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一夜风流》 第1章 Chapter1 Off To The Races 一九四一年的法国,夏日如同熟过头的蜜桃,汁液饱满,甜得有些**。父亲的庄园便沉浸在这片慵懒的金色里,绿意疯长,花香浓烈得令人窒息。 我知道今天有客人要来。父亲紧张得像只被猎犬盯上的兔子,反复叮嘱我待在房间里,千万别出来。可他的恐惧像蜜糖一样吸引着我这只不安分的蚂蚁。我偏不。 我躲在玫瑰园深处,那丛名为“约瑟芬皇后”的淡粉色玫瑰后面,看着那辆黑色的梅赛德斯悄无声息地滑过被精心修剪的林荫道。他是来“拜访”的,我知道。就像猫拜访老鼠——没安好心或者另有意图。 父亲亲自在宅邸门前迎接,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笑。 我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寒暄什么,只看见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和他试图用陈年白兰地和贵族的家族姓氏来掩盖源于恐惧的战栗。 他们寒暄着,然后,朝着书房的方向走来。 会穿过玫瑰园。我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我迅速退回长椅边,躺下,“不经意”让裙摆翻卷到膝盖以上,一只脚上的玛丽珍鞋被我轻轻踢落在草地旁。我拿起那本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假装全神贯注,却竖着耳朵捕捉着每个靠近的脚步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我眼皮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我能感觉到它勾勒着我脸颊的轮廓。我要让他看见我。我必须让他看见我。 脚步声停了。 我感觉到一道目光,像手指,轻轻拂过我的小腿,我的脊背,我裸露在空气中的那只脚。 那是冰冷的审视,这目光让我皮肤下的血液微微发热、翻腾。我维持着阅读的姿态,一动不敢动。 “啊…这是我的掌上明珠,我的奥德莉。” 父亲的声音传来,放松了少许,仿佛我的出现冲淡了些许恐惧。他顿了顿,仿佛觉得不够,又郑重地补充,那语气里的骄傲……我知道,父亲向来宠爱我。 “巴黎最耀眼……哦不,请原谅我的偏爱,是法兰西最耀眼的星星。” 我被“惊动”了,从书页间抬起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讶异。 “爸爸?” 我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像清晨的鸟鸣,连我自己都几乎信了这份无辜。 “亲爱的,这位是汉斯·兰达上校。” 父亲介绍道。 我慌忙坐起身,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裙摆拉下去,又下意识地想找到那只丢失的鞋子。赤着的那只脚踩在柔软的草皮上,草屑搔刮着脚底,细微的痒意和不自在。 汉斯·兰达向前一步,微微欠身。动作得体,像真正的贵族,而非穿着灰色制服的征服者。他伸出手,没有去碰我,而是拾起了草地上那只被我遗弃的玛丽珍鞋。皮革上,似乎还残留着我足踝的微温。 “请允许我,小姐。” 他的法语流畅得可怕,几乎听不出异国口音。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如同被染上了玫瑰的颜色。我怯生生地,将自己那只沾了些许草屑的脚伸向他。他单膝微屈,小心翼翼地替我穿上了鞋子。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袜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你在看什么,我亲爱的孩子。” 听到问话,我差不多是下意识地将怀中的书捧起,封面完全展露出来。 “《罗密欧与朱丽叶》,先生。” 我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像怕惊扰了书页间沉睡的维罗纳恋人,也像掩饰着自己咚咚的心跳。 他的眉毛几不可见地挑动了一下,一丝真正感到有趣的光芒在他金褐色的眼底掠过。 他微微侧头,目光在我稚气未脱的脸庞和那本象征着炽热与悲剧的剧本之间逡巡。 “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重复道。 “凯普莱特家族的小姐,在读关于另一个凯普莱特的故事。命运的安排,命运总是如此巧妙,不是吗?” 他的话语像羽毛轻轻搔刮过空气。我怔住了。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我自己姓凯普莱特,而书里那个为爱殉情的少女,也姓凯普莱特。被命运点名的感觉让我心跳漏了半拍。 父亲在一旁试图缓和气氛,干笑了两声。 “啊,上校,这只是巧合,文学的巧合。奥德莉还小,只是喜欢那些……呃,浪漫的情节。” “浪漫?” 兰达将视线转向父亲,嘴角噙着丝笑意。 “公爵阁下,您认为这是个浪漫的故事吗?两个冲动的年轻人,在几天之内决定私订终身,然后因为一串的误会和愚蠢的拖延,最终双双殒命。在我看来,这更像是出关于沟通失败和青少年荷尔蒙过剩的悲剧。” 我金绿色的眼睛里闪过困惑和轻微的抵触。他玷污了我心中神圣的爱情典范,用的是成年人的理智和无情。 “可是……他们相爱了,” 我忍不住小声反驳,那是少女特有的固执。 “为了爱情,他们可以反抗家族,甚至……放弃生命。” “啊,‘Aimer’。” 兰达轻轻吐出音节。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仿佛对我起了兴趣。 “我亲爱的孩子,你认为那真的是爱吗?或者,那只是月光下的一时迷惑,是两个被家族仇恨束缚的灵魂,对禁忌之物产生的、必然的、激烈的渴望?” 他的话像冰水,浇在我对爱情所有朦胧的幻想上。我张了张嘴,却找不到话语反驳。 兰达直起身,恢复了那副彬彬有礼的姿态。他对父亲点了点头。 “我们不该再打扰凯普莱特小姐阅读了。阁下,请继续带路吧。” 他转身,灰色的制服背影本该是决绝,和他话语般无情的。 可是他回头了,对上了我的视线。 他回头了…… 他看见我了。 不是看见一个在玫瑰园里读诗的少女,不是看见凯普莱特家漂亮的装饰品。他看见的是我——奥德莉。那个故意踢掉鞋子,故意让他看见自己赤足,故意用莎士比亚的诗集作为诱饵的我。 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是故意的。 我的脸烧了起来。 我的目的达成了,我或许就是个需要别人瞩目和宠溺的坏女孩。 我骄纵,傲慢,高傲。 可他注意到我了。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未来会和这个长我整整二十八岁的男人发生什么。 更不知道,他早就把我视为掌中之物。 [奶茶]好吧好吧,我们奥德莉萌萌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1 Off To The Races 第2章 Chapter2 仁慈的父 距离玫瑰园那场心照不宣的初遇,不过短短两周。家里的气氛却像被无形的手拧紧了发条。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汉斯·兰达上校——他用他那不为人知的“斡旋”,让父亲避开了一场潜在的政治风暴。代价呢?我那时还不知道,直到听见母亲在父亲书房外低语。 “让他成为奥德莉的教父。” 那是母亲的声音,她原本是来自东方国度的女人,嫁给我父亲之后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 “有了这层上帝见证下的纽带,还有谁敢轻易动我们凯普莱特家?” 我躲在廊柱的阴影里,心脏直跳个不停。 教父?那个穿着灰色制服,眼神能穿透灵魂的男人?我能想象出父亲脸上那如释重负又屈辱的神情。 他们要用我,用一层神圣的关系,来捆绑住这保护伞。 于是,在一个穹顶绘着飞翔天使的私人礼拜堂里,我迎来了与他的第二次“相遇”。 彩绘玻璃过滤后的阳光,斑斓而肃穆,洒在冰冷的石地上。空气里是烛蜡、旧经书和陈腐的圣洁气味。我穿着一身白色礼服,头发被精心梳理,戴着珍珠发卡,像个被装扮好、等待献祭的瓷娃娃。我垂着眼,站在神父面前,努力做出虔诚的模样,心里却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脚步声在空旷的礼拜堂里回响,沉稳。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他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灰色制服,只是似乎收敛了些许戾气,多了一丝符合场合的庄重。 他微微低下头,伸出手。 他在等我把手递过去,我老实照做了。 神父开始朗诵那些无聊的经文,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是怎么耐着性子听完的——或许是有兰达在,因为不懂得战争的我并不知道他那身SD的制服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他的几句话就能让一个家庭脱离苦难,我更不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是侵略我家园的人、是盖世太保。 尚年轻的我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不知道战争、不懂得苦难。 我只知道,我喜欢汉斯·兰达。 我甚至不知道他以后会毁了我,彻底地毁了我。 我轻轻把手放在他戴着皮手套的掌心里。他的手很稳,温暖透过皮革传过来。神父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说着些关于信仰与指引的话,但我几乎没听进去。 我偷偷抬眼看他。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侧脸投下斑斓的色彩。金褐色的眼睛望着神父,显得那么庄重虔诚。那刻,我觉得他像个真正的守护天使——虽然穿着不一样的衣裳。 我太天真,太天真了。 “我承诺,将以上帝的名义,看顾她的灵魂,指引她的道路。” 他的声音在礼拜堂里轻轻回响。 当他俯身在我额头上留下那个轻轻的吻时,我的脸颊发烫。那只是个仪式性的吻,却让我心跳莫名加速。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茄味莫名地让人安心。 仪式结束后,他在回廊里单独和我说话。 “现在,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我亲爱的孩子。” 他的语气很温和。 我看着他,心里充满对新关系的好奇。 “教父...这意味着什么,上校先生?” “汉斯。” 他纠正道,弯了弯腰,看着我。 “私下里,你可以叫我汉斯教父。” 他向前一步,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让我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这意味着我会关心你的成长,你的教育。我会知道你在读什么书,在想什么。” 我点点头,其实并不太明白这些话背后的深意。在我那时单纯的想法里,这不过是多个关心我的长辈。 “我明白了……汉斯教父。”我试着叫出这个新称呼。 他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拂开我脸颊边的头发。 “很好,奥德莉。期待我们的下一次见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泛起丝丝甜意。 那时的我怎么会知道,这看似神圣的纽带,将会如何改变我的一生。我摸着额头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吻的地方,天真地以为找到了特别的庇护。 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才明白那时的自己多么幼稚。 但那个下午,在彩绘玻璃投下的光影里,我是真心为有这个教父而感到欢喜的。 成为兰达教女后的日子,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却又处处透着不同。他并未如我预想中那般频繁造访,但他的存在感却无孔不入。 他开始差人送来书籍——不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浪漫悲剧,而是歌德的诗集,尼采的哲学,甚至一些地理和历史典籍。附带的便签上,是他流畅的字迹,写着简短的阅读建议或提问。 起初,我有些抗拒,这些书沉重而晦涩。但渐渐地,我竟沉浸其中。 他送来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让我体会到另种炽烈的情感,而歌德的诗句在他下次来访时间起时,我竟能磕磕绊绊地接上几句。 那是雨后的下午,他来了。 没有穿那身臭名昭著的制服,而是一套深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儒雅。我们在父亲书房隔壁的小客厅里,窗外是滴着水珠的新绿。 他考校我《浮士德》的阅读心得。我有些紧张,词不达意。他并不责备,只是耐心地引导,用他那让我沉溺其中的声音和腔调解读着那些复杂的句子,将魔鬼的诱惑、知识的渴求、永不停歇的追求娓娓道来。他的解读现实,剥去了文学浪漫的外衣,直指人性深处的**与困境。 我听着,时而困惑,时而恍然。他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个远比玫瑰园和舞会更为广阔,也更为复杂的世界。 那刻,我完全忘记了他 SD 制服的意味,只觉得他是一位学识渊博引人入胜的导师。 “智慧并非天生,奥德莉。” 他合上书,金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我。 “它需要被引导,被唤醒。你很聪明,不要浪费你的天赋。” 他的话语像种子,落在我年轻的心田里。我感到被认可、被期待的雀跃,混杂着对他洞察力的微微畏惧。 他不仅在关注我,更在试图塑造我。 临走时,他站在门廊下,回头对我说。 “下次,我们可以谈谈叔本华。思考,能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加清醒。” 我点点头,看着他坐上汽车离去,心里充满了对“下次”的隐隐期待。 而我不知道,我此时正站在深渊边缘。 汉斯对奥德莉:[摸头][摸头][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Chapter2 仁慈的父 第3章 Chapter3 Gestapo 午后的书房,窗户紧闭,依然挡不住窗外飘来的隐约花香。 父亲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与汉斯·兰达的语调交织,谈论着那些我听不懂也不想懂的配额、通行证与“新秩序”。 我躲在花园里,这里是我的天地。穿着一条母亲新做的浅蓝色连衣裙,我在缀满露珠的草地上追逐着一只菜粉蝶。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我故意跑得裙摆飞扬,让裸露的小腿尽情感受青草的搔刮和阳光的亲吻。我知道书房窗户正对着这里,我知道他可能在看。 我甚至故意在弯腰系松开的鞋带时,让裙摆扬得更高些。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想打破他那副永远冷静自持的模样。 我想让他看见,看见我不是他书房里那些呆板的书籍,不是他可以用知识和道理轻易框住的“教女”。我是活的,是热的,是这夏日花园里恣意生长的生命。 我的笑声清脆,自己听着都觉得格外响亮,仿佛要穿透那层厚重的玻璃,直直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但我听到了。 我正弯着腰,假装专注地对付那个其实早已系好的鞋带,心脏却像被捕的鸟儿般扑腾起来。 下一秒,一双温热的大手毫无预警地握住了我的腰。我惊呼两声,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量轻而易举地转了过来,对上了他那双含笑的金褐色眼睛。 “啊!” 短促的惊叫脱口而出。 他低沉地笑了起来,手臂有力地将我整个托举起来,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天旋地转间,我的惊叫变成了带着晕眩和雀跃的笑声。世界在我眼前化作一片旋转的金绿光影,蓝色的裙摆像花瓣般盛开,风掠过我的发丝。 当我的双脚重新接触草地时,一阵幸福的眩晕让我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抓住了他坚实的制服前襟,小口喘着气,脸颊烫得厉害。 “汉斯教父!” 我嗔怪道。 他没有立刻放开我,另只手仍稳稳地扶在我的腰侧。 他低下头,凝视着我。 然后,他俯下身,在我因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唇角,印上了个短暂而灼热的吻。 那不是情人间深入的吻,甚至算不上个正式的吻。它一掠而过,快得像蝴蝶振翅。却比任何长辈对教女的吻都更轻佻,更逾越。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抓着他前襟的手用力,绿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懵懂的震惊和被点燃的陌生而强烈的悸动。我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带着意味深长笑容的脸,说不出话来。 他松开了揽在我腰上的手,但指尖仿佛无意地在我腰侧轻轻划过,带来一阵微麻。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尖,语气轻松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抓到你了,我的小精灵。” 自那“花园事件”后,某种无形的界限被打破了。他来庄园更频繁,而“课程”的地点,也常常从书房移到了花园的阴凉处,或者我那间带着阳台的小起居室。 阳光正好的午后,他带来一本德文诗集。 我们并肩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他为我诵读歌德的《魔王》。 “我儿,为何这样害怕惊慌?” “啊,父亲,你可看见魔王?” “他戴着王冠,拖着长裙。” “我儿,那是烟雾在飘荡。” 他低沉的声音念着异国的诗句,有种奇异的韵律。我听不太懂德文,但被他声音里的氛围感染,慵懒的午后阳光像温暖的毯子包裹着我。我的眼皮渐渐沉重,头不由自主地一点点。 最终,倦意战胜了好奇心。我迷迷糊糊地,向身侧那个温暖可靠的来源靠去,头轻轻枕在了他的肩膀上,找到了个舒适的位置,沉入了梦乡。 那本《魔王》还摊在他膝上,但他诵诗的声音渐渐低缓,终至无声。 少女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衬衫面料熨帖着他的胸膛。 我感觉到他的手臂原本只是礼貌地放在我身后,此刻却极其缓慢地收紧了些力道,将我更稳固地拥在他的身侧,让我睡得更安稳。他的动作做得极其自然,仿佛本该如此。 我在迷蒙中发出一声细微的、满足的嘤咛,脸颊在他肩头蹭了蹭,陷入了更深的梦境。 摇椅早已停止晃动,室内彻底安静下来。 那本关于诱惑与掠走的诗篇被遗忘在膝头,现实里没有可怕的幽灵。 只有怀中这具温暖、鲜活、微微起伏的年轻身体,以及那份危险而甜蜜的静谧。 那场看似温馨的午后小憩,像耗尽了我本就有限的精力。当晚,我便为那份在阳光下恣意挥霍的活力付出了代价。 夜深人静时,熟悉的、令人无力的灼热感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觉得闷,踢开了丝绒薄被,可那热并非来自外界,它来自我自己的身体内部,像团无声燃烧的火焰,舔舐着我的四肢百骸。 我知道它又来了。这种被医生含糊地称为“神经系统失调”的旧疾,总是在我情绪大起大落,或体力透支后悄然而至。没有感冒的征兆,没有炎症的源头,只是体温莫名其妙地升高,任谁用什么法子,都难以轻易降下去。 女仆送来的冰镇毛巾敷在额头上,起初一丝清凉,很快就被皮肤熨烫得温热。母亲闻讯赶来,坐在我床边,用浸了冷水的丝帕一遍遍擦拭我的手腕和颈侧,嘴里念着祈祷词,眼中是挥之不去的忧虑。父亲请来的医生也只能开出些温和的镇静剂,嘱咐物理降温,言语间透露出对此症根源的束手无策。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热度在血管里奔流。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白天的画面——他握住我腰肢的有力手臂,他带着笑意的低沉嗓音,他俯身时靠近的带着雪茄气息的温度,还有那个烙在唇角的吻…… 模糊时,则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会儿是在玫瑰园里奔跑,阳光毒辣;一会儿又像是在礼拜堂,彩绘玻璃的光影扭曲成他的眼睛,注视着我…… 汗水浸湿了睡裙,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更加重了不适。我难受地辗转,喉咙干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母亲焦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热怎么就是退不下去……” 是啊,怎么就是退不下去。 在意识模糊里,开门声和一阵马靴声从门口传来,然后越靠越近。 是汉斯。 他甚至没有脱下那件灰色的军装大衣,身上还带着夜深的寒露。母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连正在为我换毛巾的女仆都停下了动作。 “夫人。” 他向我母亲点点头,随后坐到床边,去摸我的额头。 我或许是在梦中迷糊了,也或者是做了噩梦,我竟下意识躲开他的手。他“啧”了一声,随后轻轻掰过我的脸……他抚上我的额头,用唇贴了贴。 “Was fur ein armes Kind…”(多么可怜的孩子) 他这么说着,可我听不出怜悯的意味…可那也不是施舍的意味。真是奇怪,是他不懂如何表达情感吗? 我微微睁开眼,嘴里像浆糊一样,却还是想去叫他的名字。 “汉斯…教父。” 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 “嗯,我在,睡吧,奥德莉。” 他说他在。 他让我感到了安全感。 我下意识往他身上靠了靠,随后更是大胆地将头靠在他的大腿上。母亲见此惊呼一声。 “奥德莉……!” 这是逾矩的,可是我这么做了。 他并没有推开我。 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甚至轻轻落在我的头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我汗湿的发丝。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他军装大衣摩擦的细微声响。 “让孩子舒服些。” 我感觉到母亲迟疑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我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外套面料,那上面还沾着夜晚的湿气,舒服得让我喟叹。体内那团灼烧的火似乎找到了出口,不再那么张牙舞爪。 他身上的雪茄味混合着冷冽的空气,奇异地安抚了我焦躁的神经。 “医生怎么说?” 他问,话是对母亲说的,手却还在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小猫。 “说是神经性发热,老毛病了。用了药,也物理降温,但这次就是退不下去……” 母亲说道。 “压力。” 他简短地评价,手尖掠过我发烫的耳廓。 “她太敏感了。” 我昏昏沉沉地听着,意识像漂浮在温水里。他的话让我想起下午那些混乱的情绪——羞怯、悸动、还有说不清的期待。也许他说得对,我这具身体总是诚实地反映着我无法言说的内心。 他换了个姿势,让我靠得更舒服些。军装上的金属纽扣硌着我的脸颊,我却觉得无比安心。 “去休息吧,夫人。” 他对母亲说。 “我在这里。” “可是上校,这太麻烦您了……” “无妨。” 他的语气温和却坚定。 “我是她的教父,这是责任。” 母亲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带着女仆离开了。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还难受吗” 他低声问。 我摇摇头,发丝蹭着他的大衣。其实热度并没有退,但那份令人窒息的灼烧感已经变成了温暖的倦意。 他轻哼了一声,像是满意我的回答。那只手继续抚摸着我的头发,动作缓慢而规律。我渐渐放松下来,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的大腿比枕头舒服多了。 窗外,夜色正浓。 一天后,热度终于退了。 我像是从场漫长的潮汐中醒来,浑身绵软,但骨髓里那团火总算熄灭了。 他还在。 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灰色马甲,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外套。他手里拿着我之前没看完的《少年维特的烦恼》,金褐色的眼睛低垂着,神情专注。 我轻轻动了一下,他立刻察觉了,合上书看向我。 “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温和了些。 “像被碾过一样。” 我老实回答,声音还有些沙哑。 “但……清爽了。” 他微微颔首,起身倒了杯水递给我。我小口喝着,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吞咽的声音。 放下水杯,我鼓起勇气看向他。 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这个在我病中给予安慰的男人,突然又变得陌生起来。 “汉斯教父。” 我轻声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 “盖世太保。” 他吐出这个词。 我眨了眨眼,对这个词毫无概念。 “那是什么?” 他沉吟片刻,像是在寻找我能理解的解释。 “你可以理解为——” 他缓缓道。 “高级警察。” 这个词让我放松下来。警察——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是维护秩序、保护民众的人。就像巴黎街头那些穿着蓝色制服、会帮老妇人过马路的人。 然而不是的,不是的,奥德莉。 要是换做现在的我,我会走上前去,拉开尚年幼的我。 盖世太保是刽子手,给希特勒办事,手上人命无数。 但我当时只是轻轻笑了,真是天真的孩子。 “好的。” “警察先生。” 这称呼似乎取悦了他。 我现在才明白,他是在庆幸我无知的笑容。 “感觉好些了就起来走走,” 他转移了话题。 “躺久了反而没力气。” 他伸手扶我下床,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传到我的手臂上。 当我站定时,一阵眩晕袭来,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小心。” 他低声说,另一只手虚扶在我背后。 我就这样靠着他站了好一会儿,等那阵眩晕过去。 窗外是安静的庄园,阳光正好,而我的“警察先生”正耐心地支撑着我。 那刻,我天真地以为我窥见了他制服之下的真实。却不知道,“盖世太保”这单词背后,远不是“高级警察”这么简单。那是阴影,是恐惧,是无数人午夜梦回时的噩梦。 但在这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我只是个天真、对战争一无所知的少女。 第4章 Chapter4 Barmherzig 水晶吊灯的光芒过于刺眼,将大厅映照得如同虚假的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和食物混合的甜腻气味,底下涌动着谨慎的低语、刻意压低的笑声,以及无数道打量的目光。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格的宴会,占领区当局举办的。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穿着件定制的白色丝绸礼服,料子光滑冰凉,贴着我的皮肤,很舒服。 栗色的卷发被精心盘起,露出我觉得过于纤细脆弱的脖颈。脖子上戴着那串珍珠项链——下午他刚刚派人送来的“小礼物”。 汉斯·兰达出现时,引发全场热议。他穿着熨帖好的党卫军礼服,嘴角噙着那抹我熟悉的浅笑,从容地穿行在人群之中。 然而今夜,最引人注目的并非他本人,而是他臂弯里挽着的我。 我能感觉到那些视线,从四面八方刺来。男人们的目光带着审视还有隐晦的让我不舒服的羡慕;女人们的眼神则更为复杂,混合着怜悯、轻蔑,以及心照不宣的了然。 是的。 现在的我明白了。 我从来不是汉斯·兰达的教女,我只是他的艺术品。 我紧紧依偎着他,挽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他是这万物目光的源头,也是我此刻最后的屏障。 “放松,我亲爱的孩子。” 他微微侧头,声音仅我可闻,气息拂过我的耳廓. “微笑。让他们看看,凯普莱特家的明珠,在我的庇护下,是何等光彩照人。” 他的话语像是鼓励,却更像命令。我努力牵动嘴角,试图弯出个得体的弧度,却觉得脸部肌肉僵硬得像石膏。 他带着我,像展示珍贵的战利品,从容地穿梭于人群。他向一位神情倨傲、胸前挂满勋章的将军介绍。 “这位是奥德莉·凯普莱特小姐,我的教女。一位极具语言天赋的女孩,歌德的诗歌,她甚至能理解其中的精妙韵律。” 他的语气带着展示所有物的自豪感,我被迫向那位将军行屈膝礼,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那审视的目光掂量着。 面对一位穿着考究笑容虚伪的法国合作者夫人时,他则换了种口吻,声音是恰到好处的叹息。 “可怜的奥德莉,凯普莱特家族最后的瑰宝。如此混乱的时局,确保这样一朵娇嫩的花不被风雨摧残,是我们这些长辈的责任,不是吗?” 他轻轻拍了拍我挽着他的手,动作亲昵自然,仿佛我们真是感情深厚的教父与教女。那位夫人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连连称是,目光却在我和他之间微妙地流转。 我当时并不懂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只知道…不舒服。 每次介绍,他都定义着我——他的教女,他庇护下的落难贵族少女,他精心培养证明自己品味与权力的活展品。我感觉自己像件被剥去包装放在玻璃展柜里的珍宝,供人评头论足,身上的白色礼服和珍珠项链都成了展品标签的一部分。 香槟的气泡在杯中上升,破裂。如同大厅里一个个虚伪的社交泡沫。 乐队的演奏悠扬动听,却掩盖不住底下涌动的暗流。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麻木。周围的一切——闪烁的珠宝、精致的食物、华丽的言辞——都像隔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只有身边这个男人,他手臂传来的温度,是最后的真实。 “汉斯,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迷人的小东西?” 一个微醺的党卫军少校凑近,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我身上打转,那眼神混浊,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兰达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弧度都没有改变,但我挽着他的手臂能感觉到,他瞬间绷紧的肌肉。 在日后相处的时光里我明白了,那是他不悦的表现。 他向前半步,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对方大部分的视线。 “少校。”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让人明显感受到清晰的警告意味。 “请注意你的措辞。这位是凯普莱特小姐,我的教女。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可能玷污她纯洁声誉的言论,哪怕是最轻微的玩笑。” 他的语气强硬,那份温和下蕴含的居高临下让少校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脸上掠过尴尬和畏惧,讪讪地举杯致意后便退开了。 我仰头看着兰达的侧脸,心中涌起股股难言的心绪。 恐惧、屈辱,以及……不该有的被他如此强硬保护着的安全感。他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却又亲自为我划下了禁区,不许他人染指。 我借口需要补妆,暂时逃离了他身边那令人窒息的引力场。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我看着镜中那个眼神里带着惊惶和迷茫的少女。白色礼服,珍珠项链,精心梳理的发髻……这真的是我吗?还是他想要塑造的那个“奥德莉”? 我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指尖触碰到脖颈上的珍珠,冰凉圆滑。我想起下午他送来项链时,轻描淡写地说:“配你今晚的礼服正合适。”那时我竟还有隐秘的欢喜。此刻,只觉得这串珠子沉重无比。 回到宴会厅,我发现他正在与几位高级军官交谈,目光却不时扫过入口,直到看见我,那细微的搜寻意味才消失。我走过去,他自然地重新让我挽住他,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像是无言的确认。 音乐换成了舒缓的舞曲。他微微躬身,向我伸出手。 “May I?”(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我迟疑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引领我步入舞池,他的手扶在我的腰侧,另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们随着音乐移动。 “紧张?”他低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己都觉得矛盾。脚下不小心踩错了一个拍子,差点绊倒。他手臂稳稳地托住了我,力道恰到好处。 “看着我就好,奥德莉。” 他引导着。 “别管其他人。”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在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映照其中小小的、穿着白裙的自己。 “你做得很好。” 他的声音低沉,混在音乐里几乎听不清。 我该感到荣幸吗?被一个盖世太保上校这样称赞。可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你现在挽着的,究竟是教父,还是别的人? “那位少校…” 我忍不住开口。 “不值一提。” 他打断我,手臂微微用力。 “记住,能决定你价值的只有我。” 这句话像冷水浇在背上。 价值。 是了,在他眼里我始终是件待估的藏品。 他俯身靠近。 “知道为什么选白色吗?” 我摇头,珍珠项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因为它最衬你的眼睛。”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也最容易染上其他颜色。” 我在他臂弯里抬起头,对上他狩猎者的目光。 白色丝绸下,一颗心在剧烈跳动,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也许他说的对。最容易染上颜色的,恰恰是最纯净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