸上。陈女士闭着眼,神情放松,似乎很享受这种轻柔的对待。 当林朝完成打底和初步轮廓修饰,正准备进行下一步时,安姐处理完了事情,走了过来。 她站在陈女士面前,俯身仔细看了看,又伸手轻轻在颧骨位置的底妆上按了按,感受那里的服帖和轻薄。 安姐没有说话,她直起身,看了一眼林朝,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似乎是惊讶,又似乎是赞许。 “好了,这里我来接手。”安姐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林朝似乎听出了一丝不同。 林朝默默地退到一旁,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专注和紧张而剧烈跳动。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合格。 安姐接手后,熟练地完成了眼妆、腮红和唇妆。她根据林朝打下的极佳基底,选择了与之相配的大地色系眼影和豆沙色口红,整个妆面完成后,陈女士看着镜子,眼里露出了惊喜的光芒。 “很好看!非常自然,又显得人很精神,有气质!比我预想的还要好!”陈女士由衷地赞叹道,她特意转头对林朝笑了笑,“小姑娘,你打底打得很舒服,手法很好。” 那一刻,林朝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温暖而明亮。那是被认可的喜悦。 送走陈女士后,工作室里短暂地安静下来。 莉莉已经忙完了,坐在一旁玩手机,没看林朝。小悠则偷偷对林朝竖了个大拇指。 安姐走到林朝面前,将一管全新的、价格不菲的专业遮瑕膏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这个给你。”安姐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丢给她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遮瑕手法不错,但对不同肤质和瑕疵,产品选择还要多学。这管遮瑕膏适配性广,拿去用,熟悉一下特性。” 林朝愣住了,看着那管全新的遮瑕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不是施舍,而是……认可和投资。 “谢谢安姐。”她拿起那管遮瑕膏,冰凉的触感在掌心,却让她觉得无比温暖。 “明天早点来,仓库里有一批新到的假睫毛,你负责分类录入。”安姐说完,便转身走开了。 没有直接的表扬,但林朝明白了。她通过了今天的试炼,并且,她赢得了在这里继续学习和成长的机会。 下班时间到了,林朝和小悠一起走出工作室。 “可以啊林朝!”小悠搂住她的肩膀,兴奋地说,“安姐可是很少主动给新人东西的!她肯定觉得你很有潜力!” 林朝笑了笑,心里被一种充实的疲惫和淡淡的喜悦填满。她回头看了一眼在暮色中亮起暖黄灯光的“觅境”工作室,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曳。 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她还有无数的东西要学,可能还会遇到比今天更棘手的情况。 但至少今天,她用自己的专业和一丝不苟的真诚,稳稳地迈出了第一步。 她抬起头,重庆的夜空难得地看到了几颗星星,微弱,却坚定地闪烁着。 像她一样。 她握紧了口袋里那管崭新的遮瑕膏,步伐坚定地走向地铁站。 她的战争,不在过去,而在未来。而今天,是一场小小的、漂亮的胜仗。 第4章 基石 接下来的日子,林朝的生活进入了一种简单、疲惫却无比充实的节奏。 每天清晨,她总是第一个到达工作室。在安姐和小悠到来之前,她已经将工具台擦拭得光可鉴人,地面拖得一尘不染,并且烧好了开水,泡上一壶安姐习惯喝的普洱茶。这些琐碎的工作,她做得心甘情愿,甚至带着一种虔诚。这个空间给了她安身立命之所,她愿意用最细致的方式去维护它。 安姐对她的勤快不置可否,但偶尔会在接过那杯温度刚好的茶时,几不可见地点一下头。对林朝而言,这微小的动作已是莫大的鼓励。 她的主要工作依旧是辅助。但她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只是被动地听从指令。在莉莉或其他化妆师工作时,她会更加专注地观察,不仅仅是看手法,更会去理解化妆师为何选择这个色号,为何采用那种晕染方式。她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在不打扰客人的前提下,快速记下一些关键点和自己的疑问。 仓库里那批新到的假睫毛,她花了整整两个下午才全部分类、清点、录入系统。她不仅按照长度、款式分类,还仔细记录了不同款式的材质、梗的软硬程度、适合的眼型,甚至自己上手感受了它们的佩戴感和效果。当她把一张详尽清晰的电子表格和手写笔记交给安姐时,安姐只是扫了一眼,淡淡地说:“嗯,以后仓库的耗材管理就归你了。” 没有表扬,但林朝感受到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她郑重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这天下午,工作室接了一个比较重要的单子,一位本地的网红博主来试妆,为即将拍摄的一组时尚大片做准备。博主自带流量,要求也高,指定要安姐亲自操刀。 安姐让林朝做第一助理,主要负责递工具和随时处理一些小状况。 博主是个很年轻的女孩,网名叫“Cici”,穿着时尚,但脸色有些疲惫,黑眼圈很重,不停地打着电话,语气有些焦躁。她要求妆面“既要清透无瑕,又不能有粉感,眼睛要放大三倍,但看起来要自然,要有破碎感,又要有高级的疏离感”。 一旁的小悠偷偷对林朝吐了吐舌头,用口型说:“难搞。” 安姐却依旧平静,她仔细端详了Cici的脸型和肤质,然后开始工作。林朝屏息凝神,紧紧跟在安姐身边,像最精密的机械臂,准确无误地递上每一件安姐需要的产品。 她看到安姐没有使用厚重的粉底去遮盖Cici的疲惫,而是先用妆前乳和校色隔离中和了肤色,再极其精细地用多种色调的遮瑕膏,一点点地去处理黑眼圈和痘印,最后才用极轻薄的粉底液均匀肤色。整个过程如同绘画,一层层,细腻无比。 画眼妆时,安姐没有一味地粘贴浓密的假睫毛,而是选择了单簇的睫毛,一根根地根据Cici的眼型进行填补和延长,最大限度地放大眼睛,却保留了原生睫毛的自然感。 林朝看得入了迷。安姐的手法举重若轻,每一次下笔都恰到好处,她不是在用化妆品覆盖一张脸,而是在引导和放大这张脸本身独特的美。这与莉莉那种模式化的、追求即时效果的手法截然不同。 妆面完成的那一刻,连挑剔的Cici都对着镜子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安姐,绝了!这就是我想要的感觉!”她兴奋地拿出手机自拍,“感觉像没化妆,但又比素颜好看一百倍!皮肤质感都透出来了!” 安姐笑了笑,一边整理工具一边说:“你的底子好,我只是帮你把状态调整到最佳而已。” 送走心满意足的Cici,工作室里的人都松了口气。 安姐一边洗手,一边像是随口对林朝说:“看到区别了吗?” 林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安姐是在问她与莉莉手法的区别。 “看到了。”林朝认真地回答,“莉莉姐是在‘覆盖’,安姐您是在‘引导’。” 安姐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了林朝一眼。这个女孩的悟性,比她预想的还要高。 “引导……”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弧度,“这个词用得不错。化妆不是戴面具,是找到平衡点。既要弥补不足,又要保留特质。过犹不及。” 这是安姐第一次对林朝说这么多关于技艺核心的话。林朝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字。 “你观察力不错,手也稳。”安姐继续道,“但经验太少,对产品的理解和搭配还停留在表面。从明天开始,每天下班后,你用仓库里的过期化妆品或者假人头练习。每种粉底液在不同肤质上的表现,不同眼影盘的显色度和晕染力,都要摸透。” “是!谢谢安姐!”林朝的心因为激动而怦怦直跳。这意味安姐愿意教她真东西了。 从那天起,林朝的夜晚变得更加漫长。当小悠和其他同事下班去享受夜生活时,她常常一个人留在工作室里,对着假人头或者自己的手背,一遍遍地练习。 她调配不同比例的粉底液和妆前乳,记录它们在干燥皮肤和油性皮肤模拟区域上的持妆效果;她将各种颜色的眼影混合,尝试创造出新的色调;她反复练习粘贴假睫毛,直到手腕发酸,只为找到最快、最精准、最能减轻客人不适感的方法。 有时安姐晚上回工作室取东西,会看到她还在灯下埋头苦练。安姐从不打扰她,只是偶尔会在她离开后,检查一下她练习的“作品”,然后微微点头。 这一天,林朝在练习一款难度很高的“截断式”眼妆。这种眼妆对眼型结构和晕染技术要求极高,她失败了很多次,眼影粉弄得假人头上一片狼藉。 她有些气馁地放下刷子,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目光落在窗外,重庆的夜景灯火璀璨,如同洒落人间的星辰。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启明星”,想起了陆晨光在机场递给她的那支唇刷。 那股温暖的感觉仿佛再次涌现。她重新拿起眼影刷,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你可以的,林朝。你必须可以。” 她清洗了假人头,重新开始。这一次,她更加耐心,更加注重每一步的细节和色彩的过渡。当最后一道凌厉的线条终于干净利落地成型时,她看着那个堪称完美的“截断式”眼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种纯粹的、源于掌控技能的喜悦,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启明星”官博的更新推送。她点开,是一段他们排练幕后花絮。视频里,七个少年在练习室里挥汗如雨,为了一个舞蹈动作反复练习,直到完美。 队长顾屿对着镜头说:“把每一件小事做到极致,就是对梦想最大的敬意。” 林朝看着视频里他们认真的脸庞,又看了看自己刚刚完成的、堪称练习以来最成功的眼妆,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们站在光芒万丈的舞台上,她躲在寂静的工作室里,但他们似乎在用同一种精神,朝着各自的方向努力。 她不再仅仅是仰望他们。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朝着有光的地方,艰难而坚定地行走。 关掉视频,她收拾好练习的狼藉,将工作室恢复原状,锁好门,走进了夜色里。 重庆的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润,吹在脸上有些凉,但她心里却燃着一团小小的、不灭的火。 她知道,她正在为自己未来的大厦,一砖一瓦地,打下最坚实的基石。这个过程孤独而漫长,但她甘之如饴。 第5章 初啼 时间在笔刷的起落和粉盘的更迭间悄然流逝,林朝在“觅境”已经工作了近两个月。重庆的冬天彻底降临,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渗入骨髓,但工作室里总是暖意融融。 林朝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她的手法越发娴熟,对产品的理解也日益深刻。安姐交给她的任务不再局限于打杂和辅助,偶尔也会让她独立完成一些对妆面要求不高的客户,比如简单的证件照妆容。她总是完成得一丝不苟,虽然还欠缺一些安姐那种信手拈来的灵气,但那份认真和稳妥,也赢得了不少客人的好感。 小悠成了她在重庆唯一的朋友。这个性格开朗的女孩,会拉着她去吃街边最辣的火锅,会在她练习到太晚时给她带一份宵夜,也会在她偶尔望着窗外发呆时,插科打诨地逗她开心。林朝开始慢慢学习如何正常地、轻松地与人交往,那颗因为常年压抑而蜷缩的心,似乎在慢慢舒展开来。 这天上午,工作室接到一个临时预约电话。对方是本地一家小有名气的互联网公司的公关总监,姓张,语气焦急。他们下午要接待一个极其重要的投资方考察团,原本预约的化妆团队突然放了鸽子,急需一位技术过硬、审美在线的化妆师,为包括她在内的三位核心高管打造专业得体的形象妆。 “时间很紧,只有三个小时,需要您这边立刻派人过来,就在我们公司会议室进行。”张总监语速很快,“价格不是问题,关键是效果!” 接电话的是安姐。她沉吟了片刻,目光在工作室里扫视了一圈。莉莉今天外派跟妆,另一个化妆师档期已满,小悠技术还不够独立应对这种商务场合。 “安姐,我去吧。”一个声音平静地响起。 安姐和小悠都惊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是林朝。她站在那里,眼神清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你?”安姐微微挑眉。 “我可以。”林朝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重复了这三个字。她知道这很冒险,但她这两个月几乎疯狂的练习和观察,让她对自己的技术有了基本的信心。更重要的是,她渴望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真正独立面对挑战的机会。 安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看到了林朝眼底的恳切,也看到了那背后隐藏的、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段时间林朝的进步和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电话那头的张总监还在催促。 安姐对着话筒说:“张总监,我们一位非常优秀的化妆师正好有空,我让她马上过去。她会带上专业的设备和产品,保证满足您的需求。” 挂了电话,安姐对林朝说:“听到了?对方要求很高,时间紧迫。这是公司客户,代表的是‘觅境’的脸面。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林朝的心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但更多的是一种临战前的兴奋。“我明白,安姐。” “需要带什么,自己准备。小悠,帮她清点一下。”安姐说完,便坐回了电脑前,仿佛只是安排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作。 但林朝看到,安姐在她转身去准备时,几不可见地轻轻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林朝提着沉重的化妆箱,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位于CBD核心区的互联网公司。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挑高的大厅,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白领……这一切都让她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几个月前,她还在那个灰扑扑的小县城里,看不到任何出路。 在前台指引下,她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张总监和另外两位高管已经等在那里。三位都是三十到四十岁左右的女性,气质干练,但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焦虑。 看到林朝如此年轻,张总监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良好的修养让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快速说明了要求:“专业、精神、有亲和力,但不能过于浓艳,要体现我们科技公司的调性。” “好的,请您放心。”林朝压下紧张,露出一个职业化的、令人安心的微笑。 她请第一位高管——一位肤色偏暗、眼袋明显的女士坐下。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观察了对方的肤色、肤质和五官特点,又询问了她平时的着装风格和偏好。 “您今天的西装是暖灰色,我们可以用偏暖调的底妆,让气色看起来更红润。您的眼睛很美,我们可以稍微强调一下眼线和睫毛,让眼神更集中有神,但不用过多的色彩。”林朝轻声解释着自己的思路。 她的专业和细致让第一位高管稍稍放松了下来。 林朝开始了。她手法稳定而迅速,依旧是那套“引导”而非“覆盖”的理念。她用精细的遮瑕处理了黑眼圈和暗沉,却保留了皮肤自然的质感;她用极细的眼线笔勾勒内眼线,放大眼睛的同时毫不突兀;她选择了低饱和度的豆沙色口红,提升气色又不失庄重。 当第一位高管看向镜子时,眼中露出了明显的惊喜。“很好!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但一点也看不出妆感很重!” 张总监在一旁看着,脸上的疑虑消散了大半。 第二位高管是油性皮肤,毛孔粗大。林朝为她选择了控油妆前和哑光粉底,并用独特的烘焙定妆法,确保了妆面在紧张忙碌的下午也能持久清爽。 轮到张总监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张总监是三位中最年轻的,但气场最强,五官也最立体。林朝决定在她本身优越的骨相基础上,进行强化。她用了轻薄的粉底,重点放在精准的修容和高光上,突出了张总监清晰的下颌线和挺拔的鼻梁,让整个面容显得更加英气利落。 当最后一位张总监的妆容完成,距离考察团到达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 三位高管站在镜子前,相互打量着,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镜中的她们,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既展现了职业女性的干练与权威,又不失女性的柔和与亲和力。 “太棒了!林老师,你的技术真的太好了!”张总监握住林朝的手,由衷地感谢,“你可是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林朝谦逊地回应,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 她收拾好工具,婉拒了对方要派车送她的好意,提着化妆箱走出了这座气派的写字楼。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抬起头,微微眯起了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胸腔里涌动——那是自信。 她,林朝,凭借自己的手艺,在陌生的城市,独立完成了第一次外派任务,并且得到了客户的高度认可。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任何人、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的女孩。 回到“觅境”,小悠立刻围了上来,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顺利吗?” 林朝还没来得及回答,安姐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客户刚打电话来,说非常满意,希望建立长期合作。” 小悠欢呼一声,比林朝还要激动。 安姐走到林朝面前,看着她因为忙碌和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平静地说:“做得不错,没丢工作室的脸。” 依旧是简短的评语,但林朝却从中听出了分量最重的肯定。 “谢谢安姐给我这个机会。”林朝真诚地说。 安姐摆了摆手,转身时,似乎轻声说了一句:“雏鸟总要自己飞的。” 声音很轻,但林朝听到了。 晚上,她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没有开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很久。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或许都有一个正在奋斗的灵魂。 她想起白天在那家互联网公司感受到的紧张高效的气氛,想起那三位高管看到她完成的妆容时露出的满意笑容,想起安姐那句“雏鸟总要自己飞的”。 她拿出手机,点开“启明星”的官博,他们今天在北京参加一个盛典,红毯照片已经出炉。七个人身着华服,在闪光灯下从容自信,光芒万丈。 曾经,他们是她遥不可及的光,是她在深渊中仰望的星辰。 而现在,她依然仰望他们,但她自己,也正在一点点地,发出微光。 她打开那个名为“林朝的新生日志”的文档,敲下今天的记录: “今天,我独自完成了第一次外派工作。很紧张,但成功了。安姐说‘雏鸟总要自己飞的’。” “我想,我正在学习飞翔。” “离光更近了吗?也许,我也在成为自己的光。” 合上电脑,她躺到床上。明天,还有新的挑战,新的练习,新的客人。 但她知道,她已经不同了。那声清脆的初啼,已经划破了过去的沉寂,宣告着一个真正属于“林朝”的时代,正在到来。而她知道,这仅仅是她漫长故事中的一个章节,在通往最终结局的路上,她还将经历更多,成长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