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君臣》 第1章 第 1 章 养心殿里,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烛火微微摇曳,将满臣阿述律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他已年届四十八岁,鬓角早已染上霜色,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深浅浅,记录着近三十载宦海沉浮。此刻,他身着正二品锦鸡补服,头戴珊瑚顶戴,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那是一种认命后的死寂,仿佛惊涛骇浪过后,只余下一片荒凉的空茫。 他的右手,隐在宽大的官袍袖口之中,指尖正触碰着一个冰凉细腻的小瓷瓶。瓶身不过寸许,素白无纹,却在烛光下泛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那里面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鹤顶红。是他耗费了无数心力,才将这致命的毒物,连同袖中暗袋里那淬了剧毒的匕首、贴身藏匿的微型炸药一起,避过了宫门处一层层严苛的搜查,带到了这天子近前。他深知这位年轻皇帝的脾性,更知自己身上那些不算干净的手脚,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 新帝登基不过三载,正是锐意进取,大力铲除前朝积弊之时。他阿述律,作为先帝时期颇受重用的老臣,自然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局棋中,一枚碍眼的棋子。更何况,他自己也清楚,这些年为了维持门庭光鲜,为了打点上下关系,为了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欲,他在漕运、盐政的账目上,确实动了些手脚,贪墨了不少银两。不多,但也足够他掉几次脑袋了。他原以为凭借多年经营的根基和圆滑的处事,总能在这新旧交替的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可惜,他错了。 皇帝并没有立刻发作,反而在登基之初,对他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容忍,甚至还将几件不算紧要的差事交予他办。这反常的平静,让阿述律的心一日日悬得更高。他了解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天子,其心性之深沉,手段之果决,远非其父可比。那看似温和的目光背后,是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不容沙子的冷酷。平静的海面下,往往潜藏着能将人撕碎的暗流。他日夜担心,自己就是那暗流即将吞噬的目标。 而现在,这预感终于成了真。晚膳时分,宫中内侍突然传旨,命他即刻入宫见驾。没有说明缘由,但那内侍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以及宫门口侍卫比平日更加冷峻审视的目光,都让阿述律明白,大限已至。 所以,他来之前,就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官袍之下,是能瞬间了断自己的毒药、匕首,甚至还有那威力足以惊动这座宫殿的炸药。他阿述律,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绝不愿在刑部大牢里受那无尽的羞辱和折磨,更不愿牵连家族。他要用自己的死,换来皇帝或许会对他的家人网开一面的渺茫希望。这是一种绝望的抗争,也是一种最后的体面。 踏入这熟悉的养心殿,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清冷的气息,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威压。年轻的皇帝就端坐在明黄色的宝座之上,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袭常服的石青色团龙纹袍子,并未戴冠,只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他手里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神色淡漠,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可那笑意,未达眼底半分,冰封般的目光扫过来,让阿克敦从脊椎骨升起一股寒意。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下,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以及那跳动的烛火,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阿克敦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而皇帝的,却平稳得如同古井无波。 阿述律撩袍跪倒,以头触地,行了大礼,声音尽量保持着平稳:“臣阿述律,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面没有立刻传来“平身”的声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阿述律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背上,带着审视,带着嘲弄,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袖中握着瓷瓶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在等待,等待着那最终的判决,或许是厉声的斥责,或许是侍卫进殿拿人的脚步声,也或许,是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赐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炷香时间,皇帝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阿克敦的耳中,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年轻人的清越,却又浸透了权力的冰冷。 “阿述律,”皇帝唤了他的名字,没有加上“爱卿”二字,“你可知,朕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阿述律的心猛地一沉。来了。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顺:“臣……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愚钝?”皇帝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阿述律,你若是愚钝,这满朝文武,只怕就没几个聪明人了。先帝在时,你可是以‘干练’著称的。” 阿述律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用那种不紧不慢,却字字诛心的语调说道:“朕登基这三年来,你倒是安分守己,差事也办得还算稳妥。漕运上的那点小风波,盐引核查的那点小纰漏,朕都看在眼里,也并未深究。朕总想着,你是老臣了,为先帝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阿述律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了。皇帝提起的这两件事,正是他近年来贪墨的主要来源!他原来以为做得隐秘,却不想,皇帝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按兵不动。这种洞若观火,却引而不发的姿态,比直接的问罪更让人胆寒。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朕知道,你们这些老臣,心里都在想什么。”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刮着阿述律的神经,“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怕朕容不下你们,怕丢了头顶的乌纱,甚至怕丢了性命。所以,有些人就开始琢磨后路了,比如……给自己准备点体面的‘身后事’?” 阿述律浑身一僵,袖中的瓷瓶几乎要脱手滑落。他强行稳住心神,告诉自己,不可能,皇帝绝不可能知道他带了这些东西进来。宫门的搜查极其严格,他花费了巨大的代价,利用了多年前埋下的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才将这些东西夹带进来。这是他为保全最后尊严和家族所做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努力。 “臣……臣惶恐!臣对皇上,对大清,忠心可鉴日月!”他只能再次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忠心?”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玉如意,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星,直直地刺向伏在地上的阿克敦,“阿述律,你的忠心,朕自然是不疑的。只是,朕有些好奇……”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带着冰冷的锋芒:“你袖中暗袋里那柄淬了‘相思子’剧毒的匕首,打造得倒是精巧;贴身藏的那几管‘霹雳火’炸药,分量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在这殿中闹出不小的动静,又不至于波及太广,伤了朕的性命——看来,你倒是费了一番心思,替朕考虑得周全。” 轰隆! 阿述律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震得他魂飞魄散!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一双因岁月和权欲而略显浑浊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写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与恐惧!他……他竟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连匕首淬的毒是“相思子”,连炸药的名字和威力都一清二楚! 这怎么可能?!宫门的侍卫是他亲自打点过的,那条隐秘的渠道更是他经营多年,自信万无一失的暗棋!皇帝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他身边……早已布满了皇帝的耳目?还是说,他自以为隐秘的一切,在皇帝眼中,根本就是透明的笑话?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像是赤身**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依仗,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被皇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撕扯得粉碎!他原本以为掌控在自己手中的生死,原来一直牢牢地捏在面前这个年轻人的掌心里! 皇帝看着他失魂落魄、惊骇欲绝的模样,嘴角那抹冷笑终于扩大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怎么?很意外?朕这紫禁城,若是连臣子身上带了些什么零碎玩意儿都查不清楚,朕这个皇帝,岂不是白当了?”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走下丹陛,明黄色的靴子停在阿克敦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阿述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朕既然能让你把这些东西带进来,自然就有把握,你不会,也不能用它们伤到朕分毫。”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压迫感,“你那些小心思,在朕眼里,不过是孩童的把戏。你想用自己的死,来保全你的家人?想法不错,可惜……” 皇帝蹲下身,与瘫软在地的阿克敦平视,那双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也太低估朕了。你的生死,你家族的存亡,从来就不由你决定,而是由朕。” 阿述律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所有的勇气,所有的准备,所有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就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瘫在金砖地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原来,他所以为的最后的体面和掌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如此的可笑和不堪一击。 皇帝重新站起身,掸了掸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甚至带上了一丝慵懒:“好了,戏也看够了。阿述律,把你袖子里那个小瓶子拿出来吧。鹤顶红?倒是雅致,配得上你二品大员的身份。” 阿述律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颤抖着,将那个素白的小瓷瓶从袖中取了出来。冰凉的瓶身此刻握在手中,却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刺痛。 “怎么?还等什么?”皇帝退回宝座,好整以暇地重新坐下,端起旁边小几上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你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朕给你这个机会。喝下去,一了百了。朕可以向你保证,你死后,会以二品大员的规格下葬,朕还会亲自为你写一篇祭文,表彰你‘勤勉王事,不幸病故’。”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阿述律的心脏。“勤勉王事”,“不幸病故”?这是何等巨大的讽刺!他若此刻饮鸩自尽,非但保全不了家族,反而坐实了罪臣的身份,还要让皇帝用这样虚伪的言辞来践踏他最后的名声!他阿述律一生钻营,爱惜羽毛,难道临了,要落得这样一个身败名裂,还要累及家族的下场吗? 不!不能! 他握着瓷瓶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剧烈地颤抖着。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家族命运的极度担忧,如同三条毒蛇,死死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他原本平静赴死的心境,早已被皇帝这翻云覆雨的手段彻底击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他抬起头,望向宝座上那个年轻的、如同神祇般掌控着他生死的帝王,眼中充满了乞求。他想开口求饶,想请皇帝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他的家人,哪怕将他千刀万剐。可是,在皇帝那冰冷、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他发现自己连求饶的勇气都没有了。他知道,任何求饶,在皇帝看来,都只会是更加可笑可鄙的姿态。 皇帝似乎很满意他此刻的反应,那抹冰冷的笑意始终挂在嘴角。他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曾经在朝堂之上也算是一号人物的老臣,如何在极致的恐惧中挣扎,崩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烛火噼啪作响,更衬得殿内死寂。阿克敦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汇聚成珠,沿着他惨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他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背上,冰凉黏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每一寸神经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被这种无声的凌迟逼到了极限。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胸腔剧烈的疼痛。然后,他颤抖着,拔掉了那个素白小瓷瓶的塞子。 一股极其轻微,却带着奇异甜杏仁气息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鹤顶红。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他缓缓地,将瓶口凑向自己的嘴唇。冰凉的瓷缘触碰到他干裂的唇瓣,激起一阵战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骨。脑海中闪过无数纷乱的画面:年轻时寒窗苦读的艰辛,金榜题名时的狂喜,初入官场时的意气风发,一步步攀爬时的如履薄冰,那些收受好处时隐秘的快慰,家中文眷期待的目光,幼孙绕膝的温馨……最终,这一切都化为眼前皇帝那冰冷讥诮的眼神。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心一横,牙关紧咬,就准备将那致命的毒液倾倒入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皇帝清冷的声音,如同玉磬轻鸣,再次响起。 阿述律的动作猛地僵住,瓶口就停留在他的唇边,那丝甜杏仁的气息更加清晰了,死亡的味道近在咫尺。他霍然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的希冀。 皇帝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如同催命的鼓点。 “朕想了想,”皇帝的语气带着一种玩味,仿佛在斟酌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这么让你死了,似乎太便宜你了。而且,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你阿述律虽然品行有亏,但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阿述律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死死地盯着皇帝,不敢漏掉任何一个字。 “河南、山东等地,饥荒连连,朝廷拨下的三百万两赈灾银票,到了地方,却如同泥牛入海,灾情不见丝毫缓解,反而流民四起,饿殍遍野。”皇帝的声音渐渐转冷,带着森然的寒意,“阿述律,朕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你去给朕查,彻查此事!从户部到地方州县,所有经手此事的大小官员,都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这笔银子,到底去了哪里?是被谁层层盘剥,中饱私囊?朕要确凿的证据,要清晰的名录!” 皇帝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剑,直刺阿述律的心底:“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若你不能给朕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那么,不止是你,你的九族,所有与你阿述律有血缘牵连之人,无论男女老幼,朕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作‘万剐凌迟’。” “记住,是万剐凌迟。朕会让他们,在你面前,一刀,一刀,受尽世间极痛而死。让你亲眼看着,你的血脉,是如何因你之故,在这人间彻底断绝。” “现在,”皇帝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手中还握着的毒药瓶,“你可以选择,是立刻喝了它,图个痛快,然后让你的家人替你承受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还是,接下这份差事,去搏那万分之一的生机。” “选吧。” “万剐凌迟”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匕首,带着毁灭性的炙热与尖锐,狠狠地凿进了阿述律的颅脑,瞬间将他残存的理智和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希冀,炸得粉碎!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那握着鹤顶红瓷瓶的手猛地一颤,瓶口从他唇边滑落,几滴晶莹却致命的液体溅了出来,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迅速洇开几小点不起眼的深色痕迹,散发出那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杏仁气息。 但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皇帝的言语,在他耳边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实质的刀锋,切割着他的神经,凌迟着他的灵魂。 万剐凌迟……九族……所有血缘牵连之人……在他面前……一刀一刀……受尽世间极痛而死……亲眼看着……血脉彻底断绝……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清晰、无比血腥、无比恐怖的地狱图景,强行塞满了他的脑海。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惨绝人寰的场景:刑场之上,寒风凛冽,他的老母,他那温顺的妻子,他那些尚且年幼、不谙世事的儿女,还有那些与他血脉相连的叔伯兄弟、甥侄姑舅……他们被剥去衣衫,捆绑在木桩之上,在凄厉的惨嚎和绝望的哭喊中,被行刑的刽子手用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一片片地割下皮肉……鲜血淋漓,白骨森然……而他,被强制按在最近的位置,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亲人在无法形容的痛苦中扭曲、哀嚎、最终化作一具具不成形状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刽子手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水和死亡的气息…… “不——!!!” 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从阿述律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这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绝望和崩溃,尖锐地划破了养心殿死寂的空气。他再也无法维持跪姿,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脊梁骨,猛地向前一扑,瘫软在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残破的落叶。 手中的那个素白瓷瓶,“哐当”一声脆响,脱手滚落在地,一路滚到了皇帝的宝座之下,瓶身撞击金砖的声音,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那里面剩余的鹤顶红,或许足以让他立刻解脱,但此刻,他连看都不敢再看那瓶子一眼。死?死亡在此刻,竟然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皇帝用最残酷的方式,剥夺了他选择死亡的权利!他若死,他的至亲就要承受比死亡恐怖千万倍的折磨! 冷汗,不再是细密的渗出,而是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他里外所有的衣衫。冰凉的绸缎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的却不是清醒,而是更深的寒意。他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发出“咯咯咯”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四肢百骸像是被瞬间浸入了冰窟,又像是被放在烈火上灼烧,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感受,让他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如同一条濒死的蠕虫。 “皇上……皇上……饶命……饶命啊!!!”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挣扎着,想要再次爬起身叩头,却发现自己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只能像一滩烂泥般瘫在那里,徒劳地用额头一下下撞击着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 “臣……臣罪该万死!臣死有余辜!!”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涕泪瞬间纵横交错在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老脸上,混合着额头上磕碰出的青紫和血丝,显得格外狼狈和凄惨,“求皇上开恩!求皇上看在臣……看在臣多年……多年伺候先帝的份上……饶了臣的家人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啊!!皇上!!!” 他此刻哪里还有半分朝廷二品大员的威仪和气度?哪里还有刚才准备饮鸩自尽时,那强装出来的平静和决绝?在家族被彻底毁灭的威胁面前,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尊严、所有的算计,都被彻底碾碎,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惧和乞求。他像一条最卑贱的野狗,匍匐在主人的脚下,摇尾乞怜,只求能放过他的幼崽。 “臣愿意做牛做马!臣愿意为您查出真凶!臣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泪水、鼻涕和血污,眼神涣散而狂乱,充满了乞求,“求您给臣一个机会!求您了!!皇上!!!臣一定……一定办好这件差事!!一定!!!” 他反复地、机械地重复着“一定办好”、“查个水落石出”这样的话,仿佛只要说得足够多,足够诚恳,就能打动宝座上那位冷酷的年轻帝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被“万剐凌迟”和“家人”这两个词占据、撕扯。他无法思考任何策略,无法权衡任何利弊,只剩下最纯粹的、想要保护亲人的本能驱动着他,让他做出最卑微的哀告。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这不是作伪的眼泪,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的表演,而是真正从灵魂深处被挤压出来的、混合着无尽恐惧、悔恨和绝望的液体。他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官袍的前襟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甚至能尝到泪水咸涩的味道,混合着口腔里因为恐惧而泛起的苦涩。 他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毫无形象地、放声地哭了。尽管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他,在帝王面前如此失态,是臣子的大忌,是更加令人鄙夷的行为。尽管他知道,哭,在这种时候,是最没有用处的。皇帝的冷酷,他早已领教,眼泪怎么可能打动得了铁石心肠? 可是,他控制不住。 那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已经彻底吞噬了他。他仿佛能看到,因为他此刻的无能、因为他过去的贪婪,而导致的那幅血淋淋的场景,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这种想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煎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贪图那些黄白之物;他恐惧,恐惧那即将降临到亲人身上的惨烈命运;他绝望,绝望于自己似乎无论如何选择,都无法摆脱这注定的悲剧。 哭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令人心酸的悲切和无助。他蜷缩着身体,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抽泣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哭声,不是一个年近半百、位极人臣的男人的哭声,而更像是一个失去了所有庇护、即将坠入无边地狱的灵魂,发出的最后哀鸣。 皇帝依旧端坐在宝座之上,冷眼旁观着脚下这一幕。他看着阿克敦从强装的平静,到被戳穿秘密时的惊骇,再到此刻彻底崩溃、涕泪横流的丑态。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更深沉的冰冷。 对于皇帝的嘲讽和最终的审判,阿克敦已经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了。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万剐凌迟”四个字在不断盘旋、放大。他甚至看不清皇帝的表情,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 他只知道,他不能死。至少,在查清那该死的赈灾银票案之前,他绝对不能死。他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而是维系着家族存亡的、一根纤细而脆弱的丝线。 他失去了所有的平静,失去了所有的体面,也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巨大的惊恐,如同最浓重的墨汁,浸染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他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捏住了心脏的猎物,除了承受那濒死的窒息和恐惧,再也做不了任何事。 他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哭泣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续的呜咽,身体依旧在不自主地颤抖。养心殿华丽的金砖,映照出他此刻卑微如尘的身影,以及那张被恐惧和泪水彻底摧毁的老脸。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阿述律瘫软在金砖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间歇性抽搐,呜咽声渐渐低微下去,不是因为悲痛稍减,而是因为体力与心力都在巨大的情绪风暴中消耗殆尽。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感受着肺部火烧火燎的疼痛,和心脏那仿佛要碎裂般的剧烈跳动。 额头撞击地面留下的青紫和血痕,混合着泪水、鼻涕,在他脸上糊成一片,狼狈不堪。官帽早已歪斜,露出花白的头发,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更添几分凄惨。那身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二品锦鸡补服,此刻穿在他蜷缩颤抖的身上,只显得无比讽刺。他曾以为这身官袍是护身符,是荣耀的象征,此刻却只觉得它沉重如铁,冰冷如枷,勒得他喘不过气。 皇帝的脚步声,很轻,却像重鼓一样敲击在阿述律近乎麻木的神经上。那双明黄色的靴子,再次停在了他的眼前。阿述律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片刺眼的明黄上,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刺猬,想要蜷缩得更紧,却发现自己早已无处可逃。 “哭够了?”皇帝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依旧是那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平淡,甚至比刚才的冰冷嘲讽,更让人心底发寒。因为这平淡之下,是毋庸置疑的、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朕的时间宝贵,没空看你在这里表演丧家之犬的丑态。” 阿述律猛地一颤,残存的意识让他挣扎着,试图再次撑起身体,表现出一点臣子应有的姿态,哪怕只是徒劳。他用手肘勉强支撑起上半身,但手臂软得如同面条,试了几次,都无法真正跪直,只能以一种极其别扭、卑微的姿势半趴在那里,仰视着那张年轻却如同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面孔。 “臣……臣……”他想说点什么,表达忠心,表达悔过,表达一定会竭尽全力查案,但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嘶哑疼痛,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起来。 皇帝微微俯身,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阿克敦此刻涕泪交加、惊恐万状的扭曲面孔。他没有丝毫的动容,反而像是欣赏一件失败的作品,目光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阿述律,你看清楚朕。”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阿克敦混乱的意识,“也看清楚你自己现在的样子。记住这一刻的感受,记住你的眼泪,记住你的恐惧。这就是背叛朕,辜负朝廷,贪赃枉法的下场的前奏。” 他直起身,不再看地上狼狈不堪的老臣,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睛。“你的命,和你全族的命,现在都系在那三百万两赈灾银票上。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个月内,朕要看到结果。若是办砸了……”皇帝没有再说出那四个字,但那未尽的话语中蕴含的威胁,比直接说出来更加令人胆寒。 “滚吧。”皇帝最后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你和你的家人,活下去。” “滚吧”这两个字,如同特赦的令箭,又如同更沉重的枷锁,落在了阿克敦的头上。他如蒙大赦,又如同被宣判了死缓,心中五味杂陈,混乱到了极点。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家族命运的极度担忧,促使他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他挣扎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着殿门的方向挪动。 他的手脚依旧发软,几次想要站起都失败了,只能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官袍的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和他自己额头上蹭下的血迹,狼狈到了极点。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个宝座上的年轻身影,只想尽快逃离这座让他尊严尽失、恐惧深入骨髓的宫殿。 终于,他爬到了殿门口。沉重的殿门从外面被太监推开一条缝隙,昏黄的宫灯光线透了进来。阿述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挤了出去,踉跄着跌倒在养心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夜晚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稍微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瘫在冰冷的石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个如同噩梦般的地方。但皇帝冰冷的话语,家族被万剐凌迟的恐怖景象,却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死死地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他还活着。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他不再是为了权势富贵而钻营的官僚,他成了一只为保全性命和家族而挣扎的困兽。前路漫漫,等待着他的,是吉凶未卜的查案之路,是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的深渊。 冰冷的夜风吹过他湿透的官袍,带走些许体温,却带不走那彻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抬起头,望着紫禁城上空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朦胧而清冷的月亮,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流淌。 他失去了所有的平静,失去了所有的尊严,也几乎失去了对自己命运的掌控。剩下的,只有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惊恐,以及对未来无边无际的迷茫和恐惧。 这惊恐,将伴随他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直到……那最终的结局降临。 作者有话说:阿述律我原本给他起的名字叫阿克敦,结果觉得不好听,就改成了阿述律,如果文中还有阿克敦的话,请在评论区跟我说,我会改过来的,感谢!![亲亲][亲亲][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阿述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如同巨兽般蛰伏的、令人窒息的紫禁城的。意识是混沌的,双腿是绵软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宫道两旁高耸的朱红宫墙在夜色中向他压来,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引路太监手中那盏昏黄的灯笼,投射出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影,映照在冰冷光滑的石板路上,也映照在他那张惨白、泪痕与血污交错、如同鬼魅的脸上。太监沉默着,步履平稳,甚至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但这份刻意的平静,在阿克敦看来,却充满了无声的鄙夷和怜悯——不,或许连怜悯都没有,只是一种对即将毁灭之物的漠然。 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然而,阿述律知道,他并未真正逃离。那道皇权铸就的无形枷锁,已经死死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并且蔓延出去,缠绕住了他京郊宅邸里的每一个亲人。 夜风凛冽,吹拂着他湿透后冰凉的官袍,激起一阵阵寒颤。他府上的轿夫和随从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见到自家老爷如此狼狈不堪、失魂落魄地踉跄出来,无不骇然失色。管家阿克苏(这是他多年的心腹老家奴)抢步上前,一把扶住几乎要软倒的阿述律,触手一片冰凉濡湿,再看到老爷额头的青紫血痕和涣散无神的双眼,心中顿时沉到了谷底。 “老爷!您……您这是……”阿克苏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他伺候阿述律几十年,从落魄书生到二品大员,从未见过老爷如此模样,即便是当年卷入最凶险的党争,阿述也总能维持住至少表面上的镇定。 阿述律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死死地抓住阿克苏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老管家的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喉咙里滚动着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回……回府……”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 轿帘放下,隔绝了外界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轿子被稳稳地抬起,向着阿克敦的府邸行去。轿厢内一片黑暗,只有偶尔从帘隙透入的、街边店铺灯笼的微弱光芒,一闪而过,映亮阿克敦那双空洞、充满了极致恐惧的眼睛。 在这狭小、黑暗、颠簸的空间里,紫禁城中发生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地冲击着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皇帝那年轻却冰冷如同万年玄冰的面容,那带着讥诮和绝对掌控的冷笑,那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话语……尤其是最后那如同最终判决般的威胁—— “万剐凌迟……你的九族……所有与你阿述律有血缘牵连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在你面前……一刀一刀……受尽世间极痛而死……让你亲眼看着……你的血脉……是如何因你之故……在这人间彻底断绝……” “不——!!!”阿述律在内心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双手猛地抱住头颅,指甲深深陷入发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脑海中被那血腥恐怖画面充斥所带来的煎熬。他仿佛能看到老母亲那慈祥而茫然的脸,在刀光闪过瞬间变得扭曲痛苦;看到妻子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被绝望和剧痛填满;看到年幼的孙儿、孙女们天真无邪的笑容,在凄厉的哭喊中化为血肉模糊…… “呃……”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猛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冷汗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湿透了刚刚被夜风吹得半干的里衣。他蜷缩在轿子的角落里,身体缩成一团,如同一个受到极度惊吓的孩童,然而他眼中所承载的恐惧,却远非孩童所能想象。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府邸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出现在眼前,门楣上御笔亲题的“阿府”匾额,在灯笼的光线下,往日觉得是莫大荣耀,此刻却像一道催命符,冰冷地悬挂在那里。 阿克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阿述律下轿。府门前的家丁们看到老爷这般模样,都吓得噤若寒蝉,垂手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阿述律几乎是半靠在阿克苏身上,才勉强站稳,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府门,眼中没有丝毫回到家的放松和温暖,反而充满了更深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陌生感。 这里,还是他的家吗?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人间炼狱的入口吗? 他被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府内庭院深深,抄手游廊曲折回转,往日只觉得是权势和富贵的象征,此刻却觉得阴森逼仄,仿佛每一步都走在通往刑场的路上。廊下悬挂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老爷,您……”阿克苏试图询问,声音充满了担忧。 “闭嘴!”阿述律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谁都别来烦我!滚!都给我滚远点!” 他甩开阿克苏的搀扶,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的书房方向走去。他现在无法面对任何人,无法面对妻子关切的眼神,无法面对儿女的询问,更无法面对老母亲那可能出现的、毫不知情的慈爱目光。每一道目光,此刻都像是一把刀子,在凌迟着他的良心,提醒着他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 “哐当!”书房的门被他用力推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关上。他背靠着冰凉厚重的木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板上。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勉强勾勒出家具摆设的模糊轮廓。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包裹了他。但这黑暗,反而让他有了一丝短暂的安全感——至少,在这里,他暂时不用再伪装,不用再强撑。 寂静之中,皇帝的话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 “朕知道,你们这些老臣,心里都在想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你袖中暗袋里那柄淬了‘相思子’剧毒的匕首……贴身藏的那几管‘霹雳火’炸药……” “你那些小心思,在朕眼里,不过是孩童的把戏……” “你的生死,你家族的存亡,从来就不由你决定,而是由朕……” “万剐凌迟……” “咔嚓!”阿克敦猛地一拳砸在身边的地板上,指骨传来剧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羞辱!前所未有的羞辱!他阿克敦,宦海浮沉近三十载,自诩聪明过人,就算贪墨,也自认为做得巧妙,足够隐蔽。可原来,在皇帝眼中,他就像那戏台上的丑角,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隐秘,所有的自以为是,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如同掌观纹! 他以为自己带进去的是保全体面的最后手段,却不知那根本就是皇帝允许他带进去的,是为了更好地欣赏他绝望挣扎的道具!他就像一只被猫捉住的老鼠,猫并不急于吃掉他,而是用爪子反复拨弄,欣赏着他惊恐奔逃、最终力竭的丑态。 这种被彻底看穿、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感到恐惧和……愤怒。然而,这愤怒刚刚升起,就被那灭族的威胁瞬间浇灭,只剩下更深的、无力的寒意。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如同一条被抽去了脊梁的瘌皮狗,只剩下狼狈的外表和一颗被恐惧彻底蛀空的心。丧家之犬……刺猬……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此刻的状态,不就是如此吗?失去了皇帝的信任(或许从未真正拥有过),失去了往日的权势依仗(那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失去了平静的心态,甚至差点失去了选择死亡的权利……他还有什么?只剩下这身狼狈的皮囊,和那拴在悬崖边上、随时可能断裂的、系着全家性命的细线。 “啊啊啊——!”他压抑地低吼着,双手疯狂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些恐怖的念头从脑子里抠出去。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皇帝的冷笑,家族的惨状,如同最顽固的梦魇,牢牢扎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身体的冰冷和地板的坚硬,让他稍微恢复了一丝理智的思考能力。他不能一直这样沉沦在恐惧里。皇帝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这不是恩赐,是更残酷的刑罚。他必须行动起来,为了那渺茫的生机。 他挣扎着,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摸索着走到书案前,颤抖着手,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驱散了书房一角的黑暗,也映亮了他那张苍白、憔悴、如同瞬间老了十岁的脸。 书案上,还摆放着他平日里批阅的公文,几本闲书,还有一方他颇为喜爱的端砚。往日里,这里是他运筹帷幄、处理政务、享受权力带来愉悦的地方。而此刻,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他坐到宽大的太师椅上,身体却无法放松,依旧僵硬地绷着。他开始强迫自己思考皇帝交给他的差事——彻查河南、山东等地赈灾银票贪污案。 三百万两白银!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足以让任何贪婪之徒铤而走险。而且,这笔银子是从户部拨出,经由层层衙门,最终到达灾民手中。这其中的环节之多,牵扯的官员之广,可想而知。这根本就是一个马蜂窝,一个巨大的、遍布荆棘的泥潭!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够将三百万两官银几乎吞得无声无息? 阿述律的眉头死死锁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自己门下、关系网中可能与此事有牵连的人,一个个在脑海中过筛子。 首先想到的是他的门生,现任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的李子德。李子德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精明干练,但也……颇为贪财。漕运和盐引上的一些好处,李子德也参与其中,分润了不少。这次赈灾银两的调拨,户部是源头,李子德虽然不直接主管此事,但以他的职位和钻营能力,很难说他完全不知情,或者……没有插手分一杯羹? 还有河南布政使崔文耀,这也是他阿述律的门人,当年花了大力气才将其放到那个富庶(如今是重灾区)的位置上。崔耀此人,能力平庸,但最是善于逢迎和捞钱。河南灾情如此严重,赈灾银两却不见踪影,崔耀绝对脱不了干系!他每年送给自己的“冰敬”、“炭敬”,还有那些珍贵的古玩字画,难道其中就没有沾染着灾民的血泪和本该救命的银两? 山东按察使赵伟柱,虽然不算他的核心门人,但也多次向他示好,逢年过节礼数周到。山东官场盘根错节,赵伟柱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是否也参与了瓜分这笔巨款? 一个个名字,一张张或谄媚或精明的面孔,在阿述律脑海中闪过。他的心,一点点沉入更深的冰窖。他几乎可以肯定,他门下的人,绝对牵涉其中!而且,可能不止一个!他们利用他的权势作为庇护伞,或者说,他们孝敬上来的部分钱财,本身就来自于这些肮脏的勾当!他阿克敦,虽然不一定直接参与此次贪污,但他过往的纵容、他收取的好处,无形中为这些蠹虫提供了生长的温床! “蠢货!一群蠢货!!”阿述律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既是骂那些胆大包天的门人,也是骂自己。他恨他们的贪婪无度,给自己招来如此杀身灭族之祸;更恨自己当初为何要收受那些好处,为何要维系这张看似风光、实则危机四伏的关系网!他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却不知自己早已被拖下了水,如今更是被推到了悬崖边缘!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如果彻查,势必要将这些门人一个个揪出来。这意味着,他要亲手斩断自己经营多年的势力网络,要成为官场上的“孤家寡人”,甚至会成为众矢之的!那些牵扯其中的官员,为了自保,会如何反扑?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反咬自己一口?毕竟,自己屁股底下也不干净!皇帝虽然暂时用此事拿捏他,但若是被政敌或者那些涉案官员爆出他其他的贪墨罪行,皇帝会如何反应?会不会顺势就将他也一并清理了? 而且,这些门人中,不乏知道他不少隐秘之事的人。比如李卫,就经手过他好几笔来自盐商的巨额“孝敬”。如果动了李子德,他会不会为了活命,把自己也拖下水? 可不查?或者查不出结果? 阿述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皇帝那冰冷的目光和“万剐凌迟”的威胁,如同梦魇般再次浮现。不查,就是抗旨,就是认罪,就是带着全家走上那条最残酷的绝路!皇帝绝对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那位年轻帝王的冷酷和果决,他今晚已经见识得足够深刻了!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几乎无解的死局! 查,是死路一条(可能被反噬,可能事后依旧被皇帝清算);不查,更是立刻就要面对最惨烈的死亡!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冷汗再次冒了出来,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他瘫在太师椅上,仰头望着书房顶部精美的藻井彩绘,那上面绘着祥云仙鹤,寓意着长寿和超脱。可此刻在他眼中,那些图案却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在嘲笑着他的困境。 恐惧,如同最浓重的雾气,再次将他紧紧包裹。他害怕查案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阻碍和反扑,害怕那些门人狗急跳墙的报复,害怕自己过往的罪行被揭露,更害怕……害怕三个月后,他依旧无法给皇帝一个满意的交代。 到时候……万剐凌迟…… “不……不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 他猛地坐直身体,双手撑在书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中闪过一丝疯狂和决绝。为了活下去,为了家族不被毁灭,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他必须查!而且要查得彻底,查得漂亮!他要比皇帝想象的更加狠辣,更加果决! 他要主动出击,他要……大义灭亲! 是的,大义灭亲!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博取一线生机的方式。只有表现出与过去彻底切割的决心,只有拿出足够分量的“投名状”,或许才能让皇帝看到他的“价值”,或许才能在事后,看在他“戴罪立功”的份上,对他的家人网开一面——哪怕最终他自己依旧难逃一死。 想到这里,他的心如同被刀绞一般疼痛。那些门人,虽然不乏利益勾结,但其中也有跟随他多年,鞍前马后,甚至帮他处理过不少棘手之事的人。如今,为了自保,他却要亲手将他们送上绝路…… 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涌上心头。这就是官场吗?这就是他汲汲营营大半生,最终得到的下场?树倒猢狲散,不,他甚至要亲手把树上的猢狲一个个打下来,用它们的尸体,来铺就自己家族那渺茫的生路。 “呵呵……呵呵呵……”他发出一阵低沉而苦涩的冷笑,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和诡异。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滑落,沿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书案上,洇开一小团湿痕。 他哭了。为自己,为家族,也为那些即将被他抛弃和牺牲的门人。尽管他知道,哭没有任何用处,眼泪洗刷不了罪孽,也改变不了皇帝的决心。但这巨大的压力、恐惧、愧疚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除了这无声的流泪,他找不到任何宣泄的途径。 他就像一个行走在无边黑暗中的独行者,前后左右都是深渊,脚下只有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钢丝。他战战兢兢,恐惧万分,却不得不继续往前走,因为停下来,就是万劫不复。 这一夜,阿述律书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了天明。他如同一个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时而瘫软在地,无声流泪;时而如同困兽般焦躁地踱步;时而又伏在案前,用颤抖的手,写下一个个名字,勾勒着可能的线索和突破口,以及……哪些人,可以作为第一批“牺牲”的对象,来向皇帝展示他的“决心”和“能力”。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深黑转为墨蓝,继而透出微弱的晨曦。阿述律抬起头,看向窗外,眼中布满了血丝,脸色灰败,如同大病初愈,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但他那双原本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眼睛深处,却多了一丝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左右逢源、安稳度日的满臣阿述律了。他成了一只为皇帝捕猎的鹰犬,而猎物,很可能就是他昔日的同党和门人。这是一条布满荆棘和鲜血的不归路。 但他,别无选择。 为了那微乎其微的、能让家人活下去的可能,他必须走下去,哪怕双手沾满鲜血,哪怕灵魂永堕地狱。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平静,还有作为人的最后一丝温情和底线。剩下的,只有在那极致恐惧驱动下,求生的本能,和一颗逐渐变得冰冷坚硬的心。 作者有话说:这章里人物的名字都有改动,但姓没改,希望大家在看的时候帮我找出那些没有改的名字,谢谢。[亲亲][亲亲][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