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同人[丐唐]:掠风承雨》 第1章 第 1 章 郭掠风幼时丧父,性子日渐顽劣,所幸寡母病逝之前特地托了人情,将其送入丐帮教养。岁月经年,如今他好歹是没长歪,属于年少有所成,交游甚广的那一批,在总舵也素有声望,颇受倚重。 其恩师马思远甚感欣慰,如释重负。在某个平常日子,他随意拦了个帮内小辈托个口信,便撒手云游去也,不知所踪。 郭掠风外出办事三月有余,好不容易得了空回总舵一趟,却在拎着好友送的美酒上门找师父时得来此消息,一时错愕,而后又是一时失笑。他将这酒埋进师父院子里的树下,以备哪天老人家回来歇息时,也能喝上好酒解解馋。 只可惜酒埋了一年又一年,至今也没等来那位酒痴儿品尝。 反倒是郭掠风,今年清明祭祖时节刚过,就一反常态地自请派往与祖地相近的江陵分舵,大有卸任理事,减少人情往来之意。是日,碰巧来轩辕台观比武的龙头长老见他连胜,本意夸他几句,多加奖掖,却未料到这小子凑近来时却条条是道地陈述帮内人才辈出云云,请求另派。 长老暗叹一声,于台前不露声色,搁置未允,事后却捎人来表了态,放他去了。 自此,郭掠风定居江陵一隅,且因分舵主一向礼遇他,派给他做的事儿不似在总舵时那般紧急繁重,倒是日渐清闲下来。 也就是近期,他与帮内一苏姓兄弟承邀帮着护镖一趟,紧急行路,半月往返。虽有途遇贼寇,但到底还是如期交货,相伴而返。 马车在他两交替驾驶下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地回程。苏胜天与这位来自总舵,风评甚佳的大哥,原本不过数面之缘。此番同行半月,深感其粗中有细,名不虚传,心底那份欣赏便又深了几分。到了临别之日,亦是心有不舍,便想着打听来住址,以后多加来往。 还不待他问出口,就瞧见旁边的郭掠风眼睛一亮,藏不住喜色地指着前边儿江上飘来的那一叶竹筏: “是我情郎。” “怕是待不住,接我来了。” 苏胜天难掩惊诧地看了他一眼,拉住缰绳停了车,支吾着正不知该说什么。 郭掠风自己也不害臊,笑着朝他拜了别,飞身直奔那竹筏而去。 ——非常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做快乐得都快飞起来了。 远远便见着那两个人影贴在一起,很是亲密无间的模样。苏胜天偷摸着瞟完一眼便不再看,摸出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喝上几口,眼观鼻鼻观心地驾马溜了。 虽说他这郭兄的爱好有些不同寻常,但是大丈夫活一世,能遇上个可心的人儿本就是莫大的福气。 且瞧郭掠风那半点儿不打算遮掩的样子,一颗真心怕也是容不得他人置喙。再说,他苏胜天自己都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管什么别人家的私事。 人嘛,没事儿不要总想不开。 苏胜天的心绪从震惊到惴惴不安再到好奇得心痒痒,真真是几经回转。待他又好巧不巧地想到了前几日,郭兄毫不留情地砸在山匪脸上的那沙包大的拳头。最终,他还是按捺下去了自己那点儿八卦心思。 还是那句话,人嘛,没事儿不要总想不开。 而郭掠风,他正开心着呢,可没空管别人怎么想。 “承雨!” 还未靠岸就远远就听见喊声,唐承雨双手合握着篙竿,侧身望去,见着熟悉的人影一边招手一边飞奔而来,一向古井无波的眼底竟也浮出一点笑意。 郭掠风几下轻功踏水,刚踩上竹筏就双手一捞将自己想念得紧的情郎抱了起来。 唐承雨小他三岁,形体也清瘦些,连人带竿被他抱得双脚都离了地。虽说如今他该是对郭掠风的亲近已习以为常,但到底还是顾虑着此河靠近大道,时有外人路过,遂拍了拍这归家子厚实的肩膀。 郭掠风当然明了他的意思,却也不撒手,小狗儿似的凑过来蹭蹭他的脸,嘴上也不住地盘问: “卿卿,离了我小半月,怎就瘦了?” 这话乍一听像是**,但不夸张地说,自家承雨抱起来该有几斤几两,郭掠风一掂就知道。既然他问,那就是心里有数,确实瘦了。 唐承雨也没想到会先被问了这茬。他能怎么回?总归不能胡扯是想你想的,要是说你一走食欲就仿佛一落千丈的大实话又自觉矫情,于是乎只能轻咳一声当没听到。然后他很是顺手地将竹篙转递出去,又推了推郭掠风说看这天色再过会儿又该下雨了,门还锁着呢,等旺旺自己玩完回去进不去屋可要淋雨了。 旺旺是一年前郭掠风从别人家抱回来的都说是养不活了的带病小黄狗。出生乡野的小狗崽不是什么精贵体质,许是天生命硬,也好在天生命硬,小家伙在唐承雨咬咬牙临时上阵的几剂猛药下熬过了三十天的成活期。家里从此多了一员,郭掠风乐滋滋地给狗崽取名“来福”,但即刻被唐承雨无情驳回。某人心有不甘,又争辩道小土狗就是得取个俗的名儿,俗名儿才活得长。 “行,那就叫旺旺了。” 唐承雨一锤定音,其实他才不在乎名儿俗不俗,他就是单纯觉得这名儿就该由他来取。不止小狗是由他救活的原因,大概还因为郭掠风本就养着丐帮几乎人手一只的宝贝隼,而那只隼虽灵性十足,但死活不亲近主人以外的人。有时家里出了矛盾事需处理的,郭掠风只要一耍赖便是投票解决,结果当然是二比一,唐承雨还拿他没辙。 这下好了,迅速将旺旺归入自己阵营,唐承雨伸手摸着小狗儿下巴,对这朝自己摇尾巴的小东西越瞧越是喜欢。 只是如今一年多过去,也不知咋的病土狗就养成了壮实猎犬——又凶残又人来疯的那种,唐承雨也顺利地进化成了半个兽医和训犬大师。 而“旺旺”也属实是一只聪明的奇犬,大概是把自己也当人看呢,就算在院墙上给它挖出来一个狗洞也不钻,就是要走正门。鉴于唐承雨一向惯着它,郭掠风遂又乐呵呵地把那洞填回去。 还别说,这小土狗,他和唐承雨可都稀罕着呢。 趁媳妇儿不注意飞快地偷亲了一口,郭掠风这才愉快地松了怀抱。 “好嘞,回家咯。” 他背过身,手中的长篙一撑,承载着两人重量的竹筏又开始平稳行进。 而唐承雨摸摸刚刚被偷袭的脸颊,一个平常不怎么笑的人,终究还是没忍住笑。 郭掠风看着可不像是个黏人的,当然,他也最清楚,只是看起来而已。 家,是再平常不过的小家,只不过位置刻意选得有些偏僻,也因此一向清静,无人搅扰。 唐承雨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很满意,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就这样简单的持续下去,直到与心许之人白首同归。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开始害怕孤独一人。 第2章 第 2 章 从小到大,唐承雨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就是与郭掠风搬到一处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能从早到晚都有说不完的话。 当然,并没有那么多有趣的话题,甚至可以说大多数时候都是废话,但这种平淡琐碎、日复一日的日常不仅没有让他厌烦,反而带给了他此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与秩序感。 晨光漫过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交错的花影。小屋里,互相依偎的两个身影也在晨光中浸得柔和。伴着窗外清凌凌的雀鸣声,他们睫毛微颤,便这样一同醒了,先后起身梳洗。 这两人都是江湖习性,不爱束冠。只是郭掠风带过不少师弟妹,每每看见唐承雨这及腰的如瀑长发就手痒,总忍不住捏起来几缕编成小辫儿。 唐承雨坐好任由他摆弄,盯着铜镜发呆。 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连指尖掠过发丝的触感都和往日别无二致。 直到他身后人的声音忽然响起,不疾不徐,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承雨,我们成亲吧。” 铜镜里,一张生来就足够夺目的脸骤然僵住——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方才还蒙着几分晨起惺忪,此刻瞳孔竟猛地一颤,慵懒溃散,只余下满目愕然。 郭掠风编发的手还停在唐承雨发间,见他半天没动静,指头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尖: “吓着了?” 这轻轻一碰,倒让唐承雨猛地回了神,愕然里多了几分恍惚——思绪也飘回了第一次遇见郭掠风时的那个夜晚。 那是个湿冷的雨夜,江陵府属石首县的城外,荒野早被浓墨般的黑暗吞没,唯有城内几间客舍挑灯迎客,数盏橘黄的灯散在街巷间,像浸在雨里的星子,昏昏地亮着。 位于巷尾的客舍静得只听见檐角雨珠滴落的 “嗒嗒” 声,值夜的伙计趴在柜台后打盹,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垂。直到 “吱呀” 一声脆响划破寂静,客舍的木门被推开,风雨裹着凛冽的寒气涌进室内,檐下的灯笼被吹得剧烈摇晃,暖黄的光在地上晃出细碎又杂乱的影子,这才把伙计从困意里拽醒半截,他打了个冷颤,揉着眼睛抬头,还没看清门口的人影,嘴里已经下意识地嘟囔: “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来人扶着门框立在门口,半张玄铁面具遮去眉眼,只露出紧抿的薄唇与线条流畅的下颌。墨蓝的衣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雨珠顺着发梢滚落至下颌,又倏地滑进衣领——本该是透着几分落拓的模样,却被他那一身冷峻之气生生压了下去。只一眼,阅人无数的伙计就知道这人不好惹,忙收了散漫。 “住店。” 这客人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淡漠。话音刚落,一个小钱袋便从他指间掷出,“咚” 地一声稳稳落在柜台面上。 伙计不敢怠慢,收了钱便引着人往里头走,特意选了间最偏静的屋子。只是引着路时,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几日真是邪门得很,客舍里净来些一看就是走江湖的主儿。 伙计转身时,唐承雨扶着门框的手悄悄收了力,指尖却仍控制不住地轻颤 —— 没人知道,这双能精准掷出暗器的手,方才还在郊野的湖水里泡了整整半个时辰。湖水的寒意早顺着衣料渗进骨缝,先前被毒箭射中的肩头更是钻心地痛。好在今夜这场大雨来得及时,他这一身湿衣贴在身上,倒像不过是淋雨赶路,不至于惹人生疑。 客房的木门被伙计推开,唐承雨跟着往里走,脚下忽然发飘,眼前的模糊感又重了几分。余毒未清,正顺着血脉灼灼上涌,他视线里的烛台、桌椅,甚至身前伙计的背影,都仿佛浸入水中般,渐渐扭曲、扩散,最终沦为一团团晕开的色块。 伙计点亮桌上的蜡烛,见他没多话,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反手带上门。屋内瞬间静下来,只剩烛火噼啪舔舐灯芯的声响。唐承雨这才卸下全身紧绷的力道,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指尖探入怀中摸到那只贴身的黑瓷瓶。瓶里装的是他自炼的秘毒,平日里是杀人的利器,此刻却成了救急的药。他拧开瓶塞,倒出一粒泛着幽暗绿光的毒丸。毒丸入喉的瞬间,他闭了闭眼,攥紧桌沿,用力之狠,以至于手背上青筋虬起—— 他得撑到毒性相抵的那一刻,否则这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只会成为致命的破绽。 火辣的灼痛感顺着经脉一路窜烧,像带着尖刺的火舌,刚要啃噬心口,就被一股更顽固的寒意狠狠顶了回去。那冷意并非雨夜的寒凉,而是自骨髓深处渗出,一寸寸冻彻肺腑,连同血液都仿佛被这寒意裹住,只能沉滞地涌动。 意识被剧痛撕扯得涣散,烛火在眼前摇曳成模糊的光晕。一阵天旋地转,他仿佛又重新坠入了那片冰凉的湖水。有冰冷的湖水漫上来,瞬间刺痛了左肩的伤口,血液不断从伤口溢出,滴落水中,在水面绽开一小团殷红,只过了一会儿,便被水流无声地吞没、冲散,最终淡得……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又回到了那片湖中。 晚风拂过草丛,带起一片细碎而绵密的窸窣声,湖水缓慢地流动,水声低吟,衬得这片夜色愈加寂静。 此时此刻,唯有他自己那道呼吸,沉重而压抑,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唐承雨摸准一处水下岩石,借力稳住身形,而后任由足以没过肩膀的水流淌过身体,带来沁入骨髓的凉意。他闭目凝神,引导着那丝丝缕缕渗入经脉的寒气,一点点压□□内翻涌的气劲,慢慢调和紊乱的内息。 “咚。” 一声不和谐的细微轻响。 像是什么东西砸进了水里。 也精准地砸在唐承雨紧绷的神经上。 他的脊背瞬间绷成一张弓,右手几乎是本能地往腰间探 ,可指尖触到的却只有湿透的衣料,空落落的,让他心头一沉——暗器囊已在遇袭的时候遗失。 唐承雨猛地睁眼,目光冷锐如刃,循着声源急扫而去——先掠过空荡的湖岸,再扫过晃动的蒲草,最后在芦苇丛的阴影里顿住:那里隐约可见一道黑影正盘坐着,身前支了根细长的竿子,斜斜搭在膝头,若不仔细看,几乎要和夜色融在一起。 唐承雨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方才那声 “咚”,应是这人甩钩入水的动静。 什么人?深更半夜在这荒湖钓鱼。 不待他试探,对岸的黑影却先开了口,声音懒懒散散的,透着几分温软: “这位小哥,湖水寒凉,久浸其中,再好的身子骨怕也受不住。” 完全感觉不到敌意,对方也不似落井下石之人,但唐承雨的戒心半点没少,状似无意地拢了拢被浸湿的头发,应声道: “不劳挂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对岸黑影手边的钓竿上。 “阁下倒是……好雅兴。” 将对方的戒备看在眼里,也心知在此夜钓的自己属实可疑,郭掠风低声笑了笑,指节轻轻敲了敲钓竿,声音里带了点无奈: “算哪门子雅兴。说出来怕你不信,不过是近来事多心烦,夜不能寐,出来寻个清净。” “结果这湖里的鱼儿也不赏脸,我在这硬耗罢了。” 他轻叹一声,手腕轻轻一扬,钓线自漆黑的水面悄然跃起,带出一串细碎水珠,旋即又“嗒、嗒” 地坠回湖中,漾开几圈涟漪。 夜深已久,郭掠风终于决定不再跟鱼较劲。 只是俯身收拾渔具时,他动作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哦,对了。” 他的视线又落回湖水中的那道身影,语气却不再似之前那般松散: “这湖西边的芦苇荡里有暗坑,之前有樵夫掉进去过,过了好些天才被人发现救上来。再往前的那片老林子里,还有不少猎户放的套子,专逮野兔子的。” “你要是待会儿路过,可得当心些。” 还浸在湖水里的唐承雨没出声,目送这人悠然远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了抬右手——指尖那枚细如牛毛的暗器,原是藏在湿发间的,也随即被他悄无声息收进了袖口...... 湖水的湿冷仿佛仍黏在肌肤上,那古怪钓客的身影也在脑中挥之不去。 唐承雨眨了眨眼,视野中的朦胧渐渐消退,映入眼帘的是客舍斑驳的墙面,肩头的伤口也已经由钝痛转为麻木。 烛火燃尽时,天已蒙蒙亮。他靠在桌沿捱了半宿,体内毒性虽被勉强压住,可四肢百骸像被抽走了力气,连抬手都极为艰难。 门外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步幅匀稳,接着便是轻叩的声响。 “客官,您的早膳。” 木门被推开,一个面生的伙计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除了粥点,还多了个冒热气的粗瓷碗。 “听值夜的兄弟说您昨夜被雨淋得厉害,灶上特意熬了姜茶驱寒,您趁热喝。” 唐承雨如今身子是虚,脑子却还清楚,他的目光扫过伙计那双手——瘦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随后,他又将此人周身轮廓细细审视了一遍,才低声道: “唐壹师兄,多谢。” 只见那伙计朝他微微一笑,脚轻巧一勾,就踢合上了门: “能认出我来,不错。” “师兄说笑了。” 唐承雨暗想:只是你没认真罢了。 易容之术费时费力,论这个,他可及不上这位师兄半分。 而且,他也很意外,这次来接应他的竟是唐壹。 这位师兄虽然身形比寻常男子矮小,却是唐门中一个近乎全才的人物——心法双通,手腕老辣,处事面面俱到。正因几乎没有短板,日渐位高权重,手握实权,本不应是唐承雨能轻易接触到的那类人。 在此之前,他也只是在内堡集会上见过对方一面而已。 唐承雨撑着桌沿想坐直些 —— 接应者既到,便该尽快汇报此次任务的关键。他刚要开口提密函的下落,唐壹却先打断了他,声音轻缓而从容: “不着急。” 唐壹走到桌旁放下了托盘,不等他反应,指尖便轻轻搭在他的腕脉上,带着微凉的触感。 唐承雨僵了一下,只好暂时把汇报的话咽回去。 片刻后,唐壹眉梢微挑,语气里带着点认可: “以毒攻毒,倒是聪明。” 唐承雨窘迫地垂了垂眼,声音还有些虚: “只是没别的办法了,不然等不到师兄来,眼睛就废了。” 他说的是实话,以毒攻毒本就是下下策,哪里谈得上 “聪明”。 唐壹岂能不知他是迫不得已,抬手将托盘里的“姜茶”往唐承雨面前推了推,语气比先前更温和了些: “这几日你安心歇着,余毒我会帮你清干净。” 唐承雨端起那只粗瓷碗,一股清苦的草药味儿自边沿窜入鼻腔——这绝非热姜茶该有的气味。 他面不改色地饮尽,道: “劳烦师兄了。” 他当然不会觉得对方要留下来的这几日只是为了帮他排毒,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对这位师兄暗自存了几分好感。 后面的日子则要好过许多,交代了密函的下落,又没有新的任务,唐承雨只需好好养伤。倒是唐壹,除了准时在早晚送药便踪影难寻,似乎十分忙碌。 身子渐痊,唐承雨也没闲着,一得空便出了城去,寻些好的柏木回来,专心改造到手的新弩——这弩来得恰逢其时:先前的密函任务需要他长期在目标身边卧底,千机匣这样显眼的武器自是不能随身携带,直到唐壹师兄前来接应,还顺便带了把弩送他,他才终于摆脱了手无寸铁的窘境。 “不知是否合你心意,应应急总是可以的。” 唐壹当时说得可轻巧,但唐承雨岂能认不出这把乌体漆金的弩是十足的好东西。 怎么都不像从堡里“顺便”拿的吧,再加上自认此前和这位师兄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唐承雨哪怕是再迟钝也能感觉出来了——唐壹这是在明晃晃地拉拢他。 但这把弩,唐承雨最终还是收下了。 倒不是贪图好处,而是他心下雪亮:自他被分配并完成那项密函任务起,便已身陷两脉相争的漩涡,此后无论如何,在外人眼中,他都已是唐壹一脉的人。 既然如此,又何必拒绝? 是日,唐承雨换上一身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到市集上的铁匠铺里找点合意的零件,离开时刚拐过巷口,就听见前方酒铺传来一阵议价声,带着点爽朗的尾音: “何老,这坛‘白露’您再让五文!我常来您这儿打酒,下次我带朋友来照顾您生意,您就当拉个回头客......” 唐承雨脚步微顿,抬眼望去。只见那巷口的酒铺前,一个身穿褐衣短打的高大男子背对着他,短靴和裤脚都沾着不少泥点,正扶着酒坛弯腰与柜台后佝偻的白发老翁掰扯。 ——是那夜湖边的人! 唐承雨对自己的耳力极有信心,听声识人是他出入江湖、多年任务下锻炼出的本事,从没错过。尽管那晚夜色深沉,未能看清对方面容,但他确信就是那人。 那老掌柜似被缠得没法,拿起布巾往柜台上一拍,佯怒道: “你这小子,‘白露’哪能跟普通酒比?最多再让两文,再多我真要赔本了!” “何老呀,真不是我跟您磨,有位兄弟家里出了事,我把钱都挪给他了,这阵子实在是手头紧。” 短发男子说着,伸手摸向怀里,在布兜里翻了半天,才掏出两串磨得发亮的铜钱。他把铜钱摊在掌心拨着数,数到最后一枚时,脸上的笑意淡了,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还差一文……” 一文钱,也能难住个敞亮的汉子。 唐承雨看这男子僵在原地的模样,指尖下意识摸向袖中的铜钱,但心下还在权衡——此人身形矫健,气息沉缓悠长,指节粗大且布满新旧交叠的薄茧,双足分立看似随意,实则稳守八方,俨然是下盘极稳的练家子。而自己在江湖中身份敏感,若贸然露脸、被对方记住,日后恐惹来麻烦。 “老何啊,来半斤桂花酒。” 苍老的嗓音伴着竹篾摩擦的轻响,一位挑着菜筐的老妇人也在这时往酒铺里走。她鬓角垂着几缕灰白碎发,笑得和善,看样子与老掌柜很熟。 那高大男子闻声,下意识地侧过身给老人家让道。 就在他身形挪动、恰好挡住掌柜视线的刹那,唐承雨垂在袖中的指尖微弹,一道极轻的 “叮” 声落在柜台上,细得像针尖碰上木棱,短促的震颤还未散开,便已湮没在老妇人与老掌柜熟络的寒暄里。 “嚯,郭小子,这是你的钱吧?刚才数的时候摸散了?这不正好够。等着,我给你打酒去。” “哦?这......多谢何老。” 没再细听酒铺里的后续,唐承雨用眼角余光确认了无人望向自己,便顺势拐了另一条道,脚步未停地打道回府。 第3章 第 3 章 “小烟,张嘴,啊 ——” 低矮破败的民房里,光线晦暗。郭掠风坐在一小马扎上,左手捧着一只粗瓷碗,碗里是还冒着热气的深赭色药汤;右手则捏着一柄小木勺,他舀起一勺,低头轻轻吹了几吹,这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尹小烟唇边。 而他面前的女孩儿,整个身子都蜷缩在旧棉被中。明明是十四岁的年纪,身量却单薄得像片枯叶。本该扎着花绳、乌黑柔亮的发丝,此刻也乱糟糟地纠缠在脸上,遮蔽了她大半张脸庞。从发丝的缝隙间,只能看见一双失了焦的眼睛,像被钉住一般死死地盯着地面上的裂纹。她对于递到嘴边的小勺,或者说对于外界的一切,全无反应,仿佛一尊石雕。 郭掠风的手悬在半空,心头一阵酸涩。这半个月来,每一次喂药都像一场无声的角力。他定了定神,声音又放软了些,几乎是在恳求: “小烟,就喝一口,好不好?喝了药就能吃糖糕了……” 后半句话像终于戳中了什么,尹小烟的睫毛颤了颤,大颗的眼泪突然滚落,沿着苍白的脸颊,直直砸在衣襟上。 “不怕,不怕了,” 郭掠风忙放下碗勺,用指腹轻柔地拂去女孩脸上的泪痕,“有郭大哥在呢。” 十多天前,他领着帮中兄弟踹开人牙子的地下黑牢,从角落抱出小烟。那时的她已形销骨立,轻得仿佛只剩一具空壳,他几乎无法将其与记忆里那个在江陵春日中,抓着风筝线欢笑奔跑的明媚少女联系起来。 ——她可是尹前辈的遗孤啊。 当逢乱世,丐帮弟子尹澈跟着义军打仗,最后一次背着小布包离开江陵时,将妻女托付给分舵的同门: “我去前线了,家里这娘俩,劳诸位多看顾。” 一面永别,此去不归。 此后十几年,江陵分舵里的兄弟姊妹对这对孤女寡母从没断过照拂:冬天给她们送炭,夏天帮着晒粮食,小烟她娘身子弱,谁路过都会捎点新鲜的菜去。本以为是乱世已过,苦尽甘来,谁能料到,今年开春,一股阴狠势力竟悄无声息缠上了当地。 这伙人有组织、有手段,像阴沟里的鬼魅,夜里摸进院墙,白日堵在巷口,专挑有姿色的良家女子下手。不过两三月光景,城西张家的女儿、东街李家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失了踪影,家里人哭着寻出去几十里地,连片衣角都找不回。 而尹小烟……也未能幸免。 郭掠风看着缩在棉被里的女孩儿,正要开口说些宽心的话,却见她攥着被角的手先紧了紧,用力到指节泛白,嘴唇跟着翕动了数次,才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干涩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裹着颤意: “郭大哥……我娘……我亲眼看着他们……把她……” ——如果当时阿娘没有追出来,是不是就不会被那般凌辱至死。 ——如果阿娘没有追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我...... 这样的念头日复一日地浮现在脑海,压得尹小烟喘不过气。 直至今日,无尽的愧疚、愤怒与恨意如潮水般裹住她,冲散了所有软弱与彷徨。她发出一声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女孩儿原本涣散的瞳孔,缓缓地、一点点地凝聚起来,最终将视线定格在郭掠风脸上,而那乌黑的眸底,仿佛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焰。 “郭大哥,我要给我娘报仇。” 这话像一把刀,让郭掠风心里猛地一揪。 他微微前倾,双手按住她单薄的肩膀,力道很轻,语气却很沉、很坚定: “小烟,你信我,这仇,我定要让那些人拿命偿。” “但你不能去。” 他目光沉痛,望进女孩儿眼底翻涌的恨火。 “不是拦你,是大哥舍不得你沾这些血腥 —— 你娘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她若泉下有知,也绝不会愿意看着你为了那些杂碎脏了手,苦了自己。” 尹小烟眼里骤然蒙了层水汽,浓浓的无力感浸透了全身。她恨极!恨那些丧尽天良的人牙子!更恨自己只有三脚猫功夫! 她一把端起药碗,闭着眼猛灌了一大口 —— 药汁的苦味刺得舌头发麻,她却攥紧碗沿,硬生生咽了下去,任由那苦涩灼过喉咙,像要把 “没用” 的自己,连同这苦味一起咽下去。 连灌几口过后,药碗见底,尹小烟抬头,嗓子发哑: “郭大哥…… 我听你的。” 郭掠风默默递上一直捂在怀里的糖糕。油纸揭开,温热的甜香扑面而来。 她拈起一块,小心地咬下一小口,温软的甜意在舌尖化开,睫毛随之轻轻一颤,抿着唇轻声道: “谢谢你。” 郭掠风轻叹一声,伸手揉了揉她发顶: “傻孩子,跟哥还说什么谢。” 他又陪着小烟说了会儿话,见窗外日头西斜,金红的光把屋檐的影子拉得老长,漫过了门槛。 眼见着暮色渐合,他心知男女有别,自己万不能留到入夜惹人闲话,便起身告辞: “小烟,你好生歇着,养好身子最要紧。洪姐会一直在,有事唤她,明日我再来看你。” 他走出门,朝正在小院里洗衣的洪姓妇人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拐出小巷,郭掠风脸上的温和便淡了下去,脚步不自觉地加快,直到走入一条僻静的青石道,他才停下,从腰间解下那只片刻不离的酒葫芦。 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他拧开木塞,仰头猛灌了一口。清冽的酒液穿喉而过,带来片刻的舒缓,短暂地镇住了胸中那团灼烧的邪火。 他咂了咂嘴,把葫芦塞好,指腹摩挲着葫芦上磨得发亮的旧纹,脑子也跟着清明了几分。 丐帮弟子都爱酒,他也不例外,却绝没到嗜酒如命的地步。之所以囊中羞涩还要去买“白露”,是因为这些日子心里窝着一团火,越烧越旺。再不喝上几口压一压,他怕自己会等不及帮中兄弟们集结到位就行动,乱了原本的计划。 后街陡然传来一小阵动静,夹杂着细碎的呜咽声。郭掠风眉头一紧,身形利落地翻身上墙,随即悄无声息地伏上墙头,隐在檐影里向下望去。 只见一高一矮两名汉子,作寻常仆役打扮,正半挟半拖着一名女子,步履匆匆地前行。那女子一袭藕荷色襦裙,身段窈窕,细腰不堪一握,单是侧颜,便已见几分惹眼的姿色。她的鬓发被扯得散乱,几缕青丝黏在颈侧,衬得露出的那截脖颈愈发莹白晃眼,脸颊还带着一抹红痕,像是挣扎时挨了耳光。不知是不是被下了药,她脚步虚浮踉跄,身子虽不住扭动反抗,嘴里却被布团塞得严实,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声。须臾间,女子的挣扎渐弱,一双含烟带露的桃花眼里蓄满了惊惶的泪,漾着无助的水光。 郭掠风眼神一沉,暖融融的暮光映在他苍灰色的瞳仁里,非但没能融入半分暖意,反被那一片灰冷悉数吞噬,漫出刺骨的寒意。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那两个汉子,如同一只盯上猎物的鹰,无声无息地尾随而上。 那两人毫无所觉,挟着女子穿行过两条僻静巷道,最终闪进一座朱门碧瓦的豪宅后门——竟是当地权势显赫且颇有人望的韦府。 "哐当!" 厚重的榆木门在身后紧紧闭合、落锁,将府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两名假仆役架着新掳来的美人,一路穿廊过院,通行无阻,直奔西北角的僻静独院。进入了院内,其中一人快步走到一座约莫有八尺高的黄石假山后面,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地面上竟“咔哒”一声,一片铺满白砂石的地面自动下沉,滑开一道黑黢黢的入口。两人迅速挟着女子钻入,身影随即消失无踪。 密室的入口在身后合拢,最后一线天光被彻底掐灭。下了石阶,眼前又骤然亮了几分,两盏长明的铜灯在墙壁上燃着,火光跳动间,被强掳来的女子也看清了前方有一扇铁门,门口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挎刀守卫,他们的目光像钩子似的,自她惊惶的脸滑到莹白的脖颈,又慢悠悠游移到那截细腰,嘴角都不约而同地勾起暧昧的笑。女子浑身一僵,只觉得这些男人露骨的审视落在身上时,仿佛身上这层藕荷色衣料根本不存在。 其中一守卫抬手在门侧铜兽头按了三下——长、短、长,铁门背后的机括“咔哒”一声脆响,暗锁自开。伴随一阵陈旧的摩擦声,门轴缓缓滑动,厚重的铁门也跟着向内打开,一股混杂着熏香与酒气的暖湿气息扑面而来。 铁门洞开,女子一直微微颤抖的肩头却忽然定住了。 她——或者说,他——低垂的眼睫下,那双桃花眼中所有惊惶的泪水都已无影无踪,只余泪痕尚在颊边,再抬眸时,一股冷意从眼底最深处弥漫开来。 ——装得烦了。 唐承雨在心底冷嗤一声。 不过,宰几条看门狗,毫无意义。要杀,就杀狗的正主。 在他姑且压下杀心的同一刻,迎面走来两个佝偻的老仆,两双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又是一番刮骨似的扫视,仿佛是确认了某种成色,随即一言不发地一左一右“搀”住了他,带入甬道深处的密室。 经过一段七拐八绕的路径,空间陡然开阔,一处凿空的巨大密室映入眼帘。任谁看去,若是不知这里处于地下,单看室内陈设,恐怕都只会以为误闯了某间奢靡的私人寝殿。 地上铺着厚软的绒毯,踩上去便会陷进一片绵软,吞没所有的脚步声,毯面色彩浓艳,织满了繁复张扬的纹样。四面墙壁被巨幅织金挂毯遮得严丝合缝,放眼望去,一片富丽堂皇。然而这样的奢华深埋于地下,不见天日,倒会叫人感到透不过气的压抑。 他定睛细看,才发现挂毯上的纹样根本不是寻常的花鸟,全是姿态狎昵、不堪入目的**图案,那些细密的金线都恰好在人像的腰窝、腿根等私密之处,亮得晃眼。 密室中央立着一尊鎏金熏炉,正袅袅吐着甜腻的香气,缠得人脑袋发沉。炉身所塑也不是常见的瑞兽,赫然是一对肢体交缠的男女,眉眼间透着**之气,在氤氲香雾中愈显诡异。 以熏炉为界,它的一侧设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卧榻,榻上凌乱散落着丝帛锦缎;另一侧则用暗红色的绡纱帐幔隔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血腥气,正从帐幔后幽幽渗出,与空气中那甜腻的香气缠在一起,缭绕不散。 一名老仆进室内后径直走向挂有绡纱的一侧,用枯瘦的手指撩开帐幔一角,侧身挤进去,随后他的身影便彻底隐没在那片暗红色之后。另一名老仆则抬手一按,将“美人”掼倒在紫檀榻上,他俯身从榻上那堆丝帛里抽出数丈色艳如血的红绸,而后攥着绸带两端缠上她的腰腹,绕了几匝后,再将其手臂反剪,从上臂处开始缠绕,一路向下捆至手腕,一圈压着一圈,不留半分空隙。捆完手腕,老仆慢条斯理地调整着收尾处,似乎还在琢磨怎么绑好看,待打好一个复杂的活扣后,他又将女子的外衫沿着肩线撕开了些,扯到小臂,露出那因受缚而泛起薄红的肩头,最后将剩余的红绸垂在榻边。 隐在帐幔后的老仆此时也出来了,他手上托着一个黑漆木盘,盘中盛着两样物事:一条嵌着数颗红宝石、做工精巧的金锁链,以及一盒开着盖、色泽深黄如琥珀的软膏。见同伴已经 “打理” 好,他便上前几步,将金锁链绕过女子的颈间,“咔嗒” 一声扣上 —— 锁扣藏在颈后,锁链两端则被他缠在两端的床柱上,绕紧、锁死,将那链子瞬间绷得笔直。 将盘中软膏留置于榻边那只黑漆矮箱上,他随即与同伴相对颔首,喉咙里只发出几声模糊破碎的“啊啊”气音——竟是哑仆。 两人不再停留,齐齐退了出去。 紧接着,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落锁声。 待声响渐消,只余满室死寂。 唐承雨指尖几不可察地一蜷,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浅影,将瞳仁里所有情绪一并掩去。暖黄的烛火为他镀上一层光晕,照在他线条温润的下颌,竟显出一种异样的柔和与脆弱。身上的金链红绸使他呈现一种引颈受戮般的、供人赏玩的姿态,更衬出几分身不由己的意味。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无处可逃的猎物。 “你生得白净,喉结也不显,先试试扮作弱质女流如何?稍施粉黛,点上朱唇,恐怕天底下刀再快的男人,到了你面前也得甘愿停一停。” “记住,摹其形,仿其神,直至忘你本身。” 出于天性中的好奇,加上唐壹的有意教导,唐承雨在近期自然而然地开启了易容之术的修行。好些日子,他都在暗暗揣摩坊间各类女子的形貌神态,化为己用。 可谁成想,今日他不过是在师兄的指导下,换了张姿色更为惹眼的女子面容一试——旨在精进技艺,却在转眼间就招来祸端。 当然,他本没必要将自己置身险境,但这般顺势而为,也是因心底那股不服输的傲气——既踏出了这一步,就定要交出一份能让唐壹满意的成果。 “要么做到毫无破绽,要么就别拿出来丢人。” 在那位师兄的标准里,可没有“尚可”、“还行”的说法,只有“完美” 与 “不合格”。 唐承雨腕骨微微一转,身后的指尖已如灵蛇探信,反摸向腕间的红结,不过几次呼吸的间隙,他便已摸清了结扣的走势,运起一丝巧劲,用指甲精准抠进了紧实的结缝,向内一挑。 那原本绷紧的结扣竟如花苞绽放,应势一松。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细微的 “咔嗒” 声——是铜锁旋动的声响。 唐承雨心头一凛,立刻收敛所有动作,肩颈微微收紧,恢复了那副怯缩的姿态,刚松脱的一截红绸也被他抓在手心,借宽大的衣袖轻轻掩住。 只见那门被推开一掌宽的缝隙,一道褐影瞬间闪入,随即又立刻反手将门推拢,从内落锁! 踏入密室的瞬间,来者目如鹰隼般扫向四周,本能地排除着潜在威胁。然而,当视线触及床榻上那道身影时,他呼吸一窒,目光如被磁石吸住般牢牢定住,脑内所有冷静的盘算也都骤然中断——烛光暖晕为那道倩影镀上一层柔光,莹白的肌肤被衬得几乎透明,宛如一尊精美而易碎的玉人。颈间金锁、腰际红绸,虽是桎梏,却也成了点缀玉人的华饰,衬得那一点朱唇如朱砂溅雪,艳得惊心动魄,又映得她身姿如柳,纤弱得惹人怜惜。 一种震撼,来得不合时宜,却无可避免。 郭掠风竟破天荒地怔在当场,忘了动作。 待心神回笼,一股对自身的恼怒率先窜起,随即又叠上一股对施暴者的的无名火,一起轰然撞上心头! 他恼,是恼自己在对方受辱受苦、惊恐不安的时刻,竟先审视“美”,而后才想到“残忍”—— 何其卑劣!何其荒谬! 他怒,是怒这天底下的畜生贱人何其多!无分贵贱,不论阶层,总有人将他人的尊严碾碎作乐,将弱者的苦难视作消遣——何其可恨!何其龌龊! 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郭掠风脚步轻缓地向床榻靠近,又在半步远时停住。他小心地捏住女子口中布团的一角,手腕轻振,轻巧地将布团抽出。 骤然面面相对,他忽然发觉自己竟有些不敢看这女子的眼睛,便将目光侧向一旁,低声慰道: “姑娘莫怕,我带你出去。” 布团离口,空气骤然涌入喉间,唐承雨没有急着说话,反而先顺势轻咳了两声,变换出一种更为尖细柔婉的声线。 “恩人…… 多谢你搭救。” 他抬眸望去,恰撞见对方仓促侧开了目光,心下顿觉一丝好笑、一丝玩味: 一来,是因这说不清的缘分——他与他,竟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期而遇; 二来,是因此人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连这情势不明的地下都敢闯,这般胆色,却偏偏不敢直视“她”。 “先前我瞧着外边守卫森严,恩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两个老仆押着他在密道里七拐八绕时,迎面撞上巡逻守卫少说也有十来个,此刻却半点动静也无,这让唐承雨觉得有些蹊跷。他这一问,半是试探,半是真切的担忧,毕竟他可不想平白多打一场本没必要的“硬仗”。 郭掠风脑中闪过几个倒地守卫的身影——多亏从那俩仆役打扮的汉子身上摸来了迷烟,虽有个别抵抗力强没倒的,顺手往天灵盖补一掌,也就安分了。 不好跟女子细说这些暴力场面,他只含糊应道: “别担心,他们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话音未落,他已蹲下身,优先去解缠在床柱上的金链。 唐承雨心下稍安,垂眸看向这人摸上冰凉锁链的手,却忽觉耳畔掠过一丝异样——那绝对不是任何源于室内的微响,而是从墙内传来的、极细微的机括咬合声。 他眉头微蹙,果断开口提醒。尖细的声线依旧,却不自觉透出几分冷厉: “恩人,快藏起来!有人来了!” 郭掠风闻声一怔,倏然抬目,望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某种莫名的感应竟压倒了心中的疑虑,他也不多问,干脆地就势一滚,躲进了床底。 不一会儿,沉闷的齿轮转动声从墙内深处传来,伴着石块间摩擦的低沉声响,愈加清晰、愈渐逼近。正对床尾的那面墙竟开始缓缓向一侧平移,露出其后幽深的暗梯通道,一股阴凉的风顺着通道涌来,掠过榻上“女人”的肩头,拂动了几缕散落的青丝。 通道中,一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掌灯而出。那是位老者,身着深色暗纹锦袍,下颌蓄着一绺灰白长须。宫灯暖光流转,映亮他斑白的鬓角,也照出一双深不见底的三角眼。 老者缓步上前,视线落在榻上女子脸上的刹那,眼底倏然精光一闪。 他喉间低低滚出一声喟叹,眉宇也染上几分自得: “看来今日,得了个好物件。” 床底,郭掠风屏息凝神,看见一双薄底软靴停在眼前。 “哦?” 视线扫过那一点朱唇,唇峰微翘,诱人采撷。韦府老爷眼睛微眯,语气里似有几分意外,“他们竟忘了塞住你的嘴?” 他平生最爱鉴赏美人蹙眉忍痛之态,却尤为不喜女人受不住时尖利的哭嚎。府里受过他调教的哑奴向来懂规矩,断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可当目光再次落回那张惹人生怜的面庞,他脑中瞬间掠过数种“花样”,一股恶劣的愉悦感翻涌而上,压过了心底那微末的疑虑。 “这般姿色……”他嘴角勾起一丝了然又轻蔑的弧度,“也难怪我养的狗,都懂得怜香惜玉了。” 那声“怜香惜玉”的尾音还未落下,老者已将宫灯置于榻边黑箱,清瘦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朝着女子的下颌探来。 榻上的女子眼底飞速掠过一丝嫌恶,随即受惊般地偏头一躲,长发滑落肩头,堪堪避开了那只令人作呕的手。 “别……别碰我!” 这声带着哭腔的抗拒,细弱却尖锐,像一点滚烫的火星骤然溅进了干柴堆,瞬间引燃了郭掠风胸腔内久久积压的怒火。他的双目骤然染上骇人的赤红,猛地运力,身形如离弦之箭般从床底窜出,口中低喝: “老畜生,找死!” 榻上的唐承雨只觉一股劲风擦面而过,紧接着便是“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之声。他下意识侧首,余光里只见一道残影快如闪电,一只势沉千钧的拳头带着破风之声,结结实实轰在韦老爷面门。 “嘭” 的一声闷响,韦老爷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便双眼一翻,整个人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般软倒,重重砸在地毯,昏死过去,再无半点声息。 唐承雨那双远观如墨、细看却蕴着一点蓝调的眸子,此刻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江湖上,若对上这等一力降十会的主,端的是棘手得紧。 非是大仇大恨,都不会有人想与此人为敌。 而郭掠风心知耽搁不得,再顾不得动静大小,径直又一蹲身,并指如刀,横掌劈断金链子两端所系的床柱。 “姑娘,得罪了。” 他探身向前,欲将女子抱起,对方却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触碰。 只见榻上人仰起脸,依旧是那张见之难忘的精致面孔,只是此刻,脸上再无半分惊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 “她”开口,却不再唤“恩人”,而是: “大侠......” 那声音骤然褪尽了伪饰,清冷、平稳,竟是一名年轻男子的声线。 “你孤身一人,而这地下的受害之人恐不止一个,若你想救她们所有人......或许,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但作为交换——” 目光掠过地上昏死的韦家老爷,他眸中蓝芒如冰,语气平淡却字字笃定:“此人的人头,我便取走了。” 束缚尽除,唐承雨利落下榻,带起身上残余的金链一阵轻响,鲜艳的红绸自他臂间一圈一圈地松散垂落,竟不知是在何时被他悄然解开。 下一刻,他信手一拂,一截红绸如蓄势已久的毒蛇般飞出,精准无误地缠上韦老爷咽喉,旋即稳稳落回他掌心。 唐承雨双手交错,臂膀猛然沉力,将红绸狠狠绞紧! ——窒息而亡,正适合这喜爱束缚的老东西。 郭掠风望着眼前猝不及防的变故,眸色微动。 他并不阻拦,也不多问,轮廓刚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在韦老爷咽气后,才道了一声: “好,我信你。” 这话说得干脆,唐承雨不由得看了对方一眼,连带心底的盘算都慢了半拍。 他略一沉吟,指向韦府老爷来时的通道: “这边的通道想必和我们来时不是一处,我先上去探探,你稍候片刻。”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又补充道: “或者......你也可以趁这个间隙,找找这儿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瞥了眼将室内隔成两个空间的那片暗红色帐幔,他便取走韦老爷的宫灯,往通道方向走去。 郭掠风目送唐承雨的身影没入通道,这才回身,视线环扫室内。韦老爷的尸体横陈于地,尚未凉透,他的脚正对着榻边的乌黑箱子,郭掠风上前层层拉开,只见内里铺着暗红绒布,衬的却全是些不堪入目的淫乐道具。他眉头紧蹙,眼带嫌恶地一脚踢翻。 随后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人临行前瞥过的暗红色帐幔,结合箱中所见,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愈发强烈。他迈步走近,帐幔厚重垂地,凑近时却仍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他抬手向那帐幔抓去—— 第4章 第 4 章 通道深处,宫灯的暖光晕开,将一道人影轮廓浅浅勾勒。唐承雨悄无声息地折返,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那与他几面之缘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立在密室中央,如同一尊浸透了寒气的石雕。 唐承雨脚步微顿。 他看见了郭掠风垂在身侧的、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正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情绪濒临爆发边缘的、极致的压抑。 “大侠?” 他出声轻唤,语气平稳,心下却已了然——那帐幔之后的景象,已替他完成了最残酷的陈述,远胜于他的千言万语。 郭掠风闻声,缓缓转过身。 他眸中戾气尽敛,淬作深潭般的寒冰,静而不发,却比发怒时更显慑人。 不待唐承雨开口,他抬手便是一物掷出—— 唐承雨翻腕稳稳接住,触手冰凉。垂眸看去,是柄白玉为柄的短匕:刃长三寸七分,小巧趁手,刃身通体幽光,唯有一点暗红血渍凝于其上,扎眼得紧。 “还算干净的,”郭掠风极轻地扯了下嘴角,“也就只有这东西了。” 唐承雨上前半步,语速急而不乱: “此路尽头直抵东厢书房,是这老东西日常起居之地,耳目众多,不宜硬闯。途中另见一条岔道,窄而幽长。时间紧迫,我便只探了一小段,还不知它通向何处。” 听完这番情报,郭掠风呼吸一滞,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先前为寻尹小烟,江陵分舵召集弟子合力搜遍全城,却不见其踪影。若非后来有位被掳卖至外地的女子侥幸逃回,带来了关键线索,他们岂能寻到城外那处隐秘的墓室地牢?更别提及时救出小烟。 那伙人究竟是如何避过他们所有人的眼线把这些女子运出城的?当时他们百思不解。如今韦府的嫌疑坐实,地下又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岔道——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不瞒你说,近期当地多有女子失踪,我来时已查到些眉目。”郭掠风目光沉锐,语气斩钉截铁,“你提及的岔道,多半直通城外。若是只有你我,倒不难从此地脱身,可要带走其他人,还是走那条岔道最为保险。” 语毕,他抬眼看向这位身份不明的男子——他此刻唯一的同盟。 唐承雨并未多言,只略一颔首作为回应。他在脑内整合来时老仆带路的路径,大致勾勒出地下布局的轮廓后,当即前去拨开密室门锁。 下一刻,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身形如鬼魅般掠出,引路在前。 两人循着从西院来时的密道开始回溯,却发现这地下构造远比预想的更为复杂,通道交错,暗门重重。唐承雨沿路在壁灯底座、转角墙棱上刻下细碎划痕,确保退路与方向。此法高效,没过多久,他们便接连寻得两间隐藏的密室。 一旦路遇佩刀守卫巡来,郭掠风便提着短棒率先闪身而出,力求一招制敌,不与对方缠斗,唐承雨则从旁辅助,指间暗器连发,专打关节。 杀人不是比武,往往瞬息之间,尘埃落定,生死立判。 与他们交手的守卫,无一例外被击碎关节,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气息奄奄。 起初,唐承雨还会扫去一眼,淡淡问:“留活口?” “不必。”郭掠风摇头,声音冷硬,“免得再生祸端。” 尾音未落,唐承雨已抽出短匕,寒光一闪,在守卫喉间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悄然断绝所有生息。 两人一路配合,愈加默契,遇人便杀,将这地下翻了个底朝天。 最终,他们寻出七间囚室,共计十一名女子,皆颇有姿色。然而,其中两名女子早已气绝多时,肢体僵硬,身上布满凌虐的伤痕;另有两名女子双腿扭曲变形,因长期折磨而虚弱不堪,已无法自行站立;余下七人亦是面色惨白,身上新旧伤痕交织,但尚能撑着墙壁或相互搀扶,勉强走动。 “想活,就跟着我走,不许出声,不许回头。” 唐承雨背起一名无法行走的女子,身形稳如磐石。他生性谨慎,在这些女子面前特意切换回女声,语气却冷漠如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一时之间,这群受尽折磨、精神濒临崩溃的女子都被“她”冷厉的气势慑住,齐齐噤声,依言默默跟上,即便路过地道中的尸体也都视若无睹。 郭掠风斜睨“她”一眼,看破却不说破,只沉默地背负起另一名无法移动的女子,走在队尾断后。 一行人沉默地在通道中穿行,循着唐承雨先前留下的隐秘标记,又回到了韦老爷尸体所在的那间密室。当获救的女子们再度看到地上那张对她们来说有如噩梦的脸,顿时陷入骚动,有人下意识瑟缩后退,有人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惊呼溢出喉咙。 唐承雨能清晰感受到,背上的女子浑身轻轻颤抖,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脖颈,却自始至终不敢发出半分声响,唯有急促的呼吸透过衣料,浅浅拂过他的颈间。 无暇安抚,也无心解释。他背负着女子率先踏入墙体后的密道,冷声催促: “走。” 密道狭窄幽深,前半程尚有壁灯摇曳,投下昏黄光晕。愈往深处,光亮便如力竭般节节败退,最终被一片纯粹的黑彻底吞没。 一行人只能弓着身,摸索着石壁沉默疾行。黑暗中,视觉几乎失效,其余感官却被无限放大,指尖触到的是石壁冰冷粗糙的肌理;耳畔是彼此沉重的呼吸、衣袂摩擦的窸窣轻响,偶尔还有碎石被踢动的细微磕碰声在通道里回荡;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潮湿土腥气,混着陈年灰尘的味道,阴冷地钻入肺腑。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一缕微弱却清冽的夜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将密道里浓重的土腥味与陈旧腐气吹散些许。 唐承雨精神一振,低声道:“快到了。” 他加快脚步,前方的通道却愈发低矮逼仄,到出口处仅容半身高矮。他俯身屈膝,才带着身上的女子勉强钻过,身后众人也紧随其后,相继从那狭窄的洞口钻出——回身一看,竟是一处废弃墓室的后墙根下,被杂乱的野草与枯黄的藤蔓层层遮掩,与周遭荒野浑然一体,完全看不出有个密道出口。 夜风掠过林地,带来沙沙声响。 这阵风同样拂过郭掠风的脸庞,凉丝丝的。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月光如洗,星河低垂。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此刻稍稍松弛下来。 可他也知道,眼下远未到能安心的时候。荒郊野岭,夜深露重,野兽虫蛇众多,这些女子本就被折磨得身体虚弱,能硬撑着走这么长一段密道已是很不容易,恐怕都濒临力竭;而城中形势尚不明朗,待韦府老爷的死讯传开,少不得有官府追查、余党反扑。若贸然送她们归家,暴露自身事小,只怕反将她们连同亲属一齐推至风口浪尖,那岂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唐承雨也心知这些女子已是强弩之末,再经不起半分折腾。他没有放下背上的女子,只是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得更稳些,随后快步走到郭掠风身侧,低声商量: “她们的腿走不了远路,天亮前得找个隐蔽的地方休养。” 这恰是郭掠风心中所想。 好在他先前为救小烟,来这处地下墓室踩过点,对附近山林的地形早已摸得通透,否则在这暗夜荒山里,恐怕难以辨认方向。 他心中有底,便转向众人,温言安抚,语带恳切: “诸位,我跟城外的老猎户们相熟,他们入山打猎时,在附近山坳里有几处临时落脚点,背风避雨,存有干粮,外人很难找到,可暂借一用。” “眼下就差最后一段路,再坚持坚持,到了地方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就有个年纪稍小的姑娘红了眼眶,哽咽着开口:“恩公,我...我想回家…… 爹娘肯定还在找我……” 她一哭,旁边两个女子也跟着抹泪,不安地低声附和: “是啊,我们想回家......” “恩公......我们还回得去吗……” 其余女子皆是神色一黯,或背身抹泪,或低头攥紧衣角,或眼神空茫地虚望前方。她们虽不言语,但那迷茫与悲戚的情绪还是像潮雾般,在沉默中悄然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郭掠风眸底闪过一丝不忍,只等她们情绪稍缓,才沉声道: “我知你们思亲心切,但眼下城里还不安全,贸然回去,只会等来恶徒的报复。” “我也知,你们之中,或许有人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没脸回家,不如死了干净;又或许,有人觉得自己身体残疾,成了拖累,只会招来家里人的嫌弃。” 他话音微顿,目光扫过每一双含泪的眼: “但现在,你们只需想着‘活’。” “这世间路有千万条,不论你们以后是回家、投亲,还是远走他乡,都该明白:你们活着,不是为了讨谁的喜欢,也不是为了凑活过成别人期待的样子。” 他声调陡然一扬,字字掷地有声,像一束破云而出的光,直抵人心: “眼前这一关,咬咬牙闯过去就好。不用急着想以后的路会有多难——只要人还在,这世上就总有新的路可走,总有真心待你们的人,总有值得盼的新一天。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周遭的啜泣声慢慢低了下去,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抚平。唐承雨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刚才竟漏了一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他自身也并不理解的震动。 他自问,若换作是他,或许只能干涩地陈述利害、强硬地稳定局面,不论手段。可这个人不同——他深谙人心,不哄不骗,没有半句虚言,字字句句都直指关窍,带着一种引人信服的力量。 唐承雨默默看着郭掠风宽阔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世间真有这样一种人——不必高声号令,不必锋芒外露,只是站在那里,便如一座山岳,让人见了,便觉有所倚仗,再大的风雨也能一同扛过去。 唐承雨自幼习武,至今也算是见识过不少江湖豪杰,可他觉着眼前这人不同。但要他说清哪里不同,却又无从开口,道不分明。 无人异议。郭掠风当即蹲身,小心放下背上的女子,随即褪下外衫,“刺啦” 几声便撕作数条布条。他先走到唐承雨身旁,仔细将他与背上的女子缠缚固定,以免在山路难行时滚落。其余女子见状,也纷纷上前搭手。 待郭掠风自己背上的女子也绑缚妥当,他朝唐承雨略一点头,便率先踏入昏暗的林间,劈枝踏草,一路开道。 他头也不回,沉稳的声音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边: “山路不好走,都小心些,互相帮扶,莫要掉队。” 唐承雨则背着人,无声无息地缀入队尾。 他眼前,是这群精疲力尽的女子相互搀扶着,在坎坷山路上艰难挪动。 他注视着这支渺小却顽强的队伍,竟会在恍惚间觉得,她们不是在行走,而是在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的“命”,从鬼门关里往外拖。 第5章 第 5 章 天蒙蒙亮,来自东方天际的微光已刺破沉沉夜色,远处的峰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林间传来细碎的鸟鸣,草叶上的晨露折射出曦光,悄然驱散着前夜的寒凉。 骤然,一声尖利的隼鸣撕裂云端。苏胜天心头一凛,猛抬起头,只见那道熟悉的鸟影正在东北方向低空盘旋,叫声短促急切。 他面色一喜,立刻拨开沾满晨露的灌木,朝着隼指引的方向快步寻去。靴子踏过浸湿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他便在山坳深处找到了目标——郭掠风斜倚着一块及肩高的粗粝山石,背脊微挺,维持警觉。一只黑翼褐斑、胸羽洁白的隼正收翅落在他肩头,脑袋轻点,发出低低的啾鸣。 视线越过那道身影,隐约能看见山石掩映后,有一处用藤条捆扎着粗细不一的枯枝搭起的半人高棚子。棚顶铺着厚厚的松针与干茅草,边缘严实地压着一圈石块,以防风雨侵袭。棚内不足十步见方,简陋又狭窄,数名女子人贴人地盘腿而坐,挤作一团取暖。她们大多已经睡着,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倦色,衣衫上沾着泥污与暗红血渍,裸露的腕颈处还能瞧见未愈的伤痕,显然曾经历了非人的磨难。 “郭兄!” 唯有一名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女子并未待在棚内。她原本静立于与郭掠风成掎角之势的缓坡下,听闻人声,当即背过身去,散乱的鬓发随着动作垂落,恰到好处地遮去了大半面容,只留下一道纤细孤直的背影。她双手拢在袖中,肩线微绷,无声地划开一道拒绝靠近的界限,似是戒备,又似不愿让陌生人窥见自己的狼狈相。 苏胜天见状也没多想,快步到郭掠风跟前,语气急切中透着庆幸: “总算找到你了!昨夜你迟迟未归,也没个口信,我们就知道必定出了岔子。” “好些弟兄都在寻你,还好你的小夜认得我,一路引着,才找到这儿来。” 郭掠风见来的是苏胜天,暗暗松了半口气,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臂膀: “苏兄弟,昨夜之事说来话长,你速速回分舵报信,请马叔点几名会泅水的好手来接应,多带些干粮、伤药和干净衣物,务必走隐蔽的水路,避开官道关卡。我们得尽快给这九位姑娘寻个安稳去处。” 他语速略快,随即又追问: “如今城中情势如何?昨夜韦府可有异动?城门守备可有戒严?” 苏胜天会意,压低声音回道: “城中眼下还算平静,但韦府昨夜后半夜就封了府门,灯火通宵,隐约有车马调动的动静。官府暂未明着搜查,但各城门盘查严了不少,尤其对外乡人,比往日严苛许多。” 郭掠风点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明白了。你速去速回,正午前务必让马叔动身。我这边若有变故,便放小夜传信,你让兄弟们留意空中动静。” 苏胜天转身离去后,山坳里只剩晨风吹过林隙的轻响。唐承雨立在坡下,望了眼已安稳的众女,将衣摆上的草屑拍落,才沿着缓坡拾步而上。 他在郭掠风面前停步,晨光漫过他清瘦的肩线,镀上一层淡金。 郭掠风抬眸看去,恰撞进一双含雾似的桃花眼里——那眼尾弧度天然上挑,自带三分温软七分朦胧,仿佛看谁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情深缱绻,你知他并非刻意,却还是教人心头一软。只一眼,便让被望着的人无端生出错觉,仿佛自己是他藏在心底、惦念了多年的旧相识。 山风掠过,世界却倏然一静。 饶是郭掠风这般素来不为皮相所动、心性沉稳的人,竟也被这双眼眸轻轻攫住了心神。刹那间,周遭万物褪去,唯余眼前一人。 他无端地想起君山的桃花——也是这般,教人移不开眼。每年暮春,轩辕台的桃林便已开得漫山遍野,染透山峦,晨雾未散时,氤氲的水汽浸润着层层叠叠的粉,一树树花影被晓风揉成漫天飞雪,簌簌地飘落,逐着碧色的涧溪悠悠远去。 这联想似将他心头某处轻轻一撞。他喉头轻滚,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唐承雨沾泥的靴尖——方才竟对着一个男人失了神,这在他过往的岁月里从未有过。 就在这时,唐承雨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平和无波: “此间事既了,我也该动身了。” 郭掠风闻言,只觉心头莫名一松,又隐隐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他定了定神,抱拳施了一礼: “承蒙阁下出手相助,此去一路小心。” 话落,却觉不够——若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往后怕是再无交集,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晓。这念头像石子投进静水,在他心湖里一圈圈地荡开,也催生出几分对他来说十足陌生的冲动。 “阁下……” 他喉结轻滚,抬眼时,目光仍未敢直视那双眼睛,只堪堪停驻于对方清隽的眉宇,声音比方才急促了半分:“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唐承雨倒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江湖儿女一向来去自如,相争还是相助不过一念,转头便是陌路,这般较真追问姓名的,着实少见。 见对方微微一怔,并未立即回应,郭掠风的耳根蓦地泛起热意,但话已出口,他只能强自镇定,坦荡又固执地望向对方。 两人相视片刻,这片刻明明不过弹指光景,却又漫长得足够让唐承雨心头的念头转了几转。 最终,他的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唐承雨。” 那些关于江湖的戒备、对陌生人的疏离,都没有盖过他心底最直接的念头。 那是失了权衡的一刻,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脱口而出自己的本名。 话音轻落,唐承雨三个字清越入耳,连同那抹笑意,一并清晰地刻入了郭掠风此刻的记忆里。 他眼底亮起点点光采,朗然一笑,掷地有声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在下郭掠风。” 唐承雨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言。只见他足尖轻点,身形如惊鸿般掠出,几个起落便没入晨雾缭绕的山林,踪迹杳然,只余下身后的枝叶轻轻摇曳。 第6章 第 6 章 疾行至山涧,唐承雨借水为镜,略作改扮,转眼便成了一副寻常村妇模样。待他潜回城中客栈,天光已是大亮。 推门而入的瞬间,屋内茶香扑面而来——唐壹一身素白衣裳,正端坐在桌旁,手中握着一盏热茶,显然已等候多时。他生得眉清目秀,下颌线柔和、唇色偏淡,乍看去十分温和无害。 “你向来行事稳妥。”唐壹的指尖轻抚过温热的杯壁,语气平稳,却比平日多了一丝审度,“但这次,有些过了。” 他抬起眼,视线稳稳落过来,无半分起伏,却叫人后颈无声地起了一层细栗: “你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唐承雨反手掩上门,向唐壹垂首行礼: “让师兄忧心了。昨夜韦府之事确是承雨自作主张,一时意气之举。” “意气之举?” 唐壹猛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方才还平和的语气骤然凌厉: “任务又没分你头上,杀一个韦老儿,既换不来功劳,也挣不到名声。你可知他府中有多少护卫?有多少处暗哨?若你稍有差池,伤了筋骨或是折在里面......” 他话音微顿,目光沉沉落在唐承雨颈间,仿佛要透过那层皮肤,紧紧攥住其下奔流的血脉: “唐门倾注在你身上的二十多年心血,该找谁讨还?” 唐承雨沉默片刻,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又缓缓松开。他探手入怀,取出两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一样是从韦府老爷书房中寻到的私印,刻工精致,篆纹深邃;另一样,则是那条昨夜曾死死束缚在他颈间、沉甸甸的纯金锁链。 “师兄,我此行也并非全无收获。” 唐承雨抬起头,目光直视唐壹,语调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既招惹我在先,这账,总没有不算的道理。” 唐壹的视线落在那两件物事上,脸色稍缓。他缓缓抬起手,拿起那枚私印,仔细端详片刻,最终叹了口气: “罢了,这任务我已从堂里拦下。” 他随手将私印丢回桌面,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落在唐承雨犹带倦色的脸上。比起这些死物,他更在意的,是眼前活生生的“心血”。 唐壹手底下从来只留两类人:一是了无牵挂、敢拿命换前程的亡命徒;二是血脉世代扎根唐门,与唐门荣损与共的家生子。前者所求直白,用起来利落,可当弃子;后者忠心可靠,能托以重任,却是需要精心栽培的活棋。 而唐承雨,恰好是后者——这个父母皆殁、把唐门视作归宿的青年,生来就带着家生子的忠诚,又在江湖风雨中淬炼出了亡命徒般的锋利。 正因如此,唐壹这些年才费尽心思地要将其牢牢攥进手心。 他能容许这柄利剑偶尔偏离既定的轨迹,却绝不能允许它被用在没有回报的顽石上,平白折损了刃口。 “唐承雨,随机应变是你的长处。” 语落,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沉了下来: “但你活着、能做事,才是最值当的。这种没回报还留隐患的买卖,以后少做。” 唐壹点到即止,随即抬手指了指屋内床榻上的黑箱: “事要做得干净些,去把“小尾巴”处理好。” 唐承雨上前打开箱盖,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油纸包裹,一阵阵熟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正是唐门秘制的火药。 他心底微微一震,这箱火药的体量少说也有百斤之重。城内虽设有唐门暗桩能为弟子提供补给,但那也只是一处寻常的据点,绝不可能备有如此多的火药。这一箱,也不知唐壹是从何处调来的,竟如此轻易地摆在了自己眼前。 念头转瞬即逝,他合上箱盖,转身面向唐壹,拱手行礼: “师兄放心,必无后患。” 第7章 第 7 章 宽阔的江面上,三艘乌篷船顺流而下,缓缓驶向不同的命运。 郭掠风负手立在最前一艘船的船头,褐色的粗布衣角被江风掀得猎猎作响。船身随波起伏,舱板不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却盖不住舱内断断续续的压抑啜泣。 九名从韦府地下救出的女子,即将在河道分岔处各奔东西,由丐帮弟子分头护送,去往就近乡间的义舍或是能投奔的亲眷家中。 岸线越退越远,模糊成一道灰蒙的影子,众女的心也如遭钝刀子割,疼得酸楚而绵长。几名女子扶着船舷,望着湍急的江水滔滔而去,眼底憋了许久的泪珠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 “我想不通,想不通啊……” 一名青布衣裳的女子哽咽着,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尽的茫然与不甘,“我不过是出门买些针线,怎么?怎么转眼就落得有家不能回,命如草贱了呢?” 江风扑在她脸上,将泪水吹得四散,冲出一片凌乱的湿痕。 她身旁的少女垂首按着自己已经没有知觉的腿,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这腿已经废了,就算回去,也不过是给家里添累赘,遭兄嫂嫌弃罢了。与其让爹娘日日看着叹气,不如……不如就这样走吧。” “别说了!”另一名年纪较小的女子猛地抬声打断。她额角还带着淤青,眼底却透着一丝狠劲。她目光扫过舱内惶惶不安的众人,狠狠咬了咬下唇,直到唇瓣泛白,才压住声音里的颤栗:“再怎么样,也好过继续被那些禽兽淫辱,死在那地下。” 就在这时,一名丐帮五袋弟子快步至船头,在郭掠风耳边低语数句。郭掠风神色一凛——韦府地宫竟在半个时辰前被炸了个底朝天,彻底塌陷。 “可知是何人下手?”他沉声问。 那弟子摇首:“那人用了火药,手法极利落,一响之后便无迹可寻。” 郭掠风心下一动,眼前蓦地闪过那双叫人过目难忘的桃花眼。 韦府地宫被炸虽是意外,却也断了那□□势力的一处巢穴,反倒省了他不少功夫。 既然这世间公义难寻,以恶制恶又何妨? 他要的,本就是这种 “外人” 搅局的效果——事成之后,不会累及本地的丐帮根基,江陵分舵仍可安枕,其余应召的弟子亦可就此抽身,各奔东西。 待尘埃落定,他便可事了拂衣去,回君山复命。 “传信。”郭掠风低声吩咐,“收拢应召的各舵兄弟,三日后百里洲集结——咱们好好清算一场,为民除害!” 那名五袋弟子当即领命,从怀中取出一支竹哨。但见他指节轻扣,两声哨音破空而起——一声短促,一声悠长。 竹哨声在江面远远荡开,不多时,天际便出现五六道灰影。几只灰隼穿云而下,依次稳稳落在他覆着皮护臂的小臂上。弟子将烙着暗号的布条系于隼爪,手臂一扬: “去吧!” 隼影振翅,融入苍茫云天,带着这场杀戮的邀约,飞向四面八方。 三日后,百里洲南。 暮色四合,江风烈烈,芦苇连天。风过处,秆叶摩挲作响,如低低呜咽。 郭掠风一身黑衣,独立于江畔一方礁石之上。他取下腰间的皮质水囊,拔开塞子,琥珀色的烈酒倾洒而出,酒液"哗"地落入江水,瞬间被暗潮卷走,仿佛被滔滔洪流与无数沉冤的鬼魂一同咽下。 “敬枉死的冤魂。” 声音不高,却裹着内力送出去,压住了潮声,也压住了身后众人心头的躁意。 “诸位放心,” 最后一滴酒沥尽,他五指一紧,将空瘪的水囊攥在掌心,眼底戾气翻涌,“今夜,我们便送那些狗贼上路,以血还血,祭你们在天之灵!” 此刻,汇聚于百里洲头的十七道身影,有男有女,皆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周身煞气凛冽。他们都是自愿应召而来的丐帮弟子,武功精湛,更兼水性超群,置身这片江洲芦荡之间,恰如蛟龙入海,进退自如。 一阵急促的晚风卷着潮气扫过江面,将沿岸芦苇梢头压得齐齐一伏,簌簌作响——就在这当口,上游江湾处,两艘漕船一前一后破水而出。船体宽阔,吃水颇深,显然载着不少人员物资。那橹桨起落整齐划一,破水声急促而低稳,掌舵的无疑是老手。 郭掠风隐在芦苇深处,他右手在身侧微抬,五指收拢如鹤唳——八名口含芦管、腰别短凿的丐帮弟子接到暗号,当即没入水中,如游鱼般无声潜向漕船底部。 对岸芦苇中,另有八道身影屏息潜伏,他们手按柴刀、短镰、钉耙这类村落间随处可见的农具,目光如炬,只待信号。 不多时,为首那艘漕船猛地一震,速度骤减,船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倾斜——水下得手了! “动手!”郭掠风见状,知道时机已到,猛地拔出腰间竹杖,声如惊雷,“除恶务尽!”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一道黑色闪电射出,在暮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但见他足尖点过芦梢、踏碎江面薄雾,三个起落横掠数丈,身姿轻捷如一只黑色雨燕,倏忽间已翩然落在舷边。甫一落地,竹杖携风雷之势横扫,两名刚拔出腰刀的守卫尚未站稳,便被刚猛无匹的劲风扫中胸膛,双双仰面跌入浑浊的江浪之中。 不待船上□□合围,郭掠风足尖在湿滑的船舷借力一点,身形轻旋,落于晃动的帆索,随即借着帆索回弹之势一荡,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倏然射向甲板中心。双足甫一沾地,竹杖便如黑龙出洞,再不掩饰锋芒,杖风呼啸带起破空锐响,声势惊人。他并不追求一击毙命,反倒趁着船身倾斜的混乱,仗着身法迅捷、力道雄浑,专取围攻过来的敌人手腕——叮当数响间挑飞兵刃;不待对方后撤,杖影已沉,如秋风扫叶般直取膝弯脚踝。 “滚下去!” 一声暴喝,竹杖扫过,惊呼与痛嚎并起,三名持刀汉子虎口震裂,兵刃脱手,整个人被裹挟着雄浑内力的刚猛气浪掀得离地飞起,惨叫着栽向翻涌的江面。 他们刚落水,水面下便骤然窜出数道鬼魅黑影!几柄短镰与柴刀淌着水渍,破水生寒,无声探出——勾足踝的将人猛力后拽,锁咽喉的刃锋精准抹过,断筋骨的利刃狠辣斩落。转瞬之间,几股暗红血泉咕嘟涌起,在水面绽开狰狞的脉络。那三人连半声呼救都未能挤出喉咙,便如断了线的傀儡般被拖向江底,只剩几串绝望的气泡,在渐染猩红的水面上接连破碎。 与此同时,江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竹哨声——那是在对岸埋伏的八名兄弟成功登上另一艘船的信号。 郭掠风头也不回,反手一杖将扑来的敌人戳得踉跄跌退,就借着这电光石火的空当,他眼角的余光已扫向哨音来处。暮色中,只见另一艘漕船已歪斜着打横,甲板上人影晃动,惨叫声与兵刃碰撞声顺着江风飘来,显然已陷入激烈厮杀。 然而,就在这新旧厮杀声交织、所有人的注意力被眼前战局牢牢锁死的刹那—— 一道黑影贴着倾斜的船身悄然掠上郭掠风所在船只的二楼舵室。他落脚时靴底微旋,巧妙化去船身摇晃的余震,身形稳得仿佛脚下并非不稳欲沉的船只,而是坚实的土地。 黑影隐了气息,目光越过下层的混战。他本是在这伙人出发前便混上船来,为摸清任务目标的行迹多耗了些时辰。没曾想,他尚未动手,就半途撞上一场有备而来的截杀。 他的视线迅速锁定了那道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的悍猛身影。那身法、那棒势,那一往无前的路数,都一一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是他……” 唐承雨心头一凛:郭掠风,果然是丐帮弟子。 此刻郭掠风棒下已无三合之将,杀意正盛。再看那些水下鬼魅般的身影、后面船上传来的惨叫,这分明是一场不留活口的歼灭战。 可这艘船上,藏着一个他必须带走的人——唐骏。 唐骏原是唐门负责看管毒库的弟子,三年前勾结外人盗走一批剧毒与配方,害死三名同门,从此销声匿迹。此行他奉唐壹之命追拿,既为清理门户,也算为韦府之事将功补过。 眼见这群丐帮弟子已是杀红了眼,唐承雨知道,且不论唐门与丐帮素有旧怨,此刻这般混乱局势下,也根本无从说理。若再迟疑,自己要么只能硬从这群人手中抢人,要么......就只能带具尸体回去给唐壹交差。 心念电转,不过刹那。 唐承雨身形一晃,如一片落叶般贴上二楼舵室的门扉。借船身摇晃的吱呀声掩去动静,他指节在门板上轻轻一叩,门缝悄然滑开寸许。室内浊气扑面,仅有五道身影。舵轮旁散落着被船身摇晃震开的杂物,看着一片狼藉。其中四名汉子满头大汗,正焦急地呼喝外头情况。唐承雨抬眼一扫,目光瞬间锁定被他们隐隐簇拥在桌前的掌舵者。那人侧脸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鸷,指尖松松搭着剧烈转动的舵轮,仿佛外头的厮杀与他无关。 没等几人察觉异动,唐承雨腰间的千机匣已悄无声息展开,暗扣运转间,数道淬毒的机关从匣中接连破空而出,快得只剩一道虚影。不过呼吸之间,四名簇拥便应声倒地,或眉心中标,或咽喉见血,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已气绝。 原本气定神闲的男子霍然转头,看清来人面容时,瞳孔骤缩,惊呼声脱口而出: “唐承雨!?” 怎么偏偏是他? 唐承雨体质特异,自幼以毒为伴,早已百毒不侵,唐骏手上留用来保命的剧毒,于他根本形同虚设。 这念头刚闪过,唐骏眼底便涌起浓烈的怨毒与不甘,咬牙啐道: “该死,你这唐家真血脉,也甘愿给那外姓子当狗了?” 外姓子? 脑中念头一转,唐承雨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唐壹。 说起来,唐壹师兄是入了唐门后随他师父唐延宁改的姓,原本确实是外姓人。当年他接手唐延宁的势力与产业时,门内不乏非议与排挤之声,觉得一个外人不配执掌权柄。这些旧事,唐承雨自幼便听族中长辈多有议论。 正因如此,他更觉讽刺。唐壹手段如何暂且不谈,但在唐家堡上下,无人能否认他为唐门殚精竭虑多年。可即便如此,至今也仍被某些人视作外人——连清理门户这种维护门规、洗刷门楣的份内事,落在那些老古板眼里,恐怕也不过是“外姓人”排除异己、巩固自身权势的佐证。 思绪翻涌只在一瞬,唐承雨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归于沉寂。 此刻,他只需做好唐壹手中最锋利的刀。 他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逼至唐骏近前。 “唐骏,跟我回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意。 “凭什么?” 唐骏猛地侧身避退,指尖一弹,一枚毒蒺藜无声射向唐承雨面门,“三年前你们拦不住我,现在也别想!唐门的规矩,我早就不放在眼里了!” “冥顽不灵。”唐承雨语气更寒,“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跟我走,尚有一线生机。留在此地,你必死无疑。” “生机?你是指回唐门受那穿骨噬心之刑,还是指给唐壹那外姓杂种当立威的活靶子?”唐骏嘶声冷笑,脚跟一旋便滑退数尺,反手撒出一片腥甜粉雾,“老子的生机,从来都是杀出来的!” 唐承雨鼻尖骤然萦绕上一股异样甜香,他脚步一顿,眉头微蹙——这味道…竟与那夜韦府地宫中让人神思昏沉的熏香有八分相似。 粉雾仍在舱内弥漫,纵使唐承雨早已闭息,那异香却似活物般沾肤即入。不过片刻,他便觉太阳穴隐隐发沉,一股诡异的酥软自丹田缓缓蔓延。 他身形依旧迅捷,可出手时力道已泄了三分。 唐骏狞笑骤现,抓住这瞬息,反手摸出腰间短弩,三点寒星呈品字形直取唐承雨咽喉、心口、气海! 这一击又快又狠,逼得唐承雨旋身疾退,两人攻守易形,在摇晃的船体间倏忽交错,不知不觉已从舵室缠斗至二层走道。唐骏且战且走,刻意将交手范围往外推,而唐承雨受药力所制,竟一时未能将战局控回舱内。 郭掠风刚将一名顽抗的敌人踹入江中,竹杖上的血珠尚未甩净,耳畔便捕捉到二层舱室方向传来不寻常的动静。他远望一眼,便看出那并非寻常武夫的斗狠,而是两个好手在狭窄走道上以极快的身法搏命,招招凶险。 不过,这种能兴风作浪的团伙里,藏着一两个棘手角色,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郭掠风心中毫无波澜,至于这两人为何内讧,他也没心思探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除恶务尽! 下一秒,他人已如苍鹰般掠向二层,竹杖带着沛然杀意凌空击下。 正与唐承雨缠斗的唐骏只觉只觉头顶光线一暗,那竹杖携着一股劲风呼啸而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骇得他魂飞魄散。这一击势大力沉,让他根本生不出硬接的念头,唯一的本能就是向侧后方——顾不得那是唐承雨所在的方向——拼命闪躲。 麻烦了。 唐承雨心头一沉。 他冷静地向侧后方一退,既避竹杖余威,又堵住唐骏退路,目光仍死死锁住唐骏,防止他趁乱逃脱。 郭掠风一杖落空,重重砸在船板,木屑四溅。他抬眼,目光如刃,瞬间捕捉到这两人手里标志性的千机匣。 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墨蓝衣袍者的面容上时,瞳孔骤然收缩—— 唐承雨?! 他怎会在此处?! 认出的瞬间,他杖势一转,杀招直指另一道身影。 却不料唐承雨横出一步,翻腕振袖,三枚毒针擦着他的竹杖飞过,冷声掷来:“此人不能杀。” 郭掠风凉凉地睨他一眼,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怎么?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他是无辜的吧?” 这二人显然相识,但立场却南辕北辙。 意识到局势似乎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不妙,唐骏眼中凶光一闪!他抓住这两人对峙的间隙,指尖十数点蓝汪汪的牛毛细针呈扇面激射而出,将郭、唐二人一同笼罩在内! 郭掠风竹杖疾舞,将毒针尽数荡开,连唐承雨一并护下。但他杀心未减,显然不准备让步,紧接着便竹杖一挺,直取唐骏咽喉,势要速战速决。 唐承雨眉头一蹙,身形倏然拔起,如一只轻巧的雨燕,左足精准地踏上竹杖中段。他腰腹发力,全身重量凝于足尖一点,借这一踏之势猛然下压! 郭掠风只觉腕骨一沉,杖尖被生生压向地面,攻势当场偏斜。他轻哼一声,当即弃了杖法,左掌疾出,一招「龙战于野」直击唐承雨右肩。这一掌看似来势汹汹,劲力却含而不吐,意在逼退。 掌风扑来,唐承雨也不欲硬接,足尖在杖上一点,身形借力倒翻。就在他后仰的刹那,腰间千机匣接连数颤,数枚龙眼大小的乌黑弹丸疾射向郭掠风身前地面。 “砰!砰!砰!” 弹丸触地即炸,爆开数团辛辣刺鼻的浓烟,瞬间将郭掠风的视线与进路阻隔。 几乎在同一瞬,唐承雨左袖之中滑出一枚化血镖,反手击向正欲从侧翼偷袭郭掠风的唐骏,冷喝道:“老实点!” 那镖来的角度刁钻至极,唐骏手腕一痛,短弩几欲脱手,又惊又怒。 浓烟尚未散尽,一道怒喝已穿透烟雾,裹挟着凌厉的气势炸开: “闪开!再拦,休怪我连你一并收拾!” 郭掠风语气骤厉,竹杖因灌注内力而嗡鸣,眼底厉色尽显:“此人手上多条人命,我留不得他!” “我无意与你为敌。” 唐承雨半步不退,墨蓝衣袍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但他乃唐门弃徒,勾结外人残害同门,我需带回唐门刑堂,按门规处置。” “带回唐门?” 郭掠风怒极反笑,竹杖重重顿在船板上,震得走道都微微发颤,“那我丐帮弟子的血,就白流了?!你们唐门的规矩大,我丐帮兄弟的命就不算命吗!今日,我必杀他祭天!” 事已至此,无人再留手。 郭掠风出招刚猛,每一击都足以开碑裂石,虽九成杀意都倾泻于唐骏,但对于阻拦他的唐承雨亦毫不留情。 唐承雨身法灵动,衣袂翻飞间千机匣连响,可他受体内未消的药力所扰,既要化解郭掠风的杀招,又要压制唐骏的偷袭,在两人之间穿梭周旋,最为耗神费力。 唐骏则状若疯虎,凭借一身阴毒招式和悍不畏死的狠劲,在强于自己的两人夹击下竟也支撑片刻,屡屡借势反扑,将战局搅得愈发凶险。 一时间,三人在摇晃的船楼之上混战作一团,彼此攻伐又相互牵制,气劲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所过之处,船板迸裂,缆绳崩断,碎木与烟尘齐飞。 混乱间,唐承雨受药力迟滞避让不及,肩头不慎被竹杖劲风扫过,顿时一阵发麻,动作不由得一缓。 唐骏也被郭掠风逼得节节后退,后背狠狠撞在本就松动的木质护栏上,“咔嚓”一声脆响,护栏应声迸裂,露出数尺宽的缺口。 唐骏盯着那道缺口,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眼角余光飞快扫过身下湍急的江水,又扫了眼船体不断下沉的吃水线——船楼已倾斜得难以立足,这船随时可能沉没。 他心头警铃大作:留在船上迟早要么被这丐帮弟子打死,要么随这破船一起沉入江底。水下虽隐现不少身影晃动,摆明了全是敌人,可眼下已是绝境,唯有跳江才有一线生机! 而紧盯着自己的唐承雨,正是他最好的"护身符"! 唐承雨见势不妙,知他欲逃,当即探手去锁唐骏的肘关节。不料唐骏竟不闪不避,任由对方扣住肘部,却在瞬间重心下沉,双腿如绞索般缠上唐承雨的腰腹。他身体猛地向后一坠,借着船身倾斜的势头,往护栏缺口处坠去。 “想抓我?那就陪我走一遭!” 唐承雨只觉腰腹一沉,整个人被这股巨力带着往前踉跄,重心瞬间失衡。两道人影如纠缠的水草般,一起从断裂的护栏缺口翻落。 "噗通——" 江面霍然炸开一团混着血沫的水花,也不知是哪一道身影受了创。 郭掠风心头猛地一沉,那抹血色竟刺得他眼角一跳。 眼看两人落水之处,已有两名杀红了眼的丐帮弟子迅速潜游而去,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厉声喝道: “水下留人!” 声音未落,人已如一条黑色蛟龙,紧跟着扎入了湍急的江水之中。 夜色正从江天一线处铺展而来,愈渐浓重。入水瞬间,江水裹挟着刺骨寒意将郭掠风吞没。水下视野骤然晦暗,他迅速调整呼吸,双目如炬,在混沌的江水中搜寻唐承雨的身影。 不过数息,一抹不断扩散的猩红闯入视线,瞬间揪紧了他的心神。郭掠风奋力蹬水前移,不远处激烈搅动的乱流便撞入了他的感知。只见两道身影纠缠如绞索——唐骏面目扭曲,似在挣脱时被拉住了脚踝,手中短刃寒光闪烁,正发疯般朝着唐承雨刺去,而唐承雨虽死死钳制着对方,但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横在他颈侧,殷红的血丝正从中不断逸散,在他苍白肌肤的映衬下,于江水中晕开一匹刺目而妖异的雾绡。 唐承雨能感觉到自己的气力正飞速流逝,一种不正常的麻木感从四肢末端蔓延开来,一分一分地夺走他对身体的控制。他额角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却渐渐只能勉力格挡,每接一击都险象环生。 一个冰冷的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不能再活捉了。 他比谁都清楚,唐壹虽未明言,但派他前来,绝非只为了一个“清理门户”的美名,而是要一个活着的、能开口说话的,有价值的唐骏。毕竟,唐壹麾下光在明面上就有七十三人,若真有杀心,手里的精锐早已倾巢而出,怎可能放唐骏逃逸三年。 正因如此,唐承雨才从始至终都束手束脚,诸多杀招无法施展。 可此刻,颈侧的剧痛和飞速流失的体温,都在告诉他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若再执着于生擒,自己必先葬身于此! 罢了。 身体对空气的渴望已化为灼痛,他强行压下深吸一口气的本能,目光在暗流中扫过唐骏扭曲的面孔。既然活捉已无可能,那至少,也要让这场“清理门户”有个交代。 杀意,就此决堤。 唐承雨手腕刚动,一道更迅猛的黑影已破开水流!只见郭掠风臂膀一振,那根竹杖竟从他手中疾射而出,如一条撕裂江水的青龙,直刺唐骏心口。 致命的预感让唐骏全身汗毛倒竖!他来不及细想,在被唐承雨绊住的极限状态下榨出最后一分力气,猛地拧身,短刃奋力向上格挡,试图偏转这索命一击的轨迹。 然而那被稍稍格偏的竹杖,去势未尽,“噗” 的一声狠狠扎进唐骏的左肩。 就在唐骏因肩伤剧痛而身体失衡、侧肋空门大开的同一瞬! 两道杀机,在水下轰然碰撞。 唐承雨扣在指间的暗器不再犹豫,直射对方后心。 郭掠风的人影已率先近身而至,双掌交叠,带着排山倒海的劲力狠狠拍在唐骏的心口。 这一击,干脆、利落、狠绝,没有半分犹豫。 “嘭”的一声闷响,掌力透体而过。 直至此时,唐承雨的暗器方才追至,应声没入唐骏后心。 唐骏的身体当即剧烈一颤,口鼻涌出大量气泡与鲜血,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不过数息,他的挣扎便彻底停止,身体软软地垂了下去,被唐承雨松开手后,缓缓向江底沉去。 唐承雨望着唐骏缓缓沉向江底的身体,那张脸上的疯狂骤然凝固,转为一种彻底的、死寂的空洞。一股复杂到难以名状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唐骏终究是唐门子弟,是他奉命处置的任务目标,此刻却在他眼前,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走向终结。 他虽也打出了暗器,却被郭掠风那雷霆一掌抢去了先机,这让他心头涌起一种强烈的脱离掌控的错愕。更让他心神震颤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顺着脊椎急速爬升——这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被精准洞穿心思的凛然、被不动声色庇护的安定,以及被强行分担了杀孽的沉重与震撼,三者交织在一起,在他胸腔里翻涌不休。 他下意识地瞥向身旁的郭掠风。 江水在他们之间无声流动,这人刚刚收掌,周身激荡的暗流尚未平息,目光却已沉敛如寒渊,不起半分波澜,仿佛刚才不是终结了一条性命,而只是在入夜时分,随意吹灭了一盏多余的灯,那般寻常,不值一提。 这定格的画面,连同那双苍灰色的深邃眼眸,注定会成为一个烙印,在往后的无数个夜晚反复浮现,挥之不去。 郭掠风不再关注那具沉尸,目光急急锁在唐承雨身上,立刻便察觉不对。只见对方面色苍白得惊人,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正飞速褪去,周身气息已经紊乱,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微微下沉。 没有半分迟疑,郭掠风迅速游至唐承雨身侧,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将人拉到近前。掌心传来的轻颤,让他眸色愈发深沉。 ——你怎么样? 他紧盯着对方的脸,递去眼神无声询问。 唐承雨读懂了。他想摇头,试图掩饰自己的不适,可最终,下颌只是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蹭过郭掠风的肩头——连这微小的否认都未能完成,反而更像一次无意识的依偎与求助。 郭掠风很清楚,唐承雨的状况刻不容缓,必须立刻上岸。他一把揽紧唐承雨的腰,将其牢牢护在身侧,双脚猛蹬水流奋力向上游去,带着人冲破水面。 两人破水而出的瞬间,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唐承雨猛地咳出呛入的江水,身体因脱力不自觉地向下滑坠,又被郭掠风稳稳托住。 郭掠风快速环顾四周,天光已暗,却仍存微光辨识方位——正是计划中的撤离时刻。 他当初选百里洲,看中的便是这儿的百里急流。不出十二个时辰,落水者的尸首便会被冲往下游百里之外,神佛难觅。 而今夜过后,一切痕迹,都会被料理得干干净净。 除了——此刻被他护在臂弯中,计划里唯一的例外,一个还活着的“外人”。 郭掠风低眸,目光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扫过。“不留活口”本该是这次计划的底线,消息外泄的风险,他并非没有顾虑,但这顾虑也只是在他脑中一闪,随即□□脆地拂去——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是他郭掠风要保的人,日后若真引起风波,自然也由他一力承担。 他抬眼望向渐趋平静的江面,按约定吹出一声悠长且极具穿透力的哨音。片刻,几声相似的哨音便从不同方位荡回,远近不一——正是其他丐帮弟子表示“任务完成,伤亡可控”的暗号。直到此时,他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不再迟疑,他半扶半抱着唐承雨,涉水上岸,迅速隐入江边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中。 第8章 第 8 章 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行驶在官道旁的小路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车厢内,唐承雨靠着厢壁,身上盖着郭掠风找来的半旧厚毡毯,连日的休养让他气色好转不少。 便在此时,车轮猛地碾过一处坑洼。 骤然的颠簸中,唐承雨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护向颈侧,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这个小动作,被一直将余光落在他身上的郭掠风精准捕捉。 几日来,他无数次看到对方这种隐忍的、转瞬即逝的痛苦痕迹。 可这一次,当那平静的表象再次回到唐承雨脸上时,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寂静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彻底绷断。 “还疼?” 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许多,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唐承雨呼吸一滞,搭在毡毯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那句“无妨”已到了唇边,却在触及对方目光时,怎么也吐不出去。 最终,他只是缓缓吸了口气,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郭掠风没再说话,只抬手掀开了车厢一侧的小帘,望向外头的路况。马车依旧行驶在小路上,坑洼不少,他探出头来对赶车的车夫吩咐了一句:“老伯,前面路烂,劳驾走稳当些。” 车夫应了声,马车速度渐渐放缓。 郭掠风放下车帘,将窗外流动的光景与尘嚣一并隔绝。车厢里重新陷入安静,只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细碎声响,衬得这方小天地愈发静谧。 他俯身探向脚边的行囊,指尖在叠放齐整的衣物与干粮间利落地拨寻,很快便触到那圆润微凉的青瓷药瓶,与几卷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素白细布。 他取出这两样东西,这才抬眸,重新望向唐承雨,语调比平日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 “路上颠簸,容易牵动伤口。不如……再上一次药?” 唐承雨本欲阖眼养神,闻言,眼睫如蝶翼般轻轻一颤。他迎上郭掠风关切的目光,轻声应道:“好。” 见他应允,郭掠风眼底瞬间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熟练地旋开药瓶口那小巧的木塞,仿佛随口提起一件旧事: “说来也是缘法。这药膏,还是两年前在洛阳,从一位万花大夫那儿得来的。当时顺手帮了个小忙,他便硬塞给我这个,说是有止血生肌的奇效。” 瓶塞方启,一缕清苦沁凉的药香便在车厢内幽幽弥散开来。 唐承雨已抬手探向颈间,自行解去那处的结扣。染着暗红血渍的旧布无声滑落一截,露出已开始收口的伤痕。 “有劳了。”唐承雨低声道,微微侧首,配合地将伤处展露出来。 郭掠风用指腹蘸了莹碧药膏,倾身向前。他的动作极有分寸,专注的目光始终落在伤处,确保每一次触碰都稳妥而必要。清苦的药香随着他的靠近,在两人之间无声漫开。 “那位大夫,也是性情中人。”他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声音在咫尺之距显得格外醇厚,“我原说举手之劳,他听了却眼睛一瞪,直接把这药瓶拍在我怀里,说:‘我这条命,若连一瓶药都抵不上,岂不是太不值钱了?’” 唐承雨视线落在虚空处,闻言,唇角不受控制地、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并非一个完整的笑容,只是一个瞬息间的情感流露。 而这细微的变化,分毫不差地落入了郭掠风眼中。 这笑意如一片羽毛,不期然地落在他心尖上。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如同春日溪流漫过青石,悄然盈满了他的胸腔。那感觉过于轻盈而温暖,竟让他有条不紊的指尖都为之微微一顿。 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讲出这件往事,潜意识里,或许就是为了搏这瞬息的笑意。 待莹碧药膏均匀覆在伤处边缘,郭掠风取过一卷素白细布,在唐承雨颈间妥帖地绕了几圈,于颈后利落地打了个活结。 包扎妥当,唐承雨的目光才从膝上的毡毯抬起,落回郭掠风身上。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毡毯的纹路,沉默一瞬,轻声道了句:“多谢。” 他谢的不仅是这药,更是对方这几日细致入微的看顾。 他能感觉到,郭掠风虽话少,却处处留意着他——无论是身体的隐痛,还是神情间微妙的不自在,乃至他自己都未曾留心的口味偏好,都被对方尽数看在眼里,继而悄然化作更妥帖的安排。 郭掠风正将东西都收回行囊,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 “该做的。”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太多波澜,心下却有一声叹息。 ——他清楚,唐承雨这颈侧的伤,虽出自唐骏之手,可若不是当时与自己立场相左、需分心应对,恐怕也未必会露出破绽被伤。 这份认知,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他沉默地系好行囊,一个念头却在脑海中反复盘旋,渐渐清晰、坚定,再也无法忽视。 “前面再过一个县城,就该分路了——你往南,我往西。” 郭掠风素来行事果决,此番却尝透了犹豫的滋味。克制与坦诚在心底反复交锋,最终,一份名为“放心不下”的牵挂占了上风。 “但是......” 责任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基石,是过往的行事准则,而那些悄然滋长的情愫,却如石缝里钻出的花,在他尚未察觉时已悄然绽放。 那声在心底盘桓过无数次的称呼,终于挣脱了所有桎梏,第一次清晰地落在了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承雨……” 他迎上那双令他心折的眸子,语气笃定而恳切: “你伤好之前,便让我随行吧。” 命运的轨迹,原已指向殊途,却在此刻被他一句话,轻轻拨转。 第9章 第 9 章 晓行夜宿,骤雨突至,打湿了前路的尘土。 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车顶上,风声裹着湿意透帘而入。郭掠风撩开车帘一角,几滴冷雨立即溅在他手臂上,他向外望了望,只见天色昏沉,雨幕如织。 放下车帘,他看向唐承雨道: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去前面买些热食。” 话音未落,他已利落地脱下外袍,往头上一遮,大步冲入了雨幕之中。那抹青色身影转瞬便被雨帘裹住,很快模糊了轮廓,只在踏过的水洼处,留下几圈匆匆漾开的水纹。 唐承雨本靠在车厢内壁,颈侧的细布已换了薄些的一层,伤口愈合的痒意顺着肌理蔓延。可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他下意识向前微倾,喉间涌上的字句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无声咽了回去。 车厢里陡然静了下来,静得只剩雨声。这份逼人的安静,让他先前刻意忽略的那些念头,再也无处遁形。 唐承雨,你莫不是疯了? 一个声音在脑中冷斥。 江湖儿女,红颜知己,那才是他想象中该有的图景——日后与他结伴江湖、共赏山河的,合该是位飒爽女子,大抵就出自唐门之中。 可郭掠风是横亘在这图景里的一道意外。 他不是意识不到郭掠风对自己的照顾已超出了寻常好友的分寸,他更明白自己该在事态还能控制时,就利落切断这份古怪的联系。 可面对郭掠风,心底那份陌生的、不受控的在意,乃至有些荒唐的探究欲和保护欲,都让他无措又茫然,就像被这场雨困住一般,进退失据。 雨声淅沥,敲得人心绪纷乱。唐承雨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只觉得这份突如其来的牵绊,早已悄悄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 万般思绪,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被满厢寂静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眼时,车帘恰被轻轻掀开,郭掠风带着满身清寒弯腰进来,手里稳稳拎着一个油纸包,蒸腾的热气透过纸层,漫出淡淡的米香。 “酒馆子里刚出笼的糯米糕。” 郭掠风将纸包递给他,发梢缀满了细碎的雨珠,眉眼却舒朗绽开笑意,“趁热吃,暖暖胃。” 唐承雨伸手接过,一股沉甸甸的暖意坠入掌心,又徐徐洇开,漫向他微凉的指尖。 这糕温热软糯,入口清甜,他却嚼得有些神思不属。 郭掠风随手将刚打满酒的葫芦挂在车门旁的扣环上,而后靠坐在车门边,背微侧着,低头拧着衣袍下摆的雨水。水珠滴滴答答,落在车板下的泥道里。他头也没抬,随口问道:“不合胃口?” 唐承雨闻声抬眼,唇上还沾着一点雪白的米粒,神情里有一闪而过的茫然。 “……很好。”他顿了顿,才低声回答。 郭掠风闻言看去,目光在他唇角一停,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却在半途便醒悟过来,转而用指尖虚点了下自己唇角,温和道:“沾到了。” 唐承雨垂下眼,用指节缓缓揩去唇上那点糕屑。手刚落下,他忽然愣了愣,目光失神地落在郭掠风收回的那只手上。 便是这一眼,冰层碎裂,潜流汹涌而出。 唐承雨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看清了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悸动,也看清了那份因珍视而生的、笨拙的克制。 郭掠风此人,大概生来就是克他的。不必特意说什么好话,做什么大事,只消将这些无声的、雪片似的细节,一片一片堆到他心上,积少成多,便足以在他胸腔里,引发一场无声的雪崩。 ——我喜欢他吗? ——是他便可以吗? ——哪怕这条路的尽头是惊世骇俗,是万丈深渊? 第10章 第 10 章 行程的第五日,他们弃了马车,换作两匹鞍辔齐全的骏马。唐承雨颈侧的细布已拆,只余一道浅粉新肉,骑马颠簸已无大碍。 郭掠风没提分路的事,只是将其中一匹的缰绳递到他手里。 此后两日,两匹马便一直前后相随,或并辔而行。 这夜,他们宿在路边的一家客栈,房间相邻。 天将明未明之际,郭掠风毫无征兆地惊醒。 并非被声响所扰,恰恰相反,他是被一种过于纯粹的、死寂般的静谧惊醒的——就仿佛一墙之隔的那个存在,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心头无端一空,披衣起身,来到唐承雨房门外。 屈指在门上轻叩两下。 门内悄无声息。 “承雨?”他压低声音唤道。 依旧没有回应。 冰冷的预感如针般刺下。他不再犹豫,手上加了力道去推那房门—— 房门洞开,一股空寂的寒凉迎面扑来。室内空无一人,唯有凛冽晨风自洞开的木窗灌入,吹得桌案上一页薄笺簌簌作响,而压在信纸一角的那只乌木小盒,却纹丝不动,瞬间吸走了他所有的目光。 郭掠风在门口怔了一瞬,方才拖着脚步走到案前,拈起那页信笺。纸上字迹清瘦劲挺,力透纸背: “承蒙照料,伤愈辞行,不告而别,望乞见谅。 你我同行数日,心意昭然,然前路艰险,非死生相托不可同行。 盒中毒丹,名为无归,只我可解。此丹入口,即刻起便会蚀骨噬心,日夜难安。若君有意,服之,二十七日后,蜀中唐门,我自当奉上解药。若君无意,弃之即可,你我便当从未相识。” 他逐字读完,喉结滚了滚,眼底先是翻涌着惊涛,末了却慢慢沉淀出一抹滚烫的笑意。 指尖抚过“蚀骨噬心,日夜难安”八字,他低笑一声,打开小盒就将那枚色泽幽沉的毒丹吞咽入喉。 “二十七日,总不会比此生不见你,更难熬。” 他转身便走。 回君山复命之事需快了,此后千里奔赴,只为一人。 第11章 第 11 章 蜀中唐门,竹影深深。 唐承雨回到唐家堡时,已是深夜。他未及休整,便径直去了敏堂。 灯火下,他面色苍白得有些透明,眼下泛着淡淡的青。他将一枚沾着夜露的令牌与货物文书放在唐壹案头——那是他返程途中,“捎带”完成的一趟护送任务。在唐壹手下,弟子向来是女的当男的用,男的当畜生使唤,哪个不是连轴转,这在唐门可谓是人尽皆知。 “此行已毕。”他声音低哑,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意,“后续诸事……恕师弟需告假一段时日,不能再接手了。” 唐壹从账册里抬起头,一双看透世情的利眼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的一丝灰败之气。堂内一时寂静,唐壹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终是没有追问,只是为他加了不少任务之外的份例,令他好好休息。 自此,唐承雨便鲜少在人前露面。他不再接任务,不再参与研毒论武,终日只像个游魂般,徘徊在僻静的问道坡。 同门起初诧异,有相熟的来问,也只得到他沉默的摇头。 后来,他面色一日灰败过一日,身形日渐消瘦,人也愈发沉默,周身似有一层生人勿近的屏障。众人见他这般模样,心下虽疑,却也不敢多问,只猜测是他心境有变,或是修行遇上了瓶颈。渐渐的,便无人再来打扰。 无归无归,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又岂会只有郭掠风一人? 唐承雨亲手调的毒,那蚀骨噬心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太疼了。 疼到夜里蜷缩在床上,攥紧的衣襟被冷汗浸透,漫漫长夜难眠难捱时,竟有一丝悔意疯狂滋长——他不该用这样狠的方式,去赌一份心意,去折磨那个待他至真的人。 日日夜夜,他都在毒发的痛楚中悬着一颗心。 他赌郭掠风会来,却又怕他真的来。 第二十七日,黄昏。 夕阳如血,将蜿蜒的山道与唐承雨苍白的脸都染上一片凄艳的红。 他身形愈发单薄清瘦,脸上覆着半扇蓝纹面具,一身门派的百相制袍,背后垂落的两条衣带在晚风中不时翻飞。 自晨光熹微到日影西斜,他始终静立在唐门地界入口的竹丛梢头。远远望去,像一道孤清的剪影,与下方值守的弟子格格不入,却又因长久的静止和隐匿气息,几乎成了这暮色风景的一部分。 偶有巡逻换防的弟子路过留意到他,也只是暗自诧异——不知是内堡的哪位唐师兄,竟会亲自在此等候,还一等就是这么久。 好奇归好奇,要知道内堡的师兄师姐们脾气各异,且所行多为机密,他们也只敢远远打量一眼便各自走开,不敢上前惊扰。 风过竹林,掀起层叠碧涛。 就在这片簌簌声中,唐承雨蓦然抬首,呼吸骤停——山道远处,一道牵马而立的身影,骤然撞入他眼中。 那马垂首轻喘,白沫顺着嚼口滴落,显然是在长途跋涉中快耗尽了力气。马背上的行囊简单,用麻绳随意勒扎着,缰绳则被那人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攥住。他一身青褐色衣袍,虽沾了些尘土草屑,却依旧齐整,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几缕汗湿的发黏在鬓角,眼下青黑浓重,唇色也泛着古怪的紫。可即便是这般的难掩憔悴,都压不住他眼底那簇灼灼亮光。 那光里裹着穿越千山万水的执拗,更藏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疯魔,随着那对苍灰色的瞳仁,穿透沉沉暮色与漫野竹影,直直地望了过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唐承雨所有的感知,都被那双正死死锁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吞噬了。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 意识里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疯了似的窜出来,驱动着他身影一动,自竹梢翩然掠下,等他反应过来时,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径直落在那人马前。 郭掠风看着他心念之人,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扯起一个笑容,干裂的唇瓣因这一笑渗出血丝,他却似毫无所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唐承雨,微微张开了手臂。 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唐承雨眼眶一热,经脉里翻涌的灼痛骤然变得尖锐,却抵不过心头瞬间翻涌的涩意与悸动。他一步踏前,没有投入那个怀抱,而是抬手捧住郭掠风的脸颊,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泄露了所有无法言明的慌乱、恐惧与疼惜。 “郭掠风,”他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哑得厉害,“傻子……” 一枚微凉苦涩的解药,就含在他的舌底。若今日等不来这个人,这颗药便用给自己。 可他等到了。 没有半分犹豫,唐承雨将人往下一拽,齿间狠狠咬碎药囊,仰头迎上去,不容抗拒地撬开对方微凉的唇。 药香混着丝丝血腥味在唇齿间炸开,苦得钻心。 可唇间相贴的暖意,与再不掩饰、轰然相撞的思念与心意,竟将这钻心的苦,都点燃成了滚烫的慰藉,将两个彼此依偎的灵魂彻底淹没。 第12章 第 12 章 说回现在。 那股来自记忆深处的滚烫,仿佛穿透了岁月,又泛了上来,撞得唐承雨心尖微麻。 他怔怔望着身边人。晨光透过窗棱,落在郭掠风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边。那双惯常锐利或含笑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他,里面盛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待。 成亲?两个大男人,有这个必要吗?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转了一圈,却没尝出半分苦涩,反倒像含了一口蜜,甜得他有些无措,连耳根都悄悄漫上热意。 郭掠风将这细微的羞赧与迟疑尽收眼底,却不允许他的卿卿逃避。 他轻轻捉过对方的手,将那只带着温热的掌心贴上自己脸颊。下一秒,他微微偏头,在唐承雨的指尖落下一个轻如蝶翼、却带着无比珍重意味的吻。 唐承雨指尖一颤,被那轻吻触碰的肌肤,竟烧起一股令人心慌的热意。一如昨夜,正是这双手,失控地嵌入对方汗湿起伏的脊背,感知着那灼人的体温,直至烙下独属于彼此的、深浅不一的痕迹。 “我知道,”郭掠风缓缓抬起眼,脸颊仍贴着唐承雨的掌心不肯挪开,指腹也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两个大男人,谈婚论嫁,听着是有些荒唐。” 神色虔诚的男人眼底盛满了希冀,清晰地映出唐承雨的模样,语气瞬间软了几分: “可我这颗心,它早认了主,只刻着你一人的名姓。往后,三餐四季,岁岁年年,它都想守着你。” 话音未落,他便情不自禁地凑得更近,轻轻抵住唐承雨的额头,鼻尖亲昵地蹭着鼻尖,温热的呼吸缠作一团。 “我的好卿卿,你行行好,” 他拖着尾音,像讨糖吃的小孩,“便给它个名分,应了我吧。” 他就是想做他名正言顺的夫君。 不是临时起意,亦非一时冲动。这念头定是在郭掠风心中盘桓已久,根深蒂固。 意识到这一点,再被对方这般软声央求,唐承雨的耳根都快红得滴血。他喉结滚了又滚,声音都染上了几分慌乱,磕磕绊绊:“你... 你分明就是……明知故问……” 郭掠风没有作声,眼底笑意愈深,温热的呼吸如羽毛般轻拂过他的唇畔。 这若有似无的触碰,带起一阵心跳失序,也卷走了他最后的故作镇定。唐承雨终是败下阵来,眼尾泛红,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字字真挚:“早就是你的了……什么名分……我许你便是。” 郭掠风眼底的希冀瞬间燃成燎原的野火。未等那声 “便是” 的尾音落下,他再也按捺不住,掌心狠狠扣住唐承雨的后颈,又急又重地吻了上去,像要把人拆吃入腹。四片唇瓣毫无间隙地紧密相贴,唇齿碾磨,舌尖厮缠,滚烫的吐息与情动的湿热将空气都搅得黏腻起来。 纠缠间,只闻“哐啷”一声脆响——是梳妆台上的那面菱花铜镜坠地,镜面顷刻碎裂。 可这清脆的碎裂声,非但未能惊醒沉沦的二人,反而如同助兴的鼓点,点燃了彼此最原始的本能。满地残碎镜片,映出无数交颈痴缠的身影。那些压抑的、未尽的渴望,都化作了比亲吻更疯狂的占有与标记——他们似要将那名正言顺的承诺、岁岁年年的相守,尽数嚼碎咽下,再顺着相缠的气息刻入肌理,只求从此骨血交融,再难分离。 桃花灼灼,吾心昭昭。 此后人间冷暖,你我同担,永不相负。 ——END—— 结语: 承雨的眼睛确实是天生“看狗都深情”,以至于前期郭有点顶不住基本都避开对视。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两的定情信物是毒药,哈哈。 搬到一起住后,郭掠风对承雨的昵称是卿卿,承雨也会喊他风哥哦。(这小两口腻乎得要死(/ω\)) 这对真的从取名字到外貌、性格设定我都考虑了很久(掠风对应承雨;桃花眼对应君山的桃花;而郭掠风这种粗中有细,本性善良,很会照顾人,有分寸感,责任心极强,共情力与号召力都极强的年上系恋人,就是最容易被唐承雨这种外柔内刚,通透世情却又本心纯粹,内心敏感细腻故而能够达到精神同频,接受被照顾又能事事有回应的类型所吸引啊~ 真的非常喜欢他们两,还特意回游戏弄了比较符合个人感觉印象的脸型,等我截好了图会放出来的(*≧ω≦) (到时候会把图贴在乐乎同名账号。顺带一提,郭最常穿的校服应该是夺夜和入门套,承雨则是百相和破虏( ̄▽ ̄)~ 然后说下另一个出场角色——唐壹,其实他也算是个封建大家长吧,某种意义上还是个唐门内销激推 唐门催生办(虽然他爱钱是个财迷但是事关增加唐门生产力那又不一样了,belike:生!都给老子生!老子有钱!多少都养得起! 在唐壹的规划中本来是准备安排手下的姑娘跟承雨结亲的,没想到被外人半道截胡,后来可谓是惊恼交加,气得要死,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多盘问几句。 (因为他根本没想过承雨会弯( ̄▽ ̄)~ (不是师弟你弯了也就算了,堡内的师兄弟也不是没有可以选的!哪怕是不能选的,看上谁了我给你硬绑都成!怎么就便宜了外人!!!(*`皿??*)?? 顺带一提,唐壹其实是有cp的,对象也是丐哥哦(尹拾),他们的故事时间线在这篇之前,这里的唐壹登场的时候都32岁了,只是看起来年轻。(但是这对完全是另一种风味的捏,天降系竹马 暗恋长跑要素,拾和壹这对开坑其实开的比这篇早但是至今还没填orz,我努努力在未来两年之内填坑还债ing~ 尹拾:哎呀,别气,别气,你不也跟我好上了吗?再说了,郭掠风在我们帮里出了名的靠谱啊!你们承雨也不吃亏呀。 唐壹:哼,能一样吗?你是入赘的!这辈子都得给我打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