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钝女侠被阴湿男鬼缠上后》 第1章 照应一程 细雨如织,密密麻麻笼罩大地,将万物兜在其中。风也未停,一辆马车自东而来,车轮滚动间碾开草野泥泞,就在即将迈入官道时,冷光破开雨幕生生截断车帘上流苏一寸,随即,刺耳的利器入木声惊得肥壮双马在原地不安喷鼻。 “谁!” 车厢里尽是金银细软,挤成堆的三人你推我我推你,正掀起车帘时闪电一掠而过,骇人刀口光华近妖,柄上红布鲜艳欲滴,仿佛已吸饱了血,正要生出爪牙扑向天地间仅有的活人二三。 “……谁……谁谁……谁在装神弄鬼……” 一只手从车顶伸出,雷雨交加间惊起那腕骨与手掌上攀附的红蛇,扭曲踊动间红色信子就要扼人咽喉取人性命—— 探看的人惨叫一声滚回车厢里,反倒撞着木箱将自己砸了个仰倒。 “……到……到底是何方神圣……” 风雨声在侧,车帘随风轻晃,露出车门前几乎贯穿车骨的冷刀,此刻车身微沉,靛青色素面染布落在刀前,来人头戴斗笠,斗笠之下是深色覆面。 “别来无恙,陈七郎。” 竟是女声。 位于中位的陈七郎连忙抹去额头冷汗:“裴……裴女侠……女侠远道而来怎不知会一声……” “不知会,你都急着逃亡,要是知会了,岂非泥鳅般难抓?” 陈七郎满脸堆笑,作势要招呼马夫继续赶车:“这是哪的话,我们也算旧识,这风大雨大的野外多瘆人,不如前去驿站叙旧……” 来人起刀在前,锋利刀刃横向陈七郎脖颈,若非止步及时,恐已破开喉咙血洒当场。 “陈七,我从不喜欢推诿那套。”她仅露出来的双眸锐利而冷光难挡,“你既举家逃亡就该知道自己的头值几两金。” 陈七郎两股战战:“女侠是仁义侠客,通缉买命这种事怎可接……” “顺手罢了,如何不可。” 两厢对峙间,陈七郎闭眼相跪:“裴女侠饶命!我就是鬼迷心窍了才跟魏家搭线走私,杀人灭口实在是万不得已,但我已赠黄金万两于店家,定然保那店主家人一生无忧……” 刀刃向下,陈七郎脖颈间红线已现。 “魏家?” 陈七郎吞了吞口水:“……就是你的那个……” 此刻有马蹄溅起水洼淤泥,盔甲加身的战马奔腾近来,惊掠而过的一瞬,透过车帘缝隙,执刀逼人的江湖客与马上盔甲加身的人视线相撞。 江湖客已经绷紧脊骨,红蛇缠绕的手紧握刀柄,恍若木刻般恒定,只有柄上被风鼓动的红布飞扬在外,切割出暗色里令人忌惮的杀意。而车厢外,落雨砸在那盔甲冷光之上,为首的人长弓坠腰,弓上的金刻虫鸟篆明灭夺目,即便在暗夜里也有威压震慑之能。 直到风雨骤增,那训练有序的马蹄声不止,已然远去。 “……竟然是他们……”陈七郎抖着声音,喃喃不止,“此次真是贪错财了……” “‘他们’?他们是谁?” “岭南王军。” 已然踏入驿站的岭南王军正在整肃,为首之人身侧聚拢二人,其中一人双刀在背,神情严肃,正翻着怀中的册子:“未见其人先见其刀,柄上绕红布,且右手红痕似蛇……” “裴红刀。” 另一人折扇拍掌:“二郎好记性,就是她。” “多事之秋,她本是淮南游侠,怎么会来江南?” “裴红刀其人颇有侠名,尤其爱助老弱妇孺,劫富济贫更是常有之事,道上马车金碧辉煌,恐怕正是成了她劫的那方。”执扇者道,“不过她孤身惯了,真要杀也容易。” “江湖事与朝野事相差甚大,公职在身不容有失。”双刀者不悦,“更何况她身负侠名……” “你与二郎不了解江湖,杀个把游侠正好可在江湖肃名。” “承平!” 执扇者含笑:“一点玩笑也开不起,小适应该少练刀,多跟二郎练剑才修身养性。” “若她与此间事宜无关,便无需招惹。”被称作二郎的人掸去弓弦上雨珠,“魏家秘宝才是重中之重。” 话音未落,承平先看向驿站门口:“有客到了。” 先到的是烟雾,刺鼻的浓烟弥漫中,箭雨齐刷刷而至,紧接着刀剑劈开将散的灰雾,黑衣蒙面的刺客训练有素,直指位于中心圈的二郎。 “来者不善,安适,保护主君!” “用你废话。” 裴红刀赶来的时候,双刀客正拔刀迎敌,那承平也化扇为刃,守在二郎的近身位置,眼看岭南王军将要合力击退刺客,其中一人却对外释放出一种奇怪的信号。 拉下引线,小小木棍中就有火光冲天而出,竟然化出比星点还要夺目的光! 哪怕转瞬即逝,却有着比烽烟还要不可忽视的传输力量! 这是什么? 位于高处,裴红刀一低头就看到驿站墙根排列的木桶,木板缝隙里还有黑乎乎的东西再往外流淌。 “天罡火引。”那位于中心圈的二郎迅速指挥撤离,“离开驿站。” “驿站里恐怕埋了火药!” 本该是胜局,却因为黑衣刺客的一支奇怪信号而迅速扭转。 火药。 魏家正是被卷入走私火药的局中。 石子破空而出砸在安适的刀刃上,发出一声震鸣,正警惕回头,却只见驿站顶上站立着的覆面侠客,长刀上红布飞扬,在夜色雨幕下,犹如话本描绘的世外之人。 “裴红刀?” 二郎当机立断:“跟她的路线。” 撤出驿站,岭南王军众人在山坡下都感受到强烈的爆炸震感,若不是改路线借山坡缓冲,恐怕仍有伤亡。 火光冲天的热意中,二郎遥遥看向裴红刀:“女侠大义,何不前来一见。” 比起狼狈的岭南王军,素衣侠客倒点灰未染,她收刀在背走近一行人。 到了近前,裴红刀才看清为首的二郎,长得不似手握重权的将帅,反倒面若好女,眉骨山根英挺而目疏冷,薄唇锋利却润泽。 连狼狈之下都不掩肌肤细腻如软玉的贵气。 按陈七郎所说,他该是岭南王嫡子,不是嗣王池旭,也该是郡公池曜。 但这样貌……对应谁比较合理? “裴女侠不负盛名,果然是济世救人的侠义之人。” 这个不知道是嗣王还是郡公的人,眼含笑意看着裴红刀,好似知道她是谁,甚至有些了解的样子。 裴红刀拉下覆面,疑惑看他:“你认识我?” “仰慕江湖者,但凡在南方,大抵绕不开你。” 这是什么话? 裴红刀皱眉打量他,岭南王府应是不至于在乎她一个游侠的,而江湖上知道她与魏家关系的人嘴都很严,最多有个陈七郎不靠谱,但这个二郎应该还没有查到陈七郎头上。 “裴女侠是准备去哪?” “扬州。” 他笑意更深,几乎是热情的说:“巧了,我们顺路,不如一道好有个照应。” “二郎……” “我叫池照檐,家里行二。”他指向承平和安适,“这是我两个结拜兄弟,我们一起集结了些人走镖。” 走镖?裴红刀看向那队训练有素的便衣士兵,甚至池照檐进驿站时才脱下盔甲,这是镖局会有的排场? 再说池照檐这个样貌,说是被镖局保护的富家子弟还有人信,说是走镖的镖客可没什么说服力。 不过裴红刀只淡淡嗯了声,没有点破: “‘池塘如镜照檐楹’,为你取名的人倒是有陶潜遗风。” 池照檐怔了怔,笑着走向裴红刀:“所以女侠愿不愿意照应一程?” “你们人多势众,我势单力薄,该是我寻求你们的照应才对。” “非也,是我求之不得。” 殷切的像个刚入江湖的愣头青。 裴红刀不置可否,顺着他的说辞问:“这趟镖怎么惹上了那群奇怪的人?” “奇怪?” “他们用的东西很奇怪。”裴红刀道,“火药可以做烟花,所以应该也能做出他们放信号的东西,但大规模火药预埋甚至引爆,鲜少听闻。” 池照檐点头:“是这样,所以这趟镖就是把一些民间火药运到该去的地方。” “而有人不愿意这些火药被运去那里。”裴红刀若有所思。 “二郎。”承平打断道,“该启程了。” 池照檐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邀请裴红刀:“介意共乘吗?” “不必。”裴红刀吹了响哨,林间便有骏马奔腾声由远至近,是一匹通体深灰的塞外好马,冷峻而高大,“我有坐骑。” 池照檐失笑,点头道:“果然是大侠。” 他的态度很微妙,裴红刀思考着自己和岭南的交集,有是有,但仅限于底层,绝对没有和金尊玉贵的人打过交道。 那他这种殷勤是刻意的?为了“裴红刀”这个名头? “裴女侠来此是因何?” “杀人。” 池照檐一顿:“仇家?” “未来可能是。”她扫过池照檐,“目前还不算。” 到第二个中途驿站,安适带队仔细勘察周边,确认没有埋伏和危险,众人才进入驿站。 裴红刀一进去就注意到中庭柱子上贴着的公示。 写着县衙招揽江湖有志之士,填补衙门空缺的信息。 “近来江湖和朝廷的联系更紧密了。”池照檐探究性的看着裴红刀,“女侠觉得呢?” “不是好迹象。”裴红刀道,“朝廷急需无根无基的人送死,意味着动乱将起。” 池照檐挑眉:“裴女侠未免太消极,也许是朝廷缺少人才所以吸纳江湖漂泊之人,以稳定天下。” 裴红刀笑了声:“你这么天真,家里竟然放心让你出来走镖?” 他倒是没在乎裴红刀的嘲讽,反而盯着她:“你笑起来……就不太像江湖客了。” “嗯?那像什么?” 对视间,池照檐轻轻眨眼:“像梦里的仙子。” 沉默一瞬,裴红刀觉得他莫名其妙,干脆拉上了覆面:“不是什么好话。” 池照檐笑着拉住要走的她:“我故意调侃的,没人比你更像江湖侠客。” 出身世家皇族的人,怎么做派这么江湖,还平易近人到真像个平头百姓? “唐突了。”池照檐松开手,无辜的道歉,“我只是对裴女侠一见如故,失了礼数。” 若不是事先知道他是谁,裴红刀真的会中招,觉得他是初入江湖闹着玩的富家子弟。 哪怕是他手上在食指和虎口的厚茧,都未必能引起警惕。 是个不容小觑的家伙。 “你的武器呢?”裴红刀故意问,“走江湖武器离身,可是大忌。” 他道:“不善此道,有我那两个兄弟便够了。” “求人不如求己,总有他们顾不上你的时刻。” “女侠说的是。”他忽然道,“那女侠觉得,我适合什么武器?” 此刻他们站在驿站风口,比任何人离对方都近,身边仅有点灯的士兵们晃动的影子。 但承平和安适的站位很巧妙,看似不远不近,却能够第一时间对池照檐这里的变故作出反应。 尤其是这个承平,有善用精巧远攻利器的名声。 裴红刀微微扯唇:“没有所谓最适合的武器,只看你愿意死磕什么。” 他又笑:“那裴女侠为什么选了厚重的刀死磕?” “砍柴刀而已,每家每户都有,顺手。” 池照檐似乎想说什么,那边安适却猛然拔出双刀:“追来了。” 第2章 心照不宣 是炸掉上个驿站的那批黑衣刺客。 “看来,你人缘太不好了。” 裴红刀的视线轻轻掠过池照檐,握刀迎上扑来的敌人,黑衣刺客是统一训练出来的打法,每个人都是很规矩的格斗招式,善用剑,不会江湖上那些诡谲的身法。 果然是政敌,不是江湖恩怨。 缠斗间,驿站外的高处有冷光一闪,裴红刀下意识横刀在前挡下冲着池照檐而来的这支冷箭,随即安适和承平迅速靠拢,将二人围在中心保护起来。 刺杀时机已失,黑衣刺客迅速往外撤。 池照檐垂眸看裴红刀虎口上因为那箭矢冲击力而撕裂出的血痕,一半沉在阴影里的眉眼带着阴冷戾气:“烦人的苍蝇。” 一旁的承平意会,微微拱手后带了些人离开。 裴红刀看了眼,没有探究的打算,转而坐去火边处理自己的手伤。 “我来。” 转瞬即逝的戾气没显露在裴红刀眼前,池照檐已经拿着瓷瓶接过她手里的布缎,小心翼翼的在伤口上撒着药粉。 这回安适等人离得很远,没再时刻注意池照檐和裴红刀的动静。 重新看向池照檐,夜里的火光明灭中,他神情专注,好似这是什么重大的伤势,指腹偶尔擦过裴红刀掌心,带着暖意和柔软。 裴红刀任由他手轻的替自己一圈圈缠好伤。 “池照檐,闯江湖至少要握好自己的武器,而不是靠他人照看。” 他惊喜的抬眸,眼睛明亮:“这算是……裴女侠对我的关心?” 裴红刀不置可否,举了举包扎好的手:“就当是你给我名贵药粉的回礼。” 对视间,池照檐失笑:“女侠果然不信我是江湖客。” “你本来就不是。” 没再继续话题,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移开视线,裴红刀抱着刀坐在火边,面对着驿站里的人和门口,后背是没有窗的墙。 后半夜,脚步声渐近,裴红刀的手刚刚摸上刀柄,不远处池照檐的声音先传来: “是承平回来了。” 裴红刀没动,手依然停在刀柄上,随即有人推门而入,的确是风雨兼程的承平等人。 他对裴红刀微微颔首,走向池照檐在他耳边汇报。 只有只言片语传入裴红刀耳朵:“……手……很公平……” 然后承平直起身,看向裴红刀的眼神意味深长。 距离扬州越来越近,裴红刀算着时间,在某个深夜睁开眼,翻窗而出时看到了一支瓷白药瓶。 她扫过瓷瓶,轻巧在马槽方向落地,利索的解开栓马绳翻身而上。 在马上停顿片刻,她拉扯缰绳策马掠过窗沿,随即急奔向扬州城的方向,而窗沿上的瓷瓶已经消失。 翌日,安适急忙向池照檐汇报:“主君,裴女侠不见了。” “等小适你发现,裴红刀都要到扬州了。” 安适没理承平的挖苦,只盯着池照檐。 他也是意料之中的表情,甚至含笑,扫了眼靠近马槽那侧空无一物的窗沿,心情不错的道:“自会再见。” 风雨中,深灰色高大骏马与斗笠素衣一道撕开锋利豁口,已经越过最后的山峦,直往扬州而去。 扬州城的郊外与城中繁华不同,小村落扯着破布当顶,白花花的纸钱糊了一地,厚得像是这里天天有人归西。 头戴斗笠踩在泥泞中的裴红刀牵马走入,雨停而天色将明,两旁有人拆门搭在地上,看到生面孔也只淡淡一眼,就互相帮着抬棺摆祭。 到了更荒凉死寂的破宅前,裴红刀敲了敲窗前棺木: “苍鹰摆血,白术入喉。” 窗“吱呀”一声拉开细缝一条,露出皱纹密布的疲惫单目:“货仓已空,少侠且……” “是我。”裴红刀拉下覆面,露出粉面女相,“转告毁林道长,红刀裴悦,送他功德来了。” 此时的江阳西魏早已乱成一锅粥,陈七郎逃亡前给西魏送了信,让他们自行斟酌,忠仆周林四处探听,已是确认东魏存在走私罪行,且出逃前栽赃到西魏头上一事。 未出阁的魏佩佩守着卧病在床的魏父,干脆遣散了无辜下人,只余下忠仆二三不愿离去。 端坐于侧厅中隐约听到了马蹄的紧促声,一声近过一声,似乎下一秒就能破门而入,一点也不会受紧锁的家门影响。 此时,勒马的呼声也清晰入耳了。 魏家仆从们皆严阵以待,手握棍棒、兵器,大有拼死一搏的架势。 “劳驾,城西凶肆受人之托前来举棺。” 管家周林微愕,摸不着头脑的看向魏佩佩:“凶肆?无人办丧,怎么……” “所托之人说,魏三娘子看过此物便会知晓。” 魏佩佩霍然起身,上前从门缝接过那红布一段,红色已有灰败,但上面的绣纹仍颜色亮丽,是魏家布庄绣工最独特的双面绣。 她眼眶泛红:“开门迎客。” 来的凶肆人不多,手握拂尘的道长一人当前,两位挽歌者紧跟着他,后六人抬棺木一具入内,跟在其后的是执幡者两位,再最后仅有两位挽歌者。 道长上前作揖:“城西毁林拜会魏三娘子,望娘子节哀顺变。” “我家娘子行二,叫三娘子怕是叫错了。” “没叫错。”魏佩佩握紧那红布,急切道,“她……” “娘子莫急,即是丧事,便死者为大。”道长命人摆祭布堂,“娘子请移步。” 黑夜降临前,魏家里外已然是白灯笼高挂,魏父正安详躺在棺木中,魏佩佩孝衣加身跪地焚烧着纸钱,挽歌者悠扬哀怨的声音轻缓响起,渐渐又有风雨起,徒增万千幽寂。 岭南王军就是在这时推开的魏家大门。 “江阳魏家,犯走私重罪,藏匿秘宝。传女帝口谕——其罪当斩!” 两排岭南士兵已经围上厅堂,冷兵恶煞当前,魏佩佩在惊惶一片中站起:“不知何人欺我阿耶新丧,头一日便如此心急要来分吃魏家……” “秉公查办。”背负双刀的安适举起皇令,“我家主君念魏家初犯,若积极配合交出秘宝,自有新生机。” “西魏从来只做布匹制衣生意,虽有进贡皇室,但却止步县主高堂,更无什么秘宝……” 安适身旁走出含笑的承平,他轻问:“女娘可知走私罪最轻的刑罚为何?” 无需回答,他便继续道:“最轻最轻,也将满门贬为贱籍,儿郎流放边外,女娘充当娼妓,自你起,子孙三代皆不得脱籍。” 话音一落堂内便鸦雀无声,只余风雨声和纸钱燃烧的滋啦声。 “但我们已知东西二魏虽未分家,生意场上却大相径庭。”他墩墩善诱,“调查下来更是心觉,这走私行径未必是人丁单薄的西魏所为,女娘觉得呢?” “……魏家世代忠良,我西魏更是从无投机取巧之辈。” “话虽如此。”承平语端一转,“即便我们愿保西魏,又要如何证明西魏之无辜,魏家之忠良,好向女帝交差呢?” 魏佩佩握紧手心:“要我如何做?” “一切的关窍自然在秘宝之上。” 四下环顾,魏佩佩迟疑道:“可东魏之事我并不清楚,所谓秘宝都从未听闻,走私货物就更不可能让我知道……” 安适逼近一步:“女娘想好了,我家主君没耐心多候,你若错过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可就没得选了。” 从后有高马跨步而入,渐大的雨滴砸在盔甲之上,冷光幽幽间看不清来人面目,只有长弓泛光、宝剑生辉。 马背上的郎君俨然是池照檐,此刻的他却面目倨傲,只言片语都吝啬,居高临下的轻轻抬手,像是手落时就该魏家人头落地。 “等等——”魏佩佩急切道,“若我说了,不求贵人们放过我,但求我阿耶入土为安,但求此间无辜者安好……” 承平诧异:“你倒是……善心颇足。” “贵人且说是否应诺!” “准。” 魏佩佩松了口气:“若真是重要宝物,那便只会在乌南巷左起第六间。” “乌南巷,扬州府之南,据此甚远,一来一回恐怕就要天亮了。” “但乌南巷近水,河道广阔,船只可以直接抵岸,的确是上选。”承平转身,“二郎如何说?” 池照檐打马渐渐踏近,停在棺木之前打量着正堂丧事,此刻连风声都静下来。 他从旁接过蜡烛,微微矮身端详,有蜡液滴在魏父额头,在灰败皮肉上烫出一点,隐隐异味四溢间,魏佩佩扑上前却被拦住: “我已如实相告,你竟反过来辱我阿耶遗体!” “非有意。”他将蜡烛移开,直起身道,“带上魏娘子,去乌南巷。” “那魏家……” “留一支小队待命。” 挽歌者中有人在此刻微微抬眸,露出来的右手上有隐隐红痕。 她收回看着池照檐背影的复杂神色,紧接着对毁林道长示意,对方了然,起身时踉跄撞翻了烧纸炉鼎,火星瞬间撩燃漫天帏幔,灰烬和火焰齐飞的混乱间,原先她坐的位置被悄无声息置上一坐姿僵硬的少年挽歌者。 傍水而建的乌南巷库房里,众人推开门就被呛得后退,迎面而来的皆是尘土蛛网。 “承平,这就是你说的‘上选’?” 承平叹了口气,为难的看向魏佩佩:“女娘倒是让我不好做人了。” “……莫急。”魏佩佩踌躇上前,“诸位穿过去看河道便是。” 穿过库房打开门便是广阔河道,意外的是此刻门前正停着货船一艘。 “此间库房之所以荒废,是停船之故,而停船是因为货物运输方便,无需上岸便可更快周转,是以……” 池照檐的指腹擦过厚重灰尘,穿过众人站在了货船前:“安适。” 他心领神会,带人先行上船查看。 魏佩佩一左一右皆有士兵桎梏,她只能在心焦的等待中默默流着汗。 直到破空的火箭流星般扎向货船,火焰迅速燃起的瞬间有人高喊:“小心爆炸!” 第3章 金蝉脱壳 桎梏一松,魏佩佩便趁乱扎进河道,竟是离船更近了。 承平瞬间反应过来:“原地待命!船上没有火药!” 躁动迅速息止,安适等人跳下船禀报:“皆是稻草空桶。” “追。魏家人头,一头十金,提头领赏。” 反应比预想的快太多了。 屋檐上的裴悦挥手示意放火箭的众人撤,自己还未来得及躲避,已经遥遥被狠鸷视线锁定,紧接着便是那长弓果断射出的一箭。 这才是真正的池照檐。 不仅有自己擅长的武器,也有超然的洞察力,甚至是杀伐决断的领袖。 裴悦垂眸,迅速滑下屋檐落入早市人潮,一边解素衣披风扔去角落,露出里面寻常的布衣间裙。 “西魏也并非人丁单薄。”池照檐收弓看了眼承平,“反倒相助者众。” 承平躬身请罪:“主君息怒,承平轻敌了。” 踏出库房来到街上,麻灰天色中集市已经热闹起来,来往的百姓忙碌开店,是幅再寻常不过的烟火人家图。 安适折返回来禀报:“那主谋滑如泥鳅,没追上。放箭的手下均训练有素,弓箭器具一律舍弃在原地,又恰逢早市,无从追踪。” 池照檐看向承平,对方答:“像江湖人手法。” “主君,可要回魏宅守株待兔?” 还未等池照檐出声,远处不允打马而过的主街道上,一队人马在烟雨下急行,打碎破晓的宁静,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伴随着呼啸的风声而至,领头者一臂空空,白纱布在赤色圆领袍上格外显眼,勒马的时机正好悬在池照檐胸前。 二人借着高差对峙,互相没有退意。 直到安适拔剑欲刺,高大战马才在主人勒绳下后退,喷着鼻息不耐烦的踏步。 “没有跟上郡公,让郡公先行办差实在让本使羞愧。“ “督察使还是以养伤为重,毕竟是定北将军府如今唯一的顶梁柱,若因本公出了差错,本公可就难辞其咎了。” “本使奉旨协助,岂敢凭借一点小伤就偷懒躲闲?” “杜锋杜督察使果然气魄非凡,断臂如脱衣,实在是让本公敬佩。” “谬赞了,池曜池郡公。”杜锋同样加重了称呼之音,却没有半点敬意,未下马先让副将呈上东西,“这江南商贾的底郡公都已经摸透,就是不知道郡公是否晓得这样的宝物?” 风卷起刺鼻气味四散开来,池曜微微眯眼:“本公尚有魏家走私案未查办完,督察使若无正事便休要挡路。” “还以为郡公就是奔着这秘宝来的。” “本公倒未接到女帝此密令。” 杜锋居于马上与池曜对峙,忽而笑道:“想来也是,这可是火药,私自研用便是诛九族的大罪,郡公是岭南王嫡次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需铤而走险吞吃这些。” 二人静立片刻,池曜吹响口哨唤马近前,翻身上马后冷淡瞥他一眼:“耽误了半柱香时间,督察使不如想想你我相争对谁有利。” 同样高大的战马擦肩而过,杜锋脸上的笑冷下去,他右臂断肢处的隐隐痛意又起,接过副将递来的酒壶豪饮一口才有所缓解:“被摆了一道。有人特意送火药的消息给我,利用我与池曜的矛盾拖延时间。” “属下马上去查。” 而岭南王军刚到魏宅附近就远远看到冲天火光。 “来晚了。”承平皱眉道,“庙都没了,和尚必然不会再回。” “那个杜锋如此容易被利用……” “即便早半柱香,也是一样。”池曜拉动缰绳继续往魏宅去,“恐怕我们前脚刚走火就烧起来了。” 安适一顿:“魏家当时不止魏娘子,还有人在?” “这西魏,倒不怪承平看走眼。”池曜似笑非笑,“我也未必会看重它到这种地步。” 留下的那支岭南王军小队正心急如焚打着火,远远看到池曜等人连忙请罪:“郡公息怒,吾等未看好魏宅,甘愿领罚!” “回营自领。”池曜下马在门口静立,“死伤如何?” “岭南王军无人伤亡,倒是魏宅棺木未救出,且有忠仆不肯罢手,俱……”小将不忍道,“俱烧死了。” “倒是忠心。” 承平打量一圈:“凶肆的人呢?” “闹了一通晦气,说尾钱还未结反倒出这种差点丧命的衰事,就不干撤了。” “不太对。”承平蹙眉道,“我记得扬州城凶肆有二,其中城西凶肆里有过传闻,说背棺剑道士隐居其中。只是不知这些隐居的江湖人为何要救西魏。” “背棺剑道士?”安适不解,“是剑客还是道士?又为何背棺开凶肆?” “他啊,图个心安吧。”承平笑道,“年轻的时候杀人太多了,老了就噩梦缠身,又是修道起道名又是无偿万里送归人的。” 安适咂舌:“……很江湖。” 承平道:“小适果然想会江湖人。” “火灭了就把尸体带出来,哪怕是尸块也仔细查看。”池曜吩咐完小将便翻身上马,“这凶肆如此特别,的确该去会会。” 策马跟上的承平道:“二郎觉得魏家在金蝉脱壳?” 池曜淡淡扫过他:“已是如此。只看我们抓不抓得住待飞的蝉。” 不远处城西郊外的破败宅子里,裴悦正将红布从魏佩佩手中取回,再次绕上刀柄。 几个魏家奴仆也全须全尾的乔装成脚夫候着,另有凶肆之人在侧磨刀擦剑。 同样做脚夫打扮的魏佩佩略显拘谨的站着,她旁边是坐着在把弄砍刀的裴悦,憋了半天,她问出一句:“刀……重吗?” 裴悦手上动作一顿,还未答,毁林道长便大笑起来:“我说红刀,这女娃娃就算再涂八百十层黑粉,也不像江湖人啊。” “所以走水路。”裴悦看他一眼,“你的恩仇能否消弭便看此遭,她若平安,你便无罪了。” 毁林道长面色一变:“当真?” “我从不妄言。” 按计划说辞,这一船的岭南脚夫都是来扬州谋生却未有出路的,长者此刻病重昏迷,他们只为顺水而下回岭南安葬长者。 “那你呢?”魏佩佩问,“不同我们一道吗?” 裴悦看她:“池照檐不好对付,他身边还有熟悉江湖的扇剑仙,匆匆忙忙置办的尸体他不一定信,还得想办法拖延。” “可是……” “扇剑仙?他不是杀手吗?也沦为了朝廷爪牙?” 裴悦持保留意见:“不太确定是怎样的缘由,但可以肯定,他很了解江湖路数,并且对江湖客不算友好。” 毁林严肃起来:“明白了。女娃娃,我们得尽快走。” 风大幡动间,裴悦将贴身匕首塞给魏佩佩:“岭南不比江南,那里鱼龙混杂,你若想自保,还想保护你阿耶,就得学会做决策——该狠的心必须狠,该杀的人也必须杀。” 匕首犹带着裴悦体温,魏佩佩握着它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折返扑进裴悦怀里,年幼女娘早已遭逢过巨变,哪怕将要再次踏入暗涌河流,临别也只瓮声瓮气央求:“长姊,你也要平安。” 裴悦动作僵硬地轻拍她脊背,生涩安抚着她:“一找到你阿兄我们便会去岭南找你,哪怕没找到他,我也会在水灯节去见你一面。” “……我武功不错,不会吃亏。”裴悦难得多解释一句。 毁林道长挥手招呼魏佩佩:“是了,江湖上谁不知道裴红刀大名,女娃娃,担心她不如担心你自己。” “可你也是**凡胎。”魏佩佩有很多话想问想说,但周遭太多人,她们连独处的时间也没有,就要赶急赶忙各奔前方。 她最终只是再说一句“要平安”,就无法回头的踏上前路。 留在原地的裴悦目送他们离开,刚转身就有放哨的小孩跑过来:“骑马的人来了。” 果然够快。 “断臂的有见着吗?” 裴悦一把提溜起小孩将他抱上马,小孩摇头说未见。 是已经不上钩了?那就有点棘手了。 “银子拿好,子时前雇好船在这等,机灵点,看时机闭水离开。”裴悦在岸边放下小孩,将荷包抛进他怀里,“剩下的全归你。” “全部啊?”小孩雀跃的跳起来,“太好了!阿耶不用卖掉阿姊了!” 裴悦回头望了一眼,策马往高处去。 这边的池曜等人刚踏进凶肆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整条街上破败的布随风飘着,泥泞黄泥土上凌乱撒着麦秸残枝,纸钱燃烧的焦臭混杂成刺鼻硝烟味,门板与棺木随意摆着,皆门户大开不见人烟。 “人去楼空。”安适查看了几间屋子,禀报道,“匆匆离去的。” “倒是干脆利落,撤离得毫不拖泥带水。”承平道,“只是这哑巴亏,真是吃得人心不顺。” “郡公!”此时前去探路的小兵策马回旋,“尽头主宅外舍弃有马车几架,其上载着火药!” 安适道:“还未来得及运走?” “一探便知。”承平请命前去,士兵们已经将一箱箱火药打开排布好,他下马清点,大大小小十箱,火油五桶,数额不算少,但跟魏家的走私比起来,又算不上多。 “潮的。”安适碾磨火药,皱眉道,“不是新货。” 承平此时灵光一闪:“不好,是陷阱!” 话音未落,绑着易燃油布的火箭便齐飞而来,与街上火箭架势不同,此方火星如雨,破空之势无可比拟,箭羽光华冷冽,分明是上乘箭矢。 裴悦在半高山坡上回望发箭之地,高大战马上跨坐的人右臂有醒目白纱,是那个断臂督察使。 原来不是不上钩,而是人赃俱获非他目的,他要的,是岭南王军非死即伤。 火箭之下爆炸此起彼伏,不过顷刻之间,城郊一片便沦为人间炼狱,火光冲天淹没了训练有素的人马,甚至是武力对上时,裴悦都没有把握全身而退的高手。 火药,竟然能让人不沾血腥,完成这么大规模的围杀。 “找到你了——” 箭矢破空而来,裴悦就地一滚躲入杂草地,还没来得及喘息又迎头接下狠狠砍下的重斧—— 第4章 坐收渔利 顺着重斧望去,裴悦看到不远处放箭的女子,握着锈迹斑斑的弓箭,面上左眼黑漆漆已是坏死。 而此刻和裴悦近战的女子缺一只手,另一只完好的手肌肉发达,和远处女子的冷箭配合默契,将重斧舞得生风再三避退裴悦。 “残花双姝。”裴悦拔刀而立,“我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你们。” “你是没得罪过我们。”远处女子道,“但你们魏家,一个活口都难留下。” 裴悦格挡住重斧,冷声道:“红刀裴悦可不姓魏。” 对方只道:“可惜有人连魏家的蚂蚁都不打算放过,要怪就怪你身上终归流着魏家血。” 火光电石间,裴悦试探道:“火药。因为火药?” 对方微顿,手下杀招明显更加凶猛。 能得到的讯息只有这些了,裴悦看了眼日头,眼帘微垂:“我赶时间,一起上吧。” 红布在空中飞扬,平平无奇的刀如有灵般挥洒自如,冷光斩下的瞬间,裴悦的刀口已经几乎撕开近战女子脖颈—— “阿姊!” 迟疑一瞬,裴悦松了刀,她看向持弓失色的女子,面无表情道:“朝廷纷争我没兴趣,但魏家兄妹,我保定了。回去告诉你们主雇,若他高抬贵手,我们或可井水不犯河水。” “裴红刀……” 裴悦重新背上刀:“再有下次,你便在地上捡你阿姊的头。” 那边池曜被督察使绊住,机不可失,趁机脱身能先手好几步,她没再管背后双姝,吹哨唤马来便往另一边奔腾而去。 “堵住四方出入口,这火至少要闷上一刻钟,才算到位。”高马之上的杜锋面无表情道,“若有漏网之鱼,一律按余党斩杀。” 副将心有戚戚:“将军,这可是岭南王军,那位可是郡公……” “胡说什么。”杜锋冷声道,“岭南王军正在魏宅清查,郡公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小小凶肆?我们不过是接了线报来剿灭走私余党。” “……属下明白了。” “那递消息的人查到了吗?” 副将道:“是个小孩,已经让人跟着了。” 杜锋拽着缰绳转身:“小孩?更要去会会了。” 在码头看到小福禄的时候,裴悦也一眼看到了他身后跟梢的便衣,岭南王军正自顾不暇,此刻跟梢的只会是那个督察使的人。 不过是让小福禄隔空扔了个消息进去,这样也能回头咬紧他。 也是不容小觑之人。 心念一转,裴悦敲了敲隔壁乞儿的碗,铜钱便落花般叮叮当当响起来,乞儿们一拥而上,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们附耳过来。 小福禄还是头一次捏着这么多银子,走街串巷的时候都不敢大跨步,生怕不小心露了富被人抢去,眼看就要到码头了,他急走几步恨不得快点雇好船回家去。 这时一群乞儿扑了上来,揪着他就在扒拉:“就是他!他身上有好多好多银子!” 愣怔间他已经被扒得连裤衩都不剩,只记得要抓紧装满银子的荷包,奈何乞儿们人多势众,不多时荷包就被抢夺,他只能铆足了劲也去抢,一群身形差不多的孩子滚在泥沙里,很快就跟泥猴似的分不出甲乙丙了。 杜锋来时正看到便衣属下围着这群乞儿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 “将军,一群乞儿突然冲出来打成一团,现下分不清谁是那个孩子了。” 看到高大战马和断臂将军,小福禄瞬间明白过来,他在抢夺间撕开荷包口子,肉疼的看着银两落一地,嘴里还要喊:“银子掉出来了!快抢快抢!” 等杜锋等人镇压下这群乞儿,他们个个都衣不蔽体泥沙满身,也都手握碎银凶恶相护,偏偏半大贫苦小子都细长如竹竿,完全区分不出哪个是混在其中的。 “说,银子是谁的!” “我的我的!”乞儿们全都喊着是自己的,副将头疼扶额。 “要这银子可是要杀头的。”杜锋走过每一个乞儿,面容冷肃,“既然你们都认,那就都杀!” 乞儿们对视一眼,依然握着不肯松:“反正也要饿死,杀头就杀头!” 围观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茶肆里有女客推了下旁边人:“这些都是谁啊,怎么说杀头就杀头,比咱扬州刺史还威风呢。” “看旗帜,是定北军。” “定北军不在北方,反倒要来我们扬州府作威作福?” 闲话的人互相交换消息:“据说女帝赐了小将军一个督察之职,待办完案就能回长安封侯了。” “难怪如此威风,原来是待封侯爵。” 有老者饮茶不忿:“这乱世,威风的可不就是他们。” 时机已失,杜锋棋差一招,却仍挣扎利诱:“无论是你们谁,只要供出指使之人,本将自有白银百两……” “我我我!”乞儿们争相举手,“指认谁都行!” “将军……” 杜锋冷哼,翻身上马:“这坐收渔利之人最好别落在本将手上。” 背后乞儿们还在遗憾咂舌,要是真有白银百两就好了。 小福禄一时不敢脱离乞儿们,只能握着仅剩的碎银几两同他们走走停停,直到一只手捂上他的嘴将他拐进破败巷子里。 头晕目眩间,他先看到那人手上似蛇红痕,再一站定,对方已经在擦手。 是跟在凶肆一见时完全不同的样子,她挽着发髻,背着小布包,身上穿着靛青色圆领小袖衫,更像是哪家活泼好玩的商户小娘子。 “……红……红刀大侠?” 裴悦笑着瞥他:“怎么,还没缓过神?” 小福禄眼眶一下就红了:“我……我没雇上船,而且银子……银子都被……” “我知道。”裴悦拍了拍他的头,“船呢,我自己去雇,银子也不是大事。” 她掂了掂荷包,取出些银两留下,就再次递给他:“回家去吧,这回是真的够你留下你阿姊了。” “我……”小福禄看着裴悦背影,捏紧荷包将声音都压在心里,“我一定……” 安置了马重新背上刀,裴悦又是一身江湖客打扮,陈七郎家底殷实,有他信物就能在各大钱庄取用,劫富济贫惯了的她使得很顺手。 接下来就是去温州周记钱庄踩点,周魏两家是故交,约定过若魏家出事,周家必会全力庇护魏家人,魏长风在外,闻讯恐怕会去钱庄。 只是,岭南王军被牵扯得了一时,牵扯不了一世,等他们回过味来仔细查看,火灾中的尸体和准备在河道边的尸体若无法蔽目,这周记钱庄迟早被盯上。 更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暗处杀手。 魏家人趁早离开江南才是正道。 “女侠,不是我坐地起价,是如今水运不好干,进出一层层都是钱。”船夫指了指遥遥可见的火光之处,“瞧,不过百里,就得给二十钱,这要是去到温州府,过路费都得十两银子!” “水路不是可省过路费吗?” “这都是何年马月的说法了。”船夫道,“听传闻,再过些日子,水路也得出示过所才能上岸啰。” “不过也有好处,不知来处的流民能少很多。”旁边人道,“五年前扬州府闹海匪,官府来安置灾后,平白多出那么多流民,差点连救济粮都不够,饿死事小,动乱事大。” “流民自然是原地活不下去才出走,这要是连出走都不让,岂不是更活不下去?” “话虽如此,但来历不明之人多了岂不难安定?” “唉,新律已如此,且看下去吧,你我相争有何用。” 船夫问裴悦:“女侠可还雇船啊?” “雇。” 正要扬帆起航时,有人从码头匆匆赶来喊住船夫:“爹!有大单!” 父子俩附耳商议片刻,船夫为难的看向裴悦:“女侠既是江湖人大抵不介意与人共乘?” “我虽不介意,但你应我在前。” “是这样……”船夫低声道,“恐也是江湖落难人,其中有人满身血腥,我儿的船载客皆是邻居熟人,不好冲撞了,但对方开价用的又是黄金……” 黄金?如此大手笔? “就是急着出扬州,往温州府去呢。”船夫道,“不如这样,我分文不取,再折白银十两给女侠,女侠就当做善事了,如何?” 看样子真是出手阔绰的急客。 “麻利点。” 裴悦覆面退在角落,船一沉先闻到刺鼻血腥味,她握紧披风下的刀抬眸,对方三人,包裹严实仅露出眉眼,其中一人腿脚更利落,伤重那人已经精力不济眼神昏沉,隐隐的,还有浓郁硝烟味。 “怎么还有人?”伤势最轻那人压低声音斥道,“黄金五十两不足以包你一船?” “大侠息怒,实在是这位女侠先雇了船,若她不肯我还不好接您呢。”船夫连忙道,“您也知道走水最忌讳血腥,除了我老潘,旁人怕是不敢接。” “劳驾。”伤得不轻不重的那人像头领,他轻声打断,“尽快启程。” 相安无事出了码头,流水声混杂着伤重那人胸腔里的积血郁结之声,伤得轻的人干脆抄起船桨与船夫一道划,速度一时快起来。 “你们走江湖的,还真是万事凶险。”船夫看了眼,有些感慨,“看着跟我儿差不多大,却伤成这样,哪怕到了温州府,医郎恐怕也无力回天……” “闭嘴。”划船那人冷冷打断,“划好你的船,若晚一刻,便有你好看!” 裴悦旁观着,心下有些松懈,看起来就是走江湖的三兄弟,一人脾气更急,一人更稳重,皆心系伤重那人。 “若还有船桨的话,我也搭把手。”裴悦放下刀出声,“我也需尽快到温州。” 那两人看了眼一旁的刀,重新打量着裴悦,伤轻那人看向领头者,他们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仿佛已经认出了裴悦是谁。 又像是裴悦多想,领头者咳了声道:“有劳女侠。” 第5章 重逢试探 细雨淅淅沥沥而下,裴悦划着船被迷了眼,船夫道:“女侠不如歇歇,再一晚便快了。” “多谢,后半程由我们便够。” 裴悦应了声,随手擦去眼上雨滴,转身前看到他淋湿的披风底下勾勒出的双刀痕迹。 双刀客?那个安适也是个双刀。 还有他们身上的硝烟味…… “女侠?”船舱里的领头者已经轻轻放下伤重之人,“女侠在想什么?” 仔细一听,他们的声音虽有意改变,却仍然对得上。 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是已经发现了她和魏家的渊源?但又并未表现出敌意。 “在想你们是怎么伤成这样的。”裴悦干脆在他对面坐下,“他像是被炸伤的,而你们身上也的确有硝烟味。” “无妄之灾。”他道,“本在凶肆找剑道士,结果人没见到反倒被连累了。” 裴悦含笑道:“能知道他在凶肆的人,不该被连累才对。” “我这兄弟向往江湖,听了传闻一时兴之所至,不想正赶上灾祸。” 明明已经认出来了,为什么还是一副初见的态度?他们要隐瞒什么? “他惯用双刀,你呢?” “剑。” 竟然是剑。裴悦也干脆当没认出来,她点着头起身打量他披风下的武器轮廓:“倒不像是剑。” 像什么呢……裴悦眼前掠过那柄金光熠熠的长弓,抬脚就踹起自己的刀,接过后反手撩开那披风,转瞬间抵上他脖颈。 “主君!” 池曜微微抬手,几步外的安适拔刀止步,警惕地盯着裴悦。 近距离来看,这个郡公即便不露脸,也是肤如软玉的贵公子,此刻连喉结都脆弱颤动着,要不是手肘压到的胸膛肌肉结实,她绝不会想到这是岭南王军之将。 既然不露真容……裴悦心里闪过念头,岭南若不放过魏家,他们就必是敌手,而此刻茫茫河海之上,他们行踪隐秘,隐瞒身份,知晓者仅船夫与此间活口,不若就此…… 殷红热血喷洒而出溢在裴悦虎口,她握刀的手被烫得猛然一松,反倒下意识收刀护住了他。 此刻他紊乱的呼吸和脉搏才被人察觉,比之意识不清的伤重那人,他压根没好到哪去。 “……没点什么护人心脉的丹药吗?”裴悦放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转头对着安适道,“来喂他。” 旁观变故的船夫感叹:“得,又多个伤重的。” “划你的船。”裴悦靠边撩起水来洗手擦刀,已泄的杀意一时积攒不成气候,反倒让她有些懊恼。 那双刀安适已有警惕之心,他本就身手不差,护主心切之下裴悦和他勉强对半开,谁也不一定讨到好。 时机已失。 唯一庆幸的就是池曜等人在明,裴悦在暗,而他们仍不知裴悦在暗。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是你们自己要装不认识,还行迹鬼祟,我当然要探看一二。” 夜色悠然,裴悦抱着刀与他们割据,被安适瞪着,没好气的先发制人。 “你分明认出来了。” 裴悦可不认:“池照檐没告诉过我他擅用剑,还有一把这么重工的金弓。” 既然都没有真心信任对方,就别指责互相的试探提防。 安适不再说话,只木刻般屹立在侧警惕裴悦。 “休息一会儿。”闭着眼的池照檐此刻睁开眼,气息虚弱,“我与承平皆需你照顾。” “主君,但她……” 池照檐的眼神移到裴悦身上,目光极轻又带着隐隐微光:“女侠侠名在外,应是不会乘虚而入杀我等伤患的。” 不巧,刚刚还有杀心。 但这么看起来,他仍未知道自己与魏家的关系。 裴悦故意道:“我早就猜到你不是江湖客,但没想到你会有一柄价值连城的金弓。” “没什么价值。”岸边上那个利落举弓对敌人放箭的郡公池曜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略有忧思的江湖新人池照檐。 他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看向裴悦时带着歉意:“我落难至此,不相认是怕连累女侠,隐瞒许多事,也是如此。” 若不是事先知道他是谁,这些话倒也自圆其说。 裴悦可有可无的点头:“无所谓,谁都有不可说之事。” “巧了不是,你们竟然还是认识的友人。”船夫感慨万千,“江湖啊,便是如此难以捉摸。” 认识都不算认识。 友人? 就更不算了。 此时船身微微倾斜,前方口岸拥堵喧闹声传来,举目一望,竟全是被拦道的小舟私船。 “不好。”船夫矮身道,“竟是此刻便要过所了,恐怕前面两个口岸都过不去。” “怎么忽然查这么严?” “时运不济。”池照檐微叹,“温州刺史大寿,恰逢新律,确实是要管控来往人流。” 温州府繁荣,新刺史铺张之名远扬,大寿之日撒钱放粮是多年惯例,往年多的是流民混入城抢一遭,偏偏此时新律已规定流民不得出行,收编在哪便只能在哪活动。 这管控自然就严厉起来。 “折回去上岸。”裴悦忽然道,“上一个口岸停着不少货船,总有一艘是要过温州的。” 安适看向池照檐,对方正微微含笑向着裴悦:“所见略同。” 面色空白一瞬,安适握上船桨同船夫一道往回划。 “还以为你会为难那个船夫。”裴悦率先跳上岸,回首俯视着池照檐,“黄金五十两,不仅没包船,还未将你送到目的地。” 被俯视的池照檐却笑起来,向着裴悦伸手讨要拉拽,笃定她不会视而不见:“让他日夜兼程也够辛苦,就当是封口费,更何况要不是他,我们未必重逢。” 哪来的底气觉得手伸出来就有人拉……裴悦余光看到安适艰难背负着昏迷的承平上岸,完全没有手腾得出来看顾这个同样伤势严重,却强撑着的主君。 到底谁是主谁是仆。 裴悦冷着脸握上池照檐的手,将他一把拽上了岸。 “有劳。”池照檐面上笑意渐深,哪怕被甩开手也仍笑吟吟。 距离温州府还有两个口岸,这里鱼龙混杂要想混上船倒也不难。 “听说了吗?扬州出了件大事!” “皇商魏家走私,套取大量国库一事?” “不止!”嚼舌根的人煞有其事,“这魏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不仅套取国库,还敢对皇家人动手!” “什么?他一介商贾,怎么敢动皇家?” “别急着惊讶,你可知魏家走私什么?” “魏家……无非是些布匹、锦绣……” “非也。” 那人对围观的众人道:“火药!魏家走私的是火药啊!” “火药?魏家什么时候卖起烟花来了?” “要是火药的话,魏家怎么搞出来的,没听说扬州有火药坊啊?” “一群傻子。”有人道,“天罡火印听说过没?” “这是什么?” “自然是火药另一种用法。”那人道,“足以在一夕间毁掉一座城的用法!” “怎么可能……” “就是,区区烟花印子……” 但众人又想起每年因为烟花闹出来的人灾,尤其是除去火灾,最多的其实是爆破伤人。 那人便又道:“所以啊,魏家敢为天下先啊。” “那也不至于敢动皇家人吧?” “怎么不敢,那岭南王府的郡公就是栽在魏家手上,现在还人不见人尸不见尸。” “岭南王府连当今陛下都要礼让三分,区区魏家竟然敢动岭南王嫡次子?” “所以啊,魏家,不容小觑。” 闲谈的话越传越远,魏家几乎已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霸王,天知道几日前东阳魏家还查无此族。 “火药。”裴悦忽然道,“有人要让它入世。” 池照檐不置可否:“你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裴悦的视线轻轻扫过他,已经敏捷地跟上主导舆论那人。 “主君……” “在原地候着。”池照檐已经随裴悦脚步往外走。 裴悦并不在意池照檐的跟随,她只盯着前方的人拐进小巷,此刻已经可以确认,魏家得罪的人权势滔天,不仅在暗处要魏家死无对证,还要在明处高高架起魏家,将魏家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到底是谁?魏家又是怎么惹上这狠角色的? 那人推门入院的瞬间,冷刀悄无声息抵上他脖颈,随即是后背的推力,直到院门关上他才注意到这拿刀的手,蔓延着红痕一道,似是女子。 “谁……谁啊……”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谁让你知道的这些秘辛?” 他还犹自狡辩:“街上都知道了,什么魏家,什么残害皇族,什么走私火药……整个南方还有谁不知道这大事!” “哪怕知道这些,那天罡火印呢?” 裴悦逼近他,手下冷刀已经划破他脖颈表皮:“谁让你把天罡火印传出来的?” 对方紧张的吞咽口水:“刀……大侠你的刀……再说了,这根本也不是秘密……” “什么意思?”池照檐问。 “黑市里早就传遍了,有批无主的火药飘在江河之上,谁能拦截它,那可就是黄金万万两!”他激动道,“至于天罡火印,自然随火药而行,说是得这批火药者得天下,也不足为过!” “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