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星下凡掉扫把星家啦》 第1章 第一章 这个世上,有被神遗忘的人吗? 正月初九,拜天公。正是一年之际最隆重的时候。 雪连续下了九日,今日才放晴。日头上来后阳光大好,积雪初融,泛着细碎的金。村子里的人觉得这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吉兆,叫嚷着要好好摆上一桌。孩子们穿着新衣裳到处疯跑,大人们起个大早准备祭祀用品。而不离村子远处的山脚下,天还没亮全就排起了长队,全是等待祈福的人们。他们会花费一整天的时间爬上高山,登上山顶那座神仙庙,只求能远远望一眼神像,用虔诚的跪拜祈求扫尽旧年晦气,换得新岁平安。 林汇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在小佛台前上了一炷香。 她的阿婆,曾是这十里八乡最虔诚的信徒。无论是村口的土地公庙,还是县城的城隍爷庙,都有阿婆跪求的身影,而那山巅上的神仙庙,更是她必赴的圣地,每月的初一十五,风雨无阻。 严格意义上来说,阿婆其实是她的养母。十几年前的雪将化尽的初春,在山脚下的林中溪畔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林汇,那时候的小林汇脸颊发紫,几乎没了呼吸,在阿婆的精心照料下才捡回一条小命。她学会说话的第一句便是“喜欢阿婆”。 村里没人愿意靠近林汇,连带着阿婆这样的善人也遭近了冷眼。对林汇而言,阿婆是她几近黯淡的生命里,唯一的光。 因为她是村子里远近闻名的“倒霉蛋”。 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意外从未放过她,即便侥幸躲过一劫,下一个磕绊也总在不远处等候,如影随形。仿佛永远有数不清的厄运笼罩在头顶,有时甚至还会牵连身边的人。村里老人闲谈阔论说她八字命苦,有人说她前世作恶太多今生还债,还有人说她是扫把星转世…… 为此,阿婆特地去县城,花了大价钱请秀才写下一捆手札。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叮嘱与禁忌。 林汇打开手札,翻到今日要做的事情,逐条核对:“拜神日宜早不宜迟,宜静不宜动,需看脚下,避人群……”一直到读到最后一条“保持心态平和”才停止。 她抬眼看向铜镜,镜中的少女双眸清亮,精神饱满,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半新的衣裳干净整洁,没有一处破痕,脚下的布鞋也稳妥合脚——怎么看,都是一副能心想事成的模样。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 她拿起枕边的钱袋,凑到窗前就着日光仔细端详:粗布缝制的袋身针脚细密,没有一丝开线的痕迹,钱袋看起来有些陈旧,但从袋口到袋底,每一处都结实完好。 她又将准备好的物品一件件拿出清点:用蓝布仔细包好的香烛、几枚擦得锃亮的铜钱、一小壶清水、几方可以擦拭也可以用来包扎的洁净布巾……以及—— 一颗微微化开的话梅糖。 这是家中糖罐里的最后一颗,从前每次她委屈崩溃到大哭的时候,阿婆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这样一颗糖,用粗糙的手掌抚过发顶,用轻柔的声音安慰她,“没事的,甜一甜嘴巴,霉运就不苦了。” 林汇轻轻吸了下鼻子,如今阿婆已经不在了,也该学会独自生活了。 她小心地将话梅糖收进最贴身的衣袋里,面对着铜镜给自己打气。 “我一定、一定、一定可以的!”她握紧双拳。 今日是林汇第一次独自上山祈福的日子,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林汇背好行囊,在门槛前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迈出第一步,推开了房门。 然后就被等候已久的一群小孩儿围攻了。 在这人世间,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有三样东西:饥饿,牙疼,和正在尖叫的小男孩。 那些曾被大人告诫要远离她的孩子长大了,新一波嘲笑她是“扫把星”的孩子如春笋般又冒了出来——熊孩子长大后,生下的依然是熊孩子。 此刻,这些个头刚过她膝盖的小豆丁们,正顶着歪七扭八的羊角辫,冲她挤眉弄眼地叫嚷着,企图粉碎她“敏感”的内心: “乌云追着跑,乌鸦头上叫!” “钱袋被猫叼,树枝快绊倒!” “踩到大狗屎,表演屎上飘!” “扫把星要出门,大家都快跑啊!” 看来今天的第一道坎从这里开始,先到来的不是天灾,而是**。 领头的是个男孩,他头顶红色牛角帽,单手举着一根枯树枝,嚷得最起劲。 林汇认得他——隔壁家的方小胖,正是七岁八岁人人烦狗都嫌的年纪。此刻他正得意洋洋地捂着嘴大笑,脸颊的肉笑得一鼓一鼓的,活像只鼓气的青蛙,看林汇被一群孩子包围起来手足无措的模样更是十分加十分的满意,开心得举着树杈子一刺溜地从石头上滑了下来,撒丫子地朝她跑来。 她瞥了他一眼,想起这麻烦所为何来了:昨天方大婶忙,让他来送新被子,结果这小胖墩走路不看路,刚跨进她家门就摔了个四脚朝天,本就摇摇欲坠的门牙当场磕掉半拉,最后是哭着跑回家的。 眼看着这不长记性的方小胖又要走上老路,林汇紧急出声。 “方小胖。”她音量不大,声音却清晰地穿透孩童的吵闹:“再往前走两步,可就是你昨天磕掉半颗牙的地方了。” 方小胖猛地捂住嘴。 周围的小伙伴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哗啦一下子把他围在中心,争着要看掉了一半的牙长什么样子。 “方小胖掉牙啦!”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这么丢人的事方小胖哪肯示众?被看完之后秀秀觉得他怂包怎么办?被小伙伴们七手八脚地扒拉,左右都是闹着要看牙的小朋友,方小胖慌得手足无措,干脆眼睛一闭,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紧紧追着方小胖的方向跟着跑。 可怜的方小胖跑个三步就被同伴扒拉一下,跌跌撞撞凄凄惨惨的拍打家门,紧接着林汇就听到“邦”的清脆一声响,随后隔着围墙立马传来方小胖嗷嗷的大哭声,和孩子们起哄的声音。 得,看来这另外半颗牙也保不住了。 林汇的神情和出门时并无二致。如果说小时候还会因为各种突发事件惊呼慌乱,那么在这数十年如一日的倒霉中存活至今的她,如今对这些小伎俩简直应付得如鱼得水。 她早已习惯。 不仅习惯成日常,甚至对如何规避达到了轻车熟路的地步。可是,她能管住自己避开倒霉,却管不住别人硬要凑上来“陪”她一起倒霉。 就像今天来堵她的方小胖——若不来挑衅她,那半颗牙或许还能多留几日……不过,反正乳牙迟早要换,早掉晚掉也没什么差别。 林汇毫无心理负担地上路了。 这一路上,她历经坎坷: 被树上正在融化的雪劈头盖脸砸到四次; 被藏在雪里的树枝绊倒两次; 踩到冬眠的蛇差点被咬一次; 被马车刮蹭一次; 在城里差点被二楼的花盆砸到一次; 钱袋差点被偷走一次; 被香灰烧掉手指一次; ...... 待她终于跋涉至大殿面前,已发髻微乱,裙衫染泥,在周遭衣着光鲜的香客中显得格外狼狈,引来不少侧目和窃窃私语。 她对此毫不在意,借着殿外池水仔仔细细地重新整理了发髻,掏出早已备好的清水和布巾净面拭手,将衣裙边缘的泥点子一一擦拭干净,片刻后,整个人从一个灰突突的乡野丫头变得清爽齐整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脚踏上台阶——绊了一跤...... 身后传来压抑的嗤笑,能感觉到身后不少目光在不怀好意地看她笑话,还有位衣着华贵富家太太低声对丫鬟说:“瞧那姑娘,一脸晦气相,定是心不诚,才惹得神仙不喜。” 声音不大,但在这清静的院内句句清晰。 林汇只作未闻,一步一步走得愈发谨慎,踏入殿内,她扑通一下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碎碎念叨着:“信女林汇,别无所求。只愿……新的一年,走路能不摔跤,喝水能不呛着,买到的馒头……能好好吃进嘴里吧。” 只是,好像真的有人注定不会被祝福。 “美好”的一天,从邻居小孩的哭声开始,到灰头土脸地回家结束。 回到那处冷清的小屋——才发现自家屋檐的瓦片趁她不在又偷偷碎了三片,凌乱地倒在地上。 屋外朗月高照清辉漫洒,屋内阴影斑驳残破不堪。 林汇弯腰捡起被野猫踩碎的屋檐瓦片,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她踮起脚,试图将它们勉强塞回原处,企图补上吹着冷风的小洞, 但没有用,瓦片在那小洞里晃动几下,最终寿终正寝,脆了个彻底。 修复未果,只好胡乱找个角落先放着。 她忙碌了一整天,真的修不动了。 今日……应该算是结束了吧? 并没有—— 她的身子刚沾上床板,厨房就传来摔碎碗碟的声音。 方小胖撅着个嘴,不情不愿地杵在门口,说是方大婶听闻他早上的胡闹事迹,勃然大怒,勒令他晚上来道歉,不道歉不准回家。这孩子在外面徘徊了好久,最后心一横,一咬牙一闭眼一跺脚,闷头乱闯,进错了房间,一举打翻了林汇放在灶台上、唯一完好无损的碗碟。 小祖宗...... 林汇闭上双眼冲他摆了摆手,额间隐隐作痛。 罢了,放过他。 她太累了,现在只想要睡觉。 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刚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呼,身下的床脚便立即发出了危险而绵长“吱——嘎——”的声响。 林汇瞬间僵住,她一动不敢动,闭着眼睛缝宽盘算着,这声音沉闷悠长,尚有余韵,根据经验来看还能撑个三日左右,明日就去寻得合适的木头开始锯,这样的话,完全来得及! 身上盖的棉被是新做的,白日拿出去安安稳稳地晒得蓬松香软,在这冰冷的深夜里严严实实地把她包裹住,散发出令人轻松的愉悦气息。即使是被野猫踩碎了屋顶,即使破洞泄露进丝丝凉风,也能被阻挡得严严实实,隔绝在外。 为了享受这一刻,她可是特地在神仙庙叩首的时候多加了一句,虔诚地希望自己的新家当能多撑一段时间。 如果从九十九重天往下看去,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如尘埃灰烬,渺小得不值一提。可是,再细小的灰尘,不慎揉进眼里都会有异感。 *** 夜深人静,寒风刺骨。 林汇忽然睁开了眼睛。 新被子过于厚实,压得她胸口隐隐发闷,连呼吸都不太顺畅。 仔细看的话,被子上方似乎趴着什么,有轮廓隐约可见。 再定睛细看,清幽的月光自头顶倾泻而下,勾勒出那人利落分明的侧脸,显得冷峻又分明,又带着非人般的气息。他身上萦绕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幽香,比晒足了整日阳光的棉被气息更令人沉溺。 长长的睫毛垂着,为这张本该清冷如神祇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罕见的茫然,以及一种……仿佛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无措。 等等……哪里来的这么大一个月亮? 林汇疑惑地抬眼,望向自己地正上方,那个原本只有猫爪大小的破洞,已扩张至足够容纳一人通过的大小,无论是月亮,还是扑棱飞过的麻雀,全都清晰可见。 她脑子里思绪打结缠绕,怎么理也理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这状况要从何盘算起?今天做了什么?无非是去了趟山上,经历了日复一日的倒霉事,最后回想到今日在庙里那一拜。 当时求的是什么来着?无非是“新的一年希望我能变得好运这种话”这类的话吧?如果不能的话,那就让我变得强悍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阿婆以前教给她的,林汇表面虔诚跪拜,心底却未必全然相信——若求神拜佛真的有用的话,阿婆这么一个人,最后何至于孤苦地一人离世而去。 由此可见,她现在......大概是在做梦。 思及至此变得轻松了许多,林汇安下心,带着点“果然如此”的释然,缓缓地,重新闭上了双眼。 “那个......”见她又重新闭上了眼睛,那如神仙般的“梦中人”急忙开口唤醒她,声线清冽,带着一丝迟疑的尴尬,“不好意思,你介意......我先从你的床上下来吗?” “哗”一下,被子被猛然掀翻。 活的!男人?在她家里! 林汇瞬间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饶是倒霉事见多了的她,对此等场景也是大脑一片空白。 她在脑海里疯狂搜刮回忆: 我到底求的什么来着? 愿望……这就要兑现了?还带送货上门的? 是菩萨吗…… 您终于......终于打算拉我一把了吗? 可为什么不是让我变得强悍起来,而是天上掉下来个男人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天上的神仙也不是全然无辜。 所言道凡间祭天公,仙界设席宴。 正月初九正是众神归位的日子。 成神多年的仙家,大抵分为两类。一类如天君,寿与天齐,偏生爱热闹,谁家设宴、谁家摆席,请他一准儿乐呵呵地来,给足面子又带热场子。 还有一种是北斗星君,性喜清静,大门一闭,只管过自己的日子,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任外面敲敲打打纷纷扰扰都与我无关”的淡然之气。 不过大部分神仙终究免不了交际往来,故而天界宴会盛行,尤以天君主办的为最热闹。 天君他老人家别的不说,最喜欢热闹,这些年愈发严重,芝麻大点事也要设个宴、喝个小酒,实在不行就喝喝茶,再不然,索性只论道议事,把大家搜罗到一起。 可过年总不好再以议正事的名义开场,他便想了个热闹的新法子,初九众神归位,初十他来做东,特地广发请帖,来慰劳众仙这一年来的辛苦劳作。 这一宴请就少不了要吃酒,一请便是连饮数日,可能缓解好几日的苦闷心情。 以太上老君为首的,举双手赞成这年初的宴请,老君甚至亲自上阵酿酒,专为初十之宴做准备。 以武曲星长戈为首的另一派,面附和,暗地里却早早排好轮值,将这日安排得明明白白,美其名曰“为众仙值守”。 不为别的,单身神仙实在是害怕了。 原来天君这些年又添了个新癖好,爱好说媒。自打他将百花仙子和北斗七星君中的瑶光上神撮合成了之后,足有几十年都沉浸在这成功的喜悦中。 喜悦将褪,天君每回想起来仍回味无穷,有仙听得耳朵起茧,劝他不要拘泥于做媒之事,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 他便真将目光放得长远,放眼望去,天界优秀年轻的单身神仙比比皆是,仙途漫漫,他能做的事还多着,能撮合的姻缘也还多着。 平日里众仙都各职其责,只有过年的时候归位才能歇个几日,来天界露个面容。天君专挑这时候广下请帖设宴犒劳,这年后盛宴简直就是变相大型相亲宴,单身的神仙这请帖捏在手里,烫在手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不去不给天君脸面,去了自己没有脸面。 天君为表示亲近,还亲自过问每位仙使的喜好。 “灵兽仙子喜欢什么样的现君呀?”天君表面矜持,打着扇子遮着口形,上身倾侧,面容殷切地问道。 “有缘就好,有缘就好。”灵兽仙子羽扇掩住抽搐的嘴角,三步并两步匆匆遁走。 天君惋惜地摇头,又将慈爱的视线放在刚升上来的小仙上。初来者见天君如此和蔼地问话,无不兴奋应答,一来一回数不胜数,热闹非凡。见天君身边有人陪着走不开,多数仙家都松了口气,场上一派和乐融融。 一旁有小仙疑惑道:“不是说当神仙要断绝七情六欲吗?” “刚上来的吧?”身旁一位红衣银甲、墨发高束的神仙执剑而立,英姿飒飒,面露同情,“天界规条修订多少回了,你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啦?可仙界老龄化严重,人间飞升者又日渐稀少,天君不得不在仙胎上动心思。可神仙日子过得太舒坦,谁愿自找情爱麻烦?他老人家就亲自设宴说媒,说是为了仙界繁荣,真是“用心良苦”啊。” “天君用心良苦……”那小仙人恭敬的双手拱起,对着殿上高台一拜,跟着感叹道:“阁下懂得真多,不知仙号为何?” “不敢不敢,鄙人今日当值,先走一步。”武曲星长戈面不改色,提着长剑,当场飘然而去。 酒过三巡,天君轻咳一声,开始挨个点名关怀了。 “咳咳,长戈今日可来了?”天君左右张望,始终未寻到人影。武曲星长戈是他早就看好的好苗子,相貌堂堂,性格爽朗,骁勇善战。 去年他便想撮合长戈与西海神女鹿黛,谁知长戈领了巡守九重天的职司,当日并未出席。天君虽然懊恼但也无话可说,这毕竟是武曲星的职责所在。但这一回他提前三催四请,千叮万嘱要长戈务必到场。 武曲星嘴上答应得乖巧,今天也确实来了——来了宴席边缘沾了沾衣袖。等天君想到问起他的时候,人都已经走到南天门啦! 这小滑头!天君面上不显,心里已经翻来复去暗骂了好几遍,早不值班晚不值班,前几日刚答应得好好的,今日又放他鸽子! 如果武曲星在场,一定会大声喊冤,他明明特地推迟了去当值的时间,在宴会开始的时候露了个面,是天君自个儿没看到! 但其实众仙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为了应付天君说媒的推托之辞——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长戈不在,文裴呢?”天君从不将希望只寄托在一仙身上,武将不在情有可原,文职神仙可都归位了,没理由不来吧? 文曲星文裴,北斗星君的第四位弟子,武曲星主武运,文曲星则主文运,二者相映生辉,共承天道。 “文裴和长戈年岁相仿,皆是一表人才的栋梁。”太上老君捋须连连称赞,他一向偏爱文裴这孩子,博学多才又沉静稳重,还没有长戈那般好贫嘴的毛病。 文裴的优点是不爱说话,缺点也是不爱说话。天君点了名号,他便默默出列,殿前礼仪做得一丝不苟。老辈仙家暗自赞叹“真礼仪人也”,女仙们则在心中称许——不愧是三界女仙私底下最推崇的禁欲系仙君,如高山白雪、云间明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礼仪如此周全,倒让天君几次张口欲言又止,心中直叹:这聪明的文曲星怎在此事上如此愚钝?这等场合竟还像个锯嘴葫芦!转念又喜,这等姻缘大事,终究还得他天君亲自出马才行。 文裴腰背挺得笔直,俨然一副“呆头鹅”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立在那儿。 眼见平日里一张嘴能毒倒众生的文曲星此刻这般生无可恋,司命口里的茶扑哧一下差点一口喷了出去。 至于文曲星大人为何这样,这都要归功于早已溜号成功的武曲星。天君说媒这些年来套路不变,早就被长戈摸得门儿清,临走将这诀窍尽数传授给了文裴。 “怕什么,你只管往那儿一站,一句话不接,天君就算再舌灿莲花也续不下去。” “这会不会太不敬了?”文裴略显迟疑。 “怎么会!”长戈大呼小叫,“你态度端正,礼仪周全做足了不就行了,回话一概以‘嗯’‘嗯’‘啊’答复,天君还能硬聊不成?实在脱不开身,你不是还有个未婚妻的名头吗?” 长戈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捏着小酒杯转啊转,继续给文裴出谋划策,“虽说慧明仙子下落不明近半辈子了,但这时候抬出来挡一挡正好。天君就算不悦,也说不得什么。” 文裴沉默不语。 “虽说这招不太地道,但这样一来天君对你的事就会心存愧疚。这一剂猛药下去,他千八百前都不会敢再强压了。”长戈谆谆诱导,“据小道消息传来,天君打算给你说合的是红鸾星乔蕴蕊,那女仙伶牙俐齿得很,你可说不过她。” 文裴依旧不言。 “怎么?不舍得?”长戈贼兮兮地笑问。 文裴失笑扶额,“我对慧明无意。” 他问的倒不是慧明,长戈愣了一愣,“那就更不必有负担了。” 文裴手中酒杯转了几转,终于咣当一声稳稳落下。 一锤定音。 画面转回殿上,天君的声音洪亮如钟:“文裴已任文曲一职,已有五万六千年了吧?” 这拐弯抹角的开场,文裴把自己从回忆中抽出。 “这人世间也轮回数载,你也该从这文书卷宗中抽出空来,思一思别的念了,近千年来间香火鼎盛,就属你的文曲像与红鸾的姻缘树最是兴旺,要不要考虑……与红鸾星多走动走动,彼此了解一番?” 天君终于把想说的话题说出口,满意地捋了捋胡子。 “红鸾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平日她牵姻缘线,你主文运吉事,你二人若在一处,岂不是双喜临门、好事成双?” 话太急,太密,听不进去,某人之前还为难的表情已尽数消失。 见天君捻着胡须越说越起劲,文裴忽然抬头,打断了这滔滔不绝绵绵仿佛无绝期的宏论: “天君您忘了?臣已有未婚妻,不宜再议婚配。” 大殿骤然安静,所有仙家都默契地竖起耳朵。 文裴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只见殿上的天君瞳孔微颤,袖下手指慌乱地比划着向台下求助,上演着一场一人的兵荒马乱。 然而坐在不远处的太上老君这会儿心思正在新开的罐子上头,并没搭理他,也不知道是真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 求助失败,见文裴幽幽地望过来,天君只好尴尬地收回手,不好意思地又揪了揪胡子。那被捋了许久的胡须终于“啪”的一响,应声而断,疼得他龇牙咧嘴,险些低呼出声。 殿下众仙看似推杯交盏,实际全都竖着耳朵听这里地动静。见众仙目光齐聚于自身,天君只好讪讪地笑了一下,把断掉的胡子藏了起来。 就在此时,他听见文曲星冷冷地哼了一声,立即心虚了起来。 好啊,果然是忘了! “文曲星居然有未婚妻?”天君说的什么、做的什么早已经无关紧要,在场众仙的注意力全聚焦在文裴身上。看似平静的宴会依旧觥筹交错,私底下全是正在沸腾地讨论八卦。 “确实曾有位已仙逝的未婚妻,名为慧明仙子。”南极仙翁作为资历最深的老神仙之一,对这段往事尚有印象,此刻正被众仙团团围住。 如今仙界大多仙家皆不知文曲星曾有此婚约,眼见殿内议论声渐响,他只得开口解释原因:“四千多年前,仙史曾遭劫夺,正是这位仙子以一己之力殊死搏斗,才将仙史夺回。当时众仙还觉得她过于较真——仙史丢了便丢了,回头补上便是。谁知待仙史夺回后,才发现其中竟夹杂着‘慧根’。” “啊?竟是那个‘慧根’?”有仙子惊得掩口低呼。 “什么慧根?”仍有小仙一头雾水地问。 “混沌时代留下的基台仙根——慧根。吾等仙家皆有各自仙根,而慧根乃万根之基。若失了它,仙界众仙怕不知何时便要烟消云散。原以为混沌之后,基台慧根已随古神永葬无间海底,不想竟藏在那卷小小仙史之中。” “那这位慧明仙子后来如何?” “那场恶战令她仙元大损,被同样受损的慧根当场吞噬……连一丝魂魄都未能留下。” “这……真是,真是……”本想探听些风月秘闻的小仙张着嘴,半晌接不上话,只余满心怅然,只觉得可惜。 “其实此事也并非全无回转的余地……”天君刚开口,就见文裴脸色骤变,急忙改口,“你这份心意确是天地难得,不过凡间尚有守丧三年之制,你倒也不必搭上整个仙途……”这话越说越轻,文曲星的脸色却愈发沉郁。 太上老君见势不妙,一个翻身不慎打翻酒盏,趁乱缩到桌下,暂避战场,趴桌子下面去了。 “本君并非此意……”天君越描越黑,文裴越是沉默不语,他越觉自己这番话着实不妥。 慧明之事,归根结底是历任天君失职所致——先是慧根遗失,后是仙史被劫,历任天君皆难辞其咎。他非但未加抚慰,竟还劝文裴另觅新缘! 越说他越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事天君本就心虚,你只需要静静待在那里,不接话,他自会胡思乱想。” 长戈边说边顺手摸走文裴手中的折扇,“哗啦”一声展开,故作风流地摇着:“你只消稍待片刻,等一个最佳时机,待他言语最失分寸时拂袖而去便可。天君必会内疚数年,你也得几年安生日子。” “你可真是用心良苦。”文裴对他这位同门揣摩天君这一学问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长戈挑眉一笑,不置可否。 而那个所谓的“最佳时机”——就是此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文曲星恰在此时起身,走得行云流水,步履铿锵,连摔开的衣袖都带着决绝的飘逸。 “文曲!文曲!文裴你给我站住!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呀!太上老儿你还趴在地上作甚,快拦住他!”天君急得直跳脚,声音却又突然戛然而止。 “嗯?何事啊?”从桌子底下终于找到掉落的酒盏的太上老君终于钻出来,看只见天君胡须直颤,本喝得东倒西歪的众仙家此刻全都寂静无声。 “本君是想说……那边是早年的下凡用的因果潭,这几日正在修缮栏杆,可千万别失足跌下去……”天君的声音从殿那头传来,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太上老君只管自顾自给自己斟了一杯,满心只有萦绕鼻尖的酒香。 “不碍事。” “我意思是,文裴刚刚走得气势汹汹,掉下去怎么办?” “文曲断不会如此愚笨。” “可是……”靠近门口处一位小仙结结巴巴回道:“文曲星大人......好像已经掉下去了。” 第3章 第三章 太上老君口中那位 “断不会如此愚笨”的文裴,此刻正姿态从容地在半空中匀速下坠。 他一脚踏空的那一刻便暗道不妙,等整个身体悬空下落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漫长的旅途反倒将他的心态磨得随和,他甚至有余裕的心思在半空中调整了个方便的姿势,好教落地时能更舒坦些。到底是讲究体面的文曲星,纵是跌落凡尘,也需跌落得体。 连他这般博学多才的文曲星都险些忘了,凡林并非寻常林地。此间每一株古木皆生三杈,断的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理。凡林边缘有口因果潭,实为一口平井,自混沌初开、秩序始定之际,便是仙界通往凡尘的唯一通道。 佛法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此说来,这林中一花一果、一叶一枝,皆映照一方大千世界。往昔仙人欲入凡历练,需亲至此地择一缘法,挑选后跳入谭中。因果谭的井沿镌刻着第一任天君亲手所绘的天炫火雷纹,专为封印仙者法力,免其过度干涉凡间因果。 而今仙界与冥府重修旧好,往来凡尘便利许多,众仙亦皆自觉封存神通,早不必非经此地方能下界。尤其近千年来,鲜有仙者须历六世轮回之劫,这口古井,便渐渐被众仙遗忘了。 ——直到今日,文裴一脚踩进这坑里。 电光石火间,万千思绪掠过他的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 也罢,不过下凡走一遭。 文裴从容阖上眼,想来,费不了多少时辰...... 九十九重天外,大千世界如恒河沙数。自这万丈又万丈的高处俯瞰,每一处人间都渺若微尘。 而在某粒微尘的某处,秦岭以北,大琼山脚下,紧挨入山口的村落里,日出而作的乡民们熄了烟,掩了柴,连最后一盏油灯也吹熄,整个村庄都早已沉入梦乡。 夜浓如墨,万籁俱寂。 无人看到天边闪过一丝亮光,转瞬即逝。 “轰——!!!” 紧接着,一声巨响震碎了夜的宁静,将全村人从睡梦中惊醒。 妇人拍着惊醒大哭的小儿安慰哄睡,有人侧身后继续呼声又起,有人支起身看窗外,但外面风景一如既往,除了黑夜,别无他物。可能是山中猛兽在嚎叫吧,人们这样想着,想着明日还要早起,便急匆匆躺了回去。 巨响的余韵,最终消散在村落最东头。 那里倚着山脚,孤零零立着一间围着破败篱笆的茅草屋。与周遭用石头和木头建造的齐整屋舍相比,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卷走,在深沉的冬日深夜里,显得格外可怜。 屋内更是简陋,仅有一床一桌。桌腿下垫着块显眼的石头维持平衡,床沿叠着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一贫如洗的地步。 而房屋的主人林汇刚被那声巨响惊扰醒来,此时正半睁着眼,下意识先抬手摸了摸身上的棉被,她熟练地用手感来确认身边的损害程度:手感厚重,没有跑毛,针脚严密,没有跑绒,没有脱线。 很好,她最珍贵的家当安然无恙。 她稍稍挪动了一下,想要翻个身,奈何这新絮的冬被太过厚实压身,竟一时没翻过去。 恰在此时,云破月来,清幽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纱窗,照亮了黑暗中不请自来的一道身影。或者说,照亮了正尴尬地叠在一起、一上一下的两个人。 文裴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另外半张脸被月光照得轮廓分明,他喉结微动,极力用自以为这辈子最平和、最温柔的嗓音和下面的人商量道:“不好意思,你介意我先从床上下来吗?” 这句话如同冷水溅入油锅,林汇的眼睛倏然完全睁开,残存的睡意被近在咫尺的陌生男声惊得粉碎,长睫上还沾着朦胧水汽,眼底已满是惊慌,和怒气。 “登徒子!”她动作快过思绪,想都未想,猛地将身上厚重的棉被一掀一蒙,直接把出声的文裴兜头盖住,顺势一推! “我不是……”文裴的辩解被这新春厚实的大被全闷了回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被裹成了茧子,动弹不得。 说来文裴着实冤枉。 那远古时期的下凡路程也太久了,他在半空中悬得腿脚都有些发麻。将将“落地”时,他下意识伸了一下腿,想要缓解这酥麻,没想到就这小小的一个动作,让他整个人失去平衡。身下原本柔软的稻草毫无支撑之力,他这才刚寻到一处着力点,便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是木头断裂的声音,在静寂中尤为突出。 文裴并非愚钝之人,可此番落地点实在出乎意料。掉在屋顶非他所愿,屋顶如此破旧也非他能提前所料,而这轻轻一动造成的动静比天降巨物还要大,更是非他本心。 总而言之,他以一种极其狼狈、不雅的姿势,从破旧的屋顶上完成了第二次自由落体。 这条路和下凡那条道路相比来说短多了,不过一息之间,他已伴着簌簌落下的碎瓦,掉落在了另一处……颇为柔软的地方。 还未等他理清头绪,便听得一声怒喝,随即就被不明物体套住了头,伴随着便是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拳打脚踢。 他慌忙架起胳膊护住头脸,一只手胡乱扒拉着蒙头的障碍物,正手忙脚乱、挣扎着试图坐起时,身下猛地传来一声更清晰、更令人绝望的—— “咔嚓!” 他看见面前忙活着正在“教训”他的小姑娘,脸色骤然大变。 这一声响,意味着这间屋子里唯一完好、能称之为家具的床,也正式宣告殉职了。 文裴,尊贵的文曲星君,在来到此地的短短片刻内,迎来了他的第三次坠落。 他终于实实在在地着陆了——只是这着陆的方式,着实谈不上半分体面。 *** 初春的山林尚存料峭的寒气,待到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薄雾,雾气消散,才隐隐约约显出模糊的村庄轮廓。 村子不大,拢共十几二十户人家。天光微亮时,村东头传来些许窸窣动静,好在位置偏僻,没引起什么关注。 林汇将人结结实实捆在床板上,动作麻利得像捆柴火。她迟疑了一下,又扯过那床厚棉被,将人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风过无痕,完美地毁尸灭迹。 文裴眼睁睁看着这姑娘三两下制服自己,满意地拍了拍手。见他眼神带着茫然,她还不耐烦地屈指敲了敲他的额角:“敢来我这儿偷鸡摸狗?姑奶奶可不是吃素的!好好在这儿反省罢!” 说罢双手一合,利落关门落锁,扬长而去。 走到院中,林汇深深吐了口气。还好自己从小砍柴背草爬山不在话下,不然要制服这么一个大男人,还真要费不小的功夫。 好在没让他跑了,她眯眼望向屋顶那个触目惊心的大洞,心口阵阵抽痛。 赔钱! 必须要让他赔钱! 穿得这么好肯定有钱! 这么一想,林汇又有力气讨生活了。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只记得月牙白似的衣裳亮得晃眼,气度等闲之辈的样子。如此看来,把他捆住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林汇盘算了一下,伸手拎起门口的木棍,又回返回来,趴在缝隙中往里看。 文裴不过轻轻一挣,那捆得死紧的绳索便如蜕皮般滑落。 凌晨光线昏暗,林汇捆人时未曾留意对方容貌。此刻天光大亮,但见那人一袭白衣银线暗绣,墨发玉冠,身姿挺拔如松,眉眼清峻似远山,周身气度风华绝代,俨然天人临世。虽经方才缠斗衣襟微皱,可他立于这陋室之中,竟似暖阳穿透阴霾,照得四壁蓬荜生辉。 若非此情此景,林汇愿用尽世间所有美好的词句来形容他。 他只静静立于原地,淡淡一瞥看了过来,便教人不敢亵渎。 自以为藏在门口就不会被发现的林汇汗毛直竖。 可她是何许人也?自幼被骂“扫把星”长大,如今孤身一人穷困潦倒,唯一的栖身之所还破了这么大个洞,岂会因这清冷一眼就善罢甘休? “喂!”林汇仅是第一眼茫然失神了一瞬,立即推门兴师问罪,“你醒了!” 站在面前的男人微微蹙眉,这姑娘绑他时分明知他是醒的,此刻又唱哪出? 文裴微微抬眼,便听林汇理直气壮细数了家中他造成的损失,不限于窗户屋顶,如若不是厨房不在此处,怕还要多上几项。 “......以上修缮需要花费一定的费用。”她坚定地伸出手,掌心向上,“现在赔钱吧。” “吾乃......” “少说废话!”林汇岿然不动,只将手又往前递了递,“赔钱!” 文裴何曾受过这等闲气!当下袖中指尖暗自掐诀。 他在心中冷笑,着实瞧不上这满眼铜臭的凡间女子! 不就是要间屋子?给你就是。 你想要个金屋?银屋?还是原屋修葺如初? 正想着,他突然怔住了。 这千百年来拟形诀施展过万千回,可此刻环顾四周,屋内依旧空空,屋顶破洞依旧张着狰狞大口,仿佛在无声嘲弄他的徒劳。 他的仙法……失灵了。 “实不相瞒。”文裴尴尬地说,“吾乃天上仙君。只是不知何处出了差错,法力暂失。你且容我返回天界查明原委,定当归来赔你屋舍。金屋银屋,任你挑选。” 林汇花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这人究竟在说什么。 神仙?还说赔我金屋子? 简直荒谬! 世上再找不出比这更可笑的脱身之辞了。 这定是史上最蹩脚的借口!最拙劣的骗局! 绝对!绝对不能放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