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年代]》 1、第 1 章 故事开始于一个不凉不燥的秋天。 简秋意从镇上的邮局出来,打开了乔正东寄来的信。 信里乔正东用委婉的语气告诉简秋意,他要跟副厂长的女儿结婚了,曾许诺要带她去大城市享福的话,希望她没有放在心上。 乔正东是下放到坝头村的知青,他模样斯文,戴着银边眼镜,从运知青的卡车上下来时,手里捧着一本□□,满脸昂扬的斗志。 简秋意一眼就瞧出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城里来的小弱鸡,不会劈柴喂牛,不会犁地除草,却割破手指写下血书,扬言要向贫下中农学习,为祖国奉献自己。 全村人都等着看他表现。 谁曾想他犁地被牛踢,挑牛粪掉坑里,修桥时落水被冲走,亏得一根浮木拦住了他,才救了他一条命。 简秋意想着知青总有一天要回城的,嫁个文化人,总比嫁个种地的好。 可投资男人是需要本钱的。 简秋意自己还穿着回纺布,她没钱也没布票,买的确良给乔正东做白衬衫。 她更没有知识文化,能陪乔正东把知青宿舍打呼噜的事,写成打油诗。 她只能把自己的口粮攒下来,省给乔正东吃。 恢复高考的消息下来后,简秋意四处借书,托关系找城里的老师借复习资料,她还给乔正东洗衣服送饭,把他的生活都包圆了,就是希望他能顺利考上大学回城。 乔正东确实考上了,他兴奋地跟简秋意保证,等他安顿好,一定会带她去城里过好日子。 简秋意没等到乔正东带她去城里享福,却等到他的分手信。 秋意渐浓,远处的山峦隐约露出柔和的肩胛,栗子树星散在金黄色的山坡上。 一阵风吹过,简秋意松开手指,信纸随风飘进了路边的玉米地里。 她的心开始隐隐抽痛,不是心疼乔正东要跟她分手,而是心疼她给乔正东的十六个鸡蛋,五块大饼,七个馒头,三十个红薯,和四十九颗花生米。 她攒这些东西不容易。 为了攒几个鸡蛋,不让她妈发现端倪,她天天蹲守在鸡窝旁,鸡蛋从鸡屁股里滑出来,不落地就到她手里了。 她想,城里男人真不是东西。 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信纸,钱却一点不提。 玉米地里跑来一个人影,好友段美芝走近了,掐着腰,气喘吁吁地喊: “秋意!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妈在家闹着要上吊呢!” 简秋意回过神,“我妈为什么要上吊?” “你家夏蝉跑了!留下一封信,说她有男朋友,绝不会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一个傻子!眼看着接亲的人就要来了,你妈一时想不开,就拿根绳挂在房梁上,吵吵着要上吊。” 简秋意跑回家时,桑秀英正一边拿着绳子,一边看向大门的方向,嘴里还装模作样地嚎着。 余光瞄见简秋意的身影,她立刻踮起脚尖,勾着脖子往绳索上套。 简秋意不惯着她,上去就把桑秀英的凳子给拿开了。 她不是想死吗?想死就帮她一把。 “啊!你这死丫头……” 桑秀英一时没踩稳,整个人挂在了绳子上,当时就翻了白眼。 简有福立刻跑上去抱住桑秀英,谁曾想,没抱稳当,又被凳子绊了一下,以至于桑秀英头磕在桌子上,又重重砸在地上,晕死过去。 这下好了,终于清净了。 简秋意拿了一条长凳,悠哉坐下。 桑秀英受了老大的罪,醒来时,躺在床上开始喘大气。 “我是造了什么孽!生的一个两个都不是东西!” 简秋意听笑了,“呦!这话可真有意思,您有三个孩子,这一个两个到底是哪一个两个?” 桑秀英气得坐起来,“你还好意思问我?我问你,你是不是夏蝉的姐姐?我让你把人看好,你却叫人给跑了,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 简秋意刚分了手,去城里生活的梦想泡汤了,原本心里就压着一股团火,再看到这个糟心的妈,愤怒夹杂着委屈,涌上心头。 她再也忍不住,蹭地一下站起来,同坐一条长板凳的弟弟简冬生,一屁墩摔到了地上。 “是,我没做好!我没看好夏蝉,让她逃婚了!但歹竹出不了好笋,要我说,咱们家从根子上就坏掉了,你这当妈的没有妈样,三天跳河,两天喝药,剩下一天要上吊!我爸更是憋不出一个好屁,整天就知道往山上跑,家里什么活都不干,全扔给我!” 简秋意越说越生气: “我今天倒想问一句,夏蝉是我生的吗?凭什么她逃婚了,要赖在我头上?” 桑秀英被闺女骂的不高兴,“你说凭什么?夏蝉从小就是你带大的,再说了,当初我让你看着夏蝉,你倒好,非要带夏蝉出去玩。要不是你没看好,夏蝉怎么可能把贺家小子从柿子树上推下来?她不把人推下来,贺家小子就不会变成傻子,夏蝉就不用非得嫁个傻子。” 简秋意沉默了,那是简秋意十岁时发生的事,当年同村的关玉华带着男人孩子回老家祭祖。 她记得关玉华电孩子叫贺叙宁,他名字好听,长得也俊俏,穿着干净的钩花毛衣,背带裤,小皮鞋,跟她们这些脏兮兮的乡下孩子不一样。 简夏蝉跟贺叙宁一般大,闹着找贺叙宁玩,简秋意没办法,只能带她去了。 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去屋顶上摘柿子。 简秋意不让,说柿子还没成熟,入口是涩的,摘了也没用。 可一群孩子拦不住,简夏蝉拉着贺叙宁往屋顶上爬,从屋顶的旁枝上摘柿子。 贺叙宁有些怕,简秋意也不让他上去,可简夏蝉取笑贺叙宁是胆小鬼,说贺叙宁真是没用。 贺叙宁咬着牙往梯子上爬,等他爬到屋顶上,简夏蝉不知说了什么,俩人为抢柿子大打出手,混乱之中,简夏蝉推了他一把,将贺叙宁从屋顶的柿子树上推了下来。 简秋意吓坏了,立刻喊来大人帮忙。 贺建山和关玉华连忙将不省人事的贺叙宁送去镇医院,偏偏那天值班的赤脚医生用错了药,等关玉华发现不对劲,再将贺叙宁送去县医院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贺叙宁醒来后变成了一个傻子。 后来的事,都是简秋意听村里人说的。 大家说贺建山是国企大厂的副厂长、高级工程师,关玉华是厂里的会计,俩人收入很高,也舍得给孩子花钱。 他们遍寻名医给贺叙宁治脑子,带他复健,教他学知识。 十多年过去,简秋意成长为一个大人,贺叙宁却被留在了那天的柿子树下。他情况比当初好了一些,却只有七八岁孩童的智商。 大家都说,贺叙宁可惜了,他曾是老师口中的神童,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简夏蝉做错了事,大病了一场,等一切走向正轨后,贺家人来讨说法。 简有福和桑秀英为了息事宁人,承诺让简夏蝉给贺叙宁当老婆,俩家约定好,等简夏蝉和贺叙宁过了二十岁就结婚。 今天是俩人结婚的日子,却没想到,简夏蝉会留信逃婚。 桑秀英的话,让简秋意格外不舒服。 仿佛将她拉回多年前的柿子树下,她在俯视昏迷不醒的贺叙宁时,心中生出的那如气球般膨胀开的愧疚感。 她蹙眉道:“妈,这怎么能怪我?” “那我当时是不是让你看好夏蝉?” “你自己生的孩子,自己不管,什么都扔给我。我那年也才十岁,我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你让我看好夏蝉,又叫我洗衣服喂鸡。我就是生产队的驴,也干不了这么多活。”简秋意越想越不得劲,多年的委屈悉数倒了出来,“凭什么出了事就赖我?要我说,一怪夏蝉调皮,不听劝;二怪你和我爸没管教好孩子。” “这怎么能怪我们?”简有福急了。 “怎么不怪?要不是你们把夏蝉宠坏了,夏蝉也不至于是这种性子。” “你妹妹是中专生,我宠她,不是应该的吗?”桑秀英不服气。 “中专生?”简秋意自嘲地笑笑。 简秋意的爷爷是烈士,村里给了简家推荐上大学的名额。 夏蝉没上过初中,只能被推荐去中专。 可简秋意是上过初中的,桑秀英明明能把这机会给她,却瞒着她给了夏蝉。 简冬生扯着桑秀英的衣摆,给她使了个眼色,“妈,正事要紧。” 桑秀英反应过来,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 “贺家接亲的人就要到村口了,火都烧到眉毛上了,这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眼下夏蝉逃婚了,咱们怎么跟贺家交代,这才是最重要的。” “您想怎么交代?”简秋意皱眉反问。 简秋意和桑秀英的关系就像焦糖混着酱醋,碰上了,难免糊在锅底上。 她太了解桑秀英,这家里有好事,绝不会轮到她。 果不其然,桑秀英和简有福对视一眼,继续唉声叹气装可怜: “你妹妹跑了,这家里总要有人嫁。” 简秋意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她,道: “妈,您怎么能这样!贺叙宁又不是因为我变傻的,简夏蝉造的孽该让她自己还,凭什么要我替她!她总是这样,做错了事,拍拍屁股就走,留我给她收拾烂摊子,凭什么呀?凭什么好事轮不到我,推荐上大学没我的份,没人愿意嫁的傻子,就摊到我头上来了?” 桑秀英知道自己偏心,可夏蝉上过中专,眼看着就要工作了,她嫁人后能收一笔不错的彩礼。 反观简秋意,怎么嫁都不可能比妹妹嫁得好。 更何况,夏蝉是她最疼爱的女儿。 “这也是没法子。” “怎么没法子?夏蝉不愿意嫁,贺家能逼着她嫁不成?” 桑秀英低着头,“我拿了贺家的彩礼钱,给你弟弟找了份工作,你弟弟马上就要去机修厂上班了。” 简秋意心凉了半截,恨不得把屋顶给掀了! “妈,你也太偏心了!你只想着你儿子的工作,笑着你小女儿的幸福,却不想想,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你把我嫁给一个傻子,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桑秀英理亏,却总能说出自己的道理。 “贺建山是国企工厂的正厂长,关玉华是会计主任,听人家说,那个厂里有七八千人,效益好的不得了。逢年过节米面粮油、海鲜饼干,啥都有。咱们乡下人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人家国营工厂都是免费发的!” 桑秀英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为女儿好,也就理直气壮起来。 “贺家孩子是傻子不错,可人家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厂子弟。等你嫁给贺傻子,贺建山肯定要给你安排工作,到时候,你就是国企工厂捧铁饭碗的,不比在家种地强?” 简有福帮腔,“我和你妈把你养这么大,你也该为家里做点贡献。你要是不嫁,你弟的工作就泡汤了,那我们才是真的白养了你!” 简秋意自嘲一笑,心灰意冷。 父母的心要是偏的,再好的线坠都矫不正的。 简冬生补了句:“姐,咱爸说的对,咱家还要靠我养老呢。等我有了工作,找个媳妇,给爸妈生个大胖孙子,咱老简家就有后了。” “闭嘴!”简秋意指着他,“小心我扇你。” 简冬生告状:“爸妈,你看我姐,她想扇我。” 简秋意一肚子火,听他这么说,火气更旺了,抬脚就踹在了他的屁股上,把简冬生踹了个狗吃屎。 简秋意失魂落魄地跑去了猪圈里喂猪。 家里养了一头小猪,她日日割猪草、熬猪食,盼着猪长大,长大了就能吃掉了。 她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她哭什么呢?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一碗水端平的事。 她就是猪圈里的猪,父母养她又不是因为爱。《 》 2、第 2 章 黑色红旗牌轿车驶入村口,经过颠簸不平的石子路,带起飞扬的尘土。 村里的孩子见着了车,就跟在车屁股后面追,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关玉华叮嘱司机别撞到孩子,司机答应了一声,脚踩油门,把孩子们远远甩在车后。 汽车停在简家不远处的路口,关玉华刚打开车门,同宗族的阿旺婶子就迎了上来,三言两语说了简夏蝉逃婚的事。 关玉华闻言,眉头紧锁,脸色不大好看。 逃婚?简夏蝉还有脸逃婚!要不是她,贺叙宁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多年来,关玉华对儿子变成傻子一事,始终无法释怀。 这孩子是个聪明的,一岁张嘴说话,两岁能背唐诗三百首,三岁会对对子,四岁会下象棋,五岁就识得字典上所有的汉字。 当年要不是简夏蝉把贺叙宁从屋顶推下来,贺叙宁去年就该考大学了。 她是不赞成让简夏蝉嫁给贺叙宁的。 要不是贺叙宁变傻,以贺家的条件,简夏蝉是望不到门边的。 可贺建山说,贺叙宁这种情况不容易找媳妇,简夏蝉怀着内疚的心情嫁过来,说不定能对贺叙宁好。 她这才勉强答应的。 可现在,简夏蝉居然逃婚了。 阿旺婶子见她脸色不对,便拉着关玉华的胳膊,“玉华,我刚从简家过来,桑秀英想让她大女儿代替夏蝉嫁给叙宁。” “她大女儿?” 关玉华脑海中浮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那女孩比贺叙宁大几岁,当初,贺叙宁从屋顶摔下来,其他孩子都吓傻了,是她跑去后头找人来帮忙。 关玉华和贺建山上门讨要说法时,她还偷偷拉着她的衣角,问贺叙宁什么时候能好。 得知贺叙宁可能永远都不会好后,她拉着关玉华的手,焦急道: “姨,我们村以前也有个傻子,被他爸爸带去火车道上扔掉了。您能不能不要扔掉他?他变成这样,已经很不幸了,您要是再不喜欢他,还有谁会喜欢他呢?” 关玉华从回忆脱身,脸色缓和了几分,多年下来,她早已记不得简秋意的模样,只记得那是个能说会道的孩子,不像村里其他孩子,见了大人会拘谨。 阿旺婶子道: “她大女儿叫秋意,比叙宁大五岁,今年二十五了。这孩子能干又懂事,干农活做家务都是一把抓。” “二十五在农村不算小了,还没嫁人?”关玉华问。 “没呢,我也给她介绍过几个。条件好的吧,人家嫌弃她不是城市户口,没有正式工作;条件差的她又看不上。” 关玉华道:“她还挺挑。” 阿旺婶子道:“模样俊,眼睛长在头顶上,也不想想,男人又不是傻……但凡有点能耐的城里人,都想找个吃皇粮的,农村户口去哪都不受待见。” “倒是个心气高的。” 关玉华说完,才发现贺叙宁不见了。 “刚才还在这的。” 阿旺婶子东张西望,“放心吧,跑不了,咱村就这巴掌大的地方,能跑去哪。” 简秋意喂完猪,端着猪食盆就要回去,转头却发现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一个陌生人。 他看着年纪不大,身材瘦高,穿一件簇新的的确良衬衫,留着狗啃的短发,一张脸格外俊俏。 简家的大鹅不是吃素的,一见陌生人进来,便扑棱着翅膀,誓要拿出看门鹅的气势,对这小子围追堵截。 这小子也是好笑,捂着屁股绕着院子转圈圈,一惊一乍的,仿佛屁股里被人塞了炮仗。 眼见着他要被大鹅追上了,简秋意好笑地走上去,把大鹅撵走,转身对那小子说: “你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你?” 这小子皮肤透着光,眼睫毛很长,嘴唇颜色不深,一看就是个没吃过苦的。 他不说话,只一味捂着被啄痛的屁股,委屈极了。 “我跟你说话呢,大鹅被我撵走了,没有鹅追你了。” 他垂着头,刘海挡在额前,像被人施法定住了,一动不动,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脏。” “脏?” 简秋意垂眸,前几天下了场雨,院子里到处都是烂泥,被大鹅和鸡踩过,确实难以下脚。 农村人习惯了这些,倒也不在乎。 可这小子穿一双能白瞎人眼的球鞋,眼下球鞋陷在烂泥里,活着鹅屎鸡毛,拔不出来了。 简秋意忍住笑意,“那我帮你拔出来?” “脏。” “洗洗就干净了。” “脏,不能动。”他坚持。 他有种不同常人的执拗。 简秋意见状,便放下手里的猪食盆,捡了几块碎石头铺在地上。 可这小子还是一动不动,睁着大眼睛看她。 简秋意无奈地摇摇头,干脆撸起袖子,一个用力,抱木桩子似的,把人从烂泥里拔了出来。 她抱着贺叙宁走了几步,才找到合适的地方,将这木桩子栽在干燥的地坪上。 关玉华走到简家时,正看到简秋意端着一个脸盆,蹲下身去给贺叙宁刷鞋子。 她很有耐心,也不嫌脏,一次次用蘸水的鞋刷,把贺叙宁鞋子的边缘刷的干干净净,随后用几块干玉米皮将湿了的鞋边擦干。 关玉华沉默片刻,转身去了厨房边上的小屋子。 她跨进门槛,脚踩在农村常见的黄泥地坪上,因为下雨的关系,混着稻草的墙皮有些回潮,颜色肉眼可见得不均匀。 进门的右手边,摆放着一张破旧的书桌上。书桌中间有一本被撕去半边的老课本,墙壁上用粉笔写着“瞻仰首都人民英雄念碑”几个字,字迹模糊,显然有段时日了。 屋子的东北角有一个中等大小的粮仓,边上摆放着常见的农具。 粮仓北边是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床上铺着破了洞的竹席,干巴的稻草从竹席四边张牙舞爪地冒出来。 当下,简冬生进来了,见家里多了个陌生人,他着实一愣。 关玉华问:“这是谁的房间?” 关玉华那浑然天成的领导气势,让简冬生下意识回答: “我姐的,我大姐。” “你大姐挺能干的?” 简冬生还有点懵,“我姐能干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她从小就会带孩子干家务,我二姐就是她带大的。” 简家门口挤满了人,简有福和桑秀英第看到门口的红旗轿车,才知道关玉华上门接亲了。 桑秀英头一次这么威风,忍不住感叹: “不愧是厂长夫人,好大的派头!接个亲,都用上轿车了!” “你懂什么,这说明人家看重我们,夏蝉要是肯嫁过去,肯定有过不完的好日子。”简有福道。 “你傻呀!条件再好,那也是个傻子!就夏蝉那脾气,能容得下一个傻子?” 关玉华从简秋意房间出来时,和桑秀英碰个正着。 桑秀英受宠若惊,赔着笑把关玉华迎进堂屋,“亲家,叙宁没来?” “来了,在那呢。” 一群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白球鞋的俊小子,正一脸严肃地站着,让简秋意替他刷鞋子。 简秋意接收到他们的视线,缓缓站起身,她这才后知后觉,她身旁这个执拗爱干净又慢半拍的小子,就是傻子贺叙宁。 屋外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屋内却全然另一幅光景。 一群人坐在堂屋,谁也不开口说话。 大鹅不合时宜地叫了几声,简秋意气得抄起大扫帚就去赶鹅。 “迟早把你们都炖了!” 等鹅四散走开,她这才扔了扫帚,回到堂屋,加入这沉默的行列。 关玉华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一句话不说,摆明了是不打算给台阶的。 桑秀英只能硬着头皮起了个话头,她讪笑道: “亲家,事情您也听说了吧?实在对不住,是我家夏蝉不懂事,给你们家添麻烦了……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只能想法子补救不是?” 关玉华不动如山,要笑不笑,“你想怎么补救?” 桑秀英可招架不住这城里的会计,听说关玉华在厂里很有声望,走到哪都有人敬着,这可不是个好打发的。 桑秀英赔着笑:“巧了不是,我正好有两个闺女,跑了一个,这不还剩下一个么。你看,把我家秋意嫁过去,怎么样?” 关玉华瞥了简秋意一眼,见她一直低着头,便凉声道: “你闺女不像同意的。” 桑秀英拽着简秋意想让她表个态,简秋意却一把将她甩开。 桑秀英讪笑,转而低声道: “你别拎不清,傻子爸是厂长,傻子妈是会计,人一家子都是吃皇粮的。你嫁过去,等着你的都是好日子。” 简秋意依旧沉着脸,桑秀英急了,“你到底想怎样?” 简秋意想怎么样?她想怎么样,真的重要吗? 她打小就想离开农村,她不想像同龄的好友一样,嫁个农村人,结婚生子,被婆家吃得渣都不剩。 她不想成为被剥削家庭中的被剥削者。 她太知道城市户口有多重要了,她想离开这里,去城里过好日子。 可真要嫁给傻子吗? 简秋意瞥向一旁的小傻子,这小傻子气鼓鼓的,满脸不高兴,显然比她还要抗拒结婚这件事。 桑秀英有一点没说错,贺家条件好,嫁给小傻子就能去城里享福,有房住、有肉吃,还能进国企大厂,捧铁饭碗。 小傻子人长得俊,好拿捏,她指东,他不敢向西,到时候家里还不是她说了算? 至于公公婆婆…… 简秋意余光瞥向关玉华,关玉华穿一件板正的深色外套,开司米高领毛衣,手里拎一个黑色真皮皮包,一看就是个体面人。 体面人自尊心强,不会轻易撕破脸面,自然不会为了一点柴米油盐的小事,就把家里闹得乌烟瘴气。 婆婆好相处,公公那就更不用说了,天底下没见哪个公公好意思为难儿媳的。 乔正东这条路走不通,她就换一条路走,嫁给傻子纵然不好听,可嫁去城里,总还有别的指望。 总好过随便嫁个农村男人,过随便的一辈子。《 》 3、第 3 章 话说回来,这小傻子傻到什么程度? 不会上厕所都要人脱裤子,洞房还要人扶着吧? 简秋意一边贪恋傻子家的条件,一边害怕担责任,怕余生都和傻子捆在一起。 可甘蔗没有两头甜,世上总不能什么好事都叫她给摊上! 简秋意又想起忘恩负义的乔正东,乔正东倒是聪明,可惜男人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 倒不如选条件好的小傻子,至少他干净,高挺,也俊俏,想必是勾勾手指就能拿下的。 简秋意打定主意,便跟桑秀英谈条件: “要我嫁也行,你必须把贺家的聘礼,都给我。” “什么!”桑秀英差点晕厥,“钱都给你弟买工作了,我哪来的钱?” “我不管,不给钱我就不嫁!” 简有福怒了,“你敢!反天了!” “我怎么不敢?你要是敢强迫我,我就去告你,说你是封建余孽,卖女求荣。” 简有福和桑秀英差点被气吐血,眼见着关玉华还在,今天要是不把简秋意嫁出去,他们就得退还所有聘礼。 这年头是不流行给聘礼的。 贺家本来是想给三转一响的,又觉得不方便,干脆折现,给了五百块钱,美其名曰是给新娘子买衣服穿的。 钱进了口袋,桑秀英还没尝着味,哪里肯吐出来? 可她养了个冤家,这会子竟然坐地起价。 “家里真的没钱了,钱都用来给你弟买工作了!”桑秀英开始卖惨。 “拿我嫁妆给他买工作,他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简秋意不买账,“屁事不干,躺着就有父母卖姐姐换钱给他买工作、娶媳妇!当男人怎这么好呢!多一块肉就是不一样!” 简有福脸都气红了,“你这个讨债鬼!人家养女儿都知道向着娘家,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 “胳膊肘往哪拐不重要,重要的是胳膊长在我身上。”简秋意语气很平静。 桑秀英拉着简有福,不让他说过激的话。 毕竟简秋意真要嫁去了城里,那就是厂长儿媳妇了,娘家还要指望她接济呢。 桑秀英亲切地拉着简秋意的手,语气哽咽了: “秋意啊,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哪有你这么跟爸妈讲话的?妈把你养这么大,一把屎一把尿的,好容易等你长大,能为家里做点贡献,你倒好,翅膀硬了,敢跟家里谈条件!” 简秋意印象中,这是桑秀英第一次跟她有肢体接触。打她除外。 简秋意不自在地缩回手,笑了笑,“妈,做人要讲良心,从小到大,你就没管过我,反倒是我为你养女儿带儿子。我小学三年级,你就叫我辍学回家带弟弟妹妹,我吵着要上学,你就打我,好不容易读完小学,上了初中,你不给我交学费。是我自己东借西凑,帮人家干活,去山里采药材,才攒了点钱,把初中给读完。这时候你跟我谈情分,你早干嘛去了!” 她说的都是实话,桑秀英反驳不了,可谁家当闺女的,这么记仇!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女!” 简秋意:“可能是妈你命不好吧。” 任凭桑秀英苦口婆心,装可怜,简秋意依旧软硬不吃。 桑秀英真的急了,“真没钱了!钱都花没了!” “妈,你骗得了夏蝉和冬生,你骗不了我!要不要我提醒你,那钱放在什么地方?” 简秋意从小持家,这家里没什么能瞒得了她,家里少了一根绣花针她都知道,更何况是多了一大笔钱。 “别别别……” 桑秀英铁青着脸,实在拿她没法子,又有关玉华在旁看热闹,她丢不起这个人,只想早点把简秋意这讨债鬼给送走。 “五百没有,最多两百!” “四百!” “四百?闺女,你这是想要你妈的命啊!” “妈,是你想要我的命。”简秋意语气很平静。 桑秀英气坏了,咬咬牙:“三百!一分钱都不能多了!” “成交!”简秋意也很爽快。 桑秀英也没想到简秋意这么容易松口。 她生怕这死丫头再搞出事端,连忙去里屋,用汗巾包了三百块钱出来。 桑秀英死死攥着钱,不肯撒手,简秋意不想跟她拔河,一把夺了过来,仔细数了好几次,确定一分不少,也没有缺角□□,才将这一包大团结揣进了裤兜。 “我要回屋收拾东西。” 关玉华提醒:“家里什么都有,被子之类的都不用带,带点换洗衣服就行。” 简秋意点点头,她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放好门闩。 确定没人进来,她飞速跑到粮仓后面,拉开一块活动的旧砖头,伸手进去抠了抠,从里头抠出用破布包着的几个袁大头。 她又踩着凳子,用鸡毛掸往梁上一扫,把桑秀英藏在房梁上的五张大团结,一网打尽。 她还钻到床底,从装着旧鞋的痰盂里,抓了几捧硬币放在兜里。 把桑秀英藏的东西一网打尽后,简秋意才掸掉头顶的蜘蛛网,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压住上扬的唇角,简单拿了几件衣服就出门了。 黑色红旗轿车停在家门口,围观的村民还没散去,简秋意抱着包裹,打量着副驾驶座的关玉华,往后门走去。 关玉华回过头,“叙宁,给秋意开门。” 贺叙宁撇过头,不搭理。 简秋意琢磨着打开车门,笑笑:“我自己开,不用宁宁帮忙。” “不许叫我宁宁。”贺叙宁气鼓鼓道。 简秋意无声说:“就叫!” 贺叙宁气的够呛,哼了声,撇过头,再也不理她了。 秋意渐浓,汽车穿过一片栗子林,渐渐驶远了。 简秋意从后视镜中,看着父母兄弟的身影一点点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她想回头,却忍住了。 回不回头其实不打紧,这世上如她这样的女人,本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去这里或那里,又有谁会真的在意。 关玉华带着简秋意去大队开了介绍信,又去公社开了政治表现证明,把结婚要用的手续全部办好,才驱车离开。 他们向着晚霞开去,天气渐沉,不宜赶路,关玉华拿出一封棉纺厂的介绍信,决定在隔壁市兄弟单位的招待所住一晚。 招待所的同志热情接待了他们,还给安排了三间住房。 简秋意和关玉华住一起,司机和贺叙宁各住一间。 还没结婚就跟婆婆住一起,简秋意多少有些不自在。 好在招待所有独立的卫浴,她简单冲洗后,囫囵睡下,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吵着隔壁床的关玉华。 关玉华似乎累坏了,洗好后钻进被窝,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简秋意听了一会,确定关玉华没有打呼的习惯,这才松了口气。 她睡眠浅,有人打呼就睡不着。 招待所安静极了,偶尔能听到隔壁水龙头的声音。 简秋意竖着耳朵听了一会,隔壁是贺叙宁的房间,小傻子竟然在洗衣服? 这么说,他生活上是能自理的。 也是,七八岁的智商也是智商。 简秋意八岁时不仅要带弟弟妹妹,还要做家务、下地干活。 想到以后不用给小傻子端尿盆,简秋意放心了些,听着关玉华均匀的呼吸声,渐渐进入了梦乡。 好像刚闭上眼睛就被喊醒了,天还没亮,简秋意看了眼挂钟,已经五点了。 关玉华正在洗脸,见她醒了,便说: “起来吧,早点赶路,不然今天事情办不完。” 简秋意应了一声,不敢耽搁,赶紧从床上爬起来。 关玉华给他们买了包子,简秋意吃完包子,上车一直想吐,她这才知道,自己竟然有点晕车。 她没了看风景的兴致,只好闭上眼睛睡觉。 睡着前,她视线落在小傻子的衣服上,他依旧穿一件白衬衫,但布料和昨日的不太一样,明显更光滑些。 昨晚洗衣服的人果然是他。 确定自己不用给傻子端尿盆,简秋意睡得更香甜了,等她醒来时,车子已经进了新姚市。 小傻子一直在瞪她,简秋意不明所以,见他一直掸着肩膀,这才意识到,她把口水流他肩膀上了。 “不好意思。” 贺叙宁气得直哼哼,显然更讨厌她了。 车子直奔新姚市婚姻登记处,关玉华办事牢靠,证件带得很齐全,工作人员问了几个问题,就盖了章。 “恭喜你们了。”工作人员把结婚证递给他们。 贺叙宁撇过脸,不要。 关玉华替他把结婚证接了过去,“谢谢您。” 简秋意看着热乎的结婚证,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总觉得跟做梦似的,手里这张薄薄,透着红底的结婚证书,就把她下辈子给定了? . 天色昏暗,简家所在的山南村还没有通电,城里家家户户却都亮着灯。 红旗牌轿车拐过一片拥挤的矮房子,进了家属院,贺家的房子在一楼,独门独院,很是安静。 司机帮忙将东西拎下车,贺建山披着外衣迎出来。 这车是贺建山跟当官的老同学借用的,他跟司机道了辛苦,塞了条喜梅给司机,才走回院子里。 昏暗的院内灯光下,关玉华对简秋意道:“这是叙宁爸爸。” 简秋意忙道:“爸,我是秋意。” 贺建山没问怎么不是简夏蝉嫁过来,他神色如常,“路上累了吧?吃过饭没?” 简秋意点头:“妈……带我们在国营饭店吃过饭了。” 贺建山颔首,“叙宁情况特殊,我和叙宁妈不打算请酒,也没让人来闹洞房。叙宁倒是无所谓,只是委屈你了……” 简秋意简直受宠若惊,心道这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说话跟唱歌一样中听。 她不想露怯,话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她拣好听的说: “这都是形式,有没有不打紧,重要的是我和叙宁把日子过好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贺建山说不惊讶是假的,他早已猜出事情的经过,但他相信关玉华。 关玉华对简家一向有成见,她能接受简秋意,必然有她的道理。 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儿媳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格外沉稳,只不知道这性子配叙宁,是否合适。 贺建山:“你和叙宁收拾收拾,准备休息吧。” 贺叙宁哼了一声,径直走了。 关玉华给简秋意拿了新的脸盆和毛巾。 她交代热水、肥皂都在哪,电灯线怎么拉,厕所怎么冲水,就关上门,和贺建山一起进了屋,把卫生间留给小俩口。 城里住房紧张,饶是厂长家,也没有特别宽敞。 可贺家有水泥地坪,有冲水蹲坑,有电灯,有电视机,有电风扇……在简秋意看来,简直是如天宫一般的存在。 她简单洗漱好,特地上了一回厕所,学会了怎么冲水,就坐到床上等贺叙宁。 床上铺着上海床单厂的牡丹床单,红色鸳鸯绸缎被面,看着像是为新婚特地准备的。 屋里似乎也认真打扫过,玻璃和衣柜上都贴着红色囍字。 房门响了,贺叙宁走进来,见她穿着白天的脏裤子就坐在自己床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了。 贺叙宁三步跨过去,猛地将简秋意拉下了床,垂头看向自己的床铺。 床单四边依旧整洁挺括,只简秋意坐过的地方,皱得像老头子的脸。 贺叙宁眉头愈发皱了,“你腚真大!” 有脸盆那么大。 简秋意觉得他故意刁难自己,这小傻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从上车开始就一直跟她做对。 “我腚哪大了?我又没坐你脸上,看把你急的。” 贺叙宁不想理她,他弯着腰神色认真地将床掸干净,又眯着眼整理床单的边角,确保四边都是平直的。 随后他把床头柜上的几个扛枪的共兵小人,全部摆正了,这才脱掉衣服挂在衣柜里,扯开整齐的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简秋意跟着钻进被窝,谁知屁股还没贴到床上,就被人一脚踹下了床。 屁股摔成八瓣了,简秋意摸着摔痛的屁股,“哎哟”叹气,她没想道小傻子战斗力这么强。 原以为这小傻子好拿捏,谁知结婚第一天,对方就给她下马威。 新婚遭遇滑铁卢,简秋意气笑了,对着贺叙宁露在外面的脚底板一顿挠。 贺叙宁怪叫了一声,鲤鱼摆尾,简秋意得了空,连忙钻进被窝。 等贺叙宁反应过来,被子已经全部卷在了简秋意身上。 贺叙宁坐起身,委屈极了,这坏女人不仅穿裤子坐他的床,还抢他被子。 他也去挠简秋意的脚,可惜她早有防备,把脚包得严严实实,一点机会不给他。 这个狡诈的坏女人还在被子里得意闷笑!《 》 4、第 4 章 贺叙宁太生气了,直接扑上去,像一块大石头压在简秋意身上,把简秋意压得差点吐血阵身亡。 “好啦!我认输,认输还不行吗?”简秋意气都喘不上来了,像被提着脖子待宰的鸡,“我我……让你进被窝,但咱们说好了,被子一人一半,谁都别抢。” 贺叙宁哼了一声,傲娇地伸腿进了被窝,卷着被子背对着她。 这小傻子牛气冲天的,完全没有想象中好拿捏。 简秋意也不生气,她闭上眼,闻着被角清新的皂角香味,想到桑秀英发现家底都被她掏空时,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嘴角上扬,坠入全新的美梦中。 …… 次日一早,贺叙宁是被冻醒的,他转过头,发现松软的棉花被子都被简秋意抢走了。 她裹得像个被绑架的粽子,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唇角上扬显然睡得格外酣甜。 贺叙宁耷拉着脑袋,顶着两个黑烟圈,心情很不美妙地去了厨房。 关玉华正在烙鸡蛋饼,见贺叙宁站在门口,笑道: “怎么样,结婚好吗?” “不好!”贺叙宁声音闷闷的。 “怎么不好?”关玉华把鸡蛋饼端出去,又把煮好的鸡蛋盛出来,过了遍冷水,“娶了媳妇还不好啊?” 贺叙宁不懂娶媳妇哪里好。 这个媳妇又脏又会抢被子,还总是跟他对着干。 “宁宁不想跟她睡一张床,你让她去你们的床上睡。” “说什么傻话呢!” 关玉华把冷好的鸡蛋端上桌,回头安抚儿子,“娶了媳妇,就得跟媳妇一起睡。老婆孩子热炕头……哪个男人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宁宁就不想!” “不想就是傻子。” “宁宁不是傻子!”贺叙宁认真地抗议,“娶媳妇太累了……她太能折腾,我昨晚都没睡好。” 关玉华反应过来,老脸一红。 昨天她忘记交代简秋意入洞房的事,还以为简秋意不会呢,谁曾想这女人大几岁就是能折腾。 关玉华咳了咳,“行了,你长大了,这种事不用跟妈说。” “宁宁困。” “年轻人刚结婚,难免没有节制……早饭多吃点,好好补补,争取早点让我当奶奶!” 贺叙宁不知道抢被子,跟当奶奶有什么关系。 他更不知道,为什么关玉华这么兴奋,还对他挤眼睛。 简秋意在娘家一向起得早,许是坐车太累,又或许是贺叙宁的床太舒服,城里又没有恼人的鸡叫,等她从床上跳起来时,已经能闻到外头勾人的饭香了。 嫁人第一天就吃现成的,简秋意有些惶恐,她急急叠好被子,跑出去。 “我起晚了。” 贺建山正在看报纸,闻言从老花眼镜后瞥她一眼,“年轻人哪有不爱睡觉的?家里没那么多规矩,趁年轻多睡睡也好,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想睡都睡不着了。” 公公倒是个好相处的,完全没有厂长的架子。 关玉华把碗端上桌,简秋意觑着她的脸色,接了一把,“我去拿筷子。” “不用了,家里的筷子都是叙宁摆的。” 贺叙宁拿着一把筷子,手指捏着筷尾,一双双摆放在碗上,头对头,尾对尾。 他神色认真,像是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简秋意在他身边坐下,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眼餐桌。 贺家的早餐真够丰盛的,馒头、鸡蛋饼、大米粥,不重样的几碟小菜,碗里摆放着四个鸡蛋。 贺叙宁面前还放着一瓶玻璃瓶装的牛奶。 贺叙宁见她盯着自己的牛奶,连忙拿在手里晃了晃,冲简秋意微抬下巴。 贺建山放下报纸,看他一眼,“叙宁,把牛奶给你媳妇喝。” 贺叙宁简直错愕,“这是我的牛奶!” 简秋意哪里敢抢小傻子的牛奶? 她连连摆手,“不用了,爸,我喝粥就行,不用喝牛奶。” “让你喝你就喝。” 贺叙宁气鼓鼓的,满脸写着不愿意,关玉华不忍道: “回头我问问,看能不能多订一份。叙宁喝奶喝习惯了,不如今天就……” “他都娶媳妇了,你还惯着他!” 贺建山一锤定音,发话道,“叙宁,你是娶媳妇的人了,以后要学会疼媳妇,有好东西,先给你媳妇吃。” 这脏兮兮的坏女人不仅抢他被子,还要抢他牛奶? 贺叙宁委委屈屈地把牛奶推到简秋意面前。 简秋意干笑,“那我吃完饭再喝。” 这顿早饭让简秋意直观感受到了城乡差距。 她在家只能喝稀饭,吃玉米饼,鸡蛋是要换钱的,简冬生偶尔能吃到,她却是想都不用想。 可贺家日常的早餐却如此丰盛。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简秋意咬了口大白馒头,觉得这婚结对了! 饭后简秋意抢着洗碗,关玉华也没说什么,解下身上的围裙递给她,“我跟叙宁爸爸要上班,家里就由你照看了。” 简秋意答应下来,“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宁宁的。” “你会做饭吗?” “会,我做饭挺不错的。” 关玉华放心了一些,拿了一个饼干罐子出来。 “钱和粮票都在里头,中午你想做饭就做饭,不想做饭就去厂里的食堂打饭吃。钱和粮票都要带好,甲菜乙菜随便吃。打饭时,要是有人问你是谁,你就说是贺厂长的儿媳妇。” 简秋意满口答应着,这罐子说是放零钱的,可打眼一瞧,也有二十多元,顶得上乡下人一年的结余了。 票据更是各种各样,有地方粮票也有全国粮票,还有厂饭票。关玉华和贺建山的加班券、粮油供应本、党费证,家里用的针线和顶针都在里头。 关玉华简单交代了食堂怎么走,就换了一件簇新的衣服,整理好衣领后,拎起黑色小皮包出门了。 简秋意好奇地盯着关玉华远去的背影。 桑秀英说过,关玉华是厂里的会计,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职位。 简秋意他们镇上的供销社会计,一个月四五十的工资不说,每天吃得都跟过年似的,家里吃咸菜都用麻油拌。 关玉华这样的国营大厂会计,待遇不言而喻了。 要是有一天,她也能拎上小皮包,穿着高跟鞋,威风凛凛地出去上班,那该多好。 最好是继承婆婆的工作,去国营工厂当个会计。 简秋意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嘿嘿一笑,转头继续刷碗了。 - 贺叙宁没喝上牛奶,整个人都恹恹的。 秋日暖阳透过窗户,照射在老式的木书桌上,贺叙宁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将扛枪的木雕□□小兵分成两个阵营,玩相互打架的游戏。 一个白色的虚影,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牛奶。 贺叙宁转过头,对上简秋意灿烂的笑脸。 “宁宁,喝牛奶!” 贺叙宁懵懵的,有些回不过神,跑掉的牛奶,又回来了。 简秋意打开牛奶,放在他嘴边,喂了他几口。 贺叙宁咕噜噜喝了半瓶,觉得这女人也没自己想象的坏,便傲娇地把牛奶瓶推到她面前。 “牛奶,分你一半。” 简秋意还没喝过牛奶呢,也没拒绝,放嘴边尝了尝。 腥甜、香醇,原来牛奶是这个味道。 虽然不好喝,但一想到牛奶不是有钱就能订到的,便觉得是人间美味了。 简秋意喝得高兴,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贺叙宁盯着她屁股跟床面接触的位置,黑着脸把她拎下床,又弯下腰,认认真真地整理床铺。 简秋意这才发现,她早上叠好的被子,他又重新叠了一次。 这小傻子还怪讲究的。 完了,小傻子不喜欢她穿外衣坐床上,她又犯禁忌了。 “宁宁,我不是故意的。” 贺叙宁哼了一声,伸出双臂,对着床单比划了一下。 “你看,我就说你腚大吧!” 简秋意翻了个白眼,“我腚比你脸大,行了吧?” 早餐吃得饱,到了午饭时,简秋意并不觉得饿,可她想去国营食堂开开眼界。 听说国营企业的职工食堂是限时供应的,去迟了就没什么好菜了。 简秋意怕小傻子饿,想跟小傻子一起去食堂吃饭。 可早上关玉华交代她食堂路线时,她没太听明白,也没好意思问,这会还真不知道食堂怎么走。 去食堂吃饭,难免遇到厂里的员工,众人肯定会用审视的眼神打量她。 她初来乍到,不想露怯,便笑着拍拍小傻子的肩膀。 小傻子正在看蚂蚁搬家,回头时眉头皱得紧紧的,“干嘛?” 简秋意笑笑,“宁宁,我听你妈说,你是最聪明的孩子。她说我刚来你家,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你。” 贺叙宁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完简秋意这句话,心里格外舒服。 “哼,宁宁从小就聪明。” “那我问你,食堂的甲菜和乙菜有什么区别呀?” 贺叙宁觉得这小媳妇有点笨,“甲菜就是鱼啊肉啊的,有红烧肉、鱼香肉丝、水煮肉片……乙菜有炒豆腐干、炒青菜、炒豆角……甲菜两毛三毛,乙菜一毛钱。当然了,还是小炒最好吃!” 简秋意心说,这小傻子还挺讲究。 简秋意歪着头,“宁宁,那咱们去食堂吃饭吧?去晚了就没饭吃了。” “怎么会没饭吃?”贺叙宁觉得她更笨了,“我爸是厂长,我能没饭吃?” 简秋意简直不相信,人的脸皮能厚到这种程度。 偏偏贺叙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 “没钱可以赊账,吃完叫我爸去付钱。” “……” 简秋意无语望天,她觉得自己小瞧了这个傻子。 “宁宁,咱们去食堂吃饭吧?” 贺叙宁明显不愿意配合,简秋意便竖起手指道: “只要你陪我去食堂,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穿外裤坐你床上了!” 贺叙宁哼了一声,“你要是敢坐,我就把你踹下床。” 简秋意只好哄道:“宁宁,你带我去食堂感受一下呗,看看你这厂长儿子到底有多威风!” 贺叙宁觉得她态度诚恳,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便大发慈悲同意了。 新姚市第一棉纺厂共有六个食堂,一般都是就近用餐,离家属院近的这个食堂,是个综合性的大食堂,菜的种类很多,分甲乙两种档位,价格和贺叙宁说的一样。 简秋意端着碗排队打饭,她伸头张望,看别人都是怎么打饭的,记下后,便在心里默念菜的名字,生怕自己闹笑话。 她的普通话是跟村里的知青学的,学了好几年,口音才小了些,来了大城市,到底有些不自信。 好在棉纺厂的工人来自全国各地,说话的口音也是串的,跟新闻里的口音不大一样。 大厨端了一份热气腾腾的米饭上来,用蒸盘盛着,上头画了格子,一两或者二两一份。 简秋意正想问贺叙宁要几两米饭,一转头,却发现贺叙宁不见了。 “宁宁?” 她左右张望,远远看见贺叙宁被几个穿工人制服的人,堵在了食堂的东南角。《 》 5、第 5 章 “贺傻子,听说你结婚了?” 穿着蓝色衣服的焦跃进流里流气地说。 贺叙宁抿着唇不说话,焦跃进冲几个同伙挤眉弄眼,怪腔怪调道: “哎呀,没记错的话,贺傻子可是我们的同学呢,同学结婚,也不知道请我们去喝酒闹洞房,这可太不够意思了!” 贺叙宁皱眉,“宁宁不是傻子。” “你不是傻子谁是傻子?” 王永庆笑道,“贺傻子,咱们好歹也是育红班的同学,又是多年的老邻居了,怎么说,你都该请咱们吃顿饭,叙叙同窗之情吧。” 焦跃进嗤笑: “永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个傻子,恐怕连育红班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把贺叙宁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 贺叙宁脑子乱乱的,只喃喃重复: “宁宁不是傻子。” 吴英雄跟着乐,“该不会是怕咱们闹洞房,让你下不来台吧?” 焦跃进正等着这句话呢。 “贺傻子,不是哥们说,就你这情况,女人扒光了衣服躺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怎么玩!这样吧,你叫我一声爹,爹就教你怎么玩女人!” 几人对视一眼,笑得不怀好意。 “哎呦!”焦跃进笑得正起劲,忽然□□一疼,被人猛踹了一脚。 “你特娘的……”焦跃进仰着头,疼得额头直冒汗,“哪来的疯女人!” “疯你爹的卵子!” 骂人这事,跟吃屎一样,就得趁热乎。 简秋意嘴巴闲不住,撸起袖子就是干。 “痔疮长嘴上了,是吧?要你个鳖孙教我男人入洞房?回家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瘟鸡样,脱了裤子,打手电都找不着……” 吴英雄和王永庆没憋住,扑哧就是一笑。 焦跃进瞪了他们两眼,指着简秋意,“你你你……你到底是谁啊?” “姑奶奶就是贺叙宁的媳妇!” 焦跃进哪晓得贺叙宁的媳妇,这么泼辣? 他心里叫苦不迭,嘴上却强硬: “你别以为你是贺厂长的儿媳妇,就能欺负老实人!” “就你还老实人?我呸!”简秋意冷笑一声,“滚回你妈肚子里,被你狗爹操的玩意,敢来惹姑奶家,我看你是活腻了!” 吴英雄和王永庆万万没想到,贺叙宁的媳妇这么豁得出去。 对国营大厂的员工来说,体面就是身上最后一件衣服。 关上门,什么脏话都骂得出来,可在外面敢骂这么脏的,还真没见过。 两人齐齐后退一步。 焦跃进头一次在贺叙宁这碰跟头,有些下不来台。 “你给我等着,你别以为我怕你……咱们,咱们走着瞧!” 简秋意被他怂笑了,“狗操的玩意,睁开狗眼看看,你姑奶奶祖上三代都没素质!跟姑奶奶斗,小心姑奶奶把你们摁在粪坑里,洗洗你们那张臭嘴!” 厂里的人都知道焦跃进几人是什么德行,几个学徒见贺叙宁被堵,怕他吃亏,便小跑去请了今天值班的朱副厂长。 朱副厂长来时,正见到焦跃进指着贺叙宁放狠话,便厉声道: “焦跃进,你们三人围在这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在欺负贺叙宁?” 朱副厂长外号朱头,是新姚市第一棉纺厂的副厂长,出了名的多管闲事,爱上政治课。 焦跃进一看到他,头都大了。 “朱副厂长,您这就不对了,我跟贺傻……贺叙宁一起站在这,怎么就不能是他欺负我,就非得是我欺负他呢?您这是心里有偏见,看什么都是歪的!” 朱副厂长环视一圈,问身边人,“我先入为主?你们说,这种情况,可能是贺叙宁先招惹他们?” 跟来的三个小学徒齐齐摇头。 朱副厂长苦口婆心:“跃进啊,人不学好就算了,好歹脑子要聪明点!你看看你们,三个人围堵人家叙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们在惹事!” “我……我是说了贺叙宁几句,但我可没占到便宜,他媳妇简直比母老虎还要母老虎,她这一上来就把我踹残废,我可能以后再也不能传宗接代了,她还……她还骂我!骂得可脏可脏了!” 朱副厂长的视线看过来时,简秋意脸色苍白地笑笑: “朱厂长,我这初来乍到的……嗨,他说的都对,都对。” 朱副厂长被那三个字给叫舒坦了。 他脑补了焦跃进欺负贺叙宁小俩口,人家新媳妇初来乍到,忍气吞声,却被反咬一口的画面,不由正义感爆棚。 “焦跃进啊焦跃进啊!你不仅欺负叙宁,你还欺负妇女同胞!你真是把我们棉纺厂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焦跃进辩解,“我没欺负她,我真没欺负她!” “跃进啊,男同志做错事不要紧,重要的是敢于认错,敢于道歉!你看看你,嘴里没一句真话,走!跟我去办公室写检讨,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明天我就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点名批评你。” 焦跃进三人闻言,只能灰头土脸地跟在朱副厂长身后,去办公室写检讨了。 被这一闹,食堂的饭菜都结束了,盆里就只剩下菜汤了。 简秋意也没了吃饭的心思,拉着贺叙宁回去了。 回到家,简秋意越想越心虚,她刚才只顾着逞口舌之快,这会才觉得不太好。 她骂焦跃进的话,确实有点脏。 她昨天刚结婚,今天就惹事。 公婆都是有头有脸的干部,这些脏话要是传到他们耳朵里,她的形象可就毁于一旦了。 他们会觉得,农村人都像她这样没教养,张口就是脏话。 她不想大家这么揣测农村人,毕竟她就是农村来的。 太阳快落山了,西边的云像是火烧一般。 关玉华左手拎着黑色皮包,右手拎着猪肉,走入了巷子口。 几个邻居正端着筐子,坐在门口摘菜,一群小孩子围在边上拍洋火牌。 “呦,关会计回来啦?这又吃上肉了。”曹爱芳给同伴们使眼色。 曹爱芳是焦跃进的亲妈,跟关玉华一前一后结的婚,俩人是多年的老邻居了。 关玉华没理会她话里的言外之意,大大方方地掂着手里那块上好的腿肉,“叙宁刚娶了媳妇,总不能叫儿媳妇受委屈,买点肉做红烧肉,再包点包子吃。” 曹爱芳啧道: “干部家庭就是不一样,哪像我们,吃顿肉比登天还难。” 关玉华瞥她一眼,“吃不上肉,还养这么敦实,你少吃点肉也好!” “哎……你说这什么话!” 曹爱芳还想阴阳两句,奈何几个摘菜的邻居,没帮腔,只笑着调侃关玉华: “这当喜婆婆的人就是不一样,打扮的真洋气,不知道还以为你结婚呢!” “我们都坐在这瞅半天了,也没见到叙宁媳妇长什么样。” 曹爱芳连忙说:“刚才我去问叙宁了,叙宁说他媳妇又脏又臭又丑,还凶,不让他吃饭。我说玉华啊,你可别对儿媳妇太好,小心拿捏不住她。” 关玉华远远瞧见贺叙宁托着下巴,坐在大门口发呆。 贺叙宁每次被人欺负了,就坐在门口闷闷不乐。 关玉华冲曹爱芳敷衍地笑笑,走到贺叙宁身边: “叙宁,怎么坐在这?” “饿。” “饿?我不是给了秋意钱和粮票,你们中午没去食堂吃饭?” “去了,遇上焦跃进,焦跃进骂我,简秋意骂他们,朱叔来了,饭没了。” 关玉华听了个大概,“焦跃进骂你什么了?” 贺叙宁托着下巴想了想。 “贺傻子,听说你结婚了?” “你不是傻子谁是傻子?” “……你叫我一声爹,爹就教你怎么玩女人!” …… 关玉华听得直皱眉头,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傻子娶媳妇,足以激发人们的恶意,和最肮脏的想象。 她早已接受儿子是傻子的事实,却还是免不了心里难受。 “那你媳妇是怎么骂他们的?” “疯你爹个卵子!痔疮长嘴上了,是吧?……就你那瘟鸡样,脱了裤子,打手电都找不着……老娘祖上三代都没素质……” 托好记性的福,贺叙宁一字不漏地把简秋意的脏话给背了出来。 他背得带劲,关玉华听得意犹未尽,“然后呢?” “然后朱叔叔就来了,把他们带回去写检讨了。食堂的饭卖完了,简秋意不许我吃小炒,说我败家,长的跟小炒似的,就把我拉回家了。” 关玉华回过神,这还是头一次贺叙宁被人欺负,却没吃什么亏。 关玉华是文化人,贺建山又是厂长,往常贺叙宁被人欺负了,她总是以德服人,把体面留给别人,窝囊气留给自己。 这还是第一次,她从心底觉得痛快。 今天的晚霞似乎格外灿烂,关玉华晃了晃手里的肉,笑道: “妈今天做红烧肉,包肉包子,给你补补身子。” 贺叙宁这才委委屈屈地点头。 简秋意听到厨房有剁肉的声音,忐忑地去了厨房。 “妈,您这是剁肉呢?”简秋意没话找话。 “嗯,做红烧肉,剩下来的肉给你们包包子吃。”关玉华又重复了遍。 简秋意半年没吃过肉,她娘家过年吃肉,要放一大盆白菜粉丝进去。 肉是名副其实的点缀,脱了鞋子进去找,都捞不上来一块。 贺家的伙食让简秋意满怀期望。 她偷偷瞥了眼关玉华的神色,见婆婆一切正常,这才放心了些。 “妈,您对我真好,您这是特地买肉给我吃的吧?” 关玉华瞥她一眼,“你没来时,我们也是这么吃的。” 简秋意噎了一下,心说会计就是不一样,她回头也得学学这说话的气势,等接了婆婆的班,也能让人听她话。 “妈,我来剁肉吧?”她殷勤道。 关玉华侧头道:“你把菜摘了洗洗,切好了,留我包包子。” 简秋意听说有肉包子吃,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她端着菜筐子,坐到贺叙宁边上。 “宁宁,晚上吃包子。” 贺叙宁哼了声:“宁宁早就知道了。” “妈说,你最会摘菜了,要是有你帮忙摘菜,我敢说,今晚的包子肯定又大又香!” 贺叙宁傲娇地哼哼,撇过头,不上她的当。 “宁宁又不是傻子,宁宁才不喜欢干活呢! 简秋意也不想干活,便凑到他边上,低声道: “宁宁,你最好了。” 贺叙宁眉头微蹙,觉得简秋意扭动的样子,很像一只被切断的蚯蚓。 为了防止她继续扭下去,他连忙抱起一颗大白菜麻溜地摘了起来。《 》 6、第 6 章 关玉华从厨房窗户里,瞥见俩人围在一起,头碰着头,手上像是比赛一样,一个比一个利索。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身后,温柔却赤诚。 她笑了笑,回过头,咚咚咚地剁着肉馅。 贺家的晚饭是红烧肉、大米饭,并几盘素菜。 包子还在炉子上蒸着,蒸笼徐徐散发热气,满屋飘着浓郁的肉香味。 简秋意有种吃完这一顿,就不活了的感觉。 她夹了块红烧肉,嚼了几口,偷偷瞥向坐在饭桌对面的贺建山。 贺建山神色如常地夹菜,不像知道的样子,就算知道,看这脸色也没打算为难她。 简秋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在这种国企大厂生活,形象很重要,她是上门的小媳妇,可不能给邻居留下彪悍的印象。 她暗暗决定,以后要低调行事,不能再随便骂人了,除非实在忍不住。 饭后,简秋意抢着刷碗,她刚从厨房出来,就听到门口传来小孩子的追逐吵嚷声。 关玉华伸头看了一眼,“今晚厂里放电影,叙宁,你带秋意去。” 贺叙宁抗议:“又放《保密局的枪声》,宁宁上次都看过了。” 贺建山道: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陪你媳妇去,不看完,不许回来。” 贺叙宁瞪了简秋意一眼,简秋意干笑两声,“宁宁,你就陪我去吧!我长这么大,都没看过电影呢。” 贺叙宁眉头皱得紧紧的,觉得这女人真可怜。 她连电影都没看过。 眼看着俩人出门了,关玉华才放下手里的活儿,坐到贺建山面前。 “老贺,你听说了中午食堂的事吧?” 贺建山没否认,戴着老花镜继续看报纸,关玉华又叹了口气: “秋意为叙宁出头,我心里也挺舒坦的,可我瞧着秋意这孩子,不像没心眼的。” “心眼多也不是坏事,叙宁没心眼,她心眼多,正好互补。”贺建山说。 “可心眼太多,等翅膀硬了,难保不会跑掉。叙宁这情况,我也不求他找个多出众的媳妇,只求这女人能本分点,对他好,能照顾着他一点。哪天我们不在了,叙宁也不至于活得太落魄。” 贺建山知道关玉华在想什么,可世间种种,皆有定数,哪是靠谋划就能成的。 “想飞的鸟,你关也关不住,更何况是个人呢?咱们管不了别人怎么样,只管做咱们的。对秋意好一点,以真心换真心罢。” 关玉华叹息一声,忧心忡忡地点头。 农村偶尔也会放电影,可简秋意娘家的村子比较偏,很少有放映员过去,再加上要带弟弟妹妹,又有干不完的农活,简秋意长这么大,从没看过一场完整的电影。 国棉厂的电影院,在大礼堂的三楼。 这个大礼堂是新盖的,这年头砖头水泥格外缺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年贺建山为了盖大礼堂,向物资局打了三年报告,多方周旋,才把这礼堂盖成。 礼堂一二楼是池厅,三楼是电影院,四楼是会议室。 电影院是按照车间划分座位的,简秋意猫着身子从后门进,她不想引人注意,打算坐在后排,随便拉开一个黄色折叠椅坐下。 谁知一抬头,却见贺叙宁后背挺得直直的,甩着大膀子去了第一排。 “宁宁!” 简秋意红着脸,跟在他身后,坐在了第一排。 简秋意发现贺叙宁这人傻归傻,大厂子弟的范儿一点没减,脸皮厚且坚。 “你是贺厂长的儿媳妇吧?”后排的人问。 简秋意不好意思地点头,“我刚来,什么都不懂,还请你们多关照。” “咱们家属院的人都挺好的,你刚来难免的,多走动走动,等熟悉了就好了。” “哎。” “今天放的是《保密局的枪声》,里面的男演员可帅了!”那人说。 俩人看完电影回到家,关玉华刚把凉好的包子端出来。 “怎么样,电影好看吗?” “太好看了,”简秋意眼睛亮亮的,真是见世面了,“坐在第一排看得可清楚了,就是回声太大,听得我耳朵嗡嗡的。” 关玉华挑了个周正的大肉包子递给简秋意,简秋意受宠若惊地接过来。 “刚吃完饭,就吃肉包子,是不是太浪费了?” 关玉华又给贺叙宁拿了一个,“包子就要趁热吃才好吃,你要是喜欢吃,改天咱们再包。” 贺建山解释道:“我们工厂的礼堂,用的是国内最好的音响设备,音响效果好,可就是没考虑到消音设施不到位,所以会有回声。” 简秋意还挺兴奋的,“听说这电影还是外国的呢!那男演员。叫什么……” “高仓健!”关玉华难得笑了笑,“这高仓健不仅演得好,还有阳刚之气,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他。” “高仓健?” 简秋意默念了好几次,记下了这个难记的名字。 贺叙宁被按头看了一部电影,一直气鼓鼓的,晚上躺在床上,也没理简秋意。 简秋意回味着今晚的电影,心里久久不能平息。 这城乡差距也太大了,城里有这么好的电影院,乡下人想看一部新电影却比登天还难。 户口……户口真是太重要了。 家属院的夜晚很是安静,只有几间房子还亮着灯。 简秋意扯了扯贺叙宁的衣袖,“宁宁。” 贺叙宁甩开她的胳膊,依旧背对着她。 简秋意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 “宁宁,城里和农村差别太大了,是什么让我们有这么大的差距?” 屋内漆黑一片,简秋意睁眼盯着屋顶,坚定道: “宁宁,要是我投胎在城里就好了,那我一定好好读书,考大学,找份好工作。我要做你妈妈那样的女人,每天拎着小皮包上班,让一群男人都听我的话,做一个让男人都服气的女人。” “宁宁,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贺叙宁不说话,简秋意就掐他胳膊,不允许他沉默。 贺叙宁被掐得嗷嗷叫,被迫嘟囔: “听到了,但听不懂。” “其实我也不懂,”简秋意叹息一声,怪自己读书太少,“我也想不明白,说到底,不就是一个户口吗?原先说农民阶级根正苗红,如今又说农村户口矮人一头。要我说,城市户口宁有种乎?” 简秋意推了推贺叙宁,想让他发表点看法,得到的却只有他均匀的呼吸声。 简秋意想不明白这些事,便懒得再想,她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很快坠入了酣甜的梦乡。 黑暗中,床动了动,本该睡着的贺叙宁却“蹭”一下坐了起来。 他盯着简秋意看了会,确定她睡得跟死猪似的,便将简秋意裹在身上的被子,一整个拽了过来。 这本来就是他的被子,坏女人总抢他被子盖。 重新盖上被子,温暖又舒适的感觉包围着他。 贺叙宁郑重地将被子四角压在身体底下,将自己卷成一个没有破绽的蚕蛹,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 原以为会睡个好觉,谁曾想,却做了一整夜被追杀的噩梦。 天亮之后,贺叙宁迷迷糊糊醒过来,他好热,浑身都热,好像被小火炉炙烤一样。 有什么东西紧紧扒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定睛一看,他还盖着被子,可被他抢走被子的简秋意,因为怕冷,胳膊死死抱着他,腿也缠在他腰上,拉都拉不开。 计谋没得逞,贺叙宁又委屈又生气,觉得这简秋意就是个蜘蛛精转世,专跟他对着干。 简秋意这一觉睡得好极了。 想当然,秋高气爽,被褥松软,床整洁宽大,除此外,昨晚她吃了红烧肉和大肉包子,吃饱喝足,环境舒坦,人可不得睡个好觉么? 简秋意在床上扭了几下,回味着这种“吃饱喝足,心头无事”的满足感。 忽然觉得头皮一疼,似乎有股力量在拉扯着她的头发。 糟糕!头发被什么东西黏住了。 她侧着脸用余光瞄向头发,这才发现,她的头发被什么东西给固定在了床头上。 她伸手抠了两下,看到指缝里的白色固体,这才反应过来。 是蜡烛! 有人将蜡烛燃烧后的蜡油滴落在她头发上,将她的头发一绺绺固定在床板上。 想当然,除了小傻子,不会有正常人做这种无聊的事。 这小傻子吃错药了? 简秋意咬牙切齿地抠着蜡油,一想到今天不仅得洗头发,还得把好好的指甲给剪了,她便更气了。 早餐吃昨天蒸的肉包子,关玉华把散着热气的包子端出来,意外发现贺叙宁一改往日的低沉,竟美滋滋哼着歌。 “呦,今天心情不错呀!”关玉华笑道。 贺叙宁咬了口肉包子,对上简秋意闪动着小火苗的眼睛,想到自己报仇雪恨,忍不住开心地直哼哼。 关玉华没错过俩人的“眉来眼去”,果然是年轻人,眼神都能拉丝了。 她笑着给贺建山使了个眼色,贺建山不明所以地瞥了两人一眼,见二人还在“暗送秋波”,不由咳了咳,将牛奶递给简秋意。 “秋意,喝牛奶。” 简秋意回过神,“谢谢爸。” 牛奶,贺叙宁最喜欢的牛奶。 简秋意露出邪恶的笑容,在贺叙宁期待的注视下,拆开奶瓶,对着自己的嘴,就这么一饮而尽。 贺叙宁笑容崩了。 没有牛奶的贺叙宁再也不会快乐了。《 》 7、第 7 章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等贺建山和关玉华去上班后,简秋意一度想讨好小傻子。 谁曾想,简秋意拍他,他就躲;简秋意拽他,他就甩。 他简直像砧板上的鱼,摁都摁不住。 贺叙宁一直倔强到食堂开午饭,简秋意掐着点想拉他去排队,谁曾想,他还在拿劲儿,简秋意便不惯他了,拧着他的耳朵转了几圈,友好地把他请去食堂。 贺叙宁嘟囔着嘴,敢怒不敢言,捂着耳朵用控诉的眼神盯了她一路,到食堂后还站的远远的,生怕被她沾到一点光。 打饭的队伍越来越长,简秋意顾不上他,眼睛直勾勾盯着今天的饭菜。 她打算奢侈一把,要二两米饭,一份甜瓜炒肉,一份上海青。 终于轮到她了,矮胖的大厨抄起汤勺,捞了满满一勺子炒肉,抬头见到简秋意这个年轻的生面孔,手臂像被针板滚过似的,抖了好几抖。 眼看情况不妙,简秋意伸手就把贺叙宁给提溜过来了。 “我是贺厂长的儿媳妇。” 贺叙宁被迫站到大厨面前,刷了个脸。 大厨无缝衔接了一个亲切的微笑,出口竟责怪上了: “原来是贺厂长家的,你这孩子真生分,来了也不知道提前打声招呼。” 简秋意笑道:“我刚来,您炒菜好吃,回头我多来露个熟脸,次数多了,您就记得了。” “你这孩子说得可太对了,这厂里好几千人,想都认全了,没个十年八年,根本不现实。”大厨很受用,他勺子朝下,斜着从盆底往上捞,“你看这菜色……咱们食堂的菜都是当天从农户家现买的,肉是肉联厂送来的,跟自家吃的一样!叙宁这孩子挑嘴,还不吃青椒,我都给记着呢……” 贺叙宁哼哼一声,端着饭菜走了。 简秋意帮他说了一声谢谢,跟着他,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贺叙宁明显还在记仇,打定主意不理她了,任凭简秋意盯着他看,他依旧目不斜视地盯着饭菜,一个眼神都不给。 简秋意试着夹了他一筷子肉,小傻子眼放冷箭。 简秋意又夹了他一筷子带鱼,小傻子眉头皱得能拧螺丝了。 简秋意又又夹了他一筷子肉,小傻子把筷子一扔,双臂环胸,气的不轻: “宁宁不吃了!” 简秋意这才笑着把碗里的炸鸡腿夹给他。 贺叙宁皱了皱眉,“有你的口水,宁宁不吃。” “哪有口水了?我还没吃呢。” “筷子上有口水。” 贺叙宁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就好像简秋意是什么不得了的病毒,多看一眼,就会把病传染给他。 简秋意的自尊心被刺痛,气得把鸡腿往回夹,“你这小傻子,别不知好歹!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给你了,你还不乐意了!” 贺叙宁觉得她很奇怪,“你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还给别人吃!你是傻子吗?” 简秋意一愣,有些受伤。 她承认,她想讨好贺叙宁。 毕竟,贺家就这一个孩子,想要让公婆对自己好,她就得把人家的宝贝当回事。 贺建山和关玉华都是有文化的体面人,俩人明明能再要一个孩子,却没有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贺叙宁这么个傻儿子? 不管从哪方面看,贺叙宁在这个家都至关重要。 她不希望俩人闹得太僵。 她确实舍不得吃鸡腿,这食堂的鸡腿是裹了面放在油锅里炸过的,焦黄酥脆看,喷香摄魂,看着都流口水。 可就是太贵了,5毛钱一个,抵得上半斤猪肉了,简秋意哪里舍得吃这玩意? 她就是觉得早上喝了贺叙宁的牛奶,怕他生气,就想用鸡腿讨好他。 可贺叙宁却说这种让她心口刺痛的话。 简秋意心里不舒坦,半晌才讷讷道: “你不吃,我吃!” 简秋意狠狠咬了一大口鸡腿,她长这么大,头一次吃鸡腿。 贺叙宁皱了皱眉,把被她筷子污染过的肉丝拨开,继续吃饭了。 简秋意无事可干,把饭盒拿回家洗了,就跟在贺叙宁身后瞎溜达。 俩人走到副食品商店,远远瞧见一群人正在排队,简秋意忘了跟他置气,指着那个穿着干练的黑色外套,像电线杆一样杵在人群中的女人,说道: “叙宁,那不是妈吗?” 贺叙宁哼哼:“那是我妈,我能不认识吗?” 简秋意心说你不是傻吗? 简秋意拉着贺叙宁喊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果然是关玉华。 “妈,您这是干什么呢?” 关玉华无暇顾及他们,只盯着人挤人的店门口犯愁。 “妈?” “秋意啊,”关玉华回过神,“这不,11月1日之后,副食品要涨价,我来买点肉和鸡蛋备着。” 简秋意在农村时,听人说过副食品涨价的事,广播里还说,国家会给每个工人每个月多发5元钱。 要她说,物价上涨不是事,只要工资也跟着涨就行了。 农村人只有过年才会吃肉,老简家也没有工人,往常,这种事对简秋意影响不大。 可现在不同了,公婆都是工人,物价上涨直接关系到她的口粮。 “我说这两天怎么老有人排队呢,原来是要涨价,妈,你带票了吗?” 队排着排着就乱套了,前头挨挨挤挤的,一群穿着工人制服的人,甭管男女老少,都是拼了命往商店挤。 “带了。” 关玉华被人推来攘去的,脚差点被人踩肿了,她讪笑道: “算了算了,人太多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那哪行呢!过了11月1日,肉要涨价2毛钱一斤呢!咱得多买点备着,吃不完的腌起来挂上。” “可是……”关玉华不好意思地理理衣服。 简秋意明白,关玉华是文化人,文化人都清高,觉得自己跟世俗的小老百姓不一样,抢物资这种占便宜的事,有损她高雅的形象。 让她去抢物资,还不如杀了她呢。 简秋意了然地笑笑,“妈,你往边上站,我和宁宁挤进去买。” 关玉华忙道:“不用了,秋意,你们两个小孩,哪能挤得过这些人。” 简秋意心说,关玉华这是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 什么大人小孩子的,她简秋意在村里可是一霸,占便宜这种美事,怎么少得了她? 简秋意撸起袖子,把贺叙宁的衣领子一提溜。 “宁宁不去!”贺叙宁像只扑棱蛾子,转身就要跑。 “你不去谁给我刷脸?” 简秋意说着,把贺叙宁往人群里一推。她力气大,经验又足,三两下功夫就在那群大老粗男人和干活的妇女中间杀出了一条血路。 正在贺叙宁觉得早饭都要被挤出来的时候,简秋意就用屁股,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其余人统统挤开。 “哎呦,你这姑娘,你怎么挤人呢?” 有个大姨仗着自己体型大,不满地嘀咕。 “大姨,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你觉得是我挤了你,实际上是你在挤我。你看你把我挤的脸都变形了。” 大姨不满意,“你脸哪变形了?变形的明明是我!” 简秋意笑道:“姨,您脸变形可不是因为我,要怪就怪地球,谁干的您找谁去!” 大姨说不过她,非常不甘地让出一块地来。 简秋意差点被大姨给挤出局,好在她顽强,一边跟人群做无形的斗争,一边护着贺叙宁,把他挤到了最前面。 拥挤的人潮外,贺叙宁被迫跟店员大眼瞪小眼。 “宁宁,你别傻站着,快跟她说,要肉和蛋,票在这呢,有多少咱要多少!” 贺叙宁头顶竖了一根呆毛,机械地重复: “肉和蛋,有多少要多少!” 店员是个中年阿姨,认识贺叙宁,便热情地招呼: “你是关会计家的吧?我认识你妈妈,你把票给我,我给你拿……” 朝中有人好办事,贺叙宁很快拎着一大摞鸡蛋和肉,在众人的拥挤中,被简秋意拉出了商店。 路边的榕树叶落了一地,北方青灰色的天透着萧索的秋意,贺叙宁站在马路边,大口喘着粗气。 简秋意举着满手肉和蛋,对站在树下,头发整整齐齐,拎着黑色皮包,姿势拘谨的体面人关会计,炫耀道: “妈,这都是我跟宁宁抢的,我就说行吧!” 她眉梢挂着喜悦,眼睛亮亮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生命力,感染了关玉华。 回去的路上,三人手里都拎着东西,简秋意叽叽喳喳传授着抢东西的秘诀,关玉华嘴角噙笑,一副受教的样子。 贺建山回来时,望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副食品,颇感意外。 他去厨房找关玉华问,“这都是你抢的?不像你关同志的作风啊。” 关玉华确实不自在,在她认知里,她家日子还能过下去,没必要跟别人抢便宜的物资,再说,就为了那几块钱跟大老爷们挤,实在不太体面。 简秋意的做法倒是给她上了一课。 人啊,虚荣和害怕虚荣,本质是一样的。 关玉华道:“怎么就不像我的作风了?我是什么作风?” “你?文化人的作风,死要面子活受罪。” 关玉华听笑了,“你还好意思说我呢,贺厂长,人家老爷们都去排队,我都没见你去过。” “我一个厂长,哪好意思跟别人挤?再说了,咱们工资高一些,日子总能过下去。” “你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关玉华收拾着抢来的副食品,她可以不抢物资,可眼下物资供应不足,不抢哪里能买得到? “我今天就有个感悟,人啊,不是被别人局限住的,而是被你的思想局限住的。” 贺建山愣了一下,“呦,关同志,抢个物资,还抢出哲理来了?” “去你的!” 关玉华哼了一声,拎着一块上好的带皮腿肉就进了厨房,打算按照简秋意说的,把这块肉腌制起来,留着慢慢吃。 贺家傻子娶媳妇的事,到底在厂里传了开来,简秋意这几天忙着熟悉厂里环境,不管走到哪,都能看到别人探究的目光。 她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无非觉得她嫁了个傻子,想看笑话,背地里还会跟那姓焦的一样,蛐蛐她和小傻子床上的事。 简秋意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她嫁了个小傻子又怎样? 她同时还是贺厂长和关会计的儿媳妇。 她来棉纺厂是为了享福,是为了往上爬,又不是来给一群不相干的人,作茶余饭后的笑料。 于是,简秋意更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的,到哪都提着一股子气,像一只插了孔雀毛的大公鸡,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谁。《 》 8、第 8 章 正是工厂下班时间,行人匆匆,贺家的门口除了这群赶着回家的路人,就只有发呆的小傻子。 他托着腮,坐在夕阳的余晖里,成为这下班场景的一部分。 他跟简秋意见过的傻子不一样,简秋意村里的傻子,整天四处溜达,哪里有热闹往哪凑,可贺叙宁不一样,他总是安静地坐在门口发呆。 工厂上班音乐响起时,他就会坐在门口,下班音乐响起,他依旧坐在那。 好像他的人生除了发呆和等待,再没有别的事可做。 简秋意远远看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自我反省,她是不是对小傻子太过分了? 他就是个傻子,她跟一个傻子置什么气? 简秋意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沙琪玛,在贺叙宁眼前晃了晃。 这是关玉华昨天带回家的,简秋意昨天头一次吃了沙琪玛,沙琪玛很好吃,她想让贺叙宁多吃点。 贺叙宁回过神,侧身看向坐在他边上,陪他一起发呆的简秋意。 “沙琪玛,宁宁都吃腻了!宁宁想吃进口商店的巧克力,不想吃沙琪玛!” 简秋意心说,你长得跟进口巧克力似的,嘴上却哄道: “宁宁,你还生气呢?” “哼。” “别生气了。” “你总抢宁宁的被子,宁宁每天早上醒来时,身上都没有被子盖。” 简秋意总算知道小傻子在气什么的,原来一切都是从抢被子开始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我睡着以后什么样,我自己又控制不了。” “你先是抢宁宁的床,再是抢宁宁的被子,下一步,你连宁宁的人都要抢走了。” 简秋意噎了一下,心说,她要抢也得抢个聪明人,她抢傻子干嘛呢? ——我抢你那高工资的爸妈还差不多。 “这样吧,今天晚上,我问妈多要一床被子,咱们分被子睡。” 分被子?那就不用滚成一团了吧? 贺叙宁脸色好了一些。 简秋意靠近他,手指在他胳肢窝挠了挠,“生气是小狗!” “你才是小狗呢!”贺叙宁唇角弯了弯,“你还抢宁宁牛奶,夹宁宁的肉丝,你还让宁宁去抢东西,你不是小狗谁是小狗?” “好,我是小狗!汪汪!” 简秋意学着小狗撒娇的样子,发出呜呜的叫声,手指还在贺叙宁腋窝下挠着。 贺叙宁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简秋意喜欢小傻子高高兴兴的样子,小傻子的笑容干干净净的,像是下了一夜的积雪,又像没染尘埃的玻璃球。 俩人关系缓和,简秋意拿着沙琪玛往贺叙宁嘴里塞,贺叙宁抓住她的手臂制住她,俩人打打闹闹,笑成一团。 曹爱芳端着一盆大白菜,坐在邻居们边上,默默开始摘菜。 笑声传来,曹爱芳远远瞧见小俩口嬉笑,哼道: “嫁了个傻子,神气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捡到宝了呢!要我说,她做人也太出风头了,才来几天啊,上蹿下跳的。” 邻居乔婶子头都没抬,“我倒觉得小简这性子满好的,叙宁情况特殊,她要是不硬气些,准得被人欺负。” 胡家媳妇周桂云正在腌咸菜,也附和道: “我听说跃进前几天就找叙宁的麻烦,还欺负人家小简。爱芳,不是我说你,贺厂长和关会计对咱们都客客气气的,你应该回去说说你家跃进,让他别做这么损的事,说出去丢人。” 曹爱芳一听这话就急了,“这是谁在背后乱嚼舌根子?我家跃进不是那种人!” “你家跃进没少欺负叙宁,”周桂云意味深长地笑笑,“前几年,你家跃进还伙同厂外混混,把叙宁推进河里。” 曹爱芳有些心虚,“那他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那是人家叙宁水性好,换个不会水的,寒冬腊月掉水里,早就回不来了。” 曹爱芳见他们帮着贺家说话,心里一股子气。 焦跃进是欺负贺叙宁没错,可这些年她家老焦像头矜矜业业的老黄牛,起早贪黑,三班倒,职称评级却一直上不去。 国营工人们想要升级,都是要员工们集体投票评选的。 升不上去,工资就拿不高,这一级之间差着不上钱。 说到底,还不是贺建山在背后捣鬼,撺掇厂里的人,不给老焦升级? 假大度什么呀! 曹爱芳见邻居们不顺着自己说话,只好端着菜,气哼哼回屋去了。 简秋意耳朵贴在墙上,认真偷听完她们的谈话,这孙桂云和乔婶子都是个明白人,只这位端着菜盆的曹爱芳不好相处。 “宁宁,曹爱芳是焦跃进的妈妈?” 贺叙宁点头。 “焦跃进以前也欺负过你?” 贺叙宁继续点头,“宁宁七岁的时候,他想骗宁宁去偷厂里的东西,宁宁没听,他想和别人一起揍宁宁,幸好宁宁跑得快。” “什么!”简秋意是个护短的,最听不得身边人受欺负,“还有呢?” “过年的时候,他在宁宁屁股里塞炮仗,想炸宁宁的小鸟。幸好宁宁把鞭炮拿出来,塞到他棉衣里,才没被炸着。” 简秋意下意识忽略后一句话。 “他为了向别人证明宁宁是傻子,就把沙子活在饭菜里,想骗宁宁吃。” “他还把宁宁推下水,宁宁差点就一命呜呼了。” 简秋意太生气,以至于没发现,小傻子竟然会用成语。 她咬牙切齿道:“还有呢!” 贺叙宁低着头,“他还抢宁宁的钱。” “有一次,他想把宁宁推进茅坑里,还好宁宁机智,把他推下去了。” …… 简秋意气得够呛,伸出一根手指对天发誓。 “这个该死的焦跃进,咱爸是厂长,咱妈是会计,还有咱媳妇,也就是我!我简秋意是个刺头,没有让你被欺负的份!我会让他知道,惹恼我是什么下场!” 贺叙宁抿抿嘴,乖巧地坐在门槛上发呆。 他其实骗了简秋意,焦跃进虽然爱欺负他,可没把他推进茅坑,也没用炮仗炸他小鸟。 这是他编出来的。 刚才,焦跃进从贺家门口走过,看到他坐在这发呆,原本是想嘲笑他的,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变了脸色,见了鬼似的走了。 贺叙宁知道,焦跃进怕简秋意,而简秋意虽然总哄自己,却不是真心对自己好。 他想让一个总欺负自己的人,去对付另一个总欺负自己的人。 简秋意偷偷瞄向隔壁那群人,意外发现焦跃进鬼鬼祟祟地沿着墙根,往隔壁小巷子走。 眼见着天要黑了,焦跃进这是去哪? 简秋意刚听了贺叙宁的诉苦,又听了曹爱芳的那番话,此刻就想找找麻烦。 她冲贺叙宁勾勾手指,笑得很坏,“宁宁,你想不想高兴高兴?” …… 夜黑风高,焦跃进戴着一条围巾,立着衣服领子,站在一棵大树下,鬼鬼祟祟地张望着。 忽然,另一个差不多打扮的年轻人过来了,那人左右看了好几次,确定没人,才张开外套,从咯吱窝掏了一包东西出来塞给焦跃进。 焦跃进连忙夹紧咯吱窝,紧张地直咽口水,还把一坨钱塞给了对方。 那人迎着光看清钱的数量,这才夹紧衣服,匆匆走了。 焦跃进正准备离开,忽然眼前一黑,头上被人套了麻袋,紧接着,劈头盖脸的拳头就砸了过来。 焦跃进以为自己被人盯上了,吓得屁滚尿流,头一低,却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白球鞋。 昏暗的月光下,那球鞋白的发光,款式也跟大家穿的不一样。 他们附近这几家国营工厂,没人比贺叙宁穿的鞋子更高档,也没人比他的球鞋更白。 这傻子有洁癖! “贺叙宁?”焦跃进试探地喊了一声。 拳头忽然停了一半,那人有些意外地问: “你怎么知道是宁宁?” 焦跃进气得把麻袋挣脱开,“我看到你球鞋了!” “球鞋?”简秋意瞥了眼贺叙宁的球鞋,没看出来这球鞋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就是白了点。“宁宁,你怎么不找个大一点的麻袋?这麻袋太小了,根本挡不住视线。” 贺叙宁摇摇头,“家里只有这个麻袋。” “行吧,下次记得找大点的。” 简秋意交代完,视线落在焦跃进愤怒的脸上。 他鼻子被打流血了,眼睛也青了一块,但不是很严重。 简秋意不是很当回事,“回家擦几天红药水就行了。” 焦跃进气得够呛,“简秋意!你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怕你!我告诉你啊,我明天就把你们打我的事,上报给朱副厂长!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去举报我?”简秋意听笑了。 “是啊,你们合伙打我,这事完不了!” “呦,听着还挺有骨气。” 简秋意围着他转了一圈,在他鞋边上捡起那个掉落的东西。 “傻子媳妇,我警告你,赶紧把东西还给我!”焦跃进肉眼可见的慌了,作势就要去抢。 “不还会怎样?” 简秋意身子一躲,要笑不笑地盯着手里的东西,这外皮是红色的对联纸,凭手感,里头是一本书。 她把贺叙宁拉到前面当挡箭牌。 “宁宁,你拦着他,我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们焦跃进同志,大晚上不在家待着,跑出来走街串巷,跟特务接头似的!该不会是什么危害国家和人民利益的非法物品吧?” 贺叙宁拦着焦跃进,不让他过去打扰简秋意。 简秋意翻开红纸,如她所料,里头确实是一本书,只是这书有些特别,封面是一个穿泳衣的裸露女郎。 “好家伙!原来是黄色书籍!” 简秋意脸皮厚,当时就举着书在头顶晃了晃,“大家快来看,焦跃进看黄书!” “哎呦,祖宗,奶奶!” 焦跃臊红了脸,急得汗都下来了,“两位小祖宗,我求你们了!我不去告状了,还不行吗?你们把书还给我,我保证,下次见到你们,一定绕道走!” 简秋意点点头,作势把书扔给他。 焦跃进笑着去接,谁曾想,她却虚幻一枪,手臂把书一夹,转身就跑。 “宁宁,快跑!” 焦跃进傻眼了,后知后觉去追,可这俩人左拐右绕,很快就把他甩在身后,再也不见踪影了。 简秋意拉着贺叙宁一口气跑到家里,关玉华看他们气喘吁吁地进屋,还觉得奇怪呢,怎么一回来就把门关上。 简秋意锁上房门,拉了灯绳,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杂志。 好家伙,里面竟然是一群□□的外国女人。 简秋意猛地合上书,随即瞥了眼跟她头碰头的贺叙宁,“你看到了?” “嗯。” “这些人没穿衣服。” 贺叙宁点头,“女澡堂里的人也没穿衣服。” “什么?你去过女澡堂?” “没有,没有!”贺叙宁连忙摆手,“宁宁是男的,只能去男澡堂。但宁宁知道,男人在男澡堂里脱光了洗澡,女人在女澡堂里脱光了洗。” 简秋意松了口气,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把书锁在衣柜最下面,顺道抱了一床新被子铺上。 “宁宁,今天打了焦跃进,高兴吗?” 贺叙宁的兴奋劲儿还没灭,他眼睛发亮,兴奋地抿唇,“宁宁高兴,宁宁下次心情不好,还要打焦跃进!” 简秋意笑得肚子疼,好一阵子,才止住了。 “好宁宁,作为报答,你能不能帮我打盆热水,让我洗脚?” 贺叙宁迟疑了一下,“宁宁不喜欢劳动。” “你要是给我打水,我就让你看小黄书。”简秋意忽悠道。 “不看就不看,宁宁又不爱看。” “你竟然不爱看?” 简秋意心道,还真是个傻子,哪有男人不好色的? 这就跟狗不吃屎一样稀奇。 “你不看你后悔。” 贺叙宁却非常傲娇地哼了一声,认真地铺好被窝,躺下休息了。 简秋意只能自己打水洗脚了。 她坐在床边,一边打量着贺叙宁,一边慢吞吞洗澡。 好不容易等到贺叙宁呼吸变得匀称,她脚都来不及擦,湿漉漉的脚直接穿上鞋,偷偷摸摸去了柜子前,打开柜子上的锁,郑重地把小黄书掏了出来。 简秋意头跟贺叙宁一起看总觉得不过瘾,有所拘束。 现在黑灯瞎火的,她拿了把手电筒,躲在被子里,天地俱籁,她只专注于被窝里小小的自己,以及那本充满诱惑的小黄书。 她感受到一种吃独食的快乐。 简秋意一页页翻过来,越看越高兴,这小黄书真够好看的,贺叙宁这傻子竟然不爱看,他不会是摔到根本,没那方面的想法吧。 简秋意琢磨不明白,便懒得再想,扔掉书,翻个身继续睡觉了。《 》 9、第 9 章 又是一个周末,关玉华下班时,带了几包毛线回来。 简秋意好奇地走过去,只见毛线颜色鲜亮,不是贺建山爱穿的黑色和灰色,也不是关玉华爱穿的米色和豆沙色,更不是贺叙宁爱穿的深蓝色和墨绿色,而是一种温柔的浅粉色和米白色。 “妈,怎么买了这么多毛线?” “天冷了,我看你没带衣服过来,给你织两件毛线衣。” 简秋意不是没带衣服过来,是家里没给她做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关玉华委婉的说辞,顾及到了她脆弱敏感的自尊心。 简秋意心里受用,“我穿不了这么亮的颜色吧?” “怎么穿不了?现在改革开放了,百货大楼卖的衣服都比以前亮堂。我就不喜欢年轻人穿得老气横秋的,你皮肤白,这颜色适合你。” 简秋意嘴上谦虚,心里却高兴坏了。 农村可没这么好看的羊毛毛线,可想而知,这鲜亮的颜色用细钢针织出来,该有多好看。 “妈,你眼光真好,这毛线一看就很贵。” “羊毛的,穿起来暖和。”关玉华笑了笑。 贺叙宁拿起毛线看了看,“贵的东西就是好。” 简秋意有些无语,关玉华倒像是习惯了,她拿了两个凳子,让贺叙宁面对面坐下,将毛线的一头绕在他手臂上。 俩人配合默契,很快就绕了一团,关玉华将绕好的米白色毛线放在笸箩里,对贺叙宁说: “粉白色掺在一起织,就用阿尔尼亚针法,双股线,中间变个线,你觉得呢?” 简秋意瞪大眼睛,“宁宁会织毛衣?” “会,咱家人穿的毛衣都是他织的。” 简秋意震惊了,她没织过毛衣,家里没有毛线让她练手。 贺家人穿的毛衣都很上档次,花样也丰富,完全不像自己织的。 “我还以为你们穿的毛衣,都是百货大楼买的呢。” 她震惊的神色让贺叙宁很舒坦,他哼了一声,云淡风轻道: “这算什么?宁宁会的可多了,阿尔尼亚针法宁宁早就织腻了,宁宁织点别的花样。” 贺叙宁拿着钢针坐下,简单绕了两下,就在钢针上打好了底。 简秋意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坐在他脚边,给他解毛线,打下手。 贺叙宁织得很熟练,很快就织出半个巴掌宽点一截,简秋意看着上头精致的花色和复杂的织法,心里莫名暖烘烘的。 她坐在小板凳上,仰视着贺叙宁,夕阳的光线照进来,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将他认真的神色衬得有几分可爱。 简秋意看得入神,觉得小傻子鼻子是鼻子,嘴巴说嘴巴的,越看越俊。 贺建山回来时,见俩人打毛线打得入神,便进去洗了手。 “又给叙宁买了新毛线?” 关玉华应了一声,“让他给秋意织个毛衣毛裤。” 贺建山点点头,“天冷了,给叙宁找点事做,省的他无聊,整天坐在门口发呆。” “你觉没觉得,秋意来了以后,叙宁发呆的情况好了一些?” 简秋意觉得贺叙宁从早坐到晚,可实际上,在她来了之后,贺叙宁发呆的次数至少少了一半。 贺建山想了想,点头道:“秋意这孩子活泼,也不认生,她来了之后,叙宁确实活泼了些。” 对贺叙宁的这些变化,关玉华很是欣慰,起初她教贺叙宁织毛线,完全是为他的安全考虑。 她防不了焦跃进这类人使坏,只能教贺叙宁更多的生存技能。 为了让他多待在家里,不要出去乱晃,关玉华便想用织毛线把贺叙宁留在家。 留在家,在工厂大院,到底比在外头瞎溜达要安全。 织毛线会上瘾,贺叙宁也不能免俗。 他越织越多,越织越熟练,没多久,就能织毛线衣和毛线裤。 关玉华把自己会的针法都教给了他,他嫌不够,自己用零花钱买了一本《绒线编织法》。 去年冬天,厂里组织集体活动,要教职工们织毛线,男女职工和家属都可以参加。 贺叙宁也去了,作为厂里唯一参加的男同志,他可引起不小的轰动。 不过,关玉华教儿子织毛线时,并没有料到,有一天,儿子还能给儿媳妇织毛衣。 关玉华抬起头,只见简秋意不知道问了什么,贺叙宁一脸骄傲地解释: “这不是双珠花,是我改良的小樱桃。小樱桃可难织了。” 简秋意连忙给他捶背,捏肩膀,拍马屁,“哇,宁宁你好厉害,这也太难了!就这樱桃的花样,我敢说,咱们厂好几千人没一个会织的!你是这个!” 简秋意竖起大拇指。 贺叙宁哼哼:“那当然,宁宁一直很厉害。” 关玉华收回视线,笑了笑,在板栗上改了十字刀,打算给孩子们做个糖炒板栗吃。 贺叙宁每天都坐在门槛上织毛线,简秋意为了陪他,就坐在他身边给他剥栗子。 关玉华做的糖炒板栗是焦糖色,皮脆易剥,香甜可口,贺叙宁和简秋意都很爱吃。 简秋意剥了一个栗子,放到贺叙宁嘴边,“张嘴!” 贺叙宁手上的活儿一点没停,嘴巴张得老大,简秋意作势将板栗往他嘴里扔,贺叙宁像小狗一样灵活地接着,俩人一来一回,很是默契,很快,便吸引来一群人围观。 “叙宁又织毛线啦?看这颜色是给媳妇织的吧?” “叙宁织得真好,我去年给我孙女织的帽子,还是叙宁教我的呢。” “叙宁这次织双线,还有樱桃花样,中间还要变针,还有个小球球,哎呦,叙宁,你可太厉害了!” “叙宁,我没看懂,你刚才是怎么收线来着?” 贺叙宁态度温和,有问必答,很快就把一群妇女给教会了,她们连连点头,高兴极了。 周桂云说道:“每年咱们厂的女工都是在叙宁的带领下,开始织毛线的。今年迟是迟了点,但叙宁教的针法比老师们教得都好。” 乔婶子也直点头,“叙宁不仅织得好,还知道疼媳妇呢!” “我家那口子,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他要有叙宁这能耐,我天天炒栗子给他吃。”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贺叙宁这才知道,给媳妇织毛衣,就是疼媳妇。 可他才不是疼媳妇呢,他只是没事干,他只是想给简秋意织一件好看的衣服。 他不想她总穿得破破烂烂的,因为怕冷,整天缩着脖子,像一只受冻的瘟鸡。 自从简秋意带他打了焦跃进以后,他俩的关系就越来越好了。 他想给简秋意织一件漂亮的毛衣,让她白净的脸蛋,每天都会泛着暖和的红晕。 贺叙宁织得很快,比天气变冷的速度快多了。 晚上,简秋意打算早点洗漱好,上床休息,就见贺叙宁拿着织半截的毛线衣进来了。 他把毛线衣放在简秋意胸口前。 简秋意下意识抱胸,“小流氓,你碰我到了。” “宁宁才不是小流氓呢。” 贺叙宁哼哼唧唧地瞥她,往常关玉华都是画了图样,写好尺寸让他照着织的,简秋意没给他尺寸,他拿不准。 今天他偷偷瞥了简秋意几眼,发现简秋意的胸口鼓鼓的,很密实。 他怕毛衣胸口尺寸不对,织得太小,穿不下。 “宁宁只是想比划比划。” 简秋意脸有些红,贺叙宁傻,她又不傻。 她刚发育好那几年,桑秀英总说她胸大,走路晃荡,看着就不正经。 村里还有老光棍总盯着她胸看。 简秋意不是想走路晃荡,是家里没给她买小衣服穿,她只能做了一根布条,把自己缠起来,这会子被贺叙宁打量,不禁别别扭扭的,只觉得羞耻。 贺叙宁不知道她在别扭什么,他只想知道简秋意胸口的尺寸,只是怕毛衣太小,她穿着不舒服罢了。 简秋意擦好脚,把脚揣在被子里,才红着脸说: “你随便织吧,织小了也没事,我能套进去。” “胡说,织小了,怎么会没事呢?织小了,穿着会不舒服,会喘不过气,会浑身刺挠,像被绳子捆住一样。” 贺叙宁觉得简秋意像个傻子。 简秋意无法反驳,只吞吞吐吐道:“可我缠了布条。” “那你解开量啊!” 贺叙宁瞪大着眼睛盯着她,简秋意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法跟他说自己的不便,只得咬咬牙,背过身,把布条给解开了。 贺叙宁手指张开,在她后背虚虚比划了一下。 “宁宁的一拃是20厘米。” 贺叙宁量完后对她后面的尺寸有数了,又催促,“转过来,我简单量一下。” 简秋意很不自然,别别扭扭老半天,才转过身子来。 贺叙宁比划了一下,认真地嘟囔: “大了好多,比宁宁想象中要大。” 简秋意知道他说的是毛衣尺寸,也知道小傻子没有言外之意,可她就是别扭。 她看着那只认真工作的手,恼羞成怒拍地了下,“手放规矩点,碰到女性的胸部,这是耍流氓!” 贺叙宁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谁不知道呢?宁宁从小就知道!女人身体不能碰,也不能盯着看,这不礼貌!” 简秋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想起村里那些放肆盯着她胸部的老男人,有些还是她族里的长辈,都这副德性。 比较起来,贺叙宁人虽然傻,却无疑是个底色很好的人。 可以想见,关玉华把他教成今天这副模样,其间辛酸,又有多少是无法诉之于口的。 简秋意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火,便拉着他的衣袖,软着声音哄道: “我开玩笑的,宁宁。天冷了,快进被窝吧,坐床上织,被窝里暖和。” 她笑容灿烂,很是好看,像刚出锅的糖炒栗子,甜到人心里。 贺叙宁瞅了几眼,莫名就不想对她发脾气了。 他不生气了,就听话地脱掉干净袜子爬上床,坐在被窝里继续织了起来。 他身材高大,长腿长脚,窝在床头,看着束手束脚的,有些屈得慌。 简秋意见状便走下床,打开衣柜门,拿了几件棉衣塞在他背后,让他垫着,还调整了几次,直到调整到他舒服的高度。 贺叙宁手上动作没停,只哼哼唧唧,一脸满足的表情,像只被撸毛的小狗,表示自己很受用。《 》 10、第 10 章 不知不觉,简秋意结婚已经两个月了,在棉纺厂不用下地干活,每天吃好喝好睡好,生活没啥糟心事,她皮肤肉眼可见得白皙了。 贺叙宁的毛衣织了大半,只剩下衣领,再锁个边就能穿了。 贺叙宁想让他穿上试试,如果不合身,趁着衣领还没有织,随时可以拆掉了改。 “穿上看看,要是不舒服,宁宁再改就行。”贺叙宁催促道。 简秋意连忙去屋里脱下衣服,穿上这件半成品毛衣,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毛衣背后的钢针还没拆下来,算不上一件真正的毛衣,可简秋意依旧心里美美的。 她眉梢都透露着笑意,真心夸赞道: “宁宁,你织的太好了!” 简秋意还怕太粉嫩,不适合她呢,谁成想,贺叙宁很有审美,并没有用特别多的粉色,米白色的毛线配上繁复的织法,点缀着可爱的小樱桃,真叫简秋意爱不释手。 “真好看!哪个角度都好看,特别衬肤色,而且不大也不小。” 简秋意在家穿的毛衣和毛裤,是用了很多手的旧毛线织成的。 她长大后,袖子短了,就请隔壁婶子,用旧毛线在她胳膊上加了一截。 破了洞,就用旧花布给堵上,到最后,一件衣服完全没有美感可言。 哪像贺叙宁织的毛衣,漂亮美观,还是羊毛线的,穿出去,简直独一无二。 关玉华走进来,拉着简秋意转了一圈,仔仔细细看完,才揶揄: “宁宁给你织的毛衣明显比我们的用心,也是,谁叫我们都是老菜帮了。” 简秋意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贺叙宁很坦荡地点头,“粉色确实不适合老菜帮。” 关玉华一噎,好笑道: “娶了媳妇,就是不一样。” 贺叙宁没心眼地附和,“确实不一样。” 关玉华倒不是真吃醋,就是心情有点复杂,开个玩笑罢了。 听了贺叙宁的话,她想到贺叙宁刚变傻时,她从崩溃的废墟中,掸了掸衣角,很快接受现实,振作起来,带着贺叙宁到处求医问药,针灸治疗。 多少日夜的崩溃,多少辛酸的不甘,受了多少嘲笑与冷眼。 关玉华一个都不想回味。 贺建山没好意思进来看,只坐在摇椅上,伸着头张望。 眼见着她们出来,他连忙撤回视线,一本正经地抖抖报纸。 关玉华笑道:“老贺,看叙宁给秋意织的毛衣,是不是很合身?” 贺建山这才严肃地转过头,佯装不感兴趣地看了一眼,像作会议报告似的说: “叙宁眼光不错,织得也好,毛衣很合适秋意。” 关玉华搭腔,“回头再给秋意织个毛线裤。” “知道了,”贺叙宁闲着也是闲着,而且看到简秋意穿得漂亮,他莫名就高兴。他想打扮简秋意,“不止是毛线裤,我还要织个好看的帽子,开衫,还有围巾……” 贺叙宁说个不停,简秋意脸越发红了,迎着关玉华揶揄和贺建山了然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转身进屋去了。 次日,贺叙宁终于把毛衣给收尾了,简秋意也如愿脱下了旧衣服。 她有心显摆,一大早就起床了,趁着职工们上班的当儿,打着给贺建山送保温壶的借口,在厂里溜达了一大圈。 自然是收获了不少陌生人的注视。 中午吃饭排队时,上次看电影时跟她打招呼的女人,拉着她转了好几圈。 “这是叙宁织的吧?了不得,你穿了这毛衣,跟电影明星似的。” 简秋意就是存心炫耀,别人夸赞她,她便假装谦虚。 “您嘴真甜,我哪有您说得这么好,也就一般吧。” “谦虚什么呀!”对方笑着打趣,“谁不知道贺叙宁织毛线是一绝!还有你这长相,你可能不知道,你刚来时,全厂就传遍了,说是贺叙宁娶了个盘正条顺的媳妇!” 边上排队的女职工也跟着夸,把简秋意夸得飘飘然,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简秋意问了贺叙宁才知道,跟她打招呼的女人是保卫科徐科长的媳妇,名叫吴淑兰,西北来的,人爽朗大方,在厂里人缘口碑都不错。 简秋意打听到,这种大厂的保卫科科长,都是配枪的,关键时候,是可以不听厂长指示的。 吴淑兰又是厂里的老同志,跟她打好关系,就能尽快在厂里站稳脚跟了。 别看她是贺厂长的儿媳妇,这厂里的老同志倔起来,完全是不把厂长放在眼里的。 更别说还有很多像曹爱芳那样的搅屎棍。 简秋意暗暗决定,下次遇到吴淑兰,也要不着痕迹地吹捧她几句。 曹爱芳刚从食堂打饭回来,远远瞧见简秋意神气的样子,便蛐蛐道: “看她得瑟的,人家嫁了个傻子,巴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她倒好,不嫌丢人就算了,还天天在外溜达,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男人是个傻子。” 简秋意对上她不友善的目光,也不生气,只下巴一抬,扭着胯,昂首挺胸地进屋去了。 曹爱芳一愣,差点气吐血,气冲冲往院子里走。 焦大壮见媳妇又发疯,便拿着碗坐在桌子旁。 “磨蹭什么呢,赶紧进来吃饭!” “吃吃吃,就他妈知道吃!”曹爱芳不高兴,不知道从哪抓了一把泥,往焦大壮碗里一放,“吃死你得了!” 焦大壮敢怒不敢言,焦跃进看看亲爹,又看看亲妈,默默塞了两口剩咸菜,溜出去上班了。 天冷后,厂里出去采购物资,从舟山运了一车带鱼回来,简秋意作为贺家代表,去领东西,到了那,只看见贺建山的名字,却没看到关玉华的。 她拎着带鱼回到家一问,才知道,关玉华是食品厂的会计。 “妈不是棉纺厂会计?”简秋意震惊了。 贺叙宁觉得她脑子有点笨笨的,“你吃的沙琪玛就是妈厂里发的,妈厂里经常发糖,宁宁都吃腻了。” 简秋意恍然大悟,难怪家里从不缺吃少喝,还总有吃不完的糖果糕点。 可她还是得好好消化一下,关玉华不在棉纺厂工作的消息。 简秋意把带鱼放好,关玉华就回来了。 “妈,带鱼我领回来了。” 关玉华洗了把手,“晚上我把带鱼给炸了,叙宁喜欢吃炸带鱼。” 贺叙宁托着下巴,有点懒洋洋的,“也吃腻了。” 关玉华不搭理他,倒是简秋意安慰道: “宁宁想吃什么?” “都吃腻了,宁宁想吃西餐喝考啡。” 关玉华惊讶地看他,“从哪学来的洋词?我可不记得我跟你爸有带你吃过西餐,喝过考啡。也就是改革开放了,搁头些年,你这样的要拉出去批斗。” 简秋意觉得自己有点土老帽,怕自己惹人笑话,便低声问: “宁宁,什么叫考啡啊?” “就是咖啡,咖啡都不懂吗?” 简秋意摇了摇头,贺叙宁意味深长道:“咖啡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幸好他是个傻子,不然简秋意准以为他在讽刺自己。 关玉华卷起衣袖,打算处理带鱼,简秋意也跟着揉面团,这是她下午发好的面,打算蒸点豆沙馒头,留早晚饭吃。 贺叙宁见她们忙活,依旧没兴趣地摇头,“宁宁不想吃带鱼,也不想吃馒头,宁宁不想吃饭。” 贺叙宁耷拉着脑袋,“宁宁真的不饿,提不起劲儿。” “会不会发烧了?”简秋意用没面粉的手背碰他额头,“没发烧啊,好着呢。” “这孩子……”关玉华直了直腰,拿来擀面杖放在桌子上,“隔一段时间就有点厌食。” 简秋意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厌食”这个词。 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这世界上竟然会有人厌恶食物? 怎么会呢?饭是这样好吃。 简秋意回忆自己来贺家这两个月,贺叙宁吃饭确实不积极,也就对糖炒板栗还感兴趣些。 莫不是当初摔坏了脑袋,才会对饭不感兴趣。 “宁宁不爱吃饭?” 关玉华道:“人没东西吃,就巴望着能吃饱饭,可一旦吃饱了,就会想要吃好的。等好不容易吃好了,又觉得家里菜吃得腻歪,想要下馆子。下馆子的次数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见识过,又会有新的烦恼。这种烦恼就叫作‘吃饱了撑的’,就像叙宁这样,带鱼不爱吃,红烧肉不爱吃,沙琪玛不爱吃,挑嘴!” 简秋意头一次听到这种话,一时有些愣神。 农村人一年到头都吃不饱饭,简秋意在农村长大,从年头就开始盼着年尾,能吃上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她身材苗条不是因为她不想长胖,而是伙食没油水,实在长不胖。 可谁曾想,吃饱饭的城里人,竟然有厌食的烦恼。 晚饭时,贺叙宁果然吃得不多,一直垂着头,用筷子数碗里的米粒。 “宁宁,吃点吧!”简秋意劝道。 贺叙宁摇头,“不想吃,再吃就要吐出来了。” 贺建山筷子一放,不高兴道: “秋意,你吃你的,别搭理他。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一顿不吃饿不死,饿他几顿,他自然就愿意吃了。” 关玉华不喜欢他这样说孩子,贺叙宁又不是普通孩子,她不高兴贺建山对孩子要求太严格。 “行了,吃饭时别说孩子。” 贺叙宁挨了训,便委委屈屈地放下筷子,躲进屋里,把门反锁上,不敢出来碍贺建山的眼。 贺建山调转矛头,没好气地对关玉华道: “都是你惯的。” 关玉华也不高兴了,放下筷子就进了屋。 一桌子菜还没动过呢,就这样结束了。 简秋意拨了没动过的菜,放在别的盘子里。 “妈吃得少,我给她留点。” 当着简秋意的面,贺建山被儿子和媳妇落了脸,多少有些尴尬。 “秋意,你别受影响,多吃点。” “知道了,爸。”简秋意笑笑,一点都不受影响,继续吃她的带鱼。 在简秋意这个农村人眼里,吵架可以伤害感情,但千万不能耽误吃饭。 吵个架就不吃饭,这是城里人的把戏,她可不能学。 贺建山进屋时,关玉华正冷着脸坐在床边叠衣服,她动作利索,看都不看他一眼。 贺建山走近了一些,咳了两声: “明天我要出差,你抽空帮我收拾几件衣服,让我带上。” 关玉华要笑不笑,“我是谁啊,我角小,我也配给贺厂长收拾衣服?” 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讽刺,把贺建山弄没脾气了。 “关同志,关会计,”贺建山坐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我不就说你两句吗?你看你,当着儿媳妇的面,给我撂脸子,我都还没说话呢,你倒是气得不轻。” 关玉华不买账,“当初叙宁摔坏了脑袋,咱们求医拜佛的,就说好了,这辈子要对他放低要求的。这孩子脑子不好,不吃饭指不定是哪里不舒服,又说不出来,你对他要求那么高干嘛?” “你看你,又激动了!我说你,不能声音小点吗?儿子和儿媳妇还住隔壁呢!让他们听到像什么话。” “哦,你也知道要脸面。那你怎么不给我和叙宁脸面呢?” 关玉华把衣服放进柜子里,瞥见贺建山外出用的公文包,当着贺建山的面,用鸡毛掸砸了个彻底。 贺建山敢怒不敢言,等她进被窝后,自己乖乖拿出公文包,把包撑开,收拾衣服去了。《 》 11、第 11 章 夜深人静,简秋意迷迷糊糊中被隔壁被窝的翻身声吵醒了,她撑着坐起来,疑惑道: “宁宁,你还没睡呢?” 贺叙宁觉得自己犯错了,可怜兮兮道: “宁宁饿了。” “饿了?”简秋意笑了笑,想起他晚上没吃饭的事,好脾气道,“那你怎么不说呢?” “爸会骂宁宁。” “得,还知道做错事会被骂,也不算傻,”简秋意爬起来,披了件衣服,好脾气地说,“我去给你做个炒饭。” “宁宁不爱吃炒饭。” “我做的炒饭没人不爱吃。” 简秋意把这几天没吃完的剩菜翻出来,什么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之类的乱七八糟的菜都倒在锅里,等汤汁熬成糊状,再把没吃完的米饭倒进去,随心所欲地翻炒。 这一锅大乱炖,看着不搭边的菜都混在一起,配着浓香的汤汁,让人食指大动。 简秋意闻了闻,真觉得香迷糊了,再好吃的饭菜,都不如大乱炖吸引人。 “宁宁,”简秋意端着炒饭进屋,“炒饭做好了,快来尝尝味道。” 贺叙宁从床上爬起来,他第一次看到炒饭里有这么多菜,这跟他以前吃过的炒饭不一样。 贺叙宁拿起简秋意递过来的汤勺吃一口,眼睛都瞪大了,完全不相信,简秋意能做出来这么好吃的饭菜。 “太好吃了,明天你还给我做蛋炒饭,行吗?” “不行。” “为什么?” “你想吃,至少要等三天。” “啊?” 贺叙宁大口嚼着蛋炒饭,觉得这是他长这么大,吃过最香的饭了。 灯光下,贺叙宁偷偷盯着简秋意,她穿着他织的小樱桃毛衣,头发微微散乱,眼睛带着没消散的睡意,看起来好温柔哦。 其实,简秋意对他挺好的,她帮他对付焦跃进,还给他做蛋炒饭。 他以后要对她再好一些。 贺叙宁吃饱饭,身心都透露着一股难言的幸福感,简秋意睡着时,把脚伸到他被窝里,他不仅没踢开,反而拿脚趾去蹭了蹭。 唔,好舒服,好幸福,好喜欢跟秋秋贴在一起的感觉。 这种幸福感一直持续到次日早上。 贺建山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关玉华一个人出来吃饭,瞧着脸色还不好。 简秋意张望片刻,低声问贺叙宁:“爸妈应该和好了吧?” “肯定和好了,”贺叙宁很有经验,信心十足道,“要是不和好,爸就倒霉啰!” 简秋意弹了他额头一下,“小笨蛋,爸妈吵架,受苦的是我们!” “哦,”贺叙宁摸摸额头,奇怪地把头伸到简秋意面前,“你再弹一次。” 简秋意气笑了,伸手又弹他脑门,“怎么,真傻了?” 贺叙宁没说话,他摸摸发红的额头,觉得好奇怪哦,为什么简秋意弹他额头,明明是疼的,可他却一点都不生气呢。 他甚至觉得简秋意眼睛亮亮的样子,很好看。 “宁宁?”简秋意伸出手放在他额头上,“没发烧了,奇怪,我总觉得你这两天不对劲。” 好奇怪,他的心跳得好快,就像发烧生病时一样。 贺叙宁猛地推开她,他退后几步,喘了几口大气。 他捂着自己异样的胸口,果然,离简秋意远了一些,心跳就正常了。 太好了,他没有得心脏病。 为了报答简秋意做饭给他吃,贺叙宁从饼干罐子里拿了两块钱,冲简秋意招招手,让她跟上。 “宁宁,我们去哪?” 贺叙宁不说话,沉默地左拐右绕,把她带进一个没有门牌的胡同口,推开一扇布满爬山虎的小木门,弯着腰进去,来到一个小木桌前。 木桌前像老板一样的人物,扶了扶黑框眼镜,抬头看他,“喝点什么啊,小子?” “奶咖,两杯。”贺叙宁驾轻就熟。 简秋意奇怪地打量这家没有门牌的小店。 店面不大,因为背光的关系,略显潮湿阴暗,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奇怪的香味,和屋子里的木头门柱一样,透露着一种别样的沉淀感。 很快,老板端了两杯奶咖上来,贺叙宁付了一元钱,对方找了两角。 简秋意端起那杯奶咖闻了闻,“宁宁,这是什么?” “考啡。” “什么?这就是那洋玩意儿?” 简秋意端起奶咖看了几眼,咖啡色混合着白,乍一看,有点像混着米汤的酱油。 她又凑近闻了闻,隐约闻到一种苦味,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依旧是苦味。 她用勺子搅拌了一下,还是苦的。 浅尝还是牛饮都一样。 除了苦就是苦。 简秋意满脸嫌弃,舌头都要吐出来了,“宁宁,这什么玩意儿?跟中药似的!” 贺叙宁抿了抿唇,一副很懂的样子,“考啡就是苦的。” “这么苦,干嘛不加糖?” “加糖就不正宗了。” 简秋意盯着贺叙宁看,这小傻子穿一件白色衬衫,深蓝色低领毛衣,乍一看,满身书卷气,倒真像哪个大学出来的,格外唬人。 可惜,一说话,就傻里傻气的。 简秋意觉得他怎么看怎么装,不由把咖啡杯一抬,贺叙宁不察,猛喝了一大口,他平静地砸砸舌头,随即再也绷不住,五官像拧紧的毛巾一样,露出一脸痛苦的面具。 “好苦哦……” 简秋意好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怕苦呢。” “少少喝就不苦。” 简秋意盯着他,非得等到他说真话似的。 贺叙宁这才认命地哼了哼:“好吧,少喝也苦。” 简秋意满意了,这像中药一样苦的奶咖确实不是啥好喝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她既心疼又开心。 心疼八毛钱买了两杯咖啡,开心的是,自己也算吃上洋餐了。 “宁宁,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咖啡店?” 贺叙宁是跟着别人偷找过来的,前些日子,总有人在胡同口鬼鬼祟祟,而后推开那扇布满爬山虎的门。 他觉得奇怪,以为门后有好玩的,就跟着来了一次。 他从那些偷偷聚会的人口中,知道这玩意叫“考啡”,可他没想到考啡这么苦。 事实证明,考啡的威力是巨大的。 当天晚上,简秋意的肚子就打起了锣鼓,没一会功夫,就跑了好几次厕所。 关玉华听到动静,就披着衣服,起来问: “要不要去医务室拿点药?” “不用,我躺会就好。”简秋意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 贺叙宁蹙眉,“你拉肚子,需要吃药。” 简秋意摆摆手,“没事,我可是铜肠铁胃,小小考啡,怎么可能把我撂倒!” “可是你不舒服。” “那是因为我是中国胃,中国胃它就受不了外国人这种洋罪。宁宁,你说那么苦的东西,那是人喝的吗?” 贺叙宁歪着头想了想。“外国人受洋罪,中国人受中国人的罪。” “比如呢?” “比如宁宁最讨厌的皮蛋。” 简秋意寻思这小傻子说得挺有道理,皮蛋、香菜、活珠子、鸡屁股这些,她都不爱吃,但有些人却恨不得顿顿都吃的。 简秋意肚子又在响,她难受地换了个姿势,贺叙宁看她拧成一团,觉得心里酸酸的。 他以前肚子疼,关玉华都用热水袋给他捂肚子。 贺叙宁从柜子下面翻出一个热水袋,去厨房笨拙地灌好热水,用枕巾抱着,觉得不烫才塞到她肚子上。 简秋意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种热流,她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担心的眼睛。 “宁宁,你真好。” “秋秋,你也很好。” 简秋意正在难受,没有注意到贺叙宁对她称呼的改变。也没有发现,他跟她说话的语气,比往常温柔了许多。 有了热水袋的帮助,简秋意情况好多了,肠胃也不闹腾了,在热意的陪伴下,渐渐进入了梦乡。 她睡着后,贺叙宁才拉开被子,安静地躺进去。 次日一早,简秋意又吐了一次,关玉华听到卫生间的动静,便去了医务室,打算给简秋意拿了点拉肚子的药。 医务室刚换班,上早班的年轻护士正在开窗透气,见到关玉华,客气道: “关会计,您来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关玉华说了情况,护士又问:“是您拉肚子吗?” “不是,是我儿媳妇。” “她自己怎么不来?” 关玉华解释:“我怕她脸皮薄,不好意思过来。” 护士也听说了贺厂长儿子娶媳妇的事,不知想到什么,就问: “她吐不吐?” “今早吐了一次。” 护士压低声音道:“关会计,您看您儿媳妇结婚也快两月了吧?您说会不会是怀孕了?我建议您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怀孕了,就不能随便用药了,会影响胎儿发育的。” 关玉华叫她说得一愣,怀孕?有可能吗? 简秋意怀了贺叙宁的孩子,一个承载她希望,又能弥补她遗憾的孩子。 她要是真当了奶奶,她一定会对孩子好,尽自己所能去保护。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把孩子单独扔下,让孩子承受不该承受的生命之痛。 关玉华回到家,坐在饭桌前发愣怔,过了会,才到贺叙宁门口站定。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敲了敲门。 “进吧。”贺叙宁说。 黄色的木门被推开,室内情景一览无遗。 简秋意正躺在床上休养,贺叙宁坐在床头织毛衣,阳光照在俩人身上,倒真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关玉华回过神,直入主题道: “秋意,你这个月有没有来那个?” “哪个啊?” 贺叙宁抬起头,自然地接了句。 关玉华嫌这倒霉儿子碍事,就给简秋意使了个眼色,简秋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她连忙坐起身,疯狂摆手,“没有,妈,没来……但不是那回事,我还没到日子呢。” 贺叙宁小手指勾着毛线,绕了一针,“没到什么日子啊?” 关玉华没搭理他,“秋意,刚才我去医务室给你拿药,人家护士提醒我,你跟叙宁结婚也快两个月了,得排除一下,确定没有怀孕,再吃药。” 简秋意闹了个红脸,贺叙宁却自在极了。 他织了两针,顺着关玉华的视线看向简秋意,不懂装懂道: “是啊,要排除一下有没有怀孕,再吃药。” 简秋意拽了拽他衣袖,想提醒他,人长嘴不是为了说话。 贺叙宁却少根筋,笑容干净地弯眉,“所以你到底怀孕没有?” 简秋意恨不得把这小傻子扔茅坑里反省。 关玉华更迷糊了,干脆不绕弯子了,“秋意,叙宁不懂事,你应该是懂的,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做个检查,也好放心些。” 平心而论,关玉华不是个难相处的婆婆,可她自带精明干练的气质,话里话外都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在她的注视下,简秋意莫名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大错。 她低着头,在贺叙宁好奇地注视和关玉华追根究底的目光下,吞吞吐吐地坦白了。 屋内安静极了,关玉华拿着凳子坐在两人床边上,一副三堂会审的模样。 简秋意低眉垂眼,贺叙宁左张右望,简秋意拉了拉他胳膊,他还不以为然,直到被关玉华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才丧着脸,把头埋了下来。 关玉华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你俩刚结婚那会,叙宁天天跟我说累,我以为你俩好着呢……” 话毕,关玉华没好气瞪了贺叙宁一眼,年纪轻轻,脑子不中用就算了,身体也不中用,啥也没干就喊累,没见过这样的。 简秋意这才明白她误会了,“就……我俩都没经验,不懂。” 贺叙宁连连点头,“对,不懂。” 关玉华被傻儿子气到了,“叙宁不懂就算了,秋意,我以为你大几岁会不一样。” 简秋意心说,关玉华也太瞧得起她了。 从焦跃进那抢来的小黄书,她根本研究不明白。 她不可能对着书里那群没穿衣服的女人,就福至心灵,忽然知道同房要干什么呀。 “妈,我去哪懂呀?我们村狗都没两条,我长这么大,只看过母猪配种。” “母猪……”贺叙宁附和了一声,继而无辜地看向关玉华,“母猪怎么配种?” 关玉华恨傻子不成钢,“这种事还用教吗?” “用教的,不教不会啊。”贺叙宁没心眼地笑。 俩人就这么一唱一和把关玉华给气走了。《 》 12、第 12 章 这件事对简秋意和贺叙宁没有丝毫影响,俩人经常吃饭时,头碰头靠在一起,说着只有两个人才懂的笑话,笑得像个傻子。 关玉华一看贺叙宁笑成这样,就气不打一出来。 干啥啥不行,气人第一名。 隔了几天,贺建山出差回来了,简秋意听说他坐飞机去了广州,便吵着要看飞机票,想见见世面。 贺建山把机票丢给他们俩研究,自己追着关玉华进屋的身影,跟了进去。 上次吵架的事,关玉华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可她依旧绷着脸,没太搭理贺建山。 但在贺建山左一句“关会计”右一句“关同志”的示好下,关玉华没忍住,便跟他说了儿子儿媳还没同房的事。 贺建山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洗脚,闻言略感意外,“俩孩子关系不错,我还以为……” “他俩都是小孩脾气,关系好不代表同了房。” 关玉华叹息一声: “老贺,要不你去点点叙宁?” “这种事,当爹的怎么好出面?” 贺建山一向重面子,儿子儿媳之间的事,他一概不想参与,省得传出去不好听。 “你是当妈的,应该你去教。” “怎么,在你眼里,我这张老脸就豁得出去?你是觉得我的脸面没你的脸面重要,是吧?” 贺建山尴尬地笑笑,“不是那意思,叙宁是你生的,你教他,秋意不会尴尬,要是我去,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关玉华越想越觉得,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想当年,我们结婚那会,没人教还不照样会?”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贺建山意味深长道,“再说了,谁叫你儿子是个傻子呢?这也是没办法。” 关玉华越想越愁,她一个当婆婆的去指导儿媳妇房事,这像什么话! 她没好气地裹着被子,脸朝墙睡。 贺建山扒拉她肩膀几下,被她抖开了,便无奈地叹了口气,“得,又不理人了。不理就不理吧,你鼻孔不对着我,我这空气还好呢。” 关玉华气得拉了灯绳,贺建山一边嚷嚷着“看不见”,一边摸着爬上床,安静地躺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呼吸会影响到关玉华。 隔日是难得的好天气,也是奇怪,不知是什么好日子,关玉华的办公桌上放着好几份喜糖,一问,都是家里生孩子的。 新来的实习会计小何开玩笑: “下次就要吃关主任家的喜糖了吧?” 关玉华心道,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她勉强笑了笑,嘴上答应着:“有好消息,一定不会忘了通知大家,到时候,肯定请大家吃喜糖喜饼。” 小何欢喜道:“那我们就期待关主任家的好消息了。” 关玉华被这事闹的,一整天都不得劲。 她有个朋友是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她倒是能去请教一二,只怕请教完,她那群老同学老同事,就全都知道了。 儿子不会同房这种事,关玉华是万万不愿意传出去的。 关玉华心不在焉地忙活了一整天,就连小何几人都发现她状态不对,让她身体不舒服,就早些回家休息。 这种状态持续到下班时间,回家路上,她刚到棉纺厂大门,就碰到子弟学校中学部的张主任。 张主任正艰难地拖着一麻袋废纸,关玉华主动打了招呼: “张主任。” “关会计?”张主任家有个小侄子在食品厂当学徒,早些年,还托关玉华照顾过。他便热情地打招呼,“哎呀,我听说你家孩子结婚了,我还说去喝喜酒来着。” “没请酒,”关玉华笑笑,瞥了眼那筐子废纸,“您这是干嘛呢?” “这都是前些年,我收缴的毒草。” “毒草?” “前些年风头紧,很多躁动的青春期学生,就开始没事搞事,抄一些少儿不宜的黄色书籍。” “还有这事呢?”关玉华眼神变了变,“这些孩子,可太不应该了!” “可不是,我们学校对这些书籍,一向是遵循‘三不准、一立即‘的原则,”见关玉华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张主任更来劲了,“不准看、不准抄、不准传,一旦发现有同学在看,就得立即报告老师!” 关玉华附和道: “还是张主任的工作做得好。” “嗨!”张主任很受用,却做出一副不值一提的样子,“关心学生是我们老师分内的工作,你就拿《少女之心》来说,这书屡禁不止,很多人在看了这本书后,那叫一个兽性大发……” “哎呦!”关玉华眼都要绿了,语气里不无兴奋,“还能这样呢?” “啊?” “我是说,这些学生太不懂事了,完全不知道张主任的良苦用心。” 张主任连连点头,“可不是,关会计,您可不知道,现在的孩子可太难管教了,要是放在前些年,抄这种黄色书籍,那可都是要判刑的!您都不知道,我们班有个学生看了这《少女之心》,当时就谈恋爱了……” “还有这种奇效……我是说坏影响。” “可不是,今天能谈恋爱,明天就能结婚生孩子!这不是毒草是什么?” 关玉华听得一愣一愣的,“那您拿这些书是去……” “烧掉!全部烧掉!烧掉毒草,才会有新的草长出来。”张主任给了她一个了然的表情。 他话音刚落,就听边上的门卫大爷说: “张主任,您家人送来一包苹果,麻烦您拿一下。” “来了!”张主任将麻袋放到地上,往门卫室去了。 关玉华趁他转身的当儿,立刻弯腰打开麻袋口,快速翻动着那堆废纸。 这些纸和本子笔迹都不一样,明显是不同学生那搜罗来的。 张主任说的那本黄色毒草叫什么来着? 少女之心? 关玉华翻到这个名字,竟一下子就找出好几本来。 她挑了一本厚的,笔迹好看的,揣到皮包里。 瞄见张主任出来,她连忙装模作样地摆出严肃状。 “关主任,苹果拿点?” “家里有,张主任,”关玉华看向家的方向,“那我先回去了,您忙。” 张主任顺着关玉华离去的方向,琢磨道,今天的关会计格外亲民呢。 简秋意洗完脚,刚准备回房,就见婆婆鬼鬼祟祟地从她屋里出来。 “妈干嘛呢?”她低声问贺叙宁。 “做贼。” 简秋意弹他脑门,“你傻啊,我们屋里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有什么可偷的?” “对哦。”贺叙宁美美地捂着脑门。 俩人偷偷溜进屋里,发现书桌上多了一本薄本子。 “她希望你好好学习。”贺叙宁说。 简秋意皱了皱眉,换好睡觉穿的干净衣服,就拿着本子趴在床上。 贺叙宁趴在她身边,俩人头碰头,翻开这发黄的本子。 贺叙宁津津有味地读着: “表哥,我们不能拥抱,听人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拥抱不好,女人一被男人抱住身子就会导致怀孕!” “咱们面对面亲一下怎么样?” “不行,不可以的。听人说男人和女人嘴对嘴,也会导致女人怀孕的。” …… 简秋意听得脸红,“宁宁,你会这么多字呢?” “那当然,宁宁可聪明了。”贺叙宁接着问,“秋秋,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会怀孕吗?” “不会!” 简秋意没好气地蒙上被子,觉得空气里有股热流包裹着她。 奇怪,焦跃进的小黄本比这本书直白多了,可她看那些裸体的外国人,没有任何感觉,而这本《少女之心》里甚至没有大尺度描写,却让她浮想联翩,呼吸发烫,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秋秋,怎样才能怀孕啊?”贺叙宁刨根问底。 简秋意没好气道:“像你这样话太多,就会怀孕!” “哦。” 贺叙宁摸摸自己的肚子,觉得他就要有秋秋的小宝宝了。 贺叙宁想继续看书,被简秋意抢过去合上了。 “没意思,还不如农忙时,我们村田间地头老爷们开的黄色玩笑呢。” 贺叙宁:“哦,他们真厉害。” 简秋意话虽这么说,却越来越觉得燥热。 她一个人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跟男人睡觉,可她一想到男人们那副臭德性,就有种想呕吐的冲动。 可要是把对方换成贺叙宁,爱干净、执拗、会疼人、又俊俏的小傻子,她忽然觉得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简秋意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大体明白那档子事了。 她呼吸有些困难,半晌,才从被子里伸出头来。 “宁宁,你知道妈为什么给我们这本书吗?” “为了怀孕。”贺叙宁自信地给出满分答案。 “那你知道怎么怀孕吗?” 贺叙宁摸摸自己的肚子,很奇怪,简秋意一下子就猜到他怎么想的了。 “傻瓜!你见过男人生孩子的吗?” 简秋意希望他能发挥一下想象力,“重要的不是怀孕,是怀孕的过程。你懂吗?” 贺叙宁满脑子写着“纯洁”两字。 “不懂。” “傻子!”简秋意急得慌,她拿来两个共兵小人,“不许说话,我用一下,待会给你摆回去。” 贺叙宁委委屈屈地点头。 简秋意拿着两个共兵小人,给他演示。 “你看,咱俩就这样,待会我躺着不动,你就像这个小人一样,趴在我身上……” 贺叙宁眨眨眼,“不行,宁宁会压疼你的。” 简秋意挠了挠头发,感觉自己离秃头不远了。 “那你不压不行啊!” “不压为什么不行?” 简秋意差点要抓狂了,她在床上滚了几下。 这样不行啊! 她不想成为婆婆眼里的差生,她要做优等生。 再说,结婚后干那档子事是天经地义的。 她年纪不小了,再这么纯洁不合适! 简秋意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就去扒拉小傻子的裤腰。 贺叙宁受了惊吓,一脸惊恐地捂着自己。 “这不礼貌!” “礼貌能当饭吃啊?”简秋意气得够呛,见贺叙宁委屈巴巴,敢怒不敢言,就指着他,“我警告你,我勇气不多,你最好不要逼逼。” 贺叙宁吸吸鼻子,“可是这不礼貌。” “怎么才算礼貌?” “你要经过宁宁同意。” 简秋意无语望天,半晌才咬牙切齿问: “宁宁,我能脱一下你的裤子吗?” “宁宁的小鸟不能让别人看见。” “我不是别人,”简秋意笑着看他,觉得自像一个骗小孩的老拐子,“宁宁,我是你媳妇,你是我男人,我俩滚被窝是天经地义的。” “这样吧,你要是怕压疼我,那你躺在下面,我在上面,总行了吧?” 贺叙宁还是觉得不礼貌。 简秋意知道他轴,做什么事都要有个章程,又重视秩序,要是不能说服他,以后他会有问不完的问题,说不完的废话。 且贺叙宁虽然是个傻子,但她到底不想忽悠他。 她希望他能得趣。 简秋意想了想,直了直腰板,开始脱衣服。 贺叙宁躺在床上,手臂不自觉抓住大红被绸,作势就往后退。 “这不礼貌!” “闭嘴!我脱我衣服,你不礼貌个屁啊!” 昏黄的灯光下,简秋意白皙的脸颊微微发红,贺叙宁一时看呆了。 他视线往下移,看到他用手拃过的部位,玉雪挺秀,如春日初绽的玉兰。 他呆呆道:“不穿衣服,会冻感冒。” 简秋意红着脸,“那你抱抱我,不就暖和了?” 贺叙宁觉得有哪里不对,嘴上说着不礼貌,手却很实诚地抱了上去。 他抱着简秋意柔软的身体,像是拥抱刚晒过太阳的棉花被。 贺叙宁忍不住吸她脖颈清新的气味。 秋秋好好闻,秋秋是香的。《 》 13、第 13 章 在贺叙宁的记忆里,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别人来家里做客,他却躲在门后不敢叫人。 其中一个客人就趁关玉华去倒茶的空隙,小声说: “这孩子叫人都不会,一点都不礼貌。” 另一人指着自己的脑子,“嗨,你指望一个傻子懂什么是礼貌?” 他们走后,关玉华便拉着贺叙宁,告诉贺叙宁要学会叫人,要懂礼貌。 再大一些时候,关玉华说不能盯着女人看,也不能让别人看自己的身体,要懂礼貌。 对贺叙宁而言,懂礼貌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宁宁这样,是懂礼貌的吗?”贺叙宁低声问。 “是呢,睡一个被窝里,你要是什么都不做,那才叫不礼貌!”简秋意给他洗脑。 “哦。” “懂礼貌的宁宁,”简秋意耳根红红的,趴在他身上任他抱住,“你要不要动一动?我那个手感还蛮好的。” “啊?” “不骗你,我自己摸过。” …… 两个好学的年轻人经过一夜的探索,总算在不纯洁的路上迈出重要的一步。 次日一早,简秋意顶着鸡窝头从屋里出来,去卫生间洗漱。 贺叙宁饿极了,来厨房找饭吃。 关玉华瞥了眼简秋意的方向,低声问贺叙宁: “宁宁,昨晚……累没累着?” 贺叙宁捏了个包子塞进嘴巴里,大口嚼着,一脸纯洁,“一点都不累!” “啊?”关玉华有点想不通,“一点都不累?” “不累不累!” 关玉华无从捉摸,心说这两个小傻子该不会什么都没干吧? 可俩人的表情都跟抹了蜜似的,这要是没成,不至于这副样子。 她硬着头皮问,“那你给妈简单形容一下,你俩昨晚……怎么样?” 在关玉华期待的目光下,贺叙宁认真想了想,歪着头说: “我们……都很有礼貌。” “……” 简秋意和贺叙宁吃早餐时,不知道说起什么好玩的话题,一直在交头接耳,小声嘀咕,暗暗交流着什么。 关玉华瞥了俩人一眼,总觉得这俩人不靠谱,让人无法放下心来。 简秋意刚吃完,贺叙宁“蹭”一下站了起来。 简秋意抹了把嘴,“妈,你碗留着,我待会回来刷。” 关玉华道:“周天,我和叙宁爸都不上班,我来刷就行。” 她俩一走,贺建山就从报纸里抬头,给关玉华投以询问的眼神。 “不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啊?”关玉华没好气地说。 “你刚才不是问宁宁了吗?” “他说,他俩昨晚都很礼貌……” “很礼貌?该不会又没成吧?” 贺建山也觉得这事不小,得当成事办。 “我打听过,你送去的那本书,根本不算露骨,也没有图,年轻人不懂很正常。”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关玉华没好气地收拾碗筷,“这种事看悟性,实在学不会,我也没办法。” 简秋意和贺叙宁约好了去公园玩,简秋意头一次来公园,看什么都新鲜,见湖中央有人划小船,便嚷嚷着要去玩。 她付了两毛钱租了一个小时,打算掐着点把船划回来。 “宁宁,咱们体力好,咱好好划,争取划远点,半个小时划到湖心亭,一小时回来还船。” “迟到会怎样?”贺叙宁问。 “笨蛋,迟到就要多付两毛钱了,”简秋意跟他传授自己的消费观,“记住,钱可以花,但不能花冤枉钱。” 贺叙宁听话地点头,他坐到简秋意身边,忽然牵起她的手。 简秋意刚拿起桨,手就被牵住了,不由往回缩了缩,“傻瓜,你牵着我的手,我怎么划船?” “那就不划船。” “笨蛋,时间不等人,你不划,我也不划,咱俩的两毛钱可就要浪费了!” 对简秋意而言,钱就是生命,花了两毛钱来划船,可船却一直在岸边转悠,这就是浪费。 贺叙您却固执地牵紧她的手,不管她紧促的情绪,悠哉道: “跟秋秋在一起,不浪费。” 这傻子是故意的吧?大庭广众之下,他毫不避讳地牵着她,旁人都投来揶揄的目光,简秋意简直臊得不行。 “你真是个傻子。”她红着脸说。 “宁宁不是傻子。” 贺叙宁垂下头,认真地看着简秋意的手。 简秋意的手比他小,但因为常年干农活,没他白,也没他皮肤细腻,可贺叙宁依旧觉得她的手很软很好牵。 简秋意瞥了他一眼,“干啥呢?注意影响。” 贺叙宁却不怕,“昨晚,是秋秋说宁宁很有礼貌的。” “我什么时候……那是晚上,被窝里,白天就不能干这种事。” 贺叙宁却依旧牵得紧紧的,昨天秋秋告诉他,牵手、拥抱和贴肚皮都不会怀孕。 晚上做会怀孕的事,白天做不会怀孕的事,这有什么问题? 贺叙宁有种不同寻常的执拗,他不肯松手,简秋意也没法子,只能坐在小船上,任他牵得紧紧的。 小船不觉往湖心飘去,几个阿姨带着一群小朋友划船路过,其中一个短发阿姨笑道: “呦,这俩年轻人谈朋友呢。” 梳辫子的小姑娘问:“什么叫谈朋友?” “就是谈恋爱,笨蛋,谈了恋爱就能亲嘴,亲了嘴肚子就变大,就能生小孩了。”稍高一些的小男孩说。 “阿姨要做新娘子了!”小女孩拍着手庆祝。 简秋意真心臊得慌,偏偏贺叙宁赞成地点头,显然他们的智商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 等人走后,贺叙宁认真地问简秋意: “嘴巴刚吃完饭,能亲吗?” 船回到岸边,简秋意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没好气说: “不能,要刷完牙,还要等没人的时候。” 贺叙宁认真地“哦”了一声。 这样一个好天气,阳光从光秃秃的枝干里落下来,仿佛从简秋意午休时的睡梦中钻出来,落下幸福的拓影。 简秋意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是一种无事叨扰,时光和缓的幸福。 简秋意闭着眼,感受着被太阳晒得暖烘烘道眼皮,感慨道: “难怪人家都说平常心是道,这一日三餐都不用操心了,爸妈工资又高,咱啥也不用做,只管享福。这日子过得也太舒坦了。” 贺叙宁想了想,歪头道: “秋秋,你是不是想说‘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呀?” 简秋意被这一句话拉回现实。 她回头瞪他,这小子还跟她拽上诗来了,不知道她读书少吗? “就你懂!”她没好气地哼哼。 贺叙宁委屈地跟在简秋意身后进了门,直奔卫生间,一阵捣鼓。 过了半晌,他才从卫生间出来,见关玉华和贺建山都在客厅忙活,便一本正经道: “你们能出去一下吗?” 关玉华和贺建山对视一眼,都是莫名其妙。 贺叙宁嘴上的泡沫还没漱干,“秋意说,刷完牙,没人,才能亲嘴。” 关玉华放下擀面杖,摘下套袖拍了拍,揶揄道: “哎呀,活了半辈子,头一次知道自己碍事。” 贺建山咳了咳,站起身道: “年纪大了,就别整天窝在家里,多出去溜达溜达,呼吸新鲜空气。” 简秋意出来时,就见到关玉华和贺建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爸妈出去干嘛呢?” “给我们挪地方,让我们亲嘴呢。” “……” 简秋意石化了许久,贺叙宁嘟着嘴凑到她面前,被她一把拍开。 简秋意把他耳朵尖拧到六点钟方向,气得牙痒痒,“小笨蛋,这种事不能往外说,知道吗?” “知道了,”贺叙宁有些委屈,“宁宁耳朵好疼哦。” “真的吗?我也没使劲啊。” 贺叙宁吸吸鼻子,又把嘴凑到他面前,“秋秋,你亲宁宁一口,亲宁宁一口就不疼了。” 简秋意推开他凑近了的脸,转过身没好气道: “宁宁,你真的知道亲嘴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亲?” “宁宁喜欢秋秋,想跟秋秋亲嘴。” 贺叙宁的话说得简秋意心里软乎乎的,就像被文火烤过一样。 她拉起贺叙宁的手指,跟他立下约定,“宁宁,你只能亲我的嘴,不能亲别人的。” “宁宁又不是傻子,宁宁不能对别人不礼貌。秋秋是宁宁的媳妇,宁宁只能亲秋秋。” 他慢慢凑近了简秋意,轻轻咬她口感柔软的上唇。 秋秋的嘴唇好好亲。 好奇怪,他又开始心跳加快,就跟上次一样,要喘不过气来了。 “傻瓜,你要换气,张嘴喘气啊!” 贺叙宁这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宁宁要死了,宁宁没气了。” 简秋意笑得心口疼,这小傻子,真是有种少根筋似的可爱,她越看越顺眼,越看越稀罕。 俩人黏黏糊糊了好一阵子,他一直要亲,亲的简秋意舌头疼。 简秋意也被亲得浑身不对劲,心口像是有蚂蚁在钻。她强行打住了,陪着贺叙宁坐在门口发呆。 简秋意顺着贺叙宁的方向看,“宁宁,你每天都在看什么呢?” “宣传科的廖科长裤子总是忘拉拉链。” “锅炉房的徐爷爷头发都要掉光了。” “医务室的张护士肚子越来越大,要有小宝宝了。” “还有吴叔叔,他喜欢张阿姨,却不敢跟张阿姨说。” 贺叙宁说的这些人,简秋意一个都不认识,“不是,哪个是廖科长?我看到了……哎呀!哎呀!你说这廖科长也真是的……真不拿我们当外人。” 俩人正笑着,就见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在楼上楼下搬家具。 周桂云打东边回来,简秋意叫住她: “姐,他们这是干嘛呢?” “哦,楼上的曹工俩口子调回原籍去了,你家东边也调走了,你们就要有新邻居了。”周桂云说道。 有人走就有人来,厂里要重新分房子的消息传出去后,单身未婚青年都托关系打结婚申请,想要早些结婚领证,早点分到属于自己的房子。 棉纺厂有很多房子没有厕所,要去公共卫生间上厕所。 贺家这幢楼有卫生间的房子就成了香饽饽。 厂里很多年轻人盯着这里,觉得这房子不仅有厕所,还能跟贺厂长做邻居,近水楼台先得月。 说话间,乔婶子带着一个姑娘进了家门,这姑娘一直低着头,神情羞涩,周围还有两个介绍人模样的中年妇女跟着一起进去,一看就是来相亲的。 姑娘扎着两条大粗辫子,衣着朴素,但身材苗条,模样水灵。 “好漂亮啊,是咱们棉纺厂的吗?”简秋意问。 周桂云摇头,“她不是纱妞,是想嫁到我们棉纺厂来。” 不多时,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跟了进去,简秋意一见他那张脸,就一万个不乐意,“该不会是他吧?这长得什么呀,连焦跃进都不如。” 周桂云凑过来,压低声音说: “他叫潘继业,模样一般,胜在工作好,是咱们厂的会计,快三十了,中专没毕业就进厂实习了,满打满算,也有十三年工龄了。” “他是头婚?” “头婚,”周桂云道,“原来厂里也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但他要求高,就喜欢年轻漂亮的!还经常嫌弃人家介绍的姑娘不够美。” “癞蛤蟆净想吃天鹅肉。” “就是癞蛤蟆,这也是大厂的癞蛤蟆,更何况他还是个会计。”周桂云意味深长道,“谁不知道会计油水多,就像你婆婆,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攀上的。” “您也太夸张了,我妈每个月就指望那点死工资了,哪点油水啊!”简秋意也不傻,坚决不承认关玉华从工作中揩了油水,“话说回来,这姑娘能看上他?” “看不上也没法子,”周桂云了解一些情况,就给简秋意介绍,“这姑娘叫江舒华,郊区人,父母打小就不在了,跟姑姑姑父一起生活。人家姑姑也不容易,要养活一家老小,还得给她一口饭吃。现在,她姑姑家的孩子要结婚了,她不嫁人,怎么腾房子给他表兄结婚?” 简秋意有些唏嘘,房子对城里职工来说很重要,不结婚分不到房子,很多人一家十几口挤在二十平的小房子里。 倒是周桂云见怪不怪了,“这年头姑娘家急着结婚,十有八九是想早点从家里搬出来。一个图色,一个图工作,只要有所图,这婚事就能成。” 晚上,简秋意泡完脚就早早进屋睡觉了,她进去时,贺叙宁已经脱了衣服,像婴儿一样裹在宝贝里,睁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期待地看她。 床上的大红喜被,更衬得他像电影里的小媳妇。 简秋意忍住笑意,故意逗他,“宁宁,你这是干嘛呢?睡觉不穿衣服会着凉的。” “床上穿衣服,不礼貌,”贺叙宁拿着简秋意的手,“秋秋,今天轮到你先礼貌了。” 小傻子一脸期待地看着简秋意,等着她为所欲为。 他的字典里没有“害羞”两个字。 简秋意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故意道,“够了吧?” “不够,这太礼貌了。”贺叙宁拉着她的手进被窝。 简秋意钻进被窝,一阵摸索捣鼓,有些好奇地问: “宁宁,你自己玩过没有?” 贺叙宁摇摇头,“宁宁不能乱碰,这是给媳妇留着的。” 简秋意被逗笑了,“小傻子,你自己的东西,你当然可以碰了。小心点,别碰坏了就行……” 贺叙宁听话地点点头,秋秋说可以碰就可以碰,他以后会碰一碰的,可他还是喜欢被秋秋碰,秋秋碰他时,他胸口总烫烫的,就像被澡堂的蒸汽蒸过一样。 秋秋是个魔术师,她手经过的地方,会有神奇的改变。 “秋秋,”贺叙宁眯着眼,声音嘶哑软绵地喊了一声。 “怎么了?” 简秋意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怕自己做得不对,弄疼小傻子。 “糟糕了,小鸟流口水了……”《 》 14、第 14 章 这几天,棉纺厂门口多了不少摆摊的,有给人修车的,有做缝补的,还有卖咸菜的。 关玉华说起这事,贺建山点头道: “别说全国了,就是咱们市,就有多少返乡待业青年,很多工人不仅要养活自己的小家,还要寄钱回去养活父母那一大家。钱不够用,只能出去找活干,这都不稀奇。” 贺建山不仅是厂长,还是高级工程师,厂里其他工程师趁节假日去外地接活干,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偶尔有私活联系到他这里,他也会安排给家庭成员多,生活困难的同事。 原则这种东西是在吃饱饭的情况下才有用的,在贺建山看来,工厂要想好,就得让大家的日子过好了。 关玉华把开司米大衣挂起来,用鸡毛掸扫了扫,“这两年返乡青年多,也有靠‘夫妻投靠’来农转非的,按道理,秋意这种情况,也该符合政策吧?” 贺建山也在愁这件事,要是能把简秋意的户口转过来,家里就多了一份定量,多了口粮和副食品的指标,家里也能宽裕点。 且对未来孩子的落户也有好处。 可这事到底不好办。 “理论上是有通道的,可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每年农转非的指标都非常少,需要排队等待。” 关玉华:“政策多变,趁政策松动,找找你那些老同学,托托关系,实在不行,活动一下。” 贺建山也有这想法,他们得下一辈的户口着想,政策说变就变,要是上头规定孩子要跟妈妈户口走,那孙子孙女就只能是农村户口。 农村户口有太多不便,贺建山还是希望小辈们能活得轻快些。 关玉华叹了口气,“这城乡结婚,比跟外国人结婚还难!” “可不是么。”贺建山也感慨,“农村人的日子难过啊。” 没几日功夫,简秋意早起洗漱,听到东边那家的卫生间有水声。 奇怪了,自打老邻居搬走后,这房子一直空着,难不成是来新人了? 简秋意站在隔壁院子门口张望,远远看到上次相亲的那个叫江舒华的姑娘,正在打扫院子。 她可真是能干,爬上爬下的,钉门框、修窗户,甚至还想上房修瓦。 “哎呦,这太高了,小心摔着。” 简秋意生怕声音太大,把梯子上的江舒华给吓着。 江舒华从梯子上下来,回头就看到一对俊俏的小夫妻,男人躲在女人身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她。 江舒华初来驾到,有些不好意思,“是贺厂长家的吧?” 贺叙宁点头:“贺厂长是我爸。” 简秋意拉他衣袖,提醒他要低调。 “我刚搬过来,以后要请你们多指教了。”江舒华笑道。 “你跟那个潘会计结婚了?”简秋意不甘心地问。 江舒华点了点头,潘继业想分房,她急着从姑姑家搬出来,俩人一拍即合,以最快时间打报告,拿到了结婚证,分到了贺厂长家隔壁这十多平米的小房子。 房子不大,却承载了江舒华的希望。 这是她自己的家,她要好好打理它、经营它。 她和潘继业没有感情,可潘继业有份体面的工作,人看着不是太坏,这就足够了。 “潘会计?”贺叙宁这才惊奇地瞪眼,“你真嫁给癞蛤蟆啦?” 趁着江舒华疑惑不解的空隙,简秋意连忙捂着贺叙宁的嘴,把小傻子从江舒华那带了出来。 “秋秋,你拉我做什么啊?不是你说,潘继业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简秋意弹了这倒霉孩子脑瓜一下,“再不走,我怕你被人打。” “没事的,我爸是厂长。” “你爸越是厂长,人家打得越狠。”简秋意吓他。 贺叙宁撇撇嘴,一副委屈的模样,“你凶宁宁,宁宁不教你骑自行车了。” “你不教我骑自行车,我晚上就不玩你小鸟了。” 贺叙宁瞪大眼,仿佛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冰冷无情的话。 “可是,你不是很喜欢宁宁的小鸟吗?” 简秋意臊得慌,“闭嘴!谁喜欢了!你别污蔑人好吗?” 贺叙宁哼哼,“宁宁才没污蔑人呢,明明就是喜欢,还不敢承认。宁宁从不撒谎,宁宁就很喜欢你的……” 简秋意连忙捂住小傻子的嘴,咬牙切齿,“闭嘴!” “哦。” 贺家有一辆自行车,简秋意老早就瞄上了,只是贺建山有时候会把车骑走,她没好意思提。 这几天贺建山坐小轿车去市里开会,车子空出来没人骑,简秋意就想让贺叙宁教她骑车。 贺叙宁教得很认真,简秋意学得也很快,很快,简秋意不仅会骑了,还能带着贺叙宁到处溜达乱窜。 简秋意高兴坏了,觉得自己又多学会了一项生活技能。 晚上,俩人脱得赤条条钻进被窝,简秋意刚躺下,贺叙宁就从隔壁被窝钻了过来,委屈道: “秋秋,说好了宁宁教你骑车,你就玩宁宁小鸟的,可是你已经有两天没玩了。” 简秋意忍笑,“不玩你又死不了。” “可是小鸟要飞起来了。” “飞起来就给掐掉,掐掉就飞不起来了。” 贺叙宁吸吸鼻子,觉得秋秋太凶残了,今晚,秋秋不玩他小鸟了,那他还要小鸟干什么?扔掉算了。 贺叙宁钻回自己的被窝,委屈坏了,身体直抽抽。 被窝好冷,果然还是跟秋秋睡暖和。 唔,冷死他算了,反正秋秋也不玩他。 贺叙宁正委屈着,忽然被一双手臂温柔地抱住,紧接着后背像被柔软暖和的棉花被贴住了。 贺叙宁瞪大眼,总觉得自己越来越迷糊了,因为秋秋的嘴唇贴在他耳边,像个要干坏事的女妖精。 “宁宁,我这几天又研究出了一招新的,你要不是试试?” “什么招呀?” “是关于给小鸟洗澡的事……你知道吗?洗澡有两种方法,湿洗和干洗。” 事后,贺叙宁舒坦地躺在被窝里,回味简秋意教给他的东西。 原来小鸟洗澡有这么多种方法呢。 简秋意又回到了自己的被窝,贺叙宁的被窝顿时空空荡荡。 很奇怪,以前,他很嫌弃简秋意,嫌弃她穿脏衣服坐床上,嫌弃她不会叠被子,嫌弃她弄乱自己的共兵小人。 他原来巴不得跟简秋意分被窝睡,谁曾想,还不到两个月,他就彻底改变了。 他想跟秋秋睡一起,没有秋秋的被窝真的好冷。 贺叙宁先是把一只脚伸进简秋意的被窝,见她没踢自己,就壮着胆子把胳膊伸进去,再然后,整个人都过去了。 他抱住秋秋了。 秋秋真好,没有把他踹下床,反而往他怀里钻了钻,手贴在他肚子上,脚蹭他的小腿肚,像是要和他长成同一棵树。 天气好冷,秋秋好暖和,贺叙宁满足地喟叹一声,渐渐进入了梦乡。 次日,简秋意发现贺叙宁来自己被窝里,还觉得奇怪,这小傻子不是喜欢一个人睡吗?怎么跑到她这边了。 她侧耳听着厨房的动静,把贺叙宁推醒了。 “吃早饭了,宁宁。” 贺叙宁睡得好舒服,吃饭时一直眯着眼笑,好心情都写在了脸上。 “呦,心情不错啊,看来昨晚睡得很好。”关玉华揶揄。 “嗯!宁宁睡得可香了,”贺叙宁点点头,又犯错误似的摇了摇头,“秋秋说,床上的事,不能往外说。” 简秋意瞪大眼,惊愕之余不忘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不要胡说!” 贺叙宁疑惑地眨眨眼,随机拉开桌布往桌子下一瞧,“秋秋,你为什么要踢爸的脚?” 简秋意简直要心梗了,她脸面都要丢光了,连忙说了声抱歉,把头埋到饭碗里,再也不敢说话了。 关玉华瞧出他俩不一样了,便和贺建山使了个眼色,带着笑意去夹菜了。 冬风送走秋风,天好像是一瞬间冷下来的。 贺叙宁给简秋意织的毛裤和围巾都织好了。 关玉华也去百货大楼,给简秋意买了两身棉衣。 简秋意每天吃饱穿暖,感觉今年的冬天比往常暖和了许多。 厂里的广播响了起来,悦耳的女声在播报着一则新通知,简秋意听完后,搓着手,去厂里领物资。 眼看着要到年关了,两个厂都开始发物资。 棉纺厂这边发了大白菜、猪肉、冻带鱼、面粉和食用油……除此外还有年历和布票、粮票、毛巾、洗衣粉之类的。 关玉华所在的食品厂发的不如这边多,但也不少了,就连卫生用品和卫生纸都发了。除生活物资外就以食品最多,沙琪玛、桃酥、糖果之类的应有尽有。 简秋意像个小矿工,领完这边领那边,整天往家里拿东西。 日用品放在橱柜里,蔬菜则放在院子的地窖里。 棉纺厂家家户户都有地窖,只是其他人家的地窖离得远些,贺建山为了生活方便,当年盖房施工的时候,就请人在院子里修建了一个。 地窖里修了楼梯,人可以正着走下去,还通了电,拿东西格外方便。 到了年关,贺建山和关玉华都非常忙,贺建山要做好年关的生产收尾工作,还得安排好春节值班问题,光是仓库的防火问题,就够他忙出一头来了。 而关玉华这边,则是厂里要盘账,年关查账是最繁琐的,她作为会计主任,经常要熬夜加班打算盘。 她是个仔细人,又有责任心,有时候加了几天班回来,还要工作到半夜。 简秋意有时半夜起床上厕所,看到婆婆还在忙,会给她倒一杯红糖水,怕她累着。 公婆顾不上家里,简秋意就承担起了备年货的责任。 工厂统一包了肉包子卖给职工,简秋意买了两蒸笼,自己又揉面做了红糖馒头和大白馒头,炒了瓜子花生和板栗,炸了藕夹和带鱼,还把吃不完的肉给腌上。 她还跟隔壁的乔婶子讨教,拉着贺叙宁一起腌咸菜。 腊月27当天,厂里组织写对联的活动,在小广场摆了几张桌子,请了厂里写毛笔字好看的人去写对子,但凡是厂里职工,只要看上谁都字,就在谁那排队。 简秋意也拉着贺叙宁去排队,领了两个大对子和两小对子,分别贴在大门口和卧室门口。 她就这么忙到了过年当天,屋子打扫干净了,年夜饭准备好了,浆糊熬上了,晚上要包饺子的面也发上了。 一切准备妥当,只等两位大忙人回来了。 贺叙宁手撑在饭桌上,盯着满满一桌子快要凉掉的菜,嘟囔道: “秋秋,我们先吃吧,他们肯定不回来了。” “再等等吧,宁宁,这是我头一次来家里过年,爸妈肯定会赶回来吃年夜饭的。再说,爸早上走的时候,交代了,他会赶回来吃饭的。” 贺叙宁捂着肚子,“宁宁饿了。” “吃个包子垫垫?” “宁宁不想吃包子,宁宁想吃秋秋做的菜。” 简秋意不让他先吃,贺叙宁只能手托腮,无聊地盯着大门的方向。 隔壁不时传来劝酒的声音,还有各种炒菜说话的声音,热闹极了。 贺家却摆放着一桌子冷菜,没什么过年的气氛。 简秋意等得无聊,便跟贺叙宁聊天: “宁宁,以前过年,你都一个人等着?” 贺叙宁点点头,有些委屈,“每年都这么忙,每年都只剩下可怜的宁宁一个人。” 简秋意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贺叙宁的小心思实现了,往她胸口蹭了蹭。 俩人等得差点打盹睡着了,大门总算被人推开了。 关玉华和贺建山一前一后进来了。 关玉华推开门,按习惯就要撸起衣袖做饭,定睛一瞧,却见客厅的饭桌上摆着满满一桌子菜,大碗摞小碗,比往年贺家的年夜饭都要丰盛。 关玉华疲惫的神情一震,顺手把灯给拉开了。 昏暗的客厅瞬间亮堂起来,也照亮了丰盛的饭菜。 “怎么不开灯啊?”贺建山问。 贺叙宁抢着回答:“省电。” 贺建山赞许地看着简秋意,“不错,为国家节省能源,这是个好习惯。” 简秋意可不知道啥叫能源,她不开灯,纯粹是为了省钱。 “秋意做了这么多菜?”关玉华往桌子上扫了一圈,笑意愈发深了,“比我能干多了,往年我下班回来,紧赶慢赶也就做四个菜。” 贺建山把大衣挂上,洗了手回来,也夸奖道: “往年宁宁一个人在家,我跟他妈总是不放心。有秋意在,真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贺叙宁理所当然地点头,“秋秋可棒了!她什么都会做,这咸菜也是她腌的,她还摊鸡蛋饼给宁宁吃。当然,宁宁也很棒,宁宁一直陪着秋秋,给秋秋打下手。” 关玉华和贺建山笑意更浓,简秋意有些不好意思,“爸妈,你们先坐下吧,我把菜先热一热。” “宁宁摆筷子。” 贺建山拿了一瓶酒打开,“秋意喝一杯?” “不了,爸。”简秋意推辞。 贺建山给关玉华倒了一杯,自顾自说道: “前几年过年时,厂里被人偷窃过,有个巡逻的老职工被捅伤,保卫科连枪都拿出来了。这事闹挺大,市里特地指示过,务必做好过年时的安全巡逻工作。这不,每年年关都不敢松懈。” 关玉华道:“我也是老样子,几分钱的帐对不上,我们来回盘了好几天,总算给对上了。” “今年厂里效益好,年关我发了三百块奖金。回头你跟秋意拿钱去百货大楼买件衣服。” 关玉华也发了奖金,不过她每年奖金是不入账的,都是留下来给自己买衣服。 她上个月就看中百货大楼的一件大衣,上海货,质量好,牌子也响亮。 好几百块的衣服,要是没有贺建山赞助,她还真有点舍不得。 简秋意听着他们的对话,从心底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羡慕来。 她也想有一份工作,想像关玉华一样,有过硬的职业功底,总是被人用羡慕敬佩的口气提及,走出去总是威风凛凛的。 当然,她也想像贺建山一样,到哪都有人吹捧。 关玉华和贺建山对简秋意的厨艺赞不绝口,倒让简秋意有些过意不去。 她在家里,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付出多少父母都嫌不够多,嫌她没能为家里带来实质的好处,没能托举弟弟。 到了婆家,反而得到了尊重和理解。 哪怕是表面功夫,可人愿意对你做表面功夫,至少说明,他心底是尊重你的。 这是简秋意离开家过的第一个新年。 很奇怪,她竟然一点都不想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