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者上钩》 第1章 穿越但命苦 “齐大夫,你看这娃……欠下的银钱……” “……某是大夫……怎可见死不救……” 唔——是谁在说话? 好痛啊!唐池想动动手脚,却疼得直抽气。 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高架上疲劳驾驶,出车祸了。 不过还好,命还在。 唐池忍着剧疼睁开眼睛,眨眨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一个老太太,一个中年男人,嗯……在玩cosplay?? 这服饰倒是仿得逼真。只是,现在不是玩角色扮演的时候啊! 唐池哪哪都疼,只能咕噜噜地转动眼珠,瞧瞧具体什么情况。 浅灰色碎花床帘,方方正正小木桌,未点燃的油灯,仿古样式的窗户…… 这也不像医院啊! “醒了,齐大夫,她醒了!” 唐池唔唔唔,可嗓子里像是塞满了枯草,干得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贴心地把她半扶起来,喂了几口茶水,唐池忍着疼痛急切地灌了几口。 “这是哪里呀?”她沙哑着嗓子问。 “这是老身的家,村子里唤我一声齐阿婆。我今日晨间捡柴的时候看到你倒在河边,哎哟,一身的伤!”老太太唏嘘道,“就把你背回来了。” 她不记得那高架附近有河呀?唐池懵逼。 “阿婆,可以麻烦您帮我打个120吗?我出车祸了,全身疼得厉害,我需要去医院。”唐池欲哭有泪,眼里泛着泪花。她觉得自己应该需要被抢救一下,实在是太TM疼了! “什么零?医院是什么?” 老太太一脸茫然,唐池满脸呆滞。 这是给她撞哪来了? “姑娘是外地来的吧。”未曾开口的中年男人发话了,“你说的这些……物什,齐某人未曾耳闻。不过,某是大夫,可为姑娘缓解疼痛。” 于是,唐池就瞥见这位齐大夫、齐某人二话不说从一个雕花小匣子里拿出一颗——麦丽素?眼见着就要往她嘴里塞。 唐池当即闭嘴。 “姑娘?”齐大夫拿着“麦丽素”的手悬在半空,“这丹药对抑制疼痛、治疗剑伤刀伤极为有效,吞食下去,定可缓解姑娘不适。” 这可不兴吃呀! “这位大叔,我现在真的需要去医院。”角色扮演什么的,可以先放放不?人命关天呀!唐池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咱能不能先送患者去医院? “你这娃说话怎么净让人听不懂哩。”齐阿婆慈眉善目,劝解道,“齐大夫是我们齐家村最好的大夫,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的命哩,不比别人差。那个什么医院,村子里面没有哩。” “齐家村?” “对啊,”齐阿婆强调,“清溪县齐家村。” 唐池的心提到嗓子眼,难不成不是cosplay,而是…… “请问现在是什么朝代?”唐池小心翼翼地问,应该大概也许还是2035年……吧。 “看来姑娘的确不是我大燕人。”齐大夫好心解释道,“现下是大燕永嘉二年7月初5……” 唐池已经听不见这齐大夫后面又说了什么话了,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天色已经暗了,唐池斜眼觑着方桌上晃动的烛火,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来,吃点东西吧。”慈祥的老人家端来一碗白米粥,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老婆子家里也没甚东西。” 齐阿婆小心地扶着唐池半坐着,倚靠在床边。唐池试着动动右手却发现使不上劲,心里滋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慌。左手虽痛但尚能活动,她有些艰难地掀开右侧衣袖,才发现右手腕处包着厚厚一层纱布。 “姑娘怎么称呼?”齐阿婆把半勺粥递到唐池跟前。 “我姓唐,单名一个池字,‘池塘’的‘池’。”唐池机械地把粥喝下。 “唐姑娘,你是哪里来的?还记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伤成这样?” 哪里来的,车祸来的?怎么伤成这样,车祸伤的? 唐池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唐池摇头:“我不记得了。” 齐阿婆一边喂唐池喝粥,一边叹气,还不忘给唐池擦擦眼泪。 唉,可怜的孩子。 来这里已经十天了,唐池被迫接受了她穿越了这个事实。 不知道她在原来的世界是什么情况,还活着吗?她爷爷奶奶听到她的消息该多伤心。她刚拿到人生中的第一笔画款,还没来得及孝敬孝敬两位老人家,就出了这事。 唐池心里焦急,却无可奈何。 她起初以为是连人带魂来到了这个世界,身上的伤疼是车祸受伤所致,后来才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 这身体的脸虽然与她长相一样,可身上的伤根本不是车祸伤,而是刀伤、剑伤!右手手腕处还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几乎把她的手筋切断。 她勉强地动动右手手指,忿忿不平。 她是一个画家啊! 穿越就算了!浑身是伤就算了!没有金手指就算了!可为什么连她吃饭的家伙也要夺走啊! 唐池郁结,这原主是得罪了谁,也太惨了吧! 唐池第N次翻看着齐阿婆捡到她时的衣物,除了布料摸着很舒服外,什么线索都没有。 唐池叹着气拄着拐,走过堂屋时对着那供桌上的两排牌位微微愣神,那是齐阿婆的家人。 “怎么起来了,快快坐下。”齐阿婆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把唐池扶到方桌前坐下,“伤口裂开又要受罪。” “阿婆,我闷得慌。”唐池可怜兮兮地说。 “好孩子,好好养伤,家就算再远都有走到的那一天,不着急。”齐阿婆心思细腻,知道唐池情绪不高,联想到唐池说她的家离这里非常远,只当她是想家了。 “有些事情啊,急不得,只能一天一天地等着看。”齐阿婆望向供桌上的两排牌位,眼里一热,转头又开始做自己的针线活。 大燕洪康18年,先帝昏庸,听信奸佞馋言,三道加急令急召镇北将军辽禁回京,围而杀之。镇边将领敢怒不敢言,以至军心不稳,北边梁国来犯,欲取大燕北部边防重镇。齐阿婆丈夫齐老爹披甲而去,埋尸疆场。 洪康20年,先帝驾崩。南面蛮族虎视眈眈,边防加急,齐阿婆之子齐伯忠就此拜别,从此齐家简陋的灵堂又多了个牌位。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改年号为永嘉,大赦天下。 永嘉元年年初,北方梁国欺新帝年幼,又打起了边防重镇的主意,起兵来犯。大燕厉兵秣马,举国相拼,齐阿婆之孙齐兆安叩首拜别,至今杳无音信。 “可怜我那儿媳,新婚一月就守了寡,早早就去了。”齐阿婆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来,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唉声长叹,笑道,“其实那日,老婆子我想去投河来着。” 活着,太苦。 “阿婆。”唐池不忍再听,既然活着,那就好好地活着吧,总归是不想死的。 “药该煎好了。”齐阿婆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去了厨房。 唐池满头冒黑线,怎么就不能练成丹呢? 这汤药对于唐池而言简直就像无良游客的“到此一游”,喝一口,恨不得把昨天的米粥都吐出来。 “良药苦口,习惯了就好。”齐阿婆安慰着。 唐池闭上眼睛,心跳如鼓,几乎是赴死的决心,一碗干了! 她眉头紧锁,捂着嘴,使劲幻想糖果、蜜饯的滋味。 “吃块蜜饯缓一下。”她这才注意到齐阿婆除了汤药,还端过来一个小小的碟子,老人笑着嗔怪道,“李家大娘给的,吃了可就不兴吐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家生活就是这么简单又实在。 距离唐池来到齐家村已经一月有余,村子里都知道村东头的齐家有个远房表亲来奔,瞧着模样颇为俊俏一小伙子,可惜是个病秧子。 至于为何是小伙子而不是大姑娘,唐池也很无奈,这地方跟她原来世界的古代相类,女人的命不值钱。 村子里总有那么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正事不干成日里调戏良家妇女。村民们敢怒不敢言,里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齐阿婆怕横生事端,她一个老太太保不住唐池,如此唐池就做不成大姑娘只能当美少年了,齐阿婆孙儿的衣服正好可以给唐池穿。 “小池,检柴回来啦。”背着一大捆柴的男人憨厚地打着招呼。 “哎,齐二叔。虎子身体还好不?”唐池柱着拐礼貌应道,她右腿有一处伤得重,现下需得柱着拐才能走这么远的路。 “好着呢,齐大夫的医术响当当!”男人竖起大拇指赞道,“你婶子等我呢,先走一步。” “好嘞。” 唐池柱着拐慢慢走着,眼看着要到家了,忽然围上来几个半大小孩,手里拿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学她走路,欢快的童声传出去老远。 唐池摇摇头扯出一抹无奈的笑,不理会这些嘲笑声,继续往前走。 小孩子就图个新鲜好玩,而她唐池可是近来齐家村最新鲜的事物了。 不曾想受伤的右腿忽地挨了一下,疼得她直抽气,拐没柱稳,当即摔了个狗啃泥。 背篓里的柴掉了一大半,调皮的小孩子哈哈大笑,哄抢而去。 唐池小心地翻了个身躺在地上,疼出一身冷汗。可真是“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啊! “大哥哥,对不起。” 唐池循声望去,一个脸上有些脏兮兮的小姑娘,眨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正弯腰看着她。 唐池认识这小姑娘,是齐老六家的大姑娘,齐大花。女孩约摸十一二岁,面色发黄,瘦得像竹杆,很明显的营养不良,可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灵活可人,宝石般地嵌在这张瘦小的脸上,让齐大花瞧着颇有几分灵气。 “弟弟还小不懂事,不该拿石子砸你的。”齐大花一边说一边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柴,背上一旁的大背篓,“大哥哥,我帮你背回家吧。” 唐池柱着拐站起身,想要拿回自己的背篓,却见小姑娘三步并作两步躲开了。 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说:“我来背。” 说罢,头也不回地奔去齐阿婆的家。 “哎。”唐池笑了,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真是一个向日葵一样干净的孩子,唐池想。 等唐池拍拍身上的土,到家时大花已经走了。老人家爱唠叨,拉着唐池一顿盘问,见确实没伤到哪儿才罢休。 “谢谢阿婆。”唐池想到自己的爷爷奶奶,心里又酸又暖。 “说什么谢。”齐阿婆感慨道,说起来这孩子算是误打误撞地救了她一命,“你就安心地在这住着,我老太婆也有个说话的人。等到哪一日你想走了,就告诉我一声,我给你送行。” 如此,这祖孙俩便安稳地过起了日子。 随着唐池身上的伤日渐好转,她就担负起了捡柴的任务,打理菜园、摘菜洗菜已不在话下,当然,需要忽略猝不及防见到一些小生命时的尖叫声。 一切都好,除了无法克服的一生之敌——土灶。 在她差点把厨房烧掉之后齐阿婆心里认定唐池肯定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小心才流落至此。 唐池呵呵,她也很想知道原主这倒霉蛋是何方神圣,竟被人搞成这副鬼样子。 第2章 奇怪的女人 时光流转,转眼便到了九月。 黎明时分,天将将亮,唐池漫步林间背着装了大半篓柴的背篓,汲着湿漉漉的鞋子,淌着晨露,一步一步朝着河滩走去。 石子河宽阔而平静,河面上泛着粼粼波光,映照着初日彩霞的微光。 这是齐阿婆捡到她的地方。 唐池望着静静流淌的石子河,就着手中的一片叶子,吹出一段段曲子。 那是故乡的旋律。 红日渐升,唐池离开河畔慢悠悠地往回走。 不料,却在半道上遇一黑衣女子,靠着树干似是睡着了。 这林间小道由行人踩踏而来本就窄小,这女人倒是把唐池的路给挡了。 唐池颠颠背上的柴,心定了定,当即选择绕道。正经人哪有大白天捂着一身黑的,瞧着像极了夜行衣。 “站住。” 一道冷冽之声响起,唐池左右瞧瞧,心下一凉:这可如何是好! “草药留下。”清冷声音再度响起。 不杀人呀,不杀人好。 只是,什么草药?她哪里有什么草药? “你手里的就是。”那女人好心解释。 唐池看看手里拿着的一束花花草草,这玩意儿竟然是草药? 唐池将信将疑,这人说是就是吧。 唐池慢慢靠近黑衣女人,这才发现,女人模样极为清丽,面部轮廓比起她所见到的齐家村的人立体得多。更为关键的是,女人望来的眼珠竟是碧色的!外国人? 女人似是注意到了唐池心中所想,她眼眸微敛,审视一般地盯着唐池,声音更冷了。 “害怕?” “很美。”唐池摇头答道,像水晶石一般,在日光下闪着光,好看极了。 唐池把那被称作草药的花花草草放到女人一米之外的地方,这才注意到女人腰间有一处伤口,在渗血。 “你受伤了。” “嗯。”女人抬着头,碧色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她。 “……” 唐池提了提背上的背篓,打算不再管这奇怪的女人,如此往前走了数十步,可总觉着如芒刺背,那人盯得她心里发毛,直想撒腿就跑。 唐池认命地原路返回,果真见这女人一直瞧着她。 “你别一直看着我,怪吓人的。”唐池小声嘀咕,她伸出手,“这附近有大夫,我带你看大夫吧。” 还是没办法见死不救呀!她可是社会主义好青年来着。 女人看向身前伸来的手,许久没有动静。 唐池以为这人拒绝了她的好意,正要收回手去,却又被她一把握住。 女人的手很凉,带着晨露的潮气。 唐池搀着她起来,她这身体如今就是个半吊子,承受不了太多重量,唐池脚下踉跄,反被这黑衣女人扶了一把。 唐池面上挂不住,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叫唐池,请问怎么称呼?” “苏禾。”女人依旧惜字如金。 这该死的寂静! 唐池无所适从,只得暗自加快脚步,只求能早日到齐大夫家,结束这煎熬。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唐池终于看到齐大夫家的小院了,不觉喜上眉稍,却冷不防地听身边这女人幽幽地说“唐姑娘想到了什么开心事?” “到了。”唐池也惜字如金,敲响了齐大夫家的大门,此时时间尚早,齐大夫应当还未出诊。 果然,没过一会大门就从里打开了。 “小池呀。”齐大夫转头再看唐池扶着的黑衣女人,面露惊讶之色,“小、小……快进来快进来!” 齐大夫赶忙把两人请进了院子,唐池简单地把事情说与齐大夫,便将人留了下来,她则背着背篓回家去了。她许久未归,齐阿婆该着急了。 果不其然,唐池远远就瞧见齐阿婆在门口张望。 “怎么去了这么久?”齐阿婆边问边帮着唐池把背上的背篓放下。 “阿婆,让您担心了。回来的路上遇着一个受伤的姑娘,就先把她送到齐大夫那里了。”唐池接过背篓拎到院子里,将里面沾着潮气的柴火摊在地上凉晒。 “快别忙活了,先吃饭。” “哎。” 四方桌上的菜食相当简单:两碗白米粥,一小碟炒青菜,两个白面馒头,一个鸡蛋。 “阿婆,怎么又只煮了一个鸡蛋?”唐池咬着馒头,心里明白是齐阿婆舍不得了。 “鸡蛋是个好东西,你身子骨弱,你吃。”齐阿婆自嘲般地笑道,“我一个老太婆都一把年纪了,也补不上什么东西了。” “阿婆。”唐池拧不过她,便剥了蛋壳趁齐阿婆不注意把蛋黄放到了她的白粥里。 “你这孩子!” “阿婆您就放心吃吧!”唐池笑道,“先前欠齐大夫的银两我昨日已还了五两。” “五两!”齐阿婆瞪大了眼睛,夹菜的手停在半空,急道,“这么些年哪里来的?你这孩子……你可别误入了那邪道。” 不怪齐阿婆不信,齐阿婆一年也就花个一两银子。 唐池见齐阿婆是真着急了,也不想着给她个惊喜了,立马如实招来。 这事还多亏了齐大夫。前些日子唐池手腕恢复得差不多了,虽说不如上辈子灵活但捡起画笔的功夫还是有的。于是唐池就托着齐大夫帮她买了文房四宝,试上一试。 齐大夫可真是难得的大好人啊! 她只从书本里了解过这个时空的绘画艺术,心里没底,忐忑了两天,好在结果是好的。 没成想,水墨画在这还挺受欢迎的。 听齐大夫转述,那老板说唐池的画颇有几分当前书画界红人风随的风骨,只不过画技尚欠火候,有些地方的处理有明显的瑕疵,所以唐池只能低价甩卖。 唐池,齐家村名副其实的首负,欠着齐大夫一大笔饥荒,当即应下这不平等条约。 好在画店老板虽说甩卖,但这份收入在唐池看来还是比较可观的,这还要归功于那位风随作品太少,一画难求。 只是唐池不能多画,如今的手腕撑不住。 一想到此唐池就恨极,到底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净不干人事! “难怪你前些日子总闷在房间里。”齐阿婆松了口气,欠齐大夫的银钱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可二十两银子对连齐家村都没怎么出过的齐阿婆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要是让她还,只怕两辈子也还不清哟。 唐池这孩子,出息。齐阿婆越看越喜欢,不免又想起自己的孙儿,心里又泛起辛酸。 吃完饭一切收拾停当,唐池照旧在院子里闲逛,齐大夫说她多活动活动对身体好。唐池又不愿在村子里招摇,就只饶着小院转圈。 今天太阳好,无风,齐阿婆也拿了针线活在院子里晒太阳。 不多久便见着一个女人奔着齐阿婆的小院来了。 看清来人是谁后,唐池瞪大自己的眼睛,抿着嘴,憋笑。 只见苏禾顶着一张清丽绝尘的美人脸,穿着一身红配绿的碎花衣裙,实在抽象。 唐池扯着嘴角,这女人来这做什么? 莫不是讹上她了?唐池又要被自己逗乐,她实在很难想象一个清清冷冷的美女讹人的场面。 谁料,这人径直走过她,来到齐阿婆面前。 “姑娘有什么事?”齐老太太停了针线,仰头看着她,这人好生熟悉,可她确实没见过绿眼珠的人,应当是她认错了吧。齐阿婆想。 唐池给她搬来一个小凳,怎么说也是客人不是? “阿婆,这就是我今早跟你说的那个受伤的姑娘。”唐池乖乖地站在齐阿婆身后,嘴角浸着丝笑,眼里却是审视。她俯视着苏禾,这人想干什么? “老人家,小女子闯荡江湖不慎身受重伤,可否借您这里养些日子?”苏禾的声音里没了先前的那种冷意,听着很是温和。 奥斯卡小金人非你莫属!唐池腹诽。 “西行五里可入城,那里有客栈。”唐池果断拒绝了苏禾的提议,说完还笑吟吟地与苏禾对视。 那碧色的瞳眸深深地看着她,唐池亦不甘示弱。 “我不白住。”苏禾从袖袋里掏出一大锭银子,轻轻放在方桌上,朝着齐阿婆拱手道,“拜托了。” 两人均被这大银锭晃了眼。 齐阿婆: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一锭银子!看这份量,得有个五十两! 唐池:这斤两要是放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得值不少钱吧! 齐阿婆一锤定音:“成!” 唐池:“……” 那碧色的眼瞳幽幽地望向她,隐隐含着一抹得逞的笑意。 错觉,一定是错觉! “不过姑娘,要不了这么多。”齐阿婆到底是老实人,她本不是那占别人便宜的人,可二十两的债务对于她们平头老百姓来说实在是个天文数字。齐大夫人好,医者仁心,没催着她们要,可她们却不能不给。 “前些日子小池这孩子病重,欠了齐大夫一笔不小的费用。姑娘若是……若是……”饶是如此,齐阿婆仍旧羞于开口。她这陋室,实在值不了这些银钱。 “老人家莫要推辞,能用这些银子换得更好的养伤条件,于我而言就是值得的。再者,今晨劳烦唐姑娘带我寻医问药,也算聊表谢意。” “那就多谢了。”唐池把那锭大得离谱的银子放在手里掂了掂,真是让人踏实的重量! 事到如今,齐阿婆也没什么可纠结的了,起身收拾屋子去了。留下唐池与苏禾大眼瞪小眼。 “苏姑娘喝茶!”唐池给金主倒茶。 “不渴。” 苏禾言简意赅,唐池郁结。 “怕吗?” 苏禾问得莫名其妙,唐池一头雾水。 “怕什么?”怕你讹我?我看现在有点像我在讹你。 “这双眼睛。”苏禾冰泉般凛冽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唐池,“有人见之色变,唤为妖邪。” 唐池不屑道:“我看他们是羡慕嫉妒恨,混血多好。”她还想有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珠呢!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美瞳。 混血?倒是种有趣的说法。 “在我的家乡,很多人如此,蓝眼珠的、绿眼珠的街上一抓一大把,不足为奇。” 而且,你的眼睛好看极了,比灵泉山的清泉都通透。未免再被苏禾噎死,唐池选择保持沉默。 “你家在西域?”苏禾挑眉,面露惊讶之色。 唐池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良久,她望向远处,背对着苏禾说道,轻轻说道: “我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钞能力的驱使下,苏禾晚上就安顿在了齐家。可第二天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影,唐池拿起桌上被烛台压着的一张小纸条:急事,勿寻。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第3章 我教你呀 苏禾自那天早上消失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富婆的世界唐池不懂,不过富婆的钱是真的好用。 这五十两银子还了欠齐大夫的十五两银子,剩下的由齐阿婆好好收着,唐池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但身体底子差,需得好好养着。有了这银子,两人不至于过得太紧巴。 “真是遇到贵人了!”这是齐阿婆最近的口头禅,当然仅限于家里,财不外露嘛。 唐池继续经营自己的绘画事业,正所谓无债一身轻,下笔如有神,画店老板说她当真有几分风随先生的风骨,如果不是唐池的技法有疏,他都要以为是一个人画的。 有机会真想见见这风随,唐池琢磨,和她风格这么相似,难道这人也是穿过来的?!不过,也不至于这么颠吧。 “大哥哥,你在想什么呀?”大花小心地啃着手里的糕点,另一只小手在糕点下方托着,坚决不放过任何一粒漏网之鱼。 甜滋滋的,真好吃。在家只有弟弟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她和妹妹们只能干看着。 “没什么。”唐池摇摇头,给大花托着的手里又放了一块糕点。 小姑娘羞红了脸,大眼睛水汪汪的,大哥哥真好。 大花放下啃了一半的糕点,拿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小心地包起来。 唐池一想起之前给大花的糕点都进了她弟弟的嘴里就气结:“你只管吃,这是你哥我给你的东西。” “大花是大姐,要顾念着弟弟。”从小爹娘就是这么跟她说。 大花马上就要十三岁了,她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大花最羡慕的人就是这个小弟弟,他可以天天吃一个鸡蛋,每隔半个月就有顿肉吃,可以把爹爹当马骑,可以不听娘亲的话,可以把她刚洗的衣服踩在脚底下,可以对她拳打脚踢…… 弟弟可以什么都干,弟弟可以什么都不干。 没有人会说一句弟弟的不是,真好。 大花是大姐,大花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大花应该懂事,可大花还是羡慕弟弟。大花常因此心怀愧疚。 懂事的大花小心地啃了一半手里的糕点,一粒渣渣都没放过,她把用布包裹好的糕点轻轻地捧在手心里,另一半啃得还剩一半的糕点则包起来小心地揣到怀里,这是给妹妹们的。 “拿着,”唐池把一个油纸包推到大花面前,“别都给你弟弟吃了。” “大哥哥,我走啦。”大花笑得灿烂,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唐池看着没送出去的糕点,有点心疼这个过于懂事的孩子。 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着,村子里无非家长里短那么些事,没什么新鲜的,一成不变,就像唐池丝毫没有起色的右手。 唐池看着微微发抖的手,颓败地松了手里的笔,一幅半成的客舟听雨图宣告报废。 她看着右手手腕处的那道疤,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痛恨着,埋怨着,又悄然归于沉寂。 丧丧的唐池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 蚂蚁搬家蛇过道,明天必有大雨到。不知道在这还应不应验。 “大哥哥。”大花扭捏地踱步到唐池跟前,喘着粗气,面颊稍红,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唐池两手支着膝盖缓缓起身,瞧着有种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的即视感。 大花羞红了脸,十指在身前使劲地绞着。 “你等等,给你拿好吃的。” 大花拉着唐池的袖子,声若蚊蝇地问道:“大哥哥可以娶我吗?” “什么?”唐池满头问号。 “大哥哥可以娶了大花吗?”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又纯粹。 唐池微弯下腰,平视大花,笑着说:“大花还小,现在嫁人太早了。” “可是……” 可是什么,大花却不说了。 大花慢慢松开唐池的衣袖,小姑娘眼里含着泪。 大花失望了,大花很慌乱,大花跑出了齐阿婆的院子。 第二天大雨如注,一连下了三天,浇得齐阿婆家的破房子摇摇欲坠,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天刚一放晴,唐池就开始张罗修缮屋顶的事情,花了点钱叫来同村的几个庄稼汉,把屋顶的茅草重新铺了厚厚一层,压实了,一忙活又是好几天。 唐池已经许久没见着大花了,邻居李大娘说,大花被他爹许给了村西的贾员外,这人跟县太爷沾点关系,颇有家资,屋里妻妾成群。 唐池目瞪口呆,大花还只是个孩子,她还不到十三岁,怎么能嫁人呢? 李大娘不赞同地摆手说十三岁不小了,她就是十三岁嫁的人,村子里的姑娘都是十三四岁就嫁人了,这没什么稀奇的。 可这姓贾的都能当大花的爹了。 唐池呼吸困难,大口喘着气,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魂不守舍地回了家。 她第一次感觉到,她与这个世界如此割裂。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事就听老太婆的,咱管不了。”齐阿婆知道唐池待大花好,心里头难受,可闺女是人家的,唐池只是个外人,甚至都不是个男人。如何管得? 第二天,唐池去了大花家,想见见她,被拒之门外。 大花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大花爹客气地说大花就要嫁人,不见外男。 唐池被赶了出来。 她六神无主,游荡到石子河畔,吹起许久不敢想起的曲子,模糊了眼睛。 回去的路上,唐池被那几个游手好闲的村霸堵住。 “小白脸,模样挺俊啊!”领头的齐二蛋脸上挂着淫邪的笑,鄙视道,“瞧着跟着小娘们似的。” “我不认识你们,让开。”唐池认得他们,村里人都认得他们。 “哟,口气不小。”齐二蛋挑衅地推搡着唐池,“不让怎么样啊。” 唐池抬手反抗,于是莫名其妙地挨了顿毒打。 她抱着头,缩成一团,嘴里吐着泥巴,不知是谁踢到了她受伤的手腕,一股钻心的疼让唐池发出一声闷哼。 “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贾大爷看上的东西也敢动!” “大哥,有人来了!” “走。”临了又踹了唐池一脚,“仔细你的皮!” 唐池缩在地上,浑身颤抖着,等到天光都暗淡下来,她才慢慢地坐起来,呆滞地拍打身上的泥土。 抬眼,对上一双如宝石般通透的碧色眼睛,苏禾一身初见时的黑衣,定定地看着她,不知站了多久。 唐池吸吸鼻子,柱着膝盖缓缓起身,咕哝道:“摔倒了,真倒霉。” 苏禾撩起一缕唐池散落的头发帮她拨到耳后,也不拆穿她。 唐池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她如今这幅样子村子里的人见了难免问上几句,唐池就随便应付应付,快到家的时候才注意到苏禾这女人跟了她一路。 “你跟着我作什么?” “去看大夫。”苏禾蹙着眉,声音冰冰凉凉的。 “齐大夫这个时候不在家。” “他在。”苏禾直接拉着唐池的袖子就往齐大夫家走,唐池的心乱成一团也就由着她。 齐大夫确实在家,见着唐池这模样,只叹了口气也不多说什么,号脉、开方、抓药,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千叮咛万嘱咐,最近一月不可提笔作画,不能手提重物,不能再受伤。 唐池像个木头似的一一应下。 “这药膏需外敷。”齐大夫递给唐池一个瓷瓶。 “谢谢齐大夫。”唐池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碎银都摸了出来,“这些够吗?” 齐大夫的双眼皮跳了跳:“够,够。” 唐池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齐大夫家。 “查查怎么回事。”苏禾坐在椅子上,一双眸子冷清清地盯着齐宣,“我让你找的东西怎么样了?” “小主子,还要一段时间。” “嗯,尽快。” “是。” 齐宣看着唐池留在桌上的几块碎银子,心疼地直发笑,这连那瓶子都买不到哟! 唐池回了家,齐阿婆看到她脸上的伤问起她只说摔着了。 村子里面没有新鲜事,唐池被村霸暴打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齐阿婆的耳朵里。 即使在齐家村这个小地方,齐阿婆也是个实打实的小人物,除了劝唐池看开些,她什么都做不了。 有权者仗势欺人,无权者苟且偷生。 向来如此。 唐池慢慢养伤,好好吃饭,好像什么没有发生那样生活着,只是去石子河畔的次数多了些。 齐阿婆知道,唐池想家了,孩子在外受了委屈都是要想家的。 夜里,唐池捂着脸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这几个月天天汤药,唐池哪是过这种苦日子的人,甜食不断,遭了报应。 她疼得睡不着,穿了衣服,轻手轻脚出了门。 月上中天,清辉洒落,笼罩着一切都归于沉寂的村落。 她在石子河畔停下脚步,远处有一白衣女子,剑走游龙,翩若惊鸿,衣袂随风漾起,足尖轻点如踏碧波之上。 唐池看呆了。 “想不想学?”女人定定地看着唐池,浅浅地笑道:“我教你呀。” 那是唐池第一次见苏禾对着她笑。初雪消融,春风拂面,像是要吹进唐池的心里。 唐池不禁觉得,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是挺美的。”苏禾认同,“想学吗?” 那些可以高来高去的功夫?每个看过武侠剧的人都曾有过一段幻想吧,只是她的手连笔都拿不了又怎么能拿起剑。 “学不了一点。”唐池摸摸自己受伤的手腕,苦笑。 “哦,那这个呢?”苏禾足尖轻点,身如轻燕,转眼间飞出三丈远,似乘风而去,又踏浪而归。 “如何?”苏禾问。 唐池绕着苏禾转了两圈,确定没有什么丝线之类的东西,真是神奇。 “苏姑娘真是身藏不漏。”有钱有颜有实力,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唐池捂着左半边脸,还是没答应。 “你怎么了?” “牙疼。”唐池丝丝吹着气。 “少吃甜食。”苏禾教训着,忽而促狭地眯起眼睛,“叫声师傅听听。” “……” 唐池:没答应呢。 唐池捂着脸不理她。 “拿着,背熟了。”苏禾才不管那么多,她扔给唐池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小方块字,与繁体字有些相像,但也只是像而已。 也许是原主的记忆还在发挥余热,到这之后唐池并没有费太大的精力就掌握了一些常用字词。但这里毕竟只是一个村落,用到字的地方实在不多,就是村子里面识字的也没有几个,齐阿婆家又没有字典,所以唐池在这算是半个文盲了。 唐池翻开书,脸上逐渐浮起一层红晕。 “怎么了?” “那个……我、我不认字。” “……哈哈哈” 耳边响起苏禾悦耳的笑声,清清浅浅,与这迷人的月色格外相衬。 唐池耳朵尖红彤彤的,捂着脸也跟着痴痴地笑着。 第4章 大花之死 那天晚上,唐池捂着半边脸,跟着苏禾学识字,直到天光乍破,苏禾离去。 唐池把书本揣进怀里,踩着晨露回家,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在路过大花家附近时那笑隐于唇间,逐渐消散。 自那日后唐池再也没见过大花了,大花爹防她如猛虎,生怕她搅了大花的好事,大花成了困在笼中的鸟,就等着一个所谓的良辰吉日换一个更精致的笼子。 等到齐兆安有了消息就离开吧,唐池想。 大花出嫁了,唐池远远地看着那顶小桥,摇摇晃晃地绕着村子一圈,最后抬进了贾员外的大宅子。 大花回门了,她一个人拎着几包礼品一瘸一拐地回了家,低着头,一路走来不敢看旁人一眼。 “回来啦。”大花爹赶紧把大花领进屋,女子回门,女婿却没跟着,不是件光彩的事。不过,大花爹也不指望贾员外能来。 大花,只是个妾而已,贾员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妾。 大花娘看到大花嘴角的青紫,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她拍拍大花瘦小的肩膀,小声安慰着:“当人家婆娘哪有不挨打的,习惯了就好,都是这么过来的。” 大花的头更低了,像是要垂到地上去。她不说话,她羞于启齿。 “栓子,看大姐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啦。”大花娘笑着接过大花手里的包裹,把大花的弟弟叫到跟前。 “娘。”大花微抬起头,抖着声音叫了声娘。 大花的弟弟到了跟前。 弟弟又换了身新衣裳,弟弟手里拿着串晶莹透亮的冰糖葫芦,弟弟的脖颈上多了一条细细的银圈,他拆开桌上的所有纸包,看都没看她一眼。 三个小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满桌的吃食,没人上前去拿。 大花分出一包糕点,招呼妹妹们过来,弟弟当即哭着闹着喊着:这些都是我的! 大花娘开始哄自己的心头肉,再没空给刚出嫁的女儿一个眼神。 大花低着头,冷冰冰的手紧紧地抓着衣服,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大花,在贾家好好经营着,你弟弟以后还得靠你。”大花爹注意到了女儿的反常,教训道,“那姓唐的靠不住,贾员外能看上你是咱们家的福气,你可不要给我生什么事端。吃了饭就回去吧。” 大花没有在家里吃饭,她与三个小妹妹简单交待几句,就一瘸一拐地出了家门。路过齐阿婆的家,她看到唐池在院子里,正远远地望着她。 大花走了进去。 “大哥哥,可以给我一块糕点吗?”大花仍低着头,哑着嗓子问道。 “好。”唐池进屋翻找着,只剩下两块了。 唐池把这两块糕点递给大花,眼尖的他看见了大花嘴角的青紫,看见了大花手腕处的红痕,看见了没有一丝光彩的眸子,唐池再无法维持淡定。 她抛下糕点,不再顾忌什么狗屁的男女大防,拉开了大花的袖子,大花的衣领,瞬间就红了眼圈。 “这个变态!”唐池说着就要冲出去找那贾员外算账。 大花拽住唐池的袖子,眼眶里的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滑。她弯下腰拾起地上沾了灰的糕点,一点一点地啃食着。 “脏,别吃!”唐池夺了糕点放在圆圆的石桌上,轻柔地说,“等着,我去给你买新的。” “你为什么不能娶我呢?”你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娶我呢? 唐池跑向门口的身体僵住了,她艰难地转过身,艰难地走到这个让人心疼的小姑娘前跟,弯着腰,捧着她的脸,唐池脸上的笑温柔极了。 “因为大哥哥是大姐姐呀,所以娶不了大花呢。”唐池擦掉大花滚烫的泪珠,轻声说道,“等我回来。” 她冲出门外,不敢回头。 今日开集,好在齐阿婆家离集不远。 一来一回,唐池的肺都要炸了,院子里却并无大花的身影。 “她走了。”齐阿婆湿了眼睛,“可怜的孩子。” 今日所见所闻让齐阿婆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唐池看着手里拎着的纸包,眼中晦暗难明:“我给她送去。” “孩子,大花已嫁作人妇哩,你在外是男子,不好让人看见你与大花在一起,与她名声不好。”齐阿婆擦擦眼角的泪花,“名声坏了,在夫家就更难过哩。” 良久的沉默。 “嗯,我知道了。” 唐池放下花糕,一个人游荡到石子河畔,想起昨夜月下飘飞、剑指苍天的苏禾,她摸出怀中那本薄薄的书册。 直至月上梢头,唐池缓过神来,暗骂自己忘了时间。 转头见齐阿婆佝偻着身子遥遥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担心。 唐池挽着齐阿婆,就像她之前挽着自己的爷爷奶奶,在月光下安静地走回家去。 大花是上吊死的,吊死在大花家旁边的那棵大槐树下,树上系着大花的腰带,那是大花穿过的最好的布料,树底下散落着几块砖头,是大花的垫脚。 晨起的村民发现时大花已经走了很久,老实的村民被吓破了胆。 村子就那么大,谁也瞒不住。 唐池远远望见大花家附近围了一群人,传出阵阵哭喊声,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一路狂奔,费力地挤开人群,大花小小的身体躺在地面,身上盖着一层白布。 唐池不知道,在白布盖着的衣襟下面,有一块用着泛白的方布小心包着的糕点,糕点上沾着点点灰尘。那是大花为自己留的。 唐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大花啊,我可怜的大花呀,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大花娘红着眼圈跪在地上嘶喊着,在冷清的早晨格外显眼。 “姐姐,姐姐,呜呜呜……”三个小妹妹缩成一团,呜呜地哭着,大花的弟弟一脸呆滞,像是被吓傻了。 大花爹摸了把微湿的眼角,不由分说就往唐池脸上揍了一拳,唐池翻倒在地,嘴角破了皮流出血来。 “你还敢来!”大花爹还想再打,却被周围的村民拦了下来,村子的人里都知道唐池是个病怏子,要是失手被大花爹打死了可怎么办。 大花爹怒目圆睁,真像一个维护女儿的好父亲。 “大花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见了你一面就要自尽?说!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大花爹听人说大花与唐池拉拉扯扯,若不是大花早早离开了,他肯定要找到齐老太婆家里去,让十里八乡的都给评评理。 唐池站起身,擦掉嘴角的血,冷冷地看着庄稼汉,眼睛充血,狠厉非常,吓得几个小姑娘噤了声。 “我做了什么?回去看看你女儿遭了什么罪!”那小孩儿脖子上的银环真是刺眼! 大花娘抖着手掀开白布,抖着手拉开大花胳膊上的衣袖,露出惨不忍睹的皮肉。 大花娘看见了,大花爹看见了,围观的村民都看见了,没人说话了。 “我可怜的女儿啊,是娘对不住你呀!”大花娘嚎得更大声了,眼泪哗哗地掉,眼睛肿得像核桃。 几个看热闹的大汉避开了眼,羞于再看,不忍再看。 唐池被大花娘这操作气得大脑充血、几欲晕厥,心里痛骂这夫妻俩枉为人父人母。 “姓唐的,这事没完!”大花爹脸上挂不住,只能放狠话,一脚踹向大花娘,“别哭了!还嫌不够丢人!带大花进屋!” 围观的村民们感慨两句、惋惜两句、痛骂两句,该回家吃饭的回家吃饭,该下地干活的下地干活,只有唐池哭得像个孩子。 “唉!我昨个不该拦你的。”齐阿婆悔不当初。 “阿婆,没人能知道大花会……”唐池忙东忙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围着院子转绕着村子走,咚咚咚敲响了里正家的门。 唐池说:“里正大人,我要状告村西的贾员外虐待侍妾。” 里正说:“齐大花属自缢,已上报县太爷,你且去县衙告。” 唐池去县衙告。 巧了么这不是,县太爷也姓贾,贾青天大老爷当即读了唐池的状纸,噘起了嘴,眯缝着眼,专程把唐池唤到堂上“敲打”一番。 唐池的屁股开了花。 唐池的心里破了个洞。 这点伤痛于她来说早已不在话下,唐池蹙着眉,扶着腰,一瘸一拐地爬上了雇来的驴车,还没出城就又被官差拿了回去。 大花爹痛失爱女,一纸诉状将唐池告上县衙,状告唐池对大花纠缠不休,致其羞愤自缢。 贾青天大老爷读了大花爹的状纸,捻着小胡子挑着眼:此间竟有如此伤风败俗有辱民风之事,实在是可恨呐可恨! 一拍惊堂木!查,给本大人仔细地查! 贾青天贾大人端坐堂前,其上高悬“正大光明”四个大字。 堂上已站着几人,大花爹娘,齐小六,还有,贾员外。 啪! “齐大花之父齐虎告你辱其女清白致其羞愤自缢而死,”贾青天大老爷厉声喝问,“唐池,你可知罪!” 无中生有的事情唐池自然不会承认。 “回大人,草民冤枉!我与大花清清白白,我把大花当作妹妹看。”唐池冷声反驳,“况且,她还只是个孩子!” “你胡说!有人那日看见你对我女儿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回门的好日子如何见了你姓唐的就要自尽!”大花爹额头捆着孝,伸手扯出一个人来,“齐小六,你说是不是!” 啪!又是一声。 “让你说话了吗?掌嘴二十!”贾青天贾大人吹胡子瞪眼。 二十巴掌下去,大花爹的脸肿成了猪头。 “齐小六,你说。” 齐小六被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把前日在齐家小院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唐池的臀部顿顿地痛,她闭嘴不说话,县太爷觑了她一眼。 “那是我在看大花身上的伤。”唐池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贾员外,“大人,贾安仁虐待侍妾,这才让大花绝望中自尽,请大人明鉴!” 贾员外青中泛灰的脸上挂着哀愁,像是在压抑心中的悲情与愤怒:“你一个外男,如何看得我爱妾的身子!大人,这姓唐的已经招拱,求您做主啊!” “哦!”贾青天问唐池,“你可还有话说?” “大人,我确实看了大花身上的伤,但我绝无他意,我与大花是清白的。” “哦~那就是确有其事了。”贾青天再拍惊堂木,“唐池,罪证确凿,还不速速招来!” 唐池突然想笑,来这几个月了,今天真是长了见识。她嘴角当真挂着浅笑,定定地看着这清汤大老爷。 “大人啊!实在是误会呀。”齐阿婆跪在门口直磕头,老泪纵横,“唐池这孩子向来把大花当妹妹看,是绝对没有那种心思的。那天我也在屋里,都是亲眼看着的,真不是小六说的那个情况。大人啊,小池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哪里来的疯婆子,给本大人打出去!”贾青天被唐池看得心里发怵,于是拿齐阿婆开刀。 “阿婆!阿婆你先回家去!”唐池见齐阿婆顶着棍子不愿离开,心一横狠狠地扯下发带,“回大人,我是女人,做不了齐虎口中的那些事!齐阿婆年岁大了,禁不起折腾,还请大人网开一面。”说到最后,唐池的声音已带哭腔。 “这……”贾青天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个女人,这倒难办了。他扫了眼站在堂下的贾安仁,难办了。 齐虎顶着猪头一样的脑袋,陷进去的俩个洞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唐池。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女扮男装来到齐家村居心何在?”贾安仁的话里淬了毒,“莫不是敌国派来的细作?求大人明鉴!” 于是青天大老爷脑子一转,唐池就成了女间谍;青天大老爷一顿敲打,唐池就画了押;青天大老爷上下嘴唇一碰,唐池就住进了牢房。 唐池躺在阴冷的地面上,不哭也不闹,只无力地喘气。 齐家小院。 “小主子,您不管了?”这唐姑娘也太天真了,平日里看着也不傻呀。这县太爷姓什么,姓贾;这贾员外姓什么,他也姓贾呀!近前有几个姓贾的?沾亲带故的是能随便告的么,又不真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齐大夫着急,他这累死累活救了几个月的人了。 “咳咳。”苏禾闷咳了几声,面色比往日看着要苍白些,眼中碧波流转,妖冶非常,“我自有分寸。” 您有分寸?您还有分寸呐?您简直胆大包天! 第5章 学不学 阴暗潮湿的监牢里,唐池双臂环抱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十指肿成了棍棍,唐池视而不见。 铁链碰撞的声音,钥匙插孔的声音,走近前来的声音,唐池充耳不闻。 贾安仁扯着唐池散乱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把人看了个清楚。 “好好的美人不做,做什么男人呢?”他把唐池粘在脸颊的头发拨到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 “放手。”唐池沙哑着嗓子低声吼道。 “放手?好。”贾安仁果真放了手,青灰的脸上扯出不怀好意的笑,压低声音得意地问唐池,“你知道为什么把你安排到这个牢房吗?” 唐池眼瞳微转,三面是墙,门口对面也是墙。 “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看着贾安仁。 贾安仁边脱外衫边道:“我一般喜欢小一点的,小点的水嫩。不过,你这种雌雄难辨的我还没试过,倒也凑合。” 贾安仁开始解衣带,语带挑衅:“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疼爱那孩子的?” 贾安仁狞笑着把唐池按在湿冷的地面上。 “神经病!变态!你真该死!”唐池怒骂反抗,可她本就病弱,如今更是伤上加伤病上加病,奋力挣扎却始终逃不脱。 “这疤,”贾安仁摩挲着唐池手腕处那道丑陋的伤疤,呼吸急促,“真他妈的爽!” “滚!滚开,滚开啊!”唐池恶心得要吐,胃里翻腾间想起那好像上辈子的过去。 小池踹他!对,就是这样,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踹到他断子绝孙!看谁还敢欺负我们家小池。一向好脾气的温棠狰狞着温婉大气的脸,口吐芬芳,那小混混捂着裆跑了老远还止不住地回头看她。 16岁的唐池看着21岁的温棠,一种不知明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在少年人的心底生根发芽,悄然疯长。 “啊!我杀了你!”贾安仁红着眼睛捂着自己的裆部,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小看这女人了。 不过,很好! 贾安仁喘着粗气,眼里是**裸的**,他挥臂一甩,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子。 唐池的心落到谷底,四肢冰凉,提着一口气,紧盯着贾安仁的动作。 可她又怎会是一个恶狼的对手,几息之间,又被那贾安仁擒在手里,唐池眼看着这让人作呕的脸越来越近,那脏手死死地钳着她的双臂,让她动弹不得。 唐池心一横,对准贾安仁脖子上的那根血管,忍着恶心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了上去。 咬不死这混蛋她也要咬掉块肉! “啊!”贾安仁吃痛,一脚把唐池踹到墙壁上。 噗—— 唐池口吐鲜血,面如金纸,失力地瘫在地上,再无力反抗。 贾安仁捂着脖子,血流如注,阴鸷地说:“老子今天弄死你!” 唐池绝望地闭上眼睛,心想死了能不能回家呢? 他阴沉地笑着,就要解开裤带,不成想突然僵直在那。 怎么回事? 苏禾随手一挥,这姓贾的狠狠地砸到墙上又弹飞出去。 贾安仁翻着眼想看看谁来搅他好事,不待看清来人是谁,贾安仁忽地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苏禾那双眼睛,想说话却发现只能发出咝咝声。 这人怎么在这?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苏禾没给贾安仁一个眼神,她径直走到已经神智不清的唐池跟前,碧色眼瞳像一汪深潭幽幽地看着她,晦涩难明。 她把唐池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喂给她一颗淡金色药丸,手掌覆在唐池背后,绵长的内力缓缓流进唐池体内,似一股暖流让唐池的身体和心智逐渐恢复些许。 许久,她收回手,空旷的牢房里响起两声压抑的闷咳声。 “他,”苏禾指着贾安仁,平静地说道,“可任你处置。” 唐池见到这个神出鬼没的女人,积压的情绪瞬间崩溃,压抑着的痛哭,让她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苏禾小心地把人揽在怀里,她的手放在唐池的脑袋上空,迟疑再三,终是落下,轻轻地抚过唐池脏乱的头发。 苏禾握着唐池的肩,轻轻地拉开两人的距离,她搀着唐池走到躺在地上的贾安仁跟前。 “他,可任你处置。”苏禾再次说道。 唐池死死地盯着这混蛋,良久对着贾安仁的下半身,狠狠地踹了上去,贾安仁疼得满头大汗,眼珠子像是要崩出来,可口不能言,只能唔唔唔地发着气音。 唐池忍着身上的疼又狠踹几脚,边踹边骂:“变态,人渣,你怎么有脸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唐池疼得浑身发抖。 唰—— 苏禾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剑,递到唐池身前。 “……” 唐池看着苏禾,没接。 “我说过,他任你处置。”苏禾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此剑虽未开锋,但杀人足矣。” 唐池垂下眼眸,看着地上的一坨死肉。 杀人么?真是个可怕的事情。她虽恨不得这人渣立马去死,却没真正想过去杀人。 那报官吗?报给谁?姓贾的狗官? “你要是放了他,齐家村方圆百里无你立足之地。”苏禾冰冷的声线平静地陈述着,“想清楚了?” 唐池虚握着红肿的手指,紧崩的痛感一股一股地传进心里。 见唐池久久不语,苏禾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她又拿出那把剑,横在唐池身前,近乎蛊惑地问道:“学不学?” 唐池迟顿地摊开双手,瞧着自己成肿成棍棍的手指,再看看自己满身的脏污。 有权者仗势欺人,无权者苟且偷生。 弱肉强食,拳头即是真理,拳头即是正义。 是啊,在这个世道,她怎能如此天真! 唐池弯下腰郑重地接过苏禾递来的剑,艰难地屈膝眼见着就要跪下去却被苏禾提了起来。 “作什么?”苏禾的声音冷了几分。 “拜师呀。”唐池无力地说着,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 “不许跪!”苏禾冷着脸。 不跪就不跪喽,她唐池堂堂二十一世纪大好青年,跪天跪地跪爷奶,她还不想跪呢。凶什么凶? “师傅,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苏禾扭头疑惑地看着唐池片刻:“还要通知贾县令吗?” “……” “还有,不要叫我师傅。” “……” 唐池闭嘴。 两一人路走出监牢,刺眼的日光让唐池忍不住迷起了眼睛,她用她惨不忍睹的手在额前遮了一个帘子,适应着外间的光亮。 忽然,唐池拉住苏禾的衣袖,后知后觉地问道:“我们这是不是在越狱!” “是你在越狱。”苏禾平静地纠正她,碧幽幽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 “前面有官差,快挡住我!”唐池缩在苏禾身后,这要是再被抓回去,高低得牢底坐穿! “害怕?”苏禾不再逗人,揽着唐池的腰,足尖轻点,像只奔向自由的鸟儿,飞越四围高墙。 身体突然腾空,唐池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引来底下巡视官差的观望。 官差甲吐槽:“这位大人真奇怪,大门不走非要翻墙。” 官差乙感慨:“上面的事咱可管不了,这清溪县估摸着要变天喽。” 官差甲笑骂:“呸!早就看不惯这狗官了!” …… “……你闭着眼睛作甚?”苏禾不解。 “我我我……”唐池的内心是崩溃的,天杀的,来这几个月了,她都忘了她有一点恐高了。 脚刚沾着地,唐池的腿就软了下去,她瘫在地上,欲哭无泪。 “我有点恐高。”唐池蔫蔫的。 “恐高?意思是害怕高的地方?” “嗯。” 苏禾作势拿唐池抱着的那把剑。 “干什么?”唐池不给。 “自然是拿回我的剑。”苏禾板着脸说道,“你若是害怕高,就学不得我的功夫,既然学不得我的功夫,这剑我自然要收回来。” 唐池张大眼睛,抱紧了怀里的剑,往后挪了挪,懵懂地看着苏禾,许久才从苏禾舒展的眉眼里看到掩不住的笑意。 唐池冷哼一声,扭头不理她。 苏禾静静地看着唐池的背影,唇边挂着浅浅的笑,唐池看不见。 “苏禾,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唐池顶着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和一头鸡窝发型,扭头苦中带笑。 她缺钱,苏禾送她五十两的大银锭;她被村霸揍,苏禾出现把人赶跑:如今她在牢里险些受辱丧命,又是苏禾出现救她于水火。实在太过巧合。 难道只是因为当初她顺手帮苏禾找了大夫? 唐池不信。 难不成是她女扮男装俊秀非常,苏禾一见钟情? 唐池发笑,这多少有点不要脸了。 且不说苏禾应当早就看穿她的伪装,知道她是个女人,就说苏禾这样有颜有钱还武功高强人,怎么能看得上她这种粗布麻衣乡野村夫。 至于女人和女人?呵,在这世道简直是异想天开! 那还能为着什么呢?唐池出神地望着河面。 清风拂过,河面水波微漾,蜿蜒的石子河静静地流淌,千百年来,向来如此。 这里山明水秀,草木繁茂,夜间星河璀璨,万物归于宁静。多自然的地方,与她自小生活的那个钢筋水泥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很多次唐池早晨醒来都会觉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有一天她会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躺在软呼呼的席梦丝床上,等着奶奶喊她起来吃饭。 可是啊,小小的齐家村人影攒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父母亲朋、家长里短,还有那往后余生再也见不着的笑起来像花一样的姑娘。多么真实的地方,这怎么会是梦呢? 这具身体也许有着非常疼爱她的父母,此刻正心焦地等她回家,有她自己的朋友,有相爱的恋人,过着平淡如水或惊险刺激的生活。 可忽然有一天,一个叫唐池的幽魂来了,毫无道理地取代了她的一切。从此,世间不再有她。 看,多么像个小偷。 唐池不想当个小偷。 “苏禾,我们之前认识吧。” 第6章 唐池有一个秘密 “苏禾,我们之前认识吧。” 唐池心里酸涩,她甚至不敢回头看苏禾一眼,直到听到一声重物载倒在地的声音。 苏禾昏倒了。 唐池轻轻推着躺在草地上的苏禾,没有反应。她这才发现苏禾的手捂在腹部右侧,唐池把苏禾的手拿开,鲜红的血已经浸透了外衣,沾到苏禾的手掌上。 唐池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都这样了还带着她高来高去,不要命了么! 唐池拼尽力气把苏禾拖到一棵大树旁边,让她靠着大树半躺着,她扶着自己火辣辣的腰臀,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人,还算隐蔽。 这地方离齐家村还有些距离,唐池不能让苏禾一直流着血。 她对着昏迷不醒的苏禾一通翻找,果然找到一个小瓶子,瓶身上贴着金疮药三个小字。 她瞧瞧自己被贾安仁撕扯成破布片的外衣,又是泥土,又是血污,不成不成。又翻开自己尚算干净的里衣,点点头,布帛裂开的声音格外清晰。 唐池小心地解开苏禾黑色的外衫,露出被鲜血染红一片的白色里衣,她被这鲜血刺了眼睛,一股晕眩感直冲大脑。 唐池并不晕血,但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片的血色。 唐池的心一抽一抽的。 当唐池的手落在苏禾白色里衣的衣带处时,她迟疑了一瞬把衣带拉开,小心地把已被鲜血浸透的绷带解开,尽量不扯动伤口,拆到最后一层时,她听到苏禾在昏迷中闷哼一声,唐池的动作更加小心。 裸露出来的伤口又深又长,切口外翻,唐池看着揪心,手也跟着不自觉地颤抖着。 “你到底是干什么营生的?怎么能伤成这样!”唐池抽着气小声吐槽。 她拿着尚未被血沾染的绷带仔细地把苏禾腹部伤口周围的血渍处理干净。 女人的皮肤光滑细腻,洁白莹润,在日光下散着柔柔光辉,腹间的马甲线隐隐可见,总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两把,摸起来一定非常坚韧Q弹。 唐池老脸一红。 唐池是个女人,苏禾也是个女人。 按理说,女人和女人,有什么好避讳的?没什么好避讳的。 可唐池这个女人不一样,她也喜欢女人,甚至曾悄悄地喜欢一个女人许多年。 二十四岁的唐池从未见过像苏禾特别的女人,况且苏禾待她好,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苏禾的确在对唐池好。 唐池不是柳下惠,她的脸越来越红,她的心越跳越快。 当然,唐池也不是王八蛋,她的情绪难以自持,她脑袋却无比清醒。 唐池努力控制住自己微抖的手,把从苏禾身上搜出来的金疮药均匀地洒在苏禾腹部的那道伤口处,再用里衣撕扯下来的布带小心地帮苏禾包扎好。 唐池缓缓地舒出一口气,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她捂着心口,让心跳尽快平复下来。她看着苏禾清丽出尘又带着几分英气的脸,心底的落寞滋滋疯长,让她感到窒息。 不可以! 唐池,不可以! 唐池,你在妄想什么?!你忘记那些煎熬了吗?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能得到回应吗?呵,你有勇气说出口么你这个胆小鬼! 唐池,你想重蹈覆辙吗? “不!”唐池双手覆面,急切地否定着,压抑、痛苦、绝望。 唐池有一个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寒来暑往,她悄悄地守着自己的秘密,守着她一厢情愿的爱情,守着她无法喧之于口的心思,看着在心里扎根的那个她长成大人,换一两个男朋友,经历爱情的酸甜苦辣,最后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挽着挺拔英俊的那个他走进婚姻…… 她会和她的有情人做世上最快乐的事,生个可爱的宝宝,一家子过着平淡又幸福的生活。 而她,唐池,只能装模作样地挂着最灿烂的笑,送去最美好的祝福,连把肩膀借给她哭的机会都没有,她过得那么幸福。 唐池啊,不煎熬吗? 眼泪静静地从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 良久,唐池阖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长长地吐出来,她擦干眼泪,眼圈微红,水润清亮。 当务之急是先带苏禾回齐家村。 唐池柱着膝艰难起身,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唐池转身,猝不及防就对上一双幽幽深瞳。 “……” 她什么时候醒的?她看到多少?唐池的脸红成了个大番茄。 “扶我起来。”苏禾伸手。 唐池忙搭了上去,低垂着头,通红的耳朵直愣愣地晃在苏禾眼前。 苏禾伸手摸了一下,又捏了一下。唐池猛地抬头,瞪大眼睛堪称惊恐地盯着苏禾,耳尖的红又重了几分。 在唐池呆愣之际,苏禾又用手背贴上了唐池沾了尘土的额头。 “没发热。”苏禾嘀咕,“为何脸会这般红?” 唐池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当场跑路。丢脸啊丢脸,怎么每次丢脸都能让她撞见,唐池心里哀嚎。 两人一路扶持,慢慢地走向齐家村。唐池再没有勇气问出那个问题。 唐池挽着苏禾先去了齐大夫那里,她破衣烂衫引来村里不少人侧目,遇着平时里走动多的难免关心两句,唐池只说遇上点事,没什么大碍;个别知道些内情的只稍稍瞥她两眼问声好就匆匆走过;还有些就等她走过之后开始不咸不淡地说两句闲话。 唐池这点事不出两三天就会传遍齐家村,再加上那两个姓贾的狗东西,唐池估计要提前向齐阿婆告别了,可就怕他们连齐阿婆也不放过。 唐池这时才感觉到后怕,如果不是苏禾,她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具凉透了的尸体吧。真是天真又愚蠢的家伙,以后……以后该如何呢? 唐池歉疚地看着齐大夫,把苏禾推上前去:“又要麻烦齐大夫了。” 唐池忽然觉得齐大夫像一个任劳任怨的小媳妇,跟在两个熊孩子的屁股后面收拾这收拾那。 齐大夫着急忙慌,拉着苏禾,这瞧瞧那瞧瞧,絮絮叨叨、唉声叹气。 唐池瞅着稀奇,齐大夫一向沉稳,待人宽厚,鲜少这么情绪外露。 “我没事,先给唐池看看吧。” “你怎么没事,你——”唐池又闭了嘴,因为苏禾无情地瞪了她一眼。 “把手伸出来。”齐大夫号脉,盯着唐池左瞧右看,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扔给唐池一个小瓷瓶,“外敷。” 唐池接了放在一旁,她现在别说口袋了,身上一块完好的布料都无,充其量只够避体的。 齐大夫看着唐池仍未消肿的手,眉头锁成了一条线:“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如何是好?他转头看向一旁的苏禾,再好的药也耐不住这样造呀? 齐大夫久久不语,唐池心里凉了半截。 “齐大夫,您如实说就好。” “夹棍造成的伤是外伤,尚能治愈,只是你这右手本就有旧疾,现在再添上这伤……恐怕再难恢复如初啊。” 唐池苦笑,齐大夫感觉有道视线正凉凉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 “不过,”齐大夫话锋一转,“我治不得,有人却治得。” “谁?”唐池的心又提了起,这齐大夫说话怎么也大喘气了。 “蝴蝶谷,可曾听过?”齐大夫问,说话间余光瞄了眼苏禾。 唐池摇头,苏禾敛了眸子看向齐大夫,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济世堂知道吗?”齐大夫又问。 “知道,医馆。” “全天下的济世堂半数的大夫都师出蝴蝶谷。”齐大夫不大的眼睛里闪着光,“蝴蝶谷的苏谷主妙手回春,你的手,找他或许有救。” “真的!”唐池喜出望外。 “当然。”齐大夫自豪地说,“只不过……” “……”唐池的心又提了起来,这齐大夫今天是怎么了? “只不过这苏谷主隐居蝴蝶谷多年,谷外阵法机关重重,怕是轻易进不去。” 唐池有些失望,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机会有总比没有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齐大夫,这蝴蝶谷在哪个地方?” “云州沧浪县琅山南麓。” “……”唐池挠头,云州听过,沧浪县琅山还需再打听打听。 “唐姑娘,蝴蝶谷离此地何止千里,寻医问药还需从长计议,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不可冲动行事。”齐大夫一边处理唐池手上的伤,一边叮嘱,“你这右手彻底养好之前就不要再拿笔了,也不要提重物,要防……” 唐池仔细地在心里一一记好。 临了齐大夫又递给唐池几大包药:“早晚两剂,这是六天的量,调理内腑的。” 唐池苦着脸接下,催促道:“齐大夫,您赶紧给苏师傅看看吧,她受伤了。” “苏师傅?”齐大夫讶然,这怎么还叫上师傅了?再说,她哪用得着我看。 “我说过,不要叫我师傅。”苏禾冷着张脸。 “那苏,苏姑娘,你还是让齐大夫看看吧,你那伤看着怪严重的。”苏禾的冷漠让唐池有点受伤。 “……也不要叫我苏姑娘。”苏禾的脸好像更冷了几分。 “……”唐池脾气起来了,头一扭“苏师傅、苏姑娘,如何?哼!” 齐大夫哭笑不得,苏禾五指微握,不说话。 “小池,小池啊。”是齐阿婆的声音。 “齐阿婆,我在这。”唐池跟齐大夫打声招呼就跑了出去,“齐阿婆,您没事吧,他们没有伤到您吧?” “没事没事,就是打两下。倒是你,身上怎么又添了这多伤哩!”齐阿婆看着狼狈的唐池,抬起衣袖抹眼泪。 “阿婆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倒是我连累您了。” “那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没事就好。” 唐池努力地蹦跶两下:“我没事,就是咱家的钱袋要遭殃了。”她晃晃手里的草药包,不好意思地笑了。来这之后,她都要成个药罐子了。 “人没事就好,钱财都是身外之物。”齐阿婆哭着笑着,脸上的皱纹也跟着生动起来,唐池瞧着心里暖暖的。 第7章 我的乖孙哟 唐池回家已经三天了。这个时候她本应已经提着包袱离齐家村远远的,但齐阿婆看她一身伤,坚持让她多留两天,至少把身体养得差不多再走,齐阿婆也安心些。 唐池拗不过,答应先看看情况,若是贾安仁发难,唐池立马卷铺盖走人。 可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第三天,齐阿婆就从村头情报中心得知姓贾的员外被下了大狱,说是身上背了好几条人命官司,怕是活不长了。 贾青天闭门不出,安静如鸡。这个爱财好色的贾大人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上头要来清算他的消息,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竟连夜把自己吊死了! 清溪县的百姓们震惊了,震惊之余是窃喜,窃喜之后直呼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就差摆上两桌欢送贾大人早日投胎。 于是,唐池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安心地在齐阿婆家住着,打算等到齐兆安有了消息,就辞行。 齐阿婆于她有再生之恩,无论如何唐池都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齐家村。 “专心些!”苏禾仍是一袭质地上层的黑衣,拿剑鞘敲唐池的腰背。 唐池立马挺直了腰身,可扎马步实在痛苦,没一会儿,唐池的马步就又成了四不像。 苏禾看得直皱眉,唐池见状立刻又打起了精神,在放弃和坚持之间来回博弈,她的腿已抖如筛糠。 这几天,苏禾当真每日前来齐家小院两个时辰教唐池练武。 唐池每日扎一个时辰的马步,挥一个时辰的剑。 苏禾说了,练武最忌讳基本功不牢,空耍花架子,尤其像唐池这样没有基础的,更加不能松懈。 唐池累得像条狗,时不时就两眼发黑、眼冒金星,可唐池从没说过放弃。 这几天,唐池总梦到大花,梦到被齐安仁踩在大牢的泥地里,梦到不知怎么的就死无葬身之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唐池不想当鱼肉,于是拼尽全力挥起手里的剑。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唐池不是惹事的人,可人若犯我,那我应当有自保的能力,不是么? 唐池的右手拿不了剑,就用左手练习,虽然别扭极了,但唐池心里踏实。 如此半月有余,正当她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苏禾那个神秘的女人又不见了。 唐池问苏禾家在何处,女人让她少打听。 这女人果然神秘。苏禾不愿说,唐池就没再问。 她没来那天,唐池从日上中天,等到月影西斜,等到村子里的鸡都开始叫唤了,唐池才肯承认,这女人确实是没来了。 唐池把小册子背得滚瓜烂熟了,苏禾没有来。 唐池的马步扎得有模有样了,苏禾没有来。 唐池把那把剑都挥出风了,苏禾还是没有来。 自那日起,苏禾再没有来。 人不在眼前,就会在心上。 两个月来,唐池总是忍不住地想她。 真是自取灭亡,唐池苦笑。 这可不行,唐池要反抗。她不能再任由自己重蹈覆辙,再经受一遍那样的煎熬,唐池想,她会承受不住的吧。 于是,唐池更加卖力地挥剑,真把自己累成了狗,看得齐阿婆眼皮直抽抽,生怕她把自己累死了。 可唐池手里握着苏禾给的剑,挥着苏禾教的招式,念着苏禾让她背的小册子…… 唉,这要我如何不想她! 唐池的反抗一败涂地。 唐池穿着厚厚的棉衣,嘴巴呼着热气,拿着扫帚扫院子里的积雪,手指冻得通红。 “栓子别跑,小心摔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追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男孩衣着鲜亮,穿着虎头棉鞋,脖颈上戴着银项圈,在雪地里呼着白气跌跌撞撞地跳着跑着,眼看就要跑到齐家小院来。 唐池抬眼看了一眼,继续扫院里的积雪。 “二花,快把你弟弟拦着!”大花娘喝道,声音尖利。 二花揪住不听话的弟弟不让他再乱跑,小男孩不乐意,对着二花拳打脚踢。 大花娘三步并作两步从二花手里一把扯过男孩抱在怀里,眼神颇为忌惮地看了唐池一眼,匆匆离去。 大花下葬那日唐池远远地跟着,大花娘嚎了一路,不可谓不伤心,大花爹红着眼圈,一路撒着纸钱。大花小小坟茔前摆着一盘花糕,大花娘一边烧纸钱一边絮叨着什么,唐池听不见。 一口小小的棺材,一块不大的土堆,一个小小的木牌,就是齐家村齐大花的一生了。 可大花没了还有二花,二花没了还有三花,就算没有齐家也有赵家有孙家,有周家有王家。 万家灯火,烛影摇曳,是不是每家都有一个大花呢? 大花啊大花,希望来生你能找到自己的大哥哥。 寂静的月光下,唐池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与那孤独的坟茔渐行渐远。 唐池看着院子里的雪人,心满意足地把手里的胡萝卜插了上去,完美。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喉间痒意上来忍不住捂着嘴闷咳几声。 “小池呀,听阿婆的,这几天就别再武刀弄枪的了,天冷容易受凉。”齐阿婆呼呼被冻得有些僵直的手,继续自己的针线活。 “哎。”唐池应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昨日不听劝,今早起来身体就些不舒服了,好在这些天的锻炼身子骨强了不少,不然估计又是几包草药。 “时间过得真快,明儿个就是除夕了。”齐阿婆感慨道,“也不知我那孙儿在外头想不想家。” 齐阿婆的孙子齐兆安已经两年没有音讯了,村子里从军的男人要么已战死沙场,要么已解甲归乡,只有齐兆安没有消息。齐阿婆明白,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可她心里却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 “阿婆,我们一起等他,可好?” “哎。”齐阿婆热着眼睛应着,多亏有这孩子陪着她。 唐池把院子里的柴铺展开,掏出苏禾给她的那本小册子,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干净的封皮,小心地翻开,一字一句认真地看着。这里面的内容她早已倒背如流,可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在晒得人暖洋洋的日光下,唐池坐在院子里,就只能想到这一件事情了。 苏禾啊苏禾,我们还会再见吗? 第二天一大早,唐池迎着能让人清醒百倍的寒风,在林里捡柴,她颠颠身后的背篓,差不多了,开始往回走。 晨间寒意重,唐池身上出了点薄汗,风一吹,冻得她直打哆嗦,她走到时一处林间小道时停了下来,这是她与苏禾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她记得那时天光微亮,她也是这般背着柴回去,却被那女人挡住了路。 唐池弯了弯唇角,或许是上天不忍让她再度煎熬,这样也好。 唐池回到家,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齐阿婆的哭声,唐池心里一惊,扔下背篓冲进院里,却见院里站着一匹高头大马,一个男人双膝跪地与齐阿婆抱头痛哭。 “我的乖孙哟!”齐阿婆拉着长长的哭腔呼号着。 “奶奶!孙子不孝,孙子让奶奶担心了!”男人哽咽着嗓子,显然也是悲痛万分。 唐池吸吸鼻子,把散落一地的柴捡起来放到一旁,默默地退了出去。她真心为齐阿婆感到高兴,不忍打扰两人。 是啊,今天是除夕,一家团圆的日子,不知道爷爷奶奶怎么样了。 流落异乡的唐池游荡到石子河畔,她想家了。 寒风夹杂着雾气,湿冷刺骨,唐池紧了紧身上的棉衣,把手放在唇边呼着气。发带随风飞舞,时不时打在唐池的脸上。 石子河结了层厚厚的冰,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树木都光秃秃的,枯黄的杂草被寒气打湿后挂着莹莹的冰晶。 她望向不远处的空地,顿觉自己无可救药。 那天夜晚,月色很美;苏禾一身白衣剑走龙蛇似天外来客,更美。 唐池失神般久久望着仿佛静止般的石子河,连有人靠近都没有发现。 “是唐姑娘吧?”齐兆安看着眼这个俊俏得有点过分的男子问道。 齐阿婆与齐兆安在院内抱头痛哭,待满腔忧思发泄过后,齐阿婆看到门边放着的背篓就知道唐池回来过了。三言两语地给自家孙子说了近来的遭遇。 “要不是唐池这孩子,老太婆我啊指不定就投了河了。”齐阿婆笑着摸眼泪,孙子回来了她高兴,那些曾经不敢直言的心思如今也能大方地说出口了,“小池是个可怜孩子,孙儿啊,咱们以后得对她好,知道不?” 齐兆安心里感激,也想尽快见见这个姑娘,就依着齐阿婆的指点来到了这里。 “呃……嗯。”唐池转身,看到方才那院中与齐阿婆抱头痛哭的男人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跟前,她定定地打量着齐兆安,来人看起来二十岁出头,模样俊朗,皮肤黝黑,眉宇间透露出超出年龄的沉稳。 “兆安谢姑娘照看我奶奶,姑娘的大恩大德,兆安无以为报,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姑娘尽管开口。”齐兆安说着作势就要跪下。 唐池眉毛眼皮一齐跳,赶紧把人拉起来,她可受不起。 “快快请起,唐池受不了这大礼。”唐池手忙脚乱地把人扶起来,竹筒倒子似地说,“要不是阿婆,我早就成孤魂野鬼了,要谢也该是我谢谢阿婆才是。” 齐兆安没跪成,拱手给唐池深深地拜了下去,百善孝为先,对于齐兆安来说,行多大的礼都值得。如果不是唐池,他可能就见不到他奶奶了,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唐池又赶紧把人扶起来,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你瞧,我俩就别在此客气了,河边冷,还是回家去吧。”齐兆安爽朗地笑道,听齐阿婆说,这位唐姑娘身体不好,受不得风,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奶奶担心。 一阵寒风吹来,唐池缩了缩身体,齐兆安见状忙把身上的披风扯下给她披上,唐池直呼“不用”却耐不住这人实在热情,只好抓着披风闷头往回走。 齐兆安感到异样,转头望向远处,什么都没有。许是看错了吧,齐兆安想,这里不是战场,不必草木皆兵。 远处林间,干枯的枝干上立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形修长,如青竹般坚韧挺拔,一身黑衣,身披一件质地上好的银灰色披风,头罩兜帽,碧色幽瞳深深地盯着唐池远去的方向,手指缓缓合握成拳,指节因用力咯咯作响。 第8章 再遇苏禾 这是齐阿婆这几年过得最开心的一个除夕,三人有说有笑地吃了一顿简单的年夜饭。 唐池收拾碗筷时习惯性地把袖子捋了上去,以往家里只有齐阿婆并无不妥,如今齐兆安回来了,乍一见唐池这般豪放,面皮一红,把眼睛侧到一边去,无意间瞥到了唐池手腕的伤,面色当即沉了下来。 “唐姑娘,你这伤是何人所为!”齐兆安红着脸,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唐池看向自己的手腕:“你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一醒来就成这样了。” “不记得了么?”齐兆安略一沉吟,道,“以后若是遇着难处,尽管与兆安说,兆安定护你周全。” “那就先多谢齐小将军了。”唐池一边刷碗,一边说道,“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不影响日常生活。”唐池心里黯然,可笔却是拿不起来了,她那书画事业暂时是走不通了。除非……可蝴蝶谷又哪是那么好找的,就算找到了,她唐池一没钱,二没势,那苏谷主又怎会医她。 “姑娘可是有难事?”齐兆安见唐池笑容渐消,眉眼间透着一丝苦涩。 唐池看着齐兆安,轻笑着摇头。 齐兆安回来得突然,齐阿婆闲不下来,要去忙却见孙儿早已收拾妥当,是又心酸又满足,孙子长大喽。 大年初一,整个齐家村都知道齐阿婆的孙子回来了,骑着高头大马回的,身上锦衣玉带穿得可气派了,听说还带着几个随从哩,可是当了大官了! 齐兆安走在村子里,一会儿跟这个打招呼,一会儿跟那个打招呼,左邻右舍的无不笑脸相迎。 连带着唐池都跟着沾了光。贾安仁那档子事出来后,就连村里的孩童都知道她唐池是个女人了,偏偏唐池还是整日顶着一身男装,一些人看她的眼神难免有些怪异。 再加上因着唐池那事,贾大人自缢身亡,贾员外病死狱中,村民们纷纷猜测唐池背后有靠山,而且还不小,因此对待唐池的态度就更加微妙了。现在村霸见着唐池都躲着走,生怕她想起什么来狠狠报复。 唐池也管不了这些村民们的想法,他们问好她便问好,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她也乐得清闲。 如今却不一样了,打招呼的人明显变多了,唐池都一一礼貌应下。 齐兆安在村子里面转了一圈,长足了齐家威风,接下来几天在老人家跟前尽孝。 大过年的不宜武枪弄棒的,所以这几日唐池只扎马步,没再挥剑。如今年过得也差不多了,唐池起了个大早,先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齐兆安早已见怪不怪,见着唐池的马步姿势累得变样了还能说上两句。可当唐池拿着剑挥砍的时候,齐兆安坐不住了。 他是军人,武枪弄棒他在行,见着唐池拿出的剑,眼睛登时就亮了。 “唐姑娘,这剑可不可以让我看一眼?”齐兆安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当然可以。”唐池把剑递给他。 唰地一声,利剑出鞘,剑身浮着不知名的花纹,寒光凛冽似霜胜雪,指背轻弹剑身,其声幽远清亮。 “好剑!”齐兆安定睛再看,不免有些失望,“只可惜,此等宝剑却为何尚未开锋?” 齐兆安持剑挥武三招两式,便把剑还给了唐池。 “这剑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送我的,送来时便未开锋。”唐池接过剑,眼神微黯,开始挥剑,如今使这左手剑不如当初那么生涩了,剑剑生风。 “唐姑娘,可有兴致与我对招?”齐兆安呲着大白牙笑道,一边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刀。 “那还请小将军手下留情了,我只会挥剑。” 两人有说有笑地对着招,齐阿婆仍在一旁做自己的针线活,布满细纹的脸安静又慈祥。 齐兆安回来的第七天,唐池向齐阿婆辞行,欲去云州寻那苏神医。 齐阿婆心知唐池能在齐家村住这么久全是因为不忍看她一人孤寡,如今齐兆安回来了,唐池辞行也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唐池一个姑娘家在外闯荡齐阿婆的心里总是不放心的。 她回到自己屋里翻箱倒柜,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里面装的是苏禾给的花剩下来的二十两和唐池卖画得的十两银子。 齐阿婆拉着唐池的手,拍拍唐池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叮嘱着,就像当初送别即将远行的孙儿那般。 “这些银子你拿着,外面不比家里,处处都要花钱,不要推辞。在外面注意财不外露,免得被有心人盯上。吃饭住店的时候留个心眼,别睡太死。遇着事啊能躲就躲,我知你心善,可有些事啊……”齐阿婆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让唐池也不嫌烦,都一一应下。 “唐姑娘可会骑马?”齐兆安问道。 唐池摇头,她并无骑马的经历。 齐兆安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就出了门去,当天晚上牵回来一辆马车。 “云州距此地千余里,有辆马车方便些。”齐兆安有些笨拙地说着,“天寒地冻的,也有个遮挡。” 唐池不可谓不感动,想她从异世孤身而来,虽落得一身伤病,满心疮痍,却也遇到了像齐阿婆、齐大夫等这般好的人,还有屡次救她于水火的那人。 唐池心里一直在等着那人出现,可每日都是失望。她怕苏禾来,更怕苏禾不来,最怕苏禾永远消失。可若苏禾当真来了,唐池却又只能再度煎熬着。 苏禾终是没来,唐池把一封手书交给齐阿婆,若苏禾来寻便交予她。 临行前一天,唐池向齐大夫告别,走到齐大花小小的坟堆前,走到石子河畔齐阿婆捡到她的地方,久久地站着,远远地看着,一直到太阳西斜才转身离去。 正月初十,唐池生疏地操控着这个时代最便利的交通工具远远地把齐家村甩到身后。从此以后,她这缕幽魂算是实实在在的孤魂野鬼了。 她对照着大燕地图,一路向北,朝着云州进发。 怀着豪情壮志游历大燕河山的唐池第一天就泄了气,马车颠啊颠,直把唐池颠得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天大的好消息是她竟然出呼意料地没有晕车。 天公不作美,第三天下起了大雪,唐池在客栈歇了三天等路况好些了才又上路。 第五天阴风阵阵,刮得唐池的脸生疼,她把自己裹成了木乃伊,只留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 这天风和日丽,唐池一边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一边近乎机械地赶路,经过半个月的训练,她的车技早已驾轻就熟。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紧紧地抓住了唐池的眼球,会是她吗? 马车车轮一圈一圈地碾在凹凸不同的地面上,唐池的身体随着车身晃来晃去,她的脑袋仍然伸在外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身影,马车将要越过苏禾奔向前方。 是她! 唐池激动地扯着手里的缰绳,翻身下车。 唐池一路跑到苏禾面前三步外停下,她喘着粗气,心跳如鼓,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唐池的嘴巴不受控制地扯出一个大大的弧度,又被她生生地压下去。 唐池的眼睛像开出了花朵,鲜艳明亮。 惊喜?忐忑?唐池说不清现在的心情,她只知道她的腿脚像扎了根,半点不允许内心深处滋生逃避。 她瘦了,她为什么拄着拐?她为什么蒙着眼睛?她又受伤了吗?她看到自己留给她的手书了吗? 唐池看到苏禾像是没有看到她,继续往前走,直至手中的长棍扫到了唐池的脚,苏禾才停下。 “苏禾,你怎么了?”唐池颤着声问,她的心里堵着一口气,苏禾的眼睛怎么了? “唐池?瞎了。”苏禾微侧着耳朵倾听,淡淡地陈述着,像瞎的是别人的眼一样。对于唐池的出现,苏禾好似并不惊讶。 “瞎了?!”唐池倒抽一口凉气,心里泛起针扎似的痛。 “嗯。” “怎么会?”唐池喃喃自语,不敢相信,你明明这么厉害,“谁干的?以后还能看见吗?” “旧疾。”苏禾回道。 “可看了大夫?” “不必。” 唐池的心颤了颤,对苏禾的冷漠有点难过。 “你去哪里,我送你。” “武陵镇。”苏禾缓了神色,不再如之前那般冻人。 “不必。” …… “我有马车,就这么定了。” 唐池难得的强势,她干脆地拿走苏禾手中的探路小棍,定了定心神,手一伸就挽上了苏禾的右臂,这次苏禾倒是没拒绝。 唐池把苏禾小心地扶上车,她是那么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苏禾微微翘起的唇角。 “前面再走十里就是武陵镇了,我们快点能在天黑前进城。”唐池挥起手里的缰绳,不轻不重地打在马屁股上,踢踢踏踏地就上了路。 唐池眼角眉梢都含着笑,任她如何压也压不住。至少在苏禾看不见的地方,她不用掩饰什么。 渐渐地,唐池的理智回笼,脸上的笑含着苦涩,眼底浮现丝丝缕缕的痛楚,这痛愈加深刻,直至唐池四肢冰凉,再也笑不出来。 她扯了扯唇角,眼中激荡的情绪归于平静,驾着马车稳稳地驶向前方。 第9章 煎熬 唐池紧赶慢赶到达武陵镇时太阳已经落山,找了好几家客栈都说客满,别说上房,就连柴房都不剩一间。 唐池耷拉着脑袋,再次从一家客栈走出来,还是没房间。 “真是见了鬼了,这武陵镇是什么香饽饽,怎么人流量这么大。”唐池苦着脸吐槽,鼻头冻得红红的,两只手插在袖筒里,冷得她直跺脚。 “唐池,过来。”马车里苏禾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唐池将窗格打开一条缝,朝里探出半个脑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苏禾看不到,又进了马车内,扯了扯她的袖子。 苏禾问了当下身处何处后便道:“你往前走,有一家云来客栈,拿着这块玉佩,应当能找到落脚处。”苏禾手掌悬在半空,其上果然有块盈润透亮的墨玉。 唐池小心地把玉拿起,不经意间触碰到苏禾的手掌,出乎意料之外的软嫩,她记得苏禾使剑,手上竟然没有磨出茧子。 苏禾收回了手,唐池老脸一红,小心地把玉佩贴身放着,驾着马车朝前走。此时天色已暗,街道三三两两的行人步履匆匆地走着,唐池很轻松地就找到苏禾所说的云来客栈。 那掌柜的见唐池风尘仆仆的样子,脱口就是“本店已满”,唐池积攒了一晚上的火气蹭蹭直冒,好脾气的她耐着性子把苏禾给她的玉佩亮了出来。于是“本店已满”又变成了“恭迎贵客”。 “那你说没房间?”唐池气结。 “这位公子,实不相瞒,本店确实已经客满。”那掌柜的看唐池的眼神都恭敬了不少,“持此玉者皆是本店贵客,贵客自然有贵客的处理办法。” 唐池扶着苏禾的手臂下了马车,苏禾一身黑衣,外披银灰色披风,眼睛处覆着黑色缎带,她本就容貌出众,如此装扮又平添了几分神秘。 那掌柜的难免多瞧了两眼,唐池不着痕迹地挡在苏禾身前,笑道:“烦请掌柜的带路。” 那掌柜瞧着苏禾,又看向唐池,目光促狭地小声调笑道:“公子好福气!” 唐池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掌柜的什么意思,登时红了面皮,斥责道:“你……”胡说什么? “烦请掌柜的带路。”苏禾打断唐池的话。 “哎哎,李二,把客人的马车牵到后院安置妥当。”掌柜的见唐池有些动怒,便也收了颜色,抬手道“请。” 唐池挽着苏禾往前走,一路无话。 唐池扶着苏禾在圆桌旁坐下,把随身带着的行李和那把剑放到一旁,屋内置一屏风,将房间隔成两个区域,装置简单雅致,比唐池这些天住的房间要好上不少。果然是贵宾待遇。 她提着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推到苏禾面前,犹豫再三还是拉着苏禾的袖子,引着苏禾的手缓缓地靠近冒着热气的茶杯。 唐池试了杯身,热乎乎的却不烫手,才忍着心里莫名的悸动执着苏禾的手小心地环着杯子。当她的手接触到苏禾的时候,唐池明显感觉到苏禾的身体僵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冷冰冰的。 “是不是冰到你了?”唐池有些不好意思。 “手为何这么凉?”苏禾的声音仍旧是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入了冬之后就这样了,怎么也暖不热。”唐池把手放在唇边哈气,使劲搓了几下,“齐大夫说,养养就好了。”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 “客官,您要的饭菜备好了,稍后会为二位提供热水。”店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唐池开门,将吃食接下,正要将小二打发走,听苏禾道:“备些炭火送来。” “好嘞,您慢用。”小二恭敬地退下。 唐池看着桌上食物,两碗清粥,几碟小菜,瞧着简单,却让唐池食指大动,赶了一天的路,中午就随便啃了两口干粮,她早已饥寒交迫,身上一点热气都不剩。 唐池闻着米粥的清香,肚子不争气地叫出了声,她轻咳两声掩饰尴尬。 苏禾一直端坐桌前,手里还握着唐池倒与她的那杯茶,一点都没有吃饭的意思。 她如今目不能视,诸事不便,为何还要孤身一人去这武陵镇? 唐池苦笑,对于面前的女人,她好像完全不了解。她拿起勺子在粥碗里划拉两圈,入口不烫便放下了自己那碗,反而端起苏禾面前的那碗白粥,盛了半勺小心地递到苏禾的唇边。 好似察觉到了唐池的动作,苏禾覆于黑缎下的瞳眸微怔,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唐池的手臂僵在半空,有些酸,柔声道:“苏姑娘不便,让小池帮你吧。” 半晌,苏禾轻启薄唇,唐池嘴角含笑,把粥小心地送到苏禾口中,一颗心软成了棉花。 还未等唐池投喂第二勺就见苏禾伸出了两只手来:“我自己来就好。”语调与往日听来稍有不同,如果唐池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面前的人面颊透出一层薄红。 “小心烫。”唐池把碗放到苏禾的左手上,把勺递到苏禾的右手里,见她能够正常进食才放下心来。 唐池就着自己的碗喝了两口粥,心满意足地感受着暖烘烘的热气顺着食道流到胃里,真好。 她拿起苏禾面前的筷子,夹了一小片冬笋,左手托在下面,慢慢地递到苏禾面前,道:“吃菜,冬笋。” 苏禾停下优雅咀嚼的动作,泛着水润光泽的唇又抿成了一条线。 室内一时无话,稍显尴尬。 唐池保持着递送的姿势,心里却打起了鼓,她是不是做错了。苏禾那么强大的人,如今却目不能视,自己的关心和照顾是否合苏禾心意?毕竟强大的人多讨厌别人的怜悯,可是,唐池想,我这不是怜悯。 正当唐池胡思乱想的时候,苏禾脑袋微倾把那笋片咬进了嘴里,斯斯文文地吃着,末了还就了一口清香的白粥。 唐池舒展了眉眼。 接下来,唐池一边祭自己的五脏庙,一边不忘给苏禾夹菜,仗着苏禾看不见,唐池的眼睛涌动着毫不掩饰的情意,眸光微闪,像是要滴出水来。 饭后没多久,屋内添置了炭炉和一个大大的浴桶,浴桶蒸腾的热气衬得房间里雾气弥漫,唐池看向苏禾,俊俏清瘦的脸上浮现一层粉红。 “苏,苏姑娘,你先沐浴,我出去透透气。”唐池这时才意识到两人只有一个房间,好在屋内除了床外,还有一方小榻,能凑合一晚。 “苏禾目不能视,小池可愿帮我?” 苏禾清冷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把唐池牢牢定在原地,是啊,她看不见。 唐池脸颊通红,心跳如雷,结结巴巴道:“呃,嗯,好好。”这可如何是好!唐池内心哀号着,我这算不算占人家姑娘便宜? 唐池心里打结的时候苏禾已将右手抬起,见迟迟未有回应,她侧耳轻吐一个“嗯?”唐池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三步并作两步把手搭上去,引着苏禾走向屏风后面,这里放着一个大浴桶,蒸腾的热气自水面升起,唐池用手试了下水温,刚刚好。 又牵着苏禾的手放在浴桶里,问道:“如何?冷的话我再添些热水。”唐池第一次觉得说话的时候舌头真会打结。 “水温刚好。”苏禾嘴角浮起一丝浅笑,“那就麻烦小池了。” 唐池点头如捣蒜,嘴里含糊地应着苏禾。 苏禾解开覆在眼睛上的缎带,唐池看到那双原本如水晶般通透的眸子上像是蒙上一层白色的薄纱,冰冷迫人的碧色隐于其后,唐池的心像被重物碾了一般,顿顿地疼。 唐池接过苏禾递来的缎带放到一旁的架子上,泛着潮气的眼睛转向一边。 苏禾摸着自己的腰带,轻易就将其除去,唐池就接过苏禾的外衣和腰带,像个最尽职尽责的小丫鬟。 中衣的衣带似是有些问题,苏禾解了许久都未解开,好看的眉略微蹙起,忽然一个温暖的手执着她的手,苏禾的动作顿住,颊边飞起若有似无的薄红。 “是个死结。”唐池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地说话,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轻微颤抖的手,帮苏禾解开这衣带,没了衣带的束缚,衣襟向两侧敞开,露出里面洁白的里衣。 唐池的额头浮起一层薄汗,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她把头侧向一旁,再不敢看苏禾一眼。 “谢谢小池了。”苏禾嘴角含着一抹浅笑,声音也不似往日那般冷淡。 唐池侧着脑袋,身侧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消,听着让人无比煎熬。她安置好苏禾手中的衣物,屏住呼吸,把自己因激动窘迫而微抖的手臂放在苏禾掌中,引着她走至浴桶旁边。 苏禾双手摸索着,走进浴桶被热水包裹浸泡着,喉间舒服地发一声轻微的喟叹。 唐池背对着苏禾,心尖颤动,耳朵红得似要滴血。她快步走至窗前大口地呼吸外间冰冷刺骨的空气,早已无法思考的脑袋终于有了些清明。 她眼中浮现痛苦之色:唐池,你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哗哗的水声像是猫爪,一下一下地轻挠着唐池七上八下的心,让她激动,让她痛苦,让她无法自拔。 “小池你还在吧。” 苏禾的声音伴着水声传到唐池的耳朵里。 “我在。”唐池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心里又是一沉,鄙视自己没出息。 “我洗好了,还要麻烦小池服侍我穿衣。”苏禾声音清冽,带着点少有的温度。 脚步声逐渐靠近,苏禾清丽的面容白里透红,眉宇间似是添了丝媚色,身上好似散着雾气,她的掌间多了布料触感。苏禾凝着眉,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她一点一点摸索着,找到那只大半隐于袖间的手掌,试探着缓缓地紧紧地握住,那人身体僵直,一动不动,手心出了层薄汗。 唐池不敢再动,她惊讶于苏禾握住了她的手,不自觉地转了头,撞见让她羞红了眼的一幕。 上辈子,这辈子,我从来都没旁观过别人洗澡呀!唐池立马将头转向一旁。 苏禾不着寸缕热水浸泡后光洁白晳的皮肤透着红,面色红彤彤的,比平日里少了些清冷多了些人气儿,水波微漾,隐于水下的肌肤时隐时现,一双无神的眼睛目视前方,她微侧着脑袋,等着唐池引她出去。 “小池,水要凉了。”苏禾提醒道。 “哎!” 唐池通红着脸,慌忙应道,脑袋浑浑噩噩,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服侍苏禾穿衣的。 唐池失了神似的给浴桶换了水,想着苏禾也看不见,红着脸三下无五二地褪了衣物,胡乱洗洗了事。 她低垂着头,不敢看苏禾一眼,自然也没发现苏禾粉红的耳尖以及眼角眉稍浓浓的笑意。 第10章 求医 唐池将屋内收拾停当,自觉地搬了一床被子放在屋里的小榻上。 此时时间尚早,唐池有心问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看苏禾并无睡觉的意思,她便披着外衣搬着一个小凳子放到床边,问道:“苏姑娘,你为何来武陵镇?” “医病。”苏禾又回到了那副冷清清的模样。 唐池只当她是来武陵镇医治眼睛的,又小心着问:“身边怎么都没个照顾的人,你这样很不安全,家里人知道吗?” 提到家人,苏禾无甚神彩的眼睛似乎更加黯淡了,唐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好像有点不开心。 就在唐池以为苏禾不会回答她的时候,苏禾说:“和家里闹了点矛盾,便在这江湖上游荡。” 唐池想问,苏姑娘,你后面有何打算? 唐池想问,苏姑娘,日后如果我想找你该去哪里? 唐池想问,苏姑娘,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唐池憋了一肚子问题想问,可她喉咙像堵了泥,嘴吧像封了蜡,思绪像无路可走的断崖,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只是趁着这难得的机会,静静地望着她。 唐池是个心防很重的人,可苏禾轻易就走了进去,她至今想不明白怎么就痴痴地念着了。 屋内烛火摇曳,唐池坐在小凳上,双手托着下巴,眉眼似水般温柔,盈盈地、润润地看着床上那人的侧脸。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小池?” “嗯?” “睡吧。”苏禾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好听极了。 “好。” 唐池起身舒展下酸麻的四肢,把烛火吹熄,房间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只看见几块烧得红彤彤的炭火。 唐池顺着记忆小心摸索着,不小心踢到一个小凳,发出一声轻响。 “撞到哪里了吗?”苏禾语带关心。 唐池忙道没事,此时此刻她才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苏禾的不易。她磕磕绊绊地摸到自己的小榻上,盖上被子躺下。小榻只铺了层薄薄的褥子,唐池躺在上面,比直接躺在木板上好不了多少。好在屋内燃了炭,她缩了缩手脚,倒不至于那么冷。 “小池?”苏禾困惑地问道,“既已熄灯,为何不来睡觉?” “……”唐池心里苦唐池没法说,只得磕巴道,“我,我睡觉不老实,睡小榻就行了。” “莫不是羞了?”听着这窘迫的回应,苏禾语气中有些许笑意,“你我皆为女子,同床共枕不是很正常。小榻冷,来床上睡。” 唐池想,今晚的苏禾好像和之前有点不一样,温和得有些反常。 只是,你我虽皆为女子,可你却不知,你面前这女子只喜欢女子。 苏禾不知,唐池却不能自欺欺人,她裹了裹身上的被子,闷声道:“我没事的,屋里烧着炭,暖和着呢。”好死不死,唐池刚说完,就鼻尖发痒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唐池!”苏禾的声音冷了下来。 唐池抿着嘴,就着炭火和窗缝中透出的几缕月光,小媳妇似的抱着被子摸到了床沿,隐约见着一块鼓起的黑影,她的手在床边摸索着,忽而碰到了什么又暖又软的东西,烫得她猛地缩回去,不敢再轻举妄动。 “平日里没看出来小池竟然这般害羞。”苏禾语调轻扬,好心解释道,“这是我的手。” 唐池很庆幸眼下几乎看不见什么光亮,这样苏禾就没法看到她发烫的脸了。 她小心翼翼地躺在床边上,努力平复着乱跳的心脏,悄悄地做着深呼吸。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入睡,唐池苦恼极了。 好在赶了一天的路唐池的身体已经很疲乏了,没过多久她就阖上了沉重的眼皮,意识迷离间她仿佛听到了苏禾的一声叹息,听着悠远又惆怅。 唐池安静睡去。 苏禾缓缓地睁开眼,微弱的光线下她眸色沉沉,眼前影影绰绰,伸手摸索着恨不得隔自己十万八千里的唐池,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唐池的手冰冰的,她紧紧地裹着被子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苏禾握住唐池的手,丝丝缕缕地热气从掌心传至掌心,唐池舒服地哼出声来,循着这热气,蛄蛹着蛄蛹着就滚到了苏禾身侧。 “这炉子真暖和。”唐池梦中呓语。 天已大亮,唐池眯眯糊糊不愿醒来,这是她入冬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了,梦里她抱着一个大暖炉,再也不会手脚冰凉,舒服极了。 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精巧白晳的下巴,线条流畅,漂亮极了。乍一睁眼,唐池瞳孔放大,啾地一下上半身就弹了起来。 “唔!”苏禾捂着下巴,清明的眼睛里泛着泪花,气恼道,“唐池!” “我……这……这这我——对不起!”唐池语无伦次,她她她窝在苏禾怀里睡了一夜?!唐池瞪大眼睛,刚刚她的脸贴着、贴着苏禾的……胸口!大暖炉?? 唐池的脑袋嗡得一下,宕机了。 “唐池?”见唐池久久未有动静,苏禾喊道。 “哎哎。”唐池结结巴巴道,“那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要要……”占你便宜的?唐池失落地垂下脑袋,她有多希望苏禾知道她所想就有多害怕苏禾知道她所想,她吸吸鼻子,轻轻地辩解着,“我就说我睡姿不好嘛,磕疼你了吧。” “无碍。”苏禾循着眼前模糊的影子,抬手轻轻地摸了下唐池的脑袋,真是个傻姑娘。 早间的小插曲很快过去,唐池听苏禾要去济世堂医病,就自告奋勇地当起了苏禾的拐杖。 “小心台阶。”她右手托着苏禾的手臂,一步一步引着苏禾往前走,时不时停下问问去往济世堂的路。 七拐八绕的,唐池走到腿脚发酸才在一处建筑前停下,“济世堂”三个大字低调地悬在门楣处,前来医病的患者已有不少。 唐池领着苏禾在木牌上登记姓名、症状后扶着苏禾找了位置坐下,耐心地候着:“前面还有些人,需要等些时间。” “嗯。”苏禾轻轻应道。 苏禾的眼睛上覆着层黑纱,衬得这张清丽冷然的脸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一身男装的唐池温润如玉,俊美非常,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洒脱在。 如此俊男靓女可谓羡煞旁人,见了苏禾的眼睛又觉着惋惜。 不多时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怀里病弱的孩子推门而出,妇人眼圈微红,压抑着的抽泣声使肩膀一耷一耷的。 “下一个,王果果。”屋内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名唤王果果的彪形大汉推门而入,丝毫不理会周围低低的哄笑声。 “娘亲别哭。”妇人怀里的小娃娃面色苍白,抬起小手轻轻地擦去亲娘脸上的泪。 妇人哭得更伤心了,近乎是跑出了济世堂。 嗡嗡的低语声顿时消了不少,看向母子俩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有人叹息,有人沉默,有人悄悄抹起了眼泪。 时间在一个又一个“下一个”中度过,在屋内唤起“苏禾”的名字时,唐池扶着苏禾的手臂,将她领进门内。 抬眼看去,这济世堂的坐堂大夫李大夫瞧着不过三十来岁,面容白净,模样周正,与她以为的白胡子老头形象相去甚远。听说这李大夫是蝴蝶谷苏谷主的亲传弟子,医术高明得很,有他在苏禾的眼睛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这人未免也太年轻了些。 唐池把苏禾安置在李大夫跟前的坐位上,站在苏禾身后,定定地瞧着这位年轻大夫。 “小池,去外面等我可好?” “嗯,有事情就叫我。”对于苏禾的要求唐池并未多说什么,只向大夫拱手道,“拜托了。” “某是大夫,应该的。” 见门关好了,李茂李大夫看着面前的女子眼皮跳了又跳,语气无奈地说道:“这,我说师妹啊,你怎的又喝酒了,你这眼疾喝不得酒……” “无碍,过两天便好。”苏禾打断李茂的絮叨,直言道,“我要的东西二师兄可找到了?” 李茂叹气:“找到了我的小姑奶奶。” 李茂起身把一个小盒子塞到苏禾手里,好奇地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抢了清玉阁的千丝缕,如今又让我寻这固络草,怎么,谁的筋断了?不会是你的吧!”李茂瞪大眼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没事,谢谢师兄了。”苏禾握紧手里的盒子,没有回答李茂的问题。 李茂佯装生气,后又反应过来眼前人看不见,才敛了神色,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那位,谁呀?” “一个朋友。” 见苏禾不想说,李茂便弃了这个话题,眼含担忧地说:“那清玉阁的闻人颂之可到处找你呢,你最近小心些。” “嗯,此事我有分寸。”苏禾看样子并未把此事放在心里。 “你要是有分寸就不会去抢人家东西了。”李茂嘀咕着,又试探着问道:“师妹呀,多久没回去了?” 苏禾沉默不语,脸色冷了几分。 “唉,父女间哪有过不去的坎,抽时间回去看看吧,师娘想你想得紧。”李茂语重心长地劝道,“前些日子我回谷里,师父还总念叨你。” “是吗?”苏禾唇边浸着一抹苦涩的笑,“我可记得他说没我这个女儿了。”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呀,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再说,气头上的话怎能当真。”李茂小声嘟囔着,师妹小时候多可爱,可后来因着那双异于常人的瞳眸变得越来越冷清了,李茂不理解,不就是一双绿眼珠子嘛,有什么可怕的,害得他现在都不敢像小时候那样随意逗乐取笑了。 “我知道了。”苏禾轻声应道。 “说好了,不许反悔!”李茂双掌一击,笑道,“既如此,那师兄就不送啦。可不许再喝了啊。” 哼,说客。苏禾面上不显,心里却泛起一丝暖。 “下一个……”少年药童继续喝号。 唐池推门而入,朝着齐大夫轻一颔首,突然想到这李大夫好歹也是苏谷主的亲传弟子,那自己的手伤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于是唐池便顺口问了一嘴,李大夫也不藏私,仔仔细细把了脉后与齐宣一样说辞,让她去蝴蝶谷,说完后还笑吟吟地盯着苏禾看。 唐池扶着苏禾离了这济世堂。 “大夫怎么说?”唐池问道,心里竟有些紧张。 “过几日便好。” “嗯,那就好。”唐池的心里五味杂尘,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 第11章 别碰她 武陵镇长长的街道上人流攒动,两侧小摊贩排得齐齐整整,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极了。 唐池扶着苏禾边走边逛,面上依旧浸着笑意,时不时替苏禾挡去挤过来的三两行人,体贴又周到,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此时思绪飘浮、心不在焉。 过两天就好了,好了之后苏禾就要走了吧,以后还能见面吗?可见了面又能怎样呢?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唐池的心揪得紧紧的,手也不自觉地使了些力,苏禾感觉到施加在手臂上的力道渐重,她停下步子,偏头望向唐池的方向。 “怎么了?”唐池看着站在原地的苏禾,周围来来往往,唐池的心里眼里只有她,全是她。 “你有心事。”黑纱之下眉头微蹙,眼前虚虚晃晃看不真切。唐池,你在想什么? 唐池下意识地反驳道:“没有啊,我能有什么心事,我就想早日见着苏谷主,治好我吃饭的家伙。”她晃晃自己的右手,浑不在意似的地笑着,完全忘了苏禾现下看不见。 “原是我耽搁唐姑娘了,苏禾就此告辞。”苏禾脸色突然冷了下来,声音带着疏离与冷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气恼。 说完再不看唐池一眼,凭着眼前的虚影,快步往人流中走去,只是转身瞬间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哪里还有方才冷意。 唐池呆愣在原地,她没想到苏禾能有这么大反应。 她说错话了?苏禾怎么生气了? 长痛不如短痛,要就此结束吗? 唐池站在原地,遥遥地望向苏禾渐渐隐没于人群的背影,总感觉那身影看着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苏禾,你不开心吗? “苏姑娘!”唐池猛地高喝一声,引来一旁行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苏禾的身影在人来人往中消失不见,唐池慌了,她迟疑地向前踏了两步,而后便急切地往人流中挤去,可走了数十步也未曾看见苏禾的影子,那银灰色的披风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可唐池一点也看不见。 你一个盲人走这么快作甚!唐池失了智似的往苏禾消失的方向横冲直撞。 “你会不会走路啊!” “你瞎啊!” “他奶奶的……” “对不起对不起。”唐池嘴上道歉,眼睛却是一刻也没有停留,在四周巡逡着、捕捉着,可什么都没有。 她失了魂似的在热闹的街道上游荡。 唐池啊唐池,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一辈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佻的声音远远的传进唐池的耳朵里。 “来人啊,给爷摁住她!” 前方围了一群人,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的戏码在这世道并不少见,这一路上唐池已经见了不少。唐池连自己都没法保护,唐池管不了,她承受着良心的谴责、理智与情感的挣扎,视而不见,可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我就不信小爷我还治不了一个瞎子!”那声音更嚣张了。 瞎子? 唐池猛地冲到人群里,见几个小厮或拿着棍棒、或拿着明晃晃的长刀对着站在中心的人跃跃欲试。 那纨绔不怀好意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如青竹般冷清的女子,那女子双目前覆着一半指宽的黑纱,不是苏禾还能是谁? 一根棍棒率先砸下,唐池想也没想就挡在苏禾身前左手握紧棒身,面目近乎狰狞,咬牙切齿道:“别碰她!” 一声轻笑自苏禾唇间吐出,宛若山涧清流,让人迷醉。 “哪里来的臭小子,给爷打!”那纨绔看着苏禾的眼睛尽是露骨的**,今儿个一定要把人带回去。 唐池瞧着那纨绔的表情,哪里还不明白他那肮脏心思,她先发制人一脚踹在面前小厮的腹部。这几个月来她日日练习苏禾当初布置下的功课,身体素质好了不少,再加上出其不意,那小厮没甚防备,一下被唐池踹出两米远。 唐池左手攥着棍棒,眼光凛冽地环顾左右,将苏禾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全然忘了自己的功夫是谁教的。 几个打手左右对视,一齐朝着唐池扑来。一根木棒在唐池手里挥得嚯嚯生风,只顾进攻,鲜少防守,跟几个大汉打得有来有回。 周围看热闹的群众们匆忙散开,生怕误伤了自己,寻个安全的地方,继续看热闹。 唐池身上挨了几棒,两人已经被她打趴在地,捂着红肿的脑袋起不来。她小心提防着那两个拿刀的男人,不让他们近身。她微喘着气,体力在快速流逝,心肺像是要爆裂,可她绝不退后一步。 看来,只能出此下策了。 那两个拿刀的挥刀向着唐池砍来,唐池侧身躲开一人,用着手里已经快要裂开的木棒把那砍来的刀身向侧方拍去,抬起右脚对着那人的裆部狠狠踹去。 “啊!”疼得那大汉登时脸色发白,额头青筋暴出,刀也拿不住了,双手捂着裆,直躺在地上打滚。 唐池恶狠狠地瞪向另一人,她的手在抖,不知是累的还是疼的。 那拿刀的男人看看自家脸色阴沉沉的主子,看看地上捂着裆的兄弟,再低头看看自己的下半身,被唐池这下三滥招数震慑得心里发凉,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一旁瞧着的苏禾嘴角抽了又抽,这一踹快准狠,深谙武学之道,就是不知道唐池哪里学来的。 “还不快上!”那纨绔气急败坏,抄起地上的棍子就要砸在唐池头上。他本就在唐池侧后方,唐池毕竟第一次跟人打架,经验不足,一心只盯那拿刀的,就把这元凶给忽略了。 “公子小心身后!”人群中不知是哪位热心肠的观众吼了一嗓子。 唐池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去,可那棍子已直直向她劈来,眼见就要砸得她头破血流,唐池的脚却僵在原处,一时间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那拿刀的男人见唐池转过身去,也瞅准时机挥刀向前,发了狠似的砍向唐池的肩上。 目睹这场闹剧的百姓无不为这位俊美公子长嘘一口气,有些胆子小的干脆侧过脸去不忍再看美玉破碎的惨相。 电光石火之间,一直没甚动作的苏禾一手揽过唐池的腰,身形快如残影,没人看清她是如何做到的。 “唔!” “呃!” 那拿棒的纨绔与那拿刀的男人均跪在地上,每人的膝盖上都多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两人捂着腿,半边身子都麻了。 “你你……”那纨绔惊恐又仇恨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半身瘫痪了都不忘放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嘴里伴着喝斥:“让开,谁在闹事!” 苏禾揽着尚且呆愣的唐池足尖轻点,几个起跳就没了踪影。 看热闹的见着官差来了,哄地一声作鸟兽散。 苏禾带着唐池一路飞到云来客栈附近才停下,唐池看着走路比她还利索的苏禾,心里炸出一朵大大的蘑菇云。 “你,看得见?”唐池呆呆地问道,那昨日岂不是要把她看光了?! “今早李大夫施了针后能看见些许光景,并不真切。”苏禾面不改色地扯谎。 呼,还好还好,不然唐池这张老脸真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既然看得见,那人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躲?”唐池想起这茬就有点生气,苏师傅这么厉害的人,哪里需要她这个废柴保护,她现在浑身都疼!唐池你真是个废柴,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唐池更生气了,凶狠地瞧着苏禾。 “我不躲,因有一人挡在我身前。”苏禾的声音柔柔的、淡淡的,可话中意思却一点也不清淡。 唐池的心发烫,面皮又红了几分,这回不是气的是羞的。她垂着头,十指紧紧地绞在一起,心里涌起一个妄想,一股冲动。 “回去吧,你身上的伤需要处理一下。”苏禾拉起唐池的手。 “苏禾。”唐池失神般地轻唤心上人的名字,眼里的情意快要遮掩不住。 “嗯?”苏禾侧头看着她,那碍事的黑纱轻易抹去碧色瞳眸中的鼓励与期待,只余下一张微抿的唇,精巧的下巴,清冷的脸。 一时无话。 “没什么。”唐池回握苏禾的手,扶着她朝客栈的方向走去,她认真地看向脚下,看向前方,看不见苏禾脸上的失落。 云来客栈。 唐池死死地揪住自己的衣带,近呼惊恐地看着苏禾碧幽幽的眼瞳,说什么也不让苏禾看自己身上的伤。 “我、我自己来。”唐池结巴道。 “身前的你自己来,背上的我帮你。”苏禾态度冷硬,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威胁道,“或者我点了你的穴,身前身后我都帮你。” “你!”唐池像是没见过苏禾似的看着她,挑眉奇道,“你威胁我?” “是,如何?”苏禾面不改色。 “哼!”唐池冷哼一声,见那女人目露不善地看过来,理直气壮道,“那我就答应你了!” “你先背过身去。” “我在屏风外面。” “那也背过身去。” 唐池见人果真背对着自己,才开始磨磨蹭蹭地解衣带,手臂、背上、肩上挨了好几下,白晳的皮肤上可见几处深深的紫,以及多处长长的疤痕。 唐池下手狠,那帮人下手更狠。 这个世道拳头硬的才能当个人! 唐池把苏禾给她的药膏放在床上,用指腹小心地涂摸在伤处,轻轻按压着,以便皮肤更好地吸收药效。她时不时偷偷看向苏禾。 “好了没?”苏禾侧着头问道。 唐池扒拉着被子,规规整整地趴在床上,只露出一个纤瘦的背,其他地方用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 “好了。”她的头埋在棉被中,听起来闷闷的。 脚步声渐渐趋近,唐池的心怦怦跳着,眼皮不受控制地颤着,直直地看着面前被子上绣的朵朵莲花。 “嗯哼。”唐池喉间溢出一声闷哼,苏禾的指尖因那膏药凉凉的,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在唐池的背上划动着,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颤,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心口,煎熬羞涩又夹带一丝欢喜。 唐池的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右肩一直斜划到左侧腰腹处,在这光滑洁白的背上显得格外乍眼。 苏禾指尖在颤抖,她小心地、轻轻地描摹着。 “唔。”唐池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让它不再作怪。忽然,她感到背上传来点点湿意,又让她浑身一颤。唐池刚要转身看看怎么回事,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按在肩头。 “别动。” 第12章 我真是个天才 “别动。” 苏禾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沙哑,撩人心弦。唐池把头埋在被子里,听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那心法你可熟记于心?”苏禾问。 “嗯。”唐池闷声应道。 “背来听听。” “现在吗?”这场合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可以吗?”苏禾反问。 “唔……可以。”唐池应了下来,至少可以转移下注意力,当即开始背诵。她有意压着的嗓音听起来低沉悦耳,极有磁性。这心法早已烂熟于心,她心里也在隐隐期待着这一刻,就像完美完成暑假作业后期待老师检查的学生那般,不徐不疾,自信从容,还带着点没来由的骄傲。 “很好。”苏师傅夸赞道,不待某人心中窃喜又沉声道,“唐池,别反抗,记住现在身体的感觉。” 还不待唐池反应过来,就感觉背上覆上一个温暖的手掌,那手掌传出一股溪流般的暖意顺着掌心,缓缓地在身体里流淌,所到之处又酸又麻还带着点疼,让唐池猛地咬紧了自己的手才不至于喊出声来。 “意守丹田,气行如溪。任督为轴……”苏禾朱唇轻启,低声诵读那心法,掌心微薄的内力随着苏禾的诵念一点一点地在唐池的体内流转。 唐池忙敛了心神仔细感受身体里的那游丝一般的暖意,与那心法结合在一起,往日冰冷难解的文字瞬间有了意向。 约摸两刻钟的时间过去后,苏禾收手,唐池额头起了一层薄汗,漆黑的眼睛清亮亮的,瞧着整个世界都清晰了许多。 激动的唐池抱着被子,直愣愣地翻身坐了起来,面对着苏禾,脸上漾起灿烂的笑。 “可记清了?”苏禾看她这样,语气柔和了些。 “嗯嗯!”唐池点头如捣蒜,苏禾传来的那股内力引着她在身体里转了几圈后,她尝试着自己运转,虽说不甚熟练,但几圈下来唐池还是觉得耳清目明,身体轻飘飘、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这就是武侠小说中的内力嘛!果真是个好东西。 “日后每日运功半个时辰,不必贪多,你现在的身体受不住。”苏禾叮嘱着,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唐池,“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唐池一手捂着胸前的被子,一手接过那小册子,当即翻了几页,是画册,少有文字,甚好甚好! “谢谢苏师傅。”唐池笑弯了眼,声音听来与往日的温润有些不同,明朗又清甜。 苏禾看着眼前的女子因翻看书册而露出的胸前大片春光,呼吸绵长了许多,她背于身侧的手攥得紧紧的,面不改色,耳根却爬上一片红。 “先把衣服穿好。”苏禾的声音更哑了,说完就走至屏风之外,像方才那样背对着唐池。 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苏禾走至窗边,把窗缝开得更大些,任寒风吹散屋内莫名的燥热。 “苏师傅,你不生气了吧。”唐池走到窗边,看向外间的烟火人间。其实,她还是不太明白苏师傅为何会突然生气。 “不生气。”你既追来,我便不生气。 “我没有你耽搁了我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苏禾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人,看着她逐渐垂下的脑袋,眼眸中暗淡的光,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挣扎,“只是什么?” 唐池盯着青石板铺就的道路裂了道道细纹,沉默着。 “等你想说的时候可以告诉我吗?” 轻柔的声音自唐池耳边响起,她抬头看向苏禾蒙了层浅浅白纱似的眼睛,笑吟吟地说道:“一定会的,苏师傅。”我多想告诉你,也只想告诉你。可如果你知道了一个女人在肖想你,你会恨她厌恶她吗?你会认为她是个怪物吗?你,会不会爱她? “不想笑可以不笑。”苏禾抬手轻轻点在唐池皱起的眉心,像是引诱般地说道,“我等着那一天。” 破空之声迎面而来,唐池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苏禾推得后退两步。一支短箭直直地扎进木制桌面,箭身没入大半。这要是直接扎到唐池脸上,想不死都难。 苏禾脸色乌云密布,目色寒凝,眼神像是要杀人。 唐池尚未从死里逃生的惊吓中走出来,她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短箭,半晌才气愤道:“是哪个如此恶毒!”后知后觉地生了一身冷汗。 “许是冲着我来的。”苏禾见唐池吓得不轻,目光不觉软了几分,“前些日子得罪了些人,今晚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好。”唐池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为何离了齐家村。”苏禾想起自己借酒消愁引得旧疾复发,若不是齐宣传信多半又要失了她的踪迹。她心知唐池是去蝴蝶谷求医,但既是巧遇那做戏就要做全套,故明知故问。 “我要去蝴蝶谷求医。”唐池果然抬起自己的手腕说着,自嘲道,“不过就我这样的,估计就算到了蝴蝶谷也没法子说服苏谷主给我治病,可我还是想试试,万一成了呢,要是不成死心了也好。” “再说了,这大燕的山山水水的也值得看一看,逛一逛。”唐池不好意思地说,“也多亏了你当时给的五十两银子,我才有这路费。” “所以你不用担心麻烦了我,能在武陵镇遇着你,能帮得上你,我很开心的。”唐池笑出一口小白牙,干净又清朗。 蝴蝶谷么?苏禾想,是很久没回了。 当日晚间,苏禾带着唐池在武陵镇的屋顶上高来高去,唐池的心在胸腔里高来高去,脸色惨白。 “怕高,需得克服。”惜字如金的苏禾不多说一句废话,“睁眼。” “睁着呐!”唐池眯缝着眼,抖着声音应道,寒冷的夜风吹在脸上,束起的头发不听话地散落些许,随风狂舞。 “循着方才的方法,试试。”苏禾的声音不大,但却轻易穿过这呼啸风声传到唐池的耳朵里。 “嗯。意守丹田,气行如溪……”唐池默念出声,那股气息微小但不虚弱,不多时便流遍全身,唐池顿觉身体轻了许多。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长空,苏禾不由得揉了揉耳朵。 苏禾竟然松手了,松手了!这是要她死啊! 唐池内心是崩溃的,这苏师傅当她是天才嘛? “唐池,运功。”苏禾的声音又清晰地钻进唐池耳朵里,她的手揽着唐池的腰,稳稳下落。 脚一沾地唐池就瘫在了地上,她抬头,幽怨地看着施施然站在一旁的苏禾,眼里盛着水光,控诉般地横了苏禾一眼。 苏禾见着她这可怜模样,难得地笑出了声,惹得唐池更加气恼。 “好了,起来吧。”苏禾见真要把人惹毛了,主动挽着唐池的手臂把人扶起来,好声说道,“再试试。” 唐池心还停在嗓子眼,嘴里不答话,行动上却很听话。她心中默念口诀,调动那股气息,感受着身侧吹来的风,到找似身轻如燕、若踏雪无痕的感觉,足尖轻点,离开地面一丈高。 她漆黑的眸子瞪得大大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就蹿上来了,只是还不待她欣喜自己的天赋异禀,体内的那股气就要散了,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凝神聚气。”苏禾提醒道,“去掌控它。” 唐池并非愚钝之人,相反,她很有天赋,只一瞬间就明白苏禾的意思,重新凝起那股气息,控制着自己摇摇晃晃地落到地面。 “好神奇呀。”唐池摊开双手瞧了又瞧,在原地反复蹦跶,如稚童般天真可爱,还带着点傻气。 苏禾看着这样的唐池,目光如水般温柔,一贯萦绕周身的那股淡漠疏离都弱了不少。 “克服恐惧,勤加练习,方可成事。”苏禾揽了唐池的腰,足尖轻点,向着目标疾驰而去。 唐池眯缝着眼,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不多时,两人在一处茂密的竹林处停下,林中无道,皎洁的月光艰难地穿过浓密的枝叶洒在地面,冷风一吹哗哗地响,阴森森的。远处那瞧不真切的幽暗好似黑洞一般吸食着所有光线。 “跟紧我。”苏禾牵了唐池的手,说道,“此林内含阵法机关,行将踏错,死无葬身之地。” 唐池漏跳几拍的少女心登时凉飕飕的,跳得更快了,只不过是吓的。她紧紧地握着苏禾的手,小心地踩上苏禾走过的地方,警惕地观望着,像极了一个正在执行任务的特工。 这就是江湖吗?唐池想,当真是杀人不过头点地,比那清溪县的狗官还不讲理。 唐池紧张地手心冒汗,总算有惊无险地出了这林子。 谁曾想,刚一出竹林,两把长剑就明晃晃地劈了过来。 苏禾双指并拢击打剑身,轻易便格档了去,那俩姑娘脸上蒙了层白纱,在这夜色中瞧不出是何模样,一击不中也不纠缠,脚踩虚空,退后三丈远,其中一个姑娘看了唐池好一会儿。 唐池顺着那两人的退去的方向望去,却见不远处有一栋二层高的竹楼,被一圈半人高的篱笆围着,篱笆中间开着一扇高出许多的门,门檐下挂着两个红灯笼,随着风微微摇晃着。 唐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情此景也就差个女鬼了。 “哼,好你个苏轻禾,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自己倒是找来了。” 唐池只听见一句火爆的御姐音,还在想声音的出处,面前就突然出现一个女子。 这女子一身艳丽红衣,身材高挑,姿容甚美,一双桃花眼含情带笑,只一眼便叫你软了心肠。 只是这美女貌似不太高兴的样子,眼光锐利如刀,像是要将苏禾捅个对穿。 还有,苏轻禾是谁?唐池转着眼珠瞄了眼站在身侧的女子,暂且按捺心中的疑惑。 那女子仿佛才看到苏禾身侧的唐池,美目微张,红唇微启,惊讶地指着唐池,半天憋出一个字来。 “你?” 第13章 美女是毒舌 “你?”美人轻启朱唇,葱白纤长的手指颤抖地指着唐池半晌道出一个“你”字。 “我?”我怎么了?唐池见美人指着自己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苏禾,我不认识她呀?却见苏禾也在看着她,目光深沉,看得她心里发毛,像是她做了什么亏心事。 美人对唐池的反应甚是失望,纤眉微蹙,眸中莹莹润润地带着点湿意,娇滴滴地嗔道:“好一个负心薄性之人,占了人家便宜转眼就把人家忘了。” 唐池满脸问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好的美女你发什么嗲呀。 “你认识她?”苏禾问唐池,清冽的声音听着凉凉的。 “不认识不认识。”唐池的头摇成了波浪鼓。 “好你个风随,非但当日之言忘得一干二净,竟是连人都不认了!”美女怒目而视,抖着手指着苏禾,泫然欲涕,“可真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姑娘,你肯定是认错了,我姓唐,叫唐池,不叫风随。”唐池松了口气,这都哪跟哪啊。 “姓风的,我与你朝夕相处两月有余,你当我瞎啊!”娇滴滴美人变脸比翻书都快,指着唐池的鼻子骂。 苏禾幽幽地看着唐池,面上无甚表情,却更让人觉着脖梗微凉。 唐池脸上的假笑还没维持两秒钟就僵在那里,唐池的确不认识这人,但不代表原主也不认识这人!不知她口中的风随可是传闻中的那个画家风随风先生?那是个男人啊。 “肯定是认错了,认错了。”唐池讪笑,“唐某确实不认得姑娘。” 美人冷了脸,狭长的眸子泛着寒光,周遭杀气渐起,迫得唐池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心口像是被大石头压着,呼吸不畅。 苏禾把人带到自己身后,眼眸微眯,周身顿生一股无形之气与那冷艳美人抗衡着,唐池这才轻松了些。 “看来闻人阁主是不想谈了。”苏禾沉声道。 “呵!”闻人颂之轻嗤一声,美眸微转,不怀好意地说,“若是我放出消息,清玉阁千丝缕为蝴蝶谷苏轻禾所抢,你猜,会怎么样?” 没等苏禾回答,闻人颂之厉声道:“只怕到时苏姑娘有命抢没命用!” 蝴蝶谷?苏轻禾?这到底怎么回事?唐池的手被苏禾紧紧地握着,她抬头看向这个一直待她很好的女人,眼含困惑。 “回去再跟细你说,好吗?”苏禾轻声细语道。 唐池张了张嘴,终是点头应下,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闻人颂之见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撩人的桃花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愈发看苏禾不顺眼。 “哼,真是碍眼。” “这位阁主,不知你口中的风随可是那位书画名人?”唐池见不得旁人给苏禾脸色,见闻人颂之点头,更是好声解释道,“那确实是阁主搞错了,那风先生是男子,唐池是女子,穿男装只为江湖上行走方便。” “当真?” “当真。” 闻人颂之看向苏禾求证,苏禾看向唐池,薄唇微抿,不说话。 “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人。”闻人颂之喃喃自语,心存疑虑。 “千丝缕我既已拿走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作为交易,我可答应你一个条件。”苏禾警告道,“还请闻人阁主莫再做这暗箭伤人之事。” 闻人颂之秀眉挑得老高,没好气道:“姓苏的,我何时暗箭伤人了?” “不是你?”这下轮到苏禾不明白了,不是你,那会是谁呢?苏禾余光瞥向一旁的唐池,心中有个不好的猜测。 “本阁主一向光明磊落,不像有些人,净使些鸡鸣狗盗的把戏。”闻人颂之阴阳道。 唐池觉着这阁主一点也不美了,好好一张脸,嘴咋这么毒呢? “应,还是不应。”闻人颂之的阴阳怪气对苏禾一点用处都没有。 “一条命,你,不!你蝴蝶谷欠我一条命。”闻人颂之目光灼灼地看向苏禾,眼里尽是精明算计。 “恐怕要让阁主失望了,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苏禾遗憾摇头。 “咦,难道传闻竟然是真的?苏谷主真舍得把你赶出家门?”闻人颂之一脸不可置信,这苏妄只得一女,宝贝得很,怎么舍得?美人倾着一张脸八卦道,“你干了什么?” “若是阁主没有意见,我们就先告辞了。”苏禾不理会闻人颂之的不着调,这人一向顺着杆子往上爬,顽劣至极,还是少理为妙。 “不要忘了,不计代价!”总归是要不回来了,她总不能把苏轻禾杀了。 俗话说的好得罪谁也别得罪大夫。 千丝缕虽是粹骨续筋的圣药,但换一条命,不亏。至于面子的事情,面子哪有命重要。 “成交。” “来都来了,屋里坐坐?”闻人颂之笑晏盈盈地对着唐池发出邀请。 “不必。”苏禾冷声拒绝。 “本阁主没跟你说。”闻人颂之继续看着唐池,眼含鼓励之意。 “多谢阁主好意,唐池还有事,先行告辞。”唐池避之唯恐不及,她总觉着脖颈发凉,苏师傅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闻人颂之被人拒绝也不甚在意,反而上前两步,美艳双眸顾盼生辉,对着唐池的脸娇羞道:“唐姑娘,其实嘛,女子的话,本阁主,也不是不能考虑,你瞧着我怎么样?”说罢还朝着唐池含羞带怯地抛了个媚眼。 啊啊啊!你是魔鬼吗? 唐池脚下一个踉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听到了什么?什么叫,女子也不是不能考虑?这个时代有这么开放吗? “小心。”苏禾托着唐池的胳膊把人扶起站好,朝着闻人颂之略一点头算作告辞,转身便走,没给唐池一个眼神。 “告辞!”唐池忙不跌地跟上去,咕哝着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唐池你心虚个什么劲。 见苏禾停在竹林边上等她,唐池乖巧地站在距苏禾一步远的地方候着,忽然前面那人扯了她的手握着:“好好跟着。”言简意赅,绝不多说一句。 回去的路上,唐池脑袋里晃着的一直是闻人颂之的炸裂发言,心里难免多了一丝从不敢有的想法,既然闻人颂之能这么想,那苏禾呢?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可能接受这样不容于世的爱呢? 上辈子的唐池守着这个秘密很多年,爷爷奶奶都是很保守的老人家,唐池只有他们,所以唐池只能把那份感情牢牢地藏在心里,看着她的爱人幸福安乐,即便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是她,即便这曾让她痛苦煎熬。 如今的唐池孑然一身,可当初的那份小心翼翼像是刻在唐池骨子里的诅咒,让她不敢向前跨出一步,她害怕看到苏禾看向她时厌恶的眼神。怕到只要一想起这种可能,唐池的一颗心就难受到无处安放。 “在想什么?”苏禾缓了神色。 “闻人阁主男女不忌。”唐池随口应道,小心观察苏禾的表情,一旦她有任何抵触的表现就立马转移话题。 “她一向如此大胆,礼教纲常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苏禾面上浮现一丝笑意,并无任何不适之处。唐池趁热打铁。 “苏师傅怎么看待女子与女子之间的,这种感情?” “小池怎么看呢?”苏禾反问。 “我嘛,我觉着……” 唐池站在原处,伸手拉住前面的苏禾,走到她跟前,目光直直地看着这双碧色瞳眸,皎洁的月色把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我觉着爱了就是爱了,没有道理。”她长舒一口气,眸光闪闪,恰似最深情的告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苏禾的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若深谭幽井,一石下去,激出几圈涟漪,但也仅此而已罢了,水波微漾之后又如明镜般平静。不,还不够,还远远不够。她隐于袖中的手紧紧地握着,骨节泛白,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看到唐池的唇角牵起好看的弧度,望着她,只望着她。 “今晚的月色真美。” 在这不知名的荒郊小道上,在明月高悬的夜空之下,唐池对着自己的心上人表达爱意。 “小池很喜欢这句话呢。”苏禾想起,那晚舞剑时唐池也说过这句话。 “嗯。”唐池低垂着头,看着脚下,片刻后她朝着苏禾亮出一排小白牙,状似无意地说道,“那苏师傅,能否跟唐池说说蝴蝶谷的苏轻禾是怎么一回事呀?” “好。”苏禾道,“我是蝴蝶谷苏谷主的女儿,苏轻禾是我在江湖上的名号,也是我的本名。” “你不叫苏禾呀。”唐池撇嘴,好嘛,连名字都是假的,伤心! 苏禾摇头:“也算不得假名。七年前,父亲赶我出谷,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不许我再用‘苏轻禾’这个名字,从此我就成了苏禾,也不再以蝴蝶谷的身份行走江湖。所以,小池不要介意好不好?” 苏禾的嗓音温温柔柔的,她明明脸上难得挂着笑,可唐池知道,眼前人难过极了。 或许是苏禾没有对女子之间的感情表露出明显的厌恶,或许是眼前的背影过于哀伤,又或许是今晚的月色的确太美,唐池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她跨步向前,伸出双手,从背后轻轻地搂了上去,她环住苏禾纤细的腰,忐忑着怀中人身体瞬间的僵直,她说: “看在今晚月色这么美的份上,苏师傅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第14章 独眼断臂 “看在今晚月色这么美的份上,苏师傅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唐池听着怀中女人心跳逐渐加快,一点也不比自己好多少。 苏师傅也会因女子间的近距离接触而乱了心神吗? “好。” 苏师傅的声音比之今晚的月色更美,唐池心神恍忽。 苏禾温暖的手掌覆在唐池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唐池不舍地松开了手,退开半步,结束这难得的温存。 苏禾揽着她的腰,在烈烈寒风中踏空而行,没人再打破夜的寂静。 “我们不回客栈吗?”苏禾带着唐池来到了济世堂内院。 “那里已经不安全了。”苏禾摇头,走到一间屋子前,“先在这里对付一夜,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蝴蝶谷。” “…真的吗?”唐池的眼睛亮晶晶的。 苏禾推门而入,掏出一支火折子把桌上的油灯点着,屋内顿时亮堂许多,打眼看去房屋虽小却干净整洁。 “小池不怕受我拖累就好。”苏禾径直走到床边,调笑道,“这床比不上云来客栈的大,小池可还会害羞?” “当然不会!”唐池老脸一红,随手把门关上,上了杠。转身看到苏禾已在宽衣解带,只觉喉间干涩吞咽两下空气,苏禾去了鞋子躺在里侧,抬头打量着没有动作的唐池,眉眼含笑。 却见那人初时呆呆站着,而后竟手脚麻利地把自己剥得只剩一层里衣,顶着那张明显发烫的面皮,目不斜视、目标明确地一头钻进了被子里,留给苏禾一个后脑勺。 清清浅浅的笑声在唐池耳边响起,让她不由得也勾起了唇角,其实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苏禾指尖轻弹,油灯应声而灭,屋内被黑暗笼罩着,只窗缝间透过的缕缕月光,在木桌上映出一道浅浅的白。 旁边那人的呼吸渐趋平稳,身体不自觉地往热源的方向靠去,最终乖巧地窝在苏禾的怀里。 于是,在唐池不知道的时候,苏师傅的手臂缓缓地穿过唐池纤瘦的腰,小心地将人环在怀里。那盈盈碧瞳在夜色中越发地看不真切,只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身边人的气息。 她曾经压抑着自己的渴求,而今终算得上得偿所愿。可苏禾啊苏禾,你当真是卑鄙无耻! 苏禾闭上双眼,将下巴抵在唐池的发顶,任由这夜色渐消,东方既白。 天刚蒙蒙亮,唐池就被苏禾叫醒,一回生二回熟,唐池对于自己仍缩在苏禾怀里这事已不再大惊小怪,毕竟外表冷清的苏禾是个难得的暖手宝,又暖又软,唐池的心里泛着甜,心底那份妄想像春日甘霖滋润着曾经难以割舍的煎熬。 “你眼睛好了?”唐池见苏禾眼睛清亮,那曾覆着其上的一层白纱已消逝殆尽。 “嗯。” “真好。”唐池的心咚咚跳着,顺手把床铺收拾妥当,两人悄悄地来又安静地走。到了云来客栈,红日方升,唐池牵了马车,把行李放到马车里,手中仍拿着那把剑,眉目清朗,笑而不语,瞧着颇有几分高深莫测。 “苏师傅请。”唐池作了个请的手势,神情少见地含着几分油滑。 “小心!”苏禾猛地抓着唐池的胳膊,纵身飞跃数十米,躲过暗中偷袭的箭矢。 唐池伸出的手僵在原处,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是有人想要她的命呀! “别怕。”苏禾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确定并无异常才道,“你可还记得数月前是谁伤的你?” “不记得了,那件事之后,我、我忘记了许多事情。”唐池摇头,低头心虚地扯谎。 “敌在暗我在明,日后必不安宁,一切小心。”苏禾牵着唐池的手,触手冰凉,安慰道,“别怕,先回蝴蝶谷。” “嗯。” 原主的仇人找来了吧,那些旧识也要找来了吧,苏禾是原主旧识吗? 可最近的日子太过美好,唐池放下心中的道德,在这随时都会终结的温存中沉溺,唐池不忍想、不愿想。 唐池情绪低沉,苏禾只当她害怕性命不保,抓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因着有人惦记唐池小命,两人日夜兼程,唐池再没了游山玩水的心,整个人精神高度紧崩,睡觉都闭不上眼,常常莫名惊醒。才几天时间,眼底一片乌青。 十天过去,马车一路向北行驶,过益州、敛州均无事发生,可越是如此,唐池的心里就越是没底,她倒是希望这杀人的痛快点,别老是像毒蛇似的冷不防就要咬她一口。 马车疾速地转着,在路口处不得不停了下来,唐池望着面前仅容两人并肩而过的小道,犯了难。 窄道两侧山壁若被巨剑劈开,直插云霄,其上青雾弥漫,常年不散。此处便是敛州与云州的交界之地,必经之路,若要绕道,又要月余。 唉,马车是行不通了,她翻身而下,抬手把苏禾接下。 “苏师傅可会骑马?”唐池顶着两个黑眼圈问道。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唐池脸皮渐厚,苏禾并未像她以为的那样低触她的接触,相反,唐池甚至觉得苏禾对她至少是有好感的,只是尚不确定这好感属于哪一种。 “自然是会的。”苏禾眸中带笑,“日后教小池骑马如何。” “好呀!不过今日就有劳苏师傅带小池一程了。”唐池高高兴兴地把马车从马上分开,拿了两人的随身物品,将这车驾在附近找了个地方掩起来,这毕竟是齐兆安送予她的一番心意,她不想随意丢弃。 片刻后,唐池苏禾共乘一骑,唐池缩在苏禾怀里,心里美滋滋。 小道狭窄,并不方便纵马疾驰,苏禾只打马慢跑,直至路程过半都并无异常。 “唉,此处地形也太方便截杀了。”唐池心累,拔了怀里抱着的剑,等着暗处宵小的发难。别说,他们来了唐池反而松了口气。 “很好。”苏禾夸人都是淡淡的,但唐池就是能从那看似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里听出欣赏与认可。 鉴于小命受到威胁,唐池练功更加卖力,如果deadline是提高效率的不二法门,那dead直接叫人化身天才。 不变强,就得死。小天才唐池不想死,是以日日用功。 “苏师傅,今日就让我试试成果。” 苏禾并未阻止,没有实战,再好的招式也只是花架子。她虽能与唐池对招,却没法让她明白何为真正的险象环生。 前方破空之声疾驰而来,唐池拍马而起,手中长剑挥出残影,十数短箭被打落在地,只瞬息之间唐池又回落马上。 “你受伤了。” 唐池的手臂被划了道口子,经苏禾一提醒顿觉火辣辣的疼。 “我没事,还死不了。”唐池锐利的目光注视前方,有两人正在不远处候着,其中一人方才收起手中的袖箭。 “有毒。”苏禾见唐池手臂处的血发黑,沉了脸色摸出一颗药丸,“吃下去。” 唐池心里骂娘,接过苏禾给的药丸子一口吞下。 待走得近些,才见这两人一独眼,一断臂。 独眼者持剑,书生面相被一只黑色眼罩破坏殆尽,嘴角浸着抹邪笑,阴森恐怖,瞧着就不像好人。 断臂的手持一串佛珠,光头大脑袋,铜铃大眼中含着慈悲,倒真像个和尚。 “小谷主别来无恙啊。”独眼的阴笑,话是对苏禾说的,可眼睛却死死地咬住唐池不放。 唐池心里一阵恶寒,总觉着一条毒蛇正对着她咝咝吐气。 “独眼书生曹枭,血手残佛屠岳。”苏禾打量着两人,问道,“二位前辈为何拦我?” “阿弥陀佛,小僧前来只为向小谷主借两样东西。”血手残佛屠岳态度谦和地行了个佛礼。 “哦?”苏禾冷声道,“不知何物惹了前辈惦记?” “这小兄弟的一只眼睛。”曹枭笑得阴险。 “这小兄弟的一条手臂。”屠岳的圆眼中闪过暴虐的快感。 唐池听完如坠冰窟,又恨又怒又惧,这是根本没把她当人呐! “等会儿若是出手,你躲远一点,趁机出了这狭道。”苏禾俯在唐池耳边轻声说道。 “不!”唐池果断拒绝。 “听话,你不是他们的对手。”苏禾握住唐池的手紧了又紧,往日温暖干燥的掌心此时生出一层薄汗,苏禾的侧脸近乎贴着唐池的耳朵,“他们杀不了我,你跑了,我们才能安全。” “怎么样,小谷主,可考虑清楚了?”曹枭拔出手中细剑,此剑名为“蛇信”,剑头淬毒,阴损非常。 “冤有头,债有主。我二人与两位前辈素无恩怨,前辈缘何要下此毒手?”苏禾扬声道,同时抱紧怀中之人复又松下,轻声道,“好不好?” “不好!”唐池仍闷声拒绝,“我绝不会留下你一个人,我会保护好自己,不会碍着你。” “生意而已,小谷主何必介意这等小事。”屠岳又念起了声佛号,慈眉善目道,“小谷主只要不碍着我二人的事儿,我二人看在苏谷主的面上,自不会为难小谷主。” “若是小谷主执迷不悟,那我二人也只能得罪苏谷主了。”曹枭脸上浮起诡异的笑,“你这双眼睛可比我见过的都要特别,哈哈哈哈。” “狗东西你也配!”唐池口吐芬芳,苏禾眼皮一抖,当日都要被贾安仁打死都没见唐池骂得这么脏。 “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今晚就拿你身上的零件下酒!”屠岳铜铃般的圆眼慈悲不再,一想到这小子可能的惨相,屠岳就兴奋至极,眼里冒出恶鬼般的残忍之火。 曹枭持剑杀将而来,苏禾轻喝一声“退”,唐池心领神会,以马背借力退出数十米远,抱着那无锋剑,提心吊担地观察与那两人拼杀的苏禾。 苏禾拔剑出鞘,叮地一声将那细剑挡去,同时上身向后侧躲过屠岳一掌,那掌风顺势打在一旁的崖壁上,印上一个深深的掌印。这要是打在人身上,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数招之后,这两人再无意与苏禾缠斗,前面那小子才值钱,两人越过苏禾就要往唐池那里飞去。 可狭道窄小,不好脱身,两人尝试了几次均被苏禾拦住,当即发了狠。 “那就只能对不起苏谷主了。”假和尚假惺惺道,掌风一招强似一招,只盯着苏禾的手臂打。 “你这双眼睛在下便笑纳了。”独眼书生出手刁钻,手中蛇信招招刺向苏禾面门。 苏禾且战且退躲避血手残佛屠岳的大掌,剑光如影,细细密密织就天罗地网,任那独眼书生如何费尽心思也伤不了苏禾分毫。 “没想到小谷主竟有这般功夫!”独眼书生曹枭笑得更加阴险。 “阿弥陀佛。”屠岳一声悲叹,拔地跃出两丈高,越过苏禾,反手一掌凝聚八成功力,与曹枭呈夹击之势直逼苏禾而去。 “小心!”唐池心里着急,大声提醒着,她想上前,却怕苏禾分心,又不肯留下苏禾一人,一时之间心被撕扯成几瓣。 苏禾挥剑横扫格挡曹枭细剑,身后掌风逼近,苏禾提气一脚踹向曹枭,曹枭一掌击出,苏禾借力跃出数丈高,双脚脚尖于岩壁之上滑行数十步,方才落地。 与此同时,曹枭屠岳紧随而至,还未待苏禾喘口气曹枭的剑便斜刺而来,直逼她的眼睛,屠岳出掌招招致命,苏禾疲于应对,一个失手便被屠岳掌风波及,当即口吐鲜血,而那阴毒的短剑已经刺向面门……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碧色瞳眸忽显妖冶之色,苏禾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 “去死吧!” 第15章 逃亡 “去死吧!” 那清冽的声音森寒如冰,锐利似剑,左手寒芒乍现,指尖轻弹直向曹枭仅剩的右眼射去,右手长剑直直刺向曹枭心口。曹枭见状暗骂一声不好,不得不持剑挡去那刺向心口的剑,同时身体扭曲到一种诡异的弧度,堪堪躲过那几不可见的微芒,尖针自脸部皮肉滑过,割开一道浅浅的口子,鲜血凝成珠自曹枭的脸上坠落。 曹枭心中警铃大作,忙提气退出数余步,拄着蛇信单膝跪地。不多时,一股酥麻感自那伤处迅速袭来,曹枭蹲坐在地,面目狰狞,狠厉阴险尽现,扯出一个阴沉沉的笑,抬眼便见苏禾被屠岳一掌拍飞。 苏禾以剑住地,弯着腰吐出一大口血,血中伴着一些碎块,可见这一掌力道之大。这一掌本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必须先解决一人,拖延于她不利。如今曹枭已无反抗之力,也不必与这假和尚死磕,只要寻着机会跑路即可。 可当苏禾看着屠岳身后站着的人时,眸中的镇定碎成片片雪花。唐池终究还是来了,看到她宁愿豁出性命也不愿留她一人苏禾的心里是欢喜的,可是更多的是绝望。屠岳对得起他血手残佛的名号,这一掌让苏禾瞬间脱力,内腑撕裂般地痛。那药效发作还有段时间,这样的她,该如何救她啊! “走啊!”苏禾嘶吼着,往日的冷静早已不在。 屠岳反手抓着尚未开锋的剑身,眼中因着让人颤栗的痛意而布满血丝,他捏着这剑,一点一点地将剑身自侧腰处拔出,剑尖有丝丝红色。 “阿弥陀佛,倒是小瞧你了。” 唐池拿着剑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但仍在不住地颤抖,眼睁睁看着那剑成为屠岳的掌中之物。 “是把好剑。”屠岳假慈悲地惋惜道,“可惜啊可惜。”故作高深,也不说可惜什么。 就是这样!唐池黑耀石般闪耀的眸子微暗,聚全身内力于一处,凝于剑身,在那屠岳还想再装上一装时那股力道自剑尖迅速激射而出,凛冽的剑气割得屠岳满手的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唐池。 只听啪地一声,长剑竟被屠岳曲指震断一寸有余。 因着这力道,唐池虎口裂开数道口子,却仍死死地握住剑柄,趁着这假和尚怔愣之时,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起跳飞跃,揽了地满目悲怆的苏禾踏风而去,所有动作不过一息之间。 屠岳毕竟是江湖老手,剑风袭来之时便已察觉不对,身体本能地运气抵御,但两人距离极近,即便他反应已经够快,却还是没能避免被这突然而来的剑气伤到。 屠岳丢掉手里那截废铁,手中佛珠散落一地,半截小指连着血肉极不自然地垂落下去,展开手掌,伤口深可见骨。 “小崽子,你找死!”屠岳目眦欲裂,凶狠至极,活像要把唐池撕碎。 屠岳拼着被反噬的功力一掌狠狠拍向已携苏禾离去的唐池,身后罡风已至,唐池却不管不顾,抱紧怀里的苏禾,生生挨了这吓人的掌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体陡然下坠,她强忍不适,起起落落消失在这冗长的狭道中。 屠岳提气欲追,方一运功突觉丹田一阵绞痛,痛得这大汉眼珠暴突,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当即往嘴里喂了一把药丸。 “这小妮子跟她那爹一个样,阴损至极。”屠岳运功压制腹中不适,压抑着内里的残暴因子,单手竖于胸前,颇为像样的行了个佛礼。 “想不到今日竟砸在个小辈手里,这要是传出去,‘悲欢无常’的名号算是完了。”独眼书生躺在地上,阴测测地笑着,那双狭长的眼睛里一点遗憾也无,反而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哈哈,独眼书生是栽了,血手残佛不也是栽了?总归都是栽了,皆大欢喜。 “下次见着,小僧要把那小崽子的手指头一段一段地砍下来。”屠岳目露慈悲,语调不疾不缓,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 出了那狭道后,视野开阔了许多,但仍是一条崎岖的山路蜿蜒向前,直至消失在山体拐弯处,两侧山体虽不像那青冥山狭道处那般高耸入云,但也难以翻越。 唐池没有选择,只能紧紧地抱着苏禾沿着那路一直向前,不敢回头,随着视野逐渐开阔,唐池一头扎进山间密林,直到行至身体像是要暴裂来开才护着苏禾砸落在地。 “唔。”充当人肉垫子的唐池闷哼一声,嘴里不由得又溢出血来。 她连忙起身查看苏禾的情况,苏禾已经昏迷,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唐池慌乱地把耳朵贴在苏禾的心口,直至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在苏禾身上翻找着,找出一堆的瓶瓶罐罐,可唐池并不懂医,只能看着一堆药干着急。 苏禾重伤昏迷,唐池唤了几次都未将人唤醒,好在苏禾身上并无利器所伤的创口,至少不会中毒。 唐池右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流出红色血液,她扯了自己的内衫,把伤口简单处理了下,把那断剑和苏禾的佩剑别在腰间,背着苏禾继续往前走。 唐池的内力已经消耗殆尽,此时处于脱力状态,因而走得特别艰难。 山林枝叶繁茂,遮挡了大部分阳光,春风料峭,吹得人心生寒意。上天竟也跟唐池开起了玩笑,细密的雨珠顺着枝叶滑落,把两人浇了个透心凉。 唐池忍着眼睛的酸涩,一步一步朝着前方那山洞走去。说是山洞,不过是从岩壁上凹进去的一处空间,勉强能够遮风挡雨。 下雨路滑,唐池几个踉跄差点把苏禾摔下去,费尽周折终于到了那处地方,她小心地环顾四周,发现这地方比她想象的要大。 里面比唐池想像的要干净得多,堆着一些树枝干柴和一片杂乱的枯草,干柴旁边是几堆陈旧的黑色,应当是过路人发现此处歇脚用的。 唐池细致检查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蛇虫鼠蚁的东西,才小心地把湿透的苏禾靠着岩壁半躺在地。 她捡起一部分干柴堆成小堆,再把那干草放在柴堆下,拿出胸口贴身藏着的火折子,拨出盖子吹了几下,一撮淡蓝火苗摇摇欲坠,好在还能用。 柴堆燃起来后总算有了些暖意。 三月份的天尚透着寒意,虽说习武之人抵御寒风酷暑的能力要强得多,但眼下两人身受重伤又全身湿透,如果不赶紧处理也是要遭殃的。 唐池就着树枝与干草搭了个简单的架子,把苏禾的衣衫褪得只剩一层单薄的里衣,湿衣服放在柴堆前烘烤,她则只脱了外衫,拧干水先放到一旁,把苏禾身上的水尽量擦干后抱着她在火边取暖。 山洞外雨珠打在树叶上啪啪作响,山洞里唯有树枝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安静极了。 间或有丝丝缕缕的风钻贴着岩壁钻进洞里,吹得火焰纷飞,吹得唐池止不住地哆嗦。 她面色苍白,唇瓣早已失了血色,明明浑身滚烫,唐池却冷得直发抖。 唐池往柴堆里又添了些柴,摸摸架子上的衣服将其翻个面继续烤,继而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额头,一个馊主意就出来了。 苏禾的里衣迎着火的那面已经烘烤得差不多了,唐池解开衣带,将人抱在怀里,贴着自己滚烫的肌肤,继续烘烤苏禾潮湿的背。她将苏禾的下巴贴在自己的肩上,两人相拥,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唐池的心思却比天山的雪还要干净。 我怎样才能救你啊!就是眼皮沉重的唐池最后的想法。 苏禾醒来时就发现面前的人紧紧地抱着她,她则以一种极为羞人的姿态靠在唐池的身前。苏禾内腑传来阵阵顿痛,忍不住闷咳两声,身前这人却丝毫没有动静。 苏禾双手抵着唐池的肩膀将两人的距离分开些,唐池便软棉棉地倒在她怀里,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的皮肤。 她将人翻个身躺在自己腿上,这才发现唐池衣襟大敞,竟是用自己在帮她取暖。她忙将唐池的衣带系好,脸上飞起一抹霞红。 这个傻子。 唐池烧得面颊浮上一层不正常的潮红,眼角含着泪花,嘴里呼出的气滚烫灼热,身体不自觉地蜷缩着,一直想往温暖的火堆处靠。 苏禾给唐池号脉,面色凝重,眉头紧锁。血手残佛的那一掌还是重了。 她翻出几颗丹药自己吃了几颗,又喂给唐池吃了几颗,给快要燃尽的柴堆再添上些,架上的衣服已经烘烤得差不多了。 苏禾把唐池半潮半湿的衣服褪下,把那烘干的衣服给她穿上,让人窝在怀里,手掌自她背心处传入款款暖意。 苏禾虽受那血手残佛一掌,伤了内腑,但她内力深厚,吃了她独门配制的疗伤圣药后只需调养两日即可无碍。可唐池就不一样了,她身体底子本来就薄,因血手残佛混厚的罡风又受了内伤,抱着她长时间逃命内力耗尽,如今又发高热,苏禾真怕唐池就这么睡过去。 苏禾把唐池搂在怀里,一旁的火焰在那双慑人心魄的眼睛里不停的跳跃着,似要照亮深潭碧波之下涌动的暗流。 苏禾的脸埋在唐池的颈窝里,亲昵地蹭了蹭。 唐池啊唐池,醒来好不好? 第16章 我信你个鬼 “你不过是个供她消遣的工具罢了,别妄想能得她青眼相看!”一个压抑低沉的男声,似是愤怒至极,以至于说话都有些咬牙切齿。 “小随,过来。”好像有一个女人在叫她,听声音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谁在说话?唐池蹙着眉,额角浸出一层薄汗。 “……是幅好画,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真是遗憾。”低沉的男声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远远的明明让人听不真切,却又能让人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要,不要!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子划过自己的手腕,唔——痛,好痛!感觉手要断掉了。 昏睡中的唐池痛苦地挣扎着,两只手没有目的地胡乱拍打,双腿因为痛极而不自觉地跌蹬着地面。 “啊!”唐池惊叫出声,迷蒙地睁开双眼,身子一软又重重地砸下去,她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安静下来。 好可怕的梦,好真实的感觉,那一刻她真的感觉那人要将她大卸八块。 右手腕处那道狰狞的刀疤……真的是梦吗? 是原主的回忆吗?可她怎会突然梦见原主的记忆。画,难道闻人颂之说得没错,这原身的确是那个风随?可风随明明是个男人啊,这大燕朝百姓都知道的事,总不能也跟她一样是女扮男装? 唐池使劲拍打了两下重重的脑袋。 “嘶。”剧烈的头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她一手扶着昏沉的脑袋,一只手技着地面让自己坐起来。天光大亮,雨也已经停了。 唐池低头才发现她身下垫着自己的外衫,外衫底下铺着一层干草,身上盖着苏禾的银灰披风。 一旁的柴堆早已燃尽,只留下一堆草木灰,四下望去并无苏禾的身影。 唐池的胸口像闷了一块大石头,稍一动作四肢骨结就咯咯作响。看不到苏禾她心里有些慌乱,强撑起浑身酸痛的身体朝外走去。不想刚站起身没走两步就腿脚发软,眼冒金星,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摔去,不曾想摔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苏禾将人扶到简陋的临时床铺上坐下,探了唐池的脉,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你高热刚退,好好休息。” “把衣服穿上吧。”唐池嗓音干涩嘶哑,她把身下压着的衣服整理好,递起苏禾,她只穿了一身洁白的中衣,上有点点水渍,泛着晨间的潮气。 苏禾接过衣服,随意地披在身上,捡起因接唐池掉落一地的果子。 “饿不饿?”苏禾拿起一个青绿色的果子拍拍上面的尘土,递给唐池,眸光闪烁,似有期待。 “谢谢。”唐池打量着手里的果子,看苏禾干脆地咬下一口吃得香甜,也没多想,一口咬掉半个,刚嚼了两下小脸就皱成一团,酸得眼里渗出生理性泪花。 她有些幽怨地看着苏禾,却见向来清冷的美人薄唇轻抿,憋着坏笑。 唐池的心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的,也不觉着酸了,心里甜得嘞,边小口啃食果子边偷偷打量苏禾,苏师傅难得使坏。 “你还好吗?”唐池捂着酸倒的牙,含糊地问道。 “没什么大碍。”苏禾收敛了眉间笑意,神情严肃地对着唐池轻声说道,“谢谢你,唐池。”无论如何,谢谢你不愿舍我而去。 “没、没。”唐池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她垂着头自责道,“终归是我连累了你,该是我谢你才对。” “小池,之前的事情,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苏禾神色凝重,眼神流转间似带着些微的试探。 唐池摇头,想到刚刚的恶梦,唇瓣微张,却未吐露一字。 唐池是个胆小鬼,自那日之后,她再也没能鼓起勇气问出那个问题。她自欺欺人般地沉浸在自我编织的幻象中,好像只要不挑明,苏禾的好就是给她的。 曾经的唐池不想当一个小偷的,可是苏禾实在太过美好,好到唐池宁可当个注定没有结果的替身也不愿放手。 她早就已经无可救药了。 “昨日那两人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名号‘悲欢无常’。”苏禾调笑道,“我们小池真是出息了,那两人没个万两白银可是请不动的。” “我的命有那么值钱么。”唐池郁闷极了,有这些钱干什么不好,咬着她不放干什么。 “这两人如今自顾不暇,暂时不会再来。只是日后许要躲着些。不过,小池昨日那招让人惊艳。”苏禾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地赞赏之意,唐池的悟性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好。假以时日,自保不在话下。 “唐池谢苏师傅夸奖。”唐池双手抱于身前,朝着苏禾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露出一排小白牙。 “贪嘴。”苏禾轻声斥责着,眼里却带着盈盈笑意。 两人在这山洞中又休整了半日时光,待唐池恢复了些体力才往山下走。 那马儿连带着上面的行李早就跑没影了,如今两人身上都带着伤,只能靠着两条腿走路,脚程便慢下许多。 待到日头西沉,才见前方一缕炊烟升腾而上,总算遇上一户人家。 简陋的石屋建在高高的石基上,住着猎户一家,一男一女带俩孩子,院子里的绳子上挂着刚刚处理好的兔肉和鸟肉。 见着唐池二人风尘仆仆,只以为是外来的游客在山间迷了方向,热情招待着。 那猎户面上豪爽大方,对着两人侃侃而谈。猎户的夫人把俩孩子护到身后,多看了苏禾两眼,皮笑肉不笑地应着丈夫的话,像是在害怕什么,不敢与人对视。 苏禾面上仍旧无多少表情,只唇边一抹浅笑,像是没看到两人的异常。 “大叔,我与夫人前往云州探亲,不想却在这山里迷了路,请问可否指路?”唐池揣着小心思的手在袖筒下绞了两下,态度谦和有礼。 “不防事不防事,此处路杂,两位客人若是不嫌弃便在寒舍休息一晚,明早我亲自给你们带路,出了这片区域可见一羊肠小道,直走可通官道。”猎户一脸的络腮胡子因着夸张的表情四下抖动着。 唐池总觉着这人有点古怪,尤其是这猎户的妻子手脚都在不自觉地发抖,两小娃娃小脸像是被吓坏了的小兽,眼里尽是惊恐之色。 仅仅只是因为一双碧色的眼睛? 唐池刚摆脱一场刺杀,精神一直崩得很紧,难免有些惊弓之鸟、草木皆兵的意思,当即就想拒绝。不想,苏禾却先应了下来。 “如此,便有劳了。” 唐池虽然觉得不妥,但苏禾都开口了,她也没再说什么,心眼却是留了八百个。 背着人问苏禾要有没有能解百毒的药丸,至少能解蒙汗药。 苏禾摇头,有点好笑地看着她。 “小池这是怕了?” “我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心里憋闷得慌。”唐池左右查看后才小声说道,“再说,这饭菜里要是下点料,咱俩不就完啦!” “也对。”苏禾目色深深,一本正经道,“那今晚小池且瞧我眼色,我不动筷的饭食,你也不要动。” 唐池想想,苏禾是谁啊,蝴蝶谷苏大神医的女儿,听她的准没错。 然后唐池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苏禾把人好好地安置在身边,目光如冰锥般寒冷地刺向眼前的大汉。 “小谷主好眼力。”络腮胡下的声音不再粗野,变成了一个略微低沉的男中音,那人见伪装已被识破,便揭了脸上的面皮,露出一张清隽儒雅的脸。 一缕几不可闻的血腥味钻进苏禾鼻翼,让她秀眉拢起。 “你是怎么看出我的?”白砚青好奇地问道,想他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不该轻易就被识破才对。 “白砚青,所求为何?”苏禾把玩着唐池的手指,语气浅淡,并未理会他的问题。 玉面公子白砚青掏出自己的玉骨扇故作风雅地摇了两下,意有所指地看着唐池,摸摸鼻子。 “最近,缺点钱花,想借这位小哥的脑袋用用。” “白公子这么自信,不妨来取呀。”苏禾纤长的指尖轻轻描画着唐池的眉眼,似是一点也未将这姓白的放在心上。 “苏姑娘未免太不给在下面子了。”白砚青故作气恼地说道,抬手那玉骨扇速速向唐池的脖颈处劈去。 苏禾手持长剑,那剑鞘在她手里像是长了灵智般将白砚青的进攻一一化解,流畅自然。 整个过程,苏禾眉毛都没抬一下。 “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苏禾拔剑出鞘突然发难,剑光宛似霜华,一剑“长虹贯日”迫得白砚青退后数步,抬脚抵在简陋的石墙上。 “好剑法。”白砚青唰地把那玉骨扇打开,朝着苏禾劈上几道罡风,执扇直击苏禾面门。 “叮”的一声,扇骨与剑刃碰撞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空显得格外透亮,隔壁传来孩童的惊哭声。 苏禾左手露出点点寒芒,白砚青瞳孔微缩,猛然向后退去,苏禾转腕,一个秋风扫落叶横削对方腰腹,同时那寒芒脱手而去。 白砚青左闪右躲,执扇格挡,一个旋身却又回转而来,五指成爪似是直接要将人抢走。 苏禾怎会给他这机会,一剑削去,那剑风直把石墙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白砚青最是宝贝这双手,当即就要躲开,那剑身却急转方向,一剑刺向白砚青的右肩。白砚青大惊,却是避无可避,眼看着要被苏禾一剑钉在石墙上。白砚青轻点玉骨扇扇骨,数根冒着幽蓝寒光的毒针直刺唐池面门,苏禾衣袖翻飞,将那毒针尽数卷了去,抬袖一挥又全数还给白砚青。 白砚青只得挥扇格档,却又无法顾及刺来的剑,当即被捅个对穿,死死地钉在墙上,几根银针迅速没入白砚青体内,至此他再动弹不得。 儒雅的面孔失了冷静,浅茶色瞳仁中涌出惊恐之色,口不择言道: “不可能!你应当重伤才对!”他如今连个重伤的大夫都打不过了?白砚青不相信。 “玉面公子白砚青,擅易容,最爱剥人脸皮。”苏禾语调平和地说着,手上拿了片细长的薄刃,缓缓地在白砚青的脸皮上比划着。 “小谷主,有话好好话嘛。”白砚青当即失了气性,眼珠子随着这薄刃转来转去,心里不由得生起阵阵寒凉。 “我是大夫,手艺应当不比你差。”苏禾稍稍使了点力气,那因长年易容有些苍白的光洁面皮就出了一道口子,冒出串串血珠子。 “苏轻禾,你来真的!你枉为医者!我要杀了你,我的脸,别碰我的脸啊!”白砚青杀猪般的叫声响彻天际,惊了一树飞鸟。 可任他如何叫喊,苏禾右手稳若磐石,沿着白砚青的下鄂处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接下来是另一侧。” 那薄刃极快,苏禾也不愧为蝴蝶谷谷主的女儿,一点也没让白砚青遭多少罪。面前的女人神情淡淡,下刀的手一点也不曾犹豫,仿佛割的不是人的面皮,而是其他东西。 “慢着,只要你不动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白砚青颤抖着声音说道,他害怕了。这张脸和这双手他向来视如珍宝,说什么也不能毁在苏轻禾手里。 “哦?”苏禾的手顿了下来,却一刀扎在了白砚青的左肩上,耳边传来刺耳的痛呼,苏禾面不改色,“你知道些什么?” “你这个疯子!”白砚青嘴巴疼得直哆嗦,见苏禾又要下刀,忙不迭地道,“停下!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第17章 你怕吗? “停下!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白砚青急赤白脸、咬牙切齿,一张俊脸皱成了破麻袋。 苏禾不说话,幽深的眼瞳静静地看着他。 “大概五日前,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男子找到我,一万两白银买这姓唐的命。” “线索。”苏禾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手里的那把薄刃抵在了白砚青的鬓角,跃跃欲试。 “我真不知道那人是何身份,不过听口音像是京城那边的,那人付了定金就走了,说事成之后他自会联系我。”白砚青有些气急败坏地补充道,“对了!那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梨花香。” 他说的可全是实话,那人莫名其妙地来,又无声无息地走,平白给他留了一千两定金,钱嘛不赚白不赚。况且这小白脸的面皮甚合他意,是个不错的收藏。 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白砚青当即就找了来,谁知被那假书生和假和尚抢了先,本以为没戏了,却听闻这悲欢无常阴沟里翻船没干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白砚青觉得自己又行了。 一个重伤的大夫,一个瘦弱的小鸡崽,不足挂齿。当即在这出山的必经之路候着,杀人取皮,等着自己剩下的九千两白银自投罗网。 只可怜那猎户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没有了?”苏禾问道。 “没有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可以放了我吧。”白砚青咧着嘴讨好地笑着,眼底的狠毒一闪而过,与苏禾好声好气道,“你我并无仇怨,你若放我,日后我必不会再找这小友的麻烦。” “多谢。”苏禾并非理会白砚青言语。 白砚青松了口气,下一瞬又猛然瞪大了眼睛。 “你!” 噗——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极不明显却又让人难以忽视。 白砚青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那脑袋就垂了下去,于是这个行为变态作恶多端的玉面公子就在这小小的名不见经传的石屋里丧了命。 苏禾纤长的手从白砚青的心口处收回,拔了插在墙上的剑,白砚青的尸体随之滑落在地。 她简单地甩了一个剑花,那剑身上的血污便尽数滑落,在如霜月华下闪着寒光,继而收剑入鞘,干净利落。 苏禾转身,看着两排浓又密的眼睫毛不停颤抖的唐池,神情复杂。 她缓步走到唐池身前,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还能坚持多久。 唐池并没有让苏禾等太久,几乎是苏禾在她面前站定的一瞬间,唐池就睁开了那双干净清澈如黑曜石一般闪亮的眸子。她仰望着身前的苏禾,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嘴唇张合似要说些什么。 两根冰冷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那双如幽谷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睛掩盖了太多情绪,此刻正认真地看着她。 苏禾的手,一直是温暖的,可捏着唐池下巴上的那手指却不似往常温暖,那冰凉凉的清冷仿佛要透过皮肉渗到她的骨头里去。 苏禾俯视着眼前的人,平静的嗓音低沉嘶哑,平静之下是极致的压抑、疯狂以及不敢面对的小心试探。 “唐池,你怕吗?” 月光如水,在这寂静的石室中,苏禾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敛下眼底的失落,转身想要离来这让人窒息的地方。 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 唐池,这样的苏禾你还会喜欢吗? 她甚至都没有过多注视唐池的眼睛,她不想在这般干净的眼眸中看到恐惧,尤其是对她的恐惧。 “好好休息,明早出山。” 紧握的双拳隐在宽大的衣袖里,苏禾平静地留下一句话。 明月高悬,照不亮前方的路。 苏禾沉浸在不知南北东西的迷茫自疑中,忽觉得自己衣袖一紧。 唐池支着软绵绵的身体,走到苏禾面前,两手近乎郑重地扶着她的肩,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对着这双让她一见难忘的眼睛,唐池虔诚又认真。 “我不怕。”唐池倾身轻轻地将人圈在怀里,手臂一点点地收紧,下巴抵在苏禾纤瘦的肩上,近乎是贴着苏禾的耳朵,“你听到了吗?我不怕。” 耳边滚烫的热气吹得苏禾半边身子都酥酥麻麻的,心跳不由自主地热情跳跃。她努力平稳着呼吸,微颤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最终还是慢慢地覆在唐池的背上,将这个拥抱一点点加深。 在这静静的月光下,缕缕山风吹过,乌黑的发丝随风舞动,恣意地纠缠在一起,两人在这春日清寒中长长久久地拥抱着,感受着对方身体传来的体温,感受着胸腔里失了节奏的心跳,将所有的孤寂与失落统统驱散。 不知过了多久,小儿啼哭声将苏禾与唐池拉回现实,两人像是才意识到紧紧相拥,几乎触电般地分开,侧着头,眼神躲闪,不看对方,却又想看对方。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咳咳,我去看看。”苏禾轻咳两声,面颊上飞起一抹薄红,少了几分往日的清冷。 唐池踩着小步紧跟在苏禾身后,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压下,再上扬,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或许这一次,她并非一厢情愿。 两人出了石屋,来到厨房,见那猎户妇人恐惧又焦急地捂着两个孩子的嘴,不让他再发出哭闹声,而妇人自己眼睛红肿,神情慌乱,警惕地盯着外间站着的一男一女。 “那人已被我斩于剑下。”苏禾有些怜悯地注视着突遭变故的母子三人,“明早还要劳烦大姐帮忙指路。” 妇人闻言终是号啕大哭,连带着两个娃娃的嘶号声衬得这夜更加静了。 “对不起。”唐池的心里闷闷地痛,眼里不由自主地溢出水光,一串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掉在院里的石板上。 在这泣血的悲哭中,这声“对不起”未免太过苍白。 苏禾牵过唐池的手,无声地安慰着。她一直都知道,唐池是个善良的姑娘,只是这份善良于这世道而言太过奢侈。 那妇人收了绝望的悲鸣,突然起身拿着案板上砍肉的刀就要往脖子上抹,苏禾曲指弹出一道气劲,那刀应声而落。两个孩子吓呆在原处,似乎忘了方才的号哭。 “你这是何苦。”苏禾轻声叹息。 “男人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在这山里如何拉扯得了两个孩子。”妇人低声呜咽着。 “娘亲!” “娘亲,您不要孩儿了吗?” 两个孩子围在妇人身上,接着是更加卖力、无助、又不知所谓的哭号。两个孩子紧紧地抓着妇人的衣袖,埋在妇人的怀里一边哭,一边挽留,生怕亲娘就此离他们而去。 “我的孩子啊,娘对不住你们呐。”妇人抱着孩子痛哭,却也没再看向地上的刀。 唐池擦了脸上的泪,忙翻着自己的衣服,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拿出来,卑微地捧在手心。她走上前去,跪下身来,把映照着皎洁月色的银两放到妇人身前的地面上,嘴唇嚅动,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她垂着头,压制着心头的灼烧与酸楚,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有一个无辜的人因她而死。 有人失去了丈夫,有人失去了父亲,仅仅因为有人要在这里候着要她唐池的命。 唐池抱着膝背靠在一棵树上,眼泪不要命似的往外涌,紧紧捂着的嘴巴里间或传出一两声压抑的呜咽。 你早就看清了,不是吗? 唐池,这是个什么世道? 弱肉强食,命比草芥。 哭吧,唐池,哭完了,还要赶路,还要活着。 或许有一天,你的双手也终将沾满鲜血。 “回来了好。”苏禾瞄了眼唐池红肿的眼睛,什么也没问,抬手给她整了整微乱的衣襟。 “我如今麻烦缠身,苏师傅可还愿与我一道?”唐池清亮亮的睛底透着哭过之后的红,笑吟吟地对着苏禾说道,“可是会有生命危险的哟。” “很好。”苏禾语气轻柔,带着点欣喜的意味。 “什么很好?” “没什么。”苏禾笑着摇头。 没有撇下我独立离开很好,选择依赖我很好,回来了就好。 唐池,谢谢你愿意相信我,愿意依赖我,愿意让我看到一些可能性。 无论你日后恨我怨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待到天微微亮,两人便应着李大姐的指点出了这地方,临行时,苏禾留给李大姐一玫碧绿的玉牌,日后母子三人若是有何难处可到这天下间任一家济世堂寻求帮助。 唐池知道,苏禾做这么多,多半是因为自己,心里的暖意滋长。 苏师傅是个怎样的人呢? 昨天晚上,唐池因吃了加了料的饭菜倒头就睡,后面半睡半醒间意识恍惚,也没听到些什么,只觉得吵得很。但苏禾逼问那人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清醒了些。 听着苏禾轻描淡写地就要把那人脸皮揭下来,还一边逼问一边插刀,唐池装昏的表情都要裂开了,下意识想要蒙混过关。 可苏禾不许,把她想逃避的路堵得死死的,尤其是看到这人转身时周身的孤寂与落寞,唐池的心跟着一颤。 苏禾问她怕不怕,唐池必须承认,苏禾昨晚展露的一面让她很惊讶,却没有害怕。 唐池就算再迟顿心里也明白,从第一次见面后,这个名叫苏禾的女人就一直在守着她、护着她、教着她,也恼过她、怼过她、教训过她,但从未害过她。 这样的苏禾,唐池恨不能整颗心都掏给她,又怎会怕呢? 两人安静地走着,自昨晚那长久的相拥后,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尴尬,时常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 “那个,昨天我明明只吃了你吃过的菜,为什么还会中招?”唐池没话找话翻旧账,其实她心里大抵明白怎么回事。 “我自小在药材堆里长大,再加上父亲有意为之,这具身体说百毒不侵也不为过。” 苏禾这句话真长,唐池心里美滋滋,她定是乐意与我说话的。 唐池冷不防嘿嘿地笑出了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又赶紧闭了嘴,转着眼珠偷偷瞄苏禾。 “哈,你笑了!” 唐池想,苏师傅笑起来真好看。 第18章 一家三口 京城。 啪!茶杯砸到地面碎成数块四下飞溅,滚烫的茶水泼在下首单膝跪地的男人身上,蓝色衣襟染了水渍现出点点湿意。 “一个废人,有这么难杀吗?”座上男子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看向下位者的眼神带着探寻,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仿佛方才丢茶杯的人不是他。 “这人身边一直跟着一个人,是以频频失手。”蓝衣男子垂着头,声音平稳,听不出是何情绪。 “苏禾?”男人自问自答道,“不,应当是苏轻禾,这女人倒是有几分能耐。” “主子不必忧心,这次定不会失手。”那蓝衣人仍是垂着头,“只是敢问主子,这苏禾动得,还是动不得?”蓝衣人终于肯抬起头,那张脸平平无奇,那双眼平淡无波,只与上位男子对视一眼复又垂下,隐于阴影之中。 男人近乎虔诚地爱抚着大姆指上的玉扳指,良久才道:“做得隐蔽点。” “是,属下明白。”蓝衣男子拱手告退。 苏轻禾啊苏轻禾,要怪就怪你当年没能把她带走吧。 男人轻抚案上展开的一幅画,那画无甚别的装饰,只有一位身着素白纱裙的绝美女子侧卧案边单手扶着脑袋,庸懒地笑着。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笔两划便跃然纸上,可见那作画之人定是入心入情,才能如此传意传神。 男人双目炯炯,常含上位者的威压,可此刻注视着画中美人的眼睛却柔得出水,内里好似蕴藏着说不完道不尽的深情。 男人的视线在画中人的身上来回巡视着,待到看到左下角的落款,深情的眼神陡然变得寒气逼人,嫉妒、不甘、愤怒、鄙视,将那双威严的双目变成世间最复杂的所在。 男人五指成爪似要把这画撕成碎片,却又迟迟不肯下手,最后只轻抚着画中美人的脸庞。 “真是幅好画。”男人自语着。 ------------------------------------- 唐池与苏禾两人沿着官道一路前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气氛微妙,反倒没了先前相处的自在。 两人如今身上都有内伤,且行且疗伤,脚程算不得快,但既已入云州地界,再往北走上数十里穿中承县即可到达沧浪县,离目的地是越发近了。 第三日晚间,两人到了中承县,总算有了可以歇脚的地方。 与武陵镇不同,中承县的客栈房间非常宽裕,可唐池身上分文没有,银钱全给了李大姐。 场面一时间有点尴尬。 “公子住店不会没带钱吧。”林掌柜的面上有些挂不住,这一男一女虽说模样看着不像坏人,可手里的兵器却是实打实的家伙。最怕这些个江湖人士住霸王店吃霸王餐,他一个平民百姓只能认栽。 唐池求助般地看向苏禾苏大富婆,眨眼再眨眼。 “我没带钱。”苏禾见着唐池垂着头丧气,好笑地拿出那块墨色玉佩,“麻烦掌柜开两间上房。” 那掌柜仔细打量这玉佩,挂不住的脸复又变得和善起来。 “二位这边请。” 唐池跟在林掌柜的后面,与苏禾并肩走在一起,嘀咕道:“这玉佩竟如此好使。” “信物罢了,持此信物可在大燕主要的几家大型客栈留宿。”苏禾好心解释道。 唐池想,这有点像大型连锁酒店的vip套餐卡。 “这位姑娘所言甚是,持此信物者皆为本店贵客,此处便是两位的房间了,饭菜和热水马上送来,请二位稍候片刻。”掌柜的说完就恭敬地退了下去。 两碗清粥,几碟小菜,与武陵镇时何其相似,只不过苏禾如今的眼睛亮得跟明镜似的,唐池再不能揣着忐忑的小心脏投喂了。 两人各吃各的,偶尔四目相对又极快错开,房间里那种让人坐立难耐的气场慢慢将两人包围,一顿饭吃得倒不如两个陌生人自在。 一切收拾停当后,唐池躺在床上,睁着迷茫的大眼睛失神地注视着床顶的细致花纹。内腑还残留着顿顿的痛意,她的手不自觉地抚在心口处,又一次回想起那晚的相拥。 没有苏禾的夜晚格外地寒冷呢,唐池浅浅地笑着,双手往上拉了拉被子。 唐池这晚睡得并不安稳,夜里好几次莫名睁大眼睛,一摸后背一水冷汗,未知的恐惧与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压来,让她近乎窒息。 天不亮唐池就穿戴整齐,坐在窗边吹风,春风料峭,能让她昏沉的脑袋清醒几分。 一大早,她就顶着乌青乌青的黑眼圈上路了。两人寻了人烟稀少的地界一路上高来高去,全凭着轻功赶路,倒也没落下多少脚程。 苏禾轻功卓绝,起起落落间好似御风而行,轻松自在。唐池就有些困难了,凭借苏禾安排的高强度脱敏训练,恐高的毛病稍稍克服了些,但她习武时间不长,虽有天赋却缺少历练,初时还能勉力跟上苏禾,时间越长就越是后继无力,只能远远地追随着前方不远处的黑色身影,一次次突破她自以为的极限。 “不错,歇歇吧。” 唐池一屁股蹲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怦怦地跳。她转头看向一脸淡定丝毫不受影响的苏禾,困惑地问道:“苏师傅不累吗?” “还好。”苏禾指着前方遥遥的黑影重重,纤长秀气的眉稍稍拢起,轻言道,“那里就是琅山。” 琅山蝴蝶谷,也是她久别的家。 数年未归,不知家中父母是否还如当初那般,疾言厉色,不留情面。 苏禾未免有些近乡情怯,面上颜色又冷了两分,薄唇紧抿,眼中却流露出热切。 唐池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眉目疏朗,漆黑的眼珠闪着点点星光,远远地望向虚空,喃喃道:“苏师傅,回家是很好的事情呢。” “小池想家了?” “只是偶尔想想。”唐池轻笑,笑声中不乏遗憾,想多了未免太过痛苦。 “苏师傅,想听听我一个朋友的故事吗?”唐池侧身看向苏禾,笑得灿烂。 “好。”苏禾淡声应道,语气中夹杂着些许惆怅,眼眸微敛掩下些微期待。 唐池又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大石块上,拍拍旁边,苏禾眉头微动却没说什么在唐池身旁坐下。 “我那朋友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那年她才8岁。”唐池苦笑道,“他们走之前我朋友还跟他们闹脾气来着,大声指控他们一点都不爱她,总是很忙,一点陪她的时间都没有。” 短暂的寂静。 唐池深吸了一口气,嗓音闷闷的。 “后来,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出了很严重的事故,他们本来不用遭此横祸,可他们想买个娃娃哄自己的女儿开心。” 良久的沉默后,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唐池的肩上,无声却让人心暖。 “后来啊,我那朋友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我朋友是他们唯一的念想,他们是我朋友唯有的牵挂。他们含辛茹苦数十载将我朋友养大,只要是我想……我朋友想做的事情,他们就算心里不同意也会尽力支持。”唐池朝着苏禾划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后来啊,她终于做到了一些小小的成绩,终于可以成为他们的依靠,可是她却远离故土再难回去。”那笑脸在唐池的脸上倔强地维持着,倒似绝望的悲哭。 所以啊苏师傅,回家真的是件很好的事情呢。唐池红红的眼眶微弯,一点湿意自眼角晕开,被风吹去。 “会好的。”苏禾安慰道。 “嗯!苏师傅,我替我朋友谢谢你啦。” 谢谢你呀,让我遇见这么好的苏师傅。 两人如此又行了数余里,忽的被前方一阵打哭闹求饶声吸引了注意。两人本不欲多管闲事,可这打杀声中有一孩童的哭闹声,极为显眼,不觉多看了两眼。 有一伙强盗打扮的歹人围着一家三口,行为不善。 穿着朴实、相貌憨厚平实的赵员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头狠狠砸在凹凸尖锐的碎石地面上早已出血,那血顺着赵员外腊黄的面皮流了几道血痕,看着有几分恐怖。 一肤白貌美的年轻女子瑟缩在马车的车轱辘旁边,红着眼睛忍受着歹人不堪入耳的调戏,恨不能钻到车底去。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缩在年轻女子的怀里,瞪着惊恐的眼睛眼见着那带头的歹人狞笑着一刀捅向不住求饶的亲爹。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女孩发出声声尖叫,哭得撕心裂肺。 唐池与苏禾正听到的正是女孩的尖叫哭喊声。 “闭嘴!”那带头的大汉脸上有一道疤,从右眼角斜斜划下一直到左下巴,面目凶狠,语言粗鲁,直把小女孩吓得魂飞魄散,一声也不敢吭。 “求大爷饶孩子一命,奴家愿任凭处置。”姿容昳丽的少妇忍着屈辱,话音刚落便已泣不成声。 周边传来一阵哄笑,数十双或大或小、或精神或萎靡的眼睛里有**的**、难掩的艳羡、不善的嫉妒以及廉价的怜悯。 “大哥,哥几个在这鬼地方连个女人都碰不上,您可得想着兄弟们些啊!”一个放荡粗鄙的小眼睛男人高声说着,淫邪的小眼珠不停地在少妇身上打量着。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那女子抽泣声更甚,把自己缩在一处,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孩子。 那刀疤脸闻言狠狠地瞪了小眼睛一眼,虎目圆睁,一把把缩在角落的女人扯过来,上下打量着。女人头侧向一旁,紧闭着双眼,任由自己像个货物似的被打量、被评判。 “你,走吧。”他随意地踹了那小姑娘两脚,显然是接受了女人的提议。 “大哥,放不得,留下来给兄弟们洗衣烧饭也好呀。” “对啊对啊,日后还能讨来作婆娘。” “闭嘴。”刀疤脸又吼道,虎目一扫周遭果然静了下来,他手一松将女人丢在地上,再次催促小姑娘离开。 “奴家谢过当家的大恩。”女人朝着女孩喝斥道,“还不快走。” 女孩恐惧的黑眼睛里像是涌出了沽沽溪流,衬得那双没经历过多少世事的眼睛更加的澄澈干净,一点杂质也无。 唐池仿佛看见了对着她笑的大花。 她脚下微动,却被苏禾拉住,苏禾严肃地向她摇了摇头。 在她手心写道: 琅山必经道,恐有诈。 指尖划在手心里酥麻难耐,唐池却无心顾及。 第19章 误杀 “还不快滚,非要我死在你面前吗?”女人疾言厉色。 小女孩无辜被责骂心里更是委屈,一步一步地挪着,时不时转过哭成泪人的小脸看向女人,而后跌跌撞撞地奔向前方。 “嗯。”刀疤脸见着人没了影,视线又落到貌美如花的女人身上,他弯腰将地上的女人提起来,径直走向那马车里,把女人往里一甩,而后自己也走了进去。 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狂热地盯着那马车,像是要将其瞧出个洞来,兴奋难耐。 “没想到大哥竟这么着急,呵呵。”有人猥琐地笑着,恶毒地打趣着。 有人低垂着头,红透了耳根,将脸侧向一旁,不愿听车厢里传出的活春宫。 车厢里传出女人压抑的抽泣声,男人粗重的喘息一声强过一声。 没人能站出来帮帮这陌生的女人,毕竟这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相识,与他们何干。 “住手!”唐池再也听不下去,不顾苏禾阻拦飞身而至,眨眼间就到了这车厢内,一把无锋断剑穿过车帘抵在男人白花花的一团烂肉上。 女子见有人来,惊吓之余更是无地自容,忙拢了半敞的衣服缩在车厢角落,一张脸哭得是梨花带雨,慌乱惊恐,天可怜见。 “大哥!”周围人见自己的头头被人拿剑指着,方才的旖旎心思散了大半,唰地拔出刀剑就要上前。 唐池漆黑的眼珠因愤怒显得格外的亮,横眉一扫,面若寒霜,手中使力那断剑顶端的锐利切口便陷入那刀疤脸的后腰。 众人不敢再轻举妄动,却又不着痕迹地开始散开,想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围而杀之。 “我劝你们最好老实点。”声音不大,语调冷清,却相当有威慑力,苏禾心里感念唐池的善良与赤诚,又忧心其不辩良奸,心下无奈却还是出口相帮。 “滚出来。”唐池板着脸道。 那刀疤脸的上身衣物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正在兴头上却被人强行中断,心里又惊又惧,憋了一肚子火气,偏还被人拿剑指着,发作不得。如此,便也只能顶着一身肥膘慢慢地退出车厢。 苏禾冷不防被这眼前的白刺了眼睛,微微偏过头去,却见唐池眼睛眨也不眨地怒视这刀疤脸,竟是一点避讳也无,顿时有点头疼。 苏禾手中微芒乍现,那刀疤脸身上一僵便动弹不得了,苏禾随手指着一个小个子道:“替他穿衣。” 苏禾走到唐池跟前,牵着她的手,在她手心处狠狠地摁了一下,碧色眼瞳嗔怪似地横了她一眼:“也不嫌污了眼睛。” 唐池倒没想这么多,她表情闷闷地,转过身去掀开帘子扫了眼那受惊的女子,那人裹着衣服哭得正伤心,裸露出的皮肤上有几处青紫掐痕。 唐池同情这女子的同时又不免松了口气,这怎么也不能是演戏,苏师傅定是想多了。 那小个子刚给自己老大披了层衣物,立马就退了下去,警惕地偷瞄了苏禾两眼。 刀疤脸抬眼就望进苏禾那双幽幽碧瞳,本还暴怒的表情露出惊疑之色,继而是恐惧与忌惮。 “苏、苏大夫?”刀疤脸咽了口唾沫,喉头上下滑动着。 嗯?唐池挑起眼尾,别有深意地看向苏禾的侧脸,苏师傅似乎有很多秘密呢。 苏禾似是并未察觉到唐池的目光,她目光扫向在场数人,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来:“走,或者死。” 那方才的小个子畏缩地看了苏禾一眼,扯了身旁几个平日里交情还行的就要赶紧跑。 “你小子拉我作什么,咱们这么多大老爷们,还怕她一个小娘们不成!”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目露鄙夷之色,面色不善地瞪着他口中的小娘们,却碍着老大在人家手里,不敢妄动。 “兄弟你听小弟一句劝,这人当真惹不得,趁她还没发难赶紧跑吧!”小个子苦苦哀求,小声劝道,生怕那人听见改了主意。 “我刘三日常承蒙诸位照顾,在此便摆下明话,不想死的现在就走!”小个子刘三颇为忌惮地用眼角扫了一眼苏禾的表情,见没甚变化才又压着嗓子道,“小弟我已仁至义尽,就此告辞!” 刘三拱手果真转身向远处奋力跑去,这次也不管身后有没有人跟上。人堆里有人见刘三走得这么决绝,心下也不免犯嘀咕,犹豫片刻,当即朝着另一方向跑去。 如此场上便只留下八人。 那刀疤脸见手下人跑了一小半,虽脸上无光,心里痛骂这些狗崽子不讲义气,却并未多加责难,反而扬声喝道:“能走的尽快走,我吴大勇虽坏事作尽但绝不坑害兄弟!今日便是折在这,兄弟们清明时节别忘了给某烧个香!” 当下,又走了两人。 苏禾:“我数三声,三声之后死生不论。” “三。” 六人对视。 “二。” 六人拔刀而起,竟是一点也不顾及尚还受制于人的自家老大。 哼!老大?谁在今日活着,谁就是老大! “一!” 苏禾手指抚在剑鞘上,竟是连拔剑的意思都没有,正待送这几人上西天,唐池却先提着自己的无锋剑冲进人堆里。 现在的唐池比之先前已大有长进,只见她施展轻功,左右飘飞间把这几个大汉耍得团团转,时不时剑锋斗转,罡风道道,虽以寡敌众却打得有来有回。 苏禾见唐池应对自如,便任她去,目光又转向被定住的刀疤脸身上。 “你认得我?” “是,苏大夫救了无数前线兄弟,兄弟们心里都记得苏大夫恩德。”刀疤脸吴大勇声音滞涩,说话的底气似是没先前那般足。他是逃兵,他的名姓就如他的行径那般讽刺。 苏禾轻嗤一声:“既感念我的恩德,又为何如此恐惧?” “只求苏大夫能饶我一命。”吴大勇强颜欢笑,面前这人是救了无数前线弟兄,可每每想起传闻中她对敌军使的那些手段,吴大勇就不由得遍体生寒。自己的命就在此人一念之间。 “啊!”吴大勇心中愤懑,却不敢张口骂娘,哪个孙子砍了他一刀! “唔——” 又是一刀,再一刀…… 吴大勇满脸横肉的大脑袋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黝黑的面皮滑下,滑过横亘在脸上的刀疤,隐匿在杂草般的大胡子下。 一旁刀剑相击的乒乓声、备力拼杀的呼喝声、不慎着道的侮骂声不绝于耳,苏禾的笑得明媚又渗人。 “看来阁下人缘不是太好呢?”苏禾双手交合松松垮垮地置于身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场中不时“无意”间砍向吴大勇的大刀。 这帮狗娘养的,枉他先前好言相劝,如今竟要置他于死地! “孟松!你这个狗东西!别以为老子看不见就不知道是你干的!有本事正大当明地单挑,暗地里使拌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嘶!”吴大勇的激情怒骂并未给自己带来转机,反而带来几道罡风,疼得这大汉直抽气,眼里泪花子都挤出来了,愣是不说一句服软的话。 不多时,这吴大勇站的地方就流满了一小片坑凹,山路渗水性差,溢出的血顺着地势一路淌下,流了老远。 这吴大勇正面瞧着还像个人样,背后则是破衣烂衫凄惨非常,因流血过多红黑的面皮渐呈灰白之色。 苏禾左手指尖轻弹,一点光亮没入吴大勇的身体,大汉腿一软顺势坐倒在地,迷惑地看着一旁脸上尚挂着浅笑的女人。 “不想报仇吗?”一道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 吴大勇虎目微张,仇恨地瞪向一旁的兄弟们,如今只剩下三人。他背上火辣辣的痛,两只凶目因气愤暴得格外凸出,脸上的刀疤因面部表情极度扭曲着。 “呀!拿命来!”吴大勇拔出腰间挂着的刀,向着曾经的兄弟劈砍而去。 唐池正与那三人战得正酣,她存心要教训这帮人,于是便耍猴似的与这几人周旋,断剑挥出的剑锋时而阴险地划开皮肉却不致命,已有三人忍不住她的戏弄扔了剑跑了没影。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暴喝,还以为冲着她来的,反手就是一剑,断剑顶端极为锐利带着内劲噗嗤一声,唐池无意间把吴大勇捅了个对穿。 四目相对,吴大勇虎目圆睁,口中溢出鲜血,不可置信地低头盯着插在自己胸前的剑,那剑身印着简单又好看的花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美妙极了。他艰难地抬头,还未来得及看清唐池的样子就向后栽倒在地。 剑柄脱手而出,唐池嘴唇嚅动,小脸煞白,甚至都忘了身后还有三个心怀鬼胎的敌人。 那三人早已心生退意,如今见这老大指定是死透了,转身就跑。 苏禾手指尖微动,可看见唐池失魂的样子,终是没有出手。 唐池眼神无辜地看着沉静的女人,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辩解着。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杀人的。” 苏禾走到唐池身前,抬手轻拭她额头薄汗,温和地问道:“小池认为,你若不挺身而出,那女子将会是何下场?” 唐池沉默。是啊,会是什么下场呢?一点都不难猜呢。 那刀疤脸仰躺在地,心口上扎着那把断剑,血流了一地,向散开的支流般流向远处,有一汩流到她的脚边,就要沾到她已有磨损的鞋子。 “唔。”唐池的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水直冲口腔,她捂着嘴弯佝偻着跑向一旁,吐了个痛快,生理泪水哗哗地流。 她刚吐完,转身就见那方才本已跑远的小娃娃不知何时又跑了来,手里捧着块大石头,照着地上那大脸使出吃奶的劲砸去。 一边砸,一边叫喊着坏人,小娃娃眼里的泪水随着她动力的动作四下飞溅。 一下,两下,三下…… 在小娃娃就要砸第四下时苏禾揪着衣领把人提了起来。 “够了。” 第20章 放手 “够了。”苏禾提着小孩的衣领子把人拎到一边,小孩不防摔了个屁股墩。 唐池嘴里泛苦,眼含泪花,不赞同地觑了苏禾一眼,蹬蹬蹬快步走过去把小孩扶起来站好。 “不难受了?”苏禾缓声问道,那眉宇间的寒意似冰雪消融,带着初春日照的温暖。 唐池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轻咳一声,才走到马车跟前,敲敲木制车身。 “这位夫人……现在安全了,你可以出来了。” 不多时,车内便走出来一紫衣女子,女子本梳着一头妇人发髻,此时有缕缕发丝垂落,瞧着有些许凌乱,衣衫上挂着两三处被大力撕裂的口子,虽已被主人细心整理却仍显狼狈。 然而,这却丝毫不损女子的美貌,反而添了些楚楚可怜之色,让人直想捧在心上疼。 更不可思议的是,唐池竟能从这人脸上瞧出三分温棠的相貌来,刻意被主人搁置的遥远记忆冷不防地闯进来,如蚂蚁啃噬般酸楚的感觉让唐池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温棠是温棠,温棠不会在这里,即便她在这里,唐池想,那些无人得知的少年情意也该放下了。 不过,好像也没那么难。从来到这个世界起,温棠就真的好像只是她的邻家大姐而已了,那股无从诉说的憋闷淡了许多。或许无法跨越的时空隔绝终于杀死那丝连她自己都无从察觉的希冀,终于可以安然放手了吧。 唐池松了手,看着手心处的几点月牙指痕,嘴角弯起一抹浅笑,她突然好想看到苏禾啊,明明这人就在身旁。 唐池转身,脸上的笑僵成冰块,只见苏师傅眼光如刀似霜直直刺向面色苍白的美妇人,眼含警告之意。 美妇人被苏禾吓得瑟缩着身子,眼神闪躲,小娃娃看见亲人猛地扑向她怀里,“姨娘姨娘”地喊着,两人搂在一起又凄凄哀哀地哭了一阵才算罢休。 “奴家姓夏,云州人士,与夫君携着家眷前往外地探亲,没曾想回程的路上……呜呜呜。”夏夫人掩着嘴巴断断续续地抽泣,手里的巾帕立时湿了一大片,“没曾想夫君身死,身子也险些遭辱,奴有何颜面再苟活于世。” 这夏夫人本就哭得肝肠寸断,说到此处更是了无生志,竟摸了手边的一把刀横在脖子上就要划拉,苏禾好整以暇地看着,手指头都没在动的。 唐池见状忙扯了这夏夫人的手臂,焦急地劝道:“别介呀!” 虽然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想寻死?唐池虽然打心底里同情这夏夫人的遭遇,但还是无法认同这种做法。 她看着这张与温棠有着三分相似的脸,还是耐着性子说:“夏夫人,今天这事是突遭横祸,错不在你,该死的也不该是你。如今仇人伏诛,你当节哀顺便,带这小姑娘回家才是,何故寻死!人的命只有一条,今天夫人有幸捡回条命,应当珍惜才是。” “呜呜,姨娘。”小姑娘的眼睛早哭红了,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后定定地挂在红红的小脸蛋上,抱着夏夫人哼哼唧唧,时不时瞄向不远处的赵员外,想看又不敢看。 “大妞啊,咱娘俩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夏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唐池见她面上没了那份求死的执拗,慢慢把那长刀从她手中接过,一挥手扔得老远。 “那个,再耽搁下去恐怕天黑也走不出这山道,两位休整好的话就一起走吧。”唐池抬头看看天色,日上中天,毒辣的太阳晃得她眼花。 苏禾全程冷眼旁观,见唐池自作主张要求同行,如冬雪冻结般一成不变的表情产生了一道裂缝,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苏禾的心一片寒凉。在这只余虫鸣风声的寂静山中,她甚至能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 苏禾的手被那人牵着,她任由唐池把她带到远处,听她局促的解释。 冷若冰霜的苏师傅让唐池心里直打鼓,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话赶话地说了出来,许是怕那夏夫人再度想不开,许是可怜那小姑娘眼里的惊惶,也可能只是因为远在故土的温棠。 她知道现在险象环生,与人结伴不是件明智的事情,极有可能连累这娘俩,所以方才虽冲动却也留了分寸,出了这山就分道扬镳。 唐池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一说与苏禾听,当然,除了远在故乡的温棠,只是说这夏夫人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故想帮上一二,保证出了山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天可怜见,唐池越是言辞恳切,越是觉着自己像是背着情人做了什么亏心事的渣女,心虚得不行,一个劲地在心里评估苏禾眼色。 更悲催的是,苏禾听了她的话,脸上的冰碴更多了。 “苏师傅,我错了嘛。”唐池委屈巴巴地揪着苏禾的袖子,晃晃。 苏禾眉毛止不住地跳,唐池这男装扮样失败得一踏糊涂。 唉,苏禾啊苏禾,本就是孤注一掷之举,无论是何后果你都应当有承担一切的勇气,不是吗? “你如今男子扮相,如此——娇羞,成何体统。”苏禾板着脸,语气已软了三分,提醒道,“小心提防着,此二人,存疑。” 唐池满口答应,见苏师傅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心里松了口气,却没将苏禾的话真正放在心上。赵员外的尸体还在那躺着,夏夫人也的确险遭羞辱,还有被她误杀的刀疤脸,这些都作不得假。 唐池本想挖个坑把那吴大勇埋了,人死事大、入土为安,是刻在唐池脑子里的规训,可眼下手头连个铁锹都没有,只得遗憾作罢,只是把人拖到路旁的林子里,等着路过的行人发现报官。 唐池严肃地走到那吴大勇身前,把自己的剑拔出来擦干净收入鞘中,紧紧地抱在怀里,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狂跳。 几人将赵员外的尸身搬到马车内,放在里侧。如今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苏禾、夏夫人和大妞坐在马车里,极度尊重赵员外的私人空间,离得他远远的。唐池则担当起了马夫的身份,手里长鞭挥起,车轮再度转动。 唐池苦着脸,一边驾驶马车,忽而做梦似吐出一句话来。 “我会不会被官府通缉呀?”她可是杀人了啊! “逮住了判几年啊?”见义勇为加上自我防卫的话,该怎么判? “这算不算见义勇为呀?” “应该算的吧。” 唐池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她想得入神,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嘴成了个大漏勺。 苏禾觉得这样的唐池可爱极了,她的心性就像她的眼睛那样干净,不自觉地就开始嘴角上扬。 “唐公子放心,你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日后就是官府找来,奴家与大妞都是愿意为公子作证的。”夏夫人用手帕掩着红润丰满的唇,心中划过一道暖意,这人倒是有趣。 唐池听着车内闷闷的声音,当即抿紧了嘴,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清除出去,免得再闹笑话。 苏禾脸上笑意凝结,身上气温又冷了几度。 夏夫人似有所觉,绞着手帕,眼含歉意地看了苏禾一下,后又低垂着头,轻咬着下唇,好不可怜。 “苏姐姐不开心吗?”小姑娘眨着天真又水灵的眼睛干脆地问出自己的疑惑。大妞一点不怕这个总板着脸的美貌姐姐,相反,大妞似乎很喜欢这个厉害的姐姐。 室内空气顿时有些尴尬。 “并无。” “可苏姐姐方才明明还在笑。”大妞继续直言快语,一点也不怕把苏姐姐噎死。 “……”这小姑娘话真多。 忽而,马车外传来一声闷笑,苏禾干脆闭目养神。 马车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向前,一直颠到出山口接了大路才算安稳。 “吁——”唐池勒紧缰绳,唇抿成一条线,警惕地盯着面前一排黑衣人,又来! “不想死的话,就呆在这里别动。”苏禾轻声警告车内一大一小,掀了车帘示意唐池下车。 此时天色已暗,空气闷热,当是憋着一场大雨。几个蒙面黑衣人调整身位,慢慢逼近,这次倒是干脆,没再说什么废话。 一点湿意落在唐池脸上,她握紧手中的剑,接着无数豆大的雨珠狠狠地砸向地面,猛然间狂风大作,吹得身后马车上的木板框框地响。 倾刻间,刀光剑雨倾盆而下,和着尘土的清香将那闷热涤荡一空。 生死之间,唐池已没有余力去感念生命的可贵,没有心思去顾虑违规的惩罚,她的每一剑都挥舞得那么有力,仿佛她天生就是那地狱的恶鬼,一举一动都想着如何置人于死地。明明几个时辰前她还在为误杀一人而忐忑不安。 大雨冲刷在唐池的脸上,洗去一脸血污,尘埃落定之时,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容上纤尘不染,发冠已落,缕缕秀发紧紧地贴服在脸颊上。 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那群黑衣人,身上流出的血把积水染红,混着污浊的泥土,触目惊心。 唐池呆呆地站立于雨幕之中,披头散发,状若疯子。 不远处有一个仰面躺着的黑衣人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唐池的方向,就好像在瞪着她。 唐池不甘示弱,同样狠狠地瞪过去。 苏禾轻轻将人揽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唐池瘦削的背。此刻说什么都显多余,她只是安静地陪着这个可怜的好人,感受怀中人纤瘦身躯的轻颤,以及被雨声掩盖的压抑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唐池仰头,抬着红彤彤的眼睛对苏禾灿然一笑。那笑太过明朗,也太过无奈,几乎要击溃苏禾的理智。 苏禾突然将人紧紧地揽在怀里,力道之大似是要将怀里的人融入骨血。 唐池热烈地回抱着,两人颈项交缠,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第21章 我是阮余 豆大的雨珠渐消,随之而来的是细如牛毛的雨线,又急又密,斜斜地划过天幕。 两人手牵着手向马车走去,见夏夫人和赵大妞掀着帘子,脸上的惊恐与担忧不似作假。 大妞眨着水润的眼睛,小手指着两人身上的伤颤声说道:“流血了。” “无事。”苏禾看向两人的眼神没再像先前那般冷酷,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了些。 “对不起,我又让你受伤了。”这伤是苏禾为了护她而伤的,“我好像总会给你带来灾祸。”唐池低垂着头,自责地说道。 跟着苏禾,她才能活着;可跟着苏禾,会让苏禾因她受伤。唐池的内心很煎熬,她想活,也不想苏禾受伤。 “不要胡思乱想。”苏禾回握住唐池想要抽回的手,将人拉得更近一点,一点也不避讳旁边这一大一小,她贴着唐池的耳朵,低语道,“你舍得离开?”语气魅惑轻柔,像把勾子牢牢地扣住唐池的心。 唐池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头垂得更低了。 “两位恩人,前面进了城就到家了,不如去寒舍修整一下吧。”夏夫人看着被淋成落汤鸡似的两人,好声劝道,“换件干净衣服顺便也处理下伤口,我们娘俩也算能帮上恩人一点忙。”说话间,夏夫人想起伤心事又红了眼圈。 大妞无辜又真诚地看着两人。 “会连累你们的。”唐池嗓音疲累,精神萎靡,声音听起来恹恹的。 “唐公子这说的什么话,我若是这般想那还是人吗?”唐池全身被大雨浇得透透的,纤瘦的身材、披散的头发、清隽秀雅的面庞无一不表明面前这位唐公子其实是位姑娘,夏夫人看破不戳破,“公子不为自己着想,也得顾念着苏姑娘不是。” “这……”唐池用眼神征求苏禾的意见。 “你若放心不下,那便去吧。”唐池见苏禾答应了,便不再拒绝。 赵员外家在城中一处僻静之地,唐池驾着马车左拐右拐直至天色黑透才扣响赵宅的家门。 不多时,一个老人家驼着背提着个大大的红灯笼,迎几人进门。左右瞧瞧不见赵老爷身影,瞇着眼睛问道:“夏姨娘,老爷呢?” 夏夫人颤着嘴唇,还未张口使又落下几串泪珠。 “赵叔,老爷被那山里的歹人害了去!”一边抽泣着把今早的遭遇结结巴巴地说与赵老爹听,赵老爹听罢也跟着抹了两把老泪,唏嘘不已。 唐池与赵老爹把赵员外尸体抬到屋内安置好,老人家抹抹皱巴巴的眼睛。 “怎么就出了这事。”赵老爹连连叹息,“真是世事无常啊!”无人注意的角落老人家湿润的小眼睛底闪过一道精光。 主家人回来了,丫鬟仆人在半夜里被赵老爹拉起来伺候主子。 唉,女人果真是水做的。 这夏夫人的眼泪像是流不干似的,抽泣呜咽声听得疲惫的唐池有点心烦意乱。她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夏夫人与温棠像了。 “两位恩公,热水已经备好,请先洗漱吧,以免染了风寒。”夏夫人轻声细语地说道,不忘用手帕沾沾眼角的泪花,“伤药绷带都已备好,两位可处理下伤处。” 苏禾抚额按住跳个不停的眼皮,心中没由来地滑过一丝不安,一双冷眸审视般地扫向泫然欲泣的夏夫人,见她又要抬手沾眼角的泪花,心中的异样更甚。 她道了谢,不动声色地牵着唐池的手向屋外走去,一转身却冷不防与飞奔而来的大妞撞个满怀。 大妞抬起埋在苏禾怀里的头,烛光摇曳,水灵灵的眼睛直直撞向苏禾的碧色幽瞳,小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却没了当初的无辜与天真,满满的戏谑与恶意。 “苏姐姐对不起,人家不是故意的啦。”孩童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听着却没一点诚意。 电光石火间,银光闪过,唐池不知哪里使来的劲,猛地将苏禾推向一旁,徒手接住“大妞”刺来的匕首,大妞睁着晶亮亮的眸子有些惊诧地盯着唐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那双曾和大花般干净的双眸瞧着让人胆寒。 “大哥哥,抓得这么紧,大妞都扎不进去了。”大妞嗔怪着,手中使力,匕首顿时没入唐池左腹。 唐池咽下欲破口而出的痛呼,死死地抓住小孩的细胳膊,那力道似是要将其折断。一双温润的眼睛因疼痛流下两行泪水,困惑掩在水光之下,唐池却说不出一句话。那匕首上有毒,唐池动不了了。 苏禾脸上平静被彻底粉碎,她作势一掌拍向大妞,实则是想将唐池抢过来,不想大妞根本不上当,扯着僵直的唐池退出数丈远。 “这可不是我不放手,是大哥哥舍不得放。”小孩说罢,还恶趣味地向苏禾展示一二。 苏禾欲追,周围却围上两个人堵住她的去路,来人正是那所谓的赵老爹和夏夫人。这赵老爹挺直了腰背,夏夫人媚眼如丝,与先前完全判若两人。 “苏小谷主,在下裴烬。裴某不想与蝴蝶谷为敌,可实在有难言之隐,还望见谅。”裴烬挺直的背微弯了几分,这世间最难还的便是人情。 “苏姑娘,你也别怪奴家,奴家夫君的命还在那小妮子手里攥着呢。”夏夫兰楚楚可人地说,那双美眸像是长了勾子似的,一不留神就要勾走哪个郎君的魂。可偏就是这媚惑人的主,却是少有的痴情种。 “阮余?”苏禾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她目光狠厉,像是要将远处那人刀万剐,“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还以为多麻烦,什么独眼书生、血手残佛,还有那个成日里觊觎人家脸面的死变态,尽是些废物。”阮余嘻嘻哈哈,“阮余是我,我是阮余!” “你想如何?”手中长剑哐当一声被苏禾扔到一边,她闭上眼睛几息之后复又眼开,眼底已恢复一片清明,嘶哑着声音恳求着,“只要你肯放过她。” 唐池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也不能动弹,只能瞪大眼睛乞求苏禾离开。 “唔——”阮余沉思着,问苏禾,“苏姐姐玩得开心吗?你都不知道人家为了这次相遇准备了多长时间呢。” 咔咔咔几声响,阮余的小身板变成了一个成年女子模样,脸上面皮脱落,露出一张半是修罗、半是天仙的脸。她用指尖轻轻划过唐池的脸蛋,眼神癫狂地看着苏禾。指甲慢慢使力,唐池的脸出现一道血痕。 “慢着!”苏禾抬手制止,面色慌乱。 “慢着?”阮余冷哼一声,一把拔出唐池身体里的匕首抵在唐池的脖颈上,比划着划了一道,血顺着伤口径直滑落,“你说慢着就慢着?呵,我倒忘了,苏大小姐一直都是这么傲慢!” 唐池因失血过多唇色惨白,不住地颤抖,唇瓣开开合合,想让苏禾赶紧走,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想怎样?”苏禾双拳紧握,那双美眸中水光盈盈,嗓音嘶哑,身形微颤。 “我想怎样?”阮余邪魅地笑着,提着嗓子道,“那得看苏姐姐的诚意了。” 苏禾闻言,眼也不眨撩起衣袍弯了双膝,那碧色幽瞳在月色映照下流光溢彩,任谁也看不透里面的深浅。 “这样如何?”苏禾问道。 唐池的喉咙里发出呵呵声,见着苏禾如此遭人轻贱简直悲愤欲死。她疾速调动体内仅剩的一点内力,一点一点冲击着阮余施加于她的屏障。 “这还差不多。”阮余手中的匕首在唐池脖颈上来来回回比划着,脸含幽怨地嗔道,“还有呢?人家这脸,也是拜你所赐呢。” 轻润的笑声自苏禾喉间挤出,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施加于你的我都一一还你,何必牵扯到他人。你放了她,我这条命给你,如何?” 言罢,苏禾指尖在面颊上划出一道血痕,面不改色,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苦。 唐池瞪大双眼,牙齿咬得咯咯响,嘴角溢出鲜红的血液,继而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颈边的匕首撞去,竟是要自戕! “不!”凄厉的哭喊声响彻天际,苏禾右手伸向前方,像是要阻止那傻姑娘伤害自己。 裴烬、夏夫兰二人垂下眼睛,不忍再看。裴烬的背又弯了些许,夏夫兰拿起手帕沾沾眼角,面目悲凄。尽管心中万般不愿,但还是跨步挡在苏禾身前,却不敢始终不愿正视她。 唐池奋力撞向那匕首时,阮余忙往后退了些许。不想唐池已存死志,即使她及时发现撤回,那匕首还是在唐池的脖颈间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 顿时血流如注,阮余拿着匕首的手僵了一瞬,后脖梗一阵寒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道不妙。待要闪身,右手方向袭来一缕银光,手腕翻转间那银光似有自己的意识般紧随而至。 阮余不再装小可怜,烈艳红唇扯出一道残忍的笑,让她那半是恶鬼半是天仙的脸皮更显扭曲。 “我倒要看看你清音阁能耐我何!” 叮叮叮叮—— 阮余握着匕首手腕翻飞,像是在戏弄小孩似地引着这银丝原地打转,玩得正在兴头上忽觉左手一空,心里一沉,再一看哪还有唐池身影,连带着右手边的银丝也疾速撤去。 四下观望,只余数丈外那一抹残影,再看去见苏禾也失了踪影。 “闻人颂之!”阮余咬碎一口银牙,看着这两人面色纠结地盯着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目露威胁道,“两位是要背信、弃夫?” “阮姑娘说的这是何话,夫君的命在你手上,奴家哪敢不从。”夏夫兰拈着手帕掩着红唇娇滴滴地说着,朝一处使了个眼色,“你就没发现多了个人吗?” 第22章 我知道 “阮姑娘就没发现多了个人吗?” “什么!”阮余不由得轻呼一声,几乎是在夏夫兰话音刚落的瞬间她就觉察到那股微弱的气息。 竟能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这么好,来者,莫能敌之。 她凝眉望向不远处的那白衣飘然的纤长身影,扬声问道:“不知前辈哪路高人?为何插手小女子私事?” “…嗯?我何曾插手你私事了?”白衣女子板着的脸上显露出两分无辜,两手一摊,她可什么也没做。 “那便多谢前辈了。”阮余扫向一旁的两人,眼神示意:还不去追? 夏夫兰、斐烬有苦难言,你信她的鬼话? “嗯?”阮余眉眼一凛,觉出不对劲来。她欲往唐池逃走的方向飞身而去,脚尖轻点,尚未行进丈余便见那白衣身影眨眼间就立于身前不远处,笑得人畜无害,甚是和善。 阮余挑起细长的眉:“前辈这是何意?” “没什么。”平辅直叙的语气、毫不在意的态度,让本就一肚子火的阮余险些失去了表情管理。 阮余长吸一口气,今日算是载了。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下没必要跟这人对上。 美艳杏眸中的狠厉来得快去得也快。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也好让阮余败得明白。”得了你名姓,日后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安月枝。”安月枝随口应道,她脑袋微偏,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想明白后轻轻地点了两下头,也不管场上另外三人,一甩袖子自顾自地就走了。 这人一走,周遭空气不再如方才那般凝滞,就是阮余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安月枝?”阮余口中不断复述这个名字,忽而似是想起了什么杏眼圆睁,“安月枝!” 她来了这,那就证明那人也知道了。 “阮姑娘,听说此人与当今长公主殿下私交甚好。”听到此女自报家门时,裴烬也惊了一跳。这位传闻是逍遥散人的关门弟子,只是在江湖上极为低调,却与朝庭尤其与那位长公主殿下关系密切。 “这朝庭与江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的好妹妹,你可莫要坑害我等!”夏夫兰说着又要哭哭啼啼,被那阮余一瞪,又给憋回去了,只余下两只美丽眼眸泛着莹莹水光,拿着那帕子轻轻沾拭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 在这大燕的地界,朝庭与江湖虽说互不干扰,但若真的撕破了脸惹恼了上面那位,至少这大燕是待不下去了。 阮余冷哼一声,半鬼半仙的脸笑得乖张又渗人:“听话,你的夫君才能活。” 夏夫兰又要开始哭泣…… ------------------------------------- 苏禾脸上的血痕已被夜风吹干,前方疾行的闻人颂之蓦地停下。 “她有话与你说。”闻人颂之木着脸色,撩人的桃花眼没了往日的调笑与戏谑。她也是略通医术之人,唐池的情况非常不妙。 苏禾仓促间稳住身形,跄踉跪倒在地,把人小心接到怀里,脖颈处的伤口上覆着厚厚一层金疮药,勉强止住了血。她慌乱地抓起唐池垂在身侧的手腕,方触及脉搏绝望就瞬间涌向胸腔。 “苏……禾……。”浑身是血的唐池喉间发着气音,食指指尖微动,苏禾立马握在手中,不住地点头应和,豆大的泪珠自眼眶滑落,砸在唐池的脸上、身上。 因失血过多,唐池脸色苍白,唇色却透着一层紫,触手冰凉,仿佛早已失了人气儿。 她奋力地睁大眼睛,努力铭刻着面前女人的每一处细节。她嘴唇张张合合,喉咙间却怎么也挤不出字来。在这濒死时刻,唐池想啊,去他的纲常伦理,去他的世俗偏见,去他的患得患失,去他的失败后果……唐池终于可以抛却所有顾虑,向那个放在自己心里许久的心上人深情告白。 小巧的喉结上下滑动,咽下涌上的腥甜,唇瓣微张,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眼角成串滑落的泪水昭示着主人此刻的焦急、悔恨与绝望。 “我……”唐池的喉间像梗着一块木头,仅仅一个字就足以让她拼尽了全力。 或许这就是命吧,唐池想,上苍看不得她这么自私,临了了还要让另一人陡增困扰。 眼泪汹涌地流着,唐池合上嘴巴,只隔着模糊的水雾细细地描画着那张清冷绝尘的面容,脸颊上滴落点点温热,苏师傅哭得很伤心。 她想为她抚去眼泪,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苏师傅,别哭了;苏师傅,我喜欢你。 在唐池渐趋迷离的目光中,那张脸在她眼前渐次放大,再放大,两片温热贴在唐池冰凉的唇上,唐池瞳孔放大,唇畔传来苏禾好似情人般的呓语。 “我知道,我知道。”苏禾的唇张张合合,擦在唐池的唇边,让她在痛得麻木的身体中觉察到点点痒意。 泪水自眼角滑落,唐池眉眼舒展开来,苏师傅也是心悦她的。 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苏师傅好可怜。 唐池好累,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垂落下来,遮住这世间所有美好、丑恶与虚妄。 唐池感觉到苏禾光洁的脸颊在她面上亲昵地蹭了两下,耳边响起心上人的喃喃低语:“别睡,睡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唉,苏师傅又要威胁她了。 唐池撑着困乏的眼皮,如此那就听苏师傅的吧。 不,睡。唐池的喉间咕噜一下,含糊的字眼轻得好似一缕春风。 丝丝缕缕的风再次吹来,唐池真的一点也不想睡。 “我封了她的心脉,但那匕首有毒。”闻人颂之神情冷峻,眼中似有悲悯,不知是怜她还是怜己。世上哪有两个那般相像之人,那日苏唐二人走后她便谴人细心查探,方才窥得一些真相就听闻这二人连番遭遇刺杀。速速赶来却还是来迟了。 “我会救她。”苏禾麻利地取出银针,稳住微颤的手,干脆利落地封了唐池周身大穴,从怀里摸出一颗红色药丸,轻轻扒开苏禾的下巴,哄道,“吃下去。” ------------------------------------- 蝴蝶谷位于云州沧浪县琅山南麓,此地四季如春,谷中无处不见蝴蝶翩飞桃树成林,三两木屋隐于其中,阡陌交通随心所欲,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 只是美则美矣外人却是不得擅进,谷外十里繁林,阵法密布、机关重重,终日瘴气不散,一草一木都可能极为要命,若是不得章法行将踏错,一条命可能就交待在里面了。 是以世人多知蝴蝶谷方位,却鲜有不请自来者。一是敬重苏谷主个人,二是畏这蝴蝶谷凶险。 阳春三月,粉嫩嫩的桃花挂满枝丫,风一吹,无数花瓣款款而下,飘飘洒洒。 两人合抱的桃树下,一中年男子发须皆白,其貌甚伟,正待执杯品茗,不料一片桃花施施然落于醇香浓郁的茶汤之中,男子剑眉微竖,啪地一声将这上好的紫砂杯拍在石桌上,看着身旁的罪魁祸首,吹胡子瞪眼道:“哼,早晚砍了你!” “哪来那么大火气,这树招你了?”一旁的中年美妇人乌丝如缎、高鼻深目,乌黑的眼珠宝石般嵌在轮廓分明的脸上,打眼望去美而不艳、颇有英姿,极具异域风情。美貌于她更像是那陈年的酒,越是岁月磋磨,越是醇香醉人。只这美人瞧着却是有点脾性,眼中含着怨怼,嘴上也是一点不饶人。 男人见状也不喝茶了,忙不迭地辩道:“夫人,我何曾真砍了它。”语气听着竟有些憋闷委屈。 “哼!”美人冷哼一声,话头一转,满目忧愁道,“你说禾儿抢那千丝缕作何?莫不是在外面受了伤……我可怜的禾儿可要心疼死为娘了……也不知小李子这话带上没有。”这小李子正是武陵镇济世堂李茂李大夫。 萧惜宁惯常絮絮叨叨一番以表对女儿的相思之情,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娇弱可怜又无助。 苏妄眼皮跳了又跳,心道,我就瞧着你装。抬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香茶,茶香醇厚,雾气氤氲而上,苏大夫却没心情喝了,拿在手里的杯子又往桌上一拍,开始吹胡子瞪眼睛。 “姓苏的,这次小李子若是真把禾儿劝动了,你别捣乱。”萧惜宁表明态度,“我已经七年没见过女儿了,我不管她喜欢什么,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她就是喜欢条狗,只要她开心,我这个当娘的——”萧惜宁许是意识到“一条狗”实在配不得女儿,转了话头道“狗还是算了吧。” 苏妄长嘘短叹。 “你哼哼什么,你不想当她爹,我还想当她娘呢!”萧惜宁红唇张合,毫不留情地对着夫君发起进攻。 “夫人。”苏妄辩解道,“我如何不想当禾儿爹了?”天可怜见,分明是那丫头不想要她爹了。 “嗯?”萧惜宁乌眸一横,“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说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苏妄继续长嘘短叹,末了才无奈感慨道:“我苏家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了,一个两个的,算个什么事!” “夫君,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女,你闺女这样,还不是承了你。”萧惜宁开解道,想到往事深眸大眼柔和了许多,笑道,“当年也不知是谁上赶的招惹我这个江湖妖女。” “胡说!夫人自是极好的。”苏妄瞧着自家夫人,眼中深情不减当年,抬手拂去萧惜宁头上的几片花瓣。 “转眼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萧惜宁目色沉沉,深深地看向身边这认识她多少年就爱了她多少年的伴侣,眼神坚定地说,“你我绝不能让她步苏络的后尘!” 提到苏络,如今的苏妄只有痛与悔。 萧惜宁安慰地拍拍丈夫的手。 “我只想她好好的。”七年过去了,苏大夫也想女儿,那是日也想夜也想,想到女儿就是当真领回来个姑娘,思女心切的苏大夫都会认真考虑、仔细衡量,顺道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太看不开了。 哪成想,苏禾果真带了个姑娘回来,苏大夫的胡子又要飞到天上去喽。 “那是?女儿!”萧惜宁猛地起身,眨眼间行出数丈远,这手轻功比苏禾还要精上两分。 苏大夫医术超绝,功夫却是不如萧惜宁,但也紧随其后。 第23章 救救她吧 苏禾抱着唐池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着蝴蝶谷飞去,谷外十里桃林于他人而言是漫天杀器,于她而言如屡平地,只是可怜闻人颂之,好好地在苏禾身后跟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她心知这桃林凶险,内心焦急却不敢大意,眉毛一挑就要跟这危险四伏的桃林杠上。 “何人闯谷!”一个乖巧的小姑娘手上端着托盘忽地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闪过,待反应过来那人只剩背影,小姑娘细眉倒竖,声音清亮亮的,透着股娇憨。见人已走远,小姑娘看着手里的拖盘急得直跺脚,撤腿就追了过去,那人去的地方是谷主的住处。 苏禾的眼里心里只有怀中那一人而已,她直奔自己的房间,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把唐池安置在床上,动作轻柔,生怕碰到唐池的伤口。 手中薄刃在小臂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液立时顺着伤口涌出,她掰开唐池的下巴,将血滴进唐池嘴里。 她的血虽不是什么可解万毒的灵丹妙药,但总归是有点用处的,唐池的伤太重了,她怕她撑不到解毒的那一刻。看着唐池迷迷糊糊中将腥甜的血液无意识地吞咽下去,苏禾才松了口气。 神经紧崩了一路的苏禾顿觉眼前一花,她扶着额头转头见到数年不见的双亲,苏禾的心像是被重物狠狠地撞了一下,眼泪顺着眼眶流下,正待处理伤口的动作僵在那里。 “爹,娘。”苏禾沙哑的声音唤出许久未曾说出的称谓,喉节上下滚动,却并无言语,七年了,她依旧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两个爱她最深却又伤她至深的人。 “小禾儿!”萧惜宁此刻才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她的女儿,她多年未见的女儿,怎么成了这幅样子了?!她想摸摸女儿的脸,却被侧脸的几道血痕刺得手指发颤,心尖尖痛。 苏妄胸腔剧烈起伏着,向来温和慈善的面容此刻黑如锅底,眼里冒火,谁敢伤她女儿! “怎么回事?”苏妄到底是经过风浪的,耐着性子沉声问道。 苏禾手腕尚流着血,萧惜宁心疼地帮着女儿处理伤口。 苏禾脑中又传来一阵眩晕,她无力地跪倒在萧惜宁怀里,抬头看着父亲眼中的心疼,哑着嗓子求道:“爹,你救救她吧。”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黑暗。 这时,一个小姑娘终于飞奔而至,还不忘“谷主、谷主”的唤着。 “慢点跑,小三七。”苏妄正给女儿号脉,抬头看到快要断气的三七小姑娘,眉毛挑得老高。 “小三七,这是我女儿。”萧惜宁抬手揉乱三七跑散的细软头发,感觉到小姑娘身体一僵,满意地勾起一抹浅笑。 苏禾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转醒,一睁眼就见着一张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人端着一碗药,又是心疼又是爱怜地看着她,看得苏禾尚还懵懂的脑子瞬间清醒,一时间寒毛直竖。 她的娘什么性格她能不知道?这女人疯起来能把蝴蝶谷掀喽。 “娘?”苏禾下意识地往床内缩了缩,后又急切地问道,“她如何了?” “小禾儿,醒了啊。”萧惜宁笑得一脸和善,却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醒了就快把药喝了吧。” 说着就要拿勺子喂,苏禾拒绝,不由分说就要抢了药碗自己喝,被萧惜宁躲了去。 “娘喂你,啊——”萧惜宁像哄孩子似的哄女儿张嘴,将黑乎乎的液体送到苏禾嘴边。 苏禾屏住呼吸,心里怦怦直跳,却没偿到意料之中的苦。少时她不听话时,萧惜宁经常给她熬一些苦到天怒人怨的“补品”,“补品”确实是好东西,只不过被萧惜宁加了料。待到再长大些时,这种情况才好些,只是不免被偶尔玩性大发的娘亲坑上一两次。 “娘。”苏禾有些责备地看了自家娘亲一眼,将递到唇边的药喝干净。 “哎。”萧惜宁见女儿神态便能猜个**不离十,这傻孩子,数年不见娘怎会舍得折腾你。 “你带回来那姑娘尚未苏醒,闻人家的那小姑娘见你二人无事今早离谷了,像是有急事。”知女莫若母,萧惜宁自然知道女儿此时想听什么。可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为了旁人忘生忘死,她这个当娘的看着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才凉了苏禾一段时间,变相表达老娘生气了。 “她可还好?” 萧惜宁喂药的手顿了顿,复又送到女儿唇边。 “不好,怕是没多少活头了。”她平静地说道,细细打量苏禾瞬间惨白的脸色,惊惧、痛苦、悔恨,还有两滴坠落的热泪。 苏禾掀了被子就要下床,冷不防被萧惜宁一指点了穴道,全身酥软顺势躺倒在柔软的床面。 “你呀!”萧惜宁嗔怪地点了苏禾的眉心,“对你爹就这么没信心?” “那毒古怪。”苏禾吸吸鼻子,心里到底松了口气。唉,她的娘亲简直就是她的克星。 “是古怪。”萧惜宁将药碗放到一旁的圆桌上,“能让你爹都打起精神来。”自打给那姑娘号了脉,苏妄就没怎么出过药房。 “娘,我想去看看她。”苏禾盯着床顶布幔上绣着的一对丑丑的“小鸭子”(其实是鸳鸯),蹩脚的针法配上不拘小节的图案,无论过多少年苏禾都觉得丑丑的。萧惜宁非要挂到她床上,美其名曰“母亲的疼爱”。 “她在药房。”萧惜宁侧躺在床上,手肘支着脑袋看着女儿,探究地问道,“小禾儿,你老实告诉我,你与那姑娘是何关系。”语气带着轻松,表情却是少见的严肃正经。 苏禾转头看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回道:“娘,我喜欢她。”苏禾并没有隐瞒的意思,爹娘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无论如何,在她心底是希望获得二老的祝福的。若是反对,反对也没用。再者,她是什么脾性,他们许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了。 萧惜宁唇角的笑僵了僵,她闭上眼尽量维持表现的平静,只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可作为娘亲,听到女儿说出与七年前一样的话,她的还是有点大脑空白,心止不住地发颤。 萧惜宁知道,最后的一点侥幸也没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慈爱地看着她的宝贝,她的骄傲,不由得湿了眼角。 “对不起。”苏禾对此很抱歉,却无可奈何。她生来如此。 “走,起来。”萧惜宁指尖轻点解了苏禾的穴,拉着苏禾起身就往外面走。 “娘,你要带我去哪?”苏禾心里挂念着唐池,实在没有更多的耐性陪着母亲玩闹。 “还能去哪?”萧惜宁强颜欢笑地打趣道,“自然是看我那未来的——女婿?媳妇?”她边说边打量女儿的脸色,心满意足地看到苏禾白晳的脸颊红了个透,心里总算有了些开怀,转眼又看到脸侧那处包着纱布的伤口,刚刚翘起的嘴角又噘了下去。 “你脸上的这,谁干的?”萧惜宁面色阴沉,女儿一睁眼就开始问这问那,倒是忘了问这最该死的仇人。想是她避世久了,江湖上都忘了她这号西域妖女,竟敢欺负到她女儿头上了! “娘,此事我想自己解决。”苏禾红着张俏脸拉着萧惜宁径直往药房走去,“先去看小池要紧。” 唉,她自己的女儿,还能怎么样呢? 尚未进得药房,便见苏妄在门口来回踱步,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妻女过来了,抬了下眼皮,对着爱妻算是打了个招呼,待看到女儿胡子一吹也不搭理,自顾自地来回走。 苏禾在苏妄跟前停下,恭敬地唤了声“爹”。 “哼!”苏妄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背着手仰头不理她,眼珠子却在不动声色地偷看。 “进去吧。”萧惜宁对着女儿温声细语的,引来苏妄又一声轻哼。 女儿进了屋,萧惜宁才轻声问道:“苏大夫遇着难题了?” “确实棘手,不过,让我更好奇的是这毒的来历。”苏妄朝屋内看了一眼,面色凝重地说,“夫人,你我当初亲眼见到络儿死于霄云剑凌峰之手,是也不是?” 事关苏络,苏妄不会轻言,萧惜宁也收了打闹的心思,点头应是。 “不错,当时阮玥还抢走了络儿的尸身,带往璃宫拒不归还,把爹气得头顶冒烟。”萧惜宁现在回忆起当时情景还是十分地佩服阮玥,能把那迂腐的倔老头气成那个样子。苏老爹去了璃宫那么多次竟是连璃宫的一杯茶都没喝上,净吃闭门羹了。这老头又特别好面子,天天的“家丑不可外扬”那套,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低调再低调。 “咳。”苏妄佯装咳嗽,制止夫人的口无遮拦。 “有何问题吗?”当年,苏妄亲眼见着苏络断气。苏家主母早逝,苏父又是个药痴,整天跟草药毒虫打交道,苏络说是苏妄带大的也不为过。苏络死后,她的苏大夫悔不当初,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当中,她也跟着心疼。 “那毒出自苏络之手。” “这有何怪,络儿医毒双修,有些毒药落入他人之手不是很正常。”萧惜宁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不不!”苏妄连声否定,又来回踱了两圈才道,“夫人有所不知,这毒在她死前三天制成,那段时间她被父亲禁足,我去看她时她亲口跟我说的。三日之后她出嫁而后身死,这段时间一直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此毒绝无可能流落在外。她给我看过方子,她说父兄的心比这毒还狠绝千倍万倍,她说……她说她绝不原谅!” 苏妄双手紧紧交握于身前,声音低沉,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拼命举证试图证明些什么。 “夫君想说什么?”萧惜宁感到不可思议,叹道,“你是个大夫,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大夫,当年络儿就躺在你怀里。” “夫人,”苏妄声音微颤,情神激动,对着自己的夫人摇头道,“我们从未见到苏络的尸身。” 一阵风吹过,片片桃花在风中飘舞,苏妄望向不远处两人合抱的大树,眼眸微微湿润。 满脑子都是苏络临走时的绝决,没有丝毫迟疑狠狠地撞在凌峰的剑下,看着他和父亲的惊恐的脸得意地笑着,说“如你们所愿”。 十八年了,那场景非但没有模糊,反倒愈加清晰,恍如昨日。 萧惜宁拍拍丈夫的肩膀:“若是夫君心有疑虑,此事倒也简单,去璃宫看看络儿的墓里有没有人即可。”萧惜宁把掘人坟墓的事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仿佛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人。”苏妄不赞同地看着自己的爱妻,被她这么一搅和,苏妄眼中的遗恨散去不少。 “阮玥又不见你,只能出此下策。不过事后那姓阮的会把你夫人大卸八块就是了。” “夫人终于肯承认打不过她了?” “去去去!陈年旧账提它干嘛。此事暂且不提。”萧惜宁见苏妄脸色好了些,头朝着屋内示意道,“知道里面躺着的那个是谁吗?” “哼!这不孝女!”苏妄心想,他又不瞎。 萧惜宁伸出手掌,捏起空中飘飞的一片桃花,瓣叶白中透粉,触手滑腻。 “唉,恐怕这回女儿又得伤心了。”虽说心里还是反对女儿走这不容于世之道,可苏妄到底是心疼闺女的,上次小禾儿跟他坦白她喜欢一个女子还是七年前,可那女子不久便嫁作他人妇。如今又带回来一个女子,却又没多少活头,难呐! “什么意思?医不好?”这回轮到萧惜宁揪心了,她可怜的女儿。 “我可保她三月寿命。” 啪! 铜盆自苏禾手中掉落,水洒了一地,溅在她的衣裙上,她恍若未觉,只失了神智似地呆呆地看着苏妄。 果真如此吗? 第24章 庄周梦蝶 唐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在软呼呼的席梦思床垫上睡得香甜。当晨光透过淡紫色的窗帘照亮不算太大的房间,卧室的门被准时敲响。 “小池,起来吃饭了。” 年迈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久违得让她一阵恍惚,唐池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弹跳下来,握住门把的手迟疑了一瞬后慢慢地向右拧打开房门。 “奶奶!”唐池扑向一年多未见的奶奶紧紧地抱着,眼泪哗哗地流。 她以为此生再无机会相见。 “你这孩子,大清早的怎么又哭又笑的。”何老太太嘴上不饶人,温暖干燥的手掌却已抚上唐池的背,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地拍着,嘴里念叨首“没事了没事了,是不是魇着了?” “没。”唐池含糊地哼唧一声,转而抱着老人的手臂,脸颊亲昵地贴在上面, “奶奶,我们去吃早饭吧。” “好好好,都是你爱吃的。”老太太拍拍孙女的手,朝着厨房扬声道,“老头子,鸡蛋羹起锅吧,都摆上吧。” “好嘞。” 听到爷爷的豪爽回应,唐池的眼泪又要往下滴。 “奶奶,我去洗漱。”她忙向卫生间奔去。 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脸上,她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浅蓝色睡衣,彭乱的头发,右手手腕处光滑平整,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紧紧握着的右拳坚实有力。 她心头一震,忙将卫生间的门反锁,脱下上衣,背过身朝着镜中看去,脊背光洁,没有丁点旧伤疤。 镜中人眼神慌乱,手足无措,她胡乱地穿上衣服。 唐池把手臂放到嘴边,正要狠狠地咬下去。 “小池,吃饭了。” 唐老爷子嘴里哼着小曲儿,断断续续地传进唐池的耳朵。 唐池的牙齿抵在手臂上,犹豫再三没有下口。 她又往脸上扑上几捧冷水,深吸几口气,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 唐池坐在餐桌旁,不大的桌面摆得满满当当的,一点也不符合他们素来节俭的风格。 “鸡蛋羹要趁热吃。”唐老爷子像是没看见孙女哭红的眼睛,笑呵呵地一边张罗,一边念叨着大清早遛弯时遇着的老熟人。 “老婆子,你猜我今早上遇见谁了?” 唐池用勺子挖了块鸡蛋羹,放唇边吹了两下,送到口中,滑嫩嫩的。 “遇见谁了?”如往常一样,何老太太配合地回了一句。唐池也竖着耳朵听。 “遇着温力那老小子了,硬郎得很呐,鞭子甩得啪啪响。”唐老爷子举着一只手往空中做了个甩鞭的动作,挺着胸脯说道,“我当时说什么来着,国外怎么比得上咱这土生土长的亲切,这不,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唐老爷子瞧着兴致颇高,好像他刚知道这事儿似的。事实上,温老爷子早几天就捎了信要回来。 “日后见了可别又斗嘴。”何老太太笑着说,给唐池夹了个包子。 一家三口吃了一顿温馨的早餐。唐池一会儿给爷爷夹菜,一会儿给奶奶盛汤,眼睛里映照着两位老人慈祥的面容,那么鲜活。 吃完饭后,唐池陪着两位老人买了礼物,登门拜访温老爷子,恰巧温棠一家也在。 再次见到温棠,唐池说不上心如止水,却也没了先前的煎熬,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姑且可以称为久别重逢的喜悦?她微微一笑,向着夫妻俩问好。 “小池来啦。”温棠放下逗孩子的手,走到唐池跟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好久不见。”她在唐池的背后拍了两下,语气贯常的温婉,只是多了一些唐池读不懂的情绪。 物是人非的怅惘?唐池也说不清。 “小鱼儿,跟阿姨打声招呼。”温棠声音轻柔,望向女儿的眼睛里带着不自觉的宠溺。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睁着葡萄般的黑眼珠,咿咿呀呀地说着“婴语”,朝着唐池伸出粉嫩嫩的小手。 唐池伸出食指戳戳娃娃的小胖手,立马就被那短短的、肉呼呼的小手掌紧紧握住,小娃娃“啊啊”地不停地发出声响,只不过没人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 “你好啊小鱼儿。”唐池眉眼弯弯,整个人柔和了行多。 “我们小鱼儿还未满周岁,只能说‘婴语’喽。”李承抱着女儿,乐呵呵地对着闺女的脑袋亲了又亲,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像是化成了一团棉花。 唐池第一次有勇气正视眼前的这个男人,阳光俊朗,看向温棠时眼睛里的幸福比真金还真。 温老爷子招呼李承过去,李承抱着女儿往客厅那头走去。 唐池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好似有了变化,那曾经在她心底默然疯长的参天大树,也终将随着时间的洗礼尘归尘,土归土吧。 “你们会幸福的,对吧?”唐池笑得坦然又温柔,对温棠送去迟来的真心的祝福。 “当然。”温棠揽过唐池的肩,又紧紧地抱了一下,“小池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温棠向来是个温柔的人,她的声音就如她的人一样有着治愈一切的温暖,至少对于唐池来说是这样的。 唐池的鼻头猛地涌上一股酸涩,她努力吞咽着汹涌而来的情绪,抑制眼中的湿意,不在温棠的面前失态。 温棠侧过身体挡在唐池身前,拉着她向门口走去,回头喊了一句,“我和小池出去走走。” 在下楼的电梯里,在树荫遮蔽的绿道下,两人肩并着肩,安静地享受着夏末的闲暇时光。 临了温棠拉着唐池的手,郑重地说:“小池,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啊。 “嗯。”唐池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总是喜欢冷着一张脸的冰山美人,笑意直达眼底。那盘亘心底的大树不再是见不得光的隐秘,数年之后,在跨越时空的不明所以的梦境之中,繁茂的枝丫第一次抓住光明,化身于点点星光,将这隐蔽、黑暗、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角落点亮。 多么静谧又美妙的银河啊!往后余生,在这浩瀚星空之中,将会有另一棵大树在岁月的长河中悄然生长,在星空下,在日光中,直至唐池生命的尽头。 接下来的几天,唐池陪唐爷爷下棋,陪何奶奶买菜,洗衣、做饭、整理家务,去做能为老人家做的所有事情。 她,梦寐以求。 每天的餐桌上都摆满了唐池钟爱食物,二老像是怕唐池下一刻就不见了似的,恨不能掏心掏肺。换作以往,唐池定会笑上两句,如今的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唐池回到了以往平淡又安稳的生活,一切是那么正常,就好像那场车祸从未发生。正常到唐池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还是说她在那边死亡之后又回到了这里。 夜深人静之时,她时常盯着自己的手臂发呆,或许咬上一口能得到答案呢。 尖利的虎牙硌在手臂的嫩肉上,微微使力,一股轻微的顿痛通过皮肉传递到大脑,在唐池反应过来之前她猝然松口,眼中闪过惊慌与挣扎,睁眼到天明。 唐池是一个胆小鬼,一直都是。 床头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将室内小小的一隅照亮,她打开抽屉拿出自己的素描本,翻到空白页,笔尖流动,一笔一画都是她。 唐池拾起老本行赚钱养家,日子一天天过去,唐池变得越来越沉默。 拉起睡衣的袖子,手臂内侧的软肉已经惨不忍睹,几处渗血的牙印在洁白滑嫩的肌肤上格外狰狞。 唐池的牙齿狠狠地咬着那软肉,钻心的疼直冲大脑,疼得唐池的身体直抽抽。泪水在眼眶中滑落,压抑的呜咽被她尽数吞入腹中,寂静的夜里只听得见书桌上钟表走动时的哒哒声。 这么疼为何不醒? 她惧怕醒来,也惧怕醒不来。 她抱着那张素描本,在柔软又温暖的床上缩成一个虾子,等待着疲惫将她引向沉睡。 第二天一早,唐池又是爷爷奶奶跟前的乖乖女。 老人家嘴上不提,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却什么都没说。 只是,当何奶奶把那素描本摊在唐池跟前的时候,唐池顿觉手足无措。 何奶奶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只见那厚厚的一本子来来回回就只画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漂亮姑娘。 何奶奶指着本子上的画说道,“这人是谁?你为什么画了一本子?” “她是——”唐池本能地想要否定,想要掩盖,当那坚固的壳照旧要将她包裹起来之时,她抬眼之时好似看到了唐爷爷满目的慈爱与鼓励。真是神奇啊,就像做了一个美梦,你想飞便可以飞;你想要肯定,就能得到肯定;一切,如你所愿。 唐池不再慌乱,她认真地看着在她短暂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笑得坦然。 “爷爷,奶奶。”唐池拉过两位老人的手,“她是我不久前认识的一个人。我,很喜欢她。她待我可好了……” 唐池竹筒倒豆子似地细数与苏禾相遇、相识、相知的种种,明媚又鲜活。 两位老人时不时搭上两句话,一人拉着孙女儿的一只手,老人家布满皱纹的手将年轻水嫩的手轻轻地捧在手心,不舍放下。 许多年了,唐池从未像现在这么开心,她的感情从未像今天这样光明磊落。 夕阳的余辉穿过窗子照射在爷孙三人的身上,柔柔的,暖暖的。在余辉的映照下,唐池的眼中仿若星河。两位老人对视一瞬,昏黄的眼底似有水光浮动,他们紧紧攥着孙女儿的手,一刻也不舍得放。 “走,今儿个我们出去吃!”小区附近有一家店,小贵但味道不错,唐池经常带着老人家改善生活。 她利落起身,手自然从老人的手掌中抽出,掌心相离的那一瞬间,唐池好像看尽了一生的时光。 春去秋来,花来花落,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唐池陪在老人家的身侧,逗他们开心,惹他们不快,漫长岁月中他们走遍这片辽阔的土地,吃遍各界美食……在折腾不动时与三两好友唠嗑下棋,在树荫下乘凉,在冬天晒太阳……最后,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安然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一股莫名的窒息感逼迫唐池倒抽一口凉气,她猛然回过神来,却见眼前已空无一人。 唐池六神无主,她环顾四周,不见一人。 “爷!奶!”惊恐的她声音发颤,却无人回应。 腿软绵无力地跪倒在地,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她的手攀在桌上,却摸了一手的灰尘。 唐池呆呆地看着满手的脏污,迅速打量起四周,明明方才还窗明几净的屋子此刻却处处落满灰尘,没有一丝人气儿。 她连滚带爬冲向那间小屋,那是她爸爸妈妈的房间。 长长的漆木供桌上如今多了两幅照片,照片中的老人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嘴巴也皱皱地微微向内凹着,乐呵呵地笑着,露出尚还幸存的几颗牙齿的尖尖,瞧着慈祥又可爱。 唐池脱力般地靠在墙壁上,任由自己缩成一个球,崩溃大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直至眼睛干涩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大脑一片空白之时她柱着酸麻的双腿起身,来到供桌前抽出三根香点上。 烟雾了了而上,直至消散无形,唐池注视着至亲良久,方才转身合上房门。 她握住门把手,推开自己的房间,不免被眼前的一幕震撼。 不大的房间里,桌上、地上、床上无不散落着各式各样的素描、水彩、国画……一张张,一卷卷,堆满了整个屋子,一笔笔,都是她的苏师傅。 唐池鼻尖酸涩难忍,可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拾起地上的一张素描,看着画中人,好像隔了漫长的一生。 她一张一张地看着,画中的落款跨越数十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纸上。 收拾完满屋的画作,唐池把破了个洞的窗子用胶带粘好,走出房间,她看到爷爷奶奶房间的门半开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她像个毫无章法的盗贼胡乱地翻找着,致力于在任何角落,甚至是不可能的角落寻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里的最里层有一个铁盒子,唐池拿在手里晃晃,没有声音,很轻。 掀开铁盒的盖子,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纸,规整地折叠在一起。 唐池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与惊惶,将纸张在眼前展开。 这是一张死亡证明,唐池,时年23岁,车祸,下落不明。 唐池浑身发抖,纸张掉落在地面。 这到底算是什么?!她是活着还是死了?那些一闪而逝的画面是真是假? 她,是不是在做梦? 唐池撸起袖子,发了狠咬住伤痕累累的手臂,直至唇齿之间尝到腥甜,那股钻心的痛直让她冷汗直流也不松口。 一滴血掉落在地面,接着成串的血珠滑落,唐池双眸通红,神情透着股狠劲。 “唐池!松口!” 一个虚虚渺渺的声音似是隔着万水千山而来。 第25章 好久不见 “唐池!松口!” 苏禾一手抓着唐池的手臂,一手抵着唐池的额头,试图让她停止这种自残行为,可又怕唐池撕扯到伤处不敢使用蛮力。小臂被咬的地方滑落的血珠滴落在洁白的被面上,炸开几朵红艳艳的梅花。 唐池半睁着眼,孤注一掷,喉间发出阵阵呜咽,泪水在脸颊汇成两股溪流,眼中的狠厉逐渐被无尽的悲戚替代。 半晌之后,唐池抬眼,湿漉漉的双眼中映照出苏禾的无措与欣喜。 “小池可是做噩梦了?”苏禾小心地、温和地哄道,“梦醒了松口可好?”她欣喜又惊慌,唐池终于醒了,她已经等了太久。 唐池这时才觉出满嘴的铁腥味,她缓缓松口,皮肉被利齿穿破的疼痛让人钻心地痛,可唐池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苏禾。她双手微颤,慢慢覆在苏禾的脸上贪婪地描蓦着她的面容,就像她曾经无数次用笔尖所做的那样。 苏禾任这双手在她脸上轻抚,半个月了,至少唐池醒来了。她的眼中碧波微漾,情丝绕缠,比天高,比海深。 “苏禾,是你吗?”这声发问宛若稚童,听着天真可怜又让人有点不明所以,怎会不是呢? “还是梦?”唐池感受着指腹下的温热,却仍旧无法说服自己。 苏禾抓住唐池往回缩的手,将她的掌心紧帖在自己的脸颊上,笑着说: “小池再摸摸看呢?” 唐池果真又认真细致地描画着掌下的姣好容颜,细腻温软,真像是活生生的呢?瞧,还会流泪,还会变颜色呢。 苏禾压下胸腔里怦怦乱跳的心,好脾气地问:“怎样?是梦是真,小池可摸出来了?” 唐池收回双手,额头抵在苏禾的肩头,泪水汹涌而下。 在那个梦里,在那个未知的时空里,她曾用尽一生去思念眼前这人,一眼万年。 苏禾感受着肩头处传来的湿意,耳边的呜咽,泪珠自眼角滑落,她安抚地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唐池的背,让怀中的人安心。 “苏师傅,好久不见。”沙哑的声音听着闷闷的,还有点委屈,更多的是一种唐池自己也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她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苏禾的衣袖,一点也不愿松开。 “嗯,好久不见。”苏禾顺从地回应着,虽说现下苏禾也想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但…… “我们先包扎伤口好不好。”苏禾将人轻轻推离肩头,托着她的手臂,皱着眉头说道,“伤得不轻。” 唐池点头,眼睛却片刻也不想从苏禾的身上移开,见苏禾起身她下意识地抓紧苏禾的袖子,眼中的惊惶看得苏禾心尖尖颤了又颤。 她食指轻点着心上人的眉心,轻笑道:“放心,我是真的!如假,包换!等我。” “好,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唐池松了手,果真动也不动地一直望着门口。 唐池早从药房转移到苏禾的房间,苏禾房门外有一间小屋子,那是她自己的小药房,所以不会让唐池等太久。 至于在门外不知偷听偷看了多久的爹娘,苏禾选择视而不见。 见女儿麻利地取完东西便直奔屋内,萧惜宁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她打了个眼色,两人走远了萧惜宁才开口。 “夫君,你真的医不好那姑娘?”萧惜宁很忧愁,“那女儿怎么办?我看她这次是真陷进去了。” 苏妄揪着自己的胡子,摇头道:“我可以让她这段日子活得舒坦些。” “这可如何是好。” 前段时间苏妄怀疑苏络当年没死,有了这个念头后像是魔怔了似的越想越觉得这事真有可能,最终还是拉下脸来提笔措辞给璃宫宫主阮玥去了封信。 没想到这次竟然回了,只不过信上只有两个大字:可笑。 “夫人,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在惩罚我。”他坏妹妹姻缘,老天爷就让他女儿吃尽情之一事的苦头。 “夫君。”萧惜宁愁眉苦脸地纠正道,“这哪是报复你,这是报复我俩。” “……”苏妄叹气,“看禾儿那样子像是心中有数,且看看吧。” 苏禾自然不知道双亲正在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操心,她小心地帮唐池把伤处包扎好,还给她捎带了一碗热气腾腾滋味十足的汤药。 苏禾对着一脸苦相的唐池眨眨眼,盛了一小勺递在唐池嘴边。 “趁热喝。” “我自己喝。”唐池接过碗,长痛不如短痛,咕嘟咕嘟喝个干净,喝完把碗一递,把嘴一闭,眼神坚毅,凝神屏气。 “小池?” “嗯?”唐池刚要说话,嘴里冷不防被苏禾塞进一颗甜滋滋的蜜饯,顿时嘴角上扬,由那梦中带出的沉郁与沧桑都散去了些。 苏禾收回手背到身后,食指与拇指上沾了蜜饯的甜腻,还有唐池柔软唇肉的温热,手掌不自然地收紧。苏禾的心怦怦直跳。 “你脸上的伤会好吗?”唐池敛了神色问道,“会留疤吗?” 苏禾摸了下脸侧的疤痕,又欲用手指轻戳唐池脸上的那两道印痕,指尖待要触到唐池脸颊时苏禾迟疑了。 这样会不会冒犯到她?她能接受如此意义的肌肤相亲吗?苏禾十分确定如今的唐池是喜欢她的,可她接受这种亲密吗?她能接受两人在不久的将来会更亲密吗? 苏禾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可能与不可能。 她不会勉强唐池,也不想冒犯唐池。 她爱她,已经许多年了。 可光明正大地爱她,却是第一次。 向来情绪寡淡的苏小谷主此时有些不知所措。 而唐池用行动非常干脆地回答了她的困惑。 唐池看那纤长莹润的手指在半空中僵迟着,侧脸一倾就迎了上去,抵着苏禾的手指头亲昵地蹭了蹭。 “苏师傅,苏禾,苏大美人,”唐池笑得狡黠,在苏禾困惑的神情中大声告白,“我喜欢你啊。” 满室寂静。 唐池歪着头,面上的温度尚在一点点攀升。 苏师傅怎么没反应呢?她明明记得昏迷前苏师傅亲、亲她来着,不会记错了吧?!还是她会错意了?她当时是在做别的事情,比如喂药什么的? 唐池脸上的笑在这漫长的寂静中快要挂不住了。 她羞愤地捂住脸,闷声道:“对、对不起。我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你要是不喜欢我,我绝不会烦你,我会离开不会让你感到困扰……”唐池想,从高空坠落谷底的感觉不过如此。她又想到那个飘渺梦,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眼中闪过的漫长岁月…… 不过,唐池想,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死而无憾了吧。 “我喜欢。”苏禾从突如其来的表白中缓过神来,唐池的直白一点也不像先前那个对待感情畏畏缩缩的人,苏禾被她的大胆与坦白惊到了。 苏禾单膝跪在床沿,伸出双臂把肖想已久的人抱个满怀。 “我爱你。”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唐池从未觉得一个人的声音可以美妙到这种程度,只需要简单地说上三个字,就能让她的唇角止不住地翘到天上去。 唐池窝在苏禾的肩头闷声哼哼着,不过片刻这张嘴、这双眼、连带着整张脸接连不受控制地出卖了她的雀跃,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 对了,刚刚她问什么来着? 唐池从苏禾肩头抬起头来,通红着脸佯装镇定地看着苏禾:“所以会不会留疤嘛?” 苏禾指腹抚摸着唐池脸侧的伤口,心满意足:“自然不会,你的也不会。” 唐池脸上痒痒心里也跟着痒痒,缩缩脑袋却没躲开。 “咳咳!”萧惜宁毫不掩饰自己的刻意,略带审视的眼光扫过触电般弹开的两人。 唐池抬眼就见着一个颇具异域风情的大美女站在室内,一时间有些呆愣。 外国人?脸型与苏禾有七分相似,只是看着更为成熟,有种岁月清洗之后的韵味。 应当是苏禾的血亲,唐池安抚地拍拍苏禾的手背,待起身问好,腰腹用力不小心扯到腹间的刀伤,疼得她眉心一皱。 “别动,你腹间的伤口太深,还需再养些时日才行。”苏禾轻轻将人按住,跟唐池介绍道,“这是我娘。” “唐池见过伯母。”果然。来这里将近一年了,唐池早已学会用这里的礼节问好。 萧惜宁态度冷淡地“嗯”了一声,接着便相当直白地打量起眼前的姑娘。萧惜宁做事从不藏着掖着。 清隽秀气的面庞有着几分不容忽视的温润雅致,一双清亮亮的黑色瞳眸恰到好处地嵌在清瘦的脸上,此刻正闪着热切的光。呵!似是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敛,不再与她对视。 真是清澈见底啊! 唐池被萧惜宁看得愈发局促,脸色由白转红,由红变白,精彩非常。 萧惜宁就这么平静地打量着,直到唐池的面上快要挂不住了、再打量下去女儿要给她甩脸色了才停下。 “嗯,比上一个好。”萧惜宁像是自语般地下了个结论,边说边点头。 上、上一个??唐池迷茫地看向苏禾。 “娘,您的花是不是该浇水了?”苏禾眸光微转,幽幽地看向自己的亲娘,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啊!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你们聊呀!”萧惜宁拔腿就走,这几日她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的宝贝! 哎呀,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第26章 我教你啊 萧惜宁坑完女儿后潇洒离去,全然不管苏禾死活。 “那年我17岁,她是个官家小组,来蝴蝶谷求医,我对她动了心。她,很惶恐,后来她嫁人了。”苏禾三言两语把这“上一个”解释清楚,看起来不甚在意的样子,如果说话的时候不要过于忙碌就更好了。毕竟唐池的衣襟整洁,并不需要苏禾翻来覆去地打理。 唐池觉得这样的苏师傅可爱极了,非常少见,每看一眼都让唐池觉得又踏实不少。 “她不爱你我爱你。”唐池小心地试探地拉起苏禾的双手,眼眸低垂,说出的话让自己都羞红了脸。可她要说,还要大声地说,即便她永远无法说给全世界,即便只是说给苏禾一个人听。她已在怯懦与规训织就的虚假之天下龟缩了太久。 听到唐池再次强势表白,苏禾不由挑眉,这么反常,这还是那个闷葫芦吗?鬼门关走一遭开窍了? 两人四目相对,视线交融又错开,错开又交融,无形的空气中像是有种莫名的牵引,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呼吸相闻,一种名叫暧昧的气息如水波荡漾,一圈一圈地向周围散去。 柔软触碰着柔软,温热轻贴着温热。这一刻,心仿佛漏跳了一拍,随后便如狂风骤雨般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这个情到深处水到渠成的吻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浅偿则止,却是两人未曾奢望过的美梦。哦不,在那隐匿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漫长时光里,美梦也远不及于此。 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刻意满着苏父苏母,苏父苏母也并没有为难唐池,只把她当个普通的病人看待,只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打量与审视还是没逃过唐池的眼睛,她都坦然接受,心怀感恩,温和以待。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不经意间,唐池仍会有一种恍惚与惊惶,想起那个漫长又真实的梦,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那一屋子画,还有那张死亡证明。 这奔涌的情绪偶尔闯进唐池心底的那片星空之下,让她的眉梢染上点点忧郁,她终究放不下自己的至亲。 “你,不开心。” 两人合抱的大桃树下摆着一个小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唐池手里握着笔杆悬在半空迟迟未曾落下。 “想到了一些事情。”唐池并没有否定自己的情绪,她的苏师傅虽然看着冷清但心思却比谁都细腻。 苏禾拿起案前的纸张,美人入画,了了几笔苏禾便跃然纸上,让苏禾都不禁感叹这双手真是妙笔生花,出神入化。 “最近,你很喜欢画我。”屋子里已经收了一沓了。 “苏师傅又美若天仙,我又是一个画家,遇着美好的事物免不了手痒。”唐池说的一本正经,眼光一转,手中笔杆微动,一个Q版苏禾便活生生地出现在纸上。 苏禾见着纸上萌萌的小人,夺过唐池的笔杆,在她怔愣的目光中仿着Q版苏禾的样子画了个小唐池,两个小人儿排排站,惹得唐池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 无他,只因苏禾笔下的小唐池画风清奇,实在有些太不拘小节了。 “不许笑。”苏禾冷淡的脸因羞恼多了些热络气儿,这么简单的东西她怎么就画不好呢?!她赌气般地把笔杆往桌上一拍。 “苏师傅,我来教你!”唐池左右瞧瞧,四下无人,跃跃欲试,她站起身不由分说地把苏禾按到椅子上,就要手把手地教她运笔。 被她这一闹腾,唐池那一瞬间的失落皆被两人抛到九霄云外。 唐池的身体贴着苏禾的后背,掌手贴在苏禾的手背,带着她感受运笔时的方向、力度与技巧。不过片刻,两个小人儿便栩栩如生地出现了。大脑袋配上五短身材,萌翻了。尤其是小小苏师傅,Q萌的脑袋配上凌厉的大眼睛有种说不出的喜感。 “苏禾,谢谢你。”唐池将下巴抵在苏禾的发顶,感慨道,“我以为我再也不能画画了。”她醒来之后的第二天,苏禾给她换药,她才知道她右手腕的伤是续筋时留下的。虽然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她的手不抖了。 “你那伤需得好好养着,今日不可再画了。”苏禾将笔杆放置在桌上,话音刚落就觉得背后一沉,唐池趴伏在她背上,毫无预召地沉沉“睡”去。 苏禾眼疾手快地把人捞进怀里,打横抱起朝着室内走去。 半晌,萧惜宁拿起案上尚未收起的纸张,盯着小苏禾挪不开眼,折巴折巴揣兜里了。只是这散落在桌面的“大苏禾”…… 萧惜宁看了又看,总觉得画风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画倒是不错。”苏妄挑挑捡捡,从里面抽出一张素描,“这风格倒是少见,竟能如此逼真。”他又随手翻了翻,一张又一张,全是他的宝贝女儿,苏大夫数日未曾舒展的眉头总算松了几分。 “在哪儿见过呢?”萧惜宁小声嘀咕着。 ------------------------------------- 琅山净虚峰顶,雾气蒸腾,一轮红日隐于其中,只露出半个头,辽阔无垠的东方霞光四溢,胜过天地间最好的景色。 唐池裹着一件雾蓝色披风,大咧咧地坐在软垫上,倚在苏禾肩头。 这样的美景不知还能看几日呢。 唐池的生命力像是手中细沙,越是紧握,就越是不受控制地流逝。 我不会让你死的!苏禾的承诺是那样认真又坚定,唐池不忍反驳。 真可恨呐,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苏师傅,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唐池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自然是因为爱你。”苏禾扭头在唐池脑门上啄了一口,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那你为什么爱我?” 苏禾当真思考了片刻,为什么爱她?她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的她。 第一次见她,是在长公主府。这人好像总是这么多灾多难,苏禾费尽心力将她从鬼门关夺回来,在床沿上刚瞇了一会,一睁眼就见着一双懵懂又温润的黑色眼瞳清亮亮地注视着她。 “你的眼睛真好看啊。”她的声音宛若流沙,她的眼睛静若平湖,却又隐含一丝忧郁,让苏禾不觉间便陷了进去。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这人于她而言就不同了吧。此后每每相见时她总说“好巧啊”,可哪有那么多的巧遇,不过是她有意为之罢了。可就是这样的相见,比起她们相识的时间来都少得可怜。 记得那天她邀唐池随她一同远游,这人竟然答应了,只是那时的唐池早已心如死灰了吧。不过答应了就好,苏禾早就想带她走了,那个人根本不值得唐池掏心掏肺! 唐池打破沙锅门到底,“那天,你是在林子里等着我吧。”她喉间发涩。 苏禾觉出不对劲来。 “你,是不是。”唐池斟酌着说辞,“你是不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就认识我?” “我还梦见有人叫我小随,唔…!” 唐池住了嘴,苏禾捏着唐池的下巴,眼神危险又迷人。 “你想说什么?”苏禾的唇轻贴在唐池嘟起的嘴巴上,唐池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眨巴着人畜无害的大眼睛眼见着苏禾的脸更进一步。 轻磨慢啄,让唐池头皮发麻。 “你想说什么?”苏禾把脸颊贴在唐池后颈,呼出的热气让唐池更是难耐,忍不住想要把人推开。 “你!”唐池呼吸凌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到底没有推开苏禾。 “我承认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就自己去找吧。”唐池听到她说,“不拦着你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但是唐池,我爱你,再也不会放手了。”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唐池可怜兮兮地晃着苏禾的手问道。 “你说呢?”苏禾把唐池背在身后,听着背上姑娘的嘻嘻声,不由弯了唇角,抬脚之间已行数十丈远。可唐池蓦地垂下的手臂软下的身体又让她眸色沉凝,停在原地。苏禾改背为抱,在雾气沉沉的山间小道上一步步走着。 是时候该出发了,苏禾心想。 与此同时,谷中的萧惜宁一拍脑袋,总算想起来那画在哪儿见过! “我想起来了!” “夫人想起什么了?”苏妄拨弄着筛箩里的草药,对自家妻子的一惊一乍早已习以为常,一点没受影响。 萧惜宁拉着苏妄神神秘秘地带着苏妄来到苏禾的书房。 “夫人这是作甚?”苏妄提醒道,“禾儿从不让人进她书房,这要是让她知道了,你种的那些花花草草我可保不住。”苏妄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快速将女儿的书房扫视了一遍,就是普普通通的书房。 “放心,她一大早就带着小唐姑娘出去了,不会知道的。”萧惜宁径直走向书架,寻找记忆中的那个格式,就是这里。她把那格子里的书撤下,在墙壁上翻找着什么。 寻到一处往下一按,机括声音响起,整个书架向左偏移两尺有余,一个小门出现。 “夫人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苏妄摸摸胡子,俊美的脸皮一本正经,眼神却是恨不得会转弯似的直直地看向这暗室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这暗屋是房屋设计之初就有的,他们书房里也有,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这暗室里的东西就不一定了。 苏妄还在这儿挣扎呢,萧惜宁已经要抬脚进去了,苏妄见状,赶紧把人拉着。 “你想不想知道那小唐姑娘的来历?” 苏妄抬眼看了眼貌美如花的妻子:“快走快走!” 暗室并不暗,正中放着一颗婴儿拳头般大的夜明珠,如皎白月光般照亮这不大的空间。 “你看。”萧惜宁指着苏禾满室的收藏,“我就说小唐姑娘的画熟悉。” 实际不必萧惜宁提醒,这满屋子的画容不得苏妄不注意。 山水花鸟,流水人家,还有几张极为逼真的人像,与前几日唐池所作风格无二,笔法无二。 苏妄从未见过这种风格的画。 “洪康十九年腊月初七,风随。”萧惜宁低声念出画的落款。 “这……!” 第27章 一个两个 苏禾将被角仔细掖好,将唐池额前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一张清瘦温和的面孔。 想到她那欲言又止的爹娘,苏禾眉稍微敛。 厅内,苏妄正襟危坐,萧惜宁手肘支着椅子扶手,手指绕在太阳穴处,左三圈右三圈地揉。 “有话直说。” 苏禾的冷清性子,夫妻俩早已见怪不怪,放在平日萧惜宁说不准会装装可怜惹逗逗女儿,当下却是没有那个闲心了。 “这个,闺女啊。”苏妄好不刻意地清清嗓子,上身微倾,盯着苏禾的清泠泠带着一些疑惑的表情问道,“你老实说,那小唐姑娘是何来历?” “来历?先前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苏禾重申道,“她并非燕国人,家乡在很遥远的地方。”至于有多遥远,苏禾并没有细说的打算。 “平日里可与谁人走得比较近?”萧惜宁想到那满暗室里的画,“比如,风随。”说出这个名字时,萧惜宁特地留神女儿的表情,想把那少有的惊诧尽收眼底,却险些被闺女的话惊掉下巴。 “她,就是风随。”苏禾看着僵在原处的父母,眼神平静,眼底浮现一层薄薄的寒意,“唐池,就是风随。” “这不可能!”苏妄不淡定了,瞪着眼睛低声吼着“全大燕都知道风随是个男子!” “全大燕见过风随的可没几个。再者,”苏妄的态度倒是更让苏禾惊讶些,“你这么激动作什么?” “你!”苏妄指着一脸平淡地看着他的女儿“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位俊逸非凡的中年美男子脸都憋红了。 暗室出来后,两人不是没有猜测过这种可能,毕竟那画实在相像,就连笔触中藏着的小动作都那么一致,苏妄少时也曾附庸风雅过一段时间,断定那绝不是简单的模仿。 问题是这风随并非只是个简单的画家。 只是,“传闻风随不是长公主未来的驸马吗?”萧惜宁有些呆愣地说着,旋即又来了兴致。她一手按着扶手,上身前倾,如花似玉的脸伸向苏禾的方向,眼神微眯,八卦地问道:“难不成你跟长公主抢人?还不速速招来!” 苏禾抬手按下狂跳的眼皮,无奈地看了眼对面气急败坏的爹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娘。 “传闻罢了。”若当真如此,那家伙也算得偿所愿,哪还有她什么事情。苏禾想到隔壁安睡的唐池,嘴角不由得翘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即便是传闻,风随与长公主来往密切总是事实。”苏妄注视着女儿,目光如炬,是少有的正经。江湖与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无必要,还是少招惹为妙。更何况,还是燕家的那个孩子。 “那燕珏凭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大燕权柄皆落于她手。”苏妄语重心长地叮嘱道,“虽说早年间蝴蝶谷曾有恩于她,但天家向来薄情,切莫引火烧身!” “爹又要我放弃吗?”苏禾轻笑,眼光微暗,以不亚于苏妄分毫的认真与庄重凝声道,“爹,我永远都不会放弃!” “若是她如那个官家小姐一样,找个人嫁了,到时你又待如何?!” 苏妄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数年未见的女儿,当年愤然离去的稚嫩面庞如今已然成熟,眉眼处透出些许沧桑,看向他的目光坚定又平静,记忆中的执拗竟是一点也见不着了。 他多希望苏禾能像七年前那般仇恨地瞪着他,冲着他大喊“我就是如此”! 苏妄害怕女儿的平静,苏禾越平静,他就越绝望。 父女俩凝眉对望,眼神俱是坚硬如磐石,谁也不让谁。 萧惜宁指尖在脑门上画了一圈又一圈,嘴角浸着笑,一双美目中水波微动,于两人之间流转,眼看着苏妄唇角的胡子又要翘起来了,萧惜宁“啪”地一声击上一掌,引得父女俩双双转头看她。 “小唐姑娘醒了。”萧惜宁无辜地说着,“在往这边走。” “她已经不记得这些事情了,如果她没主动问,禾儿恳求爹娘,不要主动告诉她。”苏禾眼敛微垂,起身向屋外走去。 “你打算一直瞒着她?”在女儿看不到的地方,苏妄方才的严肃才如冰雪般逐渐融化,坚冰之下隐匿的担忧在星眸中坦露,可说出的话却直戳苏禾心窝,“你就不怕她想起一切时,恨你?” “大燕红极一时的才人风随与长公主两情相悦,就是我都有所耳闻,瞒得住吗?”苏妄后知后觉地说出了自己了不得的发现。若是逢场作戏就罢了,若当真是两情相悦,唉!一个两个的,这个世道究竟怎么了? 苏禾脚步顿住,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她若想知道,我便告诉她。她若选择离开,”指尖扎进肉里又蓦地松下,“那便离开,这江河湖海,日月山川,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没有回头,径直离去。 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那平淡的语调、仿佛置身事外的态度灵药般拂平苏妄压抑翻涌的情绪。 苏妄知道,他的女儿长大了。她所表现的平淡并非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鲁莽,而是千思万虑、愁肠百结、万般煎熬之后的妥协与坦然。这种艰难的抉择,他并不陌生。 “唉,回不去了啊。”萧惜宁收起方才的嬉笑,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心情复杂。可这种复杂稍纵即逝,苏妄甚至都没来得及搭上话宽慰两句,就听自家夫人抱怨道:“小禾儿还是没跟我们讲风随是怎么变成小唐姑娘的呢?” 苏妄觉得自己的气血又要翻涌了,指着自家夫人的手抖了又抖,终是说不出一句重话。 萧惜宁一把抓住丈夫的手,安抚小孩似的拍了拍手背。 “孩子大了,就由她去吧。”萧惜宁看着面前满头银发的俊美男子,二十余载光阴逝去,他们仍然携手相依,让她不由感叹道“真好”。 两人相处数十载,苏妄自然明白妻子的心思。 苏妄反握住妻子的手,看向门口慨然道,“痴儿呀。” “这点倒是像你。”萧惜宁揶揄地瞥了苏妄一眼,夫妻俩相视一笑,方才的些许不快尽数散去。 你就不怕她想起一切后恨你? 父亲的质问像世间最难缠的幽灵一样在她的心头荡来荡去,苏禾眉间的苦闷凝聚成形,耸起的“川”字让素来缺少情绪的面容生动许多。 “苏师傅!” 苏禾讶然抬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唐池跟前。 唐池三步并作两步奔来,黑眼睛认真地注视着苏师傅,略显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明媚的笑。 真是神奇,方才还那般烦人的幽灵顿时消逝不见了。苏禾也扬起嘴角,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清风拂过,漫天桃花飞舞,两人并肩走在松软的花海中。 唐池闭上眼睛呼吸晨间泥土的味道,她的身旁是她的爱人,真是太美好了。 唐池的双手不知何时揽在了苏禾的腰间,下巴搭在了苏禾的肩头,她紧紧地抱着怀中人,眼里的湿意再也按捺不住。 在倾心相待的爱人面前又何必强行粉饰太平呢? 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俗套的偶像剧戏码。 “苏禾,我爱你。可我活不了多久了。”唐池深吸一口气缓声说道,“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嗯,我愿意。”毫不迟疑的回答。苏禾秀眉拢起,心道原来唐池并不信她能救她。 “听着,我,我不想耽误你,只要你想抽身,我马上离开!”唐池强调,“苏师傅可考虑清楚了!”她心跳如雷,忐忑至极。理智和良知告诉她放苏禾走,情感却嘶吼着期盼苏禾的爱,渴望苏禾能够坚定地选择她。 多少年了,她从未如此明白地表明心迹,可如今的她却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 “我愿意。”苏禾抬头抚过唐池顺滑的黑发,“倒是你,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谢谢你。”唐池哽咽着,轻声低语,“如此,我便死而无憾了。” “你不信我。”苏禾推开身上搭着的人,双手抱胸,不悦地看着她,表达自己的不满。 “苏谷主都没法……”眼见苏禾脸色越发不善,唐池赶紧话头一转,“谁说的,我信!” 唐池自知理亏,故眼神飘呼,就差指天发誓。她抬手指向不远处拖着大包小包往这边赶的三七:“哎呀!小三七绊倒啦,我们快去帮帮她吧!” 苏禾两手拎着地上散落的大包小包,一头扎进了药房。 三七小姑娘拍拍屁股站起来,睁着亮亮的眼睛目送苏禾推门进屋,“啪”地一声,房门紧闭。 三七今年七岁有余,当年苏禾走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安睡襁褓的小婴孩。对于苏禾这个蝴蝶谷的小谷主,她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顶多观望两眼谷主和谷主夫人珍藏的不知差了多远的肖像画。苏父苏母想女儿时难免要感慨几句苏禾小时候怎的怎的,后来又怎的怎的,又么就变成这样了怎的怎的诸如此类的话。 所以小小的三七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小谷主,却总能听见谷主与谷主夫人的三两唠叨。偶尔,这唠叨也会演变成或大或小的争吵,每到这个时候,两人谁也不服谁,冷哼一声,当日余下的时间谁也不理谁。可到了第二天,仍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两人继续恩恩爱爱,昨日的争吵像是不存在似的。 三七与谷中的其他药童不一样,她打小就跟在谷主与谷主夫人身边长大,说是药童,倒不如说是苏父苏母放养的养女。时日一长,上述情况难免有碰上的时候。那时的三七还很小,小小的脑袋里还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东西,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了。她跟她的小伙伴也经常如此。 可这位素未谋面的小谷主却在她心中扎下了根。当日知晓苏禾身份后,就化身苏禾的小迷妹,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活泼开朗,眨着双星星眼,要多可爱有多可爱,一有时间就想跟在苏禾的身后。 唐池每每见着,心都要萌化了,必要瞅着机会揉揉小三七细软的头发。 “唐姐姐,你又摸人家的头,会长不高的!”三七奶声奶气地控诉道。 “不会的,我们三七能吃能跳,日后肯定矮不了!”唐池手指戳戳三七肉呼呼的脸颊肉,三七顿时气得腮帮子鼓鼓的,眉间的那点胭脂红瞧着欲发生动。 唐池见三七目不转睁地望着药房紧闭的门,小脸慢慢垮了下来,便不再逗她。 三七是个欢脱性子,直来直去,心事都写在眼睛里。小迷妹见着自己的偶像,初时还能因那层神秘感保持距离,可过个三五日,三七就自发做起了苏禾的跟屁虫。 清静惯了的苏禾自然不胜其扰,在一个忍无可忍的午后把小三七一路拎到萧惜宁的身边,面色不善地扔了句“看好她”,又埋头药房。 “想去就去吧。”唐池笑吟吟地挥手指着药房的方向,眼神带着鼓励。 三七撅着小嘴,一双肉呼呼的小手绞在身前,略微沮丧地说:“小谷主不让我跟在后面。” “去吧,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唐池摸摸小姑娘的发顶,言语温和,“让你的小谷主教你些本事。” “真的?”三七眼睛一亮,小谷主一向听唐姐姐的话,说不定这次不会赶她了!心跟多云转睛的三七软绵白嫩的小短手抓住唐池的手非常大方放在自己婴儿肥的脸颊上,脆生生地邀请道:“唐姐姐,给你捏。” 唐池被这小姑娘逗得笑弯了眼:“去吧。” 三七小姑娘蹬蹬蹬地往药房的方向跑去。 “你倒是会哄小姑娘。”萧惜宁不知何时出现在唐池身后,也不知听了多久。 第28章 离开她 “你倒是会哄小姑娘。” 唐池礼貌问好,照以往数日来的经验,眼前的谷主夫人会给她一个平淡却不失礼仪的眼神后径直离开,独留唐池一人在原地调动全副心神忐忑不安一整个半日。 “陪我走走吧。”萧惜宁自顾自地转身向远处的桃林走去。 唐池心神一凛,立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端起自己平生最温和谦逊的姿态,亦步亦趋、不卑不亢地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落后半步的距离。虽说萧惜宁平日待人随和,没什么谷主架子,对唐池更是一个不管不问的态度,可在她面前,唐池总难自在。 萧惜宁扭头看着别扭地像个纸壳般僵硬的唐池,嘴角难得浮起一丝笑意,眼里有几分真心。 “可是我让你不自在了?”她并没有感到抱歉的意思,反而带着点揶揄好笑,她甚至没有过多地给身旁这个拘束的晚辈太多眼神。至少表面如此,至于她内心是怎么想的,谁知道呢? “伯母多虑了,是我自己的问题。”唐池觉得,今天的萧伯母似乎有点不一样,她身上的气息让唐池感到莫名的压力,不大,却不容忽视。 唐池一度把自己的真心隐于暗处,埋藏在温润随和的面具之下时时煎熬。可事到如今,她早已不在意他人眼光,只是苏父苏母终归是例外的。 他们是苏师傅的父母,在唐池的内心深处,渴望着他们的承认与接纳。 “坐。”萧惜宁飘飘然倚上布置好的小榻,“听禾儿说你画艺了得,为我画幅小像吧。” 唐池从谏如流,在案前坐下,熟练地摆放好笔墨纸砚,向几步开外的萧惜宁颔首致意,双唇微抿,便开始挥洒笔墨。 这样最好,唐池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此的路上她便注意到这桃林下的桌案,面前的苏伯母显然是有话要说与她听。唐池并非能言善道之人,萧惜宁不开口,她便等着。 好在,清风徐来,无数瓣粉嫩的花片在这林间飘飘洒洒,景美墨香,可谓正中唐池下怀。 当笔尖触碰宣纸之上,当第一个墨点落于洁净的纸面,唐池的心便如同那幽潭静湖,水光微漾于漫漫光阴之中,就好似数年向来如此,今后也将如此。 “你家中可还有人?” 猝不及防的问话。唐池执笔的手微顿,点墨坠落,眉稍微蹙旋又舒展开来,抬头望向状似毫不在意地倚在轻榻上的异域美人,她眼敛微垂,视线不知落向何方。似是察觉到唐池的目光,萧惜宁一眼望进唐池眼中的静湖,她向这湖中投进了一颗石子。 小小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向远处、更远处扩散着,竟让萧惜宁恍然间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她定了定神,眼前的静湖还是静湖,她随手折下一旁伸来的桃枝,观赏娇嫩精巧的花蕊,把玩恰到好处的曲折。 唐池隐去喉间的哽咽与鼻头的酸意,她又一次想起那个阳光洒满客厅的午后,她向她的至亲坦露心迹相谈甚欢,小屋里的黑白照片,铁盒中的死亡证明,还有无数个只剩回忆相伴的孤独夜晚…… 执笔的手悬于空中,良久,笔尖落下,将那点意料之外的笔墨稍作修饰,一枝桃花跃然纸上,与萧惜宁手中把玩的那枝一般无二。 “家中尚有祖父祖母。” 萧惜宁“哦”了一声,尾音上扬道:“听小禾儿说你不是大燕人,你祖父母现在何处?在此数日怎未听你提起过。” 唐池右手举着笔杆,对着萧母习惯性地隔空横坚比划着,露出一个苦涩又无奈的笑:“他们在遥远的故乡。”说完后继续埋头作画。 萧惜宁并未回应,好像忘记了此行目的。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直到唐池将笔搁置一旁。 “我的故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机缘巧合来到此处,此生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当萧惜宁以为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时,唐池说话了,真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唐池吹干纸上墨迹,拿起端详一二,真是不错。 “唐池,你是一个好孩子。”萧惜宁轻叹道,她果然还是做不来这些弯弯绕绕。 唐池拿着纸张的手一顿,这明显不是一个好话头。 “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萧惜宁一向坦坦荡荡,此刻更是如此,“离开她,我可保你长命百岁。”她眼中的试探毫不遮掩,她给出的价码也确实能让绝大多数人心动。 “我不知道小禾儿是怎么跟你说的,不过,以你现在的状态,你等不了了。”萧惜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桃枝,视线却未从唐池的身上移开哪怕一下。 面前的姑娘略低垂着头,眼敛半阖,萧惜宁看不到这双眼睛的神彩,但她能肯定,面前的姑娘绝非在欣赏手中的画作。 “是死是活,选择在你。”萧惜宁循循善诱。 纸张在唐池的指尖渐起褶皱,她松开僵硬的手指,将皱掉的地方摊在案上轻柔地抚平,一下又一下。 她周身麻木,四肢冰凉,萧惜宁的话于她,无异于天打雷劈。 这许多年来,除了那个骄阳斜照的午后,她的感情好像从未被谁承认。可她,是苏禾的母亲。 唐池的心已冷到麻木,又在麻木中沉向谷底。 她破罐子破摔似地发出一声轻笑,萧惜宁不禁挑眉,还有心思笑? “笑什么?”萧惜宁的眼神突然锐利,面色冷沉,再没了平日的爽朗亲和。 周遭气息霎时间变得沉凝,唐池心口一堵,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是杀气。 眼前的人,是真的动了杀心。 威压越来越重,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般闷痛,唐池双手支着桌案,眼神却毫不退让。 “伯母,我本就时日无多,何必再劳您出手,白白惹得苏禾不快。”唐池喉间涌出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一连串地滴在宣纸上,坏了一幅好画。 “嗯?”萧惜宁凝起眉,更加不快道,“你威胁我?” 噗!一口血雾喷出,唐池摇头,哽咽着说:“伯母,我只想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即便放弃长命百岁机会?”萧惜宁又道,“我还可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不心动?” 唐池又笑了。 萧惜宁“啧”了一声:“你又笑什么?” “伯母的确是个坦荡的人,连试探人的方式都这么直白。”唐池咽下喉间翻涌的铁锈味,视线扫过桌案上面目全非的画作,在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时眼中闪过一线温柔。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萧惜宁抬起那双纤细莹润的玉手,放在眼前像是观赏着一件艺术品。上次杀人是什么时候来着?已经不记得了。 唐池又摇头:“非也。只是,您若杀了我,她会不开心的。”“她”指谁自不必明说。 唐池腹诽,您哪里不敢杀我,你可是正在杀我!可您若当真杀了我,那苏师傅未免太过可怜。 身体内剧烈的疼痛让唐池头晕眼花,眼前的景象愈加模糊起来,迷迷蒙蒙间她看到一只好看极了的纤长指间抵在了她的心口处,或许是心口处吧,她已无力判断。 她不止一次仔细计较过自己的死期,长长短短却从未想过会是今天,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罢了罢了…… 唐池,你真是个小可怜。 苏禾,你也是个小可怜。 萧惜宁看着已经不省人事的年轻姑娘,眼神中方才的狠厉与威压渐渐消去。 “这次不错。”她莫名吐出了一句评价,心情很好似地扬声说道,“既然来了就别藏着了。” 只见桃林深处,一人合抱的大树后走出一个碧瞳深目的女子,面若寒霜,美丽“冻”人,心情肉眼可见地不佳。 “你就不怕我当真杀了她?”萧惜宁不怕死地追问着,完全忽略了自家女儿崩成石板的脸色。 “您不会。”眨眼的功夫,苏禾已至唐池身前,触目惊心的红刺得苏禾的心一颤,双指搭在唐池脉上时凝起的眉才舒展开来。 萧惜宁冷哼一声,嘟囔着吐出四个字:“恃宠而娇。”语气里却鲜有责备的意思。 “娘,我希望你们可以接受她。”苏禾将唐池倚靠在自己肩上,用丝帕一点点拭去她面颊上的血污,“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这声呢喃不知是说与谁听。 “既然认准了就好好过。”谷主夫人没好气地往嘴里塞颗葡萄,“别到时候红事办完办白事,去去去。”萧惜宁挥手赶人,一只手拄着脑袋眼一眯显然是不愿再理。 “我可没说我接受了啊!”背后的声音找补着。 “谢谢娘,您好好休息。”苏禾抱着一身血污的唐池,脚步却比来时更加轻快了许多。萧惜宁方才在唐池心口上的那一点,让她终于可以无所顾虑地带着唐池离开这里。 萧惜宁既然愿意出手,至少表明相比世俗礼教,她心里还是向着女儿的。这比苏禾预想的要好得多,看来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女儿走后,萧惜宁睁开微眯的眼,起身走向案边拿起被血水浸染的小像,面目舒朗的美丽女子倚在榻上拿着桃枝赏玩,一颦一笑相当传神,更传神的是榻边举着双手够桃枝的小娃娃,与苏禾小时候竟有七八分像了。 “可惜了。”萧惜宁惋惜地看着小苏禾一眼,又一眼,“真可爱。” 最终,她还是把画收了起来。 半倚在软榻上,她遥遥望向桃林深处,桃森深处仍是桃林,隐居生活平淡安逸,江湖琐事惹人烦忧,可若人都欺负到头上了就不能怪她这个妖女心狠手辣了。 “小刀。” “在。”声音将落,一道欣长的身影霎时间出现在萧惜宁的身后,一张精致的银质面具服帖地覆在下半张脸,露出一双深邃的碧色瞳眸和光洁的额头。她双手抱剑,周身衣摆无风自动,头颅微垂,一副听侯差遣的样子。 “有件事帮我做一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