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弄》 第1章 朝有风云起(一) 卯时,盛安城顶头东边聚载着一处金黄,被暗色薄暮笼罩住。天暗未明,乌压压的苍穹吞噬整座皇城。 那些个寅时三刻便被唤醒的官员一个个的顶着眼下的乌青,整齐的排列在渭桥边一片宽敞的空地之东列。在此不远处停着太子轺车,东宫六卫身着赤黑官服,腰悬配剑,面若游隼,让人瞧着着实胆寒。 春三月的北风如同一只幻若无形的手想要将人推着走,被削减一半人马的御林军乌压压一片,皂靴将地都压沉了些,除了衣摆被吹动外,一双双炯目凝睇前方无半点挪动。 位于中心的太子轺车,四马为前驱,赤色舆身,金饰诸末,车顶四角悬挂青铜小铃儿,紫锦舆帘大开,其间却空无一人。 萧珵右手绞住缰绳往怀里一扯,一匹胸腹健硕毛色油亮的枣红色马嘶嘢一声,横过身来在原地停留,马背上的视野已高上许多,一双狭长的眼垂下,扫视身后两列朝中官员,目光内敛有如幽壑却不乏年少之气概。 腰侧别着的符节,节身呈六棱形,表层鎏金满饰,凿刻出“御节”二字,周边点缀着缠枝莲纹,节首端铸有三簇旄毛,其内嵌入绿松石小珠,节尾穿黄赤双绶带,末端系一枚白玉方佩,白玉与鎏金交相辉映,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太子萧珵脸色肃穆,如同潺潺涧水底部的一方青石,任水流不息,石身依然沉稳不动,久置于冷寂的幽涧之中。 抬头注视着百米开外已然瞧不太真切的黑色匾额上刻着的三个字––云霄门,楷体端严刺目,字角藏锋,髹上一层朱红漆,似血一般。 擒着缰绳的手,青筋绽肤而出,眼中悄然升起几分不屑,又掺杂着几分自嘲,随即毫不留恋的摆正了马身,闵霁在其侧边,一直密切观察着主子,瞧见主子侧了侧脸,明白了其中示意。攒着一口气沉入丹田,吼道“出发!” 车轱辘压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队车马轰轰隆隆的从盛安北面出发。 站在后排的臣子多为东宫属官。其中一人头往别处一偏,一口压抑在胸口的无奈忍着轻叹而出,在被人注意的那一瞬,肘尖迅即点上那人的手臂。那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满腔的苦水都吞了回去。 大太监陈裘立于众臣最前端领敕代行送别。年近五十的脸上干裂成几条纹路,撇开眼遥望着那队人马远去的背影,眼底旋起一阵忧虑。 “行了,该回去了,皇上不久该起身了” 陈裘语气淡淡,他身边的小黄门陈爽毕恭毕敬的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陈裘手持敕书如圣上亲临,按照礼制,他一走,其他官员才可有序离开。 陈裘是陛下身边的亲信又已年过半百,圣上准其乘马车出行。 到了车驾前,陈爽将身子对半勾着,伸手任干爹攀着自己的手上车。 而后自个儿站在车窗外,方便听候里面的吩咐。今儿个陈爽离的极近,想开口却又怕逾矩。 “你想问什么?” 欲言又止间,忽然窗幔那头传来一声,陈爽置了几句托词“干爹果真料事如神,将儿子的心里看的一干二净”“那儿子就说了,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受谏议大夫张焘的牵连触怒了陛下,陛下却不计前嫌在这个风头上让太子殿下代其巡视北境,儿子这儿心里边怎么总感觉有些不对之处?” “脱口之言,福兮祸兮,就在一时之间,不该想的就不要多想” 陈爽吓了赶紧住了嘴“儿子该死,不该议论朝政” “做好手上的本分事,要是被人揪着把柄,以我的能力怕是保不了你” 陈爽忙伸出双手在自己脸上抽了下去,几轮下来,脸上已落下宣红的手印。 车里没动静,陈爽也不敢停下,“越往下去盛安的水也越发浑浊,咱们做奴婢的,生死皆交由陛下定夺,妄自站队,稍有风浪就是人船尽毁,葬身江鱼之腹啊!” 听到这儿,陈爽全身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这句话是否有其他意味,或者说是否如他想的那般,他不敢往下猜。 只在一旁恭敬的应和“干爹说的是”声音中仿佛失掉了什么,空落落的,如江上浮萍般。眼珠子也望着脚边逐渐失了焦。 北街街道上陆陆续续的碾过十几辆马车。最后一辆马车车厢驱走,露出一方约两人宽的巷口,巷中一身披斗篷的男子暗伏在内。 那驾车头挂有“庄”字令牌的马车正是大雍右相庄行缜的车驾。 “如今将他也清了出去,日后咱们可就少了许多碍事的” 庄行缜眉头一拧,对他的轻率表示不满。“爹,有什么关系,就算拉开了帘子对着他们说又有何妨?我倒要看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们庄府作对” “哦对,上一个作对的脑袋才从午门外拾回去呢,怎么他们也想试试吗?” 庄行缜面对着马车帘子倚着车壁坐着,双眸紧闭,任庄旭怎么说也没什么反应。“这段时间都老实点,别太张扬。”庄旭察觉父亲其中深意“为何不可向陛下提此事” “太子再怎么样都是太子,他还是陛下的儿子,只要不是谋逆大罪,无论他做了什么,陛下总会讲些情面”“那…”庄旭想要再说些什么,庄行缜直接打断了他。“陛下入主东宫时我就陪着他了,风风雨雨也快三十年了,若是其他人我倒说不准,但是陛下一定会的” “处决了张焘,已经逼的太子对我们这些人动了杀心,陛下的情况…不用儿子多说父亲也是知道的,终有一日太子继位…那咱们这些人还能有命吗?” 庄旭激动的对着父亲那平静,好像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正攒着一股怒气。倏的,庄行缜抬起眼皮子,声线压的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俩能听到“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最后几个字如空谷回响般在脑中重复。 眼皮一开一合如敞开的牢门,放出嵌满黑色鳞片的毒蛇在空中蜿蜒前进,随时随地趁人不备,给出致命一击。 他又合了眼,如同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一样,这下庄旭也自觉闭了嘴。 合上眼皮,眼前暂时归于平静,所有的一切都被假时的黑暗掩盖。 “素素”“素素” 孟素婵长长的睫毛如轻煽,慢慢睁开了眼,其实方才也没怎么睡着耳边时不时能听到不远处女儿家嬉戏玩闹的娇音,一听便知几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钟照琴略带疑惑的脸倒映在眸中。“你怎么躲到这来了?” 春日山脚边的这块草场草已冒的有两寸长。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吹着和风,好不惬意。 “此地甚好,宜冥神苦思,修身养性” 钟照琴被她着样子逗的想笑,脑中骤然出现一个和尚双手合十,潜心修行的模样。嘴角带笑言道“看来徐夫人的诊治手段十分精明,竟将你这个活猴儿禁住,以前见了草场说什么都要驰上几圈,怎的如今真转了性情?” 孟素婵一边听着这个姑娘打趣自己,一边望向远处,一群姑娘打马球打的正起劲。一旁置了几方长案,坐下的都是有些年纪,衣着华贵的女子。一边搭话“琴儿,你可知今年的春猎与往年相比有何不同之处?” 钟照琴一本正经的说出脑子所想“自然是镇西侯夫人在为其幼子相看适龄的姑娘。” “是啊”孟素婵认同的一把搂住她的肩膀,靠近了道“镇西侯既是相看合适的姑娘我去凑什么热闹,镇西侯府的大公子远去盛安拜驸马都尉,镇西侯府一时春光无限,侯夫人定然得挑一位稳重识礼的大家小姐。” 钟照琴对这话十成十的认同 “也是,如今潇潇洒洒的日子好不乐哉,整日管家中琐事实在是辛苦极了。” 来时顺手将马儿系在了树上,时不时发出喷气声,“看来破风也被拴的无聊及了,走吧,去跑两圈” “好啊,那咱们就赛上一赛,看看谁更胜一筹” 话未落全,钟照琴便两步做一步蹬上马,一下跑的老远。 孟素婵不慌不忙的解开绳子,一个挺身直接跨上马背,缰绳一紧,青绫之上一白一红两匹马疾驰而过,远处看去连成两条影线。 人与马如同满弓待发的剑,只待松手的瞬间,疾奔直上。 镇西侯夫人看着眼前一个个活泼的姑娘们玩的酣畅,额头都不禁舒展开,眼角含慈。 远望之际,瞧见了那两匹马跑向另一处。光瞧着一个背影着实认不出。一旁的韩夫人见她眼神递向一处,使劲辨认的模样,也随着瞧了去,这一下心中已了然。 她微微侧身离近些道“巧了不是,今儿个受邀来的夫人除了没见着孟家夫人外,貌似在座的都是熟脸人儿了,聊其话来也不用顾忌什么。” 郑氏接口道 “孟家人儿向来就喜欢与人相异,她娘徐氏还是盛京勋贵的姑娘呢,自从孟家大公子死后,鲜少与我们这些人来往,这不如今又称病不来了” “孟家大郎少年英姿,若还存于世…”镇西侯夫人幽幽一叹,不知是为了早逝的英才可惜还是不禁想到自己的至亲也是在马上征讨的命。脸上多了几分怅然,兴致寥寥,牵长了声线口中喃喃“当真是可惜了……”。 “这姑娘真可谓“奇人”也,好歹是个官家小姐,不事女工、四艺,整日舞刀弄枪的,寻常的姑娘家哪里比得上她呀。 孟潮余被擢为凌州盐铁转运使,向来不为外界所惑的他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眼下吐着些埋怨气的正是因为军备采买舞弊而被降为校尉的许敬德之妻。 “是啊,孩子们都大了,该成家了”有人刚张开嘴准备附和,哪知镇西侯夫人率先开口,还强行改了话头。 许家夫人见无人搭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缩起头来不再言语。 韩氏却听懂了侯夫人话中意味,神色未变,只抬头眺望起往处来,置在腿上的手将帕子攥的更紧了。 第2章 (二) 不知道疾驰了多久,马儿逐渐放缓了步子。 绕到山的另一头,凌州地处关西要道,此间平地,雪山已完全褪去洁白的外衣,近山脚处如亲临常顾文人画中的仙气缭绕之境。 “咩……” 牧民们将羊群赶到这片宽敞的草地,沿着一条溪流而下养的肥墩墩的凌州羊纷纷凑到水面舔舐。 钟照琴迟一步追了上来,“原以为你许久不骑马会生疏许多,如今看来倒是我短视了”。 就在此刻脑中忽然回想起那天,原是那日自己的那匹岔口驿马,不知为何突然卧地不起精神萎靡,她知晓孟府上有名马医医术了得,便想着请来瞧瞧。 交谈时胡医师无意中提起,孟府的马厩前不久夜里发生的巧事儿。 那夜,圈中马儿偶有嘶鸣。待自己爬起来举着一盏青瓷灯,粗粝的外壁上凝结着几柱棕黄的油滴,被定住了般,就干在那维持沿外缘往下淌的型。 往马圈里一伸,本就弱的可怜的一烛小苗子,被风撕裂的连渣都不剩,瞬间漆黑一片。胡医师嘴里小声嘟囔“天杀的,吹灭了灯还得摸黑回去” 原本想要一探究竟的心也被吹灭了,张着手原路摸了回去。 “后来一早起了,去圈里一看,也是怪事儿了,破风是我家小姐的心爱之马,常人或许不知,这马是个混种马,兼中原马之高大,承西域马之疾速。往日马圈属它最不老实。青天白日的这马竟低头耷耳的,再不似平日里的警觉。我原当他是病了,观察了许久,也没发现其他的毛病,自那以后只多了这一怪事儿” 钟照琴那时脑子还没转过弯,此刻数块零星的碎语恰一时拼就在一起,还真就说的通了。 她脸上添有几分勘破真相的神情,眼神揪着人不放道 “怪不得之前听马夫言道夜里时常听到马圈里有动静,不会是你吧?” 从后面看女子纤秒的背影极小幅的颤了一下,如定住一般,堪堪转过头来,只见女子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笑意,脑中的说词如掣电般聚拢,怔着个半天,还是觉着自己扯出什么缘由都无法让人信服,只讪讪一笑,支吾言了个大概“什么?老胡他年纪大了,听错了…听错了”。一只捋了捋脑后半散着的墨发。 瞧着她这心虚的模样,钟照琴无奈摇了摇脑袋像是确认猜疑后的唉叹“你可真行,若是被徐夫人知道你夜半跨了整个府宅,还翻进了马厩,少不得要挨一顿板子”。 “哎呀好琴儿,娘是不会知道的”讨好意味很浓,好像下一秒就要挽着手阔论封口都好处了。 大周民风开放,在遵守礼教之下,高门户的小姐们时常结伴外出游逛,百姓只要忙里得空子,外出游玩也是最寻常不过了,也算是辛苦劳作的一点慰藉吧。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事儿,她却再也不能够了。自己重伤渐愈后双菡院的一排长枪、宝剑都叫母亲收了去。母亲还请来教养嬷嬷,勒令她在家好好修习。 再不准碰这些。她原是要反抗的,可那时兄长离世不足三个月,母亲承受不住打击大病一场,整日熬好了药一碗一碗的端进屋里,她实不忍违之。 不过她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白日里为诸多事务所缠住,到了夜里,孟素婵早就和院里的两个丫头串通好了让她们给自己打掩护,自己则时而外出在西街闲逛,时而戏楼听曲,更多的是溜到马厩偷将马骑到兴庆坊东边的马场里。孟素婵兄妹俩与那吴家十三郎感情深厚,至于是何缘由那就有的说了。 总之十九郎愿将马场借与她,有了地方她便时常在那儿玩枪弄剑。 马厩气味难闻极了,平日里老费都是住在孟府中,马厩与孟府隔了段距离。哪成想那日正准备打开围栏,就听见粮草屋里有声响,吓的她赶紧藏了起来。 钟照琴倏然思及到什么,眼珠不受控制的往右边一移,而后微微含着下巴,有些扭捏却又极力的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些“素素,你家那个木头今日怎么没一起来呀?” “宗晟啊,他走了” 孟素婵刻意拉长了尾音,而后毫不留情的给了答案。 果然钟照琴这个率真的姑娘偏偏就吃这套。现下果然急了“他去哪儿了?还回来吗?” 眼下先是顷刻间沉湮的玩味,故作惋惜道“你也知道自父亲擢任转运使以后,便时常因公奔走于多地之间,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哪成啊,恰宗晟才思敏捷,腹有经纶,父亲亲点他为盐铁巡官一同前往盐场稽查,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回不来喽!” “啊?”娇憨的尾音带着上扬的弧度,娇如粉玉的樱唇微撇,稍带顿感的杏眼儿撑的更加圆润了,略带怅意,看上去失望极了。 孟素婵只好放低了声量哄孩子似的“哎呀不框你了,是我遣他去办了点事儿,他压根就没走”。 女子松了口气自顾自的安慰道“那就好”。 说着钟照琴便下了马走到溪边,感受水流过手掌的触感。 忽然羊群有些异动,侧面的山林里传出一阵撼鼓般的马蹄声。人在面对未知的东西时,恐惧会被无限放大。马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开始频频摆动脑袋,前蹄也踏个不停,似在不满被束缚住,她试图安抚住马儿。 下一刻,一只冷剑擦着破风的腿部,射中了溪流边的羊,场面瞬间混乱起来,破风受了惊发疯似的不管不顾的往着溪流对面冲。 钟照琴在地面上,一回头忽的头皮一阵麻意,双腿如钉在地上了一般,眼前一只体型极大的野狼冲着这边奔来,下意识叫了出来,抱住头部蹲了下去。 过了会儿,只听见马蹄渐远的声音。她小心的张开眼,只见那头狼在离着自己约六尺的地方倒在地上,身中数箭。 侥幸之余,心中暗道不好 “素素呢?”她陡然一转,唯见一个青衣男子骑马追了上去。恰此刻又自己身后又来了四个侍卫打扮的人,下马试探那野兽的死活。 孟素婵强压心下的惧意,缩短缰绳的握距,夹着马腹,一下一下有节制的往后带。 马受惊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速度依旧不减,情急之下,她立刻调整身形身体前倾放松缰绳,看准了时机,跳下了马。 吃痛的在地上滚了半圈,遥望破风消失在地的尽头。 兀然摔在地上震的浑身生疼,仰着面望着无垠的蓝天,几朵稠云飘过头顶,遽然感受后脑感受到地面细微的震颤。她当是钟照琴骑马来找她了。 安慰道“我无碍,躺一会就好,你怎么样了?琴儿” 见对方没动静,她偏头看去,柔蓝圆领袍,头戴玉石冠束。从马上跳了下来,可能是见这女子光躺着也不动以为她或是摔出了内伤,心里好一阵内疚泉涌出,“娘子,你如何了?还能动吗?” 孟素婵见这张脸和脑中认定的对不上,一时诧在那儿。 那男子长叹“坏了,姑娘不会摔傻了吧,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 见他这样孟素婵心中了然,那只箭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当即心下一怒,“你为何要在两地交界处放箭,若是射伤放牧的百姓,你该当如何?” 见她如此中气十足,他一时愣住了,回过神来,嘴皮子都打结了。 “娘子说的是,吾随兄长们在林中围猎,收网之余,一只负了伤的野狼陡然发起进攻咬伤了一个同伴跑向了这边,吾担心其冲到牧区,故独自来猎杀,没想到两位姑娘在此,还惊扰娘子的马,实在对不住。” “有狼!” 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姑娘忽得一下就站了起来,铆足了劲往来处探看。 不觉中破风已经跑的许远,站在这儿是一点也瞧不着。 “那另一个姑娘呢?她受没受伤?” “姑娘放心,有侍卫在,那位娘子不会有事的” 孟素婵心中忍不住暗度,这男子生的一副温润样貌,方才那箭力道,风为之避让,直接将那只羊都射穿了,箭术倒不似其行貌。 “此事是某之过错,某在此向姑娘赔礼,在下林子绪,姑娘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在下绝不推辞。” 见他一副自责且端正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再斥责什么。 遂也没再计较“此事郎君也是无心之举,既然没出什么大事,那就算了吧,只是我的那匹马与我相伴多年,如今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还请郎君将我的马儿找回,就当作是赔礼吧。” “自然”林子绪本心怀愧疚如今她人有求,自然答应的比什么都快。 还不忘补上一句“在下的马儿温顺,不如娘子先骑这匹马”怕她有顾虑“我的护卫一会就到,娘子的那位朋友似乎受到了惊吓,她此刻或许还在担心着姑娘的安危。” 孟素婵觉得他说的很在理,也不推脱了,拱手谢道“那就多谢了” 林子绪杵在原地望着那道背影投射欣赏的目光,脑中猛的一醒,懊恼不已“坏了,都不知道娘子姓氏名谁如何将马还了她去?” 遂连忙对着她即将远去的背影喊道“敢问娘子芳名?”“我日后如何还马?” 孟素婵骑马时一头墨发翩翩然,蓦地回首“光云街建威将军府” 一晃间连人带马跑出了老远只留林子绪立在原地,喁喁自语“建威将军,忽然双眸一明,“是她!”“难怪……”尘封多年的记忆在认出的那一霎那间赫然的重回心坎,耳根子也悄悄地泛起了一层红晕。 第3章 (三) 两个身着深皂色劲装,头戴黑色无饰小冠帽的男子恰与孟素婵擦肩而过,为首那人也注意到了她,满脸直发懵,视线紧紧追随着她,后与那同伴之间你一眼来我一眼去,那人随口道“诶,那不是郎君的马吗?” “那就是!你个呆子” “诶?那怎么在…?” “还管这些做甚?没看见郎君站那儿等着呢吗?” “是,是” 看起来壮乎些的唤作钟大,高瘦些的是钟季。林子绪是侯府大房的遗孤,其父林卻战死时,林子绪只有十二岁,在陇西官学里念书,这两人从小就被林卻选来在林子绪身边伺候。 “郎君,郎君你怎么样啊?” 钟大慌忙跑下马,差点被绊了个趔趄。“我的祖宗啊,你可不能有事儿啊?”“诶?郎君怎将自己是马都送出去了?” “区区小事罢了……” 两个护卫不明所以的默默相对。浓粗的眉挑动的如握着笔杆子挥毫泼墨似的,明明隔着段距离,聊的那叫一个投入。 钟大眼珠子转的滑溜,实在没忍住,用手掌挡住嘴巴,唇畔的低语如蚊蚋“郎君今日怎么恍恍惚惚的” 林子绪忽的一出声倒把沉浸在无声交谈中的两人吓得一颤。 “真的是她!”一双温润如玉的眸中,眼波稍动,透着几分笃定,还几分感激,心中暗忖“是那时在书苑挺身而出的姑娘,初见已觉熟悉,蒙在眼前的依稀薄雾缓缓收歇,脸庞的勾勒越发清晰 。 想他自父亲离世那年便被送到陇西苦读多年,如今是因须在户籍地参与秋闱才得以回凌州。当年的恩情他从来都没忘却。 钟照琴见半晌无人归,也不管离得有多远光赖着两条腿朝着离去的方向紧赶慢赶。累的整气喘吁吁地,终于是瞧见了人影。 趁人还没离近就忙仰头“素素?真是吓坏我了?你怎样了?” 孟素婵也是率先将她整个人打量一番见她身上没有受伤的痕迹,实实的松了口气。 “放心吧,我无碍,方才有狼窜出,没伤着你就好” “是啊!忽然就冲出了匹狼,也怪不得羊群早就弄出了动静。” “咱们如今这模样,真是狼狈至极了,这泥点子竟沾了一身,还是先去马车里换身衣裳,不然公然失仪,不知要被编排多久。”钟照琴一想到若是这样被人瞧见,太阳穴都突突直跳。 伸手掸去膝上的尘土,这才注意到那匹马“诶,这……?” 孟素婵明白她意中所指,不紧不慢解释道“这马是林家人的马,咱们的马都没了若是走回去不知要磨蹭到几时,反正这马不打眼,不会有人在意的” “林家人?莫不是才回来的那位郎君吧?侯府不久前大张旗鼓的将人迎了回来,在百姓之间传了个遍呢” 孟素婵一双柳叶眉微蹙,目光一凝,仔细回想了一下 ,那少年温若柔水,举止斯文,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这些年侯府虽不常有侯府递帖子来,但凡是见过的,应是有印象的,可是如今脑中实在是对不上。“我也不知是谁?只是看着倒不似林云澹少年老成。” 天宽地阔,寥寥几只鹰隼在头顶上盘旋。展翼如垂悬的黑绸天幕,琥珀般的眼瞳锐若剑锋,倒映着天地间铺展开的雄浑绿浪。 这片草场本就是侯府私产,建有几间矮屋,平日里负责为侯府饲养马匹,看管草场,各家马车都安置在这边,几顶帐子恰将视野挡住了大半,只留下一小块可以看见一两个正在打马球的姑娘。 韩玉璧出生大族,家世容貌在整个凌州贵女中当属绝色,其姑母正是章华宫的韩贵妃。韩氏族人在朝为官者约莫三十余人,其势力遍布朝堂,韩玉璧打落地起,便被视若珍宝,未尝受过半分委屈。寻常姑娘家之间的赏花品茗她是概不考虑,在场的这些贵女们从来都不曾拿正眼去瞧,好似费了内股子劲儿累了金贵眼。 正在马球场上挥舞鞠杖的韩玉璧,为适才进的一球欢快事,眼角之余瞥见远处骑来的马,稍稍定眼一瞧便认出了那匹马上的是谁。 刹那间眼波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一丝厌恶,而后又迅速消散。 不着声色的向一旁等候的月忆使了个手势示意,月忆依着手势所指转头却只瞧见半截空中的尾鬃消失在墙角,就默默从后面退了出去。 在马车里等候的蝶喜、芊羽二人闲来无事坐在前板上荡着小腿闻着声就见自家小姐回来了,头发还散乱下来。忙跳下马车迎了上去。 “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怎的弄的一身狼狈回来?” “别提了,今儿个出门没看黄历,摔了一跤” “奴婢这就给小姐找身衣裙来换上” 见钟照琴早已钻进了钟府马车中,芊羽也扶着自家小姐入了车舆。 马车里面布置的跟间屋子似的,该有的都有了,只见整齐地叠放着一床褥子,短案,七宝斋的香茗,案上还置了一个吉祥纹宝相花妆奁,角落里还摆着一个梨花木箱子 ,蝶喜正掀了盖,半个身子扑在里面翻找合适的衣裙呢。 “小姐肚子饿不饿?席间都没怎么见您吃东西” 新换了身石青罗夹衫,内里镶了白绢,早春微凉的天里,能做到轻暖而不冰冷,袖口绣着忍冬纹样,素白绫裙带云纹暗花,外覆白绡夹披帛,青白相衬,雅洁暖糯。。 跪坐在案前,一手搭在案上,指尖时不时点上两下,眼神下意识的离向浅淡的窗幔。 芊羽忽如其来的关切将她扯了回来。 她是不留痕迹的应上,如同适才离了神的不是她一般“腹中寥寥几口饭菜早就耗光了,正饿的慌” 芊羽连忙猫着腰身出去“诶?” 没等她问出口,眨了个眼的功夫就回来了还提了个棕色的食盒来。 芊羽从中打开盖子,只见黛绿色莲花纹茶点盘中已经整齐的摆放上几块枣酥和绿豆莲子糕。 “就知道小姐会饿,走之前奶娘特意去小厨房做了两道茶点,看来奶娘还真是料事如神啊”。 奶娘的原话是这样的,“再好的东西哪有家里的好,官宦人家倒底讲究繁文缛节,哪里还管肚皮里边,都备上些别饿着肚子回来。” 孟素婵跪坐在短案前任由芊羽为她重新梳个新样式的发髻。 “行了,别贫了,快来一起尝尝吧。” 说完自己便取上一块,递入口中,每每逢人家设宴摆席,婢女上菜一道接着一道,直至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却总是挨不着嘴边。她这肚里早就饿的隐隐刺痛。 正吃着,芊羽忽然想到一早听到的消息,像平常一样话着家常“姑娘可知康县的筠表少爷带着几个人儿来将军府上送了请柬来。” 她在意的倒不是哪位表哥来府上作甚,芊羽这话里让她脑中倏然一紧––她一大早就跟着自己来了这儿,她能知晓此事,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来递了信。瞬间思及到了不妙之处。 眉头轻皱,话音向上急转了个弯“此乃宗晟所言?” 芊羽也是老实回答“是啊,小姐” “他什么时候来的?” 芊羽心中仔细推算了一番,“约莫半刻许” “不过宗晟只问小姐在不在,又说了家中事儿,旁的就没有了 ”临末了又补上一句 “哦,对了,这这盒点心也是他送来的呢,都怪奴婢粗心,奶娘都送到奴婢手上了,奴婢想着如今虽过了春日,天还是透着凉气,就回屋给姑娘拿点厚些的衣裙,随手就将食盒落在了长案上。” 枣酥皮松脆,蝶喜嘴边还挂着一小块碎渣子也跟着道“宗晟他说姑娘要的一箱古籍已经买到了,只是那卖家也忒粗心大意了,少了两卷最要紧的,遂回头找他算账去了”。 蝶喜的话直击要害将她心中的猜想锤定了音,倏忽间眼中失了焦,少女银盘似的脸逐渐模糊。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尽量不表现的太过怪异,她马上反应过来,将手里的半块枣泥酥送到嘴边,只是胃口都已烟消云散,只将就着咬了一小口,一抹甜滋滋在木然的舌尖蔓延开来。 见姑娘心不在焉的,吞咽的动作放缓了许多,跟哽在喉中一般。 离得这样近,无论如何也看出了定是有些事情。 蝶喜快速吞下了口中的糕点,小心试探着问道“小姐,可是奴婢们说错什么话了?” “哪有的事?,只是藏书贵重,若是寻不着了该如何是好?” 晓得小姐不是因为自己所述甚繁而乱了神,转而宽慰道“宗晟办事向来稳妥,这事儿对他来说想必不是难事儿,小姐莫要添愁,且放宽了心,等等再说。” 孟素婵保持着淡淡的笑意,心底却如逢晴空霹雳般,她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行动失败了!。 第4章 (四) 她端起面前的青色小茶盏,指尖微微发颤,清冽的水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 在凌州由镇西侯府筹办的春猎,自打先帝时就有了,乃流传至今的惯例。 凌州临界的是朔离部,羌吴部两个草原上的部落,尤其是朔离曾今很长一段时间与大周针锋相对,意图拉拢西域诸国,斩断大周商路,联合对抗中原。 四十年里大周屡屡遣宗室之女嫁入朔离部,不过朔离人将合约视若无物,依然时不时劫掠百姓财物。 由于凌州周边有铟冉……几个藩属国,先帝下令操办春猎,一来是操练西境军,借围猎阵时的阵型演练预防迎战的攻防战术,校验士兵的骑射能力以及战友间协同作战的能力,以昭告世人西境虽无战事,但西境军时刻准备应战;二来依祖制,凌州周边藩属国首领、当地士族皆在邀请的行列之中,共同享有狩猎所得、聚载一处把酒言欢,以此来彰显圣朝恩威,稳固边境民心。 她今日赴宴,亦是为了保护远在玉莱县的父亲。 韩家仗着韩贵妃独受圣宠,在凌州经营私盐多年,手底下把控着多处盐池,勾结西域商队联合地方豪强打通销路,广遍河西一带,朝廷与朔离议和开放互市,他们的销路甚至远及朔离。 一干人等筹划了半年之久,一鼓作气将设在玉莱县城郊的私盐转运站连锅端起。孟潮余亲率巡院缉私兵突袭盐栈,当场扣押盐车二十余辆、涉案人员十七名全都收押在玉莱县狱中,没收私盐三千石。 经过一夜的审讯,所有人统一口供,一口咬定此事是当地一位布商陈庄逼他们干的。显然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原本要顺着牢中的几人接着往下查,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城中闹市中来往客商最多的时候,头顶上方传来“哗啦”一声响,一沓黄麻纸从楼上飘洒而下,像阵急雨般落在熙攘人群中。路过的人不明所以,纷纷捡来一看,认得些字的人看了纸上写的东西,张口一嚷嚷,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这纸上写得是转运使私收贿赂,由于分赃不公故贼喊捉贼想要私吞赃款,上面甚至附带了他的手印。百姓最恨贪官,只是眼下诬陷之人准备充分,玉莱县流言四起。 有人一纸状子告到了监察御史方两千那,孟潮余的亲卫星夜赶回,将转运使被拘一事告诉了孟素婵。 父亲查私盐一事,从来都没有避讳过她,反而愿意坐下来聆听她的见解。 孟素婵幼时母亲曾为她请来一位先生,名为谢敞,她只敬称谢先生。谢先生的学识贯通古今,胸有幽壑,传授知识从不拘泥于书本,或灯下健谈或以典喻事,或在她的想法中稍加点拨。曾今府中下人洒扫时背地里嘀咕道,谢先生在朝中不敢说话,在一个小孩跟前倒是能说会道了,总归就是暗嘲其班门弄斧。此事传到徐夫人耳中,那个洒扫的婢女当即受到了责罚,当时还是将军的孟潮余更是亲自向谢先生聊表歉意。这么些年来,谢先生对她倾囊相授,更在父亲身边出谋划策。在恩师的教导下,又加上她从小就刻苦,其眼界早已不同于寻常之人。每每商议大事父亲皆会将她唤去一同商议,因她总能敏锐的捕捉到不容出错的细节,又能另辟蹊径,提出些有用的东西。 父亲早就查到云莱县那片私盐场与相隔着一县的鄯县有关联,此次行动之前特意派人在鄯县的据点外监视。 如今云莱的盐场被抄,背后之人害怕被牵连一定会想法子把知情人拿在手中。临出发之前,紧急商议过,如村子那边有行动一定要先把人保住了,若遭不测则以食盒为号。 她沉稳淡漠面庞在篝火旁时隐时现,只见其眸光晦暗眉间透露着一股坚毅凛然之气。 篝火燃得正旺,将离的近的主帐外一片空地支棱得亮彻寰宇。来自西域的舞姬身着大红色的胡裙,纤细的腰肢上缀着小巧的银铃随着胡旋舞的舞姿旋转如飞,叮当作响。扭动的腰身间,裙摆翻飞如一片仙雾,引得座上之宾喝彩声不绝。 孟素婵端坐在西侧偏席,如众人一样抬头欣赏歌舞,借着面前一场愈窜愈高的篝火作掩护,不动声色地扫过韩氏一族的席位。 大房家主韩崇武端坐正中,鬓发微霜,面容露威严色,手中虽常端着一只银质高足杯却极少饮入,只偶尔与身旁的二房家主韩崇礼侧着面低语几句,不知说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变,如同腊月的水面骤然结冰,即便眼前一场篝火正源源释放着暖流,也无半点暖意。 韩滨站在韩崇武身后,目光时不时瞟向孟素婵这边,带着几分探究与阴鸷。席间官家子弟们环坐,看似谈笑风生,实则隐隐形成一道无形屏障,将孟素婵所在的区域与其他宾客隔开,压迫感如影随形。 孟素婵的心沉了沉,袖中那方绣着玉兰的绢帕被攥得发皱,凸出的绣线硌着掌心,时刻提醒着她事情拜露。韩家定然已经知晓了查案行动,现下大房、二房家主亲自到场,唯独四房家主韩世忠缺席,这般反常更让她不安——周家四房素来掌管暗务,他的缺席,或许正是在暗中布局, 此计不成,父亲在云莱的处境会愈加凶险,他们一定会抓紧时间处置他。不行!我不能呆在这,我要回去商议对策。她下定了决心准备找个由头返还将军府。 将要起身离席,恰是乐曲至**,琵琶骤然发力由清凉转为高亢激昂,将她已离坐的身姿惊的一颤,方要继续,“孟二小姐,要去哪儿啊?”一道话音传来,她心中暗叫不妙。端了端身姿站了起来,见是周滨,端着缓步走到孟素婵席前,脸上堆着客套的笑:“孟小姐,令兄孟瑛早年与我同窗,交情不浅。”面上露出十分惋惜的样子,轻叹道“令兄战死沙场,实乃可惜。不过世事难料,孟二小姐身在鄯县怕是不知孟转运使向来的好名声,竟是将见不得人的勾当放在了云莱。只是可惜了孟瑛兄以命搏来的好名声竟要拜在自己的老子手里。” 这话字字挑衅。孟素婵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压着怒火,语气反而平静无波:“多谢韩公子关心,阿耶为人清白,向来谨守本分,这瓢脏水还不知出自哪位鼠辈之手,韩郎君既然在原州担任县尉,应该最了解本朝律法,也最应该知道泼脏水或许没个准头,但泼水之人手中一定沾染污秽之物。” 韩滨眉下隐隐添了几分阴鹭挑眉,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可如今与那贪腐案相关的几人竟凭空失踪了,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孟素婵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韩二公子将道听途说之言奉为真理,难道在原州也是如此行事?”“此事尚未定论,韩二公子却一直提及,难不成与韩公子你有关?” 韩滨脸色微变,随即哈哈一笑:“孟小姐说笑了,我韩家世代忠良,怎会与贪腐之事沾边?只是不忍见孟转运使蒙冤罢了。”他举杯示意,饮尽杯中酒,转身返回席位,并未再多言。 孟素婵坐下时,后背已沁出薄汗。韩滨大摇大摆的来试探,两边已捅破一层窗户纸,只剩面上一层皮了。她知道,韩家绝不会轻易动手——春猎之上暂有镇西侯坐镇,还有各路部族首领与士族在场,公然发难太过冒险。他们必定在等,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她强压下慌乱,目光掠过篝火外围的密林。夜色浓稠,林木交错如同鬼魅一般,看似毫无异样。忽然,一道极淡的光影闪过——那是一棵老松的枝干,三根木上已被刻上三道有条理的划痕,在篝火余光中一闪而逝,快得仿佛眼花了般。 这是……他们 这个记号是小的时候玩游戏是她随手画下的。 孟素婵心中一动。谢先生来了!临行前沈砚与她约定,他们一定在密林中埋伏。 她悄悄舒了口气,却不敢有丝毫大意。目光扫过席间的镇西侯亲卫,见他们站姿挺拔,神色警惕,心中稍稍安定——只要侯府亲卫还在,韩氏暂时应该不敢轻举妄动。只需待到夜宴散去即可。 可是她们怎么办?心下又发起愁来,照琴不是府中人应该不会有事,只是这两个丫头又该怎么办? 蝶喜、芊羽就立在她身后的两侧,这样热闹的夜宴,此刻却是索然无味,宴上众人各怀鬼胎。 夜宴过半,宾客渐渐散去,篝火也熄了大半,只剩几簇残火在夜色中跳跃。孟素婵以不胜酒力为由,向主事的侯府管家告退,返回自己的临时营帐。营帐设在侯府主帐西侧的偏营区,周围有侯府亲卫巡逻,看似安全。 一步一步地背离了那片林子,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被几双眼睛盯的发毛。 一路走来,她仔细观察了一番,按照女眷的人数,五顶为一行,共有三行。她和钟照琴在一间帐子。 一掀开有些厚重的毡帘,一缕清淡的氤氲白雾迎面而来,孟素婵下意识的偏过头躲闪开。 “好香啊!”钟照琴一下闻了个透彻。 那带路的婢女见状解释道“正逢春日,百虫臂搭上一只冰凉的手,一转头恰瞧见孟素婵拧着眉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毡帘失去了牵动的力量,恢复了最初的样子。 凌州的早春,白日里有阳光暖身子倒是没感觉什么,一到夜里大风一刮起来,简直和冬日没什么差别。 帐中的碳炉中,如茫茫黑夜般的木炭中藏着火,边缘晕开一圈醇厚的赤红,隐隐瞧见流动的光凑近了就能感受到那灼面的暖流。因着帐中烧有碳炉子,所以营帐底端离着地约三寸,保持帐内通风却不至于被吹的发寒。 第5章 落难城隍庙(一) “素素,你方才为何?”钟照琴实在没明白她是何意,待两人坐下后还是按耐不住压着声儿问了出来。 孟素婵忙伸出手指抵在唇边,眼神往帐外一撇。 仿佛干了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般,心虚的转移了话题。脑中一激灵“你可知道城中发生了件怪事儿” 毫无准备的一提,孟素婵脑中一塞倒真是没想起什么来。 只摇了摇头,正在整理床铺的丫头们,既放不下手中的活儿,又舍不得错过倒底是何等怪事,竖起只耳朵来听人暗述旧事。 “月余之前,刑场处死了三名重犯,这事儿侯爷亲自下的令,城内百姓皆知。”钟照琴直勾勾眼神对着她,仿佛在确认是否知晓此事。 这事儿,她确实知道,说是军中的一名参军勾结外族偷盗凌州布防图,他带着人在城里乱晃,到头来在他家暗格中发现两箱黄白之物。此人枉顾侯爷的信任,摸清了存放图纸的位置,将其盗走。查清楚真相后,侯爷大怒,下令将那参军和两名外族人问斩于郊外。行刑场面血腥可怖,但依然有不少百姓硬着头皮,前去观看,对处死叛徒一事拍手叫好。 她不知这事儿有何不对之处? “确有此事” 得到这肯定的回答,钟照琴又往她身边挪了挪,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就是这个坏了事儿,我爹留任定西军,接了侯府调令赶往西街,忙完回来整个人都跟掉了魂似的” “听说那三人死的第七天,也就是头七,住在杂役巷子里的刽子手横死家中,公差走到门口,一股恶臭中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推门而入,屋里地上墙上物件上哪哪都是血,更可怖的是肠子都被掏了出来塞在了口中,那公差吓得想晕都怕沾了血。” 这么直白的话听的蝶喜直脑袋直摆,芊羽眉头皱成了八字,一副想吐的样子。 “更可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北面城墙上赫然出现一行血书––“枝望东山,怒风不容”墙角还丢了一件沾了血的烂衣裳。 “你说吓不吓人吧” 想到那场面,孟素婵只觉胸中泛恶,喃喃道“这么大的事儿竟人没听到半点儿风声” “当然不能听到风声了,都知道此事是侯爷亲自下的令,若是传了出来……”钟照琴顿住了,不敢再往下说。 反正听我爹说,侯府里还请了道士去做了三场法事,方才停息。 “过了今日子时就是那三人的七七之日,今夜可千万别出去,咱们都守在一起。” 孟素婵心中苦笑,偏偏都在今日…… 还是宽慰道“好了,这么多人呢,没什么好怕的,今日劳顿了一天,眼下只觉神思倦怠,连挪动半步都觉费力,还是早点歇息吧。” “嗯嗯”钟照琴顿了顿首,心想,还是睡吧,一觉睡到天亮就好了。 帐外那名婢女,方才的胆小甚微已尽数褪去,闪躲的眼神此刻却亮的惊人,如同一把淬了寒冰的刀子。帐子不算大,里面的对话一字不差传到她耳中。黑暗中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青铜香炉间跑出的白烟宛若游丝,与多柄烛台交缠在一起。 帐内安静的只剩极其细微的噼啪声。 铁甲相撞发出脆响连成一线断断续续的从帐外路过往西边去了。 镇西侯身边的亲卫长魏重驻足,往婢女身后的帐子指了指“人都在里面吗?” “在” “为了保证众人的安全侯爷特意派了将士守在营帐四周,你还不进去知会一声莫要使贵人受了惊吓。” “是” 香炉上刻的狻猊仿佛已悄然入梦,息如烟霭,只是浅的可怜,好不容易从炉中冒出个尖儿,又让风斩断,瞬间消失殆尽,无半点痕迹可察。 一男子单手撑着额角,手肘抵着长案,大半张脸隐在臂弯的阴影里,两鬓泛白如落了霜,鬓角的银丝顺着发丝往上漫,与黑发交织成斑驳的纹路最终汇聚在头顶的束发中,新提拔的参军立在一旁,唯见那眉峰拧成一道沟壑,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连带着周身的气息都沉了几分。 忽然,帐外传来一声急报,“侯爷,薛县尉求见” 中年男子陡然一睁眼,立马站起身来,走向帐门口,参军连忙先一步替他掀开帐帘。 没了歌舞声,眺望远处长夜寂寂,如被一只无形墨手压住了般。 一阵寒风吹的鼻腔里湿润润的。只见一个守卫领着名身着一袭青袍,洗的微微发白遂透着几分质朴。头戴黑色幞头,只是原本的挺括早没了踪影,软脚蔫蔫地搭在肩头,像被霜打过的草,虽无过多装饰,却也显得利落整洁。 那男子俯身拱手,恭敬道“云莱县县尉薛再兴见过侯爷!” 镇西侯抬手,示意其不必多礼,沉了沉嗓子道“进来说吧” 说完便自顾自的进了帐子,而薛再兴趁着进入之前往帐西撇了撇,恰好正对上魏重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恰正脸对着他拱了手,薛再兴也回了个客套的笑,随后便一手提着袍子进了帐子。 “案子可有进展?” 薛再兴接着又是拱着手俯身回话“禀侯爷,卑职已深入现场勘查,倒是查到些蛛丝马迹,不过……” “不过什么?”薛再兴感受到头顶斜前方那尊燥烟般的嗓音旱地拔起。 待到对面的人问出这话,薛再兴身子依旧保持微弯,原本望着人脚尖的脑袋小心抬了起来对上了那张略带倦意的脸,却久久不曾开口,两人就这样顿在那儿。 镇西侯眉头皱起,有些厌烦“有什么说什么,本侯不治你的罪” 那再兴就斗胆一问“侯爷处死那三人真的是因为布防图吗?” 男子喉中发出发出一阵怒音“你是说本侯以权谋私欺骗百姓吗?” 薛再兴方直起来的脑袋又弯了回去,很有求饶的意味。“再兴不敢,只是卑职查到一物,想请侯爷辨认以后再治卑职的罪。” “何物?” 镇西侯看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而后小心的将其掀开。 待看清楚是何物以后,脸上一惊,却意识到对面之人一直注视着自己,那一瞬的慌色立马被隐去,看不出半点破绽。 可是在场三人中,还有一人也如他这般洞察力十分敏锐,薛再兴有意的放慢的动作假装是害怕将东西碰坏了,就是为了观察到神色突变的一瞬,只那一刻,心中已有了成算。 “这是何物,好你个薛再兴枉本侯信任你,费这么大劲将你从云莱弄来,你就给本侯查了这么个玩意儿,拿一块张破纸来糊弄本侯。” 薛再兴没再卑微的躬身请罪,面对这个稍稍动个手指都能取他性命的人,表现的从容不迫“侯爷莫急,卑职有一提议,应该能解侯爷眼下的困惑”他知道这侯爷向来厌恶他这种文绉绉的书生说话拐弯抹角,干脆直接说个明白“卑职提议,将外面的亲卫都召回来” “你说什么!”“再兴明白侯爷为血书担忧血书一事被有心之人利用,卑职在城中兜着圈子地查了近二十日,心中一直有一个困惑,今日见此物,疑云骤然得解” “侯爷,卑职虽至凌州不过半载却对林氏族人手中那块代代相传的至宝有所耳闻,侯爷手中的宝物不翼而飞,貌似与邪祟背后之人脱不了干系” “此事你是从何处得知?”镇西侯怒目圆瞪,手已抚上腰间别的短刃。 薛再兴急忙拔高了音量“卑职知道那传世之宝在何处!” 林间寂寂,偶有宿鸟惊啼,划破沉沉夜色,复又坠入更深的静谧之中。月色穿不透层层叠叠的枝丫,仅漏下几点疏星似的光斑,映着地上初萌的新绿。 一只皂靴碾在草衣上,将其磨的粉碎。扑通一声,发出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一男子一把掀开了那包着重物的麻布。 任魏重将一切准备好,韩滨走近些,恰好挡住照在女子脸上的皎洁月光,形成一道阴影。 男子一脸得逞的表情看向魏重,魏重上前脱下她脚上的一只鞋履,知道即将来临的是什么,韩滨摆了摆手转身离远了点,生怕脏了袍子。 “呲啦–”长剑脱鞘之际,其锋芒难掩,破空而出,带起一缕锐啸。 利剑寒光一现,在女子的眼皮上一闪而过。眼见那尖端就要刺入胸膛,“铛–”刺耳的碰撞声将她震的头皮发麻,女子陡然睁眼。 一只飞羽箭带着十足的力道将那柄不知重上几倍的剑砸偏了头。 就在几人猝不及防之际,孟素婵一个挺身,一脚踢在魏重那持剑的手腕关节上,那剑瞬间脱了力,同时早已埋伏在此的宗晟一行十人皆遮了面现身对付剩下的三人。 “你个死丫头,敢使诈!”韩滨捂着胸口气急败坏地对着她破口大叫。 “韩滨这么多年了你依旧毫无长进,也非怪旁人笑话,空承祖宗荫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这话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但是刚才跟丢物件一样随手将自己扔在地上,还被一块小石硌到,疼的她早在心中问候了其祖宗快八百遍了。 怎么不能过个嘴瘾了。 宗晟低声提醒“小姐,如今不宜纠缠,他们在外围还安排了一伙人。” 韩滨忽扯嘴角,笑容不达眼底,透着几分邪佞“你这小侍卫说得不错,听说你有些本事,我自然也得来些防备,不过他也有说错的地方……你们现在跑,也是跑不掉的。” “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你今日必死无疑,待你一死,过不了几日我就送你爹还有孟家满门,去……陪……你。” 第6章 (二) 相比沉溺于大放厥词的韩滨,更让她心中有些发怵是一旁沉默不语,隐露乌煞之色的魏重,此人追随镇西侯多年,侯爷身边除了被问斩的参军颜必仁外最得侯爷信任的,如今却对韩滨的话言听计从,如若不是早有勾结,岂敢共谋此滔天罪行。只见他面无不惊,和一旁的韩滨相比仿佛他才是背后密谋之人。 韩滨自以为计策天衣无缝,如今她们不过笼中之兽,负隅顽抗罢了。 他只斜眼瞥过,在她脸上没得到想要的那种神情,那种气愤却无能为力的神情。 心里更加窝了鼓火,遂又添了把火“孟瑛乃目中无人的狂悖之徒,多亏了苍天有眼让他死在自己手里,而你……跟他一样讨厌……。”本公子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还不识趣,休怪本公……” 倏然,一名侍卫从其身后方向跑来附在其耳边说些什么。 孟素婵亦不着声色的向后挥了个手势,四掌并拢迅速向右边一挥,再是左侧,最后手中蓄足了力气,极小范围内一斩而下。 韩滨懊恼极了,对着魏重怒喝“这是怎么回事?” 魏重瞳孔骤然一缩,直直的盯住她,如同想将她钉死在那儿,从中能瞧出他先是一惊,后是性命受到威胁时涌出浓烈的杀意占据的脑子,眼中的半点惧意被挤掉,那杀意也愈发肆意。 魏重不在意的转过那张阴森森的马脸,拱手间无一丝一毫的胆怯“郎君,那东西属下确实是亲眼瞧着她们喝下,实不知她们使了什么手段,竟然毫无影响” 陡然间,数支弩箭以雷霆万发之势射向他们,反应快的护卫连忙挥剑拦截,有的当场毙命。这一招来的出其不意,可惜了那魏重身手敏捷,为了救那韩滨一脚将其踹开,那韩滨本就只是三脚猫的功夫,哪里吃得住他这一脚,脚后跟先踉跄着往后滑了半步,紧接着整个人重心往后倒,一步、两步……每一步都踩得又急又虚,脚尖擦着地面往后蹭,腰杆绷得发紧,脑袋里一片空白,直到踉跄了四五步依然还是没能稳住身形,箭堪堪射伤了手臂。 孟素婵身后十人瞄准了时间迅速展开了攻势,挥刀披剑砍向两侧敌人,硬生生地将原本半包围的队伍撕开了一个口子。 魏重一个飞身杀入局内,直逼孟素婵而来,见此汹汹来势,孟素婵注意到他那被擦伤的小腿,借力一跃,魏重亦挥剑挑刺,宗晟一脚踹的他整个身子向前一挺,在即将跪地之际孟素婵一剑再刺向那伤处,却被一白刃挡下,只见那魏重目眦欲裂,脸色赤红 ,双手共持剑柄,力道刚劲,竟真将那夺命之剑挑开。 孟素婵被那力道掀的连退几步,脚尖一转才堪堪停下。 韩滨被那一脚踹中肋部,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一护卫好不容易脱开身,准备将其扶起。 甫够到肩背就听韩滨有气无力,气息喘促,捂着胸肋道“给我杀了她!取其性命者赏银百两” 正准备借力起身,手臂上骤然失了支撑,整个人失力倒向一边,头皮一紧,又摔了下去。一眼剜向他“你干什么?”只见那护卫手垂在那发颤,侧面看去,嘴巴半开,呆呆的望着前方,眼中没了活气,透着一股绷紧的慌乱。 不耐烦的顺着那方向看去想探个究竟,触目之际,瞳睁欲绽“啊!鬼!有鬼啊!” 孟素婵趁乱夺了匹马,头也不回的策马一路狂奔,压根没听见这声惨叫。 焦悬的玉盘被飘来的一团稠云挡住。天空被撕开一道裂缝,随即暗夜苍穹如一头冲破束缚的猛兽发出可怖的嘶吼。 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混合着黄土掀起一阵土腥。老树相拢,马蹄曳地,惊起一树飞鸟。 女子骨骼明晰的手攥的愈紧,细雨如丝,拂过那张皎面,一行清泪滑落,尽纳微雨。 即使前路漫漫,亦要走下去,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拿到罪证,为阿耶洗脱冤屈。 处一脉山谷之中,近者疏雨沾外衣,不过十余里,竟成倾盆之势将人淋了个透。 一袭墨色在林间疾穿,排排树干连成直线,在疾风中猛烈摇摆的墨袍被雨水打湿后甩出了几滴血珠飘洒后落地,又很快被冲刷干净。 自崖壁南去五里果得一覆藓断碑,刻字残缺,只“隍庙”二字在上。 孟素婵就地将马儿放掉只身一人往里面走,城隍庙大殿的门大开,风裹着潮气钻进来,“呼–”火折子豆大点儿的光,颤颤地裹着暖黄,恰好够照亮女子脚边那截断了的幡杆。 她指尖攥紧竹柄,火光往上窜了窜——正对殿门的城隍神坐像突然撞进视野。 火折子往侧旁偏,判官像的眼窝突然亮了——那对琉璃眼珠浸在月光里,竟像在盯着她看。旁边的牛头造像更渗,牛角尖挂着片破蛛网,沾了星点月光,活像凝了血的尖刃。殿角的仪仗牌倒在地上,“护境安民”四个字被月光劈成两半,一半亮得扎眼,一半埋在黑里,像没说完的话一样。 风又卷过来,火折子猛地暗下去,殿顶漏下的月光突然裹住女子的影子,她绕到像后摸索了好半天却一无所获。 眉头紧蹙,心下旋起阵阵焦急。“怎会没有?” 偏此刻闻得纵马声,离此地愈来愈近,她连忙躲到大佛后由那蒙上厚灰的暗褐色帐幔将自己遮住。 一只乌靴迈过门槛踏入了城隍庙,各处偏殿皆倒的倒,烂的烂,只一个大殿看着还像能容身之处。 倏然,一团黑影在其身后疾速滑过——不是风卷的尘,是比阴影更浓的黑,如世上最飘逸的软纱在光里轻扫,这玩意在大殿内四处游窜,却无半点破绽。 如舞姬手中的飞袖,盘旋着靠近那蓝色的背影,犹如地府中的索命厉鬼。那东西旋起微弱气流掠过蒙尘的神帘,尘若飞沙一层层的剥离下来,散在半空。 约等了一漏之半,外面好似没得动静,不知哪里的一股细尘毫无防备的就袭入了鼻腔,惹得鼻尖阵阵发紧,痒意顺着鼻腔蔓延开。眼见就要弄出动静,她连忙将口鼻紧紧捂住,使劲憋了回去,当其再睁眼瞳孔清晰的那一刻,心中陡然一转,一个锋利的剑尖却对准了眉心。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装神弄鬼!”耳中闻得这男子声音坦荡正义,不过尤有些淡淡的虚浮。 她挺直了脖子,那利刃亦随她而动。视线挪进那人直愣愣的审视之中。 说话的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肩上歪愣的搭着一面黑色披风,头发被玉冠束起,持剑的手臂绷得笔直,让人眼角之余可感觉到那披风底下的鲜白的袍子。 对峙之际,孟素婵左手悄然挪到手边最近的神帘,腕间旋拧发力挥了上来,柔滑的帘布瞬间绷如铁索缠上剑身。男子却直接放了手任由长剑落地,赭红长帘整段落下,眼前红色彻底消失之际,女子劈掌而来那男子眉头一紧,侧身躲闪,谁料孟素婵骤然折转方向,肘部携风带劲猛的击向其胸口,那男子伸手阻挡,她恰击中那宽大的掌心,与刚猛力道撞个正着,两人都向后退了一步。 “你这男子好生无礼,只许你夜半来此,旁人比你早来片刻就是装神弄鬼了吗?” 男子眉头低了几分,瞳孔微扩,左手盖在侧腹,眉头皱成了川子,他这一步恰恰退到了屋顶洒进了月光下,眉头上那层薄薄汗珠,被清辉裹住,闪闪发亮。 男子眼皮微阖,只见其双水交叠缓抬于胸前,腰身顺势勾起一道谦和的弧度,“此事是孤……”“是某之过失,不该不明真相就出此言语”。 这就让她有些迷糊了,竟也跟着行了个叉手礼。观其行,非凶恶之徒,也非韩家派来的。或许只是个过路的来此避雨罢了。 “你是何人?为何夜半至此?看样子还受了些伤” “娘子不如先看看自己,与某仿佛别无二致,姑娘在此又是为何?” 孟素婵这才垂下脑袋仔细看了看身上,裙是溅上不少血渍,更狰目的是左手心那一团血污。 “本姑娘没时间在这陪你打哑谜,既然我们并非敌人又都需此地庇身,那就井水不犯河水,你在那儿,我……在这,若耽误了我的要事,我绝对饶不了你” 那男子没作声,看样子伤得很重,自寻了块地方,她亲眼瞧着那高大的身形在黑暗中隐去。 孟素婵自是没时间多说废话,看着这神像蹙额沉思难道并非这座神像。她又将火折子吹着,举着那微微火光,城隍庙只大殿里这一座城隍神像哪里还有其他的。倏然,暗影中男子沉闷的咳嗽声回响起,孟素婵转而伸长了手臂将火折子递远些,见男子靠着一根立住瘫坐在地上,眉头紧锁。 那双桃花眼,骤然一亮,她走近了离那男子最近的一面墙。孟素婵捏着火折子,指腹按得发紧,身影投在斑驳的壁画上,忽明忽暗。橘红色的火光在壁画上开辟出一方小天地。《城隍出巡图》布满了岁月的疮痍壁画上多处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面,勾勒出人形的颜料暗沉发乌,人物面容模糊得只能看见大致轮廓。边角处的颜料起了卷,像秋日干枯的叶子,风从破损的窗棂钻进来,带着灰尘簌簌而落,更添了几分破败。 她的目光落在壁画中央的城隍神身上“这也是城隍神像。 将火折子递的更近些,细细查看,待移至城隍神胸口那块,火折子顿住。 本该绘着一方团窠纹,可此处的颜料却与周遭截然不同——周遭颜料干裂发脆,这处却相对平滑,颜色也略深些,像是后来补上去的。更奇怪的是,补画的团窠纹边缘与城隍神原有紫袍衣纹衔接得极为生硬,在火光斜照下,能看见一道极细的缝隙,顺着团窠纹的轮廓蜿蜒,竟像是个嵌在城隍神紫袍胸口的暗格。火折子的光贴着缝隙游走,能隐约看见暗格内侧泛着木质的光泽,缝隙里飘出一股混杂着墨香与朽木的气息。孟素婵的指尖悬在半空,心跳不由得加快。“难道……” 第7章 (三) “郎君,有人在前方发现了这个” 侍卫跑着送来的是一只女子穿的云头履,头履以绫罗为面,绣着两只幻蝶等,工艺精美,侧面沾了一滩血迹。 薛再兴将这物件从里到外逐一细查个遍,似乎并无线索可获。 大家都知道云莱县有位姓薛的县尉,断案如神,手段了得。如今除他外在场的旁人俱将注意放在他一人身上,见他专神于一物,眼眶内晦暗不明,亦不敢出声打扰。薛再兴终于动了动,转而带着探究的意味环顾四周,而后守着一处逡巡,猝然瞳仁一凝。 眼神瞄定了位置,身子已前倾几毫厘就要挪步离过去,随手将手中的履递向左侧。林子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物件只能小心接了过去,可是这伸出的手还是没有半点要收回去的意思,微微露出点缝隙的四指竟还向里搬了搬。林子绪实在是不解,僵硬的将东西原路递回去,手伸出的每一寸都透露着自我怀疑。履尖点到手心,那手用力一握。这下轮到薛再兴不明所以的回了个头,览尽众人注目。逮着少年缩回一半的手,又将手中之物送了回去。而后嘴角勾起几分讪意,看着身旁的侍卫道“借火把一用” 这回握着火把了,人见薛县尉眼儿跟被什么玩意吸住了一样,欲跟了上去。 “都别动!”薛再兴五指张开往后一置,前脚还没落地只能悻悻的收了回去。 方才借着周边的火光瞧不真切,现如今手中的火炬将脚边的一尺六照的清楚明了,火把扫过之地有一大块明显的暗斑,且草的倒像大致相同,与侍卫搜寻才踩的东倒西歪的草对比鲜明。 他蹲了下来,轻轻扯起一根断草,一株嫩草叶隙间藏有点有几条断断续续的赤线, 此地尤为可疑。 他又对着后面招手,“来个侍卫顺着某方才走过的印记过来其他人都不要动” 那侍卫借着四周的火光,弯腰恨不得将脑袋伸向脚底这才依着那榻下去的印记走到薛再兴身旁。 “薛县尉” “好,你过来站到这儿” 那侍卫按着他指的位置迈了过去” 愣愣地立着,“好了,现在躺下去吧” “啊?薛县尉,这……怎么?” “你直接躺下就好” 那侍卫只好按照指令躺了下去“起来吧” 侍卫起身后,底下那草地塌进去一片,仔细对比二者的形状,脑中演示了一个摔到此地的人,他再次蹲了下去,那侍卫主动接过薛再兴手中的火把,方便其细查,只见树干表面粗糙的纹路上竟然卡着一抹绛紫,只是其细如丝且只此一绺,很难察觉到。薛再兴小心将其取下,联系着树干接壤的印记,一手覆在唇下一下又一下地捋着那条略显稀疏却整齐的乌髯,眼膜中的火焰一窜一窜,好像要将整个眸子吞噬。 “今日诸位皆在场,可知何人着紫衣?” 他身侧的侍卫回道“紫衣金贵,来者除了李都督与廖刺史外应无人再着紫衣” “哦?”薛再兴思索片刻,接着道“林公子,从如今的线索来看,还得派人回去核查失踪人数,或……” “不必了!” 倏然一道中气十足的话音打断了他已成的口型,在场者闻声望去。 只见魏重向他们阔步而来,身旁还跟着位身着苍色圆领袍,腰间悬一银丝镂空香囊,眼尾上挑,眉宇间尽是飞扬之色。 “薛县尉为了案子终日汲汲,虽无所获但侯爷体念县尉一片赤诚,特赐些金银,薛县尉明日即可启程回云莱” 此话一出,林子绪蹙紧了眉,微微偏头观察薛再兴的反应,眼下隐隐的忧虑。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薛先生对话里的讥讽之意毫不在意,甚至无半点黯然。 不觉中,感受到落在额头的绵绵细雨已变大点不少,提醒薛再兴将驻留的眼从那苍色上移开。 魏重手指轻藐一挥,身后有一侍卫捧着个暗红色小匣捧在薛再兴眼前。 “可薛先生走了,案子怎么办?”林子绪出言道。 魏重对着林子绪拱手,“这位是京都名探霍昭的亲传弟子穆文正,有他在查案一事定然十拿九稳”。 薛再兴轻笑,这笑中并无半点不满,反而是得了赏赐功成身退的欣然,他从侍卫手中接过木匣,如珍宝般抱在怀中。 这也惹的穆文正眉下多了分嫌弃,于是对他接下来的话多是敷衍了事。 “薛再兴今日得见霍老先生的亲传弟子,实乃天大的幸事” “某于盛安时曾远远的见过霍老先生一面,不知老先生小腿的伤如何了?每逢雨天可还隐隐作痛?” 霍昭为缉拿真凶被歹人伤了左腿,圣上体恤忠臣,号令天下名医为其医治,盛安百姓无人不知霍昭享此殊荣。 “内伤难医,除了悉心调养,暂无他法” 薛再兴这时抬头忘了忘天,明月朦胧一团。 颇为感激“还请魏大人替某向侯爷言谢,下官多谢侯爷不弃,雨势愈大了,既如此再兴也就不扰各位公务就此先行一步了。” 薛再兴郑重的向林子绪弯腰稽首,少年眼中常含怜悯纯然,也扶正衣冠拱手道别“先生一路小心” 不知为何总觉得薛先生还有未言尽之语。”望着薛再兴翻上马背扬长而去,也只能作罢。 雨珠无情的打在脸上,却怎么也洗不净眉间的凝重。 高山间夹有一谷,飞鸟黄豆大的双目可网罗如此宽阔之景,密林间藏着两条蜿蜒曲折的黄土路,两道自分叉方向延伸过来,最后汇与一处。 城隍庙,屋外下大雨,这大殿里下四处依稀下着小雨,自那最阔的洞口落进的雨滴,将那一块地打得透湿。顺着歪斜的石板,那水都淌到女子的脚边那几块色彩覆着,断口参差的木板。 殿内东面山墙一方暗格赫然在目,隔内置有一本摊开的册子,女子将火折子靠近那昏黄的书页,从顶头扫到末尾,一页一页的翻看,嘴角勾勒起一条弧线。心下暗道,此神像非彼神像!而后小心的将这来之不易的东西收入怀中。 其身一转,火花扫过一旁男子那张白的诡异的脸,配合着眼下的境遇,真真有些渗人。 一足下意识的走近,却又被生生扳回,脑中掀起一股强烈的反对,不要多管闲事,自己是要事在身的人,更何况此人身份不明若是奸恶□□之辈,岂不徒惹麻烦。对,我现在就走,什么也没看见。 “喂,还有气吗?”只有殿外风声作复。 “……” 本就受了外伤,适才又淋了场雨,面上该有的线条如画笔勾勒出的一般,既清晰又挺括,面部绷的平整紧致,唯那额间时不时抽动。 大理寺狱的内圄,密不透风的空间处处弥漫着潮湿的腐味,还夹杂着些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髯须花白,端坐于那张铺着霉烂稻草的矮木床,皱巴巴的眼皮半耷拉着,眉目之间无处不散发着坚毅与平静。 “太子殿下,老臣今已六十又二,活到臣这个岁数本就无所求了,能在合眼前再尽一尽为人臣子的本分,是圣上对臣最大的恩赐” “张先生不会有事的,弟子已有对策,只……” 张焘眼波和蔼,眼角却暗含忧思“太子殿下,老臣就只能陪殿下走到这儿了,后面的路只能靠殿下自己走……待到元极殿外百官稽首的那天,臣也一定会在殿下见不着的地方恭贺殿下……” “张先生……”张先生离他愈来愈远,他想要抓住他,可拼劲全身力气也够不着半点,面对其逐渐消失在眼眸中,只得无能狂哮“张先生!” 处无措之态,一缕管弦乐声飘入耳,萧珵当下清醒过来,来不及轻叹就被这愈演愈烈的诡乐吵的额角抽掣不止。 紧接着,一阵由内力雄厚的习武之人,施展拳脚划空裂气,周身气流被搅的猎猎作响,再是一重物猛落地的闷声。 萧珵挣脱了脑中昏沉,猛得一抬眼皮,就见女子跟中邪了一样,对着一团空气施大动干戈。 面露诧异仰着下巴,道“你在干什么!” 第8章 (四) “给我闭嘴!”女子的喝声凌厉 萧珵眉头拧成一团,眼含探究却又不明所以。 “何许物也?飘来飘去的,吓唬谁呢?” 罡风凌冽,将耷下的几绺青丝吹向脑后 孟素婵被吹的不觉中眼睑微眯,她向来不信奉鬼神之说,不过此刻眼前这奇物实在是诡异极了,后背沁出的冷汗,顺着脊椎骨一路下滑,空中翻腾的黑色氤氲,末尾处犹如轻纱明明是墨色却给人一种幻若无物的感觉;如风推江波,动以成纹,丝丝缕缕缠上女子的蹁跹裙摆,将她的周身笼成一片朦胧的暗影。 猜不到这东西的动机,她只能时刻警惕地注视着。 “小娘子……”陡然,那团凝雾似瀑水般拉的老长,落地的那一刻瞬间塑成了个人形。 笑声尖细空灵如山谷回响,语已绝而声不止。 只见他通身墨袍,袖子长的拖了地,两绺发须挂在脸上,全身上下除了一张脸涂的白若石灰外,连那两瓣唇亦是深乌。 这男子项上脑袋原地扭个不停,这动作像极了蛇。陡然瞳孔一缩,脑袋忽然向前一伸,若非她反应快向后踱了一步,险些就要贴到她脸上了。 “你这小娘子,张口就是喊打喊杀的,好生无趣啊?” 孟素婵难以置信这团玩意不仅会说话还能化成人形,“你是人是鬼?” “你觉得呢?”他貌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嗓中的语调恨不得转上十八的弯口。 “……” “小娘子私闯了我的地盘还将我家的墙面都给捣毁了,是不是该赔些什么?” “哦?你既非人,还在乎人间俗物?” “娘子这是哪里话,我还没开口你怎知要的是俗物” “凌州去京千里之遥,你这宫里做派是在哪儿学的?难不成真是从盛安来的孤魂野鬼?” “我或许不是,不过……今夜就如你的愿,将你变成一只孤魂野鬼,来陪陪我,我独自在这呆了这些年,怪孤单的!”刹那间,眼眶里翻成一片白,吓的她心中一颤。 男子满手指甲尖锐如刃,以一种快的出奇的速度朝她脖颈抓来,而她脑子清醒的很,脚却跟钉在地上一般压根拔不动。倏然间,一道月白闪现,将那妖邪死死挡住。 男子伸手在其面前挥了挥“清醒点”。孟素婵眼中交点豁然回转,侧身朝他身后看去,甚是疑惑“不见了?” 丝竹声戛然而止 萧珵仔细的环视四周,移到某一处时头皮不自觉的一紧,大周并未将城隍庙中的规制纳入国家礼典中,就各地方而言,其间规制大都是城隍神在中,两侧分立文武判官、护卫神将等,也有地方百姓可自行塑些神像,大都是守护城池,庇佑百姓的角色,可眼前这一尊像明显不同于其他几尊,这尊神像格外破败,像身上还有几处颇深的刀痕,似是刻意砍伐所致。 双目也被涂上红色染料,仿佛动手之人对此神像原身极为恨切。 “你怎么在这?”女子疑声道 男子眼底沉如寒潭,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发紧“你适才可听见什么声响?” 孟素婵眉心一挤,双目圆睁,不可置信道“刚才那个老妖怪,笑得如此渗人,我当然听见了!”“真是奇怪,那妖物怎就缠着我一个” “老……妖怪?”两道声音几乎骤然相撞,近乎重叠无间。 这声儿一出,浑身毛发几乎全部竖起。 丝竹乍然又起,与前调相异,转瞬便变成凄厉地哀嚎,尖锐得能将夜色划破。忽断忽续,竟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在空荡的大殿里绕着廊柱打转,透着股说不出的阴森。 果然,女子反应变得激动起来,仿佛被什么惹怒了般。 萧珵眼皮微阖,眼型变得狭长,立于原地未身未动,乐声无形中牵连出一条幽长的系线,一端正是听者,着另一段自然是幕后之人,顺着这条线,他似乎摸清了什么,极力向身后撇去,眼白扯出一阵冷光。 手已贴上腰间佩剑,猛的一转,只看到半截鞋底自屋顶洞口一闪而过。 “你这只坏妖,快把东西交出来!” 萧珵闻声迅速转了回去,只见女子气冲冲地将包袱砸到地上,拔刀刺向对面。 “你喊谁老妖怪?没听说过我千影郎君的名号吗?” 千影郎君当着她的面,将那账本翻开假意查看,可那视线可是半点没落在纸张上,眼珠都要顶着眉了,刻意试探她的反应。 见其欲伸手来夺,手指轻挥,册子瞬间灰飞烟灭。 孟素婵脸色骤变,恨不得将他劈成两半。 偏他非要用那欠打的口吻,让她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在被这牢什子的千影郎君挑衅。袖中手攥的骨节发白,恨不得一拳挥上去。 “看来,这个对你很重要?” “那我可就要定了!” “管你什么千影郎君,万影郎君的,我今天就要把你打成没影郎君 ,省的你日后害过路之人。” 女子足尖点地借力一蹬,卷起一阵劲风,短刃直指心口,千影郎君躬身折腰,平直如尺的腰板与地面相平,刹那间,眼中的狠厉如同草原上肆意狂奔的巨兽,瞄准了女子腰腹部,紧紧擒着弯月短刃猛的一挒转,忽直觉背部压上一重物,女子只手撑其背布,然凌空一跃从右翻向左,千影郎君亦被压的往地上一扑。 孟素婵乘势一脚踢开落在地上的凶器,从后将其架起,孟素婵本就高挑,与这男子相比还稍稍冒了尖儿,恰能死死拿住他。 “把东西给我!” 倾盆大雨渐渐歇了势头,偶有零星几滴飘在脸上。 萧珵一见到那残影自屋顶窜离便立刻离到殿外,借着残月在围墙内小心探查。而后立在一处对着那屋顶道“你一个孩子,深夜只身一人在这破庙操纵邪律致人深陷幻境之中,倒是有些本事,不知阁下是哪道人士?既已暴露,何不出来一见?” 此下除了隐隐传来屋内女子的话音再无其它动静。 萧珵面不改色仍立于原地,眼眶内炯炯有锁定了方向,周身透着一股胸有成竹的气场。 “郎君好眼力!” “不过你还是……”果真一个身高如同**岁的孩童,但是面貌却是个中年人,在其注视之下自大殿歇山顶后面正脊处一个飞身稳稳落在其前方。 “猜错了” 其袖尾还漏着一小节墨色竹笛。 萧珵剑眉紧皱,透露着几分不解“你是何人?” “诶,郎君请我出来,我已如君愿,现在轮到我问你了。”这人没有半点等他答应的打算,一边靠近一边问道“你怎认定我的身量?” 萧珵一身正气凛然,直言不讳“那洞口的尺寸非一般成年人可过。且就算你不是个孩子也定然是行走江湖的高手,竟能乱人神智,使其深陷幻境之中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算你猜对了,不过我却没兴趣过问你的身份既然撞破了我的好事,那就去死吧!” 那怪人迅速站到屋顶,滑下袖中竹笛凑到唇下,气流已出,萧珵立即顺走石灯上的一枚石子手肘一挥,那竹笛骤然被打掉顺着倾斜的屋顶滑落,吹笛之人面露惊愕欲下去捡。哪知萧珵早已截断了其念想,就要上来抓他。 那小人见势头不对,笛子也不要了撒腿就向庙后方向逃,萧珵自然也追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薛再兴真不知道今夜为何如此背时,路遇大雨山路泥泞坑坑洼洼的本就不敢骑快了,半路还让一只大鸟给吓落了马,官袍上糊了一层烂泥巴。 薛再兴顺着小径一直走,想着不远处貌似有一破庙,不如先去稍作休整,夜里出行本就危险,先往庙中避一避,一切待到天亮再说。掰开一根根笼密的竹子,总算挤了出来。 薛再兴望着破败的牌匾,捋了把胡子,双手合十默默躬身一拜,而后阔步走进。 方踏上大殿最后一阶,一股冷风迎面扑来,紧接着感受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贴上脖子的瞬间又弹开,薄锐的峰口逼的脖颈处的皮肤发紧,薛再兴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亦不敢移动分毫,那一刻如同打碎了石头就着水,连吞咽都显得十分僵硬。 “女侠饶命!” “某只是路过这就离开,这就……” “快把东西交出来?再废话我马上砍了你的脑袋!” 薛再兴懵了,他哪里晓得要交出什么东西啊,更料不到赶路赶着不仅差点落马,这避个雨也要小命不保,薛再心也只能无奈一叹。 正要说话之际,一袭寒飔夹杂着细雨掠扉而来。这风力不大,吹在身上只堪堪带起数茎发丝, 只见女子脑后垂悬的两条软襦发带被吹的晃动,时不时贴向脸颊下方。 薛再兴脑中乍现自己进帐前的情景,那魏重颈后飘出这么个玩意,与这姑娘头上戴的这个几乎毫无二致。 只见这人鼻翼微微翕动,将眼神从发带上移开,跟查案时一般,将人细细的探视了一番。 “你是春猎宴上的姑娘,看打扮应是个官家小姐才是。” “莫非……你是孟二小姐” 第9章 暗坊 孟素婵脸上都错愕一闪而过,眉下凝得如冰刺般,看得薛再兴心里好似漏了一拍,连忙找补,开口就磕巴了一下。 “哦……姑娘不用害怕,侯府的人正四处搜寻,今夜忽惊**,本就比平时暗上两分,由此看来如今应已至丑时末,要不了多久侯府中的人定会找到这儿来。” “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是何人” “某是云莱县县尉薛再兴” “什么!你是云……”孟素婵刻意看向此人腰间,确悬有一块铜制鱼符。 “那你为何在鄯县?”一边发问,一边不着声色地仔细打量,忽而眼珠微微飘向右上方,似乎敲定了什么事,眼中登时有流光乍破。 薛再兴干笑一声,时刻注意着女子的脸色,手指试探着移到刀面,“姑娘,能不能把这个放一放,某这心里如热锅之蚁,实在是连话都说不清啊。” 孟素婵二话不说放下来短刃,薛再兴眉头一松,长舒了一口气。 这女子向后退了一小步,躬身行了一礼。见其满脸肃然,薛再兴连忙将双手合抱于胸前,躬身回礼。 “小姐可是遇上了难事?某受镇西侯所托前来代行协理治安查案缉凶之职,若姑娘愿诉冤屈,某愿为姑娘分忧” “薛先生,请受素婵一拜,方才多有失礼之处,素婵在这里向先生赔罪。” “孟小姐,快快请起” “难道小姐认得薛某人?” “恩师常与素婵提起澄德三年时,在终南山临云寺读书时,与一同门师弟感情甚笃,他的这位师弟向来才思敏捷,独具一格且痴迷于探破天下奇案,只是可惜二人志向不同,后来各奔东西不复相见。” 澄德三年……,女子的话通入耳是越听越觉得熟悉,直到脑中浮现那张脸,那个久久未曾谋面的人。 薛再兴先是仔细倾听,勾起了回忆时目光有些滞涩,孟素婵炽热的亮眸亦满怀期待地想要从他脸上得到答案。 “敢问姑娘,令师尊姓大名?” “陈郡谢敞” “师兄!”他简直不敢相信,十年前朝堂的那场风波,师兄辞官后一人悄然离京,他得知此事苦寻良久却毫无线索,十年了!已经十年了! 感慨之余薛再兴不得不重新看待眼前这个姑娘,小姑娘双眸清亮,果敢率真。看得他心中欣慰不已。“原来你竟是师兄的徒儿,那岂不是要唤我一声师叔?” 孟素婵微愣而后迅速拱手,恭敬地将腰部弯了下去“见过师叔” “姑娘,快快请起” “师叔是长辈还是唤我素婵吧” “好……诶,你为何落得如此境地?谢师兄又在何处?”薛再兴不解,五指并拢向前抬了抬,孟素婵低头,自己身上溅上不少血,过了这么久血液早已干涸变得暗沉,发髻凌乱,确实有股说不出的落魄。 说到这孟素婵自是心中愤恨“父亲在云莱处置私盐贩子,奸人诬陷他借职权之便谋取私利,父亲辩解不得,衔冤入狱。”“师傅先我一步快马加鞭赶往云莱。” 薛再兴眸色渐凝,好似一汪黑潭“我于月前就已被调任此地,竟有此事?” “至于我为何落得这般境地……” 倏然,几发暗箭向他们呼啸而来,孟素婵一把将其推开,自己亦一边疾闪借着墙壁掩护,杀的薛再兴猝不及防地往地上一倾,疼的脸上歪七扭八的。 “师叔,快找地方躲好”孟素婵于紧张的局势中抽神提醒。 薛再兴躺倒在地,挺着脖子探头,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却瞧见两个黑衣人已跨入大殿,那姑娘与他们缠斗起来,他连滚带爬的躲到立柱后,暗中观察形势。 这伙人目的很明确,一进来就几次想对她背上的包袱出手,紧跟着又进来两人,前方两人分散注意,剩下两人在其身后伺机抢走包袱。 不过这些人压根就不是她的对手,孟素婵三两下就将他们压制住。转守为攻,趁势头上涨之际,一股作气猛攻上去,那抹蓝色残影飞速游转,薛再兴看得是目瞪口呆,心下暗道“师兄的这位徒弟真是不简单啊!” 短刃在手心速转,最后被紧紧握住。 最后一人也应声倒地。 薛再兴赶紧跑了出来,一路走来左右顾视脚边的三具尸体,无一例外致命伤皆在颈部。 他将其上下打量一遍,关切道“素婵,你没受伤吧?” 孟素婵嘴角带笑,摇了摇脑袋“我没事,方才情急,故把控不住力道,师叔可有哪里摔伤了?” “哎呀,我能有什么事儿?若非你出手恐怕师叔现在都被扎成筛子了,素婵真是好功夫,你身为女子,武艺凌于众人之上,真真是了不起,恐怕吃了不少苦头吧” 经得这么一夸孟素婵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颔首道“害,我都是跟爹学得,这算不了什么” 欢笑间,薛再兴忽然瞧见孟素婵身后那个黑衣人并未死绝,此刻正抬起手臂将袖剑对准了她,袖箭已出,薛再兴当即脸色大变,欲扯开她“小心!” 可哪里来得及,当她反应过来时几乎已经挨到了飘起的襦裙。 “砰……” 一柄长剑尖端最尖锐处生生将那袖箭顶开,剑亦刺入门中,那陈年朽木门经得这么一砸差点没断成两半。 两人具望向出剑方向。 萧珵正巧将一男子五花大绑的提溜来,往这殿里一扔,自己则稳健落地,而那屋顶的洞口越发大了些。 “哎呦!” 男子为背往后一倒,翻腾半天,终得挣扎着挺起。跪到三人面前对着萧珵磕头求饶“郎君……不,大爷,求你饶了小人这一次吧,小人保证再也不害人了” 萧珵身后的两人,先是相视一眼,待对方的诧然落入眼角,薛再兴挤眉弄眼画出疑问“他是何人?” 孟素婵眼珠子瞪得溜圆,颇为无辜微耸双肩,摇了摇头。 天色渐明,连着殿内也亮上几分。男子依旧眉峰紧蹙,脸色白得如宣纸般,呼吸浅促不平稳。看着像强撑着耗尽最后一分力气,如今已经虚弱到连抬手都费力的样子,却偏要强撑着挺的笔直,倏然一阵眩晕袭来,脚底越发虚浮,整个人便如同那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诶……” 薛再兴见其脸色不对劲,又一副要倒的样子,连忙离上前扶住他。 这人却也是撑不住了,借着旁人的支撑脱力倒了下去,可这萧珵身材高大,足足比薛再兴高了一个头,薛再兴又无内力哪里扶得住他,若非孟素婵赶来稳住另一侧,两人都要瘫倒在地。 男子苍白的脸颊冒着虚汗,僵硬的挤出几个字“多谢” 薛再兴拔了拔音调 “诶,若非义士出手,我二人性命堪忧已” 孟素婵也附和道“是啊,多谢义士”紧接凝紧了眉垂眸看向其腰腹上那滩血污,之前被雨水打湿的白袍上,血迹被浸泡的模糊不清,其间牵扯到伤口又往外溢了血,在原本的旧痕之上晕开,形成了深浅交错的血色纹路,紧紧的黏在身上。 “义士,你的伤若不紧快处理怕是要坏事”她有些为难“可我身上却没带药物,城隍庙虽与青山县邻近,可就是骑马也需得半日才到,郎君的伤等不了这么久了” “天色一旦彻亮,这里绝非久留之地,我们还得快些离开。”“郎君对我有恩,我断然不能抛下郎君一人在此。” “容我思索片刻想个万全之策” “我有法子!” “什么?还不速速道来?”薛再兴疾问。 “我说了,能不能先放了我” 孟素婵可不会顺着他,直接走近了,拔出刀抵着他的脖子。 “你还敢跟我谈条件?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只是你若不开口,我可不敢保证这把刀子上是否会掺上你的血。”话音一落,那男子就感受到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吓得连忙求饶。 “女侠饶命啊!女侠,小人身上有伤药!就在小人的荷囊中,刀伤、箭上、下毒的、解毒的都有!” 一鼓作气全都喊完,再原地大口喘着粗气,利刃也已离远了。 孟素婵一把拽下他腰间的鼓鼓的荷囊。里面却有不少拇指大的小瓷瓶。 孟素婵挨个闻了闻,最终锁定其中一瓶。 在萧珵的左侧蹲下“冒昧了” 抬头对着薛再兴道“劳烦师叔将他扶住” 随即小心翼翼的将患处的衣物扯开,里面一层白衣都黏在了伤处,她屏住呼吸,拇指与食指捏紧了布料一角,力道轻得像捻着一片鸿毛,一点一点的往外扯,寸许未过,见他喉结倏然紧绷,牙关咬得泛白,却硬是没吭一声。为将衣物处理好,她自己也紧张地面红耳赤,最后将那药粉均匀地撒在患处。 这药物散发着奇香,薛再兴难免多注意了一下。 待其处理好伤口,他才问出口“素婵还会医术?” “与药师学了些,只会辨认药物,治些外伤” “以往药物多作清苦味,为何此药如花儿般芳香,甚至鲜少有花儿有这般清雅独特的香气。 “这味药材非一般市面上能买的……” 薛再兴眉头骤然一挑,错愕再黑眸中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