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楹》 第1章 星火初燃 鸿禧二十五年,楚府庭院里的青砖石缝里已冒出星点绿意,风中却还裹着未散的寒气。 一女奴跪于冷硬的石板上,以头抢地,身子抖如风中残叶,嗓音嘶哑:“小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面前站立的少女,一身火红的锦缎袄子,在这浅翠的庭院里灼灼如焰。楚山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色不虞。 “饶命?”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这静默庭院中,“你方才同旁人嚼什么舌根?‘咱们小姐真是眼高于顶,也不知那宋将军府哪里不得她青眼……’” “你给我听好了。”楚山楹上前一步,绣鞋的尖头轻轻点在那女奴止不住颤抖的肩头,一字一句道:“我楚山楹,就是不乐意让他宋玉衡的名姓冠于本小姐前头。你最好,给我记住。” 绣鞋上莹润光洁的白珍珠,隔着衣衫透来一阵凉意。那女奴抖得愈发厉害,连应声都破碎:“是……是……” “哼。” 楚山楹鼻尖溢出一声轻哼,利落转身。大红袄裙旋开划开一道弧线,末梢几乎擦着那女奴的脸颊扫过。 带起的冷风,让她瞬间屏住呼吸。 “小姐,”楚山楹身旁的侍女这才低声请示,“时雨……该如何处置?” 名唤时雨的女奴牙关一松,溢出一声呜咽来。 楚山楹一记眼刀扫过去,喝道:“闭嘴!” 她有什么脸哭?在背后嚼主子舌根,若是换作旁人,此刻便是二十大板她都早已捱完。 “呜……”时雨咬住下唇,堪堪止住呜咽。她小心地抬起头,向楚山楹投去希冀的目光。 楚山楹早已利落转身。 “禁足三日,罚半月例银。”她声音听不出情绪,“若再管不住舌头,便不必留在府里了。” 话音刚落,她不再停留,将那混着压抑抽泣的谢恩声、与满庭的寂静一并抛在身后。 楚山楹疾步穿过庭院,穿过木质拱桥,所过之处俱掀起一阵风。她面色红润,内心郁结并未因迎面的寒风而消散。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中,甫一踏入房门,斜眼睨了眼木桌,快步走至桌前,随手抄起上方的陶瓷杯盏用力地朝地上摔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杯盏四分五裂,静静躺在地上。楚山楹冷眼瞧了许久,积压许久的怒火总算得到了些纾解。 她呼出一口浊气,扬声道:“来人。” 话音刚落,一女奴便低垂着眼走进,低声唤道:“小姐。” 她便是方才在庭院出声请示的女奴,也是楚山楹的贴身侍女,朝露。 “收拾一下。” “是。” 朝露寻了把扫帚,低垂着脑袋,双手握着柄,认真地将洒落的碎片聚在一处。 楚山楹侧身坐在绣墩上,一手搭于梳妆台支着自己的侧脸,百无聊赖地看着朝露。 她这个角度,只能望见朝露饱满光洁的额头,与浓密的睫毛。 朝露总是如此,安静、妥帖,像一道没有情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 可影子,当真没有自己的情绪吗? 细细想来,朝露不同于旁人,她从不多言,也不曾对她有过多的情感外泄,对于自己随口说出的话总谨记于心…… 楚山楹出神地想着,不自觉启声问道:“朝露,跟在我身边,你情愿否?” 朝露抬头,难得有些怔愣,“小姐何出此言?” 见楚山楹不言,朝露抿唇,有些迟疑道:“奴婢斗胆,小姐可还记得与奴婢的初遇?” 她打开话匣子,楚山楹便也顺着她的话细细回忆。她思绪飘着,终于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冬寻到了朝露的身影。 寒冬腊月,绒雪厚厚地覆在京城之中,像铺了一层白绒毯子。 恰逢冬至,楚山楹之母裘佩兰携着年仅四岁的楚山楹,上街去置办些家用与零嘴。 路口处人声鼎沸,许多人围着一处角落,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 裘佩兰斜着睨了眼,顺着人群漏出的缝隙,望见一骨瘦嶙峋、衣衫褴褛的女童正守在一铺着草席的男人身边,低声啜泣。 原是卖身葬父。 裘佩兰内心唏嘘,有些不忍,欲垂头与女儿说些话,便发现楚山楹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女童。 她的眼睛又圆又黑,双颊被冻得烘出两坨腮红,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童,不肯离去。良久,她抬起手指向被众人围着的女童,仰头与母亲说:“我要她。” 喧哗声好似逐渐远去。 裘佩兰没有说话,楚山楹倒也不放弃,仍旧仰着小脸,静静地望着她。 裘佩兰与年幼的女儿相视,垂眸看着她那双没什么情绪、却格外坚定的黑眸,心下微微一动。 “诶哟你这小孩!”有人听到她的话,俯身朝她笑:“你可知她是在做什么?想要她,得拿银子哩。” 大概是被她的天真所触动,周围人拊掌哄笑一片,还有人瞧着这孩子雪白可爱,欲要伸手触碰。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忙拉住那人的手,惊叫道:“你疯啦?这可是楚大人家的小姐。” 那人一惊,讪讪地收回手,忙向裘佩兰道歉。 正在啜泣的朝露闻言骤然抬眼,向那个正用手指着自己的小小少女投去一瞥,内心不免怀揣些许希冀。 楚山楹似有所感,将视线移回朝露身上,二人隔着喧闹的人群,就这般静默相望。 画面一转,人群散去,天地间只剩她们二人。 一人站,一人跪,直至现在。 楚山楹从回忆中脱身,有些恍惚:“啊……忆起来了。” 朝露见她记起,眼里蹦出零星笑意。她抿着唇笑,有些羞赧:“于奴婢来说,小姐就如炭火一般暖呢。在那个冬日之后,奴婢再也没挨冻了。” “小姐是个良善、聪慧之人,奴婢跟在您身边,一直都觉庆幸。” 楚山楹笑出声,朝露羞红了脸道:“奴婢失言。” “倒是第一次见你说这么多。”楚山楹心情极好,朝露的话似一阵风,将她的阴郁都吹走了。 楚山楹调侃道:“你还是第一个说我良善的,外人可都觉着,本小姐不好相与呢。” 朝露摇摇头,没再说话。 楚山楹一直勾着唇角,朝露悄悄抬眼看她,竟也弯起了嘴角。 屋子里暖融融的,楚山楹往窗外眺望,树梢抽出几抹绿意,嫩绿可爱。 春天来了。 … 用过午膳,楚山楹被母亲裘佩兰叫去,说是请了绣娘为她做身新衣裳。 楚山楹自是应了,坐于主厅的下座,随口问母亲:“做身什么样的衣裳?” “大红,喜庆些。” 裘佩兰道:“玉衡那孩子也快回了,正好你与你爹爹到时一道去迎一迎。” 楚山楹的脸一下垮下来,好容易整理好的心情就这么被一个人的名姓打得稀烂。 楚山楹冷声道:“他莫不是人缘差极了?否则怎会要一个住对门儿的去迎他?” 裘佩兰嗔怪道:“什么住对门儿的?左右你如今也快十四了,待你及笄,不日便能过门了。” “过门”这词深深刺着楚山楹,往日“宋玉衡家的未婚娘子”的称谓如锁链般日日卷着她,旁人唤一次,便紧一次。 令她喘不上气儿。 若是真嫁了他,日后岂不是连楚姓都消失不见? 一想到旁人唤她宋夫人,她便鸡皮疙瘩掉一地。 这称谓,可比宋玉衡家的未婚娘子更让人难受。 见她沉默不语,裘佩兰还在说着:“玉衡这孩子,此次在边境立了大功,陛下甚是重视嘉许。” “夫郎优秀,又心系着你,婆家就在对门,知根知底的。你嫁过去,娘也就放心了。” 这些话楚山楹听得耳朵都已起茧,她真不知母亲究竟是从何处看出宋玉衡心系于她? 想起那个少年,楚山楹便气得牙痒痒。 他总喜欢与她唱反调,若惹得她不快发火,就可谓正中下怀,那时他总会仰天大笑。 一想到那双笑得开怀、眼底满是畅快的眸子,楚山楹恨不得挖出来解气! 她望着母亲看向自己时那幸福的神情,一时无言。 楚山楹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只觉方才在窗外瞧见的那盎然春意,此刻,竟一丝都透不进这沉闷的厅堂来。 楚山楹一整日都郁郁寡欢,与父母用过晚膳后,便蔫声告退。 她回到房中,在梳妆台前支着下巴,望向窗外夜空。 今夜无云,星子在墨色夜空格外亮眼。她看得出神,喃喃自语。 “一颗星。” ——‘小姐眼高于顶,也不知那宋将军府哪里不得她青眼?’ “两颗星。” ——‘夫郎优秀,又心系着你,婆家就在对门,知根知底的。你嫁过去,娘也就放心了。’ “三颗星。” ——‘那便是宋将军的未婚娘子?我听张家小姐说,她不是个好相与的。’ … 都言“满天星斗”,其实也不尽然。 否则她将所见之处的星子都数得干净,脑子里那些人的话怎么仍在继续? 一句两句的,竟比满天繁星都要多。 楚山楹心底兀自冒出一团无名怒火,烧得她浑身燥热不堪。 有一股热流自脚底升起,很快席卷她全身。 她想发泄,她想砸东西,她想凑近每个将宋玉衡名姓冠于她前头的人的耳畔,嘶声力竭地喊: 我楚山楹,颖悟绝伦! 我楚山楹,德才兼备! 我如此优秀!合该有选择的权利! “叩叩”一声轻响,打断了楚山楹近乎疯狂的情绪。 她循声望去,朝露持着一盏油灯,正立于门扉。 暖黄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如孩童在她脸上调皮地玩着影子游戏。 朝露蹙起了眉,道:“小姐,可是身体不适?” 楚山楹望向她略带担忧的眼神,心脏疯狂跳动,如擂鼓声轰炸她的耳畔。 那团火焰又烧起来,连带那股疯狂的、不受控的情绪也一道燃起,让她的大脑都变得怪异。 一个癫狂的念头,油然而生。 第2章 出逃 那念头甫一冒出,便疯狂滋长。 如得以窥见暖阳的藤蔓,近乎痴狂地将触手往温暖处延伸。 她要离开。楚山楹想。 在彻底成为宋家人之前。 见楚山楹并未回答,朝露迟疑复道:“小姐?” “朝露。” 楚山楹抬眼对上她的,漆黑的瞳孔异常明亮。 朝露心里一紧,只觉小姐立身于暗处,唯眼眸炯炯,表情奇异,似入魇了般。 “朝露。”楚山楹又唤道。 “我需要你。”楚山楹向前一步,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火光被她的动作一激,疯狂抖动,再然后,灭了。 屋内骤然昏暗。 朝露的双眼有些难以适应,眼珠子迷茫地寻找楚山楹的身影。她只觉鼻尖扑入一抹清香——那是小姐的熏香。 而后肩膀被人轻轻一搭,耳畔一片温热。 楚山楹凑在朝露的耳畔,轻声问道:“你做否?” 朝露眼睫颤啊颤,下意识要回答,就感觉唇上一阵柔软。 楚山楹伸手轻捂着她的唇,道:“不许答是。我是问你,朝露,你可愿否?” 非主人之命,而是二人同站一个高度,楚山楹在请求她的协助。 她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很蠢,但想要某件东西,总得拿什么来换。 名声,是她最不在意的。 朝露抬起手,在触上楚山楹柔嫩的手背时又下意识收回。 她攥起拳,将楚山楹覆在她唇上的手拿开,轻柔地握在手中,道:“奴婢……我情愿的。” 楚山楹并未收回手,她蹙起眉,道:“当真?你可考虑过后果?” 协助主人离家出逃,轻则几十大板,重则发卖,甚至私刑处死。 朝露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到这层关系。 楚山楹一阵郁闷,她到底有没有清楚自己所说的话? 屋门半敞着,莹润月光跟着走进,微微照亮了屋内两个各怀所思之人。 朝露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楚山楹脸上的烦闷。 她极淡地笑了一下。 协助小姐私逃,落得什么下场,她再清楚不过。 朝露望向她的双眼,认真道:“小姐想要的,便是我要做的。” 她的声音轻柔,却句句清晰、坚定。 眼看楚山楹又蹙起了眉,朝露继续道:“并未因为主仆,只因我情愿。” 楚山楹沉默片刻,道:“好。我会尽量想一个安全的法子保下你。” 朝露宽慰地笑了。 大概过了数日,裘佩兰应楚山楹之议,设宴邀众府登门。 卯时,天还未亮,楚山楹院子中的耳房传来异响。 “小姐,奴婢真的什么都不必做吗?” 朝露双手双脚被捆,整个人蜷缩在床榻上,看向面前的人问道。 “嗯。”楚山楹在她的脚踝处漂亮地打了个结,看向她道:“你今日就只需乖乖待在这儿,晚些时候自会有人来寻你。” 朝露猜到了什么,低声应了。 楚山楹换上了朝露的服饰,梳了朝露最常梳的发髻,再对镜在脸上涂了些粉彩,随后戴上了面帘。 她转头望向朝露,道:“记着我说的话,你是被我打晕、捆在这儿的。” “奴婢省得的。” 楚山楹走近她,俯身附耳,略带威胁意味:“若我归家发现你并未听我的,天涯海角我都寻你,而后打你板子。” 朝露被面帘垂下来的料子扎的有些痒,低声笑了:“是。” 楚山楹起身,朝屋外走去,踏出门外时,侧头道:“我走了。” 朝露的嘴早已被她塞进了布条,此刻只能发出“唔唔”声。 楚山楹点点头,知晓她在同自己道别,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被阖上,屋内光亮全无。 朝露躺在榻上,内心想着: 保佑小姐平安。 …… 这边楚山楹刚踏入庭院,便险些为众多侍女的出现慌了神。 她强压心绪,若无其事地穿过木质拱桥,还未来得及走向大门,便被人出声叫留。 “慢着!” 楚山楹拧起眉,转身看向来人,原是母亲的贴身侍女。 她悄悄松了口气,若是撞上母亲,今日是必定走不了了,还可能会因此对她严加看护。 “你是……”那侍女蹙起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而后眉头一松,道:“是朝露吧。” 楚山楹低声应了:“是。” “我听闻你前些天吃错了东西,脸上长了麻子。现下可好些了?” “回姐姐的话,已好多了,就是印子还未消退,怪瘆人的。” 那侍女瘪着嘴咽了口唾沫,似是已有想象,便扯开了话题:“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小姐今日身体不适,夫人允了你贴身照拂,不必来前厅。” “啊……”楚山楹舔了舔唇,嗓音有些干涩:“小姐她……想尝尝东街的芙蓉糕。现下人手不够,我只好亲自前去。” “原是如此。”她并未多想,道:“那你快些去吧,小姐身边离不得人。” “是。” 楚山楹低低应了声,便赶忙踏着小步子走了。 越靠近府门,她的心跳得便越剧烈。 与此同时,来赴宴的人也逐渐涌入门口,倒是于她有利了。 心跳声震耳欲聋,每一步前进,楚山楹都觉得几乎要贯穿自己的耳膜。 一步,两步,只要越过那道坎…… 衣裙蹭过底下门坎,传来一阵拉扯感。 踏出楚府的那一瞬间,楚山楹觉得世界都寂静了。 只余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她的耳畔嗡鸣,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她堪堪睁开眼,眼前热闹的街景再次浮现。 成功了…… 成功了! 隔着面帘,楚山楹嘴角疯狂上扬。她快步走着,在路过一条乌黑巷子时,如狸猫般轻巧地钻了进去。 再出来时,已是一位翩翩公子。 其实也不尽然,因着她脸上那用粉彩涂成的麻子,引得众人皆侧目旁观。 楚山楹轻咳一声,将方才的面帘复重新戴上。 她上了早已联系好的马车,坐于车内,哪怕颠簸不已,她也乐在其中。 不知到了何处,马车缓缓驶停,楚山楹拉开半边帘子向外望去,一位身着盔甲的士兵走过。 他道:“凭证。” 楚山楹将早已备好的凭证交予他,在对方望向自己的脸前,说道:“我脸长了麻子,不便见人,恐碍了大哥的眼。” 那士兵皱了皱眉,良久抬手放行了。 楚山楹松了一口气。 不知走了多久,日头正盛,“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掀开帘子问道:“公子,您到底要去何处?” 楚山楹愣了,“我先前不是说了,随便走走吗?” 车夫有些犹豫:“这……毫无目的地,怎么走法?且我们离京城已有一段路,我晚些时候还得归家哩。” “我不是给了你银子?” 车夫无奈极了:“公子,您不会想着那点银子,能买我身吧?” 楚山楹:…… 她深吸一口气,道:“好,再走一段路,你便回去吧。” 车夫点点头,拾着马鞭指了指前方的茶摊,“至多给您送到那儿。” 楚山楹望向那立在官道旁孤零零的茶摊,周围杂草丛生、黄土漫沙,看着便像志怪小说中会出现精怪的地点。 她应了声,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就在马匹快要靠近茶摊的那一瞬,楚山楹听到茶摊里传出了些许异响。与此同时,马匹扬起前蹄嘶鸣,马车瞬间颠簸不已。 “什么?”楚山楹堪堪稳住身形,马车颠簸得不成样,她死死张开双手扒着两侧,以防自己因马车晃动而被甩飞。 楚山楹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把心一横,看准帘子外一晃而过的看似松软的泥地,双手猛地一推门框,整个人不管不顾地扑了出去! 巨大的惯性让她在泥地里接连滚了好几圈,天旋地转间,额角不知磕到了何处,不止额角,全身都火辣辣地疼。她呛了满嘴的泥沙,却不敢停留,手脚并用地狼狈起身。 一阵风吹过,车夫从她身旁尖叫着踉跄跑走。 楚山楹心道不好,果不其然,下一秒茶摊的帘子被一把大刀掀开。 那把刀沾着许多鲜红血液,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楚山楹下意识拔腿便跑,用尽了浑身气力,只听身后一道嘶吼:“他跑了!” 架着大刀的男人摆了摆手,啐了一口:“穷酸书生一个,追他作甚?你看他那样儿,兜里像有子儿吗?” 他眯着眼,朝楚山楹逃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有些不甘与咬牙切齿:“算他命大,撞上咱刚从里头逃出来的方向。前头那劳什子将军还没走远,咱别再把自己折进去了。” 他斜着眼瞄了茶摊门口逐渐渗出的血液,咧着嘴笑了:“反正,今天够赚了。” “这匹马也带走。” 这边楚山楹不知不觉跑进了山林中。 她仍在竭力跑着,她并不知那群匪徒的想法,哪怕衣衫被树枝、草叶划破,甚至划破内里的皮肤,也不敢停下喘息。 身体开始有些酸胀疼痛,更糟的是,她的胸腔有些闷,渐渐喘不上气儿了。 这意味着她不得不停下来,在担忧身后追兵的恐惧中休整。 楚山楹一个闺阁小姐,今日所经历之事已出乎她的意料。她扶着一棵树干喘息,心下一阵恼火。 她虽料想到前路艰难,可却从没想过第一日便如此倒霉! 前方不远处骤然传来草丛“莎莎”的声响,楚山楹立即蹲下藏于树干后,露出一只眼察看情况。 是方才的土匪?还是野兽? 不论是哪个,都糟透了! 楚山楹聚精会神地盯着声音来源,突然脖颈处一凉,她身子彻底僵住,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转过身来。”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楚山楹依言照做,却在转身时抓起一把泥土朝对方扔去! 跑! 楚山楹刚要抬脚,衣领就被身后的人拎起,如拎住了兔子的后劲,轻而易举地将她抓了起来。 “还敢跑?” 就在这时,前方道路草丛走出来许多穿着盔甲官兵,他们见状,道:“林将军,这位是?” 那位姓林的将军斜睨了楚山楹一眼,“鬼鬼祟祟,先带回去给将军。” 楚山楹闻言,有些松了口气。 他们是官兵,应当不会伤害她。 她放弃挣扎,一路乖乖地跟着他们来到了营地。此番举动倒引起那群官兵的高度警觉,一路上都在凶神恶煞地盯着她瞧。 穿过茂密的森林,眼前一亮,视野骤然开拓。 前方竟有一处小村庄! 楚山楹四处张望,自动忽视了看守她的官兵的质问。 许多人家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一时间都立在屋门外驻足观看。 楚山楹闭了闭眼。 从未觉得如此丢脸! “将军,”林副将抱拳行了军礼,向前方背身的男人说道:“我方才在前方的树林里抓到了一位鬼鬼祟祟之人。” 楚山楹蹙起眉,这背影怎么瞧着…… “哦?”被称为将军的男人语调升高,却并未将脑袋从卷轴中抬起,“莫不是先前那支匪徒的同伙?” 楚山楹眼皮跳了跳,这声音也有些耳熟…… 她应当是忘了什么,忘了什么呢? 将军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楚山楹瞧见他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她深吸一口气,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相视那一瞬间,她骤然想起,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 ——“玉衡那孩子也快回了,正好你与你爹爹到时一道去迎一迎。” 第3章 婚约 二人相顾无言,空气霎时间凝固了。 林副将觉察有异,唤道:“将军?可有何不对?” 宋玉衡蹙起眉并未回答,他绕过沙盘桌,三两步来至楚山楹身前,满脸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楚山楹冷笑一声,在心里道:我这是拜谁所赐? 她攥紧拳头,想起这一路的曲折与苦楚,悲愤涌上心头,张口便朝他骂道:“全是你!全是你我才落到这般境地!” “我?” 宋玉衡一脸不可置信,欲要张口辩解,见她眼眶通红一副委屈模样,便只得将话咽了下去,背了这口锅。 周围探究的目光越来越多,宋玉衡瞧着楚山楹那副欲哭不哭、偏又浑身是刺的样,心下一阵无奈,挥手沉声道:“都下去。” 此处一时只余他们二人,许是看她如此伤怀,宋玉衡难得耐下性子,低声问道:“你究竟怎么回事?还……” 他看了眼楚山楹,她的脸此刻混着泥污与粉彩,精彩极了;再有便是着装,身上没有一处料子是完好的,倒真成了衣衫褴褛的穷酸书生了。 楚山楹知晓他的未尽之言,瞪了他一眼,怒道:“全赖你!” 宋玉衡真是有苦说不出,气笑了:“我远在边境打仗,连京城的一只蚊子都未见过。你这副模样与我何干?” “慢着。”宋玉衡皱起眉,又细细观察了她一番,一个猜测骤然浮上心头。他声音压低了些,道:“楚山楹,你莫不是……从家里逃出来了吧?” 他目光扫过她脸上那奇异的混合色彩搭配,以及那身堪称“衣衫褴褛”的穷酸书生袍,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 楚山楹被他点破,更是恼羞成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是又怎样?!全赖你!” 她被人气得跳脚,抬手便要与他的脸颊来个亲密接触,没成想奔波了半日,手臂酸软得根本不听使唤。 她费力地抬至半空,却只得屈辱地放下。 楚山楹已然料想到宋玉衡的反应,定会扬起那抹她最恨的恶劣的笑,狠狠嘲笑她一番。 她心头既委屈又屈辱,恨不得将宋玉衡大卸八块。 可料想的场景并未发生,只见宋玉衡阴着脸拧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目光扫过她身上几处明显的破口与隐隐的血迹上,拳头猛然攥紧,又强迫自己松开,“你受伤了?” 楚山楹不想在他跟前示弱,别过头作势般扬声道:“不过是点皮外伤。” “皮外伤?”宋玉衡像是被这三个字彻底点燃了,他嗤笑一声,总是含笑的眉眼此刻阴沉沉的。 天知道他方才发觉她这副模样时,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这林子里晚上是有狼的! 他出声嘲讽道:“楚小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毕竟敢只身闯进有猛兽出没的森林,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他话里带的刺几乎要成实质,楚山楹被他说得恼火,朝他喝道:“你在这儿朝我发什么疯?你以为我想?” 宋玉衡被她反问得一愣,那句“你以为我想”的气恼与无奈,像根银针,在他心口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 是了,楚山楹是高贵的、不容许他人侵犯的,若非被逼到一定程度,这个最不允许自己失态的大小姐绝不会让自己狼狈至极。 他看着她强撑的、微微发抖的身子,以及额角那处仍在渗血的伤口,那道暗红如此刺眼,让他心头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却不知该向何处发泄,终究还是将责备的话语压了下去。 “我不想跟你吵。”宋玉衡语气生硬地打断这场无意义的争执,上前一步,动作带着极重的力道,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手腕,“你受伤了,先处理伤口。” “放手!”楚山楹使劲去推他的手臂,却觉得手下触感如钢铁般,无法撼动。 她倒不是耍脾气,只是不想让他碰她。 她又不是没长脚,怎的还需要他拉着走? 可宋玉衡根本不理会她这点微弱的挣扎,他像是压抑着极大的火气,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不容抗拒,几乎是半拖着将楚山楹往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军事帐篷里拽。 “宋玉衡!你给我放手!” “闭嘴。”他并未回头,声音冷硬,脚步却在她一个踉跄时下意识放缓,“等你身上的伤什么时候不再往外冒血了,随你怎么逞强。” 楚山楹还想反驳,可额角的伤口随着走动传来一阵阵钝痛,牵动着她的神经,与此同时,她的眼前也犹如火把被熄灭前那扑朔、模糊的光影一般发花。 她紧咬着牙,含着满腹的屈辱与不甘,硬是没再开口抱怨,直至被宋玉衡拖离这块让她颜面尽失的土地。 甫一进到帐篷内,楚山楹便有些受不住了。她被气势强得像想将她随意甩开、实则动作轻柔的宋玉衡轻轻放至榻上,哪怕眼前的宋玉衡都已成两三个虚影,她也不服输道:“我要躺着。” 宋玉衡冷哼一声道:“晕就直说。” “你真烦!” “谢谢夸奖。” 楚山楹懒得再与他进行幼童般的争执,毫不客气地躺了下去。丝毫不在意她的睡姿该怎么让宋玉衡为她上药。 床榻虽硬了些,但已是她今日接触过最舒适、柔软的歇息地了。 疲惫感迅速涌了上来,她的眼皮闭了又掀开,最终抵挡不了困倦,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旁的宋玉衡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捋了捋她额角边的秀发,将伤口处漏出来,喃喃道:“究竟谁又惹你了?” “不会是……”他想起楚山楹见到他时满脸的愤懑与委屈,又联想到她对于二人的婚约那不明朗的态度,抿了抿唇,“还真是我?” 这可如何是好? 不同于这边的平静,楚府那边可谓是闹翻天。 裘佩兰在宴会上便已得知楚山楹出走,可她不敢声张,硬是隐忍着将宴会办完。客人们一走,她马上冲至楚山楹院中,找上了朝露。 朝露是在宴会途中被人发现的。楚山楹院中小厨房的厨娘为她端上午膳,却发现整个院中,别说奴婢了,连小姐都不见踪影。 众人找寻半天,终于发现了在耳房中被五花大绑的朝露。 裘佩兰挥退了下人,冷眼道:“小姐现下在何处?” 来的路上她便已然听说,可她统统不信! 宴会是由楚山楹提议,也是她选择在今日出逃。作为她的贴身侍女,裘佩兰不信,朝露与这件事毫无干系。 朝露低垂着眼,回道:“回夫人,奴婢不知。” 裘佩兰两三步上前,抬手便是一掌。“啪”的一声脆响,朝露随之往旁边一倒,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心里清楚,夫人什么都已知晓了。 她与小姐的那些借口在裘佩兰面前显得如此拙劣可笑。 “从今日起,小姐何日归来,你便何时才能进食。”裘佩兰冷笑一声,已怒到极点,“你最好祈祷,你的主子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是。” 裘佩兰气极离去,徒留朝露一人坐在原地。屋门“吱呀”一声被阖上,带走最后一丝光亮,伴着锁链声响,整间房被锁上了。 朝露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眼睛没有聚焦地看着前方。 “小姐……” 裘佩兰气冲冲地走至前厅,怒道:“给我派几个家丁,去外头找!” 吩咐完后她稍冷静了些,将领命的丫头叫住,道:“慢着,一定要他们悄悄的,不许让外人知晓。” “是。” 丫头领命前去,还未走两步便又被人叫住:“慢着。” 周围奴婢乌压压行礼,裘佩兰愣了,“老爷?你怎的回的这般早?” 楚世昌自厅门走进,一身官袍还穿于身。他叹了口气,道:“家里出这般大的事,我哪儿能安稳。” 他举起手中信封,递给了裘佩兰。 “这是……” 裘佩兰迅速读完了信的内容,抬头震惊道:“这……可是真的?” 见楚世昌点头肯定,裘佩兰跌坐于凳上,闭紧双眼后怕似的拍了拍胸口。 …… 楚山楹一觉睡醒时,天已经黑了。 伤口处被人认真地上好了药,唯有衣服还是脏乱地黏在自己身上。 “啧。” 楚山楹轻啧一声,将紧贴于自己皮肤的衣服拉开了些。 棚外有大红火光透进来,伴随着火星的噼啪声与男人们的谈话声。 楚山楹下榻往外走,毫无意外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谈话声霎时间被按下暂停键,唯有火星噼啪声依旧,显得格外清晰。 楚山楹面无表情道:“宋玉衡在哪里。” 有一士兵于人群中抬手,为她指明方向,楚山楹点点头,带着众人的视线,顺着士兵指的方向走去。 暮色低沉,宋玉衡在小河边,浸润在皎洁月色中,背着身不知做些什么。 楚山楹走近一看,竟是在浣洗衣物。 宋玉衡头也没抬,手上动作依旧,“这个是你的。” “什么?” “听不懂官话?”宋玉衡抬头一脸莫名看着她,“难不成你想一辈子穿着身上那套破洞衫?” 他扯了扯嘴角,坏笑道:“你要真喜欢,我也不拦你。” 楚山楹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如愿听到对方惨叫后,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在那儿看他浣洗。 宋玉衡突然开口道:“我捎了封信给你父亲,跟他说了你在这,由我护送你回去。” “你说什么?”楚山楹“噌”地一下站起来,张口便喝道:“谁允许你多管闲事?我有说……” “楚山楹。” 宋玉衡打断了她,抬头望着她怒气冲冲的脸,冷漠道:“是你过于鲁莽了。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还让父母为你担惊受怕。” 楚山楹蹙起眉,别过脸不看他。 宋玉衡却突然转变了话题:“你离家出走,是为了……与我的婚事吗?” 楚山楹立刻转头望向他,但云层被风推着,遮住了月光。宋玉衡的脸匿于黑暗中,楚山楹看不真切。 只听男人的声音响起:“我会向父母禀报,上楚府赔罪,解除我们的婚约。” 说你不情愿。 “别以为只有你对婚事不满。” 说你并非这样想的。 “我也……与你相同,我们难得心有灵犀。” 才不是。 我要难过死了。 骤然掀起一阵狂风,楚山楹皱着眉将遮眼的发丝往后顺,月光透过云层倾洒,宋玉衡那张脸此刻显得格外温润。 他扬着怪异的笑,道:“你自由了。” 第4章 赵蓉 楚山楹挽着发丝的手僵着,愣了好半晌。 她道:“此话当真?” 宋玉衡听出她话语中的一丝欣喜与不可置信,内心苦涩不堪。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倏然站起身来俯视她,比她高了一头。他昂着头,与素日张狂的模样没差,只是那负在身后的手,指尖捏得有些发白。 好似这样便能抚慰自己,也可向她证明: 看,没什么大不了。 楚山楹不清楚他内心的小九九,看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禁松了一口气。 总算解决了这件事,楚山楹心里泛着甜滋滋的蜜,难得开怀地笑了,“那便说定了。” 楚山楹完全陷入解除婚约后恢复自我身份的欣喜,内心深处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失落,就这么被她忽略。 乌云遮住月华的光辉,周遭光线昏暗下来。 宋玉衡复又蹲下继续动作,道:“你回吧,到时我将衣衫叫人给你送去。” 楚山楹愣了下,没再说什么,“嗯”了声转身离去了。 脚步声在耳畔渐渐远去,宋玉衡的身影彻底匿于夜色。 他紧绷着脸,面无表情,手下却卖力搓着木盆里的那件属于她的衣衫。那件衣衫在他手中被攥紧、揉皱,最终,所有的力道骤然一松。 他放弃了与一件死物较劲,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 水波晃动中,他低垂眼眸里的情绪被一圈圈漾开,无法映出。 …… 楚山楹回到自己帐篷没多久,便有人在帐外唤她,送来了干净的衣衫。 她掀开帐帘,来人逆着帐外火光,将衣衫递给了她。 楚山楹抬眸与之对视,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将衣衫接过和她道谢:“多谢。” 那女子柔柔笑了声,道:“这是我的衣裳,你看合不合身?你的衣裳才洗净了,在外晒着呢。” 见楚山楹面上有些疑惑,她自报家门:“我是随行医师,赵蓉。” 似是有些羞赧,她说完,耳根在焰焰火光下也渐渐发烫,“女子随医,很怪吧?” “不。”楚山楹面无表情,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我只觉此举颇有飒爽之风。” 赵蓉忍不住抬眼对上她的。在那双平静得近乎疏离的眸子里,她没有看到丝毫轻视与怜悯,唯有清晰的希冀与向往。 赵蓉心头一热,所有的不安在她平静的注视下消散。她鼓起勇气,声音轻而坚定:“明日……明日你若得空,可方便来医帐寻我说话?” 赵蓉暗含期待,在这满是男子的军营中,能遇见如她这般的人,于自己而言,是何等的慰藉与欣喜。 “这有何难。”楚山楹应道。 与其待在帐中对着烛火发呆,徒然猜测宋玉衡何时才会安排她返京,不如…… 如若能在回到那沉闷的四方小院前,在外面的天地多逍遥一刻,都是赚了。 翌日,楚山楹走出帐外,向医帐处走去。 白日的军营休息处寂静无比,楚山楹仔细听了听,唯有后方的一块地聚集着沉闷的兵器声。 她伴着那点响声走远,直至声音离耳畔远去。 医帐处寂静无声,只偶尔会响起躺在榻上的伤患无意识的呓语。 楚山楹站至帐外,借着掀开帘子的缝隙精准地看向坐在里边的赵蓉。 她虽安稳地在里边坐着,时不时与精神头好些的伤员聊上几句,视线却一直飘至帐外。 当那道寻觅的目光终于捕捉到帐外身影时,赵蓉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双目弯出柔和的弧线。 楚山楹旋即转身背靠帐帘,待赵蓉出来后,道:“就这般出来,可会耽误?” 赵蓉摇摇头:“无碍。我们就在此处坐着,若有状况,也便于我察看。” 二人选了医帐前较为干净的地,赵蓉拿出帕子,正犹豫要不要将它给楚山楹垫着,后者已然撩开衣袍,随意地坐了下去。 楚山楹道:“怎么?” 赵蓉抿唇笑了下,摇了摇头,在她身边坐下了。 二人坐下后,空气诡异地凝固了一段时间。 虽是赵蓉主动约的人,可临了,她竟头脑一片空白,不知从何说起。 而楚山楹,则在等赵蓉开口。 她将视线落在远处操练场扬起的尘埃上,忽然觉得这沉默有些好笑。 于是,楚山楹道:“你邀我来,就是为着一同静坐?” 赵蓉闻言慌乱起来,“不……”她抬眼撞入楚山楹那略带戏谑的眼神中,瞬间松了一口气。 二人兀自低声笑了会,赵蓉紧绷的心也终于放松下来。 她道:“嗯……我略感好奇,你为何来此?” 楚山楹挑了挑眉,道:“你可知我与你们将军的关系?” 赵蓉小心翼翼:“未婚夫妻?” “很快便不是了。” 赵蓉满脸疑惑,电光石火间,她惊讶道:“莫非……你来是为了退婚?” 楚山楹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问道:“我如此行事,在你们看来……是否像个笑话?” 只身离家,浑身是伤,狼狈至极,只是为了向家人抗议这段于她不公的关系。 哪怕家人从来不解她的不满。 赵蓉闻言一惊,随即否认道:“不!我怎会……” “无妨。”楚山楹打断她,目光投向她来时的那片郁郁葱葱的丛林。白日里,它看着是如此美好,令人心旷神怡。只有深入,才知晓它的危险。 想起昨日的颠簸,楚山楹嗓音都有些沙哑:“离家的马车颠簸散架时,我被土匪的刀光逼得深入森林时,确实想过——楚山楹,你真是蠢透了。” 她停顿了片刻,像是在回味这几日的惊恐的遭遇。然而,与恐惧一同浮现的,却是一种陌生的、温暖的力量——那是她第一次,全然依靠自己而做出的选择。 随即,她转过头看向赵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像一位坚定、胜利的战士。 “但,”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即使重来一次,我依然会踏出那道门。我从未后悔。” 赵蓉错愕不已,心中腾起一道无法言说的、炽热的力量,让她忍不住脱口道:“我同你一样!” 她下意识抓住了楚山楹的手,如找到了知己,语速快而激动:“我以为无人能理解我!谢天谢地!” “人人都在为我的行为而感到惋惜,但,这才是我想做的!” 楚山楹并未打断她,赵蓉便絮絮叨叨地与她说起了自己的前半生。 赵蓉乃偏远城镇的一位五品文官的庶女,她的母亲为了从青楼里赎身,设计怀上了她;又为了她的胞弟,欲将她“卖”给当地的富商为妻。 “人人都说能嫁与那富商,于我这出身而言是极好。”赵蓉咬着下唇,红了眼眶,眉目却隐含愠怒,“呸!既是天大的好事,也不瞧着她们上赶着去?” “外头都道行医者乃人间佳业。可我于岐黄之道颇有天分,怎的无人赞许我?” 赵蓉抬起下巴,眼中虽有泪光,脊背却挺得笔直:“他们越是不许,我偏要做出个样子来。有本事,气死自个儿!” 她终于褪去那层“虚假”示人的皮囊,展露出自己最纯粹的那颗心。 好似小动物将柔软的肚皮展露给你。 赵蓉道:“我在大婚当日,扎了我那夫君一针,他沉沉睡去,我便得以出逃。” “我女扮男装遇见了我的师父,他将我介绍给将军,我便成了军医。” 感受到楚山楹疑惑的目光,赵蓉解释道:“将军识破我的伪装,却并未赶我离开。他让我以医术夺得了大家的信任,我才得以女子身份示人。” 楚山楹有些意外。 这倒是与她记忆中的宋玉衡不大一样。 她记忆中的宋玉衡,是会因她一句“讨厌”而故意折腾她三五日的顽劣少年;是会在她诗会夺魁后,偏要说“不过尔尔”的冤家。 而赵蓉口中的宋玉衡,知人善用,敏锐且包容。 巨大的反差让楚山楹不禁蹙起眉。 怎的他们认识了十几载,她还不如他人了解得多? 心中莫名升出一种异样,让她下意识烦躁。 楚山楹抿了抿唇,暂且归咎于宋玉衡。 不论如何,都为他错。 总之,这是一场愉快的谈话。 楚山楹与赵蓉二人变得亲近了些,这倒是在楚山楹的意料之中。 早在赵蓉为她送衣裳的那个夜晚,她便能察觉到,她们是一类人。 日暮西山,大地被覆上一层余晖。 赵蓉道:“我许久都未如此开怀。我们明日还能再见吗?” “当然。”楚山楹答完,顿了片刻道:“我不清楚。” “宋玉衡随时都要将我送回去。” “这你就不必担忧了。” 二人闻声转头,宋玉衡踏着落日余晖,冷硬的铠甲在日光下折出亮眼的光。 他的面色平淡,但于楚山楹看来,他此刻就像幼时不得不放走了困在牢笼里喜爱的鸟儿那般,忧伤疲惫。 宋玉衡并未将眼神放于楚山楹身上,只淡淡道:“你身上的伤需多养几日,恰好军中伤员颇多,你便等着与我们一道回去吧。” 不等楚山楹回答,他已转身,只丢下一句:“麻烦你了,赵蓉。”便离去。 快得像是从未来过。 楚山楹立身原地,额角突突直跳。 宋玉衡,他,竟然,无视了她? 哪怕要说的话与自己有关,他也只是像个呆子似的看向别处? 哈! 楚山楹气笑了。 她究竟是何处,惹着了这位少爷? 另一边,宋玉衡面无表情地快步疾走,脚下一绊,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夕阳缓缓落下,最后一束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紧紧闭上眼,双手捂着脸,闷闷喊了声:“啊……” 太难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才余光中楚山楹的模样。 想不去注意她,实在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