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师姐的被推倒》 第1节 《论师姐的被推倒》 作者:茂林修竹 作品简评: 音秘境与世隔绝,已千年未有战事。境内修士修香音之道,以乐修最多。所谓乐修,击掌成乐、踏足成舞。他们或同灵鸟结契,或凝花魂为神。踏尘御风,步步生香。漂亮,讲究,平和,逍遥,是居住在最正统不过的仙境里,一群最正统不过的修仙人。本文的仙界很美,角色很苏,文笔很赞,构思很妙,脑洞很大,作者很放飞。是篇越往后越好看,看完绝不后悔的好文。 ============ 第1章 讲个故事吧,一个关于配角的故事。 乐韶歌就要死了。 和大多数重生故事的女主角不同,她此刻没什么怨气。而是跟大多数心理健康的正常人一样,虽有一些不甘,虽有许多牵挂,虽也幻想这或许只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后她仍旧活蹦乱跳……但大致上她心里还是明白的——她已经没救了,她就要死了。 这一个瞬间她没想太多事——大概是因为她太疼了,也大概是因她正身处“千钧一发之际”,来不及顾虑太多。 她也只能判断出自己被碎魂剑刺中了,功体已破,金丹碎裂,元神将散——但她被刺中后拼尽全力的一招也重挫了太幽城主,追兵下达了撤退令,阿九想必暂时安全了。 ……救下阿九时,她还真没料到阿九有这么凶残的仇敌。 ……爱上阿九时,她也从没想过,自己会甘愿为他去死。 这不是废话嘛!爱一个人,想的当然是幸福美满的一起活。谁会闲着没事乱想“我愿不愿意为他去死”呢? 何况她牵家带口的,师父失踪了七八年,至今没找到。师弟九韶乐才学了一半,师妹连飞天舞的口诀都还没学完。弦歌祠的开启秘法也还没传给俩小祖宗……最要命的是,若师弟师妹们去收拾她的遗物,定然会翻到她的日记,日记里还夹着她写给阿九的情书,写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矫情造作……她为人师姐的形象啊! “为爱去死”?踏实辛劳的活着的人,谁能把死说得这么轻飘飘的? ——为救他而死,实非“甘愿”。只是个来时不及做他想,做了也不及后悔的意外罢了。 “阿九……”乐韶歌轻轻唤了一声。 萧重九颤抖着将她抱在了怀里,喉间几近失声,“……韶歌。” 乐韶歌看着他的眼睛。许是弥留之际大彻大悟,意识几近模糊时,心智却反而更敏锐了,“……你想起往事了?” 萧重九说不出话,只压抑着愤怒、痛苦和哽咽,青筋突起,目眦尽裂。赤红的眼中坠下两滴泪水。 ——阿九恢复记忆了。乐韶歌想,这样,也好。 阿九是她梦中英雄,他的过去必也不凡。 她重伤了太幽城主,指望太幽城不牵连无辜,放过她的师弟师妹,未免太过天真。阿九能在太幽城重重追捕,甚至城主亲临之下全身而退,想来必有对抗或是自保的手段。 她也可安心将阿羽和舞霓托付给他。 然而尚来不及开口,便觉出阿九体内真气逆冲。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要——”阿九悲愤欲绝,几近失控。 ——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乐韶歌只能强提真元,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吻住了他的唇,将毕生修为所凝成的九韶音渡给了他。 九韶音是九天清圣雅正之音。虽不能疗伤续命,却正克心魔。 逆冲的心魔终于平复下来,化作纯然的悲音,“……是我害了你。” 乐韶歌亦只能摇头,“……我甘愿的,我……” 想托付后事,却再无气力出声了。 意识飘散之际,亦只是想——何必托付?阿九定然不会丢弃他们。毕竟阿九他…… 是她的英雄啊。 属于这一个配角的故事,原本该就这么结束了。 她只是刺激主角奋起的契机。如果要给她的角色一个准确的定位,大概是——失忆后的艳遇,兼职坠崖后的秘笈。 她的死,推动了戏内几个矛盾,也赚取了戏外许多眼泪。 虽然有无数看客哀嚎,“为什么乐韶歌会死”“求复活”“作者没人性”……但大致上,看客们对她的死都是没什么异议的。毕竟“男主失忆后爱上的女人”已经是经典必死fg之一了,大家都有心理准备。 直到故事结束之后的某一天,九重天外太虚幻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而后是两个、三个……无数个声音共同质疑着—— “乐韶歌死得太不值了,她要是知道她师弟师妹最后是什么下场,当初肯定不会救萧重九。” ——不会吗? 无数人的意念潮水般涌入。不知是混杂在其中的哪个词语触动了执着不散的一点残识,虚无之海中业已飞散的神识再度凝聚起来,化作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是谁?”那身形迷茫的追问着。 “乐韶歌。”不知是谁的声音,温柔悲悯的回应道。 “乐……韶歌?”更多的神识补入了形体,混沌的意识渐渐明晰起来。 乐韶歌,是了,她是乐韶歌。香音秘境九歌门门下弟子。可是,“……我没有死吗?这是哪里?我记得——” “你没有记错,你确实已经死了。”那个声音回答,“这里是太虚幻境,我是晋江学院同人司的招生老师,你可以叫我初棠。” “……太虚幻境?同人司?招生……老师?” 乐韶歌于朦胧中忆起少时见闻——传说天分九重,香音秘境位居第九重天上。而九重天外尚有太虚幻境,幻境中有冥冥意志俯瞰九重天上一切故事,可将人之一生幻化成书册,分门别类收集在藏书阁上。偶尔流落人间,便是所谓“天命书”。 原来竟是真的吗? “是真的没错。” “可……”乐韶歌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复活你,对吗?” “……” “为了招生啊!这些年幻境同人司人才凋零。本土女仙宁可报考奇幻司宅斗系那种能在毕业考试里弄丢学生的奇葩系,也不肯来我们同人司。真是岂有此理!没办法,只好外延人才了。” “……?”虽听得稀里糊涂,但大致也能听出,对方想让她改换门庭,“仙长抬爱。然而乐韶歌已有师门,不敢另投。”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乐韶歌一时竟无言以对,“确实如此没错。” “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何况你这充其量算是从九歌门毕业,在太虚幻境找了份工作。不算改换师门。” “那……招生是指?” “入职培训呗。” “可我……” 可她并不是很想“毕业”。毕竟师父还没找回来,师弟师妹还没能独当一面,她的九韶音也尚未修炼至大成。比起在陌生的地方找个自己连听都听不懂的工作,她更想按部就班的卸下重担后,凭修为当个吟游旅人,周游九重天,沿途为人排忧解难。还有阿九……虽说阿九恢复记忆后,必定会离开香音秘境,追寻过往。但也许,未来还会重逢呢? ……这么一想,忽就觉得自己死得太早、太仓促了。竟还有如此多的心愿未能达成。 “且先不必急着拒绝。”那声音又道,“自然会让你先毕业,再做选择。” “……?” 那声音轻笑道,“你先前问我为何要复活你?” 乐韶歌:……并没有。 “因为啊,”那声音温柔,悲悯的说,“因为我们都想知道,你是否曾后悔救下萧重九?” 乐韶歌虽不解那声音何以有此一问,却还是细细了品味了心中甘苦,方摇头道,“平生所行之事皆不违本心、不违公义、不违恩理。虽身殒道消,心有不甘,却并不后悔。” “……就算你知道萧重九做了什么?” 乐韶歌疑惑道,“阿九?……阿九做了什么?” “你自己来看吧。” 虚空中有金色书册落下,上书四个大字——《九重元尊》。 “……这是?” “这是幻境采书使从你的世界采到的故事,也是——” “……阿九此生的故事?” “不错。” 乐韶歌忽觉世事沧桑,“……原来阿九的故事也结束了吗?” “太虚幻境不在往来古今之中。在此处,一切故事都在进行中,也都在未发生和结束后。端看采书使选取了哪一段。”那声音说道,“你若心有不甘,想要重新来过。送你回到与萧重九相遇前,也是举手之劳——但在此之前,你不妨先看看萧重九做了什么吧。” 《九重元尊》——元尊,阿九。 乐韶歌看着那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心想,以元尊为号,莫非阿九创了什么邪教? 她起手翻开了书册。 无数声音与意识涌入了感官。 她便从书册中抬起头,问那只闻声而不见人的传话者,“耳旁许多杂音,不知是何物?” “是阅览过此书的人的感想。俗称弹幕。” 乐韶歌:…… “……有多少人读过?” “约莫百十万之众。” 乐韶歌一时失笑,忽就对阿九生出些同情来——被这么多人围观品评,“元尊”这一生看来也不大容易啊。 然而手触上书页,自万千“弹幕”中捕得只言片语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阿羽入魔了。 ——舞霓倒是没入魔,却“我不介意你有旁的女人,你原也不是一个女人能独占的。只要你心里有个角落属于我,我便心满意足了。只要你肯让我留在你身边,纵为妾,亦不悔!”…… 弟啊,妹啊!苍天啊,你们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 第2节 乐韶歌胸中一口老血差点喷薄而出。 她赶紧冷静下来,摒弃杂声——她修香音道,自不会受扰于音魔——细细的翻看起那本《九重元尊》。 第2章 她并没有从头开始翻阅。 ——都被剧透过师弟入魔、师妹甘愿为妾了,她哪里还有心绪去关心旁的? 便直接从她死后开始看起。 萧重九并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将她葬入冰棺,沉入北冥之后,他便主动担负起了保护阿羽和舞霓的责任。 在太幽门的报复之下,九歌门很快被夷为平地。 萧重九及时救下了阿羽和舞霓,希望他们能跟随自己,以免他们遭遇危险时自己来不及救助。 舞霓有心接受,阿羽却拒绝了。 不但拒绝,还心怀嫉恨和偏见,认定乐韶歌之死是萧重九所害。对萧重九多加苛责指摘,不许舞霓和萧重九再有往来。 师兄妹二人为此大吵了一架,心生嫌隙。 阿羽拒绝了萧重九的保护,却没有能力保护舞霓。 而乐韶歌传给萧重九的那段九韶音,也令有心人意识到九韶音能调和万法、消伏心魔。然而此功法最仰赖心性与资质,并非人人都能修成。师兄妹二人怀璧其罪,引起了多方垂涎。 又一次的追杀中,师兄妹二人被设计拆散。 舞霓在濒危之际现出飞天本相,等来了萧重九的救护。 而阿羽拼力杀退追兵,重伤力竭,被个浑身癞疥的丑陋修士劫走了。 舞霓本就对萧重九心存好感,几次被他所救之后,渐生爱慕之心。这一回更是同他朝夕相处,受他精心照料、关怀,终于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阿羽却受那癞疥道人折磨羞辱,心性越发偏执扭曲。 为了帮助萧重九修炼,舞霓决心炼制苏摩甘露。为采集苏摩草她潜入战云秘境,再一次陷入危机。 萧重九也再次及时赶到。 两人被金翅大鹏所伤,被迫逃进了传说中有去无回的密林遗迹。却意外发现遗迹壁画所绘制的正是飞天舞,原来九歌门所传飞天舞法正承袭于此。为疗伤,也为突围,舞霓闭关修炼。 然而上古舞法与后世不同,讲究率真纵欲,神魔归一。舞霓练着练着便控制不住心中爱欲,要同萧重九睡觉。萧重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火入魔。想到自己体内九韶音有调伏心魔之功效,于是交合渡气,同她睡了。 遗迹中既有飞天舞法,自然就有九韶心法——九韶心法却是九歌门创派祖师乐正子所留,原来乐正子吟游至此地,见壁画上飞天舞振魂荡魄,极媚尽妍。不练走不出秘境幻象,练了又极易纵欲成魔。于是独创了九韶心法,以清圣雅正之天音调和引导之。以免后来入此城者落入要么修成妖魔,要么殒身于此的困境。 萧重九同舞霓睡觉之后,终于发现了壁画中乐正子的留笔,悟出了九韶真意。 乐韶歌渡给他的那段九韶音,也因此得以补全,融会贯通进他自己的功法中。 一番奇遇之后,他们平安离开了密林遗迹。 战云秘境召开了百年一度的天龙法会,延请天下名流比武论法。没收到法帖的人,只要功法能撼动镇坛八柱,亦可进入。 萧重九凭九韶音得以进入。而掳走乐正羽的癞疥道人,亦凭独门邪功得已进入。 于是,阿羽再次出场时,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现实—— 心爱的小师妹衣着暴露,举止浪荡,美人蛇似的缠在萧重九身上。 萧重九这个害死他师姐的元凶,兼拐走他师妹的情敌,修成了九歌门至高秘法九韶音。 而他却被个丑陋肮脏、功法邪门的癞疥道人羞辱折磨,昔日竹清梅艳的翩翩少年受制于毒虫,满身脓血,容貌尽毁。 乐正羽再也承受不住心理落差。 在论武会上,他向萧重九发出挑战,赌他们各自身上的香音法。 九韶音是天龙法会立会根基“八部正法”中香音法的正统脉系,萧重九倜傥潇洒,一身持正。 乐正羽却跟着个一身邪功的癞疥道士,来历不明,满身毒瘴,臭不可闻。 乐正羽受尽众口嘲讽。 但萧重九依旧接受了挑战。 对决时,萧重九认出乐正羽所用功夫正是与乐韶歌一脉相传的九韶正法。一时犹豫,被乐正羽一掌打中。不想乐正羽掌中竟有幽毒。萧重九中毒后怒不可遏,决心替乐韶歌清理门户,教训这个背离正道、心思歹毒的师弟。 乐正羽惨败,被萧重九震碎喉间玉,斥责不配为乐韶歌的师弟。 癞疥道人再次出手干涉,竟能轻松压制萧重九。然而很快便魔障攻心,只能匆匆携了乐正羽离开。 萧重九继续他的传奇和霸业。 乐正羽却坠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他对萧重九怨恨更深,一心复仇。又无法逃脱癞疥道人的控制。受了癞疥道人的挑衅,开始跟随他修行。 癞疥道人收他为徒,却只是为了用他体内功体化解修炼幽鬼心法所产生的瘴疬和剧毒——是将他当药人来养的。 乐正羽心知肚明。然而少年心性在一次次磨难、折辱之后已不复当年天真明澈,他学会了隐忍,能阴毒的算计旁人,也能同样狠毒的对待自己。他忍下一切屈辱,静待时机的到来。 萧重九在战云秘境悟得八部天龙正法本是同源,可汇聚归元、化而为一。决心修成八部元尊金身,统合四境,消弭战乱。 乐正羽也终于在探查幽冥炼狱时,领悟了癞疥道人的真实目的——融合六部魔罗异术,修成六天魔王真身。亦知晓了他究竟何处出了岔子,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乐正羽勾引了癞疥道人的女儿,偷学了他的功法。又在他饮食中下毒,加重了他的癫狂。 最终在癞疥道人试图炼化他、吸纳他身上魔功时,反而将癞疥道人给吸干了。 萧重九收集修炼八部正法时,乐正羽也在不择手段的搜集修炼魔罗异术。 他一度同太幽城媾和。为陷害、妨碍萧重九,甚至还在舞霓身上下蛊。 他堕落成一个不择手段、罪无可赦的魔头。 至于舞霓,修成飞天本相后,她便再没上进过。 唯一一次上进,是在萧重九证得金身,铲除天魔,履位元尊之后,她的女人们争夺排位——她替乐韶歌争了个老三,自己却落了个老五。 乐韶歌:……你是打算气活我吗! 阖上书册时,她心境已乱。 纷纷扰扰的议论之声再度灌入耳中。 看客们议论着阿羽的偏狭,为萧重九救了他他却不感恩,为他胆敢和萧重九争抢舞霓而辱骂他。质疑萧重九为何不杀了他,甚至还有人为此骂萧重九是圣父、脑残,养虎为患。他们议论着乐正羽怎么还在蹦跶,萧重九怎么还不推倒舞霓…… 但慢慢的,又开始有人议论萧重九的虚伪,议论他明知乐正羽被变态掳走却不去解救,霸占了本该属于乐正羽的师门秘笈,还废去了人家的喉间玉,迫使乐正羽入魔。他们又骂舞霓是贱人,乐韶歌养她还不如养块儿叉烧…… 乐韶歌却不知该怎么替她的师弟师妹辩解。 她毕竟不单是个看客,她还是将他们从小带到大的师姐。 除了恨其不争,她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心疼。 ——要是自己没死这么早,要是她能早些意识到阿羽喜欢舞霓、舞霓却不喜欢阿羽,要是她能早日磨炼一番阿羽的心性,要是她能对舞霓更严厉些,多敦促她修行、早没收她那些“为爱做妾”的话本…… 这时她忽于万千杂音中,听到了一声质问,“乐韶歌太不值了。她要是知道她师弟师妹是什么下场,不知会不会后悔救下了萧重九”。 ——原来还是有人同情阿羽和舞霓的。 她这才想到萧重九。 翻阅《九重天尊》这一路,眼看他接连推倒了四个女人——加上遇到她之前还有两个,再深的爱也都漠然无感了。 她一心扑在阿羽和舞霓身上,难免对萧重九生出怨怼。但平心静思,却也知道,萧重九并没哪里对不住她。 她救了他两次——一次在他坠入香音秘境时捡回了他。一次为他挡了碎魂剑。 但萧重九也曾在她采药坠崖时扑上来拉住她的手——那时他没了记忆,施展不出功力,也不知她会飞,是真的拼命来救。 他还曾孤身闯入太幽城去救她。在她死后,又接连救了阿羽和舞霓许多次。 就算最后斩杀阿羽,也是因阿羽造孽太深。 至于九韶心法——虽是她师门正法,但祖师爷既把秘笈留在遗迹壁画上,自然是为了破解遗迹幻象,救助有缘人。萧重九学就学了,不算是抢阿羽的东西。 除了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这人处事也算光明正派。 他真的也不欠她什么。 但她依旧觉着意气难平。 ——她曾把九韶音渡给萧重九。萧重九若是怕舞霓走火入魔,原样把九韶音渡过去就是了。“交合渡气”是什么歪门邪道! ——他碎阿羽喉间玉,碎也就碎了,毕竟愿赌服输。但他凭什么要打她的招牌,替她教训师弟?她决然不会在那般情形下,不由分说就教训阿羽! 她不后悔当年救了萧重九。 但想到阿羽如何一步步堕落成魔,舞霓如何昏了头一心做妾,她就为自己就那么死了而感到无尽懊悔。 “书上所记都是真实吗?”她再次问道。 “确真无疑,采书使采书用的可是上帝视角,连你做了什么梦都能看。”初棠循循善诱,“但成书时就另有讲究了。文章忌平直。一路上帝视角,容易丢失悬疑趣味。适当借助不同视角,展现不同角色眼中所见真相,也是创作技巧之一。” ——她这么一解释,倒让人觉得他们都是书中人物,一切恩怨都不过旁人眼中一场大戏一般。 不过,听她一说,再回想自己所读的故事,又有不同感受。 ——编写《九重元尊》的这位采书使,必定十分偏爱萧重九。对阿羽则充满恶意。至于舞霓,则只被看作尤物了吧。 阿羽和舞霓,也许未必如书中呈现那般不可救药。 “不甘心吗?” “嗯。” “想回去吗?” “想。” “我可以送你回去,但你要知道,”初棠说道,“你能复生,是因为无数人的怨念。若你此行达成的结果不能平息这些人的怨念,你可能得再重来一次。” 乐韶歌稍有些听不懂,“不知这些人的怨念是什么?” “缥缈不定。有时候他们想看虐渣,有时候想看逆天改命,有时候又只想站cp,还有些时候他们只要本命……只要你幸福就满意了。端看你怎么操作——要我说,尽管开放思路使劲儿浪,你日后可是要进同人司的,没点儿‘我就是要炖我自己的菜,你们爱吃不吃’的霸气怎么成?” 乐韶歌再度失笑,“就是让我活得好看,可对?”《 》 第3节 “一点儿不错!”初棠笑道,“但也千万别眼瞎,再被人收进后宫里啊!” 似有无形的手在背后推了她一把,乐韶歌再度坠入红尘。 会不会再次眼瞎看上后宫王,就看日后机缘吧,她想,人在江湖,谁敢保证万无一失?这次回去,首要任务还是舞霓和阿羽——这次绝对不能再让他俩碎人三观,丢师父的老脸了! 第3章 乐韶歌做了个梦。 梦中火舌肆虐,哭泣求救之声盈耳。她奔走在大厦将倾之间,燃火的柱子一根根倒在她的身后,每一条去路上都有手持刀兵的蒙面人堵截。身后追随、奔逃的门人一个个的死去了,尸体横斜的倒卧在燃火的废墟上,鲜血蜿蜒流了满地。每一个追兵的刀口上都滴着血,肃杀的黑眼睛里映着火焰、尸体,以及她和被她护在身后的阿羽和舞霓的身影。 师祖走了,师叔们也走了,最后就连师父也走了。留下满门老弱病残。 她是九歌门的代门主,是阿羽和舞霓的大师姐,她是唯一能保护九歌门的人。 ……可她却让九歌门,灭门在了她手中。 乐韶歌猛的惊醒过来。 甜梦之香犹缭绕未熄。外头夜沉,地载万物如覆鸦羽。 乐韶歌掀了帐幔起身,惊扰帐上眠花宿鸟,那绣鸟抬眼,自帐子上一跃而出,青翅一拍落在她的右臂上,尾翎舒展开来,一时招招飘落,垂垂及地,却是一只羽丰翎艳的青鸾。 乐韶歌扭头,和青鸾大眼对小眼。 片刻后她眸光一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共命之鸟犹存,她确实是在九歌门内不错。 而她先前做的梦,不过是在救下萧重九之前那半年里,她时常会做的噩梦而已——年纪轻轻就得独自担负起一门兴衰,那会儿她心里压力也着实不小。 ——她回到了和萧重九相遇之前的某一天。 ……她还真怕一觉醒来,发现师门已灭,阿羽已成了魔、舞霓已做了妾,她一生真元已赠了人。那时大错铸成,万般事就都无可挽回了。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乐韶歌掐指算了算,时为天音劫九百九十八年冬至。 距离她捡回萧重九还有七个月。距离她死,还有一年零两个月。 七个月之后要不要捡回萧重九另说。但就算她不捡,到时萧重九也会坠入香音秘境。 而太幽城的追兵也会随之而来。 他们先是潜伏在秘境里悄悄打探消息,待意识到秘境修士以香音为道,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杀招,又天性善良平和、不喜争斗后,便开始滥杀无辜,作威作福,明火执仗的圈地占土,搜捕萧重九。 到那时,她肯定不能不管。否则碎人三观,丢祖师爷老脸的就是她本人了。 ——这一劫她、九歌门,甚至整个香音秘境都避无可避,在此之前她必须做好应对准备。 然而一旦涉足红尘中,便再无万全之策。谁都不能保证这一劫她一定就能避过,不会横生枝节。 所以在这一劫到来之前,她也必须得令阿羽和舞霓有所改变。不能再一个孤傲脆弱,经受不住挫折;一个沉溺情爱,一心依赖旁人,一朝她失手成仁,就双双直奔歧路而去了。 乐韶歌一面穿衣、梳头,一面思索着这些年她对阿羽和舞霓的教导究竟哪里出了偏差,该如何弥补;香音秘境未来之劫难,又该如何防范化解。 这时外头风吹玉震起铃叮。 先是一声声,继而一串串,全九华山上亭台楼阁间铁马玉铎远近相应、高下相和,响成一片击金震玉的悦耳铃音,那铃声又激荡天地间清雅灵气,映夜成霓,飘然无形——风玉涤灵之象生,九华山下灵脉泉眼即将开启了。 ——她差点忘了,冬至日还有一场让人忙秃脑壳的盛会。 她于是传音青鸾,“令下——辰时开山门。与祭者卯初三刻舞雩台前就位。其余弟子依旧例,各司其职。” 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是一年之终,也是一年之始。在四境六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吉之日。 上古四境未裂土争疆时,有大祭礼。 如今四境割裂,各自为政。大祭礼那种八部齐聚,福泽惠及万物的好光景是不再了。但香音秘境依旧保留了舞乐礼天的旧俗,会在这一天激发天地灵气,为前来与会之人导灵入体,驱秽除邪。 九歌门虽已衰落,却依旧传承着最正统的香音功法九韶乐和飞天舞,是香音秘境三大祖庭之一。赶上了礼崩乐坏的时代,当然更要顽固保守,克己复礼——祖师爷有令,余者皆可抛,唯冬至日开山门奏舞乐,绝不可废。 所以就算连续两任掌门一去不回,七大长老悉数空缺,内门弟子仅剩三人,乐韶歌也还得操持冬至日祭典事宜。 乐韶歌:……你说坑不坑吧! 所幸礼天舞乐有固定的阵法和曲谱传承,要点在舞乐的根基,而非灵体的修为。只消领舞、领乐的两个人修为足以引导、激荡灵气,其余的凭外门弟子的修为便可胜任。 领乐的是阿羽,领舞的自然就是舞霓。 乐韶歌卯时初出门,开始巡视九华山。先检查一遍护山大阵是否有纰漏,再验看各处接待、维护、防火防盗、应急救援一应人等是否准备妥当……待确保一切周全无误之后,于卯正时分来到舞雩台前,准备看一看礼天舞乐的彩排状况。 去时她心里很有些忐忑——阿羽和舞霓都在。 这次相见,于她而言已是隔世。 在转角处,她不由停住了脚步,稍稍平复心神。 待自己再度显得精神奕奕,信心满满了,才微笑着抬步,踏入了舞雩台—— 却见舞雩台上空空如也,七十余人都聚在台前。 舞部诸人焦头烂额,不知该向谁求助。乐部诸人面面相觑,也很无所适从。 乐韶歌打眼一扫,立刻明白了缘由。 ——阿羽漠然调弦,仿佛在场诸人、诸事与他无关。舞霓则根本连来都没来。 近乡情怯引发的温柔慈爱被一巴掌拍碎,《九重元尊》所兴之新仇旧恨窜上心头——这俩小兔崽子! 乐韶歌:……冷静,冷静。 她快步上前,询问舞部弟子,“怎么回事?” “……舞司她还没来。” “可派人去催了?” “去了……舞司说她还没睡饱,令我们自行排练。” 乐韶歌深吸一口气,吩咐,“立刻叫醒她——” 正说着,忽觉背后杀气袭来。乐韶歌旋身回击——却是阿羽掣了剑,一剑刺来。 乐韶歌:……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乐韶歌步下轻旋,掌如惊鹄,劈手攥了他的手腕,以内劲震落他手中琴剑。 那剑落地消散,化作一声琴弦铮鸣——竟是凝琴意而成剑。然而明明是凝意成杀器,那声琴鸣里却无丝毫杀机,反而有些品不清、道不明的决然意味。倒令乐韶歌很是惊讶,心想,原来阿羽对琴心的领悟已到这种程度了吗? 她惊讶,阿羽似是也被惊醒了。冷漠空洞的眸子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却依旧不肯罢手,掌下几翻,再度袭来。 乐韶歌不由一恼,心想你吃的什么惊?是没料到这一刺居然没刺中,还是没料到我会回击? ——可见她平时真是太捧着、太纵容他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杀一杀他的傲气。 立刻还手压制。 九歌门的武法归根到底本是舞法,同门师姐弟纵然打起来,也如鸾惊凤翥,流风吹雪。入目只见衣翻影缠,袖回光转,打架打得比旁人跳舞更赏心悦目。 然而尚未及赞叹,乐司已被他大师姐压着胳膊,被迫折腰低头了。 乐韶歌道,“不错,能凝意成剑了。”而后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拍得他向前一个踉跄。“然而想要令我惊叹,你还差得远呢!” 乐正羽被她拍得有些懵,回身退了几步,怔怔的看着他。 乐韶歌却也正看着他。 见他依旧是当年的打扮,当年的容颜。依旧是那个端着架子装冷酷,然而小有成就便暗自得意,一心盘算着怎么惊世骇俗的别扭少年,而不是书中所记那个心狠手辣,扭曲偏执的大魔头,她心中便一软,不由抿唇轻笑起来。 乐正羽似是被打得委屈了,见她一笑,寂黑如夜的眸子里渐渐竟泛起了水光。那水光一转,便洗去些冷傲,给他面容上染了些暖彩。他移开目光,清冷淡漠的动了动嘴唇,“……师姐。” “嗯。”乐韶歌懒懒的应了一声,“闹完了吧?” “……” 乐韶歌见他无言以对了,才又回头去处置舞霓的事,“把舞司叫醒——” “何必?”阿羽却又打断了她,“她要睡便让她睡吧。” 乐韶歌道,“我知道你宠她,可放纵她懒惰对她没益处。”说着便想起来,当初的冬至祭礼,舞霓似乎并未迟到这么久。她心里一动,便转而问阿羽,“你来时没顺便叫醒她?” 阿羽长睫一垂,“本来想去的……”他抬手一弹肩头刺绣,一只毛羽华贵的白孔雀自绿萼梅树下扬颈探头出来,孤傲的孔雀眼觑着乐韶歌,似乎在承认“是本尊做的,怎样?” 阿羽摸了摸它头上簇羽,目光柔暖,“青鸾传声过来,扰了它的清梦。不依不饶闹到了清晨。” 乐韶歌:…… “哦。”乐韶歌心虚的应了一声。心想她这一回醒得确实比当初要早些,既然吵到了阿羽的孔雀,想来必也吵到了舞霓的迦陵……不知舞霓今日赖床,是否也是因为迦陵半夜闹腾。“就……就算这样,也不该让这么多人等她一个。” 那白孔雀在阿羽的抚摸下熨帖的退回到刺绣里补觉去了。 阿羽这才又说,“——只她一人能领舞,不令旁人等她,莫非还能让她等旁人?” 乐韶歌听他话中有话,思量了片刻,问道,“……你觉着这就是她懒惰的根由?” 阿羽顿了一顿,自嘲一般,“有恃无恐,本就是一切怠惰的根由。” 乐韶歌不由陷入沉思。 ——舞霓既是最受宠的小师妹,又是最珍贵的舞修。身轻体柔,娇纵可爱,自幼便无人忍心斥责她。她自己也毫无危机感与进取心。修行多么辛苦,何如堕落懈怠?横竖总会有人来娇惯她,她有恃无恐。 事实也如此。师父走了,有乐韶歌照顾她,乐韶歌死了,有阿羽保护她,阿羽护不住时,还有萧重九来救她。在她坠落的途中总有人愿意接过她,于是她便安心的一路坠落下去。 原本是九歌门内资质最好的修士,最终却心满意足的给萧重九做了妾。 乐韶歌百思不得其解,舞霓何以会甘心做妾。此刻乍然一醒,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坠落的路总是越走越窄。或者舞霓其实也不甘心做妾?只不过她堕落得太深了,想要振作时,为时已晚。失去一切怙恃之后,修为平平的她,也只剩给萧重九做妾一条坦途可走了。 ……原来真的是她耽误了舞霓。 乐韶歌心中一沉,传音青鸾,“令下——” 乐舞霓违背掌门令,逾时而不至,耽误门中要务,着在思过崖前面壁反省三日,即刻执行。召集门内舞修弟子于舞雩台前集合,代掌门将重新挑选礼天舞者,亲自为他们涤灵洗脉,传授舞法。届时将引动地脉灵气。 鸾令通过衣上所绣传音鸟,霎时间声达于九歌门门下一切弟子。人人凝神屏息而听。 待她话音落下,整个九歌门都骚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晚八点还有一章《 》 第4节 第4章 不多时,门内舞修便悉数来到舞雩台前。不算舞霓,总共四十二人——舞修毕竟稀少。 礼天舞的舞阵有大中小之分,大者六十四人,中者三十六人,小者十六人。 舞霓虽然怠惰,但在只有中阵和小阵能选时,依旧毫不犹豫的给自己选了中阵。 ……也是可爱。 这时,乐韶歌衣上青鸾轻轻展翅。 乐韶歌意念微动,“何事?” “迦陵传音过来,你可要听?” ——看来是舞霓服软求饶来了。 “让她说吧。” 耳中便传来一声,“师姐”两个字一波三折,余音抖到了南天门。听那声音就觉着她整个人都腻到你面前,正眼含泪水可怜巴巴的晃着你的胳膊,“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排练。师姐你可不可以换个罚法?面壁崖好可怕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那声音且娇且柔,流丽如歌,婉转如唱。明明说的都是废话,却让人脑中不由浮现出面壁崖上的寂冷清肃,她的无辜恐惧,进而生出同情、怜爱,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虐待她等诸多情绪。 ——一个舞修,声音竟比修魅音术的音修更富感染力。如此得天独厚的资质,她最后竟给人做妾去了! 乐韶歌越听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立刻把她拖过来晃一晃,听听她脑子里到底进了多少水。 “还有旁的话吗?”她冷冰冰的打断了她。 舞霓声音一噎,大概听出她大师姐这次是真生气了,声音立时便乖巧了许多,“我……我真的知错了,师姐。”叫师姐二字时依旧不自觉的会撒娇,态度却显然收敛了许多,甚至还小心翼翼的同她商议起来,“今日有祭礼,还需我来领舞,待跳完礼天舞之后,你……您再关我禁闭好不好?” “谁说一定得由你领舞?” “哎?” “你就老老实实在思过崖前反省吧!”一顿,又道,“反省似乎也用不了三日,这样吧,你把飞天舞的口诀抄在崖壁上。什么时候背熟了,我就把你放出来。” “师姐——” 乐韶歌示意青鸾掐断了传音。 师妹总是比师弟更招人疼些。 隔世之后听到舞霓乐而无忧的,为区区三日禁闭而花样百出的同她撒娇耍赖缠磨讨饶的声音,再想到他们师姐弟妹日后所受生死流离之苦,越发觉得百般滋味在心头,欲语还休。 她不由叹了口气。 却发觉阿羽正在看她。她看回去时,阿羽依旧看着她,却既不像是偷觑被抓个正着,又丝毫不像是有正事找她的模样。待乐韶歌流露出不解的神色时,他才垂了长睫,问道,“……要选旁人领舞吗?” 乐韶歌心道,岂是说选就能选得到的? ——礼天舞乐和旁的舞乐不同,旁的舞乐吸纳吞吐天地灵气,或是为了提升修士本人的能为,或是为了替旁人洗脉涤灵,所针对的总归都是一个人。礼天舞乐却是要震荡境内天地灵气,同时为千百人导灵入体。领舞之人先要有能震荡如此庞大的灵气的能为,其次还要和领乐之人配合得默契无间。 舞霓体质天生适合修炼飞天舞,而飞天舞的次章为天女散花,本身就是针对众人的心法,故而事半功倍。 旁人没有如此便利,想要领舞,修为就必须得高出众人一等。 九歌门业已衰落的今日,要从外门弟子中挑个一枝独秀的,还真不大容易。 可若真只能放舞霓出来救场,舞霓岂不是更有恃无恐了? 她便示意阿羽,“你且引导他们演练一章给我看。” 阿羽却乖巧得很,无可无不可的点头,信手一拨琴弦。 这一声弦音响起,乐部弟子立刻各自归位,严阵以待。 ——阿羽那装冷酷的毛病在乐韶歌跟前没用,在乐部弟子面前却很吃得开。大概因为乐修历来便推崇少年得志的惊艳之才吧。阿羽自幼便展现出一骑绝尘的天赋,又生得清冷超逸,在他这一辈的少年里,便如雪巅映月般明濯华耀,高不可攀,哪怕他中二如斯,也依旧能服众。 阿羽调弦起音,地脉中灵力如泉水上涌,随他弦音汇流、凝聚,在他挥弦一送时,如江河奔流般冲向舞修弟子的阵中。 继而横萧、琵琶声起,芦笙、长笛、阮弦、箜篌……十二乐各领一部,互有擅场。独琴声低回贯穿其间,调和而不显——飞天舞曲虽由琴音起调,主奏却并不是琴。 阿羽擅长一切乐器,却选择奏琴。大概也正是因琴音低沉不显,便于周转、调控全场,及时补足各部弟子修为之补足。 ——虽他才是高山雪巅,可似这般为人作嫁、不能出风头的事,他也一向从容为之、不做计较。 和舞霓之娇蛮任性,明明懒却又爱排场、爱受人瞩目真是对比鲜明。 谁能想到最后却是他不惜入魔,舞霓甘心为妾呢? 人之命运与性情间的必然,真是难以捉摸。 阵中也已起舞。 虽多了几个人,又少了领舞主导,却丝毫未显露乱象——世间舞乐本是同源,互生互成。阿羽天生便韵感、灵感远超常人,同等修为之下的比斗争胜,他都能主导场面,何况是引导自家排演的舞阵?只消巧妙调度阵中灵力流转,示以节奏、方位,阵中舞修自然心领神会。 地上奔涌的灵脉之流渐渐逆流腾空而上,如云之兴起,蔚为大观。 然而将地脉灵流导出,化作可在天地间周转运行的灵气,只是起势罢了。 想要为凡人灌灵入体,还得令天地间灵气交互震荡,化生为凡人也能吸纳吞吐的云气、烟气、香气……这便是领舞的职责。 天女散花一式,便是将上逸的灵气化作漫天花雨洒下。花雨落而沾衣,沁心入脾,净邪洗秽。领域所及,人人受惠。 然而九歌门里目前修成了这一式的,只舞霓一个。 旁人要做,便只能凭修为强行激荡化消灵气。而舞阵之中,显然无人能凭一己修为做到这一点。 舞阵至此,渐渐无以为继了。 阿羽坦然停了琴声,静静的看向乐韶歌。 这倒是稍稍出乎乐韶歌的预料——她还以为阿羽会更好胜些,尝试着挑战一下凭一己之力能否化消此一困境。 谁知他直接把难题丢给乐韶歌了。 话又说回来,山门开启之时在即,也确实没有考校阿羽的余裕了。 乐韶歌便道,“我将亲传舞法,你们仔细看好。” 她抬手轻拍。 掌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天地间清灵之气霎时为之一振。 ——所谓乐修,击掌成乐、踏足成舞。牵衣、拂袖、一喘一息、一静一动……无不合乎天籁神|韵之意。 阿羽要看她如何解决?那她便解给他看,让他仔细品味品味师姐二字究竟是何含义。 她掌音起时,舞雩台下琼花万枝,瑶竿千树,皆无风而鸣,琅琅然神籁天成。 座中钟、磬、鼓、筑交相呼应,琴、瑟、笙、箫亦铮嗡有韵。 乐修弟子通晓天籁,闻声而识调,立刻会意——便随着乐韶歌的指引,渐次奏响清音。 唯阿羽按住琴弦,不许瑶琴擅自鸣响。 他目光灼灼,抬头望向了乐韶歌。 ——世间舞乐同源,相生相成。然而究竟何者为先,何者在后?乐修弟子内心俱都有傲慢坚持。舞是闻歌而起舞,是踏歌而成舞。只有乐修引导舞修,而不闻舞法反过来引导乐声的。偏偏他的师姐此刻是在以舞导乐,想要教他弹什么、怎么弹。 他终于被激起了好胜之心。 乐韶歌本无挑衅之意,然而看他回应却也即刻明了,于是抿唇一笑。 留三字提示给阿羽,便拂袖旋身,足踏清尘而起。 “——云韶。” 所谓九韶乐,顾名思义,是由九首韶乐共同组合成的一套心法。 而所谓的韶乐,是上古时流传下来的集歌、舞、曲于一体的“天韵”,是普天之下最雅最正的“大音”。 《云韶》,便是九韶乐中的第七首。 当年直到乐韶歌死去,阿羽也只学了九韶乐的前六首。此刻他自然还不会这第七首。 但乐修的不会,并不意味着世俗意义上的不会弹。只是尚还不能领悟、弹奏出其中玄妙罢了。 ——阿羽他听过《云韶》曲。 以他过耳不忘的乐感,必定能一个音也不差的弹奏出来。 至于能不能同乐韶歌所跳的云韶舞相呼应,那便看他自己的悟性和修为了。 阿羽果然拨响了琴弦,取代乐韶歌,开始引导乐部弟子演奏。 他尚还未研修过云韶乐,不能胸有成竹,信曲谱,调动真元竭力奏出曲中玄妙,一边留神呼应着乐韶歌足下之舞,不使舞乐错离,一边还要引导掌控着乐曲合奏。 他演奏得很是费力,眼、耳、手、神、意却无一息松懈退缩。催动着澎湃灵力,指下清弦却奏得精准流丽。 这少年较劲起来,便是傲骨铮铮。 这时若不交付信任,未免轻贱了他的坚持。 乐韶歌于是收起三心二意,专注于传授舞法。 她踏尘而起,凌空走向舞雩台。 天地间灵气随她足音而动。 只闻见一踏一清响,一步一莲华。漫天漫地琼玉之振,华英之光。 待她踏上舞雩台时,天地间清灵之气已如激石荡水一般,乱波迭起,动荡不休。 区区几步而已,阿羽已控不住琴域内激荡的灵气,甚至看不透乐韶歌所跳之舞究竟意欲何为。 汗水沁出额头。 ——奏乐之人被舞者引走了节奏,却又把控不住舞者的意图。这状况令他的自尊很是受挫。 然而他依旧不肯认输。 乐韶歌在旋流翻涌的灵气中,足尖轻点,转瞬即逝的静姿宛如菡萏立雨。 阿羽猛的醒悟过来。 ——菡萏是瑶池之花。飞天却是佛前护法。 他用演奏飞天舞曲的思路去解读云韶曲,当然看不透乐韶歌的意图。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明天中午十二点半 第5章《 》 第5节 一旦明悟,他心性便豁然一转。 一串流丽弹拨便如玉珠泄地,白雨坠湖。先前蹈火履冰、逆流而上的枷锁卸去了,骤然便有水穷云起的气象。 阴阳化生,顺势而导。 他不再去强解曲中真意,只专注于眼前乐舞。 乐韶歌知他看懂了,莞尔一笑。飞袂一去拂云雨,舞雩台上霎时间清风涌起。她足下轻旋,天地间翻涌旋流的灵气再一次被搅动了。却是乱中生序。她的手指、足尖,发间的珠翠、流坠的玉珥,身上扬起的衣袂,腰间飞转的坠玉……无不牵动灵气的旋流,宛若茧中抽丝一般,将凌萦乱旋的灵流化消作丝丝缕缕华光金雨。 她旋转在舞雩台上,并无繁姿复步,却衣若回雪飘飖、蓬絮萦风,身牵金丝千千缕,极尽眼迷花乱之美。 却不知何时,眼前已化缭乱为清简,云开天明。 翻涌激流、华光金雨俱都消散不见。微风徐来,水波微起,圆荷泄了清露,只余一支菡萏含苞,亭亭立于清湖镜水之上。 众人回神,这才惊觉己身所立之处早已烟云缭绕,宛若瑶池仙境。那云气沁心入脾,呼吸间只觉遍体沉秽廓然一清。体内经脉通畅,灵力奔涌。 ——这便是云韶仙舞之姿。 ——这便是礼天舞乐涤灵洗脉之效。 乐韶歌示意阿羽继续调转地脉灵力,为在场众人灌灵入体,待他们气海充盈了,再停止弹奏。 阿羽无声遵从了。 乐韶歌这才自舞雩台上下来,询问舞修弟子,“可都看明白了?” 她所用步法不过踏与旋,所用术法也只荡气、牵灵术而已——都是舞修每日必练的基本功。难点仅在于如何从乱流激荡的罅隙中,寻到业已生化出的清灵云气,将之牵引出来。说到底也就是抽丝剥茧。 若连这都看不懂,也不必再徒劳修行了。 众人都道看明白了。 乐韶歌便道,“——巳时礼天,留出两刻钟排演准备,还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先做到的六人领舞,进展最佳的三十六人入选。开始练习吧。” ——一个时辰内便要练成早先不曾尝试过的技能,还要临时上阵,去跳只有两刻钟排演时间的全新舞乐?怎么听都是刁难人,怎么想都太草率太乐观了。外门弟子就不要面子吗?大庭广众之下跳漏了气,也很伤自尊的! 然而大概是因为灌灵入体能让人气血奔流,神清气爽吧——满场竟无一人有异议,反而人人壮志满怀,有力排万难、无所不能之豪情。立刻便全力投入练习之中。 九歌门毕竟已衰落了。 前任掌门留书出走一去不返,留下个乳臭未干的代掌门主持要务。内门尊长能撑住场子的,死的死,活的?活的早就留书出走了!掌门已经是走得最晚那一个了!你说这种一个个大能前赴后继都以离家出走为毕生诉求的门派,能留得住谁? 虽说指导外门弟子修行的讲经阁律主们都留了下来,但门中弟子们内心早已动摇。 纵然每日修行不辍,也常有茫然无依之感。不知自己练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成效,又为什么非要留在九歌门里练不可——明明外头有那么多朝气蓬勃的门派可供挑选,还都给他们开出了十分丰厚的待遇。 直到此刻,他们见识了云韶一舞,才猛的记起师长们规劝他们留下时所说的话,“你们在九歌门中所见所学,旁处内门真传弟子尚且求之不得。” ——代掌门顺手就将云韶舞乐教了。 虽只是其中一节,但香音真传正法,竟也可以悉数由最基础、最简朴的舞法阐释。他们平日所修炼的基础,在云韶一舞之下,竟能如此玄妙尽美,难以言表。 而这一舞,他们分明也能做到。就只是先前没想到还可以这么跳罢了。 修行之路仿佛霎时间开阔明朗起来,日常所苦练的基本功也不再徒显琐碎无聊。一旦思路被打开,意识到自己能达成的目标如何瑰丽,便让人不由觉得,过去的时光未曾虚耗,未来也是大有可期。 回头再看他们的代掌门,便也意识到——她只是年轻罢了,修为只怕早已不在外头那些鸡皮鹤发的“一代宗师”之下。 再怎么说,若没教出个能独当一面的真传弟子主持大计,前任掌门哪能心安理得的留书出走呢? 乐韶歌:…… 乐韶歌还没意识到,自己在门下弟子们心中的形象已经焕然一新了。 ——他们这些修九韶乐的,普遍都不怎么懂人心。 她一直留到辰时开山门,才离开舞雩台。 在阿羽的主持之下,那时就已有弟子成功的将灵气牵丝成云了。 开山门后,乐韶歌又去四处巡视了一遍。 年复一年的坚持了上千年之后,冬至日九歌门开山门演奏礼天舞乐,早已成为方圆百里内最盛大的节日。四方百姓都将此一盛事当庙会来赶。天还没亮时,就已有许多小贩兜着商品在外排队,只等山门一开就进来抢好位子摆摊儿。听说今年还来了个戏班子。可见有多热闹。 人一多,就容易出推搡、踩踏,甚至小偷小摸、打架斗殴……一应繁琐意外。 乐韶歌好好一个世外仙姝,每到这一日就跟个管家婆子似的忙得脚不沾地,处置得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庸俗争端。 一度很是苦恼。 但大概是因死过一遭的缘故,此刻站在高处看着山门至舞雩台前长阶上熙熙攘攘、热闹繁荣的景象,她竟奇异的感到安心、温暖。 ——不知底下那些挈儿将女的凡人是不是也会烦恼家中熊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烦恼熊孩子们明明少时这么乖巧可爱,长大后怎么就当魔头、废柴去了? ——总觉得跟他们好像忽然多了不少话题可聊似的。 确定一切井然有序之后,乐韶歌便又回到舞雩台。 六个领舞已都选出来了,舞阵已经开始了排练。 以此六人为中心,舞阵时而如月华明照,繁花绽放,时而如瑞气东来,白鹤翔集。只见云气如瀑布般自舞雩台上泻下,已渐渐蔓延至外面长阶梯上,顺着长阶如水流般潺湲向下流淌开去。而采云人在云端舞蹈。 乐韶歌很是惊讶了一阵子——自师父甩手离开之后,她已有许多年没见门下弟子们如此像模像样的演习乐舞了。 等等……乐韶歌忽的意识到,看此刻情形他们明明一个个都很有天赋嘛!明明想做还是能做到嘛!为何以前都不做?莫非是她要求太低了,他们都不肯拿出干劲来?又不是阿羽和舞霓那种青春期的小孩子,难道也得掌门看着他们才肯努力学习?! 看来以后真得好好鞭策鞭策他们了! …… 所以说,他们这些修九韶乐的,真的都不怎么懂人性。 云韶舞看着飘然若仙,跳起来却很是耗费精力。尤其是加入了牵丝成云这么精细的技巧。 乐韶歌之所以只留两刻钟给他们排练,一来是以为他们未必能很快学会,二来也是怕他们排练时耗费太多气力,到正式跳时真气不继。 此刻见他们这么早便已选出阵容开始了排练,排练时就已力求完美,便能料想正式跳时会如何辛苦。 却也没打断他们。 只轻敲衣袖上的刺绣,曲指弹了一枚银砂出去,那刺绣中休憩着的共命之鸟青鸾于是逐着银砂凌空而起。 一声清亮鸾鸣响彻了九华山。 入山赶庙会的人们纷纷仰头望去,见空中青鸾舒展羽翼,煌煌赫赫,光华万千。 ——便知礼天舞乐开始了。 于是纷纷涌向舞雩台去,接受这一年的灵气洗礼。 年年都能接受仙家的祝福洗礼,这是唯有生在香音秘境中的人才习以为常的福泽。 在香音秘境的传统中,除秽驱邪,涤灵洗脉之后,便也意味着告别了往昔种种困顿厄运,可以干干净净了无烦忧的、如新生赤子一般迎接崭新一年的到来了。 青鸾鸣瑞,仙云兆吉。 重焕新生的那刻恰逢新的一年到来,真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 乐韶歌坐在观止楼前望阙台上,双足悬空,仙衣垂垂如云霞。右臂上憩着只青鸾,青鸾尾翎丰艳,姿态华贵雍容,一双凤眼傲然观赏下方舞雩台上云韶舞。当台上乐舞沛然时,它便忍不住抖一抖翅膀,尾翎招展,容光焕发。 乐韶歌不由就笑起来,“真是好日子啊。” 青鸾抖抖毛,“还行。” 乐韶歌道,“近来我常做噩梦,梦见外境恶人闯入,杀上了九华山。我却无力抵御,眼看着山门被灭……” “嗯……” “香音秘境几百年间从未有过战火,这梦来得也无缘无故——” “乐修的梦,没有无缘无故。” 乐韶歌愣了愣,“……?” “你师父没教过你?” “呃……”该怎么说呢,“他跑得早,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教……” 青鸾居高临下的,以师尊教诲徒弟的目光觑着她,“乐修聆听天籁,天籁乃万物之声。你们人类以声传讯,旁的生灵莫非就不能?天籁中自然也就充满了万物自四面八方所传达的讯息。你虽愚钝,不能明察其中真意,但毕竟还是个修士。偶然间自潜识中辨别出些什么,便投射到了梦中——四境未割裂时,香音秘境司掌何事?” 这种基本历史常识,乐韶歌还是学过的,“时令、星象、典册和……天机。” “——乐修的梦,就是所谓天机梦。你既梦到九歌门遭遇兵隳,想来是……” 乐韶歌和青鸾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编不下去了的青鸾施展了新的话术,“你是乐修,你自己解解看。” 乐韶歌还在震惊之中——原来她做噩梦并不只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吗? 却还是及时把握住了机会,“……会不会是外境起了战乱,当中有什么人将同九歌门有所牵连?” 青鸾立刻接话,“不错,解得很合理。” 乐韶歌想了想,道,“我想未雨绸缪,不知会不会被人当成杞人忧天?” “怕什么,”青鸾道,“你是代掌门,还有本座为你撑腰。就算你只是想折腾他们,谁又敢说什么?” 乐韶歌笑了笑,心想,若只是折腾九歌门,当然是她说了算。 可萧重九的到来所掀起的风雨,又岂是区区九歌门就能防范抗拒的?外境豪强群起猎捕阿羽和舞霓时,香音秘境里的乐修舞修们,又有多少人因被认为和九歌门同宗同源,而一道成为猎捕目标? 独木难支。她想要从太幽城——从外境修士手中保全九歌门,最终势必将搅动整个香音秘境。 这样歌舞升平的好日子,怕是很快便要一去不返了吧。 乐韶歌抬手抚摸青鸾头上簇羽,“既如此,日后便要劳烦你为我助阵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今晚8点更新。 第6章 舞霓的禁闭在一天之后便解去了。 并不是乐韶歌一时心软没坚持下去,而是——当初这熊孩子背了一年半还没背熟的飞天舞决,在被关禁闭的情况下,一天就背熟了。 乐韶歌:……怎么感觉这么恼火呢! 从面壁崖出来,舞霓就开始闹别扭。 午饭都没吃,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是哭。《 》 第6节 她天生妙音稀世,更兼妍姿艳质花魂玉骨,这一哭便如牡丹泄地子规哀啼,一时间九华山上花悲鸟默,人人消沉。就连乐韶歌的青鸾都不能幸免,一整天都在乐韶歌耳边哀嚎,“赶紧安抚你师妹!让迦陵住嘴!她/它再哭下去本座毛都要掉秃了!” 乐韶歌也没办法——舞霓就是这么个体质,她的共命之鸟迦陵也就是这么个设定。迦陵者,妙音鸟也,妙音传情——它笑,闻者喜悦;它哭,闻者就悲伤。 所以说这么逆天的资质她就修了个飞天,她还要给人做妾!想起来就好生气哟! “让她哭吧。”乐韶歌冷酷无情的驳回,“一次哭够,以后省事。” 说归说,处置完手头要务之后,还是移步往流眄居去。 推开重重雕门绣户,穿过重重烟罗纱帐,终于看到埋在锦被羽枕堆里啼哭的小师妹。 ——云衣乌发扑在锦绣堆里。纵然是哭泣的姿态,也美不胜收。 她要哭,乐韶歌也不规劝。 陈列仙果、醴泉,燃上蕊香,便自到一旁去看书。 舞霓自然知道是她大师姐来了,哭得越发哀婉委屈。 然而哭了半天也没等到她大师姐来哄,反而嗅到花香果香,勾引得辘辘饥肠先叫唤起来。 这熊孩子对“欲”之一事向来诚实,食欲也不例外。 然而舞修最讲究的是什么?——姿态好看。 想到她大师姐居然拿食物来引诱、威逼她先服软,乐舞霓当即就又被气哭了。 “我不要吃,你拿走!” 乐韶歌从善如流,吩咐将饮食撤去。 想保住姿态就得挨饿,这简直没天理。舞霓更加委屈了,往枕头堆里一扑,恨恨的攥着拳头弱不胜衣的锤了两下。 乐韶歌这才问道,“我罚你,你不服气吗?” 舞霓翻身坐起,“我哪里敢不服?你是掌门你最大,你说罚谁就罚谁。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舞司,还不是随你处置?” 乐韶歌道,“你看着我的眼睛,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舞霓羞恼时口不择言,放完狠话了却又想起她师姐待她的种种好,心下正懊恼不已,哪里还肯再说一遍? 连乐韶歌的眼睛也不敢看,一扭头,将又委屈又柔弱的背影亮给乐韶歌。 旁人当此时要壮胆,她当此刻偏要“壮屈”,诉苦一般哀婉道,“……冬至夜旁人团聚欢宴,我却一个人被关在思过崖面壁。寒风萧瑟,滴水成冰。云行绕路,鸟过惊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把自己说下两行泪来,才又语调一转,“我好歹是你师妹啊,你就偏要在昨日罚我吗?” 乐韶歌道,“你犯错不也没挑日子吗?” “……就,”舞霓委屈道,“就只是跳个舞,就算不排练我也能跳好啊!我真的起不来嘛,多睡一会儿又怎么了?” “那旁人呢?” “让他们先排练他们自己那段嘛。” 乐韶歌还真不知该怎么反驳她了。 “你不在,他们纵然排练了也看不出效果。与其白白浪费他们的时间,不如干脆不练舞阵了,日后你一人独舞吧。” 舞霓眨了眨眼睛,没应声。 ——这熊孩子爱排场,一人独舞和在绿叶丛中万人瞩目的华丽登场,哪个更气派不言而喻。何况独舞和舞阵的效果也不同。舞阵有旁人为她铺垫,她只消尽情的绚烂绽放便可。独舞则从头到尾都得亲力亲为。 乐韶歌哪里还看不出她的心思?一时真不知该恼还是该乐。 “这也不愿意?” “……我,我也没说不练舞阵啊。” “又要旁人给你助阵,又不肯哪怕稍稍尊重旁人的努力——乐舞霓,你当真还不知自己哪里做错?” 舞霓确实是个熊孩子不错,但三观大致还是正直的。只不过平素人人迁就她,她被众星拱月惯了,是以从来都没觉着自己有哪里对不起旁人。此刻听乐韶歌一言点破,已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有多不厚道,心下便很觉得别扭。 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二,“……我又没逼他们。”他们一个个都憋着不说,她那里能明白? “乐舞霓!” “……我知道自己错了啦。”已经知道自己错在何处,还要被旁人当面点破,便太难堪了。舞霓赶紧抢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 她认得这么爽快,倒是很令乐韶歌欣慰。 “知道错了就要改。日后修炼舞阵,也要多为同修弟子着想。不可再任性妄为了。” “……我记住了。” 想想大过节的,自己却让她在思过崖上面壁了一晚上,乐韶歌心里多少也有些愧疚。 便将此一节揭过,又道,“虽今日已不是冬至了,但今晚我要饮酒,你可愿作陪?” 想到自己先前哀婉诉苦的姿态,舞霓脸上就有些泛红。却还是厚着脸皮,傲娇道,“阿羽不去,我才愿意。” “阿羽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自己心里明白。” 乐韶歌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怕是阿羽那句“有恃无恐”传到了舞霓耳中。 喜欢上这么个你为她好,她却觉着你多嘴又多事的小师妹,阿羽也真心不容易。 “你对阿羽的成见是不是太深了?” “明明就是他非要欺负我!” 想到这两人在《九重元尊》里的结局,乐韶歌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阿羽待她不好,那萧重九呢?始乱终……虽说没“弃”,但让她做妾,怎么都不算有情有义吧? 不喜欢阿羽,却要去喜欢萧重九,简直不辨贤愚、不识好歹。 “阿羽是乐修,你是舞修。你修为低他这么多,他却一直无怨无尤的和你一道修炼,这也算欺负你?” 舞霓愤愤不平,“我本来想找师姐同修的——他是见不得师姐同我好,才假模假样来帮我的。” 乐韶歌:??? 如此清奇的脑回路,乐韶歌简直无言以对。只能请阿羽自求多福了。 “你也知道和你同修是在‘帮你’!” 舞霓抿唇一笑,晃着她的胳膊,“人家最小嘛。等以后我修为大成了,再回头来帮助你们精进就是。” 以舞霓的根基,九个月内她的修为就算再精进,也精进不到那里去。 不过若舞霓当真有心提升,却能在短时间内令九歌门战力大涨。 舞者,武也——乐修虽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杀招,却有不少很能拿得出手的杀阵。九韶乐之第六韶《大武》,在上古时曾是天下第一杀阵。后来渐渐演变成能独自修炼的心法,亦开一代之先。不知多少武修宗门的内门心法脱胎于此。 《大武》之外,其余知名的武舞、阵舞更是多如繁星。 乐修的战力,原本很不弱。 只不过香音秘境传承香间神血脉,境内上自修士下到平民天生酷爱“香”与“音”,厌烦厮杀。加之闭关锁境、与世隔绝已久,各门各派所传承的武舞、武阵舞大都散佚。纵然有剑舞、破阵舞一类武舞流传下来,也早就被被改得华美而不实用了——怕是连丁点儿杀气都凝不出,更不必说拿来自卫甚至杀人了。 但是——香音秘境也有保存典册的好传统。随便一个传承有序的门派里,必定都有个珍而重之的“弦歌祠”,收藏着从宗门创建之日起一切重要秘笈、典册,甚至陨落的先辈们残余的愿力、神识。 在香音秘境中,复兴一件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不难。 难的是,怎么让这些已脱离了打打杀杀低级趣味、专注于美学的修士们,回头再去练这些打打杀杀低级趣味的东西。 而舞霓天生妙音,最擅长拐带、说服旁人。 让她负责带领门下弟子修炼《大武》杀阵,应当能省去不少口舌功夫,也免生许多消极怨言。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怎么说服舞霓去排练《大武》杀阵了。 ……还是该选个合适的时机告诉阿羽和舞霓,一年之后九歌门有劫难,需要大家齐心合力提升师门和个人的战力以应对。乐韶歌想。 从流眄居出来后,乐韶歌便往后山郁孤台去。 郁孤台为后山鸟鸣涧上一块凌空横出的巨岩,平而广,半亩有余,郁然孤立。是个适合独自修习的去处。 上一世乐韶歌觉悟的晚。待她败给太幽城主时,才意识到在强横暴力面前若不能自保,什么修为都是虚妄。可彼时她已沦为阶下之囚。身为人质,受制于人,纵然一直在思索该如何将一身修为用于武力,也只限于思考而已。到有机会验证时,她已替萧重九挡下了碎魂剑。最后拼尽全力,也只在太幽城主身上试了一掌而已。 ——虽说已下定决心引领门下弟子习武,但对于乐修该如何修炼武学心法,她本人其实也才刚刚开始思索而已。 还有许多功课要做呢。 来到郁孤台上,乐韶歌遥望对面蔚蔚群峰,听风过山林萧萧飒飒,凝神感悟天地浩然流转之气。 而后凝意成剑,回身一跃,一剑挥出。 那剑气如风横扫,所过之处竹摧木折,鸟兽惊飞。 却不知何时林外有人来,觉出剑气迎面却不避亦不惊,手上长笛沾唇,一声清音化气如弦飞出,迎上剑气。只一触,剑气便被一斩为二,余劲在他身侧斩出两道深深沟壑。他站在飞竹乱叶之间,衣袂乌发乱翻,漆黑如夜的瞳子里却半分惊色也无,波澜不惊的映着干干净净的天光山色。 当然也映着乐韶歌执剑的身影。 ——是阿羽。 已看清了是乐韶歌,他手中横笛却是一挽,化作一柄长剑,拉起了阵势。 ——分明是准备好要同她一战了。 第7章 然而也许是他目光太平静了,乐韶歌竟看不出他的战意是真是假。 看上去他不会主动砍过来。 但同样的,看上去他似乎很相信,乐韶歌会不由分说的砍过去。 ……这熊孩子莫非以为刚才那一剑是冲着他去的? 乐韶歌收了琴剑,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散心。” 乐韶歌见他依旧握着剑,想到昨日见面他也是不由分说一剑斩来,心下就有些疑惑。 略一琢磨,“你很想跟我打一架吗?” 阿羽依旧眸光剔透的看着她。也不知看出了什么,片刻后他便还剑为笛,收起了防备。 却依旧停步在郁孤台外,不离开,也不上前。《 》 第7节 乐韶歌竟琢磨不透他究竟是在想什么。莫名就觉得,这次回来,自己和师弟间的代沟似乎加深了不少。 “过来陪我说说话吧。”乐韶歌便主动邀请。 阿羽垂了长睫,点了点头。 师姐弟二人并肩立在郁孤台上,看远处云卷雁飞。 乐韶歌琢磨不透阿羽究竟在想什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羽亦只是站在她的身旁,没多余的表情,更无必要的言语。 乐韶歌被他的沉默寡言给打败了,只能先开口,“适才那一记音刃很是凌厉。可有什么诀窍吗?” 她根基比阿羽强许多,那一剑之威也比阿羽的音刃强悍得多,却被轻易斩断,实在令她好奇。 “……杀气而已。”阿羽似是不解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她为何还问,答得很是勉强。 “杀气?” “斩人之心。剑气固然蛮横,却并无伤人之意。” “噢……”乐韶歌瞬间领悟,适才的剑气因意而生,杀机的盛与衰当然能影响其威力。只是杀气这种东西,对他们这一辈生于太平长于安逸的乐修而言,未免有些遥远,故而她一时没意识到。反而要阿羽点拨她。 她凝神思索了片刻,心想稍后不妨试一试。只是杀气这种东西,尚需酝酿。 随即忽的错神想到了什么,“……莫非适才你很有杀心?” 阿羽没理会她。 乐韶歌自知失言,便笑着岔开话题,“笛子借我一看。” 阿羽却又起防备之意,手上一转,竟是要将笛子收起。乐韶歌岂料不到他的脾气?一招捕月,已先将笛子抢在手中,还借力拉开了几步——调戏阿羽,真是每每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以阿羽的资质和进境,若无什么意外,这乐趣也享受不了多少年了——倒是有些遗憾。 阿羽见已被她夺走了,却也没再徒劳争抢——只是看面色,很有些嫌弃她以长凌幼。 乐韶歌握着那笛子,细细观赏。 却只是寻常湘妃竹所制的笛子。九华山的制笛手法,纯熟,却也未十分用心。不功不过而已。料想那制笛的湘妃竹也是从后山顺手取来。 拿到凡间也算是一管难得好笛子。可对乐修而言,未免就太简陋了。 然而保养得却相当好——毋宁说,相对于笛子本身的价值而言,保养得过于好了。 似是以心法长久滋养,使原本并不通灵的凡竹也染了些灵气。日常以软玉脂擦拭,云罗香盒盛放,使其不腐不蛀不湿不燥,韧性足以承受乐修气劲激荡而不开裂。饶是如此,日常吹奏时也显然控制过气劲,以免损坏。 ……是以保养本命乐器的规格来保养的。 用在这显而易见的凡器之上,是该说他浪费,还是徒劳? 阿羽一向自有主张,乐韶歌倒也不好草率规劝。 拿到手上转了转,略试了试所承轻重。而后笑问,“可以奏曲吗?” 阿羽想说却没说,想拦却未拦。 ——看来是在可与不可的边界。到底是可还是不可,就看她有没有胆量试探了。 乐韶歌当即不再犹豫,再退一步,将笛子纳于唇下。一试音色,便已了然。 于是奏起《云韶乐》。 ——云韶乐是有前奏的。 其前奏名为《逐云》,正是横笛独奏。所描述的却不是云,而是一段风。 那风自林下起,初时欢腾无忧,它穿过了竹林、山涧,渡过了白水,催起了水波。它在河谷间追逐嬉戏,吹偃了芳草,吹动了木叶,卷起了花香虫语,不经意间抬头,它便望见了空中的行云。 那行云自在高远,无心却又美好。 风于是喜悦向往,它攀着高山一路急行向上去追逐他。它穿过山林、越过岩石,自鹿和虎的身旁一掠而过。它心无旁骛,直攀山巅雪峰而上。行至山巅它卷雪而起,向着高空行云伸出了手。他几乎扫到了云尾,那也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他没有抓住,云已行远了。 九韶乐里很少有这么欢快俏皮的章节,这一段笛曲算是唯一。 它和九韶乐中其他曲子的风格格格不入,甚至就算在《云韶乐》里也能算得上是节外之音——纵使没有这一段逐云,也毫不影响《云韶乐》的完整。倒是加上了这一节,反给这段瑶池云海之上超然脱俗的“仙乐”,添了些求之不得的怅惘凡心。 故而历代都有人说,这段《逐云》是衍章。本不该有的。 但谁叫九华山是九韶乐的祖庭?祖师爷乐正子留下的初版正本里明明白白记着这一章,九歌门的弟子们也就原原本本的学下来了。 对这一章的存与删,乐韶歌无可无不可。 但她深知这一章的妙处。 阿羽和舞霓不是香音秘境中人,是师父游历时从外境捡回来的。自幼没受舞乐的熏陶,便不比香音秘境所诞孩童那般天生亲近舞乐,能忍下练习之枯燥辛劳。尤其是阿羽,似乎哄他上山时师父连拐带骗给他留下了不妙的心理阴影,上山后他对谁都戒备抗拒,不声不响的一心只想逃跑。 还记得那次他逃出山门,迷路在后山深林里。 乐韶歌寻到他时已近黄昏,天寒风萧瑟,他似是遇见了猛兽,正屏息躲在岩石后面。 故而见到乐韶歌时,他反而松了口气——人总归比野兽可亲。 却也不肯轻易跟乐韶歌回去。 乐韶歌便陪他在山林间游荡。后来他走得累了,在山石上坐下歇脚。乐韶歌于是斫竹为笛,吹起乐曲为他平复心情,缓解疲惫。 ——那时她所吹奏的,便是这一段逐云。 逐云的曲调轻灵欢快,流畅百变。乐韶歌年少时刚刚开始研修九韶乐,也常觉得这清正雅乐枯燥无趣得很,心生倦怠抗拒之意。那时师父便吹奏了逐云给她听。她听过了逐云再去听九韶乐,便觉得那堂皇雅乐似乎也没那么不近人情、深奥难懂了。 故而她也吹给阿羽听。 阿羽听着听着,果然便入迷了。 待她吹奏完,阿羽仰头望着她,终于开口说了他进山之后头一句话,“……这是什么曲子?” 那声音清澈至极,令人难忘。 …… 后来舞霓来到九华山上,一心只是哭。阿羽便也如法炮制,给她吹奏了逐云。 舞霓不哭后,所说第一句话也是,“这是什么曲子?怎么这么好听?你是怎么吹出来的?” ——若想拐带天生乐感、却还没到能体悟九韶乐之美的年纪的熊孩子主动入道,《逐云》一章比韶乐九篇完整加起来,效果还好。 这一章《逐云》,是他们师姐弟妹三人共有的童年追忆。 而阿羽精心养护的这支凡笛上,所残留的气息中最鲜明者便是《逐云》。 他说是来郁孤台上“散心”,又携带这支笛子,可见他散心遣怀时最常吹奏的便是逐云。 这孤傲冷清的熊孩子居然这么怀旧……多少有些出乎乐韶歌的预料。 却也让她越发心软了。 她便将笛子还给阿羽。 阿羽接到手中,僵硬的握着——似乎是恼她吹奏了他的笛子,却因她吹的是《逐云》而发不出脾气。 乐韶歌便又笑起来。 这一次开口时就再无那许多顾虑了,她直言询问,“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昨日他一剑刺来,虽也不妨解读为炫耀自己能凝意成剑,但想想他彼时的目光,乐韶歌就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似的。 阿羽抿着唇不肯作声。 乐韶歌便笑叹道,“你呀,到底是怎么长成这么沉闷无趣的性子的?明明小时候那么坦率诚实,活泼可爱。” 阿羽道,“总拿少时模样说事,才最无趣。” 乐韶歌见他是真的恼了,便笑道,“如今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要我怎么拿此刻说事?自然是今不如昔,令我倍感冷落,才会怀念当初。” 阿羽既要惜字如金的人设,本性又孤高,自然说不过她这种脸皮厚的。 片刻后,终于不情不愿的承认,“……我在想师姐跳的云韶舞。” “嗯……可有什么不妥吗?” “我一直以为师姐是乐修,不料师姐舞法竟也如此高深。” “噢……”乐韶歌觉着自己有些明白了,坦率承认,“我算是舞乐双修吧。九韶乐集舞乐歌于一体,乐修可领悟,舞修亦可领悟。师父教我时曾说,舞修与乐修所领悟的‘九韶’各有不同,问我想修哪一种。彼时我年轻气盛,便说‘我全要’……虽比旁人多费了些功夫,却也全都修成了。” “……” 她笑看着阿羽,“好歹我也指点过舞霓,纵然有舞修的根基,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吧?” “为何早先从未听你提起过?” 乐韶歌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不值得特意一提吧。” “纵然对我……和舞霓,也都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的事,对谁都是不值一提啊。”然而难得阿羽竟肯开口沟通了,她若不说出些以他平日作风绝对无从得知的秘密,未免浪费了他难得的心血来潮。乐韶歌想了想,便笑看着阿羽,“不过既然提到了,说一说也无妨——我年少时盛名在外,也并不比你差多少。你是你这一辈的绝世奇才,我在我那一辈也和人双璧并称。日后你出山门可向人打探,九歌门下乐韶歌一人独挑水云间满门才俊的壮举,应当还有不少人记得。” 不知为何,听她炫耀自己少时威风,阿羽看上去像是更孤愤了。 然而黑瞳子里清光一转,那些已形于色的激荡情绪便如蒙了一层冰雪般,他整个人又变回了先前平静无声的模样。 ——阿羽似乎在竭力平复心湖,既像是戒备着自身一切情绪波动,又像是戒备着旁人借此窥探他的内心。 乐韶歌心下更疑惑,却也没有当面点破。 只随口继续说下去,“其实师父在师父那一辈乐修中,也被称作不世之才——江山代有才人出。所谓的奇才,每十年一遇,每百万人一出。归根到底不过是一捧沙子里最大的那粒砂,一口井里最大的那只蛙罢了。纵使在香音秘境独领风骚又如何?香音秘境之外还有天龙、战云、幽冥三境。四境之外还有六界,六界之外天分九重。宇宙层出不穷的广阔,有穷之外还有无穷,已知之外更有未知……” 想到《九重元尊》所记载的香音秘境之外人和事,她不觉便说得远了。回神时才发现话题已收不回来。 但谁叫她是师姐呢? 强硬的一转折,便说道,“所以,日后你纵然遇到了更不可思议之事,也不必觉着荒谬。纵然遇见了远超过你的人,也不必急于攀比。守心即可——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我有深厚舞修根基,却不曾告诉你和舞霓,其实也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乐正羽:…… “……那么你呢?” “我怎么样?” “若你遇见了远胜过我的人,你将如何待他?” “嗯……”这乐韶歌还真得仔细想一想了,“远胜过你?不知是怎么个‘远胜过’?才能远胜过你?势力远胜过你?容貌?性格?见识?力量?……” “巧言令色,讨人喜欢远胜过我。”《 》 第8节 乐韶歌脑中莫名就想起了萧重九,一时就噎了一噎——其实萧重九是人中龙凤,自有他的非凡之处。可若说他比阿羽明显好在哪里,似乎还真能用这八个字概括。当然,换一种公平些的说法,该说他更疏朗豪迈,周全可亲吧。 “也就是问,遇到了比你可爱的人怎么办吧?”乐韶歌笑着反问。 阿羽显然又被她气得不轻。 乐韶歌便笑着叹了口气,“在我眼中,世间再没有比你和舞霓更可爱之人。纵然遇见你所谓‘巧言令色、讨人喜欢”之辈,我也……我也将待之如常人而已。——只是,你为何要这么问?” 阿羽凝眸看着她,淡漠的反问,“你先前又为何要这么说?” 乐韶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羽亦不求解答。 见她无话,便垂下长睫,握紧了竹笛,点头向她行礼。如来时一般安安静静的离开了。 乐韶歌轻唤道,“青羽。” 脑海中便传来青鸾回音,“何事?” “你悄悄向白翎打探,阿羽近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我总觉着他仿佛遇上了什么事。” “可。”青鸾回音,“但白翎是你那小师弟的共命鸟,我可不敢保证它会替你瞒着那小崽子。” “无妨。”乐韶歌想了想,无奈笑道,“……师姐弟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一句‘对不起’解决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大概是明天早上八点吧。然后—— 上一章的评论评论数接近之前一章的四倍。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作者不哭着喊着求评论你们就誓死不留评啊! 真的会每章都哭给你们啊我跟你们说! 第8章 东方既明,新的一日又来到了。 第一缕晨光投射到含微楼上,晨钟荡响,恢弘的雅正之声回荡在九华山群峰之间。 不多时,寂静的楼阁间便渐次缭绕升起香烟,各司弟子们各自沐浴振袖,开始一日之晨课。 乐韶歌阖上书册,倦怠的揉了揉额头,起身前去沐浴更衣。 通宵达旦之后,桌案上遗留无数典册笔记,她手画的阵法图零零散散弃了一地。 全是关于《大武》。 九韶心法人称“天音九韶”,它和旁的乐修心法不同。谁都能修,却不是谁都适合修。因为天音九韶所修成的真元并不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凝在喉间玉中。若不先修成喉间玉,纵使修炼天音九韶,所凝成的真音也将化消在丹田气海之中。虽说也同样能增长修为,可乐修修的就是“真音”,只能增长真气却无助于修炼真音的心法,到底有些鸡肋。 ——这既是九歌门内门弟子为何如此之少的主要原因,也是九歌门很少向外门弟子传授天音九韶的主要原因。 《大武》盛名在外,各门派都有修习,自然就传下许多变本。 但九歌门所传的《大武》,无疑是九韶乐之一的《武韶》——亦在天音九韶乐律的纲领之下。 如今她既有心将《大武》列入必修,若要令门中弟子欣然接受,就必须对《大武》加以改进,使其成为乐修的普适心法。 ——做起来还真不大容易。 但在翻遍了弦歌祠,闭关研习了小半个月之后,总算是初步完成了。 她亦可稍稍松一口气。 水雾弥漫,香烟缭绕。 锦绣衣衫逶迤落了一地。 乐韶歌泡在温泉水浴之中,放松心神肢体,闭目修养。 这时耳畔青鸾传音过来,“消息已替你传达了。” “他们怎么说?” “瞿昙觉明有要事在身,不能赴约,却也承诺等事情办完立刻就来九华山见你。” “嗯。”以瞿昙子的性格,他说有事,必定就不是小事。他说会来,必定就不会爽约,“香孤寒呢?” “他被师门下了禁令,不得和你有‘任何’私人交情。” 乐韶歌失笑,“这些老菜帮子,都快过去二十年了,还在记恨我吗?——香孤寒自己怎么说?” “他说‘凤鸣高岗,梅生南渚。既非同路,何必相知?寒花已有信,还请凤君自守其德吧。’” 乐韶歌噗的笑了出来,只觉一身疲惫都被笑意给驱散干净了,“这只香菇,活得还真是不容易。” 青鸾“嗯……”了一阵,听上去深有同感,“本座琢磨了一路,也没想明白他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寒梅有信,自然是答应了。”乐韶歌笑道,“小寒后,一番风信梅花开,他让我在九华山上等着。” 青鸾无语,“……他们这些跟花儿结盟的,说话儿真没意思!”哼了一声,旋羽离去。 这一日便是小寒,再等几天也不算晚。 她刚好趁机料理自家事。 乐韶歌养足了精神,便自温泉中起身更衣。 每隔半个月,九歌门门内都有一次大课。由讲经阁安排修为深厚的仙长为门下弟子讲解乐律,内、外门弟子皆可以来听。 小寒日,冬至之后第一节令。小寒日的大课也就是新年之后第一课,由来就格外受重视。 早些年乐韶歌的师祖还没离家出走,九歌门还是名副其实的乐修三大祖庭之一时,九歌门门内大能遍地,门外结交的也都是一境之中德高望重的泰山北斗,讲经阁脸面大过天,动辄就能请到自家七大长老、水云间二十四香主、琉璃净海十二檀主前来讲课。九歌门新年讲经第一课盛名在外,不远万里赶来听课的修士不计其数。 师祖离家出走之后,七大长老中三人陨落,两人归隐,其余两人不知所踪。九歌门开始衰落。 其后琉璃净海闭锁山门,不再干涉红尘。水云间也因种种缘由同九歌门断了往来。 三大祖庭陆续沉寂。新兴门派如雨后春笋接连冒出,却根基浅薄,良莠不齐。 再之后,乐韶歌他师父就离家出走了。 讲经阁也就彻底不复往昔辉煌,再也请不到可以称作“惊喜”的讲经人选了。 ——虽说今年请到了他们家代掌门乐韶歌,但乐韶歌是被接连的变故硬推上前台的少主少少主。论辈份就是讲经阁自家律讲师们的徒子徒孙,怎么都算不上惊喜,充其量算换个口味吧。 ——而乐韶歌主动请缨去主讲大课,当然是为了夹带私货,向门下弟子宣讲《大武》和《大武》之阵的妙处。 巳时,乐韶歌来到观止楼前。 ——出乎她的预料,台前竟是座无虚席。不止门内弟子悉数来到,就连讲经阁十二律讲师也无一缺席。弦歌祠和礼仪院也各派了人前来护持。 乐韶歌执掌九歌门七年,还是头一次得到自家长辈如此整齐划一的站台,颇有些受宠若惊。 好在他们修九韶乐的普遍都很稳得住,并没有感到紧张,当然更不会因此发挥失常。 讲经阁中虽无人修炼天音九韶,却无不对九韶乐了如指掌。又都是通晓乐律的律讲师。拿到乐韶歌提交上去的课纲时,就已知晓乐韶歌对《大武》的原谱做了改动。此刻前来听她宣讲,寥寥数言之间,便已领会了她改动的意图。 一时间各有所思,面色都有异样。 宣讲结束,前来听讲的弟子们兴奋激昂的围堵在讲台前,排队等着向乐韶歌询问请教。 ——毕竟讲的是《大武》啊!且听代掌门的意思,似乎是要将《大武》改编成外门弟子亦可修行的普适心法? 试问投身九歌门门下的乐修,有谁不想修韶音正法? …… 乐韶歌没被自家师长们齐齐出面站台给吓住,反而被外门弟子们的热情给吓到了。 而讲经阁律讲师们却无一感到喜悦,趁着台上群情激昂时,无声无息的悄然离去。回自家地盘关起门来开始商讨。 乐韶歌正在答疑解惑,耳边便有秘音传来——讲经阁十二律讲师们邀她去莲花峰开会。 乐韶歌料想必是为她改编了《大武》正传的缘故,师门尊长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欣然应允。 阿羽见状,默不作声抬步跟去。 舞霓听宣讲时打了一路哈欠,好不容易等到枯燥的讲经课结束了,正要去缠磨乐韶歌单独给她开小课呢,便见乐韶歌向个三尺高的白胡子老头做了个揖,随即出观止楼,驾上青鸾,径往后山莲花峰去了。 那三尺丁白毛老头乐舞霓认得,是莲花峰讲经阁的传音鸟,原形是只圆滚滚的白头鹦鹉。乐舞霓刚到九华山时还捏着玩过,谁知没几年后它就修成个豆丁儿也似的白毛老头。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报复她当年轻薄之举。 比起那只讨喜的鹦鹉,讲经阁十二律主就可怕多了。这十二人都是她们师祖和师父一辈的长者,主要掌管外门弟子的修行,除了每年二十四次大课,基本不同内门弟子打交道。可只要一有机会打交道,就必然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哪怕她喘口大气眨眨眼,他们都能挑出毛病来训|诫她。若仅这么对她也就罢了,她大师姐何等英明神武、劳苦功高,累死累活、一次养俩,竟也每每被他们横眉冷对。简直岂有此理。 乐舞霓觉着,他们就是想推阿羽接任掌门,故而处处打压她们师姐妹两人罢了。 因此见他们请乐韶歌过去,她便觉愤愤不平,生怕她师姐此行吃亏。 美目流眄。 片刻后她便也唤了迦陵出来,往迦陵怀里一跳,“去莲花峰,载我一程。” 乐韶歌踏上莲花峰,青鸾化光,重新隐入她衣上所绣的山河图中。 它似是分外不满,犹然在她耳边抱怨,“真是掂不清自己的斤两,本座修炼数千载,还是头一次遇到讲经阁传召掌门问话的情形。” “是代掌门。”乐韶歌心情好,随口替他们解释,“何况他们都是我的长辈。” “长辈?那你可知晓什么是‘韶’?” “呃……”她修的就是韶,当然知道。但想来她的答案定然不是青鸾要说的那个。 “韶乃至清至圣之天音,是万籁之君,音之主也!——你见有那家臣子敢以主君的长辈自居?” 乐韶歌忍俊不禁,心想原来鸟儿界也讲君臣主辅这一套啊,也是好玩儿。 “好啦好啦,都是小事。” 她正欲往讲经阁里去,便见五彩华光自后而来,生生将云烟缭绕的经阁重地映照得霓霞氤氲。 却是阿羽驾着他的白孔雀、迦陵抱着她的小师妹,紧随而来。 两只仙鸟毛羽雍容招展,连纤毫之末也透着瑞光仙气儿,美得让乐韶歌也不由屏息片刻。 两人一左一右落足在乐韶歌身侧。 白翎和迦陵便也化了彩光入衣,变成他们衣上纹绣。却依旧不忘招摇——迦陵素来不和舞霓争艳,也就罢了。阿羽那只白孔雀却跃上绿萼梅枝头,纯白如瀑的尾羽便在他外衫后背上铺展开来。那白羽炫目如锦缎,又如拈羽为线细细绣成。生生将一件寻常的竹青色外衫化作了一件煌煌赫赫的白羽氅。 却越发衬托得阿羽骨秀神清,姿容俊逸。 舞霓见状十分不满,“是来给师姐助阵,把自己弄这么显眼做什么!”《 》 第9节 阿羽就当她不存在,但看上去似乎有一瞬很想揍她。 乐韶歌扶额:……你们俩够了啊! 至少还知道来给她助阵,乐韶歌心里当然是高兴的。 横竖不能将他们撵回去,只得故作严肃的叮咛,“安安静静的跟在后面,不许对长辈不敬。” ——虽是她被叫到旁人的地盘上听问询,但也确实是她比较担心自家这两只砸了别人的场子没错。 师姐弟三人先后进入讲经阁。 讲经阁依山而建,半凿山壁半起楼阁。山壁上画的是舞律,楼阁中藏的是乐律。 大概因为比旁处更省建材的缘故,造得也比旁出更高大巍峨许多。阁内收着许多畏光怕潮之物,便也不那么亮堂。 人一进门,身处空旷昏暗之中,嗅到金石味儿冷香,便自觉己身之渺小。 ——据说这也是人在“知”之一物面前,该有的正确体悟。 两侧石柱延伸向内。 足下青石按乐律排布,踏下去自有清响,和着回声,磬磬然,肃穆庄严。 待过了这段柱廊,便进入石窟也似的高耸方厅。 入门先见凌空一幅太极五音十二律吕图,两侧分列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大乐器,最后汇总于一组十二律吕管。 其下三阶上登。十二律吕图正下方,最高一级台阶上陈列一座莲花台——便是律讲师日常为外门弟子讲解乐律、舞律所坐的讲台了。 此刻讲经阁十二律讲师便以十二律吕图为中,左右两分,面色严肃的并列站立在台阶上。 乐韶歌走在台阶下,望着台阶上,一时还真有学生听训、犯人受审的微妙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晚八点 第9章 律讲师们见乐韶歌师姐弟三人一道进来,显然并未感到意外,面色却不免有些微妙。 毕竟是代掌门亲自前来,阴阳两位律主很快便率领众律讲师下阶相迎。 乐韶歌便也颔首为礼,问诸位师叔、师叔祖好。 “代掌门拨冗前来,老朽等未曾远迎,还请不要怪罪。” “应该的。” 虽都是她的长辈,但内外门之间传承不同。内门师长指点外门弟子的机会多,外门师长指点内门弟子的时候却很少。乐韶歌同讲经阁委实算不上很熟,寒暄起来也颇觉得尴尬虚伪,便谦逊的直奔主题,“不知师叔们唤我过来,是有什么指点吗?” 律讲师们显然早已商议好了,依旧由阳律主出面,道,“指点说不上——代掌门有心整顿师门,锐意进取,我等老骨头甚感欣慰。掌门想把九韶乐改成外门弟子也能修行的心法,这想法,甚好,甚好……” 乐韶歌笑道,“万事逃不过一个‘但’字——看师叔们的神色,显然还有旁的顾虑。乐韶歌洗耳恭听,请但说无妨。” 虽是“但说无妨”,但传话叫的是她一个人,她却带了两个一看就不怎么通人情世故的护法来,律讲师们便也不敢太率直了。依旧言辞委婉的试探,“只是疑惑而已,韶乐有九篇,不知代掌门为何偏偏选了《大武》来改编?” 乐韶歌听他们口风,却不是对她更改外门弟子的课业不满,而是为她选择《大武》感到不安,心下便有些疑惑。 且先不急着直言相告,只道,“《大武》流传最广,变本也最多,改起来相对容易些,故而先从《大武》入手——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此言既出,流转在几位律讲师之间那种紧绷在弦的气氛终于稍稍舒缓,阴律主更是可以察觉的松了口气。 再开口时,阳律主的话风便坦率了许多,“原来如此……代掌门有所不知,我境与他境不同,修的是尽善尽美的香音之道。染血气则清香移,染杀意则清音邪,此二者最是妨害修行。而《武》之章歌功颂伐,激励斗勇之心。尽美矣,却远未尽善。在天音九韶纲领之下以韶止杀,才有《武韶》之尽善尽美。可代掌门修改之后的《大武》,却恰恰是将韶剔除,只留了《武》——恐怕并不适合我辈乐修日常修行啊。” ……歪打正着。 乐韶歌修改《大武》,将之添加进门下弟子日常修行之中,可不就是为了增强武力,抵御日后可能遭遇的侵袭吗! 律讲师们虽没猜对她的意图,反对的理由却正中靶心——乐韶歌想过自己擅改典册会遭到门内长辈的反对,毕竟九歌门是顽固保守派嘛。却没料到他们反对的不是“擅改”,而是她强武以自保的初衷。 这就难办了。 “据我所知,水云间半数舞修弟子都修习剑舞,另一半虽修的是扇舞,功法也是剑舞所改。” “代掌门大可不必自贬身段同水云间攀比。”阳律主不以为意,“剑舞微末小技,又岂能同《大武》铿锵之音相提并论?” “倒不是要同他们攀比,”乐韶歌抿唇一笑,“只是水云间弟子手持杀器,尚且不曾擅动杀心。如何我门中弟子修行《大武》铿锵刚正之音,却怕激发了杀伐斗勇之意?” “剑舞末技,岂能和《大武》巨著相提并论?”她不听劝告,令阳律主稍稍有些焦躁起来,“剑舞不过玩个花哨,《大武》重器,却能斧正人之心性,岂可不慎重?” 乐修所奏之乐,确实能潜移默化的影响人的心性……这倒也不能说错。 可世间万物能影响人心性的岂止一二首曲子?人的心性又岂是这么轻易就能动摇?阳律主这担忧的,仿佛世人都是毫无判断力,任人灌输洗脑的傀儡似的。 “《大武》毕竟是能位列九韶的煌煌巨著。纵使真如律主所说,本身未到尽善尽美之境,当也不至于有损于心性吧?” 她虽放低了姿态,却依旧是在反驳辩解。阳律主一时答不上来,便一拂袖,强词夺理道,“我说过了,我境修的是‘尽善’尽美之道。而《大武》歌颂武功,鼓舞争斗——单凭这一点,就该慎重对待。” “然而《大武》所表达的却并非斗勇擅杀,而是天地间扶危救难、慷慨无所畏惧的浩然正气。”毕竟是长辈,也只能以理劝服,“有道是阴阳相生,刚柔并济。尽善尽美也未见得非要抽去钢筋铁骨。巍巍高山,灿灿朝阳,至刚至大之中,未必就不能蕴含至善至美之德。大武之中,亦有大善存焉。” 她再□□驳,终于激起几位律讲师的戒备心。 阴律主突然开口,“——代掌门如此执着于《大武》,莫非令外门弟子修行九韶是假,令他们习武才是你的本意?” 一言既出,几位年长的律讲师俱都变了脸色,如临大敌的盯住了乐韶歌。 “代掌门!”阳律主出言逼迫,“你是否真有此意?!” 他们一行十二人,不论辈分还是年纪都远长于乐韶歌。被他们在这种场合下隐含恼怒逼迫的、居高临下的同时瞪住,那感受真是难以言表。非要说的话,首先感到的大概是势单力薄吧。 但也正如青鸾所说——韶,乃音之主也。因其至清至圣,故而无所臣服,无所畏惧。 她身正影直,怕得谁来? “是有不错。”乐韶坦然承认。 一言既出,举座震怒,阳律主几乎没指着她的鼻子跳起来,“代掌门-——!”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有五色瑞光冲天而起。 却是青鸾自乐韶歌背后仰首展翼现身,甫一现身便欲展露真容,身形逆光暴长。然而此地纵然高阔,却如何容纳得下凤凰展翼真身?屋内众人察觉它的意图,俱都大惊失色——它这不会是打算拆房子吧! “代掌门!”这一声称呼里,就是惊恐提醒多过霸道指摘了。 乐韶歌:…… 这声惊呼虽没打动乐韶歌,却取悦了青鸾。它于是不再暴涨,遍体五色华光一时散去,化作一只尾长过丈,比平时大一圈儿、亮一圈儿的五彩华羽鸾凤。展翅在乐韶歌头顶的穹窿上飞了一圈,而后雍容的落在乐韶歌身后一尊比人还高的青铜博山炉上,傲然看着对面十二律讲师。 虽身形未足,威压却放了个十足十。 阿羽的白翎和舞霓的迦陵也各自现身,分列青鸾两侧。 三只仙鸟身上瑞光将早先略显昏暗的石窟映照得堂皇光明,宛若云霄仙宫。 越发衬托得中央青鸾孤傲睥睨,不可一世。 乐韶歌一行三人三鸟的阵仗,看上去也就不那么势单力薄了。 不过说到底人鸟非同类,鸟界的威压,压服不了人类修士。 十二律讲师见它不拆屋子了,就已放下心来。 谁知心还未放稳,便纷纷察觉到识海动荡,心慌气短。片刻后才猛然意识到,动荡的不是他们自己的识海,而是他们的共命之鸟。 ——鸾凰现身,百鸟朝见。 ——青鸾的威压,从一开始就不是放给人的。 他们忙提振真元,试图安抚与自己结契的共命鸟。然而乐修与共命鸟之间同气连枝,本身实力往往相去不远。纵然有他们护持,该扛不住的也一样扛不住。不过片刻间,雉鸟、鹦鹉、灵雀、朱鹮……各自脱|衣而出,纵使僵持着不肯垂首归顺,却也立刻飞避至一侧,不敢与之正面相抗。那些尚还能顶住不肯现身的仙鹤、毕方,也纷纷自衣上遁形。 眼睁睁着衣上绣鸟褪去,阴阳律主脸上的血色也随之褪去。 “代掌门这是要以勇力压服我等吗?”阴律主面色铁青的质问。 乐韶歌:…… 亲眼目睹全程之后,说真的,乐韶歌自己都觉得这情形……有些欺人太甚了。就算她说自己并无此意,怕也没人肯信。 话又说回来,她有没有此意也并不重要。 ——想想《九重天尊》里,太幽城主攻来时这些人无所作为的眼睁睁看着师门被屠戮殆尽,此刻却在这里为她想让门下弟子习武而横眉怒目,乐韶歌便觉得,青羽这一场闹得很对,很有理。 然而跟自家人对抗,无助于解决问题。 “青羽。”乐韶歌出言提醒。 “本座听有人暴喝,觉着有趣,故而出来看看。”青鸾嗓音冷傲散漫,铮嗡有回响,“怎么,看看也失礼?你们当本座不在这里便是,只管继续。” “是呀,叫得好大声啊,”舞霓惟恐天下不乱的点头捧场,“迦陵都被吓了一跳呢。对不对?” 姿容绝代的妙音美人鸟无奈的半垂了睫毛,且当默认。 幸而阿羽没作声,勉强算是给十二律讲师留了些脸面。 “青羽——”乐韶歌又唤了一声,这次的语气里便添了些无奈恳求。 青鸾“哼”了一声,总算肯收起威压。 被一人一鸟接连提醒之后,阴阳律主总算记起是自己无礼在前,一时哑口无言。 乐韶歌这才上前道,“我确实有意令门内弟子习武——先乐祖敢作武曲,敢创武舞、武阵舞,我辈何以连修习之都不敢?” 阳律主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童子,哪里知道其中天机?” 乐韶歌道,“我也觉着,诸位师叔明明说不出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却依旧如此激烈的反对外门弟子修习《大武》,必定是有什么不便明言的原委。我虽见识短浅,却也忝列内门弟子之首,代行掌门事。事到如今,还请列位师叔不吝赐教,据实以告吧。” 十二律讲师面面相觑。其中显然已有不少人心生动摇,规劝两位律主,“还是直言相告吧。”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已用完,即将开启不定时断更模式。 然而还是厚颜无耻的伸者交流,没有留言作者会寂寞而死的呀! 所以对行文有什么不满和建议,请一定要告诉我! 第10章 阳律主犹然不肯直言。《 》 第10节 挣扎了一阵子,大概是看出乐韶歌心意已决,若他说不出分量足够的理由,她将不惜抛下讲经阁一意孤行到底——终于还是无奈的松了口。 “……九韶尚武,必有杀星现世。” 乐韶歌:……你再说一遍? 大概阳律主自己都觉得这十个字实在太玄虚、太不修真了,脖子一梗,又补充道,“九歌门曾三度遭遇几近灭门的劫难,两任掌门、七位长老的陨落,全是因为《大武》!而乱之兴起,皆以时任掌门欲推行《大武》,令门下弟子习武为开端。” 这乐韶歌还真没想到——不过,九歌门自创立至今五任掌门,除祖师乐正子和她那跑了的师祖、师父之外,另外两人都非寿尽而终,这乐韶歌还是知道的。九歌门掌门、长老非正常死亡率之高,在三大祖庭里也是有口皆碑——毕竟以香音界之太平无事,大能修士想要死于非命,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不知当年现世的‘杀星’们,都是些什么来历?” “这……”几位辈分高的律讲师们也一时语塞,“这我们就不清楚了。” 乐韶歌道,“九歌门上一次灭顶之灾,是在师祖任掌门时。两位律主当时已是讲经阁律讲师,也不知晓吗?” “微末道行,哪配参与此事?只知掌门引咎退位,合掌门与七大长老之力,才将杀星诛灭。” “嗯……”乐韶歌想了想,追问,“那两位律主可知晓‘天机梦’吗?” “听说过。” 乐韶歌试探,“会不会是三位师祖梦见天机,得知将有杀星现世,故而提前安排门下弟子习武,以免遇害?” “绝无可能!” 乐韶歌见他们斩钉截铁,心下不由疑惑,“何以如此断言?” “因为——”阳律主正待开口,却被阴律主截下,道,“九韶乐开篇《云门大卷》才是镇邪扶正的真篇。若是为了镇压杀星,首篇《云门》、第三篇《大韶》,功效都远胜《大武》。根本没理由选择《大武》。” 《云门》镇邪魔,《大韶》诛心魔……倒也不能说错。 “然而这世上杀星也未必尽皆是魔……”乐韶歌目光一一扫过在场十二人,“不瞒诸位师叔,我曾梦见天机——有穷凶极恶之徒杀上了九华山,我敌不过他们的武力,眼看着门下弟子被屠戮殆尽。他们都是人而非魔,不受《云门》和《大韶》镇压感化,唯有以武力对抗才能在他们屠刀之下保住性命。所以我才想令弟子们修习武阵,以免杀戮来时,束手待毙。” 几个律讲师互相对视,都没有轻信。 “无稽之谈!”“香音秘境隐世千年,从未被外界探知过。且我辈修士向来与人为善,岂会和外界结下灭门之仇?”“何况九歌门虽有所衰落,却也不是随便什么外邦修士就能屠戮的。”“代掌门何必危言耸听?”…… 阴律主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看向乐韶歌,“代掌门虽修为深厚,却还远未到通幽达微之境界。天机梦虽确有其事,然而九歌门历代大能也只祖师乐正子曾梦窥天机。代掌门的梦未必是天机梦。可代掌门尚武,却很可能真的引来杀星。” 乐韶歌传音安抚又要暴起的青鸾,心平气和的反驳,“天机梦至少确有其事。两位师叔执言‘九韶尚武,杀星现世’,却连杀星是何物都说不清楚。我亦敢断言,就算翻遍弦歌祠内九歌门历代系年要录,也寻不出事关‘杀星’的片言只语。列位师叔好歹都是讲经阁律讲师,精通乐律,该知道言之成理,必有依据。” 若能拿出依据,何必还要在此同她扯皮? 十二律讲师都不知如何辩解。 片刻后,阴律主再次开口,“代掌门如此固执己见,不听人言,怕已心生迷障了。我等苦心规劝,已尽人事,再多说也无益处。孰是孰非,日后自然见分晓。” 舞霓还要同他们理论,却被乐韶歌拦住。 乐韶歌只道,“既如此,日后外门弟子的修行还有劳诸位师叔多费心力。” 离开莲花峰后,舞霓依旧愤愤不平,觉着十二律讲师这一日纯粹是为了找乐韶歌的麻烦而来。 乐韶歌却满腹心事。 就她看来,两位律主所说“杀星”一事虽无确切凭据,却也未见得就是无稽之谈。 毕竟九歌门确实曾在十来年间接连陨落了三位长老。当然,不是被杀的,而是寿数已尽,天人五衰而亡。 ——就只是这“寿数”,比照他们自身修为而言,未免略嫌短促了些。 阿羽也若有所思。 舞霓抱怨够了,便又缠上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师姐,你真的梦见外界修士了吗?他们真的会来?” 看上去她还挺期待的。 乐韶歌看着她的眼睛,提醒她重点在哪儿,“是,我梦见他们杀上了九华山。杀了我和阿羽。” 这对舞霓来说,就有些凶残了。舞霓眨了眨眼睛,谨慎的询问,“就,里面就没有一个好人吗?” “倒是有一个。高大俊美,眉心一瓣火莲。手持青锋宝剑杀上山来救你,刀锋所及,无人能敌……”见舞霓听得激动不已了,便又道,“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杀上来,你就被人一刀砍了。” “……什?” 乐韶歌道,“你修为太低了,我和阿羽一死,你连一招都抵不住。倒怪不得那人来得慢。” “师姐!”舞霓哪里还听不出乐韶歌是故意欺负她?恨恨的拽了她的胳膊一晃。 乐韶歌按住她的肩膀,令她端庄些。 “别闹了。我确实梦见九华山有难,你如今的功力也确实令我放心不下。” “……我以后勤加修习就是了。” “《大武》一事可要继续?”阿羽看了舞霓一眼,复又垂眸,问道。 舞霓已顺势挽住乐韶歌的胳膊,腻在了她身上。这熊孩子喜怒亲疏之别也是一目了然,刺激起阿羽来简直不遗余力。 想到自己的盘算,乐韶歌忽就心生愧疚——她似乎总是在委屈阿羽。 “自然要继续。”乐韶歌便道,“然而讲经阁怕是指望不上了。我将亲自传授乐律。舞乐的练习,就得依靠你和舞霓带领了。” “好说!”舞霓立刻应声。 阿羽也默默点头,又道,“这便够了吗?” 乐韶歌本打算过几天再说,然而难得舞霓这么上进。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怕是不够。若只是寻常进犯,还能凭舞阵抵御。可若有高手前来,怕就扛不住了。” 舞霓稍有些疑虑,“……他们真的会来,真有这么厉害吗?” ——不信也正常。换到上一世,她自己大概也难以轻易相信。 乐韶歌便笑道,“横竖练了没害处。何况,就算他们不来,你们便不打算外出游历吗?出门在外,有武力傍身总比没有要方便许多。” 舞霓便又雀跃起来,“也对。” 乐韶歌道,“我也得尽快提升功力。只是秘境之中从来都没有过相杀的功夫,我可能需要个对练之人。” “我来啊!”舞霓求之不得,“我是舞修,我最懂啊!” 乐韶歌无奈的看着她,“……你扛得住我一掌吗?” 舞霓:…… 何况,乐韶歌欠缺的不是技巧,而是杀意。就舞霓那傻白甜的心境,再精妙的剑术她也必然会当舞来跳。乐韶歌又不是要找人陪自己舞剑。 乐韶歌看向阿羽,待阿羽也抬眸来看她时,才开口问道,“可以吗?” 答案是预料之中的,不透露任何感受的一声,“嗯。” ——但凡她开口要求,不管心里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阿羽似乎从来都没拒绝过。 却是舞霓先不平起来,“可……可阿羽还得帮我修炼飞天舞!他没空!” 乐韶歌:……那你自己呢! “飞天舞舞乐同身,原本就不必乐修相助,何况你还有迦陵。”乐韶歌残忍拒绝,“阿羽帮你至今,那是因为他愿意迁就你。你也是时候学着自立了。” 舞霓看上去委屈极了。 乐韶歌便放缓了语气,“若有不能领悟之处,只管来向我们询问就是。” ——事实上自从师父离家出走之后,也一直都是乐韶歌在指点舞霓的修行。反倒是阿羽头也不回的就踏上了自立的路。明明修习的一直都是乐韶歌最擅长的九韶乐,可一切功法除非他自己也有所领悟,可以和乐韶歌相互切磋,不然绝不主动向她求教。仿佛一旦接受了她的传授点化,他的辈分就会被打压下去一般。 舞霓缠磨人,事事都要有人看着、陪着。阿羽却又太孤傲,太急于长大了。 她执掌一门,分身乏术。自然而然的,阿羽便开始帮助舞霓修行。 乐韶歌一度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从一切角度看,都是如此。 谁知偏偏有个被她忽视了的角度,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既然如此,当拆则拆吧。也许非得拆开之后,舞霓才能意识到这个她习以为常的少年,在世人眼中是如何的惊才绝艳,难觅其匹。阿羽也可不必日复一日深陷下去。 听她这么说,舞霓才拽着她的胳膊,可怜巴巴的同她讨价还价,“那你不许不搭理我。” 乐韶歌很觉着不对味儿,“……我何时不搭理你了?” “阿羽就说你忙,没空搭理我!” 乐韶歌:……还记着趁机告状,看来也没那么委屈。 “……好。” “午饭、晚饭要和我一起吃!” “……这又是什么道理?”乐韶歌有些忍无可忍了。 “你们俩一起的时间比较久,我岂不是被排挤了?!” “……”乐韶歌,“……好。” 舞霓见她退让,立刻得寸进尺,“我需要人同修时,你也得——” “我会帮你。”阿羽打断了她,“还有旁的条件吗?” 舞霓气得差点扑上去挠他,却被乐韶歌一把按住,“就这么定了吧。” “师姐!”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羽眼中似乎流露出些笑意。一时间只觉风和日丽,冰消雪融。空中流云似都舒展了些。 后来阿羽就解释,“我不曾说你没空闲搭理她。” “嗯。” “我只说你忙,不许她随意打扰。” “……”乐韶歌心想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们师姐妹之间也是要沟通交流的! 却还是无语点头,“……哦。” 养孩子真是太让人心累了,她终于稍稍记起自己当时何以会迷上萧重九了。 作者有话要说:总之今天还是八点更的 小剧场: 乐小舞: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师姐x100 乐韶歌气若游丝中…… 乐小羽:师姐,我来帮你照顾师妹。 乐韶歌感激不尽中……《 》 第11节 乐小舞:师姐呢? 乐小羽:师姐不要你了。 乐小舞:Д 第11章 将《大武》添加进门下弟子日常必修功课一事,虽在讲经阁遇到拦阻,但实际推行时,却受到外门弟子们的热烈欢迎。 第二日乐韶歌在观止楼前授课,外门乐修弟子百二十人,舞修弟子四十二人,无一缺席。 能通过九歌门的选拔入门修习的弟子,悟性果然都很不差——不过两三日的时间,基本心法就已传授完毕。 剩下的自己照着《心法口诀》按部就班的领悟、练习便可。 至于何时能练到如阿羽一般凝意成剑,并从中领悟出属于自己的“武”之真意,那就得看个人的心性和天赋了。 不过,纵然短时间内领悟不了那么深,也不要紧。 ——只要舞阵能练成,就有自保之力。 乐韶歌把《大武》舞阵编成了晨课,每日辰时,由阿羽和舞霓带领门下弟子准时练习。这灵感来自于她读《九重天尊》时听到的弹幕,在某些看客故乡的学院中,似乎有一种名为“广播体操”的东西,其按节拍步步分解的动作模式,虽不利于人尽其才、浑然天成,却很适合拿来排练大型阵法。 不过几日之间,舞阵就已初具雏形了。 自从有了此一晨课后,舞霓对阿羽的态度也明显嚣张了许多。 因为早先她懒,和阵中弟子配合练习得少,常常需要阿羽居中调和引导,才能将灵流衔接无缝。但自从领悟了步步分解法之后,她发现只要提前画出灵力流转路线,将诸人在阵中职责按照流程步步分解清楚,哪怕没一起排练,只要开阵后方位没站错,流程没走错,就能如榫之合卯,契合得分毫不差。根本无需乐修做额外引导。 舞霓觉着自己太聪明了!如此,愚钝者那里做不好,就可以自己私下多练习,而不必牵连那些早就练熟的人跟着一遍遍做无用功了。她总算可以心安理得的多睡一会儿了! 乐韶歌:……有点出息啊你! 《大武》不愧是上古第一舞阵。甫一成型便气象万千。 坐在望阙上,看底下大鼓一震,舞袖成云。霎时间声传百里,浪击千顷,气势雄浑,撼天动地。胸中陡然便生出一股粪土群雄、挥斥方遒的豪情。 然而乐韶歌也心知肚明。 凭这般速成的阵法,想要拦住太幽城中杂兵确实绰绰有余。 配合乐修和舞修原本就擅长的扰魂术,或许能困住太幽城中大部分高手。 可若想和太幽城主缠斗,却绝无胜算。 九歌门中,能和太幽城主一战的,只她一个——阿羽大概也能接战几合。 能在劫难中保护师门的,只他们两人而已。 她也不是没想过拉拢萧重九。可萧重九一生都身处漩涡中心,拉拢他也就意味着树敌无数。乐韶歌粗略估算了一下《九重天尊》里登场角色的战损率。发现除非归顺在他麾下,不然被灭门的概率太大了。可若追随在他麾下,便得为他南征北战,听候调遣,还有很大可能会被拆散开分配给其他门派——毕竟按照《九重天尊》的分类法,九歌门就是纯粹的辅助系,不绑定给高武系,纯属浪费资源。 然而九歌门下乐修,有几个是能给人当走狗的性情? ——所以,能自己解决问题,就尽量自己解决。 ——能不牵连进萧重九的恩怨中,就尽量别牵连进去。 还是老老实实的把自己练成高手吧。 接连几日,乐韶歌都在和阿羽练剑。 进展却并不是那么顺利。 让乐修练剑并不难,舞术与武术本自同源,天生触类旁通。何况她早已修得《武韶》,领悟了“武”之真意。 但练嗨了之后,想的依旧是找机会捅死对手,而不是和他畅怀尽欢,却很难。毕竟歌以咏志,乐以抒怀。对他们这些生在香音秘境的乐修、舞修而言,他们的曲子他们的舞不可能不透露他们的内心。能与之旗鼓相当之人,大都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一旦遇到,心生怜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忍心捅死他? 乐韶歌:…… 乐韶歌觉得,自己找阿羽来对练,可能是选错了人。 他们师姐弟间感情太好,对彼此又太熟悉。说是练剑相杀,却怎么可能当真生出杀意来?阿羽天生对她存一份敬爱,她则天生存一份怜惜。就算最初牢记相杀的主题,可越杀得酣畅淋漓,便也越是欢欣鼓舞。到头来谁还能牢记“相杀”?必然演变成一场以剑为器的舞乐合奏。 ——倒是让她和阿羽好好的沟通了一回。 这些年来,随着阿羽越来越端架子、装深沉、不好好说话,炫技渐渐成了两人之间最常用的沟通方式——阿羽有了某种领悟、修成了某种功法,于是在某次练习时、在内门切磋时、在掌门开坛授法时……“不经意”的施展出来,被乐韶歌发现。于是乐韶歌便知道,师弟最近在忙这件事。 这样的沟通模式,能有什么效率? 饶是乐韶歌一直无视他的孤傲,坚持用自己的方式亲近他,可他若不说,该发现不了的她也一样发现不了。 这几日练剑时朝夕相对,却让乐韶歌熟悉了一番他的口是心非,他那一整套面无表情中透露出的不同心情。 ……大有助于增进师姐弟间的沟通效率。至少,乐韶歌发现,阿羽其实还挺愿意亲近她的。 当然,对于提高他们对练的效率而言,则毫无用处。 乐韶歌:…… 乐韶歌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只好拆伙另找外人对练了。 这一日她来得早,阿羽和舞霓还带着外门弟子跳广播体……排练《大武》杀阵,还没到。 乐韶歌于是一个人在郁孤台上舞剑。 天高云远,竹秀山明。孤台|独出,惊鸿掠影。 美则尽美,却不是她苦练之所求。 也是恼人。 恼人间翩然身姿一剑挥出,正准备收剑宁心。忽觉一阵清澈山风穿林渡水而来,拂面寒而不刺,暗香盈满袖。风中空无一物,然而手中所持清光剑所映之湛湛晴空上,却霎时间风飘万点飞花,宛若卷起一场粉雪。 ——是寒香阵。 香孤寒这闷骚,借这一年迟来的这一侯梅花信风,于三千里之外,给她布下了一卷寒香阵。 这般大手笔……还真是他的作风。 乐韶歌只觉胸中烦闷廓然一清,已不由笑了起来。 传音青鸾,“告诉阿羽,我临时有约。晚些时候再来相杀。” 双袖一展,便踏了那清风,往风之所起处飞去。 鸟鸣涧南滨疏影横斜之处,有落梅亭。那亭子一面临水,三面遍植梅花。 不知何时,亭外梅花已尽数绽放了。 自高处俯瞰,灼灼一片如云蒸霞蔚。一时风过,落英如雾弥散,天地间霎时清香盈满。 乐韶歌便踏着那香雾,落足在寒香阵中。 落地生风,卷起地上粉雪,芳香沁心入脾。耳中忽有玉振之声,眼前水雾便弥漫开来。 乐韶歌再上前踏了一步,眼前便已换了景色。 温泉水雾弥漫之中,可见奇花异草,雕栏玉砌。 奢侈又雅致的一方小院儿中,清光鲛纱围屏后,不知谁取下了发间梅花簪,乌发泄墨似的铺开,冻云玉的衣带钩解去,雪青色的衣衫一时松开。从容将衣带搭上屏风的那只手,骨节修长,比白玉同色。 乐韶歌进香阵时,便知道香孤寒想同她见面,却不料是这样的见面。 一时哭笑不得。 “你布这么大一卷寒香阵,就是为了让我看你更衣沐浴?” 她话音起,素白一屏清光鲛纱上霎时间笔走色染,梅枝欹生,梅花密绽。眨眼间便将他身影遮住。 香孤寒便在这不知该说从容聊胜于无的掩护下,坦然解去衣衫,踏进温泉水中。 笑声清雅如玉拨了金弦,“不愿见时,闭目回头皆可。凭你一人掀翻水云间的本事,我一个目盲耳聋的修道人,莫非还能占得你的便宜?” 都什么交情了,他还敢自称“目盲耳聋”?当她还是那个八九岁的没心没肺傻白甜吗? “你何必如此谦虚?”乐韶歌笑道,“三千里之外的寒香风过——亏我师父不在九华山上,不然非得逼我再掀一次水云间。你做事,便不知低调二字怎么写吗?” 不知是不是这般斗嘴也令他回想起当年同窗之乐,一时间两人都笑,却默然。 还是香孤寒先开口致歉,“那日你遣青羽来,正让我师门尊长撞见。我虽明言拒绝了,师尊们却一直防着我同你私相授受。非是沐浴更衣时,如何避过旁人耳目?倒不是我有心轻薄。” 乐韶歌失笑,“轻薄什么的——我又不吃亏。” “未见得吧。”香孤寒笑道,“你师门中不也有人恼你同我私会吗?” 乐韶歌笑道,“你多虑了。” 想想却也不愿节外生枝,便多存了个心眼,传音入秘,不再空口同一片梅树对谈。 “稍后我师门还有大典,闲话少叙吧。”香孤寒道,“你急来寻我,不知是为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顺便,没收藏的妹子喜欢本文的话,可不可以点下收藏? 总觉得这本数据各种惨淡啊…… 第12章 乐韶歌却不愿拿糊弄讲经阁的话来哄骗香孤寒,然而要说真话,却也一言难尽。 只能叹一口气,道,“恕我不能言明原委。约见你和瞿昙子,是因我预见到一年之后将有劫难,可能会波及到水云间和琉璃净海。” 香孤寒果然便不问她是如何预见到的,只好奇,“是什么样的劫难?” “外境修士进入香音秘境——并且来者不善,造下许多杀孽。我辈乐修因武力不济,难以对抗。”乐韶歌道,“我已令门下弟子修习《大武》,希望你们也能有所准备。” “……原来如此。”香孤寒似是思索了片刻,道,“瞿昙子尚未前来赴约吧?” 乐韶歌笑道,“瞒不过你。他说有事在身,待事了之后才能赴约,却至今未有消息。” 香孤寒道,“他在天池渡鬼,短时间内怕是分不开身了。” “……渡、鬼?!” “……这便一言难尽了。”香孤寒似是苦笑了一声,“他既不曾告诉你我,我也不便代为阐述。待他来了,你自问他便是。” 乐韶歌便知他是失言了——他是花魂所寄之体,有花有草之处便可通神达意,是以总在无意中窥见旁人秘密。又不怎么通晓人情,常不知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倒也不是他故意。《 》 第12节 于是也不再多问,言归正传道,“此事干系重大,我虽说不出原委,却希望你能记挂在心。” “放心。”香孤寒道,“只不知你有什么打算?”先前失言,他不由就字斟句酌起来,“听你所说,那劫难为祸不小。你师门长辈都不在山上,你独自一人可撑得住?是否需要我和瞿昙子襄助?” 乐韶歌笑道,“你便不觉得预见未来劫难是无稽之谈?” “你断言是在一年之后,确实匪夷所思。”香孤寒认真解释,“然而外境修士杀进香音秘境是迟早的事,何以说是‘无稽’?” 乐韶歌:…… 所以说他这个人,有时也是很难沟通的!毕竟他的常识和旁人的常识不大一样。他觉着早有迹象,不值一提,理所当然……到旁人那里,往往就是惊天动地的大异闻。然而你又没法儿怪他“为何不早说”,因为对他而言这就是“瞎子都知道的事啊”。 她收回前言,他就是个“目盲耳聋”的废人无误。 “好好好。”乐韶歌头痛道,“你能说服你师门相信便好……若也能来帮我说服我师门相信,就更好了。” “何以这么说?”香孤寒还疑惑呢。 “这就是我想询问的第二件事了——四十多年前我师门曾接连有三名长老陨落,你可知晓此前发生过什么劫难吗?” “知道倒是知道。”香孤寒又字斟句酌起来,“可……你师父不曾告诉过你吗?” 乐韶歌有苦难言,“……他跑得早,很多事都没来得及说——你既然知道就告诉我吧。没道理你一个外人知道,我反而被瞒在鼓里。” 香孤寒便知这是可以说的秘密了,道,“当年五星错行,昆仑山震,秘境隐世结界破损,天池连通了幽冥界的三途川,弱水倒灌进琉璃净海。这之后,三庭掌门率领门内长老齐聚在琉璃净海,耗损真元修补结界。过程中出了些意外,九华山三位长老被弱水侵体。这之后,琉璃净海闭锁了山门净化天池。三位长老也因未能寻得灵药补救,而相继去世。” 乐韶歌:…… 乐韶歌有些想哭——她师父真是个大猪蹄子,这么大的事居然连提都没对她提过。 “为何外界连一点风声都无?” “我也不知是何缘故。”香孤寒无辜并且认真的回答,“在水云间,也只掌门和当年参与过此事的四位师祖才知晓。前阵子师父接任掌门,师祖才将此事告知于他。” ……然后就被这只香菇听见了。 乐韶歌忽就有些罪恶感——她好像无意中利用了香菇的少不更事,骗他说出了不得了的师门机密。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是九歌门的代掌门,按照正常流程,她师父肯定会告诉她的。所以也不能算香菇失言! ……但她师父真是个大猪蹄子啊!x2 如此看来,所谓的“杀星”同什么“九韶尚武”根本就毫无关联。 ——倒是瞿昙子“渡鬼”,怕和此事脱不开干系。 而太幽城也正是幽冥秘境九大主城之一,最先杀进香音秘境的是太幽城,看来也并非巧合。 “天池和三途川之间的通道关上了吗?何以还会有恶鬼入境?”乐韶歌便又问道,“瞿昙子那边,是否有危险?” “瞿昙子应付得来,未见有什么凶险。”香孤寒道,“通道关是关上了,但阻的是弱水,不是魂体。每隔八|九年地脉动荡时,总有几只迷路的孤魂野鬼越境。只是今年格外多些罢了。” 琉璃净海的正传是梵呗和禅印,克的就是邪魔和恶鬼。只要阻住了弱水,倒也确实没什么可担忧的。 只是骤然间听闻这么大的秘密,一时还真难以平静下来。 而这样的理由,她显然没法儿拿去搪塞讲经阁。她倒是多少能理解水云间何以将此事当作机密——一旦传扬出去,还不知会引起多大的恐慌。 此刻再回想香孤寒那句“迟早的事”,便也不那么讨嫌了。 ——既然结界已破损过一回,那便迟早有第二回。香音秘境终有再也锁不住、藏不住的那天,区别只在于外人是进来杀人还是进来做客罢了。琉璃净海和云水间,对此想必已早有心理准备了。 只她那个大猪蹄子师父,话都没留一句,人就跑了! 乐韶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仔细想想,师父又岂是一句话也没留? “彩云易散月常亏,世间好物不由人。”他留信令她照顾好阿羽和舞霓,等他回来。至于九歌门——就让它解散了吧。 ……怎么这么一想,更觉得他是个大猪蹄子了! 香孤寒又问,“便只这两件事吗?” 乐韶歌忙回神,道,“还有第三件事——我想请你帮我研制一份解药,可帮人恢复记忆的。” “无妨。”香孤寒点头,“只是解药需得对症,不知这失忆之人因何失忆,有什么症状?” 乐韶歌道,“高处坠落,多处筋脉断裂、受损,似乎还曾服用过忘尘寰。但他修的并非香音道,忘尘寰于他是毒而非药。虽失忆,不记得前尘往事,也不记得自己一身修为,言行却并无障碍。” “嗯……”香孤寒思索了片刻,“可试过凝魂丹?” “试过,没什么用处。” “……此人可在九华山上?” “不在。”乐韶歌道,“也不在香音秘境……解药,可还能做吗?” 香孤寒笑叹了一声,“容我一试吧。”他又问道,“可还有第四件事?” 乐韶歌笑道,“没了,就这三件。” “那么就轮到我来说了——阿韶,”他便说,“二十年不通音讯,我很想念你。” 乐韶歌一时哑然,片刻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挠了挠鼻子。 她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香孤寒直球质问——说好的一年一会呢,你放了我二十年鸽子,放到死都没来见我。 当然,瞿昙子那边也一样。不过瞿昙子神经粗得能跑马,不比香菇这倒霉孩子,生来寂寞。 “倒不是我不想见你。”她稍稍觉得有些难为情,“只是我若去水云间,一准儿被你家师尊们二十四香迷魂阵伺候。” 香孤寒想了想,接受了他的说辞。 “然而眼下我要为你研制解药,难免会有额外问询。何况,你说一年后秘境中有劫难,你一人在九华山,我不免会有所挂念。还望你能时常同我联络。” “嗯……” 乐韶歌便抬步向前,绕过屏风,来到温泉水池旁。 这香菇沐浴更衣时邀她进来,完全没觉着有什么不妥。此刻她真近前了,他却愣了一阵。身体掩耳盗铃的往温泉水中沉下去,直到温泉水线升到了他嘴唇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水雾似乎也更浓厚了。 俊美得雌雄莫辨,也因此犹带少年感的脸上,那双熔金似的眼睛睁大了,直视着乐韶歌——虽知他目盲,非是以目视人,但被他这么看着,还真有些不自在。 他一言不发,只脸上越来越红,简直要令人怀疑他被温泉蒸晕了。 “你不要紧吧?” 他缓缓摇了摇头。 片刻后,以意传音,问道,“……阿韶?” “梅花印啊!”乐韶歌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提醒,“青羽已被你师门防备了,香阵又不是常用常有。要同你联络,自然是梅花印最方便。” 香孤寒愣了片刻,这次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你要我给你点梅花印?” “又不是没点过。” “可那会儿年纪小,不懂事……”他再次沉到水里吐泡泡,目光飘忽,“你把我当什么了,十岁孩童吗?” “‘一缕梅魂点霜魄,尘愆不染香孤寒’啊。”乐韶歌笑道,“再不快些,一会儿你师门大典就要开始了。” “是掌门传位大典……”他随口又失言了一次。片刻后,才垂眸道,“……身在红尘,红尘中种种罪过,岂能尽不染身?你也太……” 一点梅香凝聚,印上乐韶歌眉心。 灵力瞬间耗尽,眼前幻境一时散去了,脑海中只留香孤寒一声,“梅花印已点上了。望你一切珍重。” 乐韶歌按着眉心,正要试一试梅花印是否还和小时候一样神奇,扭头便见他小师弟双手抱剑,冷若冰霜的看着她。 “阿羽?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阿羽淡淡的,“你去看‘更衣沐浴’时。”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晚了20分钟。 估计明天也是这个时间段啦总之 第13章 这话说的,就好像她推迟同他碰面的时间,纯粹就是为了看人脱|衣洗澡似的。 但她又不能辩解说“我没有”,只能在心底哀痛——她为什么要嘴贱促狭香孤寒! 虽说她觉出阿羽此刻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却也没觉着他是在为这种事生气。 ——香风吹过了整个九华山,凭阿羽的修为如何察觉不出香中所携灵气?既然亲眼过来看了,必已认出她适才踏进的是水云间秘传香阵,还是隔空布下的。他应该能猜到,她见的不是随便什么闲人,当然也不会是为了随便什么闲事。 “只是趁他沐浴时见了一面。”乐韶歌便厚颜无耻的解释,但一解释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干脆也不去越抹越黑了,只一笑,“多谢你为我护持——是个老朋友,不必戒备他。” “哦。”阿羽依旧没什么表情,“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先前不是告诉你我和人双璧并称么?他就是那另一璧。不过他不大出世,你们这一辈的少年,可能没怎么听过他的名号。”乐韶歌道,“是水云间凛香主,香孤寒。” 阿羽默然片刻,“我一直以为,水云间和九华山交恶已久,已没什么往来了。” “也不是一直都交恶。”每每想起这件事,乐韶歌就觉得冤得很。不由深感遗憾和怀念,“我们俩小时候,两派之间还是挺和睦的……”然而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便示意阿羽,“先回郁孤台练剑吧。” 看阿羽的表情,似乎想问此处莫非就不能练剑? 乐韶歌便也省去了他的口舌,解释,“这里梅花开得正好,令人生不出杀气来。” ——她虽不是什么惜花之人,却也不忍损毁这样的美景。 阿羽凝滞了片刻。 乐韶歌正疑惑呢,便见他一回身,指下气化五弦。寒着眉眼,五指一拂,便是裂帛淬金一声沉而厉的琴鸣。那琴鸣化气而出,声势浩阔,有催竹拔柳之势,一瞬间乐韶歌甚至怀疑他要一弦将此地树木尽数拦腰斩断了。 却是一扬辽阔清风荡起,卷地吹花,眨眼之间已将此地芳香丝缕不剩的一刮而空。 只留树树梅花凌寒傲雪,清澈纯粹、不染一丝灵气的暗香,再度徐徐盈满乾坤。 乐韶歌发上珠铃衣上玉绦被卷的清零作响。 待那阵无妄之风远去时,阿羽已转身拂袖离开,他身上乌发羽衣也尚未落定,只留简简单单两个字,“走吧。” 乐韶歌:…… 这熊孩子到底是有多不待见她的朋友啊! 总感觉莫名其妙的连自己也被他嫌弃了似的。《 》 第13节 想想阿羽的前科——确切的说应该叫后科?总之,上一世阿羽确实偏执入魔了。 虽乐韶歌在师姐滤镜下,深觉得阿羽的入魔乃是身心俱创、万念俱灰之后,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选择——可就如舞霓的坠落之路一样。阿羽原本无需入魔的,正是因为他的孤傲和偏执,令他原本开阔的前途变得原来越窄,才造成最后的“别无选择”。 他的孤傲有目共睹,可他的偏执却突如其来毫无苗头。 乐韶歌也是琢磨了很久,才隐约盘理出些蛛丝马迹——阿羽虽待自家人如春风化雨,温润无声,可待外人,似乎从小就一种熊孩子式的“不容他人染指”的地盘意识。 驱走香孤寒留下的寒香,不会就是这种地盘意识发作了吧? ——小孩子的心思还真是微妙啊。 她和香孤寒,瞿昙子当年就没这么多破事。 师姐弟二人照旧到郁孤台上练剑。 乐韶歌忽的发现,阿羽的剑意同前几日不同了。 更凌厉,更愤怒,更藏了些压不住的寒意。 反倒是乐韶歌一时调整不过来,几招之间就已处于下风。剑术的雄浑上虽还压着阿羽,却有被步步紧逼之感。 只听铿然一击,乐韶歌明明格下了阿羽的剑,剑风却紧擦着乐韶歌的耳畔,凌厉的破空而去。 被切断的发丝缓缓飘落。 阿羽格开她的剑,黑漆漆的眉眼里藏着冰冷却灼人的杀意。 话说得又硬又刺,“再不认真就死吧。” 乐韶歌体内热血竟是一沸——他们这些修天音九韶的,因真元凝在喉间玉中,嗓音便自带灵气。虽说非刻意之下不至于会影响旁人的心志,可要挑动人的情绪却是轻而易举。然而天音九韶本质清圣平和,比起挑动人的斗志,更多是让人冷静平和下来。如阿羽这般,一句话就燃沸了旁人的斗志,实为罕见。 莫非是因他近来在修《大武》的缘故? 以乐韶歌的修为,当然不会被音灵左右。却也不由认真起来。 一旦乐修生出杀意,天地万籁都跟着肃杀起来。 掠过身边的风中缠绕丝丝缕缕的灵气,宛若丝竹般弹指可奏。 ——事实上对乐修而言,天地万物,无不可演奏者。 他们的眼睛、耳朵、心神最善于捕捉疏密、灵浊,而后切而分之,抵而化之,鼓而震之,自失序之中谱写出条理,自混沌之中谱写出和谐。可牵丝成云,可荡气成风,亦可凝风为刃。 就只是不曾想过借此杀人罢了。 而此刻师姐弟二人胸中都鼓荡着雄雄战意。 一剑相撞,铿然一声响。那响声如乐,其中气劲震得林中翠竹节节崩裂。 却被两个乐修轻易化消。 然而“乐”中意味,已不言自明了。 剑光如残影般几度交锋,铁器碰撞之声一改往常练剑时激荡澎湃,变得声声玄机,刺魂刮骨。 鸟鸣涧中一片肃杀静默——早在他们对峙时林中野兽便也察觉到危险,各自遁逃了。 乐韶歌踏着阿羽的剑跃起,阿羽横剑如琴,一指弹去。音刃如剑气疾袭而去。 乐韶歌十指一钩,风中灵气在她指下凝成金弦——那弦线的另一端却正绕在阿羽剑上。她勾指一拨,十余道音刃向着阿羽倾泻而去。瞬间便将阿羽淹没在一片金光飞尘之中。 然而阿羽弹来那道音刃却割开漫天泻下的刃幕,凌厉无声的迎面袭来。 乐韶歌只来得及横剑一挡,便被那气劲击飞出去。 阿羽已自刃幕中杀出,正要追加一剑,便见乐韶歌一脚踏空,坠下了郁孤台。 胸中暗沉杀意霎时间冻结了。 在确切弄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之前,乐正羽已飞身扑下去救乐韶歌了。 乐修都是御“气”的行家,踏尘凌空什么的那是基本功。由来还无一个入道的乐修死于坠崖呢。 乐韶歌正打算调整姿势稳住,便见阿羽也一跃而下。 他追来得太快,以至于她第一个想法竟是——阿羽竟这么气恼吗?她都坠崖了还要继续打?说好的点到为止呢?哦,不对,阿羽确实说过了“不认真就去死”。他是在“认真”的同她相杀,追上来打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她正要凝神再战,就被阿羽抱住了。 乐韶歌:??? 抱住之后,对上乐韶歌惊讶的目光,阿羽似乎也有些懵。 他当然是凌空踏稳了,却也立时明白过来——莫非他师姐自己就踏不稳吗? 两人面面相觑。 待乐韶歌回味过来,阿羽着急跳下来是为了救她,一时间真是百味杂陈。 ——切实交过手才知道,阿羽每一招都没留情。但打到最后她依旧手下留情了,因为她知道最后那招她若犹存搏杀之心,阿羽必定会受伤。但大概阿羽打得实在太过认真,以至于她在自己收了杀招的情况下,竟依旧觉得阿羽不会收手。 也不知她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忽就对此生出些愧疚来。 阿羽急着跳下来,大约是以为适才那一剑砍中了吧?乐韶歌心想。 她便收了剑,解释,“被气劲冲了一下而已,没受伤。” 阿羽显然已预料到了,手上僵了一僵。 乐韶歌:……嗯,好像更让他没台阶下了。 “呃……我已经稳住了,可以放开了。” 阿羽居然没有恼羞成怒,只又看了她一会儿,垂眸,将她放下。一言不发,转身自己踏尘回了郁孤台上。 他那目光没来由的就令乐韶歌心里一窒。 那种“阿羽有事瞒着我”的感受再次浮现,只是这次,似乎更沉重许多。 乐韶歌只慢了一步而已,等她回到舞雩台上时,阿羽却已走远了。 舞霓携着提篮凌空飞来。竟不是御风而来,也不是迦陵抱着。她显然从迦陵身上开发了新的功能——令迦陵展翼在她背上,便扇着迦陵那对招招摇摇,绚烂五彩的翅膀,跨过大半个主峰来寻她吃午饭。 ……就没见有比迦陵更溺爱主人的共命鸟。 瞧见阿羽路过,舞霓特地落下来在他跟前转了个圈炫耀了一番。 而后慷慨的破例准许阿羽今日和她们一道吃午饭。 乐韶歌正要开口阻拦,迦陵已自舞霓衣上一跃而出,拦在了阿羽面前。 阿羽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 舞霓看看迦陵,再看看他,而后小心翼翼的自迦陵背后探头出来,问他要不要紧。 阿羽便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再啰嗦,午饭也不让给你。” ——乐韶歌便知他已从杀意中脱身出来了,于是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总之我的手速大家都懂啦。凌晨之前都是今晚! 第14章 一旦体悟过杀意,杀人之术的修炼便突飞猛进起来。 但这感觉却并不怎么好受。 乐韶歌不知旁人如何,但对她而言“乐舞”二字从来都不仅是沟通天地、调理时序、教化生民、惠及鸟兽的大道修为,更不仅仅是她的立身之本,长生之道,通天之阶——它更像是一种本能,就好像人高兴了会仰天大笑,手舞足蹈;人痛苦了会哀嚎哭喊,捶胸顿足。它是她感情的流露,痛苦的宣泄。它像饮食与睡眠一样不可缺少,匮乏时会令人虚弱焦躁,丰足时才能使人健壮活泼。 她是一个天生的乐修。 早先尚未领悟“杀意”时,她当杀人只能凭“武力”。 如今领悟了“杀意”,才知道只要真有心造杀业,天下万物皆可以为凶器——包括那些在她看来是乐舞的东西。 这感觉,若要类比,大概相当于一个先前只知追求美味的吃货兼厨子,忽然意识到她可以在旁人的饭里下毒。 并且她还真得每天练习怎么才能娴熟的把食物烹调成更不易察觉、更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乐韶歌:…… 真人令人不快啊。 但乐韶歌也明白,她这是找到了乐修杀人的正确方式了。 ——乐修要打架怎么能单纯拼剑术呢?她就算再苦练几年也还是个业余武修,又怎么拼得过那些入门心法、吐纳调息都是在练武的专业武修! 乐修要打架,自然就要跟人拼音术、幻术、扰魂术、控灵术。 凭剑刃她刺不到人,凭乐修眼中无处不在的音弦她还勒不到吗?凭掌力她打不疼人,凭乐修可随意鼓而震之的音波她还震不疼?这叫术业有专攻,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叫——都是被逼出来的。 她明确知晓自己习武是为了什么,因此虽觉着修炼得很不痛快,却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阿羽却似乎和她不大一样。 他们两人几乎同时开始将音术融入到相杀中,阿羽对“杀意”的领悟还比她更早一步。 但乐韶歌醒悟归醒悟,心性却丝毫没受到影响。相杀时杀意勃然,不相杀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阿羽却仿佛很难从“相杀”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这阵子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目光和面容也更少展露情绪。像是要将感受强行冰封、抹平一般。 然而琴中杀意却掩饰不住,每日清晨带领门下弟子演奏《大武》,领得阵中也金悲鼓壮,杀机暗伏,直奏得黑云压城,鸟兽齐喑,日月无光,天地一派慷慨肃杀。讲经阁几位律讲师去检阅过一次就已承受不了,一脸国之将亡的掩面哀恸,质问乐韶歌再不停手你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乐韶歌:……奏的是杀阵乐。不奏成这样,莫非还要奏得春风和煦温柔缠绵? 和她对练时,阿羽的战意更是常滞重得令乐韶歌感到不适——那战意中不单纯有杀气,还有些更粘连更不痛快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时不时就让乐韶歌自我厌恶的怀疑起来,阿羽不会克制不住真的想杀了她吧。 ——先前她因阿羽没杀气,而想跟他拆伙找旁人来练。 ——如今阿羽杀气太真切了,她又心生异样。 乐韶歌自己都觉着,她真是太难伺候了。 这一日收了剑后,阿羽照旧一刻也不愿多留的转身就走。 乐韶歌终于没忍住,叫住了他。《 》 第14节 阿羽顺从的停住了脚步,“何事?” 他只略略回头,却并未转身面对着她——甚至连目光都没看她。 “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心结?” “……”他居然没有立刻否认。 乐韶歌斟酌了片刻,“你不妨直说。” 阿羽居然轻笑了一声,“你能觉出我有心结,却猜不出是什么心结吗?” “我也并未修过读心术。” 话一说出口,乐韶歌忽就觉得这对话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片刻后她才记起,类似的对话确实曾发生过一次。 是上一世,约莫也是在这个时节,或者稍晚些时候—— 那会儿她尚不知晓日后的劫难,自然也就不会想到要拉着阿羽练剑。但因这一年是天音劫的最后一年,按着四境传统,一年之后便要召开天龙法会。她虽没有参与过,却曾听师父提起过,她打算趁机带着阿羽和舞霓出香音秘境去见一见世面。于是便常和阿羽切磋乐法,以尽快提升他的修为。 而后……阿羽便也跟现下一样,忽然就开始躲着她。 乐韶歌询问他缘故,阿羽便以同一句话作答——当然,那时他的语气还不似现在这般孤愤、讽刺。 乐韶歌犹记得,那次对话之后不久阿羽便向她辞行,独自下山历练去了。 一去大半年。待他回山时,乐韶歌已捡回了萧重九。 萧重九是外来者,和阿羽有着截然不同的处事风格。 他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能大大方方的当众弹奏技巧拙劣的曲子,曲中却别有豪爽朴拙的风范。落魄得不名一文却能傲然独对旁人的嘲讽,坦言自己对乐韶歌的好感,并当场就敢询问她的心意。他光明正大,落地有声的回应旁人的挑衅,率直无畏的博取他想赢得的好感。短短数月时间,就博得了九歌门上下的一致认可,拉拢了下至护山神兽、上至弦歌祠司典的人心。 乐韶歌动了恋心,舞霓更不必说——她觉着谁好谁不好,向来都直言不讳。 现在想来,虽萧重九无一事针对阿羽,阿羽却在无意中就被孤立了。 待他回山时,山上仍有他的位子。但既然那个位子上多了个比他更讨喜的人,以他的孤傲,想必也不肯要了吧。 那时阿羽又是怎么做的? ——他约了乐韶歌喝酒,却不知为何并未赴约。 第二日便学他们那个不成器的师父,留书出走,不辞而别。 直到乐韶歌死,他赶回山门救难,却为时已晚。 再世为人,乐韶歌决心改变身旁人的既定命运,自以为做了不少事。谁知两世的轨迹却在这一刻重叠,明明只是件小事,却也让她觉着触目惊心。 她竭力回想阿羽当时的心结是什么,却发现……阿羽其实根本就没告诉她。 而此刻,站在她身旁的阿羽,却又说了一句令她倍感耳熟的话,“……我自己能排解得开,你不必挂念在心。” 话音落下,便又准备离开。 乐韶歌哪里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已拔剑出来。 阿羽自然听到了剑鸣声,再度停住脚步。 空气骤然间沉寂下来,然而灵力的微尘躁动着,几乎刺痛了乐韶歌的皮肤。 阿羽身上那种略嫌粘连滞重的杀气,居然在这一刻清爽了不少。就好像一个迟疑不决的暴君,终于握住了不得不做的理由,在压抑良久之后终于不必再让良心垂死挣扎。 她的感觉没错,乐韶歌不知是恼火还是发笑的想,这熊孩子这些天来竭力压制着的,确实是想杀她的念头。 阿羽缓缓回过头来。 却听乐韶歌道,“陪我舞剑——是舞剑,不杀人的那种。”乐韶歌挽了个剑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确实猜不出你有什么心结。但你肯定也猜不到,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凝滞的风再度刮起了。风吹过林中第一杆翠竹时,师姐弟二人再度交手了。 阿羽果然没有动用杀招。 乐韶歌让他陪她舞剑,他便陪她舞剑。 ——以竹风为律。 剑舞本无主题,端看舞剑之人是什么关系,什么心情。 师徒之间、朋友之间、情人之间、敌人之间,舞出的剑招自然各有不同。同样两个人在爱护孺慕时、知心相交时、两情相悦时、愤怒憎恨时,所舞之剑也不尽相同。 用嘴说话,若有一方不肯开口,这对话终归进展不下去。可用剑说话,他不想答也得答。 乐韶歌读不懂心,但她能读得懂乐舞。 阿羽虽不用杀招,可剑击过来的声音却骗不得人。 他做好了随时翻脸相杀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的——他将相杀的时机交给了乐韶歌。 就如那日他们在郁孤台上意外相遇时一样,他在等着乐韶歌主动杀来。 并且他似乎也相信,乐韶歌势必会杀来。 剑中杀意,也或者该说胸中杀意,令剑击之声紧密急促,舞中之风也随之冷峭起来。 风中竹律因此染了些杀伐之气。 阿羽就着杀伐之音,手里剑越舞越锋利。几乎将剑舞的主题改成了敌人相杀。 乐韶歌有些听得够了,于是剑光一甩,由避转攻。 双剑再次相击。乐韶歌抵住了他的攻势,却在他掣剑变招时不依不饶的缠上来。阿羽抽剑欲走,可两柄坚硬的长剑却如水袖般交缠难解——她将刚舞成了柔。那短而促的杀声被拖得悠长不绝,婉转几变,长到杀意化作迟疑,再由迟疑转而缱绻。她袖中鼓满了风,衣袂随她的剑舞而旋起,足下辗转一踏,便将凝滞不流的杀气驱散了。冷峭的风便也如急流之水穿过了山峡,涌入河谷开阔的平原般,霎时间舒缓流丽,清光凝起。 杀气一旦化去了,风中竹律也另起了新章。 ——虽这阵子总是拿来相杀,可乐韶歌显然不曾忘记乐舞原本是该怎么奏、怎么跳的。 她控住了这场剑舞的节奏。 她与阿羽以剑相谈。阿羽谈相杀,她听懂了。但她想谈什么,阿羽却似乎并没听明白。 在她化去杀气之后阿羽就陷入茫然。 几次提意再杀,却都因她固执的拒绝而不了了之。 他的心似是乱了,目光追着她,如雾起水面的眼瞳里空荡荡的映照她的身影。 她不谈相杀他便不相杀,剑缠在了一起他便由它缠着,她进时他便默然等在那里。他似乎是消极的,消极到令乐韶歌疑惑,莫非不相杀时他便无任何心情想同她说?可莫名的,不知何时,舞袖下的风变得暧昧不清了,剑声中似有缠绵之意。待乐韶歌恍然意识到——那乐舞中的意味确实是消极不错,却并不是空洞的消极。而是不曾明言的求近之心。因不曾明言,便也没有清晰的边界,止步的距离。而她在试探出这个结果时,已逼得过于近了。 已逼得这么近了,阿羽却依旧没有拒绝阻拦。 仿佛她还可以更甚一步。 这结果令乐韶歌猛的醒悟过来——阿羽不会拒绝的,他已经决定接受一切。 因为在他的心里,她才是那个喜悦时便不知节制的缠上去,恼怒时便不由分说的杀过去的暴君。 乐韶歌疑惑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给阿羽留下这样的印象。 她自认不曾做过任何逾越本分、蛮横无理的事,她应该还是个不算糟糕的师姐啊! 她不由失了节奏。 而阿羽也仿佛完成了他的试探——也或者是误解了她的心愿一般,再度主导了剑舞。过于亲近的距离之下,不论是剑上乐还是风中舞,都不可避免的缠绵亲昵起来。 乐韶歌回神过来,横剑一挡,将缠绵之意荡去,再度夺回了节律。 阿羽目光一晃,如梦初醒一般,眼中再度蒙上了冰霜。 他掣剑一收,强停了剑舞。 乐韶歌心中万千疑惑,当此情形下却不知从何问起。 正要先解释道歉,阿羽已垂眸一笑,“师姐,”他看着她,冷冰冰的嘲讽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然后,本来想再喊一波收藏、留言、包养……的,毕竟发文11天,也到该上月榜的时间了。 去扫了眼月榜积分——拜拜,咱们下一本见! [允悲][允悲][允悲],江湖风波多少年,一转眼月榜竟然已经这么凶残了……真是要竹命啊。 第15章 乐韶歌定了定神,道,“我觉着天色还早,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她当然没说实话——但也不是谎言。 她确实相当在意她和阿羽之间的隔阂、误解、成见,究竟是因何而生。为何她丝毫没有察觉?是因为她太高高在上忽视了阿羽的感受,做了令阿羽厌恶的事而不自知?还是因为她和阿羽沟通太少,阿羽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心性有了什么变化,她却没有及时注意到? 但先前她直言询问,却让阿羽因未被理解而感到愤懑伤心。此刻若再继续逼问,不知会不会加深那个“暴君”的成见。 何况,就算逼问出答案,也未必就是阿羽的真心。 耐心些吧,乐韶歌想。阿羽既设置了谜题,那她便亲自去解开——她这辈子也就阿羽和舞霓两个亲人,耐心不用在他们身上用在谁身上?莫非还要留下和上辈子一样的遗憾吗? 她直视着阿羽的眼睛,道,“我觉着天色还早,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阿羽又避开她的目光——他似乎一直都不愿意和她对视。 但语气确实软了下来,“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 乐韶歌愣了愣,想起自己先前气头上撂下的狠话——你肯定也猜不到我的心情。 她可比阿羽淡定多了,“多呆一会儿——多了解了解你,也让你多了解了解我。很奇怪吗?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想被人理解。” 阿羽道,“不奇怪。”他眼中似乎又蒙了一层雾气,令人看不明他的真心,“……每一次你都是这么说的。” 乐韶歌正疑惑她何时还这么说过,阿羽已收了剑,来到她面前。他比乐韶歌略高些,便半垂着眸子,凝视着她的眼睛。她记得不错,阿羽确实一直都不太愿意和他对视,以至于乍对上那寒潭凝光似的眼睛,她竟失神了片刻。乐修对情绪是很敏感的,可那瞳子里透露的感情,分明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她便理解不了。 “这一次,你想让我理解些什么?”阿羽问。 乐韶歌下意识的想后退——可这会儿后退,又算什么? “你说的‘每一次’,是哪一次?”乐韶歌问,“若我记得不错,师父离开后这些年里,不但你不曾向我示弱过,我也未曾向谁寻求过理解。” 阿羽无动于衷,“确实如此。所以每一次你这么说,我便知道我又遇上心魔了。” 乐韶歌觉着自己似乎幻听了,“……你说什么?”《 》 第15节 “心魔啊。”阿羽依旧凝视着她,笑容温和,却比先前冷嘲的模样更令乐韶歌感到冷渗,“可这一次格外真实些,真实得令人不愿醒过来。” “……阿羽。” 阿羽轻轻按住了她的嘴唇,“别说话,这一次听我说吧。我已经受够了,你是我的心魔啊,你不该最清楚我的弱点吗?何必还要同我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适才其实你不必推开我的,你已经得逞了……你早就已经得逞了。”他轻轻闭上眼睛,俯身下来,亲吻了她的嘴唇。 他在那一刻,卸去了所有防备。 乐韶歌脑中一片空白。 以至于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推开阿羽。 她听到山崩海啸的声音。她想,是在什么时候……不,不对,心魔,什么心魔?阿羽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心魔?为什么会有心魔?是因为她让阿羽陪她相杀,让阿羽沾染了杀气?还是说讲经阁其实没有骗她,是《大武》让阿羽产生了心魔? 待到阿羽将她的手贴在心口,呢喃着在她耳边询问,“还不动手吗?还是说,我可以更进一步……” 她才猛的回过神来,推开了阿羽。 她擦着嘴唇,退了一步——却并非是因被轻薄而恼怒,在她此刻混乱的内心里,这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看向阿羽。 阿羽依旧直视着她,目光温柔却又空洞洞的,像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破碎、遗失已久的东西,一样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这目光真是可恶——不被当成活生生的人感觉,真是令人厌恶。乐韶歌心想。 “你连活人和心魔都分不清吗!”乐韶歌只觉得气血上涌,连自己说了什么话都有些听不清楚。但大约是她嗓音中灵力有清心凝神之效的缘故,一旦发出声音来,她很快便冷静下来。 怎么证明自己是活的,既不是旁人的心魔,又不是一场幻梦——这还真是不容易。 乐韶歌再退一步,脚下一踏,荡起了半座山的灵力。灵流如波澜阔去,霎时间云遏风停。 她弹手一指阿羽,以言灵命令,“听好。” 便旋身掣了本命琴出来,运起真元,拨动金弦,奏响了《大韶》。 《大韶》镇心魔。 《大韶》是天音九韶的核心,也是天音九韶中最游移不定的曲子。因为它演奏的是至雅至圣的“大音”,是乐修自己所领悟的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每个人的领悟不同,每个人所演奏出的《大韶》便也各不相同。 阿羽尚未完成自己的《大韶》,乐韶歌完成了,可她从未在人前演奏过。 只听清圣天音如金风卷浪而来,霎时间便将巍巍高山变作漾漾海底。 阿羽淹没其中,茫然四顾。那海水蔚蓝如水晶,清澈却空无一物。 海中只听闻他自己的呼吸声。 却不知何时,忽有远歌悠扬响起,如金色的阳光落入水中。那远歌意味不明,却是他唯一可以追寻之处。 他知晓乐韶歌用乐曲给他造了一个宛若真实的幻想,却不愿由她摆布。便只望着那金色的光,无动于衷。 这时身边似乎有什么在摆尾,他凝神看去,却是一尾笼在炽金光芒中的小鱼……也许是小鱼。那鱼被那远歌吸引了,它于是向着那阳光游去。初时它是欢快的,它的身影掠过了海底的万千沟壑。它的影子初时小如沙砾,却渐渐的长大了……不知何时竟宛若海中一片巨大的流云。 它越游便越吃力,海水越来越重,宛若无数双手臂缠绕在它的身上。它的身体开始缓缓的下坠了。 可这时歌声又响起了,那是怎样美好的歌啊。歌声中仿佛含有一切它此刻未知但终有一日能见闻的东西,那些东西将令她历尽艰辛、痛苦、摧折,亦未必会让她获得喜悦、温暖和抚慰。它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可它确实又有一切意义。 它于是再度奋力前行。它怒而击水,所过之处巨浪滔天。它拍翼而起,终于挣脱了无数束缚,如鲸跃水。大海亦为之倒立。它仰首冲天而去,身上鳞片皮肉片片剥落,宛若灵魂破开了躯体。它化而为鸟,赤金羽翼如逆风展开,宛若天际飞霞。 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它全新的躯体上,若有似无的远歌已消失了。可它知晓那歌声并不是幻觉,那歌声便是此刻它所在的这大千世界。它于是展翼,向着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如流星般飞去。 她的《大韶》,便是她的求道之路——是名,无悔。 她亦并非要镇阿羽的心魔,从她修成《大韶》之日起她便明白,《大韶》只镇自己的心魔。 她之所以将它演奏给阿羽听,是为向阿羽剖明自己的内心,告诉他,这样一个人,便是乐韶歌。 她是真实无欺的乐韶歌。 她拂平了琴弦,看向阿羽。 “你问我‘这一次’想让你理解什么,”乐韶歌道,“这便是我的回答。” 阿羽茫然的看着她。乐韶歌不知他是听懂了,还是听懂了却当自己没有听见——他既将她当心魔,却还是和她虚与委蛇了这么久,可见是有自欺欺人的毛病的。 她说,“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阿羽。” 她收了琴,上前轻轻将右手按在阿羽的心口上,而后抬头,再次凝视着他的眼睛。 她想问阿羽,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生心魔?他是从何时起意识到自己有了心魔,为何他的心魔会是她的模样?那心魔又究竟对他做过什么,令他们之间产生了这么多误解。可最后所有这些疑问都被按下了。 因为若换一个位置,是阿羽如此质问她——她大概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最后,她只轻轻的问道,“……你想让我理解些什么?” 阿羽抬手,轻轻的抚上她的脸颊。却是一触即离。 “……你是真的。”他呢喃着。 “千真万确。”乐韶歌道。 “……师姐。” “是我。” 而后阿羽似乎猛的意识到自己适才做了什么。他退了一步,一时间似乎悲喜交加。但短暂的,庞大到能令他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的冲击和混乱之后,他很快便放弃了思考一般,破罐子破摔了。 “我喜欢你。” “……什!” “你问我想让你理解些什么——”阿羽道,“我想让你明白我喜欢你,师姐,我想和你共赴云雨。” “……你不想。”乐韶歌承认,她混乱了,她想当一个暴君。 “是你不想。”阿羽似是有些难过,却依旧不闪不避,温柔的凝视着她,“而我想——这,就是我的心魔。所以,我大概是时候该下山了吧。” 第16章 乐韶歌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下山了。 ——怎么可能让他带着心魔下山?毕竟这熊孩子可是有过入魔的前科啊! 乐韶歌当下的感觉,就仿佛一个老牧民正盘算着什么时候建个护栏以免自家羊羔被狼叼走,结果一回头发现羊脖子都已经叼在大野狼嘴里了!她衣服都要吓掉色了,结果羊羔还要闹离家出走! 你说心焦不心焦? “……下山的事先不急。”乐韶歌心有余悸的拒绝,“先解决了心魔再说。” 阿羽看着她——又是那种明知她是个暴君正在对他处刑却依旧打算沉默的顺从她纵容她的目光。 一旦意识到自己在他心里是个暴君,他身上许多意味不明的压抑,也就变得没那么难以理解了。 乐韶歌一时甚至觉着,她其实不必太在意阿羽的“喜欢”。因为她可以直接命令他收回喜欢、舍去绮念,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阿羽必定会说“好”,然后就真的会抹平自己的感受。就算抹不平,他也必定会藏好了,不让她察觉到丁点儿迹象。 莫非这就是上一世他执意下山的缘由? “……果然要令我留下么,”阿羽垂眸,“我……” ——一旦读懂了他的隐忍压抑,同样也就读懂了自己的残暴蛮横。 乐韶歌心烦意乱,截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喜欢我,想……想和我云雨,我都听到了。我会认真考虑的。” 她终究不想当一个暴君。 “……哦。”半晌,阿羽才答了一个字。 而后,就在乐韶歌准备继续的时候,他忽然便伸手过来。乐韶歌觉着他大概是想再度确认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已准备好被他摸一下或是捏一下……可这熊孩子手抬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也或是不敢真的碰她。 简直怂成球。 乐韶歌正准备抬手跟他握一握,他却忽然放空了思绪一般,上前一步抚上她的面颊,毫不犹豫的再度垂眸亲了下来。 ——还是在嘴唇上。 乐韶歌:…… 乐韶歌简直火冒三丈,伸手一掌就将他拍了出去。 阿羽擦着嘴唇,黑漆漆的眼睛里燃着火——这还是乐韶歌头一次对上他毫不压抑的目光。 这感觉确实很冒犯,很令人不适。 但那目光也只流露了一瞬,便再度被拂平了,压抑下去。 阿羽垂了长睫,看不出是懊悔还是不满,只平静的询问,“在你考虑时……可以吗?” 乐韶歌:…… 暴君就暴君吧!她就是要当个暴君,让这个不懂循序渐进的怂时缩成球、飙起来就想顶翻天的兔崽子自我镇压去吧! “不行。”她简洁明了的拒绝,而后霸道的翻篇过去,“现在,我们来讨论下你的心魔。” 乐韶歌当然不会相信,阿羽生出心魔是因为他想和她共……共赴云雨而不得。 这世上确实有不少修为讲究清净断念、根绝爱欲,但乐修绝对不在其中。因为乐舞本质上就是抒情,不将世间万般爱恨都品尝过了,如何能领悟其中真谛?纵然天音九韶是乐修心法中最清心寡欲者,也从不讲究断情绝欲。因为这根本就不可能啊!身为乐修,没遇上个高山流水的知音、琴瑟和鸣的道侣,那就叫修途尚未圆满。修途不圆满,心性就容易浮动……反而还更容易生出心魔。 同样的,求而不得也不叫什么大事——有道是不失恋不知道自己才华横溢。君不见古来多少令人拍案叫绝的乐舞,都是乐修失恋后创作出来的。 乐修几乎不可能会因“情”生障,倒多有因纵欲而堕落成魔的。但阿羽纵欲?就他那孤高狷介的性子?就他那身心如一的洁癖?就他表不表白都先逃下山的怂? 阿羽的心魔,决然不会是因情、因欲而生。 那又是因何而生呢? 乐韶歌道,“手。” 阿羽又不肯直视她了,只亮给她个如冰雕玉琢般冷而生硬侧脸。 好在他侧颜亦美,睫毛一垂,眸中清光剔透得令人心疼,气也就跟着消了不少。 他将掌心贴上乐韶歌的掌心,任由她推了真气进去探查。 真气运转得相当流畅,看来并非修炼时走火入魔,乐韶歌想。 只是不料阿羽经脉竟如此完美。宽厚坚实,触而生润,真气流淌其间宛若弦音在桐,妙不可言——简直就像将经脉也锻成了喉间玉。她便想起当年师父为阿羽凿脉。凿脉之痛,凿得越深便越是难以忍受。旁人不过坚持十来日,她也只坚持了三十六日便丧失意识,阿羽却足足坚持了四十九日,用去了三倍分量的忘尘寰,直到将经脉锤炼至圆满。 他一向都是比旁人更坚忍的。 九歌门创立至今,除师祖乐正子外共四代掌门——或者该说,乐正。阿羽是第五代乐正,开羽字一辈。自他开始,九歌门师门传承尚才得完整一循环。他集万千瞩目于一身,上上下下都寄希望于他——包括乐韶歌。而他也从未有所辜负。 所以日后他入魔,便也令人格外心疼,格外不忿。若他入魔再是因她而起,那还真是……情何以堪。《 》 第16节 若不是走火入魔,那就真的是因为心性了。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舞霓。” 阿羽一笑,像是自嘲一般,“……现在你知道不是了。” 明明《九重天尊》写过了啊,乐韶歌想,不是说采书使无所不知,写出来的全是真相吗? 然而此刻再计较是不是又有什么意义? 纵然阿羽喜欢的真是舞霓,也只是令她心里好受些罢了,并无丝毫益处。就这一世的变局而言,喜欢她说不定还稍好些。 乐韶歌便又问,“……心魔是何时开始出现的?” 阿羽果真就不肯多说了。 乐韶歌便也不徒劳追问,只仔细回想往事。 冬至之前已不必追思了——她定然没察觉到异样,不然上一世也不会放任阿羽下山。 便只寻思自己重生之后种种。 ……直到她拉着阿羽一起练剑时,阿羽应当都还是好的。乐韶歌想。她能从那些天他的剑舞中感觉出来,能有机会和她单独切磋,阿羽很满足。完全不像是将她当成心魔,随时都在等她斩过去,或是想要斩了她的模样。 还真只能追溯到那一日她见香孤寒。 那日他先是莫名其妙发了脾气,然后……就渐渐开始控制不住杀气了。 乐韶歌脑中忽就醒了一醒。 该不会……该不会,阿羽是嫉妒了吧? 能修天音九韶者,按说嫉妒心都不会很强。因为修天音九韶前就已修成了喉间玉,确知自己天赋异禀。再受独门凿脉之法加持后,资质更是一骑绝尘,无可匹敌。他们这一代三人,资质最差如乐韶歌者,既不比舞霓天生一脉乐神血,又不比阿羽凿脉为琴,也一样纵横香音界,掀翻香音界第一豪门水云间跟掀着玩儿似的。有谁能令他们嫉妒? 何况天音九韶清圣平和,还有《大韶》这种专注于自我认知和领悟的定海神针一样的镇心魔大曲。 纵然偶有不平,按说也不至于偏执成魔。 但……凡事都有例外。 九歌门历史上确实曾有内门弟子因妒而生执障,叛出九歌门。入魔后还创了不少禁章,单是一曲《须摩提》就杀得香音秘境几成人间炼狱,至今仍令人谈之色变。 ……当然,阿羽此刻的问题应当没这么严重。但,上一世阿羽入魔后,似乎确实也将《须摩提》给发扬光大了。 乐韶歌:……心累。 “是因为香孤寒吗?”乐韶歌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而阿羽的面色果然也立时冷漠起来。 “……为何提他?”语气也生硬得很。 这反应…… 乐韶歌想了半天,才捉到个委婉些的说法,“你曾问我,若遇见了比你强的人,将如何待他。” 阿羽静默了片刻,“……你觉着他胜过我。” “……只比你略坦率可爱些罢了。” “那么,”阿羽轻轻问道,“……你又是否待之如常人而已?” 乐韶歌摇了摇头,“他是我的朋友,我同他相识时还不认得你。不过,你大可不必将他放在心上。我和他,也只是寻常知音罢了。” “寻常知音吗?”阿羽忽就露出些厌恶来,“你所用之香从那日起便再没变过,这也能算是寻常吗?” 这……这还真是个不小的误会。 乐韶歌下意识摸了摸眉心梅花印。 乐修嗜香,亦食香。乐韶歌虽不比舞霓那样,因特殊的体质而嗜香如命,鼻子尖到哪怕几十里外一缕杂香燃起她也能辨别出品种,但也确实有几款她格外钟情的香,且每一款都很不俗。 然而,清香传得天心在,未许寻常草木知。 再名贵的香,在真梅天香面前,也不过是俗花俗草俗木罢了。如何掩得住其孤傲清寒? 但她身上有梅花印的事,却不能轻易透漏给旁人知道。自然更不敢让阿羽知道。 “就是寻常啊。”乐韶歌脸都不红一下,“他制香的技艺当世无人可比。难得见他一次,不向他讨几封,岂不是太亏?” 阿羽噎了一噎——如此正论,身为乐修还真是无法反驳。 “他耗费如此心力布下香阵,就为见你一面。他还当着你的面……”大概又想到了更衣沐浴一事,阿羽脸都气青了,“纵然你待他寻常,也未妨他别有居心。” 乐韶歌心想,你倒管起旁人怎么想了,你连自己都管不住! 毕竟事关她和香孤寒的清白——虽说香孤寒未必会当一回事,但他家那些老菜帮子可是相当当真。他们俩还没什么呢,他们已经在防着她把他们家小天真给拐走了。若再传出些什么……香菇还不定会被他们怎么看管起来呢。 “他对我就更无任何居心了。”乐韶歌便轻笑起来,“他嘛,他大概至今还不知我是女子吧。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觉着有什么区别。和你我不同,他是纯粹的香音之灵,肉|体于他,就只是一件寄魂之物罢了。” 一缕梅魂点霜魄,尘愆不染香孤寒。 将他曳入红尘,牵扯进此间琐事之中,乐韶歌其实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 “我和他之间,光风霁月清白无误,就只是最纯粹不过的知音罢了。你若因他而有什么想不开,”乐韶歌笑道,“那就真的是自寻烦恼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欢迎收藏本文以及作者,欢迎留言! 空巢老竹因常年单身码字无人陪聊而语无伦次 第17章 “除香孤寒之外,”乐韶歌道,“旁人你也尽可以放心,至今为止我不曾对任何人动过恋心。”至于萧重九,那已是上一世的事了,这一世还没发生,并且她也不打算让它发生,所以不算数,“而如今我既答应了考虑你的感情,在正式给你答复之前,自然也不会再和任何人牵连不清。” “……”阿羽又沉默了片刻,“那答复之后呢?” 乐韶歌:…… 在答复之前,她当然会先确保阿羽已铲除了心魔。待她答复之后,阿羽也就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也该学会接受师姐……她是说“世界”的阴暗面了。那她当然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虽说此刻她有孤守之意,但人生如棋,世事莫测,谁能算准自己日后会遇上什么事,邂逅什么人?万一就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遇上了恰到好处的那个人,动心与否,谁又敢轻下断言? “与其追问答复之后,不如先设法铲除自己的心魔吧。”乐韶歌道,“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心魔吗?”阿羽似是又孤愤失笑,“一旦铲除心魔——” “师姐,轮到我了!” 正说着,迦陵已传音过来。便见舞霓又扇着她那双五彩绚烂的大翅膀,挎着提篮自半空飞来。 还远远的对乐韶歌招了招手。 阿羽:…… 不知为什么,阿羽看过来的目光让乐韶歌很是心虚。 “……是舞霓。”她居然下意识的解释了一句。 阿羽便又移开目光,不再看她了。 “心魔的事,暂时先别告诉舞霓。”阿羽离开前,乐韶歌又叮咛,“……别告诉任何人。” ——她不过让门下弟子排练个《大武》,讲经阁就已经惊慌失措。一旦让他们探查到阿羽生了心魔,那还了的? 阿羽点头,“好。” 阿羽有心魔一事,打乱了乐韶歌很多计划。 但所有这些计划,原本就都排在她这一个师弟一个师妹之后。 早在从太虚幻境降下之前,乐韶歌就已明了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和事是什么——香音秘境乃至九歌门的劫难,她当然同样责无旁贷,然而这毕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职责。唯有阿羽和舞霓,是她此生仅有的亲人,也是她不能交托给任何人的责任。 漂亮话是这么说的。 但实际情形是——她对心魔几乎一无所知。 虽也和旁的修士一样,几乎从开始修行之日起就被师父教导心性之重要、心魔之危害,但乐韶歌的修行之路顺遂无比,压根儿就连心魔的影子都没沾染过。待她飞快的领悟了《大韶》之后,关于心魔的事师父就更是连提都不提了。只说“你这心性生不出心魔”,乐韶歌当然也就彻底把心魔二字抛之脑后了。 所以,关于心魔,她就连理论知识都比旁人欠缺,更不必说实际经验了。 这阵子她虽在阿羽面前表现得稳妥又自信,仿佛阿羽的心魔她可手到擒来,背地里却搜遍了弦歌祠历代先贤的修心笔记,比改《大武》的时候更足不出户、蓬头垢面。 倒是真让她把早先入魔的那位叛徒前辈留下的印迹翻得清清楚楚。 原来那位叛徒前辈是九歌门第二代掌门乐正宫的首徒,名清和,资质非凡。大概也正因为资质实在太好了,谁都觉着他必然能修成喉间玉,所以掌门早早的就将九韶乐传授给他。然而他迟迟没有凝成喉间玉,对韶乐的领悟也并不顺利,反倒是旁的曲子一触即通。显然他虽是个天才,心性和体质却并不适合韶乐。掌门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将他转交给一位擅长雅乐的长老教导。 ——九歌门并没有内门秘传一说,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的区分仅在于天音九韶。因内门弟子稀少,七大长老里常年都是外门出身多过内门出身。且长老的辈分还常比掌门高,所以没人觉着从内门转外门是降级了。 只除了这位首徒本人。 初时他掩饰得很好,一心一意的修行,时不时还回头去向掌门请教、汇报。可待掌门收了第二个徒弟后,他便再也克制不住嫉妒。至于他做了什么,系年要录里写的很简单——“弦音割脉,四断,鳞伤”。他用乐音攻击了师弟的经脉,切断四处,伤损如鳞。 乐韶歌:……乐修疯起来真是丧心病狂啊。 以及这位叛徒前辈,真不愧是乐修入魔第一人。若不是看了这段记录,乐韶歌还真想不到乐音可以这么用。 毕竟是自己的首徒,就算他做下如此恶行,掌门依旧不忍断他前途。以替他受七颗透骨钉为代价,保住了他的性命,只废去他的功法,将他逐出了师门。 师父替自己受刑不但没将他感化,反而让他更疯。被废去功法后他吐着血伏在山门前,发誓终有一日会回来屠灭礼仪院和七长老为师父报仇。却被刚受过刑,虚弱不能自持的师父在山门前训斥——若不改悔,将亲手铲除他。 可惜掌门并没能活到亲手铲除孽徒的那天。七颗透骨钉将他一身坚润如玉的经脉打得七零八落,再难修补。 不过十来年之间,便衰弱仙逝了。 第三任掌门乐正商——好巧不巧,正是乐清和那个被他“四断、鳞伤”的师弟。 前掌门去世前那十年,始终都在为这个徒弟奔波。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在那一年,水云间天香主香华容窃得牡丹花魂,修成了传说中的奇术“芳魂所寄”。由她施展移花接木之法接筋续脉,几乎修补得完美无缺。 前掌门便为徒弟求来了这位神人。在修补好他的筋脉后,又亲自为他护法凿脉。 在历尽劫难重获新生之后,乐韶歌这位曾师祖忍下了四十九日凿脉之痛,将昔日损伤得形同废人的经脉锤锻至圆满之境。 而后又顺利的修成了喉间玉。 修炼天音九韶时进境之快,也为历代内门弟子之最。硬是跑赢了师父身上的病痛,让师父在有生之年见到了他修为大成的那一日。 而后,他的师兄回来报仇了。 回来后发现师父死了,而承了师父衣钵的人竟是那个被他废掉经脉的小师弟,便彻底疯了。 ——当年他不行正道,能对一个尚未入道的孩子痛下杀手,如今却要和人公平对决,比试乐法。《 》 第17节 而曾师祖也不愧是天音九韶的传人。尽管师门长老都规劝他不要轻信歹人,曾师祖却说,师父宁肯忍受病痛也不愿伤他性命,是想给他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自己不能枉费师父的苦心。至于当年恩怨,师父已替他受刑,自己愿意谅解。 两人正式开始了比拼。 大快人心的,曾师祖赢了。 乐清和——如果他还保留师门名姓的话,是该这么称呼没错——在比输之后吐一口血,仰天大笑,当场便大开杀戒。 用的便是传说中的杀曲《须摩提》。 其曲融会九歌门与琉璃净海两派心法,却逆其清圣与慈悲之意,魔杀之气遮天蔽日。 门内修为尚浅的弟子受其影响走火入魔,自残与自相残杀者数十人。 乐清和因此得以在掌门和七大长老围攻下脱身而去。 逃走了,却并没有藏匿行踪躲避追杀。 所过之处,必以《须摩提》乱人心,无辜百姓为此而死伤者不计其数。 琉璃净海和九歌门携手围剿此魔。虽将他逼至穷途末路,掌门却也受了重伤,最后棋差一招,让他逃出了香音秘境。 其后,九歌门派出三任长老出境追剿。 一死、一伤、一下落不明——终于将他的尸身带回秘境中,交由琉璃净海镇压。 掌门乐正商也因新伤叠旧伤,走上了师父的老路。 乐韶歌:…… 两相比较,至少阿羽入魔后没有胡乱泄愤杀人,可见是比这位前辈更有格调、更出息些的。 ……人都是比出来的。 不过,到头来她也只查到了这位前辈的事迹,并没搜到任何可以供她参考的资料。 ——九歌门内因心性而坠入魔道者,毕竟还是太少了。 大概也就这位前辈和阿羽两个人吧。 乐韶歌又无师长可请教。 询问青羽,青羽也只再三命令她——离阿羽远些。告诉她——它修炼数千年,所见所闻,但凡勘得破心魔的人,早在显露出迹象前就堪破了。但凡显露出迹象的,就无一人能勘得破。更不必说阿羽这个已经分不清真与幻的。 偏偏这些日子,因她对阿羽关心多了些,舞霓又闹起脾气来。 一天不来找她八百遍就不算完。 乐韶歌被她缠得奄奄一息,偏偏她还振振有词,“你和阿羽在一起的时间比较久。午饭时你还和阿羽私聊了,迦陵都告诉我了。我就多来了一次,你就嫌我烦了……” 说着便泫然欲泣。 乐韶歌气若游丝,“你也可以和阿羽私聊的……” “谁要和他私聊啊!他说话从来不超过三个字,闷都闷死了!” 便兀自喋喋不休起来。什么今日修炼时望见远山云霞无人陪看十分寂寞啊,二侯信风起兰花开了我想要一身新的兰花绣衣,对了飞天舞我修到第七章了今天反弹琵琶时迦陵都跟着起舞啦,阿羽有没有说我坏话啊我总觉着他最近看我眼神不对,是不是想背后耍诈呀,但我不怕师姐你最疼我啦绝对不会偏听偏信对不对啊…… 好在她嗓音极美妙清灵,语气也娇憨无忧,烂漫可爱。若不逼着旁人回应,由人半睡半醒的歪在一旁听,倒也十分解乏消腻。这么听着听着,便能从案牍劳顿中稍稍缓解过来,觉着人生也没那么无奈辛酸了。 ——毕竟她还养出了这么个天真无邪,丁点儿都不用怕她也学人入魔的小师妹不是? 忍不住便想往师妹香香软软的怀里靠一靠,抱着她的飞天腰抚慰抚慰内心的疲惫。 “空闲时你也常去看看阿羽。”便对舞霓这么说——就算没有《九重天尊》,上一世时她也觉着阿羽和舞霓会是一对欢喜冤家。当然这一世她不敢再乱想了。可舞霓这性情确实正和阿羽互补,多相处,多互相影响,对他们两人的心性都有好处。 舞霓就住了嘴,有些惊讶的眨了眨眼睛。大概听得出语气中的请托,倒是认真思索了片刻。 “为什么啊?”且还询问了缘由 “你的声音……让人听了很觉着快活。多和你说说话,也许阿羽就没那么闷了。” 出乎意料的,舞霓思考了一阵,竟认真应下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乐韶歌觉着这是一件好事。 然而没几日之后,练完剑阿羽便貌似不经意的同她提起,“……舞霓近来有些缠人。” “哦。”乐韶歌学习阿羽,面无表情,让他自己去揣摩这一字中所暗含的乾坤。 奈何阿羽是此法祖师,用得比她纯熟多了,“我同她明言,十分不喜见她。她说她也不愿见我,是师姐你嘱托的。” “……哦。”舞霓你这个大舌头! “她还问我,是不是背后耍了什么诈,才让师姐更关心我。” “……你怎么答的?” “自然是不做理会。” “……”还好还好。 “她便又说,她知道我喜欢师姐,但师姐肯定更喜欢她。” “……” “听到这里,我惊觉心魔又加重了几分。距离失手拔剑,不知还差几次会面的火候。” 乐韶歌:……你们两个给我同归于尽去呀!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t__t 感谢客服小哥!!! 小剧场: 乐小舞: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师姐x800 乐韶歌气若游丝中…… 乐小舞:师姐我来帮你照顾阿羽吧! 乐韶歌倍感欣慰中…… 乐小羽:怎么是你? 乐小舞:师姐不要你了哈哈哈! 乐小羽:…… 第18章 乐韶歌心力交瘁。 她觉得自己稍稍有些失准了。 若换在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若她没从《九重天尊》中得知阿羽日后会入魔,她是否还会如此刻般为阿羽有心魔一事战战兢兢,殚精竭虑? 乐韶歌自己也不知道——人生是不能假设的。 这一日练完剑她便也不回弦歌祠去秉烛夜读了。 只往岩后孤松下一坐,右腿往左腿上一叠,脑袋往交叠的双手上一枕,道,“阿羽,给我弹首曲子吧。” 阿羽的目光扫过她全身,最后落进她眼睛里。 乐韶歌自知这姿势不雅,却也难得闲适。只懒散的抬眼,含笑看向他,“你看山后夕阳,你忙碌时它在这个时候落,你闲散时它也在这个时候落。你看那晚霞灿烂,可过不了多久就成灰烬,然而是灿烂还是暗淡,于它又有何加焉?所以你用什么姿势看它,就更无所谓了……你到底弹不弹啊?” 阿羽垂了长睫,便在她对面拂袖一坐,设案陈琴。 “想听什么?” “随心弹吧,不拘什么曲子。” 阿羽点了点头,拨弦起调。 很舒缓的曲子,是天高云淡的意境。却不知是否正是阿羽此刻的心境。 然而且先不着急,谁说只能人的心情影响所奏乐曲的意境,所奏之曲中意境就不能反过来影响人的心情呢? 乐韶歌便安稳闭了眼睛细听。 听到妙处,还时不时跟着轻轻哼一哼,以嗓音相和。 渐渐的,那曲子便从空中落到了地上。先是高山流水——倒也转折得不突兀。便跟着清泠寒水一路流淌而来到山间幽|谷。暖风渐起,熏人欲醉,万千春花次第盛放了。 那曲中技法也越发缭乱精妙起来,天地灵气随之流转,乐韶歌不必睁眼便已知晓,眼下她四周必定已是繁花锦秀。 并非只有水云间的香阵才能无中生有,化虚为实。修为高深的乐修所奏之曲天然就是声色兼备的精妙幻术。乐修以声织幻,那幻术造在人的识海之中。闭上眼睛,反而欣赏得更真切。 看来先前意境确实是生造,此刻才是他的真情流露吧。 ——是海棠春睡啊。乐韶歌想。那海棠虽是写意描绘,却尽得其神,几乎能嗅到花朵芬芳。那芬芳是一脉暖香,就着那欹斜如美人醉态的锦绣之花,倒令人觉出些活色生香之态。美则美矣,然而一枝花也写得令人绮念杂生,阿羽这熊孩子……该不会是个恋物癖吧。 正琢磨着,那花朵已开上她的指尖,而后染上她的双鬓,渐次蔓延至唇畔、颈下…… 那感觉倒也不能说是不舒服,软香轻柔,任是谁都不能说厌恶。然而,不知为何,乐韶歌竟稍稍感到些异样。 待身上衣衫也开满繁花之后,乐韶歌才猛的意识到,这曲子描摹的好像不是花,而是…… 正疑惑间,指尖花已谢。暖风袭人,飞红漫天。身上落花宛若轻纱扬起……乐韶歌才猛的醒神过来,弹指一破,切开幻象。拢了衣衫,恼怒的睁开眼睛望向阿羽。 阿羽似是已料到她会在此时醒来,已平静的垂了长睫,然而那眼眸中片刻流光依旧如夕阳熔金般灼得乐韶歌火冒三丈。 “……你可真是出息了!” 阿羽淡淡的,“偶尔也确实会想放纵一二。” “……”两辈子加起来,乐韶歌都没被人如此轻薄冒犯过。更不料他竟厚着脸皮承认了,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阿羽却已起身,便走到她身旁俯身下来,将她囿于一方阴影中,伸手来摘她肩头松针。 乐韶歌抬手拍开。 阿羽不闪不避,“当日告白时我便已说过了。还是你认定我不会拂逆,所以在我面前怎么放纵,我都不敢心生绮念?或是纵然绮念横生,也绝对不会有所冒犯?” “……” “你说过会仔细考虑我的心意。”他似是轻轻笑了笑,瞳子里便又染上水色,“……可我见不到丁点儿认真的迹象。”他捉了乐韶歌的手贴上心口,“知道此刻我的感受吗?我可以继续弹给你听——只弹你想听的,我保证以后每一次都只弹你想听的。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始终都在,就只是被我压抑下去、掩饰住了。” “……” 他停留了片刻,便在呼吸相缠的距离上。睫毛在寒潭凝光的眸子上覆下鸦羽般沉沉一片暗影。《 》 第18节 那气息很熟悉,一瞬间乐韶歌几乎又要伸手推开他。然而那眼眸中她不熟悉的情感曳住了她。 片刻之后,阿羽别开头去,起身,退了一步。将被他遮挡了的夕阳和晚霞还给她。 ——他果真什么也没做。 原来被人喜欢,是这么沉重的事。 夜里再次失眠。乐韶歌披衣下床,挑了沉香,卷起画帘,捧一杯花草茶坐在窗台上。一边看着如霜月华之下的山景,一边听风吹玉铎之声。 青鸾站在横架上陪她旷了一会儿,到底抵不住睡意,回花鸟帐上歇着去了。 乐韶歌喝完茶依旧毫无睡意,正想着干脆再去弦歌祠翻翻历代长老们留下的笔记,看有没有关于心魔的记载,便见一道黑影悄然自弦歌祠中翻出。 ——既未惊动护山大阵,也未触发弦歌祠守卫结界。 那身影如混沌,如空洞,毫无特征。也不知是用的什么心法体术,乐韶歌明明已看到了他,却无法将他的气息和声音同九华山固有的声息剥离开来。 竟能令乐修无法追踪,自是有备而来。 乐韶歌便在四处布下密密弦音线,确保不论那人往何处去,自己都能听知回音。 而后便传音唤来青鸾,捉了外衫往胳膊上一套。便也悄然翻下楼,无声无息往弦歌祠飞去。 那人触动第一根弦音线时,便知自己行踪暴露了——这倒也不奇怪,那弦音虽轻且隐蔽,能瞒得过外境修士,却瞒不过乐修的体感和听觉。 知晓自己行踪暴露,他却也没急着逃走。大开大合的抬手一挥,竟是一次拨动了四面所有的弦音线。而后俯身一跃,飞快潜入到楼台黑影之中。 ——无数回声绕耳,自然无法判断那人究竟是往何处去了。 确实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贼。 乐韶歌传音,“青羽。” 青鸾于是飞度九华山上一切画帐绣帘,很快便寻到那人踪迹,昂扬冲出,拦在他身前。 乐韶歌循声追去。 却见阴影之中,有鸟如流墨逆冲而出,漆黑尾羽长逾十丈,望之如黑瀑悬空。霎时间便将青鸾同那人身形一并遮住了。 那漆黑的共命之鸟凌空回望,凤眼中杀气浓稠沉重得令乐韶歌心口一窒。 眨眼间那鸟便化羽消失在空中,夜行人也随之不见了踪影。 乐韶歌怔愣的望着半空——那是一只孔雀,一只喉玉被毁,浑身漆黑的孔雀。 青鸾灰头土脸的从乐韶歌衣衫上钻出来,“刚才的不算,本座还没睡醒,是它偷袭!” “嗯……” “本座继续去追。” “不必追了!”乐韶歌道,“你先回去吧。” “为何?” “你先回去。”乐韶歌以音灵命令,“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乐修可用音灵操控与自己结契的共命鸟,然而自结契以来,乐韶歌从未对青鸾用过。青鸾气急败坏,却已不受控制的遁入衣衫,回到了乐韶歌卧室绣帐中。 乐韶歌亦不曾停留。 她开启了护山大阵。 而后振袖踏尘,喉中轻歌吟起,化而为一只赤金凤鸟,如流星般向着阿羽所居住清水台飞去。 她凌空缓缓落下,身上赤金翎羽再度化而为流绫衣衫。绣鞋踏水生波。 一片黑羽坠下,如墨般化开在镜面似的清水池中,染黑的水流,瞬间便被水中灵气净化了。 清水台上一点孤灯亮起。 阿羽散着湿发,披着羽衣,推门出来,黑漆漆的眸子在夜色下亦剔透有清光。 望见乐韶歌时他睫毛颤了一颤,僵硬的移开了目光。湿发够勾勒出的左耳上,耳尖泛起绯色。 “……深夜到访,是为了何事?” 嗓音微哑,却依旧掩不住清澈音色。 乐韶歌踏在清水池上,衣衫松松系住,漆黑的头发缭绕在雪白锁骨之上。头顶夜空星芒流淌,足下繁星满池。 她凌波走来,涟漪一圈圈的泛起。 那脚步仿佛踏在人心口,乐正羽心湖动乱,闭上眼睛几次平复气息,耳中听闻得却越发清晰撩人了。 “……师姐。”他哑声提醒。 乐韶歌停住了脚步。 片刻后,她说,“阿羽,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黑鸟?” 乐正羽:……? 乐韶歌也已冷静下来。 ——她想她确实是失准了,只要稍冷静下来一思索就该知道,那只黑孔雀跟阿羽完全没关系。 被毁去喉间玉而入魔的是上一世的阿羽,不是白翎。白翎也不是一只黑孔雀,阿羽就更不是了。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 见阿羽茫然,并且似乎已有些羞恼了,她忙做解释,“我在追贼……这个稍后再说。你可有看到一只黑鸟,或是什么可疑的人来清水台?” 阿羽额角似是跳了一跳。 片刻后他扯下羽衣扔到乐韶歌头上去,转身进屋。 “白翎,探查一下四周。” 他进屋却是为了穿衣——外氅扔给乐韶歌后,他便只着一件下绔。此刻穿好了衣服,才又重新出来见她。 却见乐韶歌只将他扔去的外衣披在身后,丝毫没有领会到他的用意。她甚至还抽空给自己绑了个发髻,锁骨却依旧晃在他的眼前——甚至连白皙秀美的脖颈也露出来了。有未绑起的碎发缭绕在脖颈上,风一吹,便挠在他心口上。 显然是丝毫未将他先前的警告放在心上。 显然是依旧没将他看作一个会对她心存不轨的男人。 第19章 白翎也并未寻到可疑人物。 护山大阵虽已开启,可既辨识不出敌人来,便也无太多助益。 乐韶歌短暂的思考了一下关闭山门,利用护山大阵强制性的禁止任何人进出的可行性。然而片刻之后她便放弃了——虽并未实际交锋过,可对方的共命鸟既能一合之间击退青羽,可见并不是个寻常人物。以九华山现下的战力,怕是不但擒不住对方,反而还要损兵折将。 对方既然逃跑,目的应当就不是杀人,还是不要逼之太甚了。 一旦想明白,她便将护山大阵设置为准出不准入。 而后传令礼仪院立刻搜山追捕夜行客,传令讲经阁阴阳律主与弦歌祠大司典前往弦歌祠议事。 再度唤青鸾来时,青鸾自她衣衫上腾空而起。在她面前绕了三圈儿后,化作个修眉斜挑入鬓,凤眸不怒含威的美人儿,一身霓裳华羽织成,巾带裙袂如流苏般光彩夺目的垂落及地。随手扯来七彩烟云化作飞天披帛,便往那蜿蜒披帛上威风又玲珑有致的一坐,将一双雪白赤足翘对着乐韶歌。 “本座宠你归宠你,然而本座是什么位份你也给我认清楚。别以为本座是什么好鸟儿!今日之事有一无二。不然本座就跟你拆伙儿——拆伙儿!” 乐韶歌:…… 身为一只高贵的鸟儿,特地化作人形来跟她讲道理,可见真是气坏了。 “我知错了,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乐韶歌听训如乖巧孩童——毕竟本来就是她理亏,“夜这么深了,您先变回来吧。” 现形和化形都需消耗灵力,虽说对他们两个而言只是皮毛,但困倦时也会格外显累。 青羽哼唧了一声,“再遇上那只黑毛鸡,要记得叫本座出来。” 大概确定挑不出旁的毛病了,终于肯收了这场浩大神通,依旧化作一只毛羽丰艳的青鸾,傲慢的落到乐韶歌手臂上。而后没入衣衫,补觉去了。 乐韶歌安抚好了青鸾,便吩咐阿羽,“带上舞霓,和我一道去弦歌祠吧。” 弦歌祠建在九华山最高处,山上许多阵法都要去弦歌祠上开启。可统领全局。 而且,眼下最要紧的也是盘查弦歌祠是否少了什么东西。 她吩咐完毕,转身就走,却被阿羽伸手拦住。 乐韶歌疑惑的抬头。 却见阿羽隔空摘取崖上墨兰,嵌入一方素色丝帕化作长长一条绣兰薄纱巾,在她脖子上围了几圈,而后以玉环为扣结住。 清香沁人。 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帮她穿戴衣饰。感觉稍稍有些怪,却也不讨厌——或者该说,除了太亲密这点令人感到别扭外,还……还挺不错的。 乐韶歌勾了勾那领巾,些许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又不会冷。” 阿羽原本垂着眸子看着她,闻言额角似乎跳了跳。却在乐韶歌一句“但……也很好看”之后,转阴为晴。 他唇角不由勾起,眼中有漾漾清光。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了,嘴上却依旧淡淡的,“……哦。” 这种暗褐中透些赭红的重色竟意外的沉极生艳,摊得云烟一般薄,倒是很衬少女白细如瓷的肤色——赶往弦歌祠时,乐韶歌在繁剧多事中意外走了片刻神,心想舞霓似乎才向她索要过绣兰春衣,便这么给她做一套吧。 而后她终于坦然,了无负担的将此一意外抛之脑后了。 弦歌祠前,内门弟子和三位掌管山上实务的耆老很快便齐聚。 大半夜的被个晚辈叫醒——尤其这晚辈前阵子才刚愎自用的驳斥过他们的脸面,阴阳律主的心情显然相当糟糕。 但等乐韶歌说完之后,他们还是立刻意识到了此事的严峻性。 “人在哪里?代掌门没截住他吗?” “被一只黑孔雀中途拦下,跟丢了踪迹。” 乐韶歌便又向两位律主解释了一番今晚发生的事,得知礼仪院此刻依旧没有寻到此人踪迹,且护山大阵也未识别出潜入者在何处后,阴律主便沉吟了片刻,忽的问道,“除掌门外,还有谁见过此人吗?” “只我一人。” “掌门确定此人存在?” 乐韶歌愣了一下,“阴律主这是何意?” 阴阳律主对视了一眼,似是确认了什么,一道看向她,“这会不会是代掌门的错觉?护山大阵是祖师掌门所设立,千余年来经过历代掌门与长老加持,从未出过差错。而掌门您……近来颇有些杞人忧天,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 第19节 “前阵子掌门还进过香阵吧。”阳律主又道,“水云间同我派一向有隙,水云间幻术更是无孔不入,掌门怎能草率踏入香阵?” 乐韶歌:…… 乐韶歌道,“青羽。” 青鸾从她衣服里探头出来,嘴里叼着根黑孔雀毛,“噗”的一声往阴阳律主跟前一吐,复又打着哈欠缩了回去。 那孔雀翎飘在空中,看似漆黑,却又有沉艳华光流转其中。细看去,那翎毛上每一丝细羽竟都是一根小小的完整尾翎——分明是修为已至化境后涅槃重修的灵禽所遗。单是一根翎毛所透出的浓重郁气,已令人感到芒刺在背。 阴阳律主俱都惊骇,不由都向后退了一步。 乐韶歌道,“现在,可否请几位师长唤出共命鸟来一验?” 说到这里,一直在犯困没作声的大司典终于开口,“确该如此。”便唤了重明鸟出来,又向两位律主道,“非常时期,谨慎起见,都勿要为难了。” 大司典看上去不过二十容许,素颜,衣服穿得七长八短,一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样。看气质比乐韶歌也年长不多少,实际上却是九华山现存辈分最大的大长辈,似乎就连乐韶歌的师祖都要唤她一声小师叔。不过她虽辈分高,修为却不怎么好,除长生术之外,其余一切是都是眼高而手低——换句话说,叫理论扎实,实践一塌糊涂。她自己倒并不很当一回事,似乎原本她的愿望就是长生,然后读尽天下书。她心满意足,旁人自然就更不敢有意见了。 阴阳律主也只好老老实实将仙鹤和毕方唤出。 一行六人各自确认过之后,乐韶歌便又询问大司典,“师祖可知晓什么线索吗?” “嗯。”大司典点头,“但要确认,还得先开启弦歌祠再说。” 弦歌祠面向九歌门门下一切弟子开放,所以“开启弦歌祠”,显然不是简简单单的打开门走进去。 ——丢失的,恐怕是十分珍贵而机密的东西。 在潜入者踪迹未明的此刻,乐韶歌却不想贸然开启。 “师祖可否提前向晚辈透露一下您的猜测?” “……也行。”大司典眨着淡漠的青色眼眸想了一会儿,“九歌门有史以来,只有两人同孔雀结契。”瞟一眼阿羽,“他,以及——乐魔乐清和。” 阴阳律主同时暴起,“不可能,不可能!乐清和已经死了,尸体就镇压在琉璃净海,先代掌门与长老们亲自验过,岂会出错?” “理论上讲,也不是没有出错的可能。”大司典道,“外间有出窍夺舍之术,境界内亦有寄魂之说。” 两位律主俱都一哑——夺舍邪术,实在很符合乐清和魔头的气质。虽依旧难以置信,却也不敢轻易说无。 短暂的震惊之后,乐韶歌很快冷静下来——她确实察觉到此人修为不凡,料想接近门中长老的级别。且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极有可能就出自九歌门门下。若真是乐清和,倒也并非无稽之谈。 便又询问,“您说要开启弦歌祠后才能确认,不知是想验看何物?” “乐修若要夺舍,必得挑一副好经脉,才不枉费一身修为。”大司典打了个哈欠,懒懒的解释,“而当年出境追剿乐魔的长老中,有一人下落至今不明。他的共命鸟重伤濒死逃回,涅槃化卵。一直保存在弦歌祠中。” 乐韶歌心口便是一疼。 ——若夺舍成功,那么那位长老的魂魄必已死亡。共命鸟失去了同此世的牵绊,自然也已经…… “我会去弦歌祠中查看。”乐韶歌道。但眼下还远远没到痛心的时候。若来的当真是乐清和,不必说以九华山此刻的战力,就算再加上水云间和琉璃净海——加上整个香音秘境,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她不记得《九重天尊》有提到过乐清和此人。 她亦十分确定,太幽城里没有一个像样的乐修。太幽城主陆无咎虽是个十分风雅的变态,但也绝对不是个乐修。 莫非是她的重生导致了新的变故,新的劫难?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且先将此事通知水云间和琉璃净海。”乐韶歌道,随即又向大司典请教,“却不知乐清和来弦歌祠,又是为了何物?” “那当然是为了,”大司典唇角似是泛起些冷笑,“为了师祖他老人家留下的神识啊。师祖临终前对他未置一词,想必他十分不甘心,非要亲自听一听才肯认命吧。” 乐韶歌:……都过去几百年了,死都死过一回了,还在纠结这事儿?! 他们这些入魔的,心思还真是偏执得可怕啊。 身旁藏着这么个大魔头,实在令人寝食难安。不过想来乐清和亦不知晓九歌门如今的底细,不然凭他的凶残战绩,何至于要躲躲藏藏——莫非他尚未适应自己的新身体,实力还没回复?又或者,这只是个误解,此人并不是乐清和…… 乐韶歌思索许久——如今九华山上能开启弦歌祠的只她一人,乐清和的目标若真如大司典所说,那么,只要她这把钥匙足够鲜明,旁人应该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危险。 乐韶歌俯瞰地下沉沉九华山,不由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是认清实力,干脆让乐清和顺利拿到曾曾师祖的遗识,息事宁人? ——还是担起责任,置之死地而后生,趁机设法除掉这个大魔头? 三位师长都望向她。 乐韶歌头痛的一笑,“让我想想再做决定吧。” 自始至终舞霓都十分茫然——倒也不怪她,毕竟她生在境外,没听过乐清和的传说。入门时间又短,还来不及了解九歌门创立以来诸多悬案。就连乐韶歌自己,若不是为阿羽的心魔特地去搜检了一番,亦只知道历史上曾有过这么一个人罢了。 ……香音秘境毕竟承平已久。 反倒是阿羽,自大司典说九歌门就只有他和乐魔同孔雀结契过后,面色便有些苍白。 恐怕是想起他的心魔了吧,乐韶歌想。 “阿羽,你且随我过来。”她便说。 第20章 阿羽跟在乐韶歌的身后,看她穿花拂柳一路从容前行。 他帮她围在颈上是轻纱已散开了,她便随手挽在手臂间。她一向迟钝和薄情,怕是绝不会去想他无缘无故为何要送她一条领巾。纵然他坦率直言是为了遮住她领口露出的旖旎春色,她大概也只会觉着他青春年少血气方刚,连女人的锁骨都见不得也是够没出息的——就更不会把他当男人看了。 但她其实并不是什么粗枝大叶的女人,她心思绵密细致,不厌其烦。她可以自言自语的和一个无声无息的小男孩儿聊上一整天,能翻遍九华山去找一个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的人,能从他手腕内侧轻微的擦伤判断出他人际不畅,能追到梦里去将他带回来,也能从他短暂的失态中察觉到他心绪的波动……但哪怕他把她按在胸口,吻着她的唇告诉她他想和她共赴巫山,她也意识不到该在这个人面前稍稍收敛一些。 所以这其实就只是年长者的狡黠和薄幸罢了。 ——她不想将他当一个男人,于是她就能不把他看作一个男人。 她一直走到映雪台前才停住脚步。 石英生长在台下冷泉中,散发着幽暗温柔的光。四周崖壁上有墨兰花探出花枝,枝头垂露如珠。 依旧是记忆中的景致。 她回过身,身后是摇曳的水光。 “其实不太想承认。”她挠了挠脸颊,目光游移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看向了他,“关于心魔,我摸不着丁点儿头绪。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但你不说,我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忙都帮不上了……呃,我是说心魔。” “……哦。”乐正羽什么都没想。心魔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早已如影随形。习以为常的东西,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可是,就算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明白,你和乐清和是不同的。” “……” “你不用害怕重蹈他的覆辙。” 乐正羽凝视着她的眼睛——他其实不太想和她说这些废话,反正她想说什么他早就已经猜到了。他就只是想静静的拥着她,如果可以就亲吻她,如果还可以就……不过如果他真的亲了,那肯定就不会再有什么“还可以”,所以也不必继续妄想下去。就只要安安静静的让他抱一会儿,任凭温暖穿透衣衫传递过来,轻轻嗅一嗅她发间的馨香,也就……暂时也就足够了吧。 她大约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便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师父曾对我说过,乐修必得品尝百味,喜怒哀乐苦痛全都体悟的彻心透骨,修为才能达到大成之境。其中苦痛一章最是难过,却也能让人得到最珍贵的体悟。尝过痛苦滋味的人领悟力最高,弹出的曲子也最丰满动人。我想,心魔大概也算是痛苦的一种……” 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艰涩了吧。明明有心魔的是他,却似乎是她更受折磨一般。 在他面前承认自己不是那么无所不能,竟让她这么难过吗? 还是说让他深陷心魔却无能为力,她也当成是自己的过错? 明明不必如此的。 明明只要不当那个“师姐”,只要把他看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一个可靠可依赖的男人,就能从中解脱。 “……又要逼我学新曲子了吗?” “……?” 她果然不记得了。 “不是说,人痛苦难过时领悟力最高吗?”他看向台下冷泉,似笑非笑,“刚入山门时,每天都追着我不由分说的催我修炼。难得躲到映雪台来散散心,都被你用这种理由催着学新曲子。” “有……有吗?哈哈。”她干笑了两声,“修炼这种事还得别人催着,你也有过这个年纪啊。” “……”他一时居然都不知该说有还是没有。 ——那年他刚来到九华山上,尚未得师门赐姓,和新入门的弟子们住在一处。冬至礼天舞乐之后,旁人都有亲人前来探望,唯独他无。倒也说不上痛苦难过,就只是孤寂罢了。于是便到弦歌祠中读书……却不知怎的就走到映雪台来。 只记得天寒泉冷,崖上清露一滴滴落进池水里,幽冷的水光破碎如雪,映照着崖壁与孤台。 而后她便找来了。 ……确实被她逼着学了新曲子不错。学会了还要弹一遍给她检查。 犹记得教完曲子后,她坐在映雪台上听他弹奏,脚下水光湛湛,垂落的衣裙恰悬在水面之上。待他弹完之后,她便含笑招手唤他过去。她似是轻轻哼唱了什么,清澈天籁回荡在峭壁之间,宛若自百丈天顶之上落下的光。而后水下石英之光便如荧火般一团一团的缓缓升起了。他站在荧光之中,宛若沐浴星河。入目所见、由心所感,虽不及她眸中一掬清光,却已是毕生难忘的美好。 “新年礼物。”那时她仰头笑看着他,“嗯……有人陪着过节真好,明年记得再来给我弹曲子。” ——她骗人的,第二年她就忘了这个约定,拉着他去找师父那个大猪蹄子一起过节了。 她似是有些难为情——也或者纯粹是担忧他都心魔缠身了,还尽想些让自己“不痛快”的事,便又说,“我也不是一直都逼你修炼啊,总还做过旁的事吧?你多想些快活的呗。” 快活的当然也有。 事实上在九华山上的每一天,只要回忆起来便都是快活的。 哪怕是刚上山时和同辈人格格不入,处处被排挤孤立时。因由此常得她额外关照,反倒也觉刚刚好。 可她显然不这么想。 记得那时她教他九歌门内“密不外传”的绝世神功。现在想来就是基础体术罢了,那会儿却真的觉得练了就能飞天遁地,刀枪不入,从此踏着七彩云霓和女神比翼双飞……当然最后也确实学会了飞不错,但谁能想到出师那天,她团了个雪球从背后扔了那个一直带头孤立他的熊孩子满头,而后不由分说就将他推了出去? ——他的“绝世神功”原来是用来保证他一个人跟二十几个人打雪仗而不至于被打得太惨的。 后来她又开始教他疾风歌,据她说吟唱时可踏风急行,省时省力。 待他学会了,她就告诉他,对师父有什么不满不必压抑忍耐,尽管当面直说吧因为乐舞本身就是一种快活,他要学会率真的表达自己。 ——可想而知,疾风歌是在师父恼羞成怒甩鞋底子要抽他时拿来撒腿逃跑的。 ……类似的事林林总总简直不胜枚举。 有时候就连乐正羽自己都在怀疑,她根本就是在耍着他玩儿吧! 但也确实都是快活的。 很不可思议——乐舞本身就是快活自在的,却在痛苦时才能有最深体悟——她信口说来的自相矛盾的谰言是如此的真实无欺。而她一直温柔诉说着的“不必压抑不必忍耐”,才是天底下最最冠冕堂皇的谎言。 “……嗯。”乐正羽道。 他想他应该再多说些什么,不然她不知她想说的话他是否听懂了,又要烦恼无奈了。《 》 第20节 但他常年都在听她说,每一句他都当真了。他一辈子最重要的话说出来,她却听犹未听。 他又何尝不忿恨?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果然又仰头看向他,“……近来心魔可曾再次发作过?” “……不曾。” “这就好。”乐韶歌便点了点头,又道,“今夜的不速之客纵然不是乐清和,怕也来者不善。如今我们连他的行踪都捉不定,实在不知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旁的我倒是不害怕,就怕舞霓……这阵子你就近保护舞霓,其余的事就先交给我和大司典吧。” 乐正羽一时没有应声。 人都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急于成长,开始痛恨自己的弱小无能? 大概就从被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护在身后的那一刻吧。 对乐正羽而言,是师父留书出走,乐韶歌捧着那纸轻飘飘的信久久不语,明明肩膀都在抖了,回过头来看到不成器的一弟一妹,却仍是在一瞬间就捐却迷茫微笑着告诉他们什么都不用怕,而后便挺直了胸膛扛起一切的那一刻。 但成长为什么是一件如此缓慢的事? 为什么从下定决心,到真正能践行诺言之间,会有这么、这么漫长的路要走? 为什么总是在关键的时刻,派不上用场。 又被她支开了啊,他想——也对,乐清和最擅长以乐音扰乱人心。他斩不去心魔,她如何敢让他出面对抗这个魔头? 至少这次,他还能帮她保护舞霓。 “嗯。”他说,而后他上前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她虽钝感,却尚能吃一堑长一智,这次终于提前察觉到他究竟想做什么,抬手便又要推开他。他于是坦承,“心魔要发作了……”而后趁她迟疑,俯身亲吻了她的嘴唇。 ……果然,一旦没忍住亲下去了,也就不必妄想更多。 把他推开后,她看上去依旧焦头烂额,擦着嘴唇恶狠狠的瞪着他,想要训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只能色厉内荏的多擦了一下。 “——下次提前说!” “……说了便可以吗?” “不行!” 触感依旧残留在唇上,柔软、微凉。他虚握了握微微发抖的手,轻轻舒了口气。 他清楚的知道,已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师弟才是大猪蹄子! 他的视角太难写了也! 要安慰要评论要抱抱亲亲 空巢老竹因常年熬夜码字缺少睡眠而语无伦次 第21章 讲经阁和弦歌祠已各自行动。 乐韶歌从映雪台里出来时,只剩舞霓孤零零的在树下卧石上等她。 ——似乎也不能说是孤零零的,迦陵还陪着她……不,是抱着她呢。 小丫头片子已经窝在迦陵怀里睡过去了,迦陵靠着石头坐在地上,五彩绚烂的尾翎随意铺开在湿冷草地上,覆盖了羽毛的大长腿半伸着,铁钩似的猛禽爪无害的弯在空气中。为了让舞霓睡得舒服些,它将双臂变作翅膀,右臂揽着舞霓,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左臂如锦衾般覆盖在她身上——这张床纵然不比舞霓那张堆锦叠绣的睡床舒服,也绝对华丽得举世无双了。 见乐韶歌出来,那双不通人情的妙瞳眨了眨,长睫映着冷光,异彩流转。 乐韶歌:…… 真的,真的就没见有比迦陵更宠契主的鸟儿。莫非是因为天生半人半鸟,故而比旁的鸟儿更亲近人类些? 乐韶歌上前轻轻唤醒舞霓。 舞霓揉着眼睛半梦半醒的应了一声,见是乐韶歌,忙醒神过来,“师姐?阿羽呢?你们都说完了吗?” “嗯,阿羽在钧台。”乐韶歌道,“你不必回流眄居。从今日起,你和阿羽一道去钧台闭关修炼……” “我不要!我要留下帮师姐。” 乐韶歌:…… ——算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你帮不上,留下来只会扯后腿。”乐韶歌道。见舞霓咬着唇,恼得眉头拧了三圈儿,眼里水光眼看要落下来,便笑着戳了戳她香香软软的腮帮子,“这表情可不美。你在钧台上好好修炼,待修成了飞天舞,我就让你出来帮我。” “真的?只要修成飞天舞就行?” “真的。”乐韶歌笑道。又一想,《九重天尊》里为了帮萧重九,舞霓十日之内就把飞天舞从第四重修到了第九重。而这辈子因她的敦促,舞霓已经提前把飞天舞修到第七重了。若真发起狠来,不定真能三五日就出关——这些资质逆天的熊孩子啊。 便又说,“但乐清和不是寻常的魔头,若你真打算帮得上我,最好也学一学《云门大卷》……我会让人把乐清和的资料送去钧台,你也不妨抽空一读,这样等出关帮我时,就不至于无从下,连几百字的飞天舞诀她都能背上一年半,怎么可能老老实实读史书?果然就为难起来。 乐韶歌便又笑道,“让阿羽讲给你听亦可,总之别一无所知的冲出来就行。” 她多说这些话,反倒让舞霓觉着她是真心要让自己修炼变强后再来帮她,终于不再纠缠不休。 一面召唤迦陵赶紧陪她去钧台修炼,一面谆谆叮咛起来,“那师姐你可一定要撑住啊。等我变强之后,马上就出来救你!” ……居然是个这么可靠的熊孩子。然而偏偏在危机时刻才知道该上进,看来她过去确实太骄纵她、太耽误她了。 乐韶歌忍俊不禁,“嗯……就靠你了。” 送走舞霓,乐韶歌便独自往弦歌祠内八佾堂。 大司典果然已在那里等她了。 乐韶歌开启了弦歌祠内一切她能开启的守卫法阵。 前往弦歌祠下先贤堂的功夫,乐韶歌随口问道,“师祖您可曾见过乐清和?” “见过。”大司典淡漠并且冷静,“师父同他对决时,我已入门了。” “不知是场怎样的对决?” 大司典单手扶着脸颊歪头想了一会儿,“……韶乐与魔曲的对决吧。” “书上说,是掌门师尊赢了。” “是韶镇魔,还是魔染韶——以此论之,是师父赢了不错。”大司典道,“然而赢的只是师父,并非韶乐。” 乐韶歌默然不语。 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乐韶歌就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九歌门下弟子日日受韶乐熏陶,然而最终能修炼韶乐的,每代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一朝乐清和奏响了《须摩提》,众人便心荡神移难以自控,可见还是魔曲比韶乐更能动摇人心。 以情度之,也是如此。天音九韶清圣,却未免不近人情。须摩提魔性,却能循循善诱——换言之,圣女怎么可能比妖女得人心?但话又说回来,若对手仅限于彼此,韶乐依旧是魔曲的克星。 只要她本心坚固,只要捏准了乐清和的七寸,她也未必没有打赢的机会。 “师祖可还记得,乐清和是个怎样的人?” 先贤堂就在弦歌祠地下,门内历代掌门和长老都留影在此,经过特殊阵法的护持,可保永世不散。飞升或是陨落后,他们的遗物与残留的神识也保存在此处。 毕竟是音修门派,有些功法光靠文字描摹,则精髓尽失,只余糟粕尔。九歌门内有特殊的阵法,可将声象存于金石之中。故而每当修行有珍贵领悟时,修士们便常做留声石存之。这些留声石日后若有余留,也往往也会收入弦歌祠中,开放给后来修行此曲的弟子们借鉴。历代掌门长老都会留下许多留声石——这也是师父出走后,阿羽能独自悟道却不耽误修行的原因之一。 不过先贤堂的留影和这些制作粗糙、只能听不能问的留声石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留影中残存了神识。虽是吉光片羽,然而大能修士神识浩瀚如宇宙,只是吉光片羽也足够正常沟通了。 若留影之人还活着,并且离得不太远,同神识沟通时甚至本人也会有所感应。 这才是弦歌祠中最珍贵的财产。 因此先贤堂须得以特殊密令开启,才能进入。 乐韶歌只进过先贤堂两次,这是第二次。 上一次她来,还是她刚刚代领掌门时。那时她站在师父的留影水晶前,对着水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大半天,师父的留影也只龟缩在水晶里装死。可见留影时师父就已动了出走的念头,或是已知道自己日后会做出这种事——若是毫不心虚,以师父性情肯定会愤慨的跳出来,跟她一起破口大骂日后的自己厚颜无耻,不负责任。 这一次乐韶歌依旧不由自主的停步在师父的牌位前。 但也只停了一瞬,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开了——她才不要像个被欺负了的小孩子似的,来找这个大猪蹄子哭诉呢。 谁知她不理睬时,水晶里的留影却不经触发便自己冒头出来,跟做贼似的悄悄说了声,“……你可以用降神令。” 乐韶歌循声回头,一眼瞪过去——滚蛋!懒得理你! 可惜那留影早已心虚的缩回去了。 乐韶歌:…… 不愧是她师父,逃得真快。 和留影一样,降神令也是历代掌门和长老们所留。发动降神令,便可将已离开的师门大能们传唤回来。 据说最初是应急联络之物,不过延续千年更迭五代之后,其中含义早已不仅限于此了。 ——“降神”是终极手段。 一旦发动了降神令,便也意味着九歌门已走到穷途末路,这一代弟子中无人能承其重,只能把这些捐却俗世、无心凡尘的先贤们强行召唤回来救难了。 乐韶歌觉得自己还没落魄到这种境地。 不过……用降神令把她师父弄回来给她兜底,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 乐韶歌又狠瞪了师父的留影石一眼。心想,就这么办吧。 乐韶歌径自来到雷音长老的牌位前。 玄鸟卵犹在。 可在看到鸟卵的第一眼,乐韶歌便明白,卵中|共命鸟已然不存了。 胸口痛楚一闪,乐韶歌知是青羽物伤其类,内心悲鸣,便抬手轻轻抚摸衣上鸟纹。 所谓共命,并非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这只是乐修一厢情愿的说法罢了。 共命鸟是乐修平生所遇第一个知音,也是一辈子的知音。只有当灵鸟被同类之声吸引而来,愿意为之现身和滞留时,乐修才算是真正找到了自己的音之道。他以精血为纽,令它存留于此,以乐曲喂养它。它是他的半身。 然而对灵鸟而言,这关系也许就没这么浪漫了。它生在灵界,自由无拘,不受任何人差遣驱使。只是乐修以歌声引诱,令它心悦,于是它接受契约,暂时驻留异界。本质上和乐修闻香而现身凡尘,贪恋那香气而答应燃香人一个心愿没什么区别。 它随时可以脱身离去。《 》 第21节 但谁说它便不懂何为知音了? 玄鸟重伤之际本可以逃回灵界,但它回到了九华山。维系着它和雷音长老之间的契约,直到灵力耗尽而消失。 它选择了同生共死。 乐韶歌上前轻轻触摸玄鸟卵,为它吟唱度亡歌。 然而手指触上鸟卵,面色已不由一变。 ——是留声。 ——玄鸟以卵为留音石,记下了雷音长老的遗言。 乐韶歌指尖凝灵,开启留声。 “乐魔夺舍,争斗日久,魂识将灭……”留音声声回响在耳畔,却是雷音长老在神魂渐渐被磨灭的过程中说给一个名叫“颂觞”的人的独语。 大司典的猜测不错。 ——乐清和没有死,他夺舍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我努力了一整天一共写了4000字,其中两千还要补今晚的更新[允悲][允悲][允悲] 入v一次更9000什么的太不人道了!我这种手残作者光是日更三千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怎么可能攒够9000字! 真是完全不知爱护弱小! 总之,本文本周四入v,入v惯例更新9000字。还请大家继续支持。 撒花 第22章 乐韶歌脚步沉重的走出先贤堂。 大司典依旧等在门外。 “如何?” “玄鸟已故——雷音长老确实已被乐清和夺舍。”乐韶歌道,“乐清和回来了。” 大司典淡青色的眼睛微微一颤,悲伤一闪而过,“师父找了他这么多年,谁知他到底没能逃过……”她直视着乐韶歌,“今夜我将独自悼亡,有什么事你便在此说完吧。” 乐韶歌便问,“师祖可知‘颂觞’是何人?” “不知。”大司典道,“你从何处听得?” “雷音长老的遗言中。” 大司典垂眸沉思片刻,“……人界有‘商’之一朝,据传是玄鸟后裔。颂商其名,或许是长老私下对玄鸟的称呼吧。” 颂觞,颂商。便如她唤青鸾为“青羽”,是一种亲昵称呼吗? 确实如此……若换她身陷此情此景之中,也唯有将遗言托付给青羽吧。 ——原来他们的共命鸟,也将会是他们唯一的送葬人。 ——这或许也是玄鸟不肯独自离开的缘由之一吧。 乐韶歌又抬手摸了摸衣上绣鸟。青鸾已从悲伤里恢复过来,却也难得的屈尊准她摸了一摸。只不知是傲慢还是撒娇的“哼”了一声,聊以挽尊。 “还有一事。”乐韶歌又对大司典道,“若我遭遇不测,还请师祖将弦歌祠的开启秘法告知阿羽和舞霓——告诉他们,我在此地给他们留了东西。” 大司典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淡青色的眸子再次扫到她身上,“……你要战?” “是。”乐韶歌道,“我要战。” 若她避战,如何对得起独自在荒郊野外和体内乐魔奋战至死的雷音长老?如何对得起在弦歌祠内孤守至最后一刻的玄鸟? 大司典道,“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师祖不是要去悼亡吗?” 大司典淡青色的眸子眨了眨,看上去相当诚恳,“悼亡并不是只有一种方式,”她拿手比了比,“砍仇人一刀,也是一种很有诚意的悼亡。” 乐韶歌失笑,她忽就觉得没那么悲壮了。 “是,确实还有一事,想请师祖帮忙。” 数十条光芒如流星般从弦歌祠中飞出,跨过漆黑暗夜,同时向着香音秘境各大门派送出悼亡信与诛魔令。 “九歌门雷音长老辞世。” “乐魔乐清和现身九华山。” 五百年前,琉璃净海与九歌门共同讨伐乐清和。秘境内一切修士闻声而动,便以此法互传音讯,最终戮力同心将乐清和逼得无路可逃。那一战,参与围剿乐清和的修士死伤无数。乐清和伏诛之后,天下乐修门派最后一次共同放出流星讯,那是香音秘境有史以来最盛大的悼亡。 如今的九歌门大约已再无当年号召力。而曾亲眼得见当年诛魔之悲壮的人,如今也已不知还剩几人存活。 流星讯所代表的含义,天下门派未必还都留有记忆。 但雷音长老该有此礼送葬。 而乐清和,也必定记得流星光芒。 乐韶歌站在弦歌祠前,目送流星远去。 不多时,西方有慈悲佛印直冲天际,经久不灭——琉璃净海做出了回应。 而后如棋子坠地般,大大小小的门派先后做出回应,或粗或细的霓色光柱亮起在黑夜笼罩的大地上。 最后水云间也做出了回应。 大司典站在乐韶歌的身边,“……倒是都挺积极。” 乐韶歌一笑——所有这些回应,怕只有琉璃净海当真。然而琉璃净海分身乏术,最多也就派得出一位檀主相助。至于其余的门派,大概都只是声援吧。 她传信只说乐清和现身,却并未求救,主旨也是希望他们善自警戒,顺便帮她造势给乐清和看而已。 指望旁人前来救援,短时间内是不切实际的。 “外门弟子都已安置好了吗?”她传音询问青鸾。 “命令已传下去了,剩下只那帮音痴有多无能吧。” 乐韶歌:…… “还是再催促一遍吧。” 天亮时,九华山已近乎一座空城,所有金丹以下修士都被安置避难——他们纵然留下,也只会被乐魔扰魂连累乐韶歌去救,不如提前躲好。 讲经阁、礼仪院和弦歌祠中几个无需避难的尊长忙碌一夜,则已都被乐韶歌安排去歇息了。 她独自一人在八佾堂里轮值。 八佾堂中有师祖所制路观图,开启阵法后,可从路观图上俯瞰九华山上一切细节。 乐韶歌细搜了几个可供藏身的角落,却并未寻出乐清和的踪迹,倒是找到几个误被困在山上的凡人。 傍晚时,讲经阁前来换值。 乐韶歌睡不着,便独自前往映雪台。 映雪台下冷泉是九华山灵脉泉眼,可缓解疲惫,补充灵力。 乐韶歌掬冷泉洗了把脸,散开头发重新挽了个发髻。而后坐在台上运行真气,闭目养神。 ——人生真是变幻无常啊,她想。她自以为提前看过剧本,为对抗太幽城的武力而令弟子们提前操练《大武》,谁知命运先派了个乐魔来试炼她。先前准备悉数无用武之地不说,其规格怕还比太幽城主更高。 ……向谁说理去? 真气运行一周天,将要入定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乐韶歌并没有回头。从容运行完毕,才睁开眼睛。 身后的人果然一直等她自己醒来。 泉水如镜。 “师姐。”是阿羽的声音。 乐韶歌起身,回过头去。青鸾自衣上探身出来,乐韶歌垂眸温柔的轻抚它的脖颈,令它回去。 青鸾于是顺从的缩了回去。 阿羽站在高崖前,皎洁水光映照在他身上,宛若雪映玉树。那光影明灭摇曳时,仿佛琅然有声。 他凝望着乐韶歌,抬步走了过来。崖壁上兰露坠入泉水,哒的一声,于是满台都是坠露之响。 他脚步踏着满溢在水雾露水中的灵气,每一步都恰到好处。那灵气随水波激荡,声如丝竹交响悦耳,水光缭乱如风卷落花。 乐韶歌随着那水光天韵轻抬起手,于是水光交织着灵气化作白兔跃上她的手心,而后化蝶飞去。 她目光追着那蝴蝶望向高处,只见灵气如漫天梅雪吹落,纷纷扬扬的落上她的发梢肩头。 ——几步之间,他便将已映雪台上灵气悉数化消了。 他走到乐韶歌的面前,专注的凝视着她。 依旧是雪巅映月一般皎洁美好的面容,只眉梢略略斜飞了些,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瞳已染上赤红业火。 “师姐……”他捉了乐韶歌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 头上黑发已尽散开了,柔软的扑了满肩。衣衫松垮的系着,露出大半胸膛。胸前垂着半片碧玉夔纹珏。许是此间寒气的缘故,那胸口是冷的。 乐韶歌道,“不是让你避难去吗,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放心不下你,满心想的都是你,故而过来帮你。” “……你的眼睛?” “入魔而已。”他闭上眼眸,“放心,我还是清醒的,绝对不会伤害你。” 他俯身前来亲吻她,乐韶歌抬手抵住,询问,“舞霓呢?不是让你保护舞霓吗?” 他眼中便流露出狠戾的杀气来,“为什么要提他?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不太好。” “我把他杀了,他太碍眼了。”他凶残的笑着,赤红的双目中却似是凝起水汽,宛若血泪将落一般,“你会怪我吗?”《 》 第22节 这模样令乐韶歌感到头皮发麻,她再也忍受不下去,并指为掌,一掌拍下。 他依旧擒着乐韶歌的手,侧身避开。 他大笑着,“都是你的错,是你不该收下他,是你不该为了他疏远我。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他?!” 乐韶歌道,“你哪里比得上他?” 这么说的时候她旋身一踢,和他贴身缠斗起来。 他招招留情,始终不曾下狠手。乐韶歌倒是想视他如寇仇,然而眼前入魔的面容和想象中几乎毫无二致,时刻动摇着她的内心。有几次空气中弦线几乎擦上他的喉咙,只要凝虚成实她便能勒住他的命门,却不知为何总是手偏一份。 他似是也有所察觉,唇边笑容越发放肆了,“你果然狠不下手。” 乐韶歌闭上了眼睛。 空中在乐修嗅来近乎腐臭的浓重魔气再也遮掩不住。 心中杀意大盛,乐韶歌凝意成剑一剑刺去。 他终于松开了乐韶歌的手,难以置信的退了几步。 乐韶歌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然凝神静意。 映雪台上、冷泉石英上、四面悬崖上……法阵渐次亮起。 她立在法阵中央,清泠泠的眸子冷冷看着他。手指擦过剑上清光,将琴意灌注其中。四面灵气倏的一凛,露水打泉之声空旷入耳,空中韵律随之一变。 她再次提剑杀去,剑中清圣琴意如海浪澎湃卷袭而来。 他凝剑急挡,双剑相接。清圣与魔气激撞,却是魔气被压制一分。 然而这是乐韶歌头一次将琴意凝入剑招,她对两种不同内力相撞爆发出的气劲毫无准备。一触便被撞击开来。 对面人眼中灼热疯狂终于冷却沉淀下来,化作粘稠狠戾的杀气。 “师姐……你真的要杀我吗?”他问。 然而他眼中疯狂狠戾,身上腥浊魔气同阿羽眼中明净隐忍,身上清圣之气根本就格格不入,实在令乐韶歌看得尴尬。 “徒儿,”乐韶歌抬手抹去唇角鲜血,“还不肯让为师见见你的真面目吗?” 她只是挑衅罢了,不料对面之人闻言目光竟真又恍惚了一瞬。嘴唇动了动,无声,却像是真的在唤师父一般。 他弹指化去了幻象,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我所见到的乐清和,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完全活在自己的幻想中。若旁人和他幻想的不一样,那就是旁人的错。需要他去惩罚和纠正。”前往先贤堂的路上,大司典告诉他,“世界是他的傀儡屋,所有的人都是为了满足他的欲望而生,也该为了满足他的欲望而死……唯有一个人是不同的。” “……掌门师祖吗?” “嗯,二代掌门师祖。”大司典道,“听师父说,最初乐清和也还没这么疯。师祖替他受刑替死,却不原谅他,将他逐出师门后,他才开始发疯。他似乎相信师祖是受人蛊惑才斥责他,是受人威胁才说要手刃他。他还在等师祖回心转意,师祖却已去世了。而后他便彻底疯了。” “《须摩提》本意为极乐净土。”大司典道,“曲谱诡谲,却算不上什么杀曲。唯有乐清和演奏起来,才令人痴狂求死。大概是因为师祖死后,他所谓极乐净土,便也成了一个所有人都死光的世界吧。” “所以你遇上的可能也不是乐清和。若是他,一旦遇上就不可能留下什么活口。”但随即大司典便想起什么一般,“除非……除非你令他想起了师祖。” 先贤堂里,乐韶歌瞻仰了二代掌门师祖的留影。 和她并没有像到不分彼此的地步。然而不可否认的,眉眼之间确实很有些近似之处。 更重要的是——掌门师祖的共命鸟,也是一只青鸾。 乐韶歌因此没忍住询问青羽,“灵界凤鸟一共几只?” “五只——赤者凤,黄者鹓雏,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 “……你是青的那只吧?” “本座就是喜欢青色,就是要当青色那只!你有意见?” “……不,没有。” 正面比拼,她定然打不过这个独挑了整个香音界还能边杀边退不留活口的大魔头。 但在意识到他对二代掌门师祖的偏执之后,乐韶歌便隐约觉得——他应当还会再来找她。 以他的狡诈凶残,必定会选在她一人独处时现身。 与其踏入他为她准备的陷阱,不如由她自己来准备战场。 她所能用以对抗乐清和的心法,非天音九韶莫属。而天音九韶中她所最擅长的,又非《大韶》莫属。她的韶音本我是海中鲲化鹏,融合《大武》心法,亦十分刚猛善战。可开阔的地势却显然更利于乐清和。 思来想去,还是映雪台上最佳。临近八佾堂,便于提前布阵。台下冷泉可助她施展心法;台上百丈悬崖,只天顶一方出口,也便于围困。 ……她只没料到,乐清和会以阿羽的面容,厚颜无耻的叫着她一个晚辈晚晚辈“师姐”出场。 更没料到,她不过唤了一声“徒儿”,他便当真乖乖的显露本容给她看。 ——掌门师祖确实至死都没再提起乐清和,但当乐韶歌主动提起时,太师祖垂眸许久,才说,“……这是我的过错。” 乐韶歌其实不太明白太师祖的自责所从何来,因为病到乐清和那个份儿上,显然是他自己心性出了问题。就是祖师爷乐正子遇上这种徒弟,也未必能救得过来。 可当她看到乐清和的真实面容时,她忽就明白了掌门太师祖的自责所从何来。 ——舞象之年,黑眸红唇,白玉一般的面庞……入魔五百年,杀得香音秘境至今人人闻之胆寒的残虐魔头,看面容,竟依旧是个俊美无匹的少年。仿佛昨日才凿脉醒来,金丹初初结成,不过在师父面前耍耍赖撒撒娇,就已被踢出师门那么暴躁和委屈。 仿佛还在等着谁来原谅,领他回家一般。 ——这个五百多岁的大魔头,在内心深处,竟依旧是个没长大的熊孩子。 那双怨愤又渴求的眼眸里映着的乐韶歌的身影,一瞬间仿佛同山门前吐着血也还是说要《九重元尊》时所想见的阿羽的面容重叠了。 若早知今日放过,日后他必屠戮万千生灵,是否便能下手斩杀他? 若已知此刻站在面前的人已屠戮万千生灵,是否便能下手斩杀他? 片刻迟疑间,心神便有所动荡。 然而随即她便想,不斩他莫非还要放他回去继续造孽吗?杀不杀另说,但要不要斩上去阻拦他教训他,总是无疑的! 脑中忽觉清明,乐韶歌凝神振气,周身清圣之意一荡,才意识到适才似有魔音入耳。 脑中传来大司典催促之声,“……术,是扰魂术!别上了他的当!” 空中琴音传来,四周法阵光芒更盛——是八佾堂上大司典看不过去了,出手助她。 乐清和被取悦了般暴虐一笑,眸中孤愤化去,变作看戏般的嘲讽,“这么多年还不长进,嘴上说什么公正对决,慈悲化育……”他只一弹指,空中音灵一荡,竟轻易抵化去法阵压制,“私下做的都是恃强凌弱,以多欺少。” 乐韶歌道,“你自己还不是恃长凌幼?你也别委屈,你坏事做绝,”她握紧了手中剑,全神戒备的看着乐清和,“可太师祖至死仍觉着,你入魔是她的过错。” 他们这些修魔音的很是作弊,修为已臻化境的更是作弊之尤。仿佛凡有震动,不论是响是默、是乐是噪、是听得见的还是听不见的,尽都是声音。凡是声音,就都能扰魂致幻,为他所用一般。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何况此人狡诈细腻,演技比她强太多。她完全摸不透他情绪真伪。 乐清和眼神似又有动摇,“……这不是她的错,都是——” “都是旁人蒙蔽她?”乐韶歌抿唇笑了笑,目光一凛,“还是说,你不曾入魔?不曾让她内心遭受罪恶折磨?” 乐清和退了一步,黑眸子里血色上染,浓郁的魔气凝聚在他周身。 他终于不再言辞挑衅,提剑直向乐韶歌砍来。那剑意粘稠滞重,看似缓慢,缓慢得仿佛连它在空气中推出的波澜都清晰可见,却倏然便已近在胸前。音魔之力先于刀刃撞上人的胸口,仿佛被他推进了沼泽般口鼻尽掩,窒息、沉重。 乐韶歌不退不避,弹指震剑。清圣天音如海浪奔涌而来,她提剑如挥浪般迎了上去。两剑相撞,如泥沼与清浪相击,却并未混而为一。清浪卷过泥沙,重拍而下,瞬间便将这一方悬崖环绕的孤室化作幽深海水,海底清泉源源不绝的涌上来,远歌缭绕,杂音尽洗。 乐韶歌再度挥剑进逼,剑中琴意源源不绝。以《大韶》之本我驱动《大武》之极怒,每一次撞击与交锋,都如巨鲸击水,白浪如雪涛怒涌。 “我是个修士,”太师祖说,“却并不是个好师父。那孩子天分之高是我平生仅见,我将他收在门下,如获至宝。我教他吐纳心法、领悟真意,教他如何提升修为、巧化巧用,教他登峰造极、孤意独取……却唯独忘了他并非我手中璞玉任由雕琢,他亦是人心肉长,也会有喜怒哀乐、贪嗔痴妒。” “……我什么都没教他,却在他铸下大错后,草率将他逐出了师门。” 声声句句,仿佛都在听自己的心声一般。 乐韶歌也常常会想,若她并非重生在今日,而是在阿羽入魔之后才从北冥冰海中苏醒过来,她又当如何? 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教阿羽和舞霓,便骤然将他们推入风刀霜剑之中。他们成长在太平与善美之中,后来所遭遇却无不是污秽暴虐严苛折辱——而他们在绝境中痛苦挣扎时她一次都没有陪在他们身边,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们的堕落和扭曲? 可这只是阿羽和舞霓的状况罢了。 乐清和与他们不同——太师祖当真就什么都没教过他吗? 若以太师祖的标准,太师祖又何尝教过乐正商?乐韶歌自己又何尝教过阿羽与舞霓? 身教莫非就不如言传吗?成长在慈爱和睦之中,天生就已是很好的教导了。 以乐清和扰魂术之精准,他哪里像是不通人情?对于如何拿捏人心,择其脆弱,他分明精通得很。 他只是不想去学那些会让自己受约束、绊手脚的善良体贴。 他只是想随心所欲,纵情掠夺罢了。 太师祖唯一做错的,只是不曾将乐清和拍翻在地,教他做错了事便该受到惩罚,伤害了人便该竭力弥补。 当然,她也只是替太师祖遗憾罢了。不论辈分还是实力,她都没有资格去教诲乐清和。 她能做只是竭尽全力斩妖除魔,把乐清和送进地狱给太师祖教导……不,太师祖才不会在地狱等他。就让他自己下地狱发疯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入v了,撒花先更6000啦总之,今晚8点还有3000字左右。 看到这里的小伙伴,感谢订阅正版。还请以后继续支持,对本文有任何感想和期待欢迎留言和 第23章 乐清和被步步逼退,然而他本身内力远比乐韶歌更深厚。纵然乐韶歌占据映雪台地利之便,又有八佾堂所布下重重阵法加持,也只将将和他拼个平手罢了。始终都招差半分,不能令局面有什么关键进展。 海浪奔涌不休,海中巨鲸却已渐渐显露疲态。 浓稠的黑暗渐渐自海底蔓延上来——纵然始终身处《大韶》之韵的压制之下,乐清和亦时刻窥伺在侧。空气中灵力躁动着,只要乐韶歌稍稍流露出半分破绽,他便能重新夺回韵律,主掌局面。 乐韶歌体内真元一催再催,台下冷泉灵力的流入渐渐跟不上她的消耗。 却始终只是平手、再平手而已。 ——乐清和修为之深,显然已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正胶着间,忽听一声,“师姐!我来帮你了!” 却是舞霓推开了弦歌祠通往映雪台的大门,奔跑进来。 一身飞天霓裳,臂缠金钏,足绕银铃,脖颈与腰身上悬着七宝璎珞——这少女全副武装而来,是真心来帮她打架的。 乐韶歌料想此去钧台她必定潜力爆发,却不料一日一夜之间她就能出关……这是什么变态资质啊!《 》 第23节 “我叫来的。”却听大司典隔空传话,“是真人。” ……她当然知道是真人啊! 但就舞霓那贫瘠的修为,一旦近前必定被乐清和魔音扰魂——她怎么能就这么闯进来,看来自己送去的资料她又没读! 正焦急间,阿羽竟也进来了! “也是我叫来的。”大司典淡定道,“你需要帮手。” 乐韶歌:…… “后退!”一言才出,却为时已晚。乐清和看准间隙,扬手荡风闭锁大门,旋身便向阿羽与舞霓冲去。 乐韶歌十指一勾,凝风成弦,缠住了乐清和的手腕。 乐清和猩红的眸子里露出些残虐快意,抬手一拨那音弦,厚重魔音沿着弦线向乐韶歌重击而来。 纵然是修士,也快不过声音。乐韶歌只觉识海被什么一撞,脑中霎时空白了片刻。弦上震动传于指尖,整只手瞬间便入万针刺入。这一刺痛倒是令她醒神过来。 挥剑斩去弦线。喉间玉振,韶歌轻吟。 海水自中央轰然分开,还中巨鲸昂首冲天,化而为鹏,向着乐清和直冲而去。 《大韶》下篇,《鲲鹏变》起。 ——乐韶歌挡在了乐清和与阿羽、舞霓之间。 “师姐!” “——织幻。”乐韶歌吩咐。 她依旧控制着映雪台中节奏,暂时不必害怕乐清和的扰魂术——纵非如此,修炼天音九韶之人也远比旁的修士更不易受音魔、幻术兹扰。就不知乐清和这修魔音的,是否也能对抗扰魂和幻术。 乐韶歌觉得这人已疯到了不觉着自己疯的地步,哪怕旁人告诉他他疯了他也只会觉着是旁人眼疯需要纠正。这一类人,通常对扰魂和幻术是没什么抵抗能力的。 若能借此干扰他的判断,便也帮上了大忙。 舞霓显然是想撸撸袖子亲身上阵的——舞法归根到底也是体术,舞修天生就比乐修能打得多。虽是师姐弟妹三人中修为最低、天性最懒、最贪恋旁人关怀照料的小师妹,这姑娘却很有血牛的自觉。 但乐韶歌斩钉截铁分派了任务,她也只能不情不愿退回去,帮阿羽完成幻术。 乐舞霓不喜欢“织幻”。所谓织幻,按说该是有经有纬才可称之为“织”——不论让她当经线还是纬线,哪怕让她当梭子,她都无异议。但实际上呢?织幻中编织幻象的是乐修,幻象也全是由乐音引发。舞修在其中的作用只是震荡灵力,让乐音更饱满魅惑,让幻象的效果更强烈真实——完全就是替人作嫁! 紧要关头,她也不能拈轻怕重。 但她苦修一日一夜,就是为了尽快出关来救她师姐于水火之中。为了登场更闪亮、震撼,她还特地穿了全套装备才拽着阿羽跑出来。跑出来后得知她没来晚,她师姐正在和乐魔激战,乐舞霓简直高兴坏了。迫不及待就要冲进映雪台,却被大司典告知——她突破的速度太匪夷所思了。乐韶歌正在抵抗乐魔的扰魂术,若就实告诉她,怕会让她觉得自己又陷入了幻术。不如不提。 乐舞霓忍了。 结果此刻师姐又让她辅佐阿羽!她来英雄救美,为什么主角是阿羽啊! 阿羽却已不声不响的掣琴出来,在映雪台临水一角席地而坐。 清黑的眸子牢牢锁在乐清和身上,寻找破绽。 ——丝毫没有留意到她的情绪。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认真了,里面几乎什么多余的感情都无,就只追着乐魔的动作。舞霓不知为何便觉着有些冷,也随之收敛起来。 阿羽拨响了第一音。 是不成调的孤音。一响而断,无任何后续。 但就在舞霓想他莫非是弹错了时,阿羽又拨了第二音。 ——依旧是孤音。 而后是第三响孤音。 ……一个乐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连误三音。 舞霓看看阿羽,再看向乐魔时,恍然抓住了些什么——就在那一声孤音后,乐韶歌剑招中的韵律明显清亮了许多。 以舞修的眼光来看,乐韶歌和乐魔的招式虽更像是外间修士拿来搏命的杀招,但实际上一击一挥之间都有各自的韵律——他们将自己所修乐法融入剑式之中。所比拼的,实际上还是各自乐修的修为。 眼下似乎是乐韶歌更胜一筹,她掌控住了场中韵律。但乐魔并未让她轻易掌控,他绵密的反击时不时就让乐韶歌的节奏断上一断……又是一声孤音! ——莫非阿羽的抓准了乐魔的节奏,故意以乐音打断他? 若阿羽一个人便能援助师姐,那她是来做什么的? 舞霓有些懵。 然而四个孤音之后,阿羽忽的说道,“他生气了。准备织幻。” 乐魔果然羞恼了。 舞霓能觉出他身上汹汹杀意,那杀意浓稠得令她胸口沉闷,几乎喘息不畅。 若不是正被她师姐压制住,舞霓怀疑他会立刻会杀过来。 阿羽眼瞳似乎也缩了一缩,他身上一瞬间也透出凌厉杀气——并且毫无收敛的迹象。 ——莫非是为了吸引乐魔的注意,分担师姐所受压力? 手臂上汗毛都竖起来了,舞霓感觉自己仿佛踏在针毡上,她怀疑自己能否在这种氛围中舞得起来。 阿羽指下瑶琴终于再次奏起。 ——起调竟就是他先前所奏四个孤音。单听还不觉着,此刻那四音连贯拨响,竟是极其生僻诡谲的调式。舞霓听了十几年曲子,此调式竟是闻所未闻。她甚至无法想象接下去这曲子会怎么弹。 但当一连串的乐音流出之后,她依旧听懂了。 那曲子所表达的,是一种癫狂混乱的极乐之情。其中混杂的思慕之情、求之不得的困顿破碎凌乱,可那痛苦却如此真实和绝望,以至于曲调倏然一转之后所表达的“求而得之”的喜悦显得如此空虚狂悖,虚假又诡异。 这曲子令人感到极其不适,却又莫名的……仿佛比那些流丽婉转,,这首像是疯子讲述自己悖逆臆想的曲子,其感染力竟是她生平仅见。 舞霓跳了。 但她跳得纠结疑惑,不知自己是这做什么——跟着疯子手舞足蹈吗? 那曲子只令乐韶歌稍稍感到疑惑。 却让乐清和癫狂混乱起来,他几乎是疯了一般章法大乱的向着乐韶歌胡乱砍去。 明明是他在疯狂攻击,却又给人一种他在试图逃跑的错觉。 乐韶歌毫不犹豫的趁机攻了上前,一剑刺穿了乐清和的肩膀。 虽如此,乐韶歌心中依旧充满疑惑——这曲子竟像是为乐清和量身定做一般。 ……像是由乐清和亲自弹奏一般。 片刻后她才猛的惊醒过来——阿羽所弹奏的,是《须摩提》的变奏。 剧痛令乐魔稍稍清醒过来,血红的眼眸望向乐韶歌,待看清她面容之后,他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是失望至愤怒。 他手指扣住乐韶歌手中长剑,一用力,竟生生将剑掰断了。 乐韶歌提掌再攻。 眼前忽有鸟羽如流墨逆冲而上——是黑孔雀。 青鸾亦自乐韶歌衣上展翅冲出,迎上黑孔雀。 却有鸟儿比它更快。 ——一声嘹亮的清鸣,堆雪似的白羽横过半空,同黑孔雀缠斗在一处。 一黑一白回环缠绕,宛若太极相生,阴阳相克。 在看到白孔雀和青鸾同时飞出时,乐清和仿若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泣血般狂笑起来。 那笑声听得人胆寒,却又莫名的有些想为他痛哭起来。 他将胸口半截断剑拔出。 那剑尖上鲜血淋淋漓漓,他便将那血抿上嘴唇。魔音染血,霎时间便灌入在场一切人神识之中,缚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送你一份大礼,好好享受吧。”他说。 ——是对阿羽说的。 乐韶歌运起喉间玉,欲以天音破除魔音。却见乐清和掌心凝了真元,向阿羽击去。 乐韶歌四肢束缚忽的解开,明知有诈却也只能飞身去救。 却见乐清和掌心一转,竟是向着她击来。 阿羽挣脱了束缚,猛一拨弦击出音刃,青鸾也凌空向乐清和撞去。 乐韶歌强提起真元,迎击上去。 ——两掌相对。 乐清和连受三击。 黑孔雀终于甩脱了白翎,尾羽一卷,携着乐清和化羽消失在了空气中。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不擅长写打斗 还是回头老老实实写谈恋爱吧,捂脸。 ……9000字补完 欢迎撒花留言收藏点赞,作者在线……大概在线陪聊哦 顺便小剧场: 乐小舞:乐修打架好迷哦 乐小舞:等等!莫非其中真谛是抢bg中…… 乐小羽认真帮师姐抢bg中…… 乐清和:这架没法儿打了! 作者:这架没法儿写了! bg继续淡定刷存在感中……《 》 第24节 第24章 ——不能让他逃走! 乐韶歌喉间轻歌吟起,化作赤金凤鸟,自百丈悬崖之上一方天井昂首冲出。 一声清亮啸歌自九华山最高处响起,如波澜般扩散开来,瞬间声达百里之遥。 借助九华山上所开启重重阵法,山上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鸟一兽的轮廓都在识海之中清晰罗列开来。 黑孔雀携着乐清和疾驰下山的身影,终于被她寻到。 乐韶歌俯冲去追,却忽觉经脉中气息一乱,全身真气竟同时向心口冲去。 她调理不及,只觉心口一阵剧痛,再无力维系功法。 阿羽和舞霓也已自弦歌祠中追出。 追出来便见他们大师姐飘风扬纱般自空中坠落下来。 两人再顾不得乐魔去向,忙飞身上前去接。 乐韶歌已唤了青鸾来救,见阿羽和舞霓齐齐飞上来,心下也不知是感动还是着急。 ——一旦放走了乐清和,必将贻害无穷。 只好传音青鸾,“你先去追。” 青鸾已将她托住,听闻此言却也领会了她的意图,当即毫不犹豫的离衣而去追击乐清和。 乐韶歌却明白,凭青羽一鸟定然拦不住乐清和。 虽说乐清和受伤不轻,但想想他过往战绩,又觉得也不能让阿羽和舞霓前去送死。 她虽认为自己的伤并无大碍——她确实阻住了乐清和那一掌,且自始至终她都用《大韶》压制着乐清和,并未让他再有间隙施展扰魂幻术——然而经脉逆行却不能放任不理,若不即刻调息理顺,强行运转真气必然伤及根本。 待她调息完毕,真的还能追得上乐清和吗? 她只恨分身乏术,心下只觉焦急不已。 却听西方梵音一唱,空中风似有一瞬间停歇。夕阳余晖中,远方云霞由远及近朵朵化莲。 无声无息的,大大小小赤白二色优钵罗华漫天绽放了。 乐韶歌终于坠落在阿羽怀中。 舞霓虽扑了个空,却随即便被空中异象吸引,忙替他们戒备起来。 落地之后阿羽放下乐韶歌,焦急的查看她的伤势,乐韶歌摇了摇头,道,“一时真气受阻而已,不碍事。” 便望向空中,心里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期待——总算来了! 舞霓虽戒备却不明所以,喃喃问道,“……那是什么?” 阿羽脸色便有些难看,显然已知晓来者是谁,却不愿告知。 乐韶歌捂着胸口,笑着提醒,“快掩耳。” 舞霓:??? 也只能莫名其妙的抬手捂住耳朵。 才捂上,便听当空一声炸雷般的惊响——“轰!!!” ——霹雳电光自西方掣空而来,万千优钵罗花如遭飞车碾过,霎时间零落飞散。 那惊响听来至刚至猛,崩山裂海。然而灵波荡过,却只觉如清风拂面一般,万千烦恼如尘吹散,灵台一时清明空澈如许。 震响之后,便见空中多了个人。 黑发披散如墨,身披三如法色相杂的降邪袈裟,颈带一百零八颗剔透净琉璃法珠。身形便如梁柱般笔直的矗了下来。衣衫猎猎飞扬。 落地后睁开眼睛看向乐韶歌,确认她受了伤、还活着,便直接问,“乐魔呢?” “……跑了。” “哪个方向?” “青羽追的方向。” “哦。”转身要走,想想似乎该多说什么,便又扭头,“交给我吧。” ——是让乐韶歌专心疗伤的意思。 觉明哥哥!——被身旁或是敌方那些不靠谱的熊孩子折腾了这么久之后,竟能听到这么沉稳可靠的声音,乐韶歌感动得差点当场哭出来。 “嗯,一切小心。” 从来到走不过一弹指的功夫,一句废话也无。 却令乐韶歌霎时便松懈下来。 正要就地坐下调息,才发现舞霓不知何时已躲到她身后去了。 “……怎么了?” 舞霓:…… “那是什么人啊?长得慈眉善目的,看上去却好凶。” 乐韶歌不由失笑。瞿昙子天生慈悲相,眉眼沉静温和,极少动怒,看着稳妥无比。舞霓却能下意识的察觉到此人“好凶”,也不知该不该赞她一句敏锐。 “琉璃净海,瞿昙觉明。” “……”舞霓茫然了片刻,随即猛的醒悟过来,“那,那就是瞿昙子?” 乐韶歌这才想起些什么,一时就有些纠结。 不干涉红尘的琉璃净海,却有一个在红尘中尽人皆知的瞿昙子。 因早年瞿昙子下山历练,十分不幸而天真的从猛兽口中救了个书生。那书生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决心遵循江湖规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把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瞿昙子震撼得连夜逃走。那书生因爱生恨爱恨交加,就用瞿昙子的名字写了个题记为“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话本。把他打造成个一心诛魔却被魔女骗身骗心睡了又睡虐了又虐,最终为救魔女从容赴死还被魔女给忘了的苦命圣僧。不料此书大爆,畅销数百万册。从此,“情海迷渡误梵行,杀身不悔遇倾城”的瞿昙子,就成了秘境万千少女心头的白月光。 若问乐韶歌为何知晓此情—— 那当然是因为有阵子舞霓沉迷此书沉迷得茶饭不思,乐韶歌怒而没收之,想看看到底是什么邪门话本……然后就意外发现,啊,原来是“情海迷渡”瞿昙子啊哈哈哈哈哈…… 乐韶歌一言难尽,“……算是吧。” 舞霓看她的目光瞬间变得又亮又纠结。 乐韶歌:……万千少女心头的白月光啊。 “那他——” 舞霓缠着乐韶歌正要再行追问,阿羽已不悦的打断了她,“师姐要调息。” 舞霓忙回神过来,“啊……师姐你快疗伤吧。” 伤势却比乐韶歌想得要麻烦一些。 真气运行一周天后,经脉已调理过来。然而丹田之中却似乎混进去些不知底细的东西,细查时不可见。可若不理会,又无声无息的扰动起来,很是令人心烦。 乐韶歌却不知这些东西是何时,又是如何潜入她的经脉。细细追思起来,便意识到——虽看似是她一直以韶音控制着局面,然而韵律却维系得很是艰难,时不时就会被乐清和打乱一二。而自始至终,不论她催动多少真力,加持多少阵法,战局都是不偏不倚堪堪平手。 ……莫非一直都是她身在乐清和的算计中却不自知? 这也不是不可能。两人之间不论年岁、修为还是经验,都实在相差太远了。 那么舞霓和阿羽是否也…… “师姐——” 她睁开眼睛,阿羽和舞霓忙起身上前探问。 乐韶歌犹豫片刻,道,“暂时不碍。” 瞿昙子乐舞的修为虽不及她和香菇,可论谁更能打——她和香菇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有他追剿乐清和,想来不必担忧乐清和还有余力对付九华山。 “青鸾不在,我暂时无法传音。”乐韶歌便望向阿羽,“便由你主持门中要务。舞霓,你也留下协助阿羽。” “那师姐你呢?” “我需要闭关几日。”乐韶歌道,“阿羽,让大司典去映雪台等我吧。” 大司典却也检查不出乐韶歌丹田中究竟混入了何物。 乐韶歌将自己的顾虑告诉她,大司典思索许久,才道,“是我的疏忽。乐清和一生执念皆因天音九韶而起,当年他败给了师父的天音九韶,之后同雷音长老争夺身躯,对付的也一直是天音九韶。我却还认为天音九韶能压制他,实在是太轻率了!” ——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九歌门弟子对自家真传正法普遍持有的自信吧。 乐韶歌不也盲目相信韶音能克制魔音吗? 谁承想乐清和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狡诈绵密,与时俱进的疯子? 大司典又道,“虽不知是什么东西,但既然混杂在丹田经脉之中,想来总归能用洗脉一类手段除去。只是天下能为你洗脉的人寥寥无几——要去水云间求医吗?” 乐韶歌:……不太想去。 水云间那些老菜帮子鸡贼得很,固然会答应为她洗脉,但也必定会挟恩图报,趁机提出许多条件。 到时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多半不会是她,只会是那只被他们洗脑得忠孝仁义礼信、充满牺牲精神的嫩香菇。 “还是先找找看有没有旁的办法吧。” “说起来,”乐韶歌又想起件事,“乐清和是不是偷学过琉璃净海的心法?” “算不上偷学,”大司典道,“把他逐出师门后,师祖便暗中托付琉璃净海云觉檀主教诲他——后来九歌门和琉璃净海一起围剿他,也因为这个魔头其实是两派合力培养出来的。” 乐韶歌:……太师祖您是有多狠不下心啊! 便传音给青鸾,让它提醒瞿昙子切切留神应对。 青鸾答话,“还没追上,已快到边境了,我怀疑他想逃出秘境。” “瞿昙子怎么说?” 片刻后,青鸾回答,“他说,斩草除根,在哪儿都是杀。” 乐韶歌:……是瞿昙子的作风。 秘境之外就彻底是乐清和的地盘了。瞿昙子人生地不熟,乐韶歌很怕她重蹈她师门中几位长老的覆辙。 然而在弄清楚乐清和究竟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之前,她却不敢轻易前去支援。 掂了掂手中降神令的符石,乐韶歌心中一时滋味万千。《 》 第25节 师父不主动回来,她不想强唤。 ——否则就跟输给了这个大猪蹄子似的。 但……她的脸面,与瞿昙子的安危、与诛杀乐清和比起来,孰轻孰重? 当然,师父的意愿在她这儿是不值一提的——反正他扔下她和阿羽舞霓时,也没在意他们日后怎么相依为命不是? 乐韶歌捏碎了符石,不知为何,心里竟忐忑起来。 师父没出现。 她再等。 师父还是没出现。 就在她心中万千揣测,脆弱得几乎碰一碰就能轰然坍塌时,耳中传来的熟悉的空旷感令她骤然紧张起来,而后便是狂喜——师父还活着太好了师父没出意外!随即就是狂怒到想杀人的冲动。 ——师父这大猪蹄子留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降神令,只是一块传音石! 乐韶歌:……大猪蹄子去死去死去死吧! “青羽和瞿昙子正在追击乐清和,大约三个钟后到阿兰若林。”乐韶歌轻轻的说道,“……我受伤了,伤得很重很重。”她说着说着,已不知为何泪流满面。便先停下来平复声息,才又冷冷的说道,“你去支援瞿昙子,我疗伤。或者我去支援瞿昙子,你回来给我收尸,选一个吧。” 半晌,那边弱弱的传来一声,“……你好好疗伤。我去。” 乐韶歌跪坐在钧台安琴石旁,无法自抑的哭泣起来。 这时身后传来阿羽担忧的声音,“……师姐?” 作者有话要说:时隔十五章之后,瞿昙子终于正式登场了,撒花 虽然他拔腿就又走了,但好歹也是有名有号的正式角色了不是?值得庆贺值得庆贺! 然后不要问我师姐为什么还不失忆了[掩面]……因为阿羽还没站稳c位啊。 小剧场 乐韶歌对瞿昙子:觉明大哥! 乐韶歌对香孤寒:嫩香菇 乐韶歌对阿羽:让人心疼的小师弟 乐韶歌对舞霓:珍贵的小师妹 师父:我呢我呢? 乐韶歌冷漠脸:大猪蹄子。 顺便因为作者雷师徒恋,所以师父就是师父,负责亲情戏。 以上。 第25章 乐韶歌匆忙擦干眼泪。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轻易就情绪激动起来。就算她已经六年……快七年没听过师父的音讯,独自一人带着两个熊孩子,主持着一整个除了她不很熟的外门弟子,其余不论讲经阁、礼仪院还是弦歌祠都塞满她师父师祖太师祖辈老人的九华山。每天都过得像个上有老下有小,并且老不好伺候小不好养的小操劳。要知道,按照修界的算法她其实都还没怎么成年呢!你看看香孤寒、看看瞿昙子,哪个不是意气风发随便浪?就算做错了也不用怕,反正身后还有个年富力强,位高权重的师父给他们撑腰兜底。就她一个,不但没人给她兜底,她还得给别人兜底……她,她都还没怎么成年呢! 乐韶歌觉得自己的心态很不平常,仿佛今日格外脆弱似的。脆弱到她自己都感到难以理解的地步。若说师父刚走那一二年间她如此委屈倒也罢了,如今师父都走六七年了,她早已驾轻就熟习以为常——毋宁说这个代掌门当得还挺趁手、挺充实的,竟也会有这么多委屈吗? 但……这委屈好像是发自真心一般,让她情绪难以自抑,泪如泉涌。 难道是因为时隔久远之后,终于又一次听到了师父的声音? 不论如何,让小师弟看到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都很难为情。 乐韶歌背过身去,施了个小法术让自己看上去干净清爽,才回过头来,“嗯?阿羽,有什么事吗?” 她从不肯在他和舞霓面前流露出脆弱来,据舞霓说这是因为“师姐有师姐自己的矜持”。 乐正羽却明白,这仅仅是因为他太微不足道了,尚不足以令她正视,不足以令她在他面前流露出“游刃有余”之外一切情绪。在她心里他就只是个“易与之辈”,他没有让她失态的资格。 事实上他也确实如此。他甚至都还不配和她并肩作战,他无法在危险到来时挺身而出保护她,反而会让她想要保护他。 ……还真是难堪啊。 “……无事。”乐正羽道,“外间琐务已处理完毕,便过来看看你可还好。” “嗯……还好。”乐韶歌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哭过——虽然他肯定已发现了,但乐韶歌希望他能有装作没看到的淡定和体贴,“不必来向我汇报,你同大司礼、大司典和两位律主商量好了便可。你是九华山第五代乐正,迟早都会接任掌门,这些事……” “我不是舞霓。”她又要岔开话题,阿羽便出言打断了她,“你若当真无事,便用言灵命令我出去。” 言灵是以真元激发喉间玉所发出的声音,可直击人的识海。以此下令,没足够的修为和定力,听令的人是很难反抗的。生在太平无事的年代,乐韶歌平日动用言灵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她却没料到阿羽竟已看出她暂时不敢随意调动真元了。 她有些尴尬的挠了挠了脸颊,却依旧嘴硬,“……我是说,没什么大事。清养调理几日就好了。” “不大,那么有多小?” “……” “……你究竟伤在何处?”阿羽凝视着她的眼睛,再一次追问。“为何会无故坠落?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师姐?” 被人审问的滋味很不好受,乐韶歌下意识的便要躲开目光,却被阿羽扶住了肩膀。 和一个曾向她告白、向她求欢的人四目相对,实在是一件很尴尬的事。人的眼睛是不设伪装的,故而凝视有凝视的礼仪与节制。如他这般扶着旁人的肩膀,强行直视对方的眼睛,就仿佛将内心生剥出来和人裸裎相对一般。实在是太冒犯了。 乐韶歌感到烦恼。而当她无法拒绝的察觉到那眸子里压抑着的渴慕求近之意时,终于难以自制的焦躁起来。 她不知为何便失了耐性,不悦的抬手推开他,“——何时轮到你来逼问我了?” 话一出口她便觉懊悔,这并不是她的真心。就纯粹只是出口伤人罢了——她这一日的情绪实在是太反常了。 “阿羽……”她缓和下语气,想要亡羊补牢。 阿羽却已垂下眸子,掩饰什么一般扭头退了一步。 想亲吻她,想更亲密的碰触,甚至,想要狎昵冒犯。 ……原本只是为了让她将真相告诉他,才会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可对上她的眼睛时所有念头就都变得暧昧旖旎了。心底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升起了。察觉到她的抗拒她粉饰太平的意图时,他甚至想将按住她在她耳边将那些念头全都呢喃着告诉她,看她还能否再这么高高在上的从容应对。 ——《须摩提》到底还是影响到了他的心性。 她会恼怒也是理所当然。 ……是啊,何时轮到他来逼问她了?他只是她的小师弟,他最愚蠢最懦弱最鄙陋最不堪的姿态她全见过,他在一切场合派不上用途,不值得信赖,不值得依靠。劫难到来时甚至都是她站在前面遮风挡雨。他凭什么要求她来正视? 可是—— “魔音与韶音不同。”他夷平一切感受,竭力令自己的声音冷静,稳妥,“韶音清圣,而清圣并非人之常情。故而韶音降临易于察觉。而魔音靡靡,循循善诱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我自认清白自持不逊于人,可依旧不经意间就滋生了心魔。” “阿羽……” “我同心魔纠缠若久,好歹比旁人周密敏锐些。”阿羽轻笑着,似是自嘲,“师姐,你若有什么不适务必要告诉我……我很怕你会因我一时疏忽,一时愚蠢自私懦弱逃避,而身陷险境。我……” 乐韶歌闭目凝神,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难得阿羽肯如此诚恳、耐心的同她沟通,她不想再被莫名震荡的情绪妨碍了自己的判断和言行。 待彻底平复下来,她才再次开口,“我察觉不出什么不适,但确实受了些不可知的影响。在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我想暂时把自己隔离起来。毕竟,万一——我是说万一真有什么事,你和舞霓关心则乱,反而不便处置。” 阿羽静静的凝视着她,想要探知这是否是她的肺腑之言。 她便也再次强迫自己静心凝意,看向阿羽的眼睛。 然而一旦目光接触,那种打从心底里升上来的焦躁感便再次主导了情绪。 丹田里那些暧昧不明的杂质似乎骤然间便躁动起来,她感到真气乱撞,身上力气水一样的流失。 她避开阿羽的目光,脱力的退了一步。 阿羽一愣,察觉到她的失常,忙抬手来扶她。 她推拒不及,肌肤相触的瞬间,他指腹上那微带粗糙的触感擦过了她的手心,那几乎不可察觉的摩擦声却像海浪般灌入了耳中。微痒的酥麻的触感霎时间自掌心传遍四肢百骸。她膝盖不由就一软,脑中霎时间一片海浪擦上沙滩的空茫声。 阿羽察觉到她的异样,却只以为她是气力不继,忙抵掌渡了真气进来。 肌肤相贴的感受像狂风般催击着海浪,然而注入进来的真气确实令她稍稍好受了些。 神识已被那海浪强制侵占了,唯喉间天音中仍存一线清明。她终于隐约明白了乐清和究竟在她丹田中留了些什么,可一旦明白,便已是泛滥成灾之时。 她的直觉没错——她是该将自己隔离起来的。 “阿羽……”她勉强凝起清明和力气,试图压制音魔,“你先离开。我需要独处……” 她面如桃花,眸中春波潋滟。身体无力的自他手臂间滑落,衣衫逶迤如落花泄地。 阿羽知她必是遇上了意外,这般模样并非是她的自愿……然而触目所见一切都令他心乱神移,这亦是他所不能自控的。 他克制着心中欲念,轻轻唤道,“师姐……” 然而话一出口他便茫然按住了自己的喉颈——是言灵,他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动用了言灵。 喉玉震灵直击识海,其中所含爱恋、渴慕、欲|念……霎时间直达口舌身意,将她勉强筑起的堤坝击得粉碎。乐韶歌脑中便是一沸,耳中海浪声骤然便翻涌起来。她再也抑制不住肆意冲撞的音魔。 “离开!”她凝聚起最后的力气,以言灵不由分说的命令,“离远些,暂时不准靠近我!” 她用力将阿羽推出,扑到安琴台上,开启了钧台的隐匿法阵。 将钧台隔入隐界之后她才稍稍安心下来。 身体已沸腾得仿佛不是自己,陌生的欲念游走在四肢百骸之中。。 她跌跌撞撞的前往台下冷泉调息。一面强行催动喉中九韶音,想利用天音清身宁意,暂时压制欲|潮。 然而甫一催动真元,便觉经脉再次逆乱。丹田中杂质如墨得水,瞬间将体内真元吞噬殆尽。 她吐了一口血。只觉滚烫的海浪翻涌上来,热雾翻腾的泉水自耳鼻喉舌,自皮肤上每一个孔窍灌注近来,瞬间便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了。她扑倒在冷泉之畔,黑发缭绕在水。全身瘫软难扶,便如照水桃花揉落满地。 第26章 月上寒香楼。 清辉透过绮窗上卷起的画帘落入室内,照亮檀木琴案。梅花香架上斜架一线燃香,香烟袅绕升起。。 香孤寒独坐在琴案前。白日师门要会,他难得穿戴了礼服。此刻身上繁复华衣尚未尽数换下,垂落堆叠如雪上生花。头发却已散下了,只斜挽了一枚青白玉簪。修长如玉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却并未弹奏。正闭目坐于月华之中,凝神听风。 ——东北秘境边界阿兰若林,乐清和尚未出现。按着他目前的行进速度,最多再有三刻中便能进入。《 》 第26节 阿兰若林的香阵已然布好,只等乐清和入瓮。 乐清和身后三百里,瞿昙子正和青羽一道追击他。三百里是青羽感知的极限。远一分,青羽就要跟丢他的踪迹。 而三百里的距离,只要能运起梵雷,对瞿昙子而言其实也只是一弹指的功夫。 要旨就在于,香阵能否牵绊住乐清和,给瞿昙子争取到运起梵雷的时机。 ……不过,这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乐清和又不是阿韶,不可能毫无防备的踏进旁人的香阵中还不做反抗。 而他离得实在是太远了,操控起来并不是那么得心应手。 姑且尽力而为,徐徐图之吧。 收到流星讯之后,水云间长老们便开始开会。 会开到昨日清晨依旧没做出什么决议,但大致的方向还是定下了——我辈是香修,乐修只是副业,我辈不擅长克敌伏魔。但乐魔是天下公敌,我辈岂能置身事外?我辈该尽我辈的职责! 至于这职责是召集天下英雄共商讨魔大计,还是跟前度一样,责成琉璃净海与九歌门即刻清理这个他们共同培养出来的大魔头,水云间只居后提供力所能及的辅助……则一直吵到昨日入夜,也还没吵出什么结论。 今日倒是不吵了——阿韶已将乐清和击退了,瞿昙子正在追。想来能被阿韶击退的乐魔,必将很快被瞿昙子狙杀,已不值得召集天下英雄共商讨魔大计了。故而师尊们今日都有些蔫儿蔫儿的无所事事,推诿了一阵责任之后,便怏怏的散会了。 阿韶曾说,“你们家那些老菜帮子,打开门就恃众欺寡,关上门就埋头内讧,最会误事”……可见不愧是阿韶,真犀利啊。 香孤寒摸了摸手背上梅花印,思忖着要不要主动同乐韶歌联络。 ——昨日乐魔杀来前他倒是联络过,然而那是在白天。 他知晓阿韶昨日受了伤,却不知她伤得如何。今日本想再行联络,在师尊们眼皮子底下,却没寻得时机。 此刻他心中很有些挂念。 ——年幼尚不通人情时,他曾给阿韶点过梅花印。 那会儿两派还交好,两人各都年幼无忧,只有要好和玩心,几乎是随心所欲的联络。阿韶嗅到好香、弹了好曲、听了好笑话……都会开梅花印分享给他。他自然更是何时想她了便何时找她。因那时他也只分辨得出阿韶一个人,其实也就是没日没夜的找她。她吃饭时、走路时、修炼时,甚至更衣时、沐浴时、入睡时……他都撞见过。有一次夜半无事,他找去时还进了阿韶梦里。 依稀记得梦里阿韶拉着他和一群人玩名叫“过家家”的游戏——那些人里似乎是有瞿昙子的,但那时他尚还分辨不出他,便只当是一群路人。游戏的剧情相当曲折,阿韶演拦路抢亲的山贼,负责拦下花轿调戏新嫁娘,被从天而降的大侠客打败,于是新嫁娘和大侠客一见如故,结拜为兄弟——他是那新嫁娘,瞿昙子就是那大侠客。 于是梦里阿韶脚踏山石,手捉一节柳树枝,抑扬顿挫乐在其中,“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栽,要想从此过,香菇留下来!” 而后路人大侠客便从天而降了。交手两合阿韶就要被打败,于是香孤寒一掀盖头冲上去帮阿韶一起打侠客。 阿韶焦头烂额,“不对不对,你应该帮着他打我,不然你们怎么认识呀!”他便说,“可是你想抢我,我也想和你走啊。” 而后阿韶就急醒了。 后来阿韶的师父发现他给阿韶点了梅花印,火冒三丈。带着阿韶便打上门来。 水云间自然是一致对外。但得知他给阿韶点了梅花印后,师尊们明显都不约而同心虚了一下。而后梗着脖子硬是帮亲不帮理。 “点就点了,小孩子不懂事,也值得大张旗鼓?大不了我们阿寒负责,日后娶了她便是。” “你们算计得倒好!流氓也耍了,还白赚我门下一棵独苗。你怎么不让这小混球嫁到九华山?” 他师父于是也暴跳如雷了——可见不能因为他师父哈哈大笑不以为意,便觉着耍流氓是件小事。否则为何一耍到他身上,他师父就连玩笑也开不得了? 两人差一步就要撕破脸,水云间当时的掌门师尊赶紧出面打圆场,“还是先听听两个孩子怎么说吧。” 阿韶说的是,“没人耍流氓啊。”“可这小混球不是……”“我也看他了啊。我们聊天玩耍,也分谁吃亏谁耍流氓吗?” 水云间众人见自家占了上风,瞬间松懈下来,开始得意忘形。就又问他怎么说。 他想起阿韶的梦,觉着出嫁也很是一件趣事,便坦率承认,“阿韶若还想玩,我随时都可以出嫁的。” ……所以说,他师门防阿韶如防贼,其实也不单单是阿韶的过错。 自此之后他才知晓,梅花印连通识海,除非是极其亲密无间的关系,否则不能轻易给人点上。自然也知晓了男女有别,女孩子的身体尤其私密些,是不能随意窥看的。他当然知道自己是男而阿韶是女,但阿韶似乎一直当他是梅魂霜魄,不别男女。 也不知误会何时才能解除。 此刻他实在很挂念阿韶的伤势,可人情规矩的准绳实在相当微妙。同样性质的两件事,竟常常会有不同的评判规则。而他总是拿捏不准,举措失当。虽说少有人因此责怪他,可他依旧想做一个有常识的人——至少在阿韶面前,做一个有常识的人。 因此虽给阿韶点了梅花印,他却极少主动联络阿韶,往往都在等阿韶联系他。 纵然他要找阿韶,也会尽量确保是在阿韶觉着方便的时候。 ——如此深夜,通常说来就已不是恰当的时候了。 还是明日清晨再……他正这么想时,忽觉识海被远雷一震,心口便是一阵灼热颤抖。 阿韶出事了。 香孤寒以琴弦割破手指,就此一拨。弦音一震,将一滴精血破做万千飞红,随风吹去。 窗外行将落尽的晚梅花便再度疏疏密密,如火如荼的开了满枝,满院,漫山遍野……月色之下,香满乾坤。自云梦泽至九华山上,重红浅绿各色梅花宛若烟霞飞渡一般瞬间繁盛次第绽放开来,宛若铺就一条锦绣香路。 九华山钧台冷泉水畔,一树梅花摇摇开放,而后霎时间满树飞花离枝,化作一个芳骨香魂华裳美人。 寒香楼上,风吹玉铎叮铃作响,绮窗画帘之内月华如霜,照着香孤寒倒在檀木琴案上的身影。 芳魂所寄,不必在人。 ——他于三千里外,铸花为身移魂至此,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乐韶歌身边。 乐韶歌倒在冷泉水边。 身体已几乎被音魔支配了,每一寸皮肤都在渴求亲吻和抚摸,整个人便如从水中捞出一般虚脱。颤抖的嗓音被压制在喉间,目光已然涣散模糊了。 意识却犹然在顽抗着。 她的神识已被迫彻底打开了,人人皆可侵入,便如她的身体一般。 来到此处,甚至不必开启梅花印,便可读取她的感官和想法。 草木所铸之身欲望寡淡,香孤寒尚不至于因此动情,可梅花印连通的神识却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他。令他领会到了一些对他而言尚还在常识之外的感受——那些原本纯粹无染的思慕,便也多了些不同的可能。 他意识到了这种可能,却还无暇领悟。 他当然只知晓阿韶此刻是痛苦困顿的,更知晓眼下他所见并非出自她的意愿,而是因音魔的侵染。 他亦知晓,阿韶此刻排斥一切人的靠近。 可他却不能不冒犯。 “阿韶。” 乐韶歌虚弱的神识奋力挣扎起来,尚未听他如何说,已激烈的拒绝道,“不行!不许过来,离我远些!” 不行吗? 然而就他看来,她体内之魔之所以发作得如此凶猛,正是因她洁身自持。她越是抗拒挣扎,神识便被侵染得越深。反而放纵满足之后,音魔才会暂时调伏平息下来。以她的性情,一次纵欲尚不至于影响她的心性。不如暂时泄|欲,再图谋其他。 “阿韶……这是一个梦。”他轻轻说道——她可以把他当做一个梦,梦醒后也不过是一地落花而已。 可乐韶歌依旧只是说,“不行……” 她所惧怕的从来都不是纵欲,她怕的,从头至尾都只是……屈服。 她从未沾染过心魔,可在此刻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一旦她屈从于什么,她心中必生我执。 香孤寒领会到了。他心里忽就生出些十分异样的情绪,他并不知那情绪所从何来,只是在这一刻,他忽然很想抱抱她。 “我明白了。”他说,“阿韶,我将以冰魄香为你锁魄,你闭上眼睛。” 冰魄之香注入神识之中,她的意识和识海中肆虐的音魔一道,渐渐陷入万里冰封之中。 瘫软却僵硬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 便如时光凝结的飞虫一般,她容颜平静的陷入了沉睡。 香孤寒抱着乐韶歌走出钧台。 见乐韶歌的小师弟——应当是她的小师弟吧——正等在门外,便道,“你门中可还有舞修能跳飞天舞?” 少年没有做声。 上一次他同阿韶碰面时,这少年便一副愤怒相。如今似乎更变本加厉了。 正当香孤寒以为自己怕是不得不先从他手下保住性命,才能谈及后续时,少年却已垂了眸子,平静到近乎干枯的回答,“有。” “令她到沉香楼去,为阿韶护法。”他便接着吩咐。 第27章 阿羽道,“我也可以为师姐护法。” 香孤寒看着他的眼睛,他想这少年是嫉妒他的吧。很奇异的,这一次他竟然领悟到了旁人嫉妒的理由。 他说,“是,可我不愿意协助你。”他想了想,又补充,“阿韶大约也不愿见你,不然她便不必躲了。” 舞霓茫然的来到沉香楼。 前一日她太累了,为领悟飞天舞的最后两章她不眠不休全神贯注。当时不觉得,但在乐魔逃走师姐平安之后她骤然松懈下来,困倦疲惫便一拥而上了。 这一日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没人来打扰她睡眠,催促她修炼的日子,似乎缺了些什么,却真的也很舒服。 懒散的赤着脚下床,踩着柔软绮丽的地毯走到窗边吹了会儿风,看了会儿水鸟打架。喝一口迦陵为她泡制的清香甘甜的花草茶,舞霓觉着安逸的日子总算是回来了。 就是她大师姐对抗乐魔时受了伤需要闭关调养,近来不能碰面了。令她寂寞的同时,又稍有些挂念。 说起来……她大师姐好像从来都没受过伤、生过病啊。 这是头一次吧? …… 还是再去练一会儿飞天舞吧。先前赶时间,领悟得似乎粗糙了些,万一师姐出关后要抽查,她却跳不好,岂不是很没面子? 《云门大卷》也抽空练一练,毕竟师姐吩咐过了。 …… 舞霓兀自发着呆,不知为何,忽就觉着这一日的“安逸”很是空虚和无趣。没人管教和催促这件事本身,也变得寂寥和令人不安起来。 师姐受伤了啊……她想。 虽说被师姐要求去钧台闭关时,她想的确实是赶紧练成心法回来帮师姐,她甚至还脑补了师姐被乐魔逼到绝境,危难之中她及时闪亮登场,飞身将师姐接在怀中的情形,但……但师姐怎么可能真的受伤啊! 她茫然的意识到,她的大师姐原来也并不是无所不能,刀枪不入的。 ……那么,师姐说她不要紧,说只要闭关调养数日就能恢复,会不会——会不会也只是在安慰他们而已?《 》 第27节 乐舞霓忽就坐卧不安起来。 就在她让迦陵借羽翼给她,扇动翅膀准备飞去钧台时,阿羽传音过来了。 舞霓惴惴不安的来到沉香楼。流眄居距沉香楼不远,凭迦陵的羽翼飞过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其实也无暇乱想。可也许是她们师姐妹间情趣不同,居处景致大相径庭的缘故,在流眄居中尚明艳如幻梦的天色,在来到沉香楼时忽就如梦醒般沉暗凝实下来。 她收了羽翼踏足在地面上,匆匆进入乐韶歌的居室。 见阿羽立在居室之外,忙快步上前问道,“师姐怎么样了?” 阿羽面色极其阴晦——舞霓一时判断不出他眼中阴郁究竟更像是雷暴前的凝流还是阴雨季的暗云,却依旧能觉出里头蕴含着狂暴庞大的情绪,端看他如何发泄罢了。 她同阿羽争斗这么久,自然知道他一切激荡厚重的情绪的源头,最终都能追溯到乐韶歌身上。 莫非师姐真的…… 她心头慌乱,丢下阿羽便闯进了乐韶歌的卧室。 ——门内门外却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她感到寒冰凛冽,万物凝结。明明身处斗室之中,却仿佛有冰封万里之辽阔。再踏前一步,却忽有澎湃之声灌神入耳,似有千顷巨浪无风而起,浪中巨鲸蹈海。人在其中宛若一叶飘零扁舟,渺小无依。一步之间她便几乎被那凶暴巨浪碾碎,只觉手足僵硬,冷汗淋漓。片刻后她才稍能喘息,意识到此地已然冰封,她所见不过是先前战场的残影罢了。 她心有余悸的再踏前一步,便看到她师姐身体悬空,正昏睡在房间中央寒玉床上。 ——她所感受到的,只是乐韶歌梦中外溢的识海罢了。 ——识海? 乐舞霓愣了一愣。她虽孤陋寡闻,却也知道修士的识海是不会轻易打开,任由外人窥探干涉的。 “师姐……”她唤道。 “你便是这一代的飞天吗?”这时乐舞霓听到一个如风过梧桐般沉雅的声音。 她恍了恍神,才见寒玉床边立着个沉静疏离的美人。黑发如檀,繁衣染香。他正仰头看着乐韶歌,容颜清淡美好如水染墨点一卷梅雪,独一双茫然无瞳的眼睛是熔金般的炽色,宛若画龙点睛般令这画上冷美人有了些活人的暖意。 “……是。”没来由的,舞霓已答了这陌生人的问话。 “飞天舞修到了第几章?” “刚修完第九章。——师姐她怎么了!” 那人似是露出些疑惑,终于回头看向了她。 他应当是目盲的,可当他望过来时,舞霓却有种被由内而外看穿了的错觉。 他点头,似是满意他所见,道,“阿韶被音魔侵染,正在识海中孤身奋战。——你可愿意为她护法?” “音魔?”和乐韶歌一样,舞霓也从未沾染过魔之一字。她并不知音魔具体为何物,却也明白它是一种祸害,恐怕正是它致使乐韶歌当日受伤、此刻昏迷,便立刻应道,“我愿意!我该怎么做?” 虽应下了,她却觉茫然——她从没听说有什么乐舞可以为在识海中奋战的人护法。毕竟那是识海,不论谁进去都是异物入侵。纵使被主人接纳,也不能肆意在里头施法吧。 而若要自外助阵,难道不是乐曲比舞蹈更合适吗? “我传你一支舞。”那人便道,“你仔细看好。” 他一弹指,便有香尘驱动落花,化作一个舞动的幻影。 那幻影舞者全身俱黑,与灯下剪影无异,唯美目流眄,灵活生情,仿佛能言。 看她打扮同飞天舞近似,亦是臂带金钏,足绕金铃,身缠七宝璎珞……却又不似飞天舞衣那般缥缈轻盈,而是更华丽繁复。当她舞动时,足上金铃踏踏作响,缭乱中却又有十分清晰的韵律。似是在踩踏鼓点。 她手势也很繁杂多变,每个手势似乎都对应着不同的动作。她踏着节拍熟练优雅的变换着动作,目光随之顾盼,黄金与宝石织成的衣衫缭乱晃动,却节奏清晰——和九华山上所传行云流水,浑然一体的舞蹈截然不同,这舞蹈仿佛由一幅幅各有主题的画面连缀而成——仿佛在讲一个剧情跌宕的故事,仿佛在和谁有问有答的对谈。 那舞姿以九歌门的眼光来看,想要说的东西未免太直白,太多了。它本身并不追求和谐之美,它只热烈的讲述它想讲述的东西。激荡时仿佛野蛮人在膜拜神灵,深奥时又像是圣人们在探讨宇宙。它是美的还是暴虐的,只取决于它想讲述的是什么。 然而九华山上确实也有与之近似的舞蹈——飞天舞第九章《金刚经变舞》,以及她入门后所学会的第一支舞《霓裳羽衣舞》。 舞霓渐渐看得入迷。 她不由随之舞动起来——她觉着自己天生就该跳这种舞的。 真元已在经脉中运行来。无需旁人来教,她已自然领悟其中心法。就仿佛那心法便流在她血脉中,刻在她脊骨上。 ……而后在某一个时刻她猛然领悟到什么一般,戛然停了下来。 “这,这是……”她脸上几乎热得沸腾起来,结结巴巴的质疑着,“你让我,和师姐,跳这支舞?” “嗯。” “可是这舞——” 美人眨了眨眼睛,道,“这只是一支舞而已。” ……这确实只是一支舞。话说回来,原来这也可以是一支舞啊! “……这不是群魔乱舞吧?” 美人诚实的想了想,似乎并不很确定,“我想不是,你觉着呢?” 舞霓的感觉很微妙——这舞太放纵了,怎么都和清圣二字沾不上边。可它似乎又确实是率真而赤诚的,仿佛诞生自清浊未分,圣魔未别时。 她想,舞蹈难道不是本该如此吗? “……”她于是不再挣扎,只道,“我觉着也不是——我就在这里跳吗?” 巨鲸沉于深海,它遍体鳞伤,血染黑水。 它同不可见之敌厮杀着。那敌人凶残狡诈的潜伏在黑水之中,獠牙如匕,每一次袭击都在它身上留下刻骨伤痕。 它嘶吼、挣扎着。它本是四海之主。可海已被魔毒侵染了,黑水无处不在,已然成为敌人的领域。 它每一次呼吸都令魔毒侵入得更深,每一次挣扎都更陷入敌人的陷阱。 它困顿,却无措。它已被逼入绝境,不屈服,却已无力突破。 忽然,它听到鼓声自海水中传来。 那鼓声虽远,几不可闻,却穿透了奔涌震荡的海水直达它的脑海。激荡而雄壮。 似战鼓……不,并非战鼓。那是,那是舞修的踏足之声!那舞蹈是愤怒的,她激烈的踩踏着大地,震荡起灵气。于是大地呼应了,宛若战鼓轰鸣。 是舞霓吗?还真是野蛮啊,听这踏足声它甚至可以想象她披发跣足、目眦尽裂的怒相了。还真……不适合她啊! 她为何要来到此处?! 那巨鲸本已力竭,闻声却再度奋起了。 ——它是天与海与大地的主人,是过去与现在与未来的见证者,是此境的创造者,也将是唯一的毁灭者。 在此境,无人可击败它,更无人可主宰它。 魔毒侵入又如何,海水尽染又如何——此地之魔只能是臣服于它的魔,此地之海纵污浊依旧是它主宰的海。 它喉间蓄灵,魔瘴与黑水争先恐后的灌入了它的体内。它赤血变得污秽,清目亦浑浊暴虐起来。 可它不惧亦不停。 待蓄灵已足,它喉间玉震,一声不屈鲸歌穿透血污与毒瘴,掀波推浪瞬间响彻了四海。 那鲸歌中杂圣与魔,悲悯而又暴虐,宛若混沌未分时最纯粹的歌。 潜藏于黑水中的敌人抵挡不住声浪,一瞬间显现了形体——是一只血目黑舌,独角乌鳞,吐气成毒的巨蟒。 那蟒蛇吮足了鲸血,盘踞如山。 巨鲸击水猛扑而上,搅山动海。巨蟒弹身躲避,却被鲸尾扫中,拍翻在海底岩石上。倒如山崩。 巨鲸张开大口,俯冲而下,咬碎半盘岩石,将那巨蟒当腰咬住。 巨蟒翻身挣扎,头尾搅动海水,在海面上形成巨大漩涡。 那巨鲸于是再度仰首击水,向着海面急冲而出,化作一只巨鹏出水。 巨鹏振翅,叼着千尺巨蟒冲天而起,宛若叼着一只蚯蚓。 它将那蛇自高空摔下,而后尖利的啸叫着俯冲下来。 巨蛇摔落在岩石上,脊骨寸裂,凄厉的翻腾着。巨鹏落地,钢铁般的利爪碾上蛇身,坚喙将蛇头生生扯断。。 那蟒蛇终于没了声息,颓靡扑倒在地。 一寸寸化作黑灰,散在了风里。 鹏鸟也化回了人形。 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血色双目里却透着傲慢嘲讽,回眸看向花下舞修,目光邪狞狂妄。 意识侵入乐韶歌的识海中之前,舞霓已被告知可能会有此类结果。 可真被她师姐这么一瞪,她脚下还是不由有些发软。 但是,这次她是前来救美的英雄,是来把入魔的师姐导回正途的圣女。而不是那个每天都要被驯服一遍的小师妹。 她得站稳了自己的人设。 ——她才是领舞者,她才是掌控对方身体的那一个。 她于是再次踏足,震响了踝间铃。 此为上古颂神之舞。 古之神与今之神不同,他是率真之主,而非道德之圣。他喜悦便赐福,他暴怒便降灾,他无欲便童贞,他爱慕……便战至情人力竭哀告也不停止。他可真是个禽兽啊,舞霓心想,但居然很带感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只是一支舞——就和她看过的每一篇小说没什么不同,只是言语的描摹,故事的讲述。它歌颂的是率真任性,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如饮食一般自然而然的欲求。它不造成任何实际的伤害,也不做扭曲的引导……虽然它稍稍夸大了局部的能力。 它不神圣也不邪恶,它只是自然而已。 它在本质上,是纯洁无罪的。 当然说是这么说啦! 反正她读懂了这支舞,并且她不想当被禽兽的那一个。 所以……舞霓愧疚又跃跃欲试的想,对不住了,师姐。 …… 宛若暴雨之后云霁天晴,乐韶歌疲惫却又久违了宛若卸下重负般松懈下来。 她沉沉的,安稳的陷入了沉睡。 第28章《 》 第28节 乐韶歌从沉睡中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彼时舞霓伏在她身上睡得正熟。她将舞霓推醒过来,熊孩子揉着惺忪睡眼呢喃片刻,忽然醒悟过来,飞身一扑,几乎再度将她按倒在床上,“师姐你终于醒了!”拥抱之后,待情绪稍稍平复,才不知又想起什么般忽然便扭扭捏捏的纠结起来,问道,“师,师姐,你还记不记得……” 乐韶歌的记忆只持续到冰魄香那一节,但她此刻既然平安无事的醒来,可见其后必然又发生了些什么。 她凝神探了探自己的识海和丹田,确认体内音魔已被铲除。 短暂的回忆了一番昏迷前自己的处境,大致分析了一下令她清醒过来的条件……后,乐韶歌抬手揉了揉额头。 她很清楚乐清和给她种进去的是个什么魔,毕竟她已经切身体验过其威力。 她也很清楚,在那种状况下她不可能还有余力用天音九韶将欲望压制下去。若要令它平息,唯有疏导发泄。 ——她恐怕已然强压着什么人同她云雨过了。 大约不是阿羽,就是香菇吧…… 乐韶歌一时竟判断不出到底她睡了哪一个,结果会稍微不是那么糟糕些。 她几乎可以肯定,那种情况下她要当禽兽,这俩人都不会拒绝。 阿羽自不必说——不管心里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都只会接受她要求的一切。而在他告白之后,此类要求已算不上禁忌。 至于香菇,更是很可能会因为“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也没有必须拒绝的理由,并且好像试试也无妨”,就怀着好奇和求知欲接受下来。 ……所以基本不会存在她没得逞的可能。 乐韶歌:……想死。特别想死。 但在师妹面前她还想保有起码的尊严。 “不记得了。”乐韶歌强作淡定,试探道,“我昏迷期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知为什么,舞霓纠结中竟似乎透出些小小的失望,“反正你从来也都不记得!”说着说着竟还怨念起来,委屈了一阵,却还是顾全大局的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都还好。”乐韶歌便也从善如流的揭过这一茬。 舞霓似也疲倦至极,不由打了个哈欠。 乐韶歌便趁机道,“我已不碍事了,你且回去歇一歇吧。” 舞霓流连了一阵,仰头争取道,“我要和师姐一起睡!” 乐韶歌无奈道,“我的床可不比你那边松软温暖。”舞霓又要委屈怨念起来,她却已让了羽衾出来,“上来吧——可不许抱怨苦寒。” 熊孩子的优点就是无忧无虑沾枕便睡,从无失眠之虞。 乐韶歌将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想到她从未睡过寒玉床,便又垫了层火羽被给她。也不必费神将她移上去,只消捉了她的手腕往羽被上一搭,熊孩子便自然查知何处暖柔,抓着被角蹭蹭蹭,不一会儿就舒舒服服的把自己移了上去。 乐韶歌便去后院琴台上,运行真气探查体内伤势。 经脉与识海中确实已无异物残留了。 只是她也元气大伤。丹田中真气已告枯竭——这倒是好说,随便找个灵气丰沛之处吐纳调息一日便可补足——然而喉间玉中真元也损失大半,识海里本我巨鲸沉睡海底,正静静疗养,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恢复功体了。 偏偏眼下远没到可以从容闭关调养的时机。 乐韶歌捏了捏眉心。 不记得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如此处置倒是省心。然而想到当日情形,便知不论她究竟欠了谁的情债,阿羽必定都已内伤在心。在他心魔未消的此刻,实不宜再给他增添执障。 说,还是要说清楚的。 ——情之一字于她真是劫难。上辈子因此丢命,这辈子还没动情呢,已先将身旁人际扰得乱如丝麻。 真是再也不想沾染了。 正思索着,便觉暗香袭人。 却是香孤寒拾阶上台来,为她更换好了琴台一角所用香料。 而后便来到她身旁,就在安琴石旁坐下,伸手出来——熔金色的眸子清浅含笑,带着他一如既往的从容的善意的好奇心,看着乐韶歌。乐韶歌不由便也暂抛下烦恼,跟着笑了起来。 便无奈的将手递过去,由他输送真气进来探查。当然也不免略作解释,“……醒时未见着你,本以为你已回了云梦泽。” ——他出来时必定不及向尊长们禀告,此刻水云间还不知在怎么找他。 “你还未醒,我怎会离开?”香孤寒不以为意,“你真元亏损得厉害,我便去寻了些草药,为你配了一料补元的合香。” “……哦。”他们之间也无需言谢。然而思及真元亏损的缘故,不免就想到自己当时的丑态,心底难免会觉着懊恼。 她却心知肚明。香菇与常人不同,梅魂霜魄,不染红尘。哪怕昨日他们睡了,此刻他待她也不会有任何不同。除非有什么枝节勾起了他的探究心,而他又觉着此刻问了也无妨,才会特意一提。 清澈如许,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开口打探。 便苦笑起来,“我昨日是否……” “否。”他竟已料知她会问些什么,不待她开口便已作答。似乎还稍稍有些脸红了,“你很是抗拒,”他说,“我便猜测你不愿以此纾解,于是想了旁的方法——送你门下飞天去识海中同你跳了一支舞,不知是否违逆了你的意愿。” 乐韶歌:…… 不论水云间、琉璃净海还是九华山上的弦歌祠中,确实都收藏着几支可解她彼时之难的古舞。如今虽早已无人修习了,但以香孤寒的造诣,若要复原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而此法太过曲折,若非是真正在意她感受的有心之人,谁会苦思? ——得以结交瞿昙子和香孤寒这种挚友,确实是她平生之幸。 “不曾不曾。”乐韶歌长舒一口气,只觉心头云开月明,积郁散尽。 只是庆幸之后再无多余的烦恼来掩饰了,羞耻便也越发清晰起来。脸上霎时便烫得灼人,她不由又拿手背遮了遮。 想说些什么掩饰尴尬,喉间却发不出一声。目光都难以同他对上了。 一时只是尴尬的望着天外,很想去死一死。 香孤寒见她面上飞霞,意识到她是羞涩了,心底忽的便升起些陌生悸动。 他摸了摸胸口,心想他确实是喜欢阿韶的——可他分辨不太出,一个有常识的人当此之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但若什么都不说,又违背他的本性。 他想了想,便取琴来,道,“阿韶,你可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 乐韶歌自然还记得。 那是她入九歌门的第二年,琉璃净海尚未锁山,水云间和九歌门也尚未交恶。适逢二十年一度的华音会,师长们聚而论道,三派弟子也难得有齐聚一处的机会。 她天资卓绝,入门数月便已显露出修炼九韶乐的资质,是彼时九歌门唯一的内门弟子,一道上山的同窗追不上她的进度,多对她敬而远之。而水云间门下泱泱三千弟子,对他们这些外来赴会的别派精英天生就抱持着竞争心,纵有人想同她结交,也要顾虑同门的目光。至于琉璃净海——他们连女弟子都不收。 乐韶歌新来贵地,雀跃欢腾,上蹿下跳求其友声,结果凑到最后,一扭头,发现身边只剩一个淡定喝茶,寡言少动的小和尚——也就是瞿昙子。 好歹认识了新朋友,小和尚就小和尚吧。乐韶歌很快便和小和尚混得溜熟。这俩人一聚头—— 乐韶歌弹琴,小和尚打坐结印。琴声霎时如雷鸣鼓震,摄魂荡魄,穿耳灌脑。 小和尚诵读真言,乐韶歌振袖起舞。梵音真言霎时字大如斗,飞如蚁行,穿耳灌脑。 小和尚安之若素,淡定喝茶。 乐韶歌:嗷嗷,原来九歌门和琉璃净海的心法相性这么好!有趣有趣! 其余众人:……谁来拖走这俩魔星! 琉璃净海众人飞快拖走了他家小和尚,于是乐韶歌再度变回了孤家寡人。 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了的乐韶歌,觉着天地之大莫非她还找不着个同伴?于是见桥过桥,见洞钻洞。他们这些天生乐修鸟爱花喜,自有天意成全。终于在不知多少次柳暗花明之后,乐韶歌竟穿过了水云间万花阵,进入花阵中央幽静偏僻的庭院。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是佳人居处,乐韶歌心想。 她目光扫过庭院中奇花异草,终于在一树雪梅之后,寻到了正在檐下听风的少年。 ……帝子降兮北渚。 乐韶歌想,这是他的居处不错。 她便上前见礼。少年却没有回应。 她再近前,稍稍提高了声音。少年依旧没有回应。 乐韶歌屏息抬头,心想他生得如此好看,莫非不是个真人? 便见少年熔金似的眸子温柔却空洞的映着繁花,长睫毛轻轻一垂,便如明镜半开——却是目盲。 他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恐怕耳亦不聪敏。 可他却并不像是孤单之人。他如花一般寂静无声的独坐在风里,膝上抱琴却不弹奏,画眉鸟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就好像落在梅花树枝上。想来这世上一切对他而言,也就像鸟之于花。 乐韶歌头一次遇见她不知该如何沟通的人,绕来绕去,却并不想离开。 她想和这少年做朋友。 束手无策之际,她踮起脚来,拨响了少年膝上桐琴。 少年目光颤了颤。 乐韶歌见他有回应,欢喜的跳跃起来。她爬上檐下轩台,跪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的拨动起琴弦。 那时她固执的相信,就像喉咙里不同的声音连缀起来可以交谈一般,琴也是可以说话的。 就如人用喉咙说话不必照本宣科,用琴说话也不必非要照着曲谱。 琴的所说的“话”,可以比呆板的曲谱更自在、更任性、更随心所欲得多。 可她身旁少有人能听得懂她的琴歌。 ……而少年听懂了。 他的眼睛茫然的寻找着她,她便拉住他的手帮他试探自己的五官和轮廓,他找到了她,于是便欢喜的微笑了。 而后他凝神看着她,欢喜并期待着,以琴音回应了她的问候。 这便是他们初次相识的情形。 乐韶歌不解他为何提起往事。 香孤寒便含笑看着她,抬手拨响了琴弦。 ——那琴音一如他们初次相见时。那是陌生的邂逅,却又是久久寻觅之人与久久等待之人的相逢。他在大千世界中头一次遇见了自己的伙伴,求得自己的友声。神既听之,终和且平。于是坎坎鼓我,蹲蹲舞我。 他坦率无欺,倾心以待。虽有诸多波折,却磐石无移。唯愿两心同好,永无隔阂。 乐韶歌听着听着便也跟着笑起来了,心想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彼时情形,莫非是因她所求所欲?不过是中人暗算,难以避免罢了。《 》 第29节 香菇千水渡影前来救她。他未因此而生任何心结,她却纠结扭捏难以释怀……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诚挚,自寻烦恼? 第29章 香孤寒见她释然,便停了琴声,只笑看着她。 两人对视着,片刻后便都失笑了。 香孤寒便将她昏睡时发生的事告诉她。 ——其实就是一切正常无事。阿羽将门派上下打理得很好,礼仪院和弦歌祠的长辈虽知晓香孤寒来了,却明白这是他和乐韶歌的私人交情,有他相助可保乐韶歌平安无虞,便都装作不知此事,只暗地给他提供方便。 目前除这几人之外,门下弟子都还不知乐韶歌受伤的事。 只是,他此刻所用的是梅花化身,不能操控香阵,故而先前说好的——在阿兰若林阻击乐清和一事已然错过。不过乐韶歌的师父及时现身拦住了乐清和,瞿昙子和青鸾已同他汇合,正在诛魔。乐韶歌尽可安心疗养。 又将他新配好的合香交给乐韶歌,告知她用法。 ……林林总总交代完毕之后,便到告辞离开的时候。 ——他来得急,不曾禀报师门尊长。或者该说,若他禀报了,也就来不了了。 但他施术时繁花铺路,如何瞒得过门中上下的耳目? 水云间长老们怕是当时便知他渡影离开了云梦泽,八成也判断出他究竟是往哪里去了——只是没有真凭实据,尚不好直接找上门来罢了。 如今事情已过去整夜,水云间的眼线早已来到九华山下。他再待下去,一旦确切的证据传回了水云间——两派之间势必又要有一场争执。 他确实该离开了。 香孤寒便又记起年少时乐韶歌曾一次次牵着他的手,从两派师门尊长们的眼皮子底下带他穿过万花阵,溜出水云间,亲眼去看外边大千世界,去嗅外头的花,去抚摸鸟兽的皮毛,去听大山的回声……师尊们曾羞恼的指斥阿韶像个小贼,却不知当阿韶再也不去水云间后,他曾无数次的想——他其实是很乐意被阿韶偷走的。 “我得回去了。”香孤寒便说,“你身上音魔虽已铲除了,却不知会不会遗留什么未知症状。真元又受了损伤,正是虚弱的时候,实在令我放心不下。为免再生昨日那类意外,还望你能日日同我联络,让我随时知晓你的身体状况。” 乐韶歌难得见他一本正经切切叮咛的模样——毕竟他们二人之间,向来她才是更有常识、更有行动力的那一个。 便靠在安琴台上,托着腮帮子含笑看着他。 香菇又被她看得有些脸红。 乐韶歌才受他救助照料,却不好太欺负他,忙就笑道,“嗯,我知道了。”她亦知晓若要报答香菇,做什么才是对的,便又认真谢道,“待我师父回来,我便能卸去掌门之重。那时想怎么见你就能怎么见你——我们再约了瞿昙子一道喝酒行侠去。” 香孤寒眨了眨眼睛,觉得她的漂亮话听听就好,不必当真,“……上一次你也这么说。” “……上次不算啦!” 她耍赖皮的模样,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香孤寒笑着抬手捧住了她的脸颊——最初的时候,他总是无法将人同鸟兽区别开来。毕竟是花魂所寄之身,人之喜恶美丑于他而言并无清晰指向,就只是一团混沌而已。而他师门前辈中虽也有旁的芳魂寄主,却多是后天练就的法术,不比他天生花魂。故而无人可以指点他,该如何去习得人类的感情,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喜恶,如何分辨眼中所见有形无形的一切…… 他便如草木一样沉默的成长。久而久之,所有人便都认为,他是没有分辨善恶美丑的需求的,他只是花魂而非人身。他只需听得懂琴令,可以凭乐音和人沟通便罢。静静的坐在那里听风,对他而言便是最好的活法。 唯有阿韶不一样,他分辨不出面容,她便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让他揉搓着自己的脸庞,摆出各种表情给他分辨记忆——她的表情可真是丰富啊,绕着他转来转去摆一整天都不嫌烦。还搜集了无数博物杂书和他一道学习。拜她所赐,他飞快从一个无丝毫常识的懵懂之人,成长为能分辨无数冷门情绪的冷常识博学家。一度走得相当偏远。令他师门尊长们在惊喜之余,深感……他果然不是个正常孩子。 如此说来,阿韶自己也该为他的不合常理负起责任。 总之……能再一次亲手触摸到她,真是太好了。 “阿韶,我真的要回去了。”他凝视着她,微笑道。 “……嗯。” 他便倾身向前,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乐韶歌先是惊得发懵,然而片刻后便已了然。 ——真元正源源不断的从他口中传送过来。 铸花为身需得耗费精血。铸身的那滴精血尚未耗尽之前,化身是不会消失的,故而香孤寒想将精血中蕴含的真元悉数输送给她。 ——口唇相接是乐修传输真元的正统方式,至少对她这类修炼喉间玉的乐修而言是如此。上一世她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将真元赠给了萧重九。倒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然而香菇真是欠缺常识欠缺得令人发指啊!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口渡真元给她,若非他们自幼熟识她洞悉他不染尘愆的天真本性,怕是就要因此怀疑他居心不正意有轻薄了。 他渡得有些久,乐韶歌渐渐就面热和尴尬起来。 后仰的姿势也不是很自在,虽尚不至于令一介修士感到疲惫,可在尴尬催化之下,似乎也有了酸软的错觉。 她不觉便抬手扶住了香孤寒的肩膀。 而后她心口猛的一跳,整个人都滚烫红透了,热气猛的冲上头顶,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把舌头探进去了! 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啊!乐韶歌立刻用力想要推开他,却推了个空。 香孤寒已然化作光尘,消失在了空气中。 只金瞳子里一丝柔暖笑意残存在她视野里。 口中犹余一丝香甜——是一滴梅花蜜留在了她舌尖上。她不由便咽了下去,清香甘甜的触觉自舌尖延伸至喉间,真气瞬间扩散开来,充盈了四肢百骸。 乐韶歌满脸滚烫的抬手擦了擦嘴唇,心想他们这些天真无邪的修道人,无心撩拨起来也真是要命啊。 下一回换瞿昙子受了伤,她一定想法设法也要把瞿昙子送到他面前去,亲眼看他怎么治。 …… 水云间把他关在万花阵里,不让他去祸害凡尘无数少女心,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唇上仿佛还残留着清甜。 乐韶歌心中动摇不定,便知香菇先前所说“遗留未知症状”并非空口论断——魔之一物一旦沾染,纵使铲除之后,也会在人心中留下痕迹。 她自幼修习天音九韶,性情远较常人淡定平和。如今却因香菇不经意间一个举动便面红耳赤,怎么说都不算寻常。 她定了定神,运起真元,打算以韶音清心静意。 却忽觉琴台上似有旁人气息,她抬目望去,便见阿羽立在雕栏回廊的令一侧,正静静看着她。 乐韶歌心中忽就一窒。 真是糟糕——乐韶歌忽就意识到,她此刻无法以面对香菇的淡然来面对阿羽。 耳中仿佛又回荡起那日他以言灵所唤那一声“师姐”。 透过言灵所传递来的他的压抑,他的渴慕、爱恋、欲念再度清晰的灌入她的脑海——便是那言灵唤起了乐清和种在她身上的音魔,那音魔发作得如此激烈,令她充分感受到他的执念有多么深切和沉重。 看到他的瞬间她便意识到,她无法自欺欺人的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无法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 她终于明白,她先前所说“会考虑他的心意”,是多么没有自知之明的敷衍。 但那种爱慕对她而言并非愉悦的,并非和缓无害、可以循序渐进的去接受的。 ——她前一夜所遭遇和感受到的一切,换成是谁都只会感到排斥和忌惮。 但她知道这不是阿羽的错,阿羽一直都克制得很好,并未让她感受到任何冒犯。 是乐清和擅自将他不肯声张、泄露的感情铺开在了她眼前。 人不该为自己想、却未打算去做的事,而遭受什么指责和惩罚。 ……这不是阿羽的错。 乐韶歌一遍遍的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他的错。她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如常一般对待他。 她闭上眼睛静静调息。 不知何时,阿羽已来到她的面前。 嘴唇被轻柔又粗暴的擦疼了。 乐韶歌睁开眼睛,正对上阿羽寒潭凝光似的眸子。那眼眸上睫毛覆下,如乌压压一片寒鸦之羽几乎将眸中天光尽数遮去了,却也让未被遮蔽的波光更潋滟了。那眸子不泄露任何心情,就只是专注的凝视着她的嘴唇。 乐韶歌拉住了他的手腕。 阿羽并没有抗拒,只是闭上眼睛,俯身下来亲吻。 乐韶歌扭头躲开了。 “阿羽……” 他的唇便贴上了她的耳畔,轻轻道,“……别动。” 那如海浪擦上沙滩的声音再次直达识海,霎时间便缚住了她的手脚——他又一次对她用了言灵。 乐韶歌震惊、茫然时,他已轻轻捧住了她的脸颊,再一次俯身下来,含住了她的嘴唇。 那亲吻令她感到极度的冒犯,她睁大了眼睛,愤怒的想她该咬下去,将那条恶心的舌头齐根咬断了——他便能从心魔里清醒过来了吧。 但阿羽居然很快便烦躁的放开了她。 他眸中依旧是一片潋滟清光,对上她愤怒的目光时,终于露出了些自嘲的神色,“这便是寻常知音间所行光风霁月清白无误之事吗?” 乐韶歌脑中一颤,才知他是看见了先前的事。 她是能解释的,可在这种情形下解释她和香孤寒的清白,却只能令她感到屈辱。 她运行真元试图冲开言灵的束缚,然而不知为何一时竟然冲不开——就仿佛束缚住她的不是以韶音所下之言灵,而是……束缚韶音的言灵。 “不是又如何!”她终于回答了他的提问,“阿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阿羽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师姐……”他眸子终于露出些温柔,却不含丝毫期待的神色,轻轻的问道,“你说会认真考虑我的心意,如今你已认清我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是否可以告诉我答案了?” 第30章 乐韶歌道:“眼下你受制于心魔,心性大变,所作所为一改前是——我认不清你的心意,无法给出什么答案。” 果然是这样的回答,阿羽想。 她依旧不肯相信他的爱慕是发自真心,不愿承认他确实是在肖想着她,每当她微笑他便想亲吻,她碰触他便想得到更多……却只能压抑着一切感受去回应她的期待她的岁月安稳。也或者她只是想敷衍拖延罢了——她接受不了他的感情他的本相,却不能割舍那个高洁明耀清冷寡欲的小师弟。于是便想将他的真实内心当心魔阉割了去,好找回她那个无能亦无害的小师弟。 可是—— “根本就没有什么心魔……都是骗你的。”他说。 她似是愣了一愣。随即凝了凝神,语气再度轻柔起来,“……他只是在给我口渡真元罢了。阿羽,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出尔反尔,在给你答案之前更不会同旁人纠缠不清。” 她果然没有信他的话,只以为他是因嫉妒而发了疯。《 》 第30节 他确实是因嫉妒在发疯不错——可她莫非觉着区区心魔便能控制住他的神智吗? “你不信吗?也对。确实曾有过心魔不错,你早先问我那是怎样的心魔,”他便在她身旁跪坐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师姐,你还想知道吗?” 乐韶歌怔愣的望着他。她既认定他此刻作为是因心魔发作,自然怕他触景生情。可她显然是想知道的,便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便说,“梦里你死去了,九歌门也覆灭了。我落入仇人之手,可他却并不打算杀了我。他在我经脉里种了音魔,便如他种给你的。第一次见到时我便知那是假的,可那时我已太久太久没见过你——已再也不可能见到你了。于是我只静静的看着。她那么栩栩如生,便和记忆中的你一模一样……” 而后,她便来亲近他。 他明知那不是真的,却无法下手斩杀。于是眼看着她将匕首刺入他的胸口。 ……那疼是那么的真切。他一次次在死亡中大汗淋漓的醒过来,血染青衫。 他知道这是仇人折磨他的手段。 那人洞悉了他内心的软弱,以此报复,也以此扭曲他的心性,逼他入魔。 可当她再一次出现时,他依旧会觉着还能再见着她的面容,已是平生之幸。他想将她存在心中,他很怕一旦他下手诛杀了,记忆中关于她的一切便将崩塌,她也再不会出现了。 可人对痛苦的忍耐是有限的。 当她折磨他的手段变本加厉,她所能带给他的熟悉感却越来越薄弱扭曲时……从他第一次无法忍耐,失手将她诛杀后,他渐渐便能对她、对诛杀她一事,变得无动于衷。 内心最珍贵的感情,就此终于被摧毁了。 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弱小,领悟了他受屈辱和折磨的缘由,意识到他在九华山上所经历的一切才是镜花水月、虚幻不实,如今他不过是醒来了,认清了世间真相而已。他失去她是注定的,因为他弱小、无知竟还有心逃避,这是他的原罪。 他就此成长起来。真是可笑啊,偏偏在失去一切之后,他才明白失去的缘由。在得到力量之后,才发现世上早已没什么值得他去守护和珍惜的了。清冷寡欲?真正的清冷寡欲他品味过,不过就是世上一切都激不起兴致,空虚无趣的肆无忌惮着罢了。 饶是如此,他依旧没有除去心魔。 他在心魔中回忆着久远之前的求之不得,期待它能给自己寡淡如水的生活增添些许波澜。 可是,那就只是个粗糙拙劣的心魔罢了,他反而疑惑自己当初竟会执着于这种幼稚可笑的玩具——它便也由此衬托得他的此刻,没那么枯燥和乏味了。 而后,那漫长,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梦醒来了——也或者是他进入了梦中之梦。 他回到了镜花水月一般的九华山上。 那些属于乐正羽的幼稚愚蠢的感情再度充塞了他的胸口。 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的真实,以他的修为居然也寻不出一丝破绽。 而后,她便再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 很可笑的,他能纵容拙劣的心魔在他眼前肆意舞蹈,可当她如此真实温暖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感到无法忍受。 掣剑斩去时,过往那些久远的褪了色的时光,随着他手中剑如水洗浮尘般,渐次鲜明清晰起来。 她握住他手腕的手是温暖柔软的,他嗅到了她身上清雅的香,她弯了眉眼对他微笑的模样瞬间便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再一次听到心口鼓动起来的声音,鲜血随着那鼓动注入空虚寡欲的躯体,识海中花绽鸟鸣,风过竹响泉击石应,便在她一笑之间再度明媚鲜艳熙攘鲜活起来。 ……是心魔吗?他想,若是这样的心魔,他也可以忍受。 忍受到她展露狰狞真相,再次前来刺杀他时…… 他凝视着她的面容,看她言笑、烦恼、不解、苦思,就仿佛她真的活着归来了一般……他便又想,或者更久一些,久到他再也无法忍耐,久到他厌倦了这个游戏为止。 …… 若只静静的旁观,是否便可陪伴得更久些,梦醒得更晚些? 若无期待无欲求,是否便不会激发她的本相,可以一直旁观和陪伴下去? …… 她肆无忌惮的试探和靠近。 她吹奏了《逐云》。 她许诺纵日后遇上更“可爱”之人,也将寻常待之。 ……其实她不必如此迎合他满足他。就像少年时的痴梦那么幼稚低俗,反而更骗不得人。 他握着那支她吹奏过的笛子,不知不觉便摩挲着吹孔,想象自己摩挲她的嘴唇。感到身体微微的发热。 想要亲吻。想要靠近。 想永远也不醒过来。 不知不觉便忘了这是一场梦,忘了她是他的心魔和情劫。 他陪她练剑相杀,明知她想要的是杀意,却还是不由自主的稍稍将心事寄托在剑上,无声的与她对谈。 看她烦恼的模样也会觉着可爱,感到快活和眷恋。 就这么暧昧下去也无不可——原本他的思慕便不可能得到回应。 毋宁说她回应之日,才是美梦将醒之时。 所以,只消顺应便罢,一切无需强求。 然而这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为什么在他的美梦里也会出现多余的人?她不是他的心魔吗?不是该迎合他满足他,在他得意忘形卸去防备时,再给他致命一击吗?令他躁乱、嫉妒终究有什么益处?还是说这是新的玩弄人的手段? 她以剑舞相试探。 他答她以相杀,她却拒绝不应。他几次三番的邀杀,她也几次三番的拒绝。 她一次次的靠近、纠缠,固执的强迫他揭开真心。她目光如丝缠绕着他,仿佛在邀请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她不会逃避、不会拒绝,她允许他一切狂言一切悖行……她已准备好接纳一切了,所以他不必再有任何隐瞒。 ……万千流景尽坠入她眼中。 他终于明白一切淡泊都不过是自欺欺人,他渴慕着她肖想着她,每一次相见每一次交谈每一次碰触,都只令他更相思入骨。 若她当真是他的心魔,他便把命给她。只要……只要她当真想要他。 他放弃了抵抗,任由宰割。 她却拒绝了。 “……我在梦里一次次死在那心魔手里。那梦太长了,比一生还要长。以至于梦醒时依旧不自知,再见着你仍觉着是心魔。可是当你弹奏《大韶》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是醒了。”阿羽道,“梦里的心魔不曾追来——所以从一开始便没什么心魔。我喜欢你,想要你——我所说的一切,全都出自我的真心。” 然而清醒便也意味着克制。 将心意剖白,已是他能对她做出的最大的放纵。 她不是他的心魔,她不想要他的命,当然更不会想要他的情。 她唯一想从他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个对她无丝毫杂念的,乖巧懂事的小师弟罢了。 依旧想要给她的。失而复得之后已没什么代价不可以支付。只是他已拿不出了。 当他说要下山时,他是真心的。可她令他留下,并说听懂了他所说一切,会认真考虑。 她在骗他——他当然知道这是她的缓兵之计。 可是……或许她当真会考虑呢?在他尚能克制住时,不妨便等一等吧。 他几乎已忘了自己是谁。 在她面前,他贪婪安逸的扮演着乐正羽。等待着她考虑出结果那一日。 可镜花水月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你说……有人在你经脉里种了音魔。是——” “是乐清和啊。”阿羽轻轻说道,“这一次他依旧没有死。他会从瞿昙觉明手里逃脱,前往幽冥秘境,再次夺舍归来。” 乐清和再一次出现了。 可他选择了成为乐正羽。 于是只能忍受自己的弱小无能,眼看着她拼杀在前,而后理所当然的落败。 《大武》——她明明已做了天机梦,为何还会天真的认为只消令门下弟子们修一修《大武》,只消稍稍磨炼自己相杀的技能,只消凭香音秘境里这些荒废了一千年的,退化得只剩风花雪月的功法,便能在这烽火乱世里保全性命和师门? 而他明明已亲身经历了一切,为何还会心存侥幸和贪恋? 从一开始,他便选错了。 “阿羽——” “只是个天机梦罢了。”他眸中一片雾蒙蒙的光,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从一开始,他便选错了。 所以他必将品尝此刻的苦果,感受嫉妒灼心蚀骨的滋味。瞿昙觉明可以香孤寒可以,甚至舞霓也可以,却唯独他,不行。 “师姐,”他最后一次追问道,“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要离开了。就算如此,你依旧不肯告诉我答案吗?” 他凝视着乐韶歌的眼睛,发觉她也在凝视着他,那目光中的痛苦和自责令他的心紧紧纠起了,他不由便想去擦拭那似乎已然滚落下来的眼泪。可那泪水并未流下来。 她轻轻唤着阿羽,额角贴着他的额角,抬手将他圈在怀里,似乎是在补偿他安慰他。纵然他最不想要的便是她的怜悯,可依旧无法拒绝同她肌肤相亲。 他不愿再去尝她口中旁人留下的腻人的香甜,便将唇印在她眼睛上,“不答也好。你说过在回答我之前,不会同旁人纠缠不清——这一次便别再骗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了些。 深深觉得这不是我的错,而是阿羽太别扭了。 你看香孤寒,写起来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第31章 乐韶歌并未来得及挽留。 她再度苏醒时已临近傍晚,阿羽早已不知踪迹。 她从自己寝居处寒玉床上醒来,舞霓依旧伏在她身上打盹儿。夕阳余辉漫洒。 她有一瞬间甚至怀疑先前一切都不过是她所做一场梦。然而炉中线香缭绕,正是香孤寒离开前为她所配置。她握了握手指,终于再度回忆起被阿羽所下言灵束缚的感觉,回忆起昏睡过去前阿羽在她耳边所说,“睡吧……” 真是个胆小鬼啊。乐韶歌难过的想——既然自认去意坚决,便听一听她的挽留又如何?何必要特地将她放倒? ……她还真是个失败的师姐啊。 然而半晌,她也只轻轻叹了口气,便再度振作起来。《 》 第31节 阿羽果然已离开了九华山。 八佾堂路观图上并未显示他的踪迹。乐韶歌翻遍了九华山上一切曾有过回忆的去处,也未查得任何线索。 问舞霓,舞霓也只结结巴巴的说——他只传音让她去琴台照料师姐,之后便失了联络。她赶过去时只见乐韶歌一人倚着安琴石昏睡,并未见阿羽的踪迹…… 乐韶歌便也不再徒劳寻找了。 只是自清水台阿羽寝居处出来,抬头望见清水池中漫天星光,她不由便又想起了阿羽平静如寒潭凝光的眼眸。 她一直都在庆幸自己重生在一切都还未发生时,觉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殊不知阿羽已然经历了一切折辱和磨难,他也是重生归来。 ……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意识到? 明明早就察觉出他一直都在压抑自己的感情,仿佛要抹消内心一切波澜一般。为什么就没有哪怕多追问一句? 明明她依旧是有机会挽回的。 可她却让他在这一世,也选择了堕天入魔。 瞿昙子很快便带着青鸾回到九华山。 照旧是驾着梵雷前来,震响惊动了整个九华山,引得外门子弟纷纷抬头围观。 落地后,他目光扫过一众围观人群,眉头一皱,便在无数双眼的聚焦之下抬手掐了个禅印,双唇一碰,梵音如击鼓炸雷,轰然荡开——自己一身风尘未洗,倒是先用真言将九华山洗了一遍。 九华山虽已落败了,却又岂容旁人如此挑衅? 乐韶歌赶过去时,他已被义愤填膺的外门弟子团团围住。 他自己倒是淡定,便立在人群中央,听这个弟子质问几句,回头再听那个弟子质问几句。慧眼半垂,脊背刚直——认错态度倒是很好,半句反驳也无,然而同样半句应答也无。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很有礼貌的无视你。令那些因阿羽离去而一肚子邪火不知该怎么发的乐修弟子们恼也不是,不恼又很恼。 乐韶歌:…… 她也是哭笑不得了。 多亏舞霓老远便招着手喊了句,“瞿昙尊者!”揽着飞天羽衣飞落到他身旁,才将弟子们劝散。 然而饶是乐韶歌,也不得不多问一句,“为何突然颂响灭罪真言?” 瞿昙子掏了个手帕递给乐韶歌,无视了舞霓突然倏然亮起的别有深意的失礼目光,答,“似是察觉了些魔气。” 手帕是青鸾寄身之物——同命鸟只能寄身在以九华山特有功法炼制的织物上,估计此物是从她师父手中所得。 乐韶歌随手接来,才又问,“似是?” “转瞬即逝,再无迹象。” 却让乐韶歌茫然片刻——想来是阿羽吧。当师门多事之际,她元气大伤而青鸾迟迟不归,他纵然离开也必会留神意在此护持。阿羽自幼便是这么周密却不言说的性格。 “……嗯。”便岔开话题,“此行诛杀乐魔,可还顺利?” 瞿昙子又皱了皱眉,道,“不顺,难杀得很。缠斗了两日,得你师父助力,依旧让他逃了。” ——果然如阿羽所说。 乐清和此去幽冥界,再次夺舍之后,应当就会化身成日后阿羽所遇见的癞疖道人了吧。 “我师父他……?” “去追乐魔了。” 乐韶歌倍感无力——追乐魔?怕是趁机又溜了吧!那大猪蹄子若真这么有情有义,上一世阿羽落难怎的不见他去救! 然而片刻后她便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心知她是将对自己的恨恼迁怒到她师父身上了。 瞿昙子似是看穿了什么,忽的又说,“——乐魔夺舍一事,师尊们早在五十年前便已料知。你师祖同师父相继出走,并非贪恋人世浮华……正是为寻找乐魔踪迹。如今既已找到,想来前辈很快便回来了。” 乐韶歌愣了愣,随即更深的悲哀袭来,“五十年前……同三位长老被弱水侵体有关吗?” 瞿昙子见她已知晓前情,便也不再为难,“不错。乐魔操控尸身趁机偷袭,师尊们才知他还活着。” ……明明就有这么多机会可提前查知真相,她却一一错过了。 若她不是这么事不关己?若她对旁人,对外间的事再多关注一分…… 或者,若她能放下顽固和自尊,早些同师父联络…… 然而事到如今,再追悔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乐韶歌便又道,“你可听说过天魔?” 瞿昙子难得露出些讶异神色来,问道,“天魔?你是从何处听得?” 乐韶歌不愿敷衍他,便苦笑道,“你既反问,可见是知道的。” “不错……”瞿昙子想了想,道,“罢了,此事也同你师门有关。原本也该告知于你。”他讷于言辞,最不耐长篇大论,此刻却也不得不皱着眉头解说起来,“关于天魔,我所知不多。只知道圣魔犹如光影双生,当圣尊证得菩提正果之时,六欲他一经诞生便存在于过去、现在、未来一切时空,是诛杀不死的。为镇压此魔,圣尊创造了六界,将他一分为六,分别镇压起来。却又预言末劫降临时,他将轮回六界、遍常八苦,自秽土业火中重生……” “不过……圣尊本尊是否确有其人也早已不可考了。何况天魔?只是,当年你师门祖师乐正子游历四境六界归来,却带回了一样东西。” “何物?” “意——意念的意。” 乐韶歌有些听不懂了——身为乐修,她当然知道“意”是何物。眼耳口舌身意,是为六识。意也就是意识。对修士而言,也就是神识。大能修士大都能将部分神识自躯体上,或者说自识海中剥离出来,寄托在它物之上。若滋养维护得当,纵使修士陨落,这些寄物之上的神识也可保不散。但瞿昙子所说的“意”,显然不是这种寄托着乐修些许神识的物件。而是…… “意?没有寄物,独存不散的‘意’?” “不错。”瞿昙子抬手化了个幻象给乐韶歌看。与其说是意念,倒更想是块剔透琉璃,似有形又似无形,“据乐正子前辈所说,此物本被镇压在一座古塔之中。不知哪年哪月,塔坏了,四周便开始起雾。前辈行经此处时,当地居民已在雾中生活了几百年。只知这雾气由来不散,且还不断向外蔓延。前辈察觉到这白雾像是修士识海,便进入遗迹去查探。取出此物之后,那白雾便消失了。” “一同取来的,还有古塔的拓文。”瞿昙子道,“拓文所记,和琉璃净海弦歌祠中所藏古本相印证,证明此物便是天魔六分时,被剥离镇压的‘意’。” 修士识海大都是具体物象,譬如乐韶歌识海的主体就是天海和天海之主鲲鹏——在海为巨鲸,在天为巨鹏。但就乐韶歌所知,识海中的白雾意味的并不是魔或者恶,而是——空无。 瞿昙子幻化给她看的,也是剔透如琉璃一样的识海,其中分明空无一物。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想象,这会是“魔”所留之“意”。 乐韶歌看向舞霓——舞霓显然对这东西毫无恶感。 迦陵是妙音之鸟,迦陵的契主也都是吉祥之人。凡她喜欢的,纵然未必尽善尽美,但必然吉祥如意。而凡秽恶不祥的,也必令她直觉憎恶排斥。 ……或者该说,瞿昙子竟不避讳舞霓,可见这东西令外人知晓了也无妨。 然而片刻后,乐韶歌便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 “此物还在琉璃净海吗?” 瞿昙子化去幻象,摇头道,“失窃了……不,应该说,消失了。” “消失?” “是。”瞿昙子道,“冬至那日,天池突然沸腾,恶鬼不断自幽冥界袭来。此事前所未有,门内探查原委时,发现镇压此物的秘阵里有异光,开阵查看……”他便又化了个幻象,依旧是先前之物,却已不再空无——虽是凝宇宙于芥子,可依旧能清晰查见,充盈其中的并无他物,只有蔓延不尽的红莲业火。那业火翻腾挣扎,仿佛即将挣脱法阵束缚破空而出,却不知为何,在某个时刻突然便安稳下来。业火化作红莲,朵朵绽放了。 乐韶歌望着那红莲花,脑海中忽就是清水池上漫天星光如镜。泪水一时便涌了上来,她不由抬手触摸,那幻象却一触而散了。 “异象一直持续到你放出流星讯那夜。”瞿昙子道,“毫无征兆的,它便消失了。此物一去,天池便也随之平息。我才有闲暇前来九华山……关于天魔,我就知道这些。” “嗯,已经够了。”乐韶歌道。 她曾读过所谓“天命书”——《九重元尊》中,当萧重九修成四境元尊金身时,阿羽也在六欲顶上修成了六界天魔真身。他是萧重九的命中宿敌,也是《九重天尊》里的最终反派。 “一经诞生,便存在于一切时空”,原来是这样的含义。 他注定带着前世的记忆回到此地,无数次轮回。 这才是修成天魔,所需付出的真正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细纲用完了。 过渡章真难写。 以及原来细纲未必比大纲好用啊!也会发生列出来是一回事,写出来又是另一种羞耻度的情形啊掩面…… 不由怀疑自己接下来能不能收得起来了…… 总之努力在两章之内换地图! 第32章 乐韶歌的师父令瞿昙子带着青鸾先行返回,却是因担忧乐韶歌的伤势。 ——虽是个大猪蹄子,但总算还了解自家徒儿。知道她一人独自支撑多年,是个不敢让自己轻易倒下的倔强孩子。会动用他的“降神令”,必定是已被逼迫到了别无他法的地步。 只是这次他托付的人,选得很是一言难尽。 瞿昙子确实很有勇猛精进的佛性,实力在他这一辈人里也算当仁不让。但他真心不太适合帮人坐镇。 因为他是个能动手绝不动口,能听旁人说绝不自己说,能直着来绝不弯着去,不到值得大打出手的地步,纵然被人误会了也不痛不痒不解释的,因为无人打得过他而心安理得的不懂人心着的,慈眉善目的大杀胚。 请他坐镇还不如请一尊佛像呢,至少佛像不会让人陡生无名之火。 接连的变故,不论是乐魔卷土重来,还是身负厚望的年轻乐正的出走,都深深打击了九华山上长辈们的士气。 过去他们还能训导训导代掌门,好为改进师门尽一份力,也顺便表达心中不满。而如今乐韶歌孤身奋战在前,独自疗伤在后,他们没帮上丁点儿忙,哪里还有脸面指责她统帅不力?是以一个个都憋闷得很。 憋闷中,看见瞿昙子淡定的往观止楼前一坐,兀自就在众人疑惑围观之中结印入定了,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掌门让他来的吗?他就不能先交代交代掌门的现状、下落,何时回来? 闷不做声矗那儿打坐算什么?九华山又不供佛! ——现在的小辈儿人,真是越来越不懂尊老爱幼传统美德了! 乐韶歌闭关调息,尝试运化香孤寒渡给她的真元。 半夜时略有领悟,真元化转时,寒梅清香溢满了九华山。 青鸾正在花帐上为她护法,闻香展翅飞出,绕着她头顶盘旋——共命之鸟受乐修真元滋养,她有进境时,它亦沐浴其中。只觉数日前接连奔波所耗去的灵力再度充沛,身心很是舒坦受用。 乐韶歌知它辛劳,察觉到它心情难得活泼,便睁开眼睛,伸了手臂给它落脚。 青鸾便缩小成只有三寸来长,然而依旧毛羽丰艳的小青鸾落下来,蹭了蹭她的颈子——喉间玉在颈上,此处蹭着最香最满足。乐韶歌由它蹭够,抬手抚了抚它的脊背,青鸾于是满足的嘤咛一声,抖了抖翅膀。 “辛苦了。” “还好。”青鸾可不同她客气,“就是中途因你的缘故受了些扰乱,不然乐魔那小混球儿跑不了。” “……”这般耿耿于怀的风情,真是久违。乐韶歌失笑,“很对不住。” “知道就好,下次不准再犯。” “嗯,不再犯了。”乐韶歌见它犹带疲态,便道,“可还想听曲子?”《 》 第32节 青鸾不由又抖了抖翅膀,神采飞扬,“嗯……就听听吧。” 乐韶歌便取了本命琴来,奏《阳春》给它听。 琴音如和风吹拂进识海之中,细柳软拂,水波漾金,春光乍明,万物生长。 徜徉其间,只觉毛羽根根舒展,伸伸翅膀还能再生长几分似的。 ——在乐修手中,《阳春》是能补气回元的曲子。 不过乐韶歌修的是清圣韶音,擅长清心除魔,却不怎么擅长给人疗伤补元。给人疗伤补元时,她往往都是直接给人灌体洗脉。所谓灌体洗脉,就是打开人身上经脉各处关窍,将清圣灵力直接灌进去冲洗一番。用洗脉疗伤,就跟你身上溅了个泥点子,她直接引瀑布来给你冲洗一般。有效是绝对有效,就是不免牛刀杀鸡。对青鸾而言很舒爽没错,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就多多少少有些防不胜防、无福消受了。 乐章终了,青鸾细细品味了一阵,觉得也很通体舒畅,“不错。……你准备修炼旁的心法了?” 乐韶歌道是,“乐清和的心法处处针对天音九韶,若不改进,下次对上他,还会任由宰割。” 还有阿羽。被他束缚住之后乐韶歌便已察觉,自己的韶音被他的天魔之音压制住了。 乐韶歌已想好了,待师父回来之后她便下山去找阿羽——阿羽心性遭受重创,精神上受了许多折磨。可看他那情形,分明就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创伤在何处。只觉着他所欠缺不过是力量,只要他修为足够高深、武力足以逆天,就能保住、挽回一切。 ——虽说他会被人禁锢折磨确实也因力量不足不错,可当下首要的问题,难道不是他受了“伤”,急需治疗痊愈吗?为何对满目疮痍视而不见,先急着去追求力量啊?便留下来,让她陪伴照料,先渡过最脆弱的时刻,待能再度振作起来,再去修炼神功也好、服用神药也罢……不才是正常流程吗? 明明身体受伤时,还能难得坦率的享受关怀和善待。为何心性受创时,却要一走了之? 但那熊孩子何其顽固,纵然她真找了过去,他也必定不会乖乖听从。 到时候若她不但打不过他,竟还依旧能被他一声言灵就束缚住……岂不是很丢脸,很没说服力? 要教天魔做人,首先也得有能在他面前自保的实力才像话。 所以——她也必须要有所成长,不能被他落下太远才行。 她的天音九韶已修至巅峰,却迟迟不到大成之境。也是时候换一换心境,看一看旁的路上的风景了。 青鸾似是察觉了她的心情,歪了歪头——它依旧觉着它家崽儿的韶音清雅绝妙,是最正最纯的音之主,是万籁之君。 但……也罢。也许她所奏韶音之美,并非因为那是韶音,而只是因为,那是她所演奏的吧。 “随你。”青鸾懒洋洋的铺开尾翎,“本座对香音道旁的心法也略有所知,你尽可请教。你这《阳春》奏得气转洪钧,辽阔和煦,本座也喜欢。” 乐韶歌又顺了顺它的脊背,听它喉间发出舒坦的玉鸣声。暖暖的道,“你喜欢便好。” 此刻她调息完毕,也不必顾忌打断她的疗养,青鸾便道,“讲经阁和礼仪院都有传音,你要不要听?” 她才闭关一日而已…… 乐韶歌苦笑,“不会都是来告瞿昙子的状吧?” “聪明。”青鸾哼唧一声,“算他们委婉,知道先关心你何时出关。我说这不定准,得伤好才成。他们便按捺不住长篇大论起来,看样子是自己拉不下老脸去和小和尚周旋,让徒弟们去,又没能拿得出手的,更丢脸。便想让你出面呢。” 乐韶歌:…… 其实单论舞乐的修为,瞿昙子都未必比阿羽强……在他面前,九歌门外门弟子还是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 但气势上不输阵的,还真一个也无。 琉璃净海心法别的不说,气势最盛——一套灭罪真言颂出来,满脑子都是梵音回响。你弹七八套韶乐都洗不回来。 若再配上瞿昙子那不动如山的禅印,如山俯视的佛相,和如山压顶的武力…… 乐韶歌一时失笑,“让舞霓去吧。” “打不起来吗?” “瞿昙子很好相处的。”乐韶歌笑道,“只是相识日浅,旁人不识得他罢了。无碍。” 在乐韶歌看来,瞿昙子是真的好相处。 ——当年他们在水云间一道修炼,因年少无知,颇做了些扰民的事。 水云间弟子打不过他们,又忍不下气,便设法让他们吃暗亏——水云间花木最繁茂,也不必做旁的,只消当瞿昙子在树下打坐结印时,驱几只鸟到树上去。用不了多久,就鸟屎淋漓了。 犹记得水云间弟子在花木丛那边笑得打跌。瞿昙子却在菩提树下小心翼翼的为坠跌了腿的鸟疗伤,肩头袈裟上犹挂着鸟屎。 后来那几个水云间弟子调皮太过,招惹了育雏的金雕,还是瞿昙子降服金雕救下他们。 这几个人愧疚纠结辗转反侧,到华音会结束时还在烦恼该不该向瞿昙子道歉,承认先前他到处被鸟屎洗礼全是他们的恶作剧。却不知瞿昙子不但早就知道了,而且还早就给忘了——他才不为这种琐碎小事自寻烦恼呢。 ——瞿昙子是个不论敌友男女,一律都能凭实力和魅力碾压过去的真·大哥。 乐韶歌不担心。 她所料不错。 待乐韶歌出关时,门下弟子们已纷纷亲切的称呼瞿昙子为“瞿昙师兄”了。 据说破冰的契机是,他们清晨排练大武阵法时发现瞿昙子坐在观止楼前打坐,便起意要以多欺少,教训教训这个落地就在九华山颂灭罪真言的和尚,于是上前邀他“破阵”。 瞿昙子毫不扭捏的点头了。 而后大武阵被破得落花流水,却奇异的竟无一人受伤。 ——实力是最强音。 外门弟子虽仍不服他,却也都不敢再轻视刻薄他了。 便有人询问他,他们的阵法究竟输在何处。瞿昙子虽很烦恼又要说许多话,却还是言简意赅的耐心作答了。 ……一旦认真接触,他的人格魅力便也所向披靡起来。 待瞿昙子最热情者,无过于舞霓。 而舞霓的热情,和早先被救下的书生的“以身相许”一样,都很让瞿昙子吃不消。 因为她会冷不丁就问出些他和乐韶歌的往事来,问得仿佛她当时在场一般,几乎无一个细节不准,然而遣词造句却让瞿昙子觉得每个细节都很不对劲。 瞿昙子思维耿直,觉不出哪里不对。只随她去。 就是每次她问完了,一群女弟子们连同二三男弟子凑到一处压低声音兴奋尖叫。略让他觉着毛骨悚然。 终于有一次,他不经意听到了个关键词,《情海梵行录》。听到他们兴奋的讨论“那个圣女的原型果然是师姐!”“魔女身上这个细节也是从师姐身上移过去的!”“他们俩果然是一对儿……” 瞿昙子:??? 某一日他们讨论满足离开之后,瞿昙子路过时,意外发现地上落了一本书。 ……和书皮上情海梵行录五个大字对视片刻后,瞿昙子做了他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他翻开了这本书。 …… 瞿昙子觉着,他有必要向乐舞霓小姑娘解释清楚某些事。但想到要解释清楚这些事,所需要说的字数,他忽然有些心塞。 这还是瞿昙子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心塞。 乐韶歌一出关时,她师父终于再次同她联络。 ——乐清和坠入了弱水。 便道:此间事已了。阿羽出走的事他也知晓了,寻找阿羽的任务就交给他吧。 乐韶歌斩钉截铁的回复:立刻回九华山,哪儿都不准去! 她师父:……哦,那好吧。 乐清和伏诛,乐韶歌出关,掌门前辈也要回来了。瞿昙子没必要继续坐镇九华山,当即便向乐韶歌辞行。 乐韶歌没理由挽留,亦只提醒,“乐清和擅长夺舍邪术,未必死透。路上要多加小心。” 瞿昙子道一声“放心”,便再度驾起梵雷,轰然离去。 这一次舞霓终于听到他所唱梵呗全文,见到云霞如何在梵音中化作旋旋优钵罗花,以及瞿昙子如何脚踏雷霆将莲华碾得粉碎。心想,粗暴,真是粗暴。 目光追望半晌,忽又小心翼翼的试探乐韶歌,“师姐,若……我只是假设啊——若,若我也走了,你会不会伤心?” 乐韶歌怔了一怔,无措的看向了舞霓。 她岂不知这小姑娘的性情?既这么问,那十之八九是真的想走了。有一瞬间她不由就想,是不是她又做错了什么,阿羽之后,连舞霓也要不辞而别了吗? 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 ——雏鸟终有羽翼长成的一日,没有谁会长伴不离。 所谓的家、所谓的师门,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她便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要看你为何想走。” 舞霓想了想,道,“师姐可能已不记得了——你昏迷时,我学了一支舞。那舞给我很奇妙的感觉,我想去学更多。” “不能学成九韶舞之后再去吗?” 舞霓低头踢了踢脚尖,“九韶舞枯燥得很。但这是九歌门的正传,所以我答应师姐,日后一定会回来修习。可是……我现在想学些别的,学些更强的。”她忽然便抬头直视着乐韶歌的眼睛,“你受伤后我想了许多。过去我太不上进了!事事都得师姐为我顶着,师姐受了伤都不敢告诉我,可见我有多没用。我得进取才行。可若继续留在九华山,遇见事肯定还会忍不住再来依赖师姐。所以……” “……嗯。”乐韶歌静静的听着,她凝神着舞霓的眼睛,忍不住将她的头揉了又揉。真舍不得啊,她想,明明昨日还是个熊孩子,一转眼她的羽翼就已遮不下她了。“你是想去哪里修行?” “琉璃净海,我问过凛香主和迦陵了,那天我学的是琉璃净海上古所传婆罗门舞。全套心法都收在弦歌祠中。” 乐韶歌:……不,你等等。 “——琉璃净海不收女弟子,寄读、寄宿都不收。” “啊,这个好办。”舞霓掐了个指决,踏足一旋。 衣翻袖转,灵香四溢。 待她……他,兴致勃勃的再度看向乐韶歌时,已是个麦色肌肤,眉眼慵懒带笑,颈缠七宝璎珞,腰肢如豹子般修长劲瘦的矫健少年。 “当日跳舞时我便领悟了,”她便得意洋洋的说道,“好的舞修都是阴阳同体,宜男宜女。” 一边说着一边就下意识的伸手抓了抓裤胯调整位置。似乎是抓到了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疑惑,于是她低头拉开裤带,向里一看。 乐韶歌:……给我住手啊喂! 原来是这玩意儿,她表情分明在这么说。随即不满的皱了皱眉,嘀咕,“怎么这么丑?”便打了个响指。似是调整了一下外观,这次终于满意了。 乐韶歌:…… 乐韶歌气若游丝——这是实体化形,她小师妹是真的把自己变成男人了。 乐修,包括舞修,比起化形,都更擅长幻术。通常说来除非如乐韶歌这般识海中本我之相非人,才能顺利变化——却也仅限于变成鲸、鸟两相而已。自由变换男女?不存在的。 但舞霓确实是个例外。她体内一脉乐神血,共命之鸟又是迦陵。而不论乐神还是妙音鸟,都是不别阴阳的。 可她竟就这么轻易接受,并领悟了。真是…… 舞霓见乐韶歌心情复杂的看着她,思索片刻,迟疑的又抻了抻裤带,“师姐,你要不要也看下?”《 》 第33节 乐韶歌:……住口! 所以等九歌门失踪已久的掌门乐正徵回到九华山时,就发现他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三个徒儿:老二出走了,老大要去找老二,而最天真无邪的老三,她不但准备叛门另投,她还把自己变成了臭男人。 乐正徵摸着自己的心脏,深深觉得徒弟们报复起他老人家来,很是丧心病狂。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如果不小心雷到了大家……先道歉啦总之! 小剧场: 乐小舞:师姐师…… 乐小羽:再喊一声,就杀了你。 乐小舞:一声 第33章 人不管活到什么岁数当过多少年家,一旦回家来到年富力强的父母身边,霎时间就能心安理得的万事不操心起来。 修士也是一样的。 这些日子,每每昧旦时分醒来,意识到她师父回来了——就算他是个大猪蹄子吧——乐韶歌也忽然就安心下来,觉得自己可以再躺一会儿似的。什么太幽城、什么陆无咎,什么灭门大屠杀……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了。 ——有她师父在呢,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果阿羽没有出走的话。 事无巨细的同师父交接完门内事务之后,乐韶歌便将自己的“天机梦”和阿羽的……“天机梦”转述给师父。 尽管说的是外来入侵,屠杀,天魔转世这种层次的异闻,她师父却淡定的很。 只烦恼的应一句,“到底还是来了……当日你听为师的话,乖乖解散了九歌门多好。” 乐韶歌:…… 她想说一声“滚”,但,还是算了吧。她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她师父。 只老老实实、坦坦率率的剖白,“自记事起我便跟着师父住在九华山,后来师父又领回了阿羽和舞霓……”她坐在映雪台百丈悬崖之上,头顶流云飞渡孤鹜时鸣,脚下是半掩林木半入岩的飞檐廊桥亭台庭池,年幼时觉着九华山真是大啊足够住一辈子了,此刻看来却小得跟凡间做给孩子玩耍的泥塑山子似的,“长大后——就算在此刻,我依旧想外出游历,将四境六界都走遍了。就和以往出走的那些祖辈、前辈们一样,有生之年都未必回来。可是……回不回,和有没有归处是不同的。九华山是师父、我、阿羽和舞霓的归处。师父不在时,我想为师父守住它。我们不在时,也希望师父您不要轻易解散了它,那我们就真的没地方可回了。” 他师父是喜散不喜聚的性子——聚时当然欢喜,散了也难得轻松。乐韶歌还真怕他一时嘴抽说出什么,早知道就不捡你们这些小累赘回来了这种话。那她肯定忍不住当场让他尝尝被亲徒弟忤逆犯上的滋味。 所幸她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不知是笑还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半晌后,才道,“……去吧。早些把阿羽找回来。师父替你们守着。” 乐韶歌便化作一只赤金凤鸟,清鸣之声响彻九华山,如流星般向着远处飞去了。 ——她应该再准备准备的。 当乐韶歌意识到上面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飞出了香音秘境的隐世结界,来到了传说中香音秘境、幽冥秘境与六界瀚海的交界处——那是一座她从未见过的辽阔、拥挤而恢弘的城池。 她自高处滑翔着俯瞰这座城池,越过有甲士戍卫的城墙,越过如棋盘格般纵横交错的长街,越过旗牌鲜丽栉次鳞比的店铺、往来熙攘的行人,越过随热气一道腾起的糕点香、一座座彩灯通明的灯架……还有越不过的,自四面八方传来的嘈杂热闹的人语声,和自歌台酒肆里缭缭绕绕传来的低俗、粗糙却很野趣而新鲜的歌舞声。 便如黑夜中一卷灯红酒绿的彩色画卷向四面八方渐次展开、亮起了。 她缓缓降落,流火翎羽再度化作叠叠仙衣带风,翩然落足在这陌生红尘之中。而后发现—— 四面八方全是眼睛,各色人等的眼睛。 这座城池的上空飞着各种东西。乐韶歌瞧见百戏人手中幻来化去上天入地的无相鬼,狐火拉着的嫁车飞落进道旁宅邸里,蛊雕爪子上的铁链子就叼在屋脊望兽的口中……比起这些稀奇古怪的妖魔神鬼,区区一只赤金火鸟,当不足以引人注目才是。 她毫无准备的看着四面凡人、修士、夜叉、妖物、艳鬼、罗刹……形形色色应有尽有的种族,心想你们一个个想必早就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了,何必拿一副吃人目光盯着个头一次出远门的小天女?又没多罕见。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是天女……”“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儿了没?”“能吃吗?”“吃了多浪费,留着采补啊你看那身段儿!”“都说天上的美酒幽冥的艳鬼,这小天女也不差嘛……”“……嘶。” 全都是在香音秘境中闻所未闻的论调。 出门在外还真是凶险啊,乐韶歌想,师父也不提点提点她。 她手指悄悄勾起,指端搭在空气中灵气所凝弦线上。准备随时先发制人。 ——此地虽属人界,却上交香音秘境而下叠幽冥秘境,更临近六界中央瀚海。是天然的灵脉泉眼,灵气充沛得很。 够打架的。 却并无人上前挑衅。 乐韶歌暗自戒备着,走下小桥。 那桥下小河正对着一条熙熙攘攘的街巷,巷子这端便是个红灯通明的华丽酒楼。楼上三两少年手捉玉杯斜靠雕栏,正在瞧底下热闹——却多是人族的修士。 人族身上的清气令乐韶歌稍觉亲切,她便选那条路去。 她踏上长巷因潮湿而色深的石板的一刻,先前窃窃私语的各色人等纷纷避开了目光,假作若无其事。 心音却在一瞬间诡谲起来。 ——那是在算计等待什么的心跳声。 看来前方有诈,乐韶歌心想。 她勾紧了手中弦线,却不愿就此后退……《九重天尊》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她初来乍到就已被人盯上,若不表现得难缠些,日后怕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起意来试探了。 乐韶歌拾步上前,却忽听酒楼之上坠物之声。 她脚步一停,便见一只活蹦乱跳的金鲤坠地,就在她脚尖前弹着尾鳍跳跃而起。 地上一根猩红火线霎时追着那鲤鱼弹出,便在乐韶歌面前纵横交织成黑红网罗,口袋般猛的一收,已将那金鲤紧紧兜住了。 鲤鱼坠落在地上,动也不动——那猩红网罗已渗入它体内,将它的意识绞杀了。 ——只差一步,她没踩上此处陷阱。 人群中有心音怒跳了片刻,随即缓缓平复下来。 乐韶歌寻声望去,正和兜帽下一双金绿色的眼睛对上。 那眼睛的主人意识到已被她看破了,抬手一遮眼睛,匆匆潜入暗影中。 那手指指节上似描了黑色曼陀罗花印,妖娆又华丽。一瞬间就印入乐韶歌脑海。 乐韶歌却也没急着去追,先抬头望向酒楼,寻找施以援手之人。 便见楼上雕栏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剑眉星目的年轻修士,瞧她望过来便点头一笑,狡黠又不失风趣的,“失手坠物,幸未伤及姑娘——还请不要责怪。” 看似道歉,却分明料定乐韶歌已察知他失手是假、救助是真。是在风度翩翩的索要感谢呢。 乐韶歌眩晕了片刻,深深感到自己又被“天命”给摆了一道。 ——她被砸懵了。 ——那是萧重九,尚还没有失忆的萧重九! 总盯着人看容易引起误会,她得赶紧答话才行。乐韶歌脑内空空,半尴不尬的答了句,“我却无所谓。倒是‘失手’扔了店内锦鲤,店主不打你吗?” 话一出口她便觉懊悔——这语调毫无拒绝之意,听着倒有些像调笑。 “哎?”却显然已出乎萧重九的预料。 乐韶歌不知此地流通的是何种货币,但想来凡是修仙者都不会拒绝灵石。便弹了粒星砂上去,见萧重九面色诡异的接住了,便道,“……就以此物赔你的锦鲤吧。” 她点头道别,准备立刻离开。 不知为何,萧重九竟似没听懂她的意思。见她毫无准备就要前行,忙阻拦道,“此地处处陷阱,姑娘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见乐韶歌抬手一挥,耳中霎时灌满汹涌海啸之声。有巨浪席卷了无数海族自街巷这头涌来,如洪水般眨眼间便将长巷冲洗了一遍。所过之处有陷阱便触发陷阱,藏暗器便衔出暗器,只听陷阱关窍如烟火般噼里啪啦接连爆开。 那洪水汹涌奔流,却对人秋毫无犯。分明就是幻像,可又真切无误的干涉了现实。 众人俱都看不透这法术如何操成,这才知晓这小天女原是深藏不露。 萧重九的提醒,自然也就断在了口中。 两侧窥探目光里已杂了不少愤怒。 ——此处的捕食陷阱干系到他们许多人糊口的能耐。纵使他们有心暗算在前,可骤然被掀去了底盘,也令他们不由恨恼。 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身家没了还能再赚,命没了可就万事皆休了。 那以兜帽遮面的金绿瞳之人自小巷中拐进一处灯火通明的八角楼,掀去了兜帽。 却是个脸上伤疤纵横交错的曼妙女子。 那女子恼火的快步上楼,脚下皮靴踏得楼梯振振作响。上到楼顶便一脚踢开雕花木门。 楼上歌舞正旖旎。观舞之人胸襟半敞,凤眸半垂,懒散的倚着只通体油黑的孟极豹。那豹子打个哈欠,獠牙森白,似已厌倦了此处和平无事,却也姑且懒于食人。观舞之人伸手挠挠它的下巴,也不知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在安抚宠物。 那女子见此状越发羞恼,踢开挡路舞女,上前夺过那男人手中酒杯,摔了出去。 男人也不恼,只似笑非笑的瞟她一眼。 “陆无咎,你干的好事!” “好事?我怎不记得自己还干过好事?” “你!……什么缚仙阵,说得好听,还不是被只鲤鱼轻巧破去了?” “鲤为龙副,也算半只仙兽。以此物破阵,倒是有几分小聪明。”陆无咎伸了个懒腰,翻身往豹子脊背上一躺,闭上眼睛,“安心,那小天女还是你的,跑不掉。” “你说得轻巧,那小妖精修为不在你之下。此刻她已对我生了防备,我有没有命活到明日还难说呢!” 陆无咎嗤笑一声,“你瞧见她行事了无?落脚便有人要夺舍,她呢,拆了一街杀阵,却没教一个人流血。这等心性,修为再深也不过是只肉羊罢了。迟早便宜了你——你该高兴才是啊。” 那女子似是被他说服,琢磨片刻,妖娆曼妙的上前推了推他,娇声道,“便宜了我不就是便宜了你吗?” 陆无咎半睁了眼睛,抬手捏着她的下巴懒懒的端详片刻,露出些兴致寥寥的冷笑,“是便宜了不少。” 手指向下勾开她的衣衫,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按在了身下。 乐韶歌一路畅通无阻的穿过了长巷。 之后再无多余的目光窥探。 顺利的找到师父所说——坐落于北四条与西三条交汇处西南角花木荫里的落脚处,乐韶歌望着月色下乌漆抹黑的小树林和小树林里挂着的一张吊床,终于明白了师父所说“不必怕被跟踪的隐蔽之处”,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乐韶歌:……就知道他没个靠谱的时候!《 》 第34节 第34章 吊床虽简陋,却……毕竟是大能修士的“落脚处”,该有的功能还是有的。 乐韶歌近前时便已觉出,吊床四角的树木都是从香音秘境里移植而来,树上秘写了许多实用阵法和结界。多为九华山所特有,其中禁制却也对水云间和琉璃净海的心法开放,想来是秘境修士在外境共用的落脚处。 踏进法阵,便觉出浑浊浓郁的灵气为之一清。该怎么形容呢?——是家乡的气息吧。 此地确实是隐蔽而安全——“不用害怕被跟踪”的。 照树上留阵者的修为来看,便在这……一吊床之间另开洞天也并非难事。之所以没有,大约只是为了尽量减少法阵所调用的地脉灵流,以免被人察觉追踪吧。毕竟藏一片树叶和藏一片树林的可靠程度,是不一样的。 乐韶歌便也安然往吊床上一躺。 传音给青鸾,“帮我护法。” 便放开“耳识”,开始倾听自这城市四面八方传来的说话声。 ——乐修聆听天籁,并不只有音灵一个异能,耳识也远较旁的修士更强大。传说祖师爷乐正子甚至可分辨万里之外的落花之声。乐韶歌年轻,还没这么深厚的修为。可若凝神细听,三百里之外却也妥妥能分辨。 只是这次她要听的,却不是其中某人的说话声——她想听情报。想自城中百万居民的言谈中,甄别出有用的消息来。 ……平心而论,乐韶歌是很善于也很乐意同陌生人结交的。 不能随便听人墙角这种常识,她也有。 但这城市赠给她的见面礼是围剿意识的网罗,是长巷上一步一杀阵,是围观者毫无道理可讲的鬼蜮算计。 乐韶歌觉得,与其去打探消息而后被骗被卖,不如……先搞个全民窃听、反派普查吧。 乐韶歌闭目凝神,放开了耳识。在共命鸟的护持下,方圆百里内百万居民的交谈声,混同着无数噪音、乐音霎时灌入耳中,响成一片杂乱混沌。可听在乐韶歌耳中,这百十万人的声音却层次分明,高低各异,可一一甄别筛选出来。 无数声音在她意识中如弹幕般滚过。倒也不必一一细听,只消留神关键的字词,有针对的去听,便可省掉九成以上的气力。 只是——有用的信息却比乐韶歌预料中的更多。 ……她来此地的消息,已自那长街上飞速传遍了整个青墟城。 听这些人的口风,她那一招“以虚制实”很是高深。若非借助了什么法器、花招,那她的修为必已临近“炼虚合道”的境界。但其人又不像是那种弹指间就能夷山平海的万年老怪……估计修为也就和数日前才在此地立威的萧重九和太幽城主仿佛吧。 乐韶歌:……太幽城那变态城主也在此地吗? 至于为何有这么多高人涌入青墟城,则似乎同瀚海开道,六欲顶现世有关。 ——瀚海是混沌之地。 传说现在的六界在上古时本是一片混沌之海,混沌中蕴藏着一切灾厄和宝物。四境的祖先们得到神明的启发,以巨鳌为底座,拔天柱山为搅棍,以巨蟒为搅绳,合四境之力搅动了乳海。搅拌持续数百年,融合诞生出无数宝物——最珍贵的莫过于不死药苏摩甘露1。 苏摩甘露的分配不均,也导致了幽冥秘境和天龙秘境间的敌对,引发了数万年的战争。直到“圣尊”降世,统一了四境。 据说圣尊证道后以无上神力再次搅拌了乳海,将混沌别阴阳、分五行,阳清者化而为天、阴浊者凝而为地,六界由此诞生。至于那些无法化消的残渣,则被堆积到六界中央的六欲顶四周,成了不别阴阳五行、不辨六合八荒大瀚海。 当然,这些都是史前故事,早已不可考证了。 但大瀚海中没有昼夜,也没有四面八方之分,无人能在其中分辨出时间和空间——此事却也基本属实。故而至今无人能穿过瀚海,登上六欲顶。 而瀚海开道,便也意味着外界之人可以进出此地了——六欲顶自然也随之现世。 高人们群集此地,当然是为了探险寻宝。 在香音秘境,听说过天魔和天魔转世的人寥寥无几。 然而在青墟城中,却无人不在议论六欲顶上天魔宫,议论瀚海开道,是否意味着天魔即将现世。 天魔确实存在一事,在此处早已深入人心了。 乐韶歌:……闭关锁境果然令人孤陋寡闻。 乐韶歌原本打算先往幽冥秘境去。 ——她觉着阿羽也许会继续追杀乐清和。并且根据《九重天尊》的记载,幽冥秘境和六界中冥界交接处,镇压着天魔铸身的关键秘宝。 可听到此处,她改了主意。 阿羽离开已有两旬。乐清和未必还活着,阿羽究竟在哪里、做什么,也早无法料知。 但……阿羽说过,他会保护她。 以阿羽的性情,既许下此诺,至少会留一丝神识在她身上,以确保随时能知晓她的安危吧? ——让阿羽找到她,比让她找到阿羽,要容易得多。 所以,乐韶歌想,当阿羽知道她要登六欲顶,去天魔宫——去他的老巢找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不知为什么,想到此处,乐韶歌竟感到丝邪恶的愉悦。 ——自重生以来一直都是她在绞尽脑汁的揣摩这熊孩子的心思,到头来却被反转再反转得一塌糊涂!这次终于也轮到阿羽来猜她了。 拿定主意之后,乐韶歌便开始自万千声音中寻找太幽城主的踪迹——上一世她死他手中,若世上真有天命,此人正是她最该防备之人。 而后,她便听到了一连串销魂的呻|吟和……该叫做“淫|语”吗? 尺度之大,远超乐韶歌的承受极限。 乐韶歌面无表情的飞快掐断了直播,很想请人帮她洗洗脑——阴阳交合不该是很旖旎很缠绵的吗?为什么有人听着这么恶心这么禁断的脏话,还能兴奋得起来啊! ……算了,喜欢跟变态上床的人,思维构造又能有多正常? 原本她还打算听一听萧重九,以方便明日避开他。但她突然想到,萧重九虽然不是个死变态,但,但就《九重天尊》来看,他…… ……算了。实在不想再听一场活春宫了。 乐韶歌心力交瘁的想,听人墙角,果然是要遭报应的。 第二日醒来,乐韶歌便离开青墟城,直奔青墟城外西南三十里处——瀚海所开之道的入口。 早些时候,此地是海市——是瀚海中混沌之气外溢形成的亦真亦幻的虚境。有不少人打着自瀚海中淘得异宝的幌子,在此地摆摊兜售些练废了的丹药、法宝,坑骗瀚海观光客。久而久之,竟真形成了规模不小的集市。 作者有话要说:1其实就是印度神话“搅拌乳海”。 ……虽然少,但是我日更了! ……总之明天会写多些了捂脸 第35章 至今瀚海开道两旬有余,已有无数不怕死的修士先后进入瀚海,却大都浅尝辄止,损兵折将的狼狈逃回。 修士们的冲动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此地凶险。所谓险中求宝,没什么先到先得,反而多得是先到者用尸骨为后来者铺路。 因此纵然来了,也都不急于进入。先逡巡在此地打探消息,等待合适时机。 常年混迹在海市里的奸商们,于是查知了新的商机——卖消息,骗寻宝客。 乐韶歌一落地,便意识到自己起码被三拨人盯上了。 其中一拨人马倒是容易辨认——上辈子她曾被囚在太幽城,对太幽城中有名有姓的高手记忆犹新。 陆无咎果然分派了人马驻守在瀚海入口。 以那变态的脾性,恐怕已然驱使鬼傀儡甚至低阶弟子进瀚海搜集消息了。 至今仍未急着倾巢出动,大约是还没搜集到关键情报吧。 ……这人变态归变态,心思却很是缜密。 还有另一拨,与其说是盯上她,不如说是意识到太幽城盯上了她,故而也戒备起她来。 至于最后一拨,则立刻蜂拥而上了。 虽查知他们没什么杀意,但乐韶歌还是长了个心眼,拔剑一挥,立下规矩,“说就说,不许近前。”她挥剑时立了道气障,却偏有人不信邪,伸手来试,瞬间便被那气障弹飞出十丈远。 乐韶歌本以为杀鸡儆猴,这些人该退却了。谁知他们见那人落地后,心音反倒松懈下来,随即明显更肆无忌惮的打起了坏主意。 乐韶歌:……你们外境人是怎么回事啊! “仙子莫慌,我们就是生意人。”便有个浓眉大眼的高壮汉子推挤着其他人,抢先上前,“和气才能生财,仙子不喜欢,我们就站远些说也一样。” 虽称着“我们”,手上、眼睛上却分明在排挤其他人,仿佛在说是我抢到了,去去,都别杵这儿碍事。 其他人仍不舍放弃,虽稍稍散开了,心神却仍盯着乐韶歌。 乐韶歌:…… 乐韶歌一时竟生出些自己可能会被一茬茬接力割韭菜的微妙错觉。 所幸这时远处有人御剑飞来。 没抢到乐韶歌的一行人等,于是重整旗鼓,秃鹫争食般凶猛的成群扑了上去。 乐韶歌才要松懈,却忽就意识到不妙,正准备拔腿逃跑,却被面前大汉抬臂一拦,“别急别急!仙子来到此地,可是为了入瀚海寻宝?瀚海凶险啊,仙子您当真准备好了吗?” 乐韶歌苦于纠缠,赶紧使出杀手锏,“……我没钱。” 两句话功夫,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好巧,姑娘也在这里?” ——果然是萧重九。 乐韶歌内心天人交战片刻,脖子僵硬的回过头去。 萧重九已自飞剑上跃下,一手掐诀,一手背在身后,黑发翻飞,白衣猎猎,端的是英俊潇洒、从容不迫。 便落在乐韶歌身后三丈之处,笑眼弯弯,可近可亲的向她走来,“姑娘可是一个人来的?” 而后精确的停步在她所设气障之外。 ……这距离感拿捏的!实在让人生不出哪怕丁点儿恶感来。 乐韶歌:……这世上处来舒服的成熟男人,为什么一个个的不是变态就是后宫王? “是。”乐韶歌道,而后闪身一让,亮出一旁壮汉来,“正在听这位大哥解说瀚海凶险。” 壮汉自以为会意,忙道,“是是,公子可要一起听?” 他这话显然坏了此地规矩,立刻激怒了追在萧重九身后那一众“秃鹫”,便有人上前给他拆台,“他哪儿知道什么瀚海凶险?从没离开过青墟的田舍翁,逢人就吹‘在下是仙灵门外门高阶弟子’,‘瀚海开道,在下是最先发现的人……之一’,‘也是最先活着回来的人,呃……之一’!” “他可不是第一嘛!进去缩了一刻钟就夹着尾巴逃出来的,还有谁能比他更快?哈哈哈……” 那壮汉脸涨得通红,“你们懂什么,瀚海里时间和外边儿不同。你们看是一刻钟,在下在里头却足足杀了三日!” ……《 》 第35节 三言两语之间,萧重九已被奸商们重重围困起来,听他们七嘴八舌的争吵兜售。 乐韶歌心情大好。 然而听了几句,却不由同情起那个被围攻的壮汉——听心音可知,他虽确实吹了不少牛,可关于瀚海中事他却越说越真,然而众人只想围攻嘲笑他,谁管他究竟有没有被逼出实话?说到后面,他句句皆真,却句句被嘲讽得更狠,句句都无人信了。 到底还是心有不忍,又回头道,“你说你从瀚海里拾到了宝贝?” 她声音虽不大,可她开口时,众人只觉嘈杂争吵被寻隙擘开一般——竟不由就被她主导了话题。 那人才终于抢到辩解的机会,“自然是真!” 众人却又嘲笑道,“就是那个死了七个兄弟才从瀚海带出来一根的混沌永南针?你每天卖一根,你那七个兄弟岂不是每天都得死一遍哈哈哈……” 那壮汉却忽的冷静下来,缓缓眨了眨眼睛,转口道,“……你敢说混沌永南针是假吗?” 众人愣了愣,意识到失言,忙收敛起来,“……永南针当然是真,可你也不该说是你从瀚海里带回来的啊。” “就是就是,明明是海市所产珍宝。不独你一人有存货!” 众人忽然便再度一致对外,转向了萧重九,“说到这永南针啊,那可是深入瀚海必备道具!” “就是就是,瀚海太邪乎了。人一进去四面都是大树,那路转着圈儿绕,还不是这么转的。”便有人平地画了个圈儿。 “是这么转的!”又有人抢上前,竖着画了个螺旋。 “冷不丁一抬头,就见前边儿地皮朝上、树朝下。低头看看,原来自己踏在浮空岛上呢,头朝下的是自己!”第三人接力。 “没根永南针,大罗金仙也得晕头转向!” “两人一根也不行!必须得人手一根。别看进去时是一群人,不定哪次回头,就只剩自己一个了!” “给这位姑娘也买一根吧,公子!” 萧重九:…… 乐韶歌:…… 乐韶歌转向那大汉,“……我买一根。” 却不料萧重九竟也同时向那大汉伸手,“我也买一根。” 大汉哈哈笑着看向先前围攻他的众人,意气风发道,“爷爷我平日限售,每天只卖一根。今天心情好,就破例多卖一根!” 众人终于讪讪的散开了。 那壮汉这才敛了心神,对乐韶歌和萧重九道,“二位请随我过来吧。” 萧重九于是对乐韶歌朗朗一笑,“姑娘请。” 乐韶歌莫名就觉得自己又输了一阵似的,“壮士也请。”片刻后,忽的想起什么来,“壮士也是一个人来的?” “是。”萧重九坦然笑道,“在下孑然一身,尚还未寻得同伴。” 乐韶歌:…… 这个时候的萧重九,其实已经推到了两个女人——不,应该说是被两个女人推到了吧。 撩起陌生女人来,却还能这么要命的大方又清朗,也是种天赋。 乐韶歌依稀记得《九重元尊》里提过,他的第一个女人是他的师父兼灭门仇人之女,也是他的真爱未婚妻。意外偷听到他的身世后不由分说的睡了他,而后一掌将他打下悬崖。当然,后来萧重九才知道姑娘不是嫌弃他,而是想从父亲手中救他。只是思路很迷。 第二个女人是他的义妹,为替他解毒而同他交合,却因知晓他只当自己是妹妹,交合时都戴着面具哑着声音装作陌生人。交合后毒性被过到她的身上,她便不辞而别了——当然后来得了旁的机缘,又平安回到他身边。 乐韶歌:…… 仔细想想萧重九同他的女人们第一次结合,好像没一次是因为情之所至——不是为了救人就是为了被救,并且都是女人们芳心暗许,他只是迫于形势半推半就。等等,和未婚妻那次应该是真心的,结果完事后就被打下了悬崖…… ……元尊他真的很不容易呀! 以及……交合真是妙用无穷啊。 乐韶歌心中忽就对萧重九升起一丝同情,一时看他的目光都不由微妙起来。 萧重九:??? 两人随那壮汉来到海市深处一栋小木屋前。 ……此地距离瀚海已极近,四下都是幻化不定的蜃景,天地昏暗无光,竟看不出是黎明将至还是黄昏临近。 乐韶歌听得出那壮汉心音,便不怀疑。 萧重九当无她这般识别人心的本事,却也能言笑如初,待以真诚。 那壮汉进了木屋,不多时便左手拿水晶球,右手拉着盲棍——牵了个盲眼少年出来。 乐韶歌的心猛的便揪了起来。 壮汉将水晶球亮给二人看——球只是容器,容器中悬浮的那根纤细如针的银晶,才是真的宝物。 乐韶歌只一眼就认出,那是祖师乐正子的遗物——祖师是飞升而非仙逝,说遗物似乎不大合适,但总之是祖师爷所留不错。 那是一件信物,持此信物者,可要求九歌门为他做一件事。 祖师爷飞升前曾提及此物——当年他为建立九歌门,向天借福,为此散出九根银针,许诺为天下做九件事。其中八件顺利完成,亦回收了八根银针。唯独第九根银针下落不明。 大道幽微,有求必应,亦有债必偿,这第九根针恐怕干系到九歌门的败亡,祖师爷要求后来弟子务必将它回收。 乐韶歌看着那球中银晶,一时竟有些恍惚,脑中莫名便浮现出些奇怪的念头—— 她曾疑惑,萧重九重伤时为何会落入香音秘境。香音秘境隐世结界纵然已老朽破败了,可也不该让人掉落在九华山下啊!怎么说九华山都在秘境中央,哪有越过边界直接掉进阵眼里的? 可,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上一世萧重九就在此地,得到了这根银针。于是当他重伤濒危之际,银针中飞升修士的承诺之力将他送到了九歌门。可他不自知,而乐韶歌亦未查知。于是他在无意中提出了九歌门毫无准备、也力所不及的要求。于是乐韶歌为救他而死,九歌门因受他牵连而亡,舞霓为替他炼制苏摩甘露而深入战云秘籍,而诛杀“天魔”则成了他一统四境的最佳旗帜。 …… 当她回神时才发现耳中一片茫茫之声——她竟在无意中开了耳识,听取了瀚海密林中她尚还听不懂的万物之声。 这时她听到眼前壮汉说,“这便是我从瀚海里得到的宝物。” 而后他轻轻的将盲眼少年推上前,“这是我的弟弟。他在瀚海出生,也算是我从瀚海里捡回的宝物。” ——那少年有着和阿羽一般无二的容貌。 “你们可仔细商议,各选一样带走。”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举手示意下这章后有多少人对阿羽脱粉…… 第36章 那少年体内仿佛没有魂魄,乐韶歌听不见他的心音,他的呼吸、血流,甚至听不见他走动时衣衫相摩、尘土扬起,微风擦上皮肤的声音。她耳中这少年仿佛由寂静构成,一切声音沾染到它便都平息了。 乐修以耳朵听取世界,便如普通人以眼睛观赏世界。旋律便是耳中世界的色彩。 一个毫无声息的人,便如五色斑斓中突兀的空白一样,是一种别样的鲜明。 这人竟让两个陌生人在他的弟弟和珍宝中做出选择,实在是不合情理,莫名其妙。 萧重九显然也感到意外。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逡巡许久,才斟酌着询问,“你想让我们把你弟弟带走?可否告诉我们理由?” 汉子道,“你们选好之后,我自然会告知。” 萧重九道,“那若我们不选呢?实不相瞒,萧某人修道至今,最痛恨的便是抛弃亲人推卸责任。” 那汉子愣了愣,萧重九这句话明显打动了他,他似是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乐韶歌便疑惑道,“你怎知他是想抛弃、推卸?” “眼下状况还不足以说明吗?” 乐韶歌:…… 仔细想想,元尊他确实还有个毛病——选择性冲动。特别是在和女人有关的事上,譬如他和初恋未婚妻之间。从最后揭示的那些真相来看,一切矛盾归根到底就是未婚妻她柔肠百结却一言不发,而元尊他思前想后觉得她果然嫌弃他,背叛了他。 这么一想,阿九他的内心也许比阿羽更偏执些也说不定。 乐韶歌道,“他都说你选好后他便会告知原委,你先选完便是。” 萧重九不悦道,“我若选了,岂不是承认东西可以和人相提并论,随意挑选了吗?” 乐韶歌闻言心里便也一软——不论如何,萧重九确实是个有原则的好人不错。 她便说道,“可若我想抛弃什么人、推卸什么责任时,是不会大费周章的拿宝物出来做陪衬的。” 萧重九不选,那便只有她来选了。 乐韶歌便走到那少年跟前,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将额头贴上他的额头,仔细聆听。 这一次她终于听到了他身上的旋律——或许不该说是旋律,他体内的声音同此地的蜃气、从瀚海深处的混沌是一样的。那声音若在香音秘境,会被当做什么?嘈杂的寂静?还是混沌本身? 那汉子说这少年在混沌中诞生。也许他确实是属于瀚海,属于混沌的。 可为什么又会是阿羽的模样? 乐韶歌便记起年少时听师父讲过的故事——南海之帝与北海之帝是混沌的好友,混沌善待他们二人,二人想要报答混沌。想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唯独混沌没有,便想为混沌凿出七窍。他们日凿一窍,七窍出,而混沌死。 她想,会不会这少年本无特定的面貌,只因她心中挂念着阿羽,故而看见的是阿羽的模样? 乐韶歌便又回头问萧重九,“你当真不选吗?” 萧重九看向那水晶球——非九歌门中人,确实很难判断出那银针究竟有何用途。可毕竟是飞升修士拿来做信物的东西。以他的修为,不可能看不出那银针的珍贵。 萧重九终于下定了决心,别开头去,“不选。” 该说——真不愧是阿九吗? ……乐韶歌却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担忧些。 大道幽微。 作为九歌门的弟子,在持有之人许下愿望,并且由九歌门弟子替他达成之前,她是没有资格持有这银针的……纵然持有了,日后也不定会落进什么人手中,被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而眼前的大汉既然有意转让此物,可见他同此物的缘分也极浅。 乐韶歌看向那大汉,道,“既然他不肯选,那便只剩我一个买家了。你依旧要让我做选吗?” 大汉迟疑了片刻,看向那少年。 “……是。” “除此之外,你便没有旁的愿望了吗?” ——按说诱导许愿也是不可以的。但,乐韶歌觉得此诺是由祖师爷许下,纵然天命要判罚,也该罚到祖师爷的头上去。祖师爷嘛,徒子徒孙们被他老人家折腾是应该,他老人家替徒子徒孙们分担点压力也义不容辞呀。《 》 第36节 那大汉先嘲,“做个买卖还得先问愿望?”随即似有片刻动摇,认真询问,“……你能起死回生吗?” 乐韶歌:……真是给自己挖坑啊!她若能起死回生,上辈子还能死得那么冤? 果断的诚实摇头,“不能。” 大汉失望道,“那你还问!”随即便催促道,“快选,赶紧选!选完爷爷还有一堆事要忙。” 乐韶歌便问,“我要进瀚海,这你是知晓的吧?” “废话这么多啊……”那大汉嘀咕着,“自然知道。” 乐韶歌得到了确定的回答,心中猜测便也隐隐得到印证。她于是牵起那少年的手,道,“我会尽力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那大汉猛的一怔,抬头看向她。 乐韶歌便道,“现在,你是否能告诉我——为什么设下此局了?” 那大汉竟似心酸起来,眼圈一时泛了红,“龟孙子才拿自己弟弟设局。局不是爷爷……我设的。是这喂不熟的混小子他自己想走。”心口似是卸下一块大石,他抬起糙厚的大手抹了把眼泪,而后摘了个储物戒指扔给乐韶歌,“抚养费。……爷爷心情不好,你赶紧带着这混小子滚吧。” 而后转向萧重九,又是一脸和气生财,笑容可掬,“这永南针还是要卖的——公子您买不买?” 乐韶歌:……这是什么区别待遇啊! 乐韶歌想说你还卖的话我也可以买的!……却忽见眼前雾落树起——竟是瀚海中蜃气外溢,幻境再变了。 眨眼间小屋已不见踪影,萧重九和那汉子也一时都隐没在幻境之中。乐韶歌四面张望,见那和阿羽容貌一致的少年依旧跟随在她身后——乐韶歌低头,才见自己还牵着他的手腕——便觉愧疚怜惜。 他们兄弟二人尚还未来得及道别。 四周景物依旧变幻不止。乐韶歌心知这动荡短时间内怕是停不下来。 混沌之气引发的幻境,她尚还不知原理。耳识一时也不知能探查多远,总之是尚未穿透这片混沌——她还无法破解这幻境。 她却也并不着急。 便笑看着那少年,轻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似是回答了。所用的声音却并非是此界的声音——恰如瀚海之中那些辨识不出意义的嘈杂的寂静。 乐韶歌调动真元,一遍遍的尝试着理解。 乐修能聆听万籁,而混沌之声亦是万物之声。她只是早先不曾接触过罢了,只要熟悉了,终会理解的。 那少年也一遍遍的耐心的重复着,他仿佛全然没有不悦、焦躁一类情绪。 ——固然很难相互沟通,可确实是温柔敦厚的。 恰像师父故事里的“混沌”。 渐渐的,那“嘈杂的寂静”变得清晰有序起来,携带了可以辨识出的信息……终于有一刻她开始听懂其中的含义,她于是缓缓的,小心的跟着读出来,“……奴奴,弟弟,小羽毛,乖孩子,羽儿,呆木头,混小子,羽儿,羽儿……阿羽。” 他告诉她的“名字”,有些是年轻女人叫出,有些是年老女人的呢喃,有些是稚嫩儿童的呼喊,有些是青年、壮汉的叫唤……最后一声,却是她所叫出的。在那声音里,他从婴儿长成稚童、少年……终于成长为此刻的面貌。 ——他听得懂人的感情和心音。 ——他记住了他所听所见的一切。 乐韶歌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是赤子的眼睛,干净而懵懂,不憎美丑善恶。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难怪那汉子委屈的控诉他“养不熟”。 他的家人唤他小羽毛,羽儿。虽含义不同,却恰和阿羽用的是同一个字。乐韶歌便道,“那我日后便唤你阿羽可好?” 他点了点头,道,“……阿羽。” ——依旧是混沌之声,可乐韶歌确实听懂了。 她便笑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我叫乐韶歌,你可以唤我阿韶。” 不知何时四周的幻象已稳定了。 那汉子和小屋早已不见踪影,只萧重九面色微妙的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乐韶歌意识到自己看这少年是阿羽的模样,萧重九却未必——也许他看到的是他那个真爱未婚妻的模样呢?那她的亲昵,恐怕确实会令他感到很郁卒吧。 这感觉……略爽。 萧重九终于走上前来,“乐姑娘……我们离开吧。” “卖你针的人呢?” “突然起了幻象,我也不知他往何处去了。”萧重九道。 这时那少年又说话了——乐韶歌侧耳再次细辨了半晌,终于听出他说的是,“他去仙灵山,修仙。” 乐韶歌不由便又微笑起来,道,“真好。” 少年便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萧重九:??? 同少年沟通完,乐韶歌才再度转向萧重九,“那针你买了吗?” 萧重九面色便又有些尴尬,一时竟避开了乐韶歌的目光。 这可真是难得——不论是乐韶歌记忆中还是在《九重元尊》里,他一向都问心无愧,从来不缺少直视旁人的勇气。 乐韶歌想到他先前说“不选”,忽的就明白过来……若萧重九最终还是买了那针,看上去倒有些像是将两难的选择推给了乐韶歌,待乐韶歌挑去了可能会引来责难的选项,破解了困局后,他才坐享其成似的。 乐韶歌内心不由失笑,想,原来元尊他也是这么琐碎别扭的人吗?还以为他能更疏阔豪迈些呢。 正想着,便见萧重九已定了神,再度率直的看向她的眼睛,道,“是。”又解释,“萧某无言辩解,只是萧某也有非买不可的理由。萧某欠姑娘一个人情,日后必会偿还。” 乐韶歌不由笑起来,“我可不是为了让你欠我人情。”说是这么说,“可若你非觉着欠了,非要偿还,我也不好阻拦。”想想上辈子萧重九还她人情还出来什么结果,不免就又长了个心眼,道,“只希望你‘偿还’时能问一问我的意见。切莫好心办了坏事。否则到时我不但不领情,还要恼你,你岂不是会很难堪?” 萧重九:…… “……自当如此。” 乐韶歌笑着叹了口气——心想,到底还是落到萧重九手里了。 这下她不跟着他,也得跟着他了。 眼下的萧重九应当还没有一统四境的野心。但待日后他见识越广,所得机缘越多,迟早会立下此等壮志吧。 所以他越早提出要求,她面临的挑战应该也越容易达成。 她便说,“我想尽快进入瀚海,壮士若无人同行,不知是否愿意同我们二人组队?” 萧重九道,“这是理所应当。” 他心事重重,眼睛不时望向乐韶歌身旁少年。纠结了一阵子,终还是问道,“先前你说‘会把他送去他想去的地方’?” “是。” “你如何知晓他想去何处?” 乐韶歌才意识到,萧重九这是希望她来解惑。 这还真是不好解释——莫非该说她是乐修,她能听得懂人的感情吗? 可若不解释清楚,又怕萧重九想太多,日后不好沟通。 “他们住在海市深处,几乎就在瀚海边缘。”乐韶歌便道,“此地幻象一瞬百变,且不说瀚海中是否有危险,光每日出门回来还能否找得到家,都是说不准的事——可看他的举止,分明已在此地住了不知多少年了。若没有特别的缘故,谁会把家安在这种地方呢?” “他说,这孩子生在瀚海,也算是他从瀚海中捡回的宝物。我便想,是否同这孩子与瀚海的关联有关?是不是因为这孩子必须得住得离瀚海很近很近才成?” “你看他对待自己的小弟,分明珍而重之。有什么理由非要让我们两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带走?会不会是因为,我们两个实力出众,并且,正准备深入瀚海?” “所以是不是光住得近还不够?会不会是因为某些缘故——譬如体质特殊,这孩子必须得回到瀚海里,才能平安无事?” “他又拿出了九死一生才从瀚海里寻得的珍宝,要我们从这二者中选一个。”乐韶歌轻轻说道,“这么做必定不会是为了推卸责任,而更可能是他想考验我们。他想让异宝和突如其来的选择扰乱我们的心神,使我们暴露更多本性,以方便他评判我们二人究竟谁更可靠些。我想,他应当更中意壮士一些吧。只不过,似乎是我更早猜出了他的心思。” 可见有时善解人意,就是比实力强横更占便宜些呀! 乐韶歌笑看着萧重九,“所以我想,整个故事应该是这样的吧——这孩子在瀚海里诞生,他的体质无法在瀚海之外生存。为了照顾他,他的兄长便带他搬迁到海市深处。待瀚海终于开启时,便想送他回到瀚海。可是凭他的实力却无法做到,所以他日日游荡在海市兜售永南针,想借此寻找实力强横又品行可靠之人。并最终找到了我们。他并未抛弃和推卸——他应当是个很让小弟敬爱和喜欢的哥哥吧。” 而在少年这厢——大约也知晓哥哥一直想去仙灵山拜师修仙,却因要照顾自己而无法离开海市,离开青墟城。所以,当他察觉到哥哥带回了两个可靠的人,便主动要求离开……如今,他的哥哥终于能去修仙了,所以他也微笑了。 当然,乐韶歌也替那汉子感到庆幸。 ——以陆无咎那变态的谨慎,知晓青墟城里能和他平分秋色的两个人来过这汉子的小屋,必定也会来探一探底细。 到时还不知会横生多少枝节。 如今宝物他卖给了萧重九,人又离开青墟城投奔“仙灵山”去了——应该能避开此次未知的劫难了吧。 萧重九怔愣了半晌,才艰难道,“原来如此……是在下浅薄了。” 乐韶歌笑了笑——所以说,同好人打交道,就是这点最轻松。 不过归根到底,萧重九只是才同她碰过两面的陌生人而已,她也没有义务开解他。 便也只笑一笑而已,又说,“公子若还有旁的东西需要置办,可先回青墟城去,我们可约定时间在瀚海入口处碰面。” 她也还得努力练习一番,才能尽快听懂阿羽所说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阿羽不在的第五天,师姐领养了一名新阿羽 失望这种事,总是要习惯的呀……顶锅盖逃 第37章 萧重九还有不少事需要处置,约定第二日清晨再碰面。 乐韶歌不愿再节外生枝,加之小阿羽也不能离瀚海太远,便依旧带着小阿羽回到他和他哥哥早先居住的小木屋里。 ——他哥哥走得很是干脆。他们二人回小木屋时,他就已经离开了。 那小木屋里满是朴实的生活气息,最多的是做给小孩子的玩具。 还有散了一地的识字卡和识物卡。 小阿羽进屋后,便自顾自的取了鲁班锁——他的取却不是以手抓物,而是隔空以意念唤取。那鲁班锁凌空飞来,便悬在屋子中央,噼里啪啦的拆解组合着。识字卡和识物卡也跟夜空下的繁星似很快便飘了满屋,“桌”字和“子”字飞到了桌子的卡片下,“锅”子飞到锅的卡片下……片刻功夫各自找对了归处,便扫雪似的再汇成一堆。而后就如抽丝般,一行行诗歌飞快的从里面被抽取出来“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弹幕似的排成行飞快的飞过,一开始还有板有眼,飞着飞着就飞出了“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1…… 乐韶歌:……等等! 待那字幕开始往外飞“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2……乐韶歌终于没忍住,“……你要不要歇一歇?” 背书使人愁呐! 小阿羽飞快的、开心的点了点头。便见那些纸片混在一处如潮水般翻涌了一阵,而后一个个纸片小人手拉着手,如弹幕般从那潮水中排成串飞了出来。瞬间绕屋三圈,便在他们头顶上蹦蹦跳跳玩耍了起来。《 》 第37节 那鲁班锁也终于拆开了,那些小人儿便蚂蚁似的开始搬运鲁班锁上拆下来的小木块。从这一头传到那一头,开始拿它盖房子。盖着盖着,便有个小人儿不留神被木块儿绊倒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乐韶歌似乎瞧见小阿羽嘴角流露出了愉悦的笑意。 乐韶歌:…… 乐韶歌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想,小阿羽的妈妈和哥哥,肯定也都是非常耐心非常有趣的人,才能将这个生来便无法好好与人沟通的孩子,养得这么一本正经的胡闹着,自得其乐着。 她抬手拍了拍小阿羽的肩,道,“明日离开之后,大约便不会再回来了。你可有什么想带走的吗?” 小阿羽摇摇头,那纸片雪变成一个大箭头,指向她的手。 她疑惑的伸开手指,随即了然——是小阿羽的哥哥扔给她的储物戒指。 她摸了摸戒面,展开储物图录——这屋子里每一样玩具、识字卡识物卡……甚至书册,戒指里都有一模一样的。 原来他的哥哥早已为他准备好了行李。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大概七天份儿的干粮,一堆大小和形状切割得很规范、品质也很均匀的灵石——乐韶歌估计应当是此地的通用货币,和……一只永南针。 不是拿来糊弄探险客的赝品,也不是拿来考验她和萧重九的法宝,而是朴实无华的、以未知矿石制成的类似司南的东西——一只真正的永南针。 那司南的指针正指向瀚海深处。乐韶歌不确定它的运作原理,但她直觉,这该是真货无疑。 她看向小阿羽。 小阿羽于是也抬起那双懵懂的、并不注视任何东西的眼睛,以类似回视的方式看向了她。 乐韶歌心中百味杂陈,一笑,道,“无事。” 小阿羽一个人在屋里玩耍。 乐韶歌独自出门去,开梅花印联系香孤寒。 却始终不能接通识海。 ——似乎是因离瀚海太近,混沌之气浓厚阻隔的缘故。 看来进入瀚海之后,也不能再同外界联络了。 青鸾也很不适应此地混沌之气——它以乐音为食,而混沌之音阻隔了一切,令它难以获得外界给养。单凭乐韶歌体内修为灵力滋润,对它而言还是略嫌寡淡单调了些。进入海市之后它便便仄仄的有些烦闷,一声不吭。 乐韶歌便唤它出来,喂一粒星砂给它。青鸾啄了星砂便又缩头回去,闷闷的道,“本座要睡一会儿。此地灵力浑浊,你勿要轻易导灵入体。紧急时可用星砂、灵石补充灵力……从本座身上调用亦可。” 说罢不待乐韶歌应答,便往牡丹花丛中一扑,睡了过去。 乐韶歌:…… 她本意是想让青鸾回九华山上,替她将银针的消息送给师父。看来它是不愿离开了。 昨日她才同师父和香菇联络过,外间所得情报除银针外都已传达过了,银针的主人也将由她亲自跟着,倒也不是非联络不可。 既无旁的事可处置,便只剩下练习沟通一事可做了。 小阿羽依旧在指挥空中飞着的小纸片人儿们盖房子。 乐韶歌便也不打扰他,只在他身旁一坐,怀抱了琵琶开始弹拨。 她修的是韶音,对那些取乐逗趣的俗乐并不是很精通。 所幸总还有当年时带着阿羽和舞霓玩耍的经验,倒也不是接不上他的故事。 她便边弹边问,和小阿羽一道为他的小人儿们一一取了名字,定下人设,而后便开始给它们配乐。 它们手举着小木块接力抛接,她便交错的敲着背板拨着弦,奏出鼓乐相交、如卸船工喊号子似的鲜明欢快的调子。 传着传着,阿二那小莽撞便又绊了一跤,抛起的小木块儿敲在了阿三的头上,乐音便高高的一弹。阿三没接住,小木块儿如石子滚下台阶般在小纸人儿们的头上跳跃翻滚起来。那乐音便也叮叮咚咚悠扬急促的一降到底。 阿九终于将木块儿接住了!小人儿们有些恼火了,他们再次将木块儿传递回去。那乐音一路重重的一弹一弹升回去,传递到阿三手上时突然停了下来。原来阿三夹拿着木块儿,开始指着阿二叽里咕噜的讲起道理了。它的嗓音叽叽喳喳,于是琵琶单弦声转如抛豆。阿二是个慢性子,它的声音瓮里翁气,琵琶便长长的一声“铮”。 这吵架的配乐似是令小阿羽分外喜欢。他眨了眨那双赤子般清澈懵懂的瞳子。 于是阿三再度回嘴了。 阿四也加入了! 阿大想让他们静一静不要吵,谁知阿二这个慢性子木头木脑,又回了一声“嗡” 这下所有的小人儿都恼了,他们蜂拥上前七嘴八舌开始争执。 先是众口一词斥责阿二,吵着吵着矛盾就扩大了。互相看不对眼的开始各自捉对儿争吵,立场一致的则合伙儿同旁人对吵。阿大焦头烂额的安抚这个安抚那个,阿二事不关己的坐在地上摸摸它的小光头,“瓮?” 空中鼓儿、磬儿、铙儿、钵儿……排排坐,乐韶歌手上指法眼花缭乱……几十个小人儿一同争吵起来,背景却是一片充满戏剧性的高亢又略带滑稽的战歌。有名有姓的角色时不时蹦出一二串单音,各有个性,杂而不乱,竟丝毫没让它们崩了人设。 小阿羽拨拨这个、动动那个。他显然从未意识到哑剧还可以这么玩儿,在乐音中情绪越发的欢快活泼起来。 于是——小人儿们开始对扔木块儿了!它们打起来了! 乐韶歌:……你这小熊孩子是有多喜欢混乱啊! 她于是长长的吹了一声口哨。让鼓槌飞起来,加入了小人儿们的行列。 那对儿鼓槌一分为二,右锤咚咚咚的敲了敲小鼓,左锤在阿二、阿三……阿九的小脑袋上依次敲过,便又是一串清脆连击的滑音。小人儿们有些懵,终于安静下来。 左槌一晃一晃打起了拍子。小人儿们左看右看,各自发出疑惑的单音。 左槌便推了推阿大、阿二和阿三。阿大会意,将阿二往前一推。阿二摸了摸小脑袋,琵琶于是为他配声“嗡”。 阿三傲娇的扭开头去,“噔” 阿大发怒了,竹哨一吹,“哔哔——?” 琵琶声便如落珠一顿,“……”片刻后玉珠一转,“噼噼啪啪。”阿三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阿大于是牵了阿二阿三的手握在一起。 小鼓咚咚咚再度敲响起来。 小人儿们喊着整齐的号子再度热火朝天的搬运起小木块儿,继续摞房子。 这配乐的小哑剧令小阿羽欢喜不已。 房子终于盖好了,故事暂告一段落。 小人儿们手拉着手绕着房子跳了一会儿,便百无聊赖的各自偷懒起来。 乐韶歌失笑。心想,真不愧是小“混沌”啊——能无序时,丁点儿秩序都维持不住。。 小阿羽捏着下巴想啊想——他显然还没有玩够。 乐韶歌便笑道,“这一次我们来演你自己的故事,可好?” 小阿羽似是有些疑惑。 乐韶歌正要解释,却忽在外间嘈杂的寂静之中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立时便警觉起来。 小阿羽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了兴奋期待的表情。 瀚海中蜃气再度如潮水般拍打过来,瞬间将房屋外的一切都冲刷淹没了。 潮水退去后,便见纸片小人儿们重新聚集起来,愤怒焦急的排成了方阵,开始守卫它们新建起来的小房子。 而纸片人的对面,则多了两个修士——是真的修士不错,尽管他们的尺寸和舞台上面目模糊的纸片小人一般大小,但眉眼俱全,心音扎实,乐韶歌甚至能通过他们骤然调动起来的真元,判断出他们各自的修为如何。 ——小阿羽他把大活人整个儿缩小,捉到舞台上陪他玩过家家了! 乐韶歌几乎都要替这被抓来的两人呐喊一声——这是什么恐怖游戏啊! 她一时哭笑不得,都不知这舞台上究竟谁才是该被打倒的反派了。 但她当然还是清楚的——那二人是陆无咎派来监视他们的。 用百十个几乎没什么战力的纸片小人儿,来对抗两个货真价实的修士——小阿羽压根就没有要人命的心思。 他也并不在意这二人是善是恶,是来做什么的。他只是觉着这样更身临其技,更好玩儿罢了。 那么,乐韶歌跃跃欲试的、欢快的想,她就努力让这个游戏变得更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吧。 …… 那二人终于甩脱了纠缠不休——或者该说顽强不屈的纸片小人儿们,虽未伤筋动骨却也着实吓破了胆的落荒而逃了。 在艰难的战斗中最终领悟了精诚合作的精髓,合众为一,变成一个披坚执锐的威武巨人成功守卫了家园的小人儿们于是雪崩般分裂开来,重新变回手捉纸剑、纸盾的个体,声如潮水的欢呼雀跃起来。 乐韶歌便也缓拨琵琶,给这一场一波三折的战斗收了个流畅圆满的尾声。 小阿羽面色兴奋红润,拽了拽乐韶歌的衣袖,张了张嘴巴,“……下次还要玩。” 是混沌之声。 乐韶歌笑道,“好啊。但下次可不要再这么多人了。” ——小混沌喜欢鸡毛蒜皮,动辄便要从浑然如一的场面中轮番挑出不同的人物来,一哄而上要求加戏。 叙事太多了! 令乐韶歌很是应接不暇。 “好呀。”小混沌欢快的回答——看模样,哪怕只有两个角色他也有排出鸡毛满天飞的自信。 乐韶歌再度失笑。 从这一番游戏来看,小阿羽应当能驱动瀚海中的混沌之力制造幻境。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只是他一片玩心,却也不必指望他能成为战力。 正想着,忽见小阿羽似是又被什么勾走了心神。 ——在此地乐韶歌的感知大受限制,远不如小阿羽敏锐。只是小阿羽虽敏锐,却并无警觉心。 若还如先前那般,是两个胆量和实力都很平庸的修士也就罢了。万一是高手…… 乐韶歌便道,“我出去看看。” 太幽城派来的探子终于脱出了幻境,却也一刻都不敢再久留了。 他们在旁人乐音的操控下,同一堆玩具似的纸傀儡打了半天。在最后时刻,才终于明白自己是真被捉进了玩具屋——那自高处俯瞰他们,捏着他们的衣领将他们捉出幻境放生的巨人少年,容貌俊美清绝,却有一双不将人当人看的干净天真的眼睛,捏着他们就仿佛捏着两只可爱的小耗子,因他们的挣扎丰满了他果果的游戏,于是奖励了他们一条生路一般。 越发令人毛骨悚然,生不出丁点儿反抗的勇气来。 他们狼狈奔逃。 眼看距离瀚海越来越远,四周混沌蜃气渐渐稀薄起来,正庆幸自己终于逃出生天,便猛的察觉到杀气扑面而来。 他们只当那少年又反悔了,心肝儿颤巍巍的一抖,手脚僵硬,竟是连杀气都抗拒不住了。 便见银光一闪三折,颈下刀锋凉薄如水。意识尚未断绝时,便已身首异处了。《 》 第38节 乐韶歌追出门来,便见两腔鲜血喷涌,两道尸首扑倒在地上。 萧重九收刀归鞘,见她平安,忙迎上前来,道,“此地不宜久留。快带上小弟同我一道离开。” ……乐韶歌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应对。 小阿羽不知何时已从屋里出来,眨了眨眼睛,拽住了乐韶歌的衣袖。 小混沌确实不在意什么喜怒善恶。但乐韶歌能感觉得到,萧重九那不算低的初始好感度,在这一刀双杀之后迅速跌落归零了——这二人陪他玩耍了半日,小混沌似是很中意他们。 当然这二人本身未必喜欢陪他玩就是了…… 萧重九见他们很在意地上尸首,便又解释,“他们是九幽城派出的杀手——你我二人已被九幽城主盯上了,我已遭遇过伏击……事情紧急,我们边走便说——你们可还有行李需要收拾?” 原来,陆无咎派往瀚海深处的鬼傀儡送回了情报。 虽不知具体消息是什么,但陆无咎立刻动身,亲自进入了瀚海。 临行前将九幽城中主力埋伏在瀚海入口处。萧重九想回青墟城,路过彼处,便遭到了不计代价的伏杀。 萧重九脱身之后,担忧乐韶歌他们也遭遇了杀手,忙赶来救助。 ——乐韶歌很确定,陆无咎派来的那俩人杀不了她。哪怕是想用同归于尽的禁招,凭他们的实力也没机会对她用出来。 若萧重九所说为真,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你和九幽城有仇?”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萧重九嘴角抽了抽,无奈解释,“……在下出身修界风雷城,同幽冥界素无往来。” 四个月之后,萧重九便将被陆无咎满世界追杀——甚至他都失忆了,都坠入与世隔绝的香音秘境了,陆无咎把香音秘境翻了个个儿也还是要找到他、杀了他。可此刻,萧重九却说,他同陆无咎没有往来。 乐韶歌很信任萧重九的品行——他也确实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他。 看来大仇是在此后结下的。 乐韶歌躲在浓厚蜃气之中,将弦线探入地下,以最笨的法子探听瀚海入口处的动静——陆无咎确实布下了重重关卡埋伏,基本可以确定,就算他没想杀了萧重九,也绝不打算让他轻易进入瀚海。 “那,陆无咎有什么志在必得的宝物吗?”乐韶歌也只能从萧重九横刀夺爱的方向思考了,因为《九重元尊》里有名有姓的男反派同萧重九结下死仇的原因,基本上不是女人就是宝物。萧重九的女人缘和宝物机缘,简直没道理可讲。明明到了他的手里就只是个排第三第五的女人、是派不上一次用场的法宝,别人拼上身家性命去争抢,最后却可有可无的落到他手里。 别人不恨他才怪呢。 而萧重九闻言,竟也真的动摇了片刻。 乐韶歌:……你倒很有自觉嘛! 萧重九却换了话题,“乐姑娘有什么志在必得的宝物吗?” 乐韶歌心想,有啊,她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师弟啊!待她找到时,谁敢妨碍她把他带回去,她非弹烂那人的骨头不可。 不过想来只要她觉悟到了……也没什么人会、或者能同她抢吧。 “物,没有。” 萧重九居然错愕了,“那姑娘为何要探瀚海?” 乐韶歌无奈道,“找人。”又笑看向小阿羽,“顺便把这孩子送回去。” 萧重九似是明白了,又问,“那,姑娘要找的人,有没有什么志在必得的宝物?” 乐韶歌苦笑道,“……没有。” 阿羽没有志在必得的宝物,反倒有随时都能放弃一切,失去所有的觉悟。乐韶歌都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才将他养成这么消极、这么忍耐、这么自虐的性子。 这一次,萧重九没有立刻相信。 斟酌了片刻,才略有些苦涩的认可了,“……姑娘和你要找的人,必定都生在富足美满的世外桃源里吧。” 乐韶歌不能不承认,就算在《九重元尊》里,香音秘境的定位也是世外桃源不错。只不过正如文章憎命达,一切波澜壮阔的故事,也都憎恶世外桃源吧。 “是。”乐韶歌道。 萧重九便说,“所有来探索瀚海的人,都有志在必得——不惜以身犯险也想得到的宝物。陆无咎有,”他指向自己的心口,“萧重九有,姑娘要找的人,恐怕也有。” 乐韶歌难得见他如此真实的苦涩着的模样,一时竟有些被他的眼睛攫住了,“……是什么?” “萧某不知旁人。萧某想要的,是苏摩甘露——能为修士洗髓延寿的,苏摩甘露。”萧重九道,“除甘露外,瀚海中得到的一切宝物,萧某都可以不取。唯独甘露,希望姑娘不要同萧某争夺。” …… 乐韶歌愣了片刻,才意识道,萧重九竟向她提出要求了!还是她完全力所能及的要求! 苏摩甘露?不用闯瀚海的!去战云秘境走一趟,舞霓就能给他炼出来啊! 洗髓延寿就更简单了!都不用去战云秘境的,跟她回香音秘境,乐韶歌自己就能给他凿脉啊! 乐韶歌一面琢磨着这么大的契约触发时为何她都没什么感应,莫非是要达成任务时才会有感应?一面按捺住内心激动,飞快的抓住了萧重九的手,“好,我答应你。甘露让给你,我保证不和你争抢!” “姑,姑娘你——”不知误会了什么,萧重九脸上竟飞快的泛了红。片刻后清了清嗓子,“若,果真如此,萧某……承情,必当有所回报。” 小阿羽眨了眨眼睛,看看萧重九,再看看乐韶歌。 片刻后,将自己的手也握了上去。 萧重九猛然回神,立刻将手抽回去。扭头缓解了一下窘迫,才道,“不论陆无咎究竟为何要追杀萧某,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进入瀚海。萧某去将这些人引开,姑娘便趁机……” “不行,”乐韶歌立刻否决,“瀚海诡谲,若不一道进去,很可能便再无汇合的机会了!” 她还要找到甘露,然后让给萧重九呢! 萧重九脸上莫名的再度飞红,道,“那,姑娘是想同我一道杀进去吗?” 阿羽张了张嘴——他想以混沌幻境暂时困住这些人,他们趁机冲进去。 这法子明显稳妥、高效多了。 乐韶歌于是笑着点头,“好啊,就这么办吧。萧公子,准备好跟我一起冲——” 第38章 小阿羽用混沌幻境淹没了海市。 乐韶歌于是左手牵着萧重九,右手牵着小阿羽,勇猛无畏的冲进了瀚海中。 ……而后,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只能用“奇妙”二字来形容的世界。 并不像外头那些奸商所说的,瀚海里全是树,路都是盘旋的。 她眼前所见的瀚海,很难用可以言说的物体来比喻。非要形容的话,它就像是一首旋律瞬息万变,缥缈不定的歌——就像是她刚突破洞虚境界时,初次深入自己的识海那一瞬间所见的景象。只不过识海中景象随即便化乱为序,化繁为简,化鸿蒙初辟为天清地浊。而此地的鸿蒙却在化归过程中乱了套,清者未必上升,浊者也未必下沉,于是便呈现出极致破碎的、违背常识的种种奇妙景象。就像一首拼接得很流畅,却表达不清任何意义的歌。 乐韶歌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瀚海或许根本就没有实体,进入瀚海的人所见的景象,只是他内心的混乱映射。 ……如此说来,反倒是见识越少,心思越单纯简单,目标越明确的人,越容易在瀚海中找寻出道路。 这很有趣,乐韶歌想。 看着这破碎呈现在眼前的无数意象,倒是勾起了她内心无数回忆——有入道时的困惑,有突如其来的领悟,有一瞬间的感动和震撼,有细水长流的喜悦、悄然转变的兴趣,有她对这个世界、对身旁之人的喜爱和感念…… 倒是很有助于她重新认识自己的内心。 不过,被这不分清轻重缓急的琐碎回忆和感受包围着,人是没法找到前行的路的吧。 ——想要找到出路,便必须整顿、舍弃许多东西。 正想着,乐韶歌忽觉识海中变化将起——她那久无进境的修为,竟在此刻有所松动了。 她一时失笑,心想,原来自己的瓶颈,竟是出在固守与不舍之上吗? 一旦意识到症结所在,内心深处便已然开始产生变化。 眼前景象竟也随之变动起来。 乐韶歌心下越发觉着有趣。 脑海中往事飞快流转着。许多她以为自己已遗忘了的事,竟再度浮现出来……原来年幼时她也曾羡慕旁人有父有母,被带上九华山时还曾将师父当人贩子,自背后踢他的腿肚子。原来师父当年引诱她弹琴时,提出的交换条件是帮她梳头扎小辫子。原来在水云间修习时,不光水云间的弟子暗地驱使鸟儿在他们头上遗矢,她也曾故意用弦音接连震爆他们头顶的橘子,喷他们一脸橘子泥。原来当年她还曾拐带了香孤寒偷逃出水云间,去云梦泽骑大鹅。原来为抗议水云间把香菇关起来,她和瞿昙子还曾奇装异服披头散发的跳进华音会场,抱着琵琶大跳大唱……嗯,她有些明白水云间那些老菜帮子为何要叫她小妖女了。 她还曾许诺,终有一天会把香菇从水云间救出来。 …… 当时年少。无知又固执,认准了什么便一腔热血去撞南墙,颇有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 而后,狂风平地起。 那些风吹吹就倒了的东西,于是便也毫无悬念的倒了一地。 ——水云间有药,却坐视九华山上三位长老天人五衰而亡。 风长老弥留之际,两派之间挽回友谊的最后时机。乐韶歌的师父亲往水云间替他求药,尊严折尽,却被扫地出门。 风长老陨落。两派就此决裂。 七年之后华音小会。三大祖庭独水云间一家繁盛,水云间大言不惭要当天下乐盟盟主,乐韶歌于是独自杀上了云梦泽,单挑水云间满门——对手擅长乐法,她便同他们比拼乐法;对手擅长舞法,她便同他比拼舞法;对手擅长乐律,她便同他辩论乐律。比拼得烦了便干脆勾勾手让他们一起上,她一人执琴,便当对手百人结阵。 水云间笑九华山无人,她便他们知道,九华山乐韶歌一个便胜过水云间弟子三千。 一路连杀,所向披靡……直到水云间香孤寒代表师门,出首应战。 他说,“阿韶,我想念你。” 她怀决胜之意而来,他却报以欢欣相和。终令她心神大乱。 他将杀场化作久别重逢,她找不回自己的节奏,一路茫然混乱的被他牵引。决胜局终成一场琴瑟合奏,直奏得凤凰来仪,天花漫撒,灵潮翻涌,祥云缭绕。列坐各门派弟子接连有人感悟突破,纷纷以为这是祖庭赠与后进门派的与会福利。 于是无数人传讯师门——水云间同九华山琴逢知己,已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她同香孤寒也就此被冠以“双璧”之称。 水云间勉强挽回脸面,只能见好就收。她面对香孤寒清澈欢喜的金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底却清楚,这一场比拼是她输了。 她忘了同香孤寒的约定——自师门决裂后,便舍弃了同他的私谊。 可她也没守住九华山弟子该守的道义。水云间对长老们见死不救,令她的师父受辱,还大放厥词要压九华山一头……可她竟然依旧想要抛开一切,同香菇做朋友。 她无言以对,于是落荒而逃。 便在这一年,师父捡回了阿羽。 乐韶歌于是便也顺理成章的切断了自己同九华山之外的一切交往。 她将天音九韶修炼至巅峰时,师父曾说,“仔细想想水云间其实也不欠我们什么。先辈间的恩怨,也没道理强加在后辈们的头上。你和小梅花儿之间还是和好了吧。” 她随口应道,“早就和好了啊。”《 》 第39节 不然“双璧”的称呼是怎么来的? 那会儿她确实已将恩怨放下了——你看她修为有成,有师父有师弟还有个小师妹,师父可靠,师弟可期,师妹可爱,修生堪称一片美满。师父都放下了,她何必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可其实……她一直都未曾放下吗? 乐韶歌一时失笑。 时过境迁了啊,她想。当年执着当年耿介,当年的青涩别扭,原来一直都还展开在时光与记忆之中,未曾收整,未曾完结。 她于是提笔画上句点,轻轻的将这一册书阖上,搁回到记忆的书架上。 当她做完这一切时,再回神时,才发现眼前瀚海竟已依稀可辨识出轮廓了。 ——像是她的识海。主题依旧是海与天,是海中鲸与天上鹏。 只是那海却不是水聚成的海,而是意象之海。 也许因先前她以“书册”概括自己的人生的缘故,这海竟如同书中插画一般——海上的海浪、海中的游鱼,海底的珊瑚、海贝……都像是小阿羽用纸片拼接成的小人儿。有着海浪、游鱼、贝壳、珊瑚……的轮廓,却像是以画着海水江崖、圆月松鹤、雪梅、祥云、宝相画、缠枝莲……的纸张裁剪而成。且图案拼接得相当精巧。 那意象俱都令她熟悉无比,像是一首首无字的诗,无声的歌。 ——看到游鱼身上花纹,她便知道它唱的是什么歌,杂糅了什么调子。 她感到无比新奇和喜悦,一时甚至想立刻取琴来弹一弹听……意外觉得自己也许还能继续突破。 而后她便觉衣袖被谁拉了一下。 她猛的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拉着小阿羽和萧重九的手。 到他们三人一道闯入了瀚海——她却先在此收拾了半天识海。真是顾此失彼。 她忙看向小阿羽,却见小阿羽也微微仰头看着她。 ——是“小”阿羽不错,是“仰头”不错。 眼前人分明比初见时小了一圈儿,是阿羽十五六岁时刚从华音会上夺魁回来的模样——琉璃净海闭锁山门,九华山长辈们各自退隐、凋零之后,华音会便也成了小辈儿人切磋争胜的场合。 她沉默片刻,又扭头看向萧重九。 而后一时竟差点儿没绷住。 萧重九的模样……该怎么说呢? ——有些像她师父的涂鸦。 他师父有独门绘画秘技,他自认为高明无比,可惜全天下除了他徒弟乐韶歌,别人都看不懂。 ——譬如他就算画人的侧脸,也非要把人的双眼双耳全画上。美其名曰:立体。譬如他要表达人的扭捏,可能会把人的鼻子和嘴巴画在不同的方向。他能让一切颜色出现在人的脸上,绀青、重紫、玫红……甚至分色块同时出现,美其名曰:抽象。很多人都说,他就算不是个乐修,是个画修,也能登峰造极。因为他的画分明就充满了不明觉厉的巨匠气息。你说他画得不好?那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强烈。你说他画得好?小孩子涂鸦都画不了那么乱八七糟! 而此刻,立体并且抽象的萧重九正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用分析她师父画作的方法分析,应该是茫然而后震惊,而后镇定下来。 很好,乐韶歌想,看来她并未耽误他的时间——他应该也刚刚经历了一次内心调整。 “如何?”乐韶歌问道。 萧重九的嗓音略有些哑,“眼前所见,应当是识海在混沌中的映象。” 乐韶歌道,“我也这么想。” 她所见是平和美好的景象,未查见有什么危机。 可看萧重九的面色——恐怕他眼中所见,未必也一派平静。 这也是理所当然——比之于她,萧重九遭遇过太多磨难。内心固然有一股不屈正气,却也有无数不平、郁愤之意难以化消。 瀚海之于她的难度,和之于萧重九的难度,恐怕是不一样的吧。 两人眼中所见的景象不同,若要不相互走丢,还真不那么容易。 乐韶歌道,“你可有联结之法?” 萧重九思索片刻,道,“有……但可能要以法宝连同你我之识海。” 乐韶歌愣了愣——倒也不是说不信任萧重九。可不知为何,她很排斥和萧重九的识海有任何关联。 她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小阿羽突然插入到他们之间,强硬的分开了乐韶歌和萧重九的手,由自己分别握住。 眼前幻象在一瞬间消失了。 乐韶歌看到了四周古木参天,地形破碎,路螺旋着向前后左右上下同时延伸…… 而她正讶异的和已回复了本来面貌的萧重九对视着。 小阿羽淡定的张了张嘴,“——连好了。” 乐韶歌于是也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指了指小阿羽,解释,“……他说连好了。” 萧重九:…… 不知为什么,萧重九似是露出了些失望的神色,“哦……哦,这就好。” 他一言难尽的看了看小阿羽。 而后道,“此地平整,萧某手上有些道具或许对姑娘有所帮助。我们不妨暂且在此地扎营,整理、分持各自物品,可好?” 第39章 萧重九安放好结界石时,小阿羽正伏在乐韶歌膝盖上打盹儿,乐韶歌抚摸着他的脊背轻轻哼唱着歌谣。 那歌声温暖又随意,就像是穿透了瀚海的混沌落在人身上的暖暖的阳光。 萧重九便没有打扰他们,只架起了炊具,嵌上灵石开始煮饭。 瀚海诡异得很,他们这些早已辟谷不知多少年,久不进用谷肉的修士,在此地待久了竟也会生出饥饿、疲惫的感觉。 而浑浊的灵力也令他们无法吐纳运气。虽说可以靠吸纳灵石中的灵力补足,可他们身上携带的灵石也有限。既然谁都不知道还需在此待多久,那灵石当然最好还是留待紧急时动用。 因此他们不但需要在此进食,还需要靠睡眠来养回精神。 这感觉就好像自己重新变回了凡人一般。 萧重九自认是个顽强的人,然而在此地待得久了,也不免日渐生出焦躁感。 可他眼前这位乐姑娘,不能调理好她自己的心态,还能时不时以抚琴、哼歌,安抚到他的情绪。 相处这么久——虽因瀚海中时间感模糊,不知具体有多久,但若以一日一眠来估算,恐怕已近半个月了吧——萧重九也渐渐了解了一些事。 眼前这位乐姑娘,如无意外,应当是一名乐修。 并且她所修的心法,几乎无一招是用来伤人或是杀人的。反而更多是为了安抚救助。她修的应当是无悔道,但叩问本心而已,而她的本心无疑是温柔和光明的。 最初萧重九对她犹有保留,毕竟认识的时日太浅了。 他觉出她修为高深,故而近前试探——他莫名得罪了太幽城,自然希望能有个实力相当的盟友。就算当不成盟友,至少也不能让她被太幽城拉拢。 然而三次试探—— 第一次他出手相救,却未收到预想中的好感,只得了一枚灵石为谢礼。第二次他拒绝了卖针人的提议,自认为拒绝选择才是最合乎道义的选择,可她却洞察了那兄弟二人身处困境,做出了看似不合道义却能救人于困顿的选择。第三次他提议分持各自物品,他拿出了在瀚海中她必然会需要的种种装备,那些法宝对他而言虽派不上什么用场,却都非凡品,他敢说对绝大多数修士而言都足够慷慨。而她,大大方方的拿出了干粮、灵石、灵药……和瀚海永南针。 萧重九不信她不明白拥有一只永南针在瀚海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能承认,他越试探便越一败涂地。 ——这姑娘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想什么便说什么,说什么便做什么。坦率光明得很。 试探她,只徒然显得自己以己度人,琐碎虚伪罢了。 他于是也不再保留,也拿出了自己持有的永南针。 她似是有些惊讶,却很快便从容接受了——丝毫没有追问他先前为什么没拿出来,似是也没觉着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厚道。 ……自母亲去世之后,这是这世上头一个让他觉着,在她面前他不必有所防备,也不必有什么负担的人。 小阿羽很快便枕在她膝上睡着了。 乐韶歌于是收起歌声,阖上书册,将那些先前化作鸽子扑哒哒在空中飞的识字卡、识物卡收回到储物戒指里。 前些日子小阿羽靠着她睡觉,萧重九还曾委婉,不,其实是相当直白的提醒她——虽说小阿羽心智未开看上去十分懵懂,可身体毕竟已长成了,还是该保持适度距离比较好。 不过最近几日他已不再啰嗦了——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瀚海,小阿羽身上的变化也越来越明显,身体日渐稚嫩幼小起来,内心却越发活泼俏皮起来。如今看来已纯粹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了。 萧重九总算还没别扭到靠对小孩子吹毛求疵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感的地步。 不过,乐韶歌却能察觉得出来,小阿羽年岁虽看似越来越小,感情上却越来越……倒也不是说成熟,但确实是越来越接近人类了。 第40章 “很好听。”萧重九在她对面坐下,手里捉一根探灵枝,似是不经意的夸奖道。 乐韶歌毫不谦虚的一笑——那当然的,她可是个乐修。 “让我想起了我阿娘。”萧重九又道。 乐韶歌:…… 曾有人——好吧,其实就是想对瞿昙子以身相许的那个书生啦——对她说过,当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说起他阿娘时,他在那女人面前便不再是个男人,而是个寻求疼爱的小男孩儿。 上辈子她是将阿九当英雄来喜爱的,原来阿九内心也有这样一面吗? 倒是令她感到很新奇。 萧重九用很慈爱的目光看向小阿羽,解释,“——我小的时候,阿娘也常这么哄我入睡。” 便伸手想去摸摸小阿羽的头。 小阿羽在梦中不满的翻了个身,背对着萧重九,抱住了乐韶歌的腰。 萧重九:…… 小阿羽对他还真是丝毫都不留情面,醒时每每在气氛刚好时跳出来打断他也就罢了,就连睡着时都不肯给他当道具。 乐韶歌抿唇笑着扶住小阿羽的脊背,使他抱得轻松些。 ——她听懂了,萧重九又在撩她。 这男人的女人缘实在是太好了,惯了他一身臭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无脑撩。哪怕他没打算和对方发展出些什么,也能随口说出歧义丛生的话、做出意味深长的事。他是如何撩的他那个义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不说了——数日前他们扎营在水晶湖畔,湖边丛生各色宝石花,他随手便摘了一朵递给乐韶歌,而后才去设置结界石。设置结界石的过程中又采了一束回来,见她手边搁着一支,才想起自己已经撩过了,却还能随口就说出,“看见便想采一支给你,不知不觉就又攒了一捧。”大大方方的递过来。 小阿羽当时腮帮子都气鼓了,若不是够不着,乐韶歌怀疑他能跳起来拿那束水晶花抽萧重九的嘴巴。《 》 第40节 倒令乐韶歌不由就想起阿羽的那句,“巧言令色,讨人喜欢”——果然是拿来评价萧重九的吧。 也是在那时,乐韶歌才意识到,小阿羽竟然有了气恼、不悦种种早先他没有的情绪——属于人类的情绪。 故而这几日乐韶歌一直仔细观察着小阿羽。 小阿羽的变化在她眼中便也逐渐清晰起来——每日扎营休息时,他用纸片讲述的故事越来越曲折和感性,出场的角色也不再限于面目模糊的小人儿,他会有意识的制造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山水原野……昨日他竟还在空中装饰了白云。 当他驱动飞雪般无定形的纸片飞起时,乐韶歌一瞬间就读懂了,那是一阵风。他让风吹过竹林草原湖泊,攀上高山雪巅,和白云追逐嬉戏。 当乐韶歌给那风声配上不同的调子时,瀚海密林之中那些早先被她称之为“嘈杂的寂静”的混沌之声,竟有一瞬仿佛呼应了她的笛声。 而今日他驱动纸片鸟儿扑撒撒的飞起来,绕着她盘旋,停落在她肩头手指上,随着她的琴声飞舞——竟仿佛已不再是她为他的纸片小剧场配乐,而是他在倾听她的乐曲,以群鸟的飞舞抒发他听到乐曲时内心的喜悦一般。 昨日他似乎还做了梦。 而此刻,他环抱着乐韶歌,乐韶歌已能隐隐听见他的心跳和血流,听到他温润畅达的经脉。若带他回九华山上,他乐修的资质或许并不逊色于阿羽也说不定。 在瀚海之外,他的身体仿佛由混沌构成。可进入瀚海之后,他却渐渐变回了血肉之躯。 大约是因她见到的是阿羽的模样,不经意间便已移情。她总是忍不住想再多关爱他、纵容他一些。 所以若问萧重九和小阿羽,她更偏向谁,那当然是小阿羽。 她便轻声示意萧重九,别把小阿羽吵醒了。 萧重九:…… 当然也不可能让小阿羽圈着她的腰睡一晚。 不多时乐韶歌便将小阿羽抱进帐篷里安置好——小阿羽无需进食,倒也不用特地唤醒她。 用过饭后,萧重九再一次巡视了四面。 乐韶歌则取出永南针,开始辨识方位。 这一阵子他们一直都沿着永南针指示的方向前行。 乐韶歌并不知这方向是对还是错,总之他们一路行来看遍山川陆海的风光,却没有遭遇过一次攻击,也没遇到过任何旁的探险者。 瀚海足够大,纵然是从同一个入口进入,也未必会落进同一个起始点,走相交的路线——这些乐韶歌早有心理准备。 但她依旧觉着,接连“十五日”海上孤舟一样的处境,多少还是有些不寻常。 她虽未进入过瀚海,却读过《九重天尊》。 当然,因为她是从她死后的剧情开始看起,所以上一世这个时候瀚海开没开、萧重九来没来,她并不知晓。但在后期阿羽登上六欲顶,元尊和天魔对峙之势确立后,书上也曾提及瀚海。萧重九拟定诛杀天魔的计划时,曾说过——瀚海是天魔的领域,瀚海内潜伏着天魔“八十亿众眷属”,为避免无谓的伤亡,最好将天魔引诱出六欲顶。而自视甚高的天龙秘境众人不服从他的计策,私自攻入瀚海,结果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八十亿天魔眷属,按说密度不算低了——他们居然一个都没遇到吗? 莫非是因阿羽尚未完全成为天魔,所以这些“眷属”还未醒来? 不多时,萧重九巡视回来。 依旧坐回到乐韶歌对面,见她看着永南针面露疑虑,便问,“在想什么?” 乐韶歌道,“在想我们此刻身在何处,如何才能寻到甘露,还要多久才能寻到,为何一路上如此风平浪静,是不是我们走错了路。” 萧重九道,“跟着永南针走是不会出错的。” “为何这么确信?” 萧重九晃了晃手中探灵枝,目光追着枝梢果子似的荧光,许久之后才道,“我家祖上有飞升修士,永南针便是他所留。祖先曾有预言,萧家日后必会诞下无灵根的子嗣,到时便将永南针传给他,令他去瀚海寻找甘露——而我便是那个无灵根之人。” 在青墟城收集消息那晚,乐韶歌就听到很多人提起“灵根”,譬如“他不过是个伪灵根的废物,姑娘也太不挑了”,“区区一个三灵根,也敢跟天灵根的修士抢女人”……因乱搞男女关系的人提及此物最多,乐韶歌还以为灵根是某条鄙视链上的黑话,一度疑惑此地男修真是开放啊,还会专门给某物鉴定级别!但级别很低的人为何也要去鉴定?不是自取其辱吗?哦,对了,某人——好吧就是《情海梵行录》里那魔女啦——说过,跟女人不同,男人不管多污烂,对自己某方面的能力都有迷之自信……哦,原来如此。 当然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原来六界修士的法术按五行分类,灵根代表着修士的经脉和五行元素之间的亲和度。 “你没有‘灵根’?” “是。”萧重九似是放下了某种心结,说道,“萧某是天灵根,却同五行任一元素都不亲和。虽靠萧家独门心法得以入道……然而逆天之路,必伤根本。修行越深,经脉便残损得越深,天寿也越短促。唯有服下甘露洗髓塑身,才能重获新生——祖先当年也曾走过同样的路。” 乐韶歌心中不觉疑惑起来。 ——“灵根”同五行中任一元素都不亲和这种事,在香音秘境里多得很。不光香音秘境,战云、天龙秘境中此类人必定比香音秘境还多。应该说,五行亲和是只有六界之人才有的概念,四境修士的心法从来不曾划分过五行。 没听说过有谁修行时,因此伤经脉、折天寿啊! 她忽的便想起,上辈子她曾在萧重九身上发现过服用“忘尘寰”的迹象。 忘尘寰是香音秘境独有的药物——正如苏摩草只生在战云秘境一般,配置忘尘寰的无忧草也只生长在香音秘境。 莫非……萧重九的祖先,原本是四境的移民? “你的祖先便只留下了永南针?有没有留下……譬如说可以改便你体质的药物?” 萧重九似是自嘲,“有——然而年岁久远,保存又不妥当,那药早已失效了。” “你服用过?” “……是。怕药效不足,还用了双倍剂量。” “结果服用得越多,全身经脉便越疼?” “……是。” “之后每一次吐纳、运功,经脉都会隐隐作痛?” “……是。”萧重九面色微微凝重起来,“……姑娘是如何得知?” “……”乐韶歌忍了又忍,“最后一个问题,可曾疼到无法忍耐,昏睡入梦的地步?” 萧重九矜持道,“萧某不是那么娇气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赧,“只是每次境界有所突破,真气灌顶时,疼痛便格外深切。突破至洞虚境界时,真气灌顶三日,萧某确实……差一步便熬不过去了。想来最多再有一次……就是萧某的极限了。” 看来他真觉得自己会活活疼死。 乐韶歌:…… “前前后后真气灌顶的次数加起来,共有几日?” “……约四十日吧。” 乐韶歌:想杀人,特别特别想杀人。 ——她懂了,上辈子萧重九根本就不是什么失忆,他是在“历劫”! ——所谓凿脉,其实就是将外来真气灌注进修士体内,千锤百凿的将修士的经脉拓展开阔,锤炼坚韧。 萧重九服用忘尘寰之后,无人知道该主动为他灌注真气凿脉。而修士吐纳时可引灵入体,只是这点吐纳引入的灵力太温和、太稀薄了,所以除了让他经脉隐隐作痛,让他怀疑自己的修炼是以损伤经脉为代价外,没任何益处。直到他突破了境界,引来真气灌顶,才终于有了凿脉的效果。天长日久叠加起来……可不是越突破经脉就越疼嘛! 恐怕上一世他就是在瀚海之中又一次突破了,这一次真气灌顶全部加起来终于达到了四十九日圆满之数,于是他终于疼得再也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而后“忘尘寰”的“副作用”出现了。 ——忘尘寰会让人做一场黄粱大梦,梦中前尘俱忘,历尽人世百般悲欢。直到万般浮尘散去,披沙得金,寻得毕生唯一不变的“真实”,才能醒来。 那梦可以无限的短,譬如舞霓,总共睡了不到一刻钟。 那梦也可以无限的长,譬如阿羽,睡了一个月犹然不醒,急得乐韶歌入梦去引导他。 对乐修而言,这当然不算坏事。因为乐修必得尝尽人生百味,才能习得共情之心,领悟他人曲中真意。所以这也是一种修行。 而萧重九的梦……恐怕就从他睁开眼睛看到乐韶歌开始,直到乐韶歌重伤濒死,他恢复记忆为止。 ——原来非得她重伤濒死,他才能寻得此生“真实”啊。 还真不愧是天命书的主角。 想她堂堂……乐韶歌!年纪轻轻就步入洞虚境界的天才乐修!前途无限远大的未来第一吟游旅人!就是这混球梦里随手撩来的卢氏妇,金枝女?是个唯有死才对他有意义的……那啥——炮灰女配?! 乐韶歌:…… 乐韶歌恼了一阵子,竟然再度失笑了。 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所谓乐韶歌者,若自他人而观之,原来也不过如此。 一直以来困住她境界的蛋壳片片龟裂。识海中巨鲸奋起、吞天噬地,化作头背摩天、足爪摩地的巨鹏,猛然展翼冲击着壳中天地,即将破壳而出。 真不是个好时候啊,乐韶歌失笑着无奈的想,偏偏是在瀚海中突破。万一不留神灌了混沌之气入体,不知青羽会不会嫌弃她,万一……算了,莫非还能强行停住不成? 该来就来吧! 不辨六合的大瀚海,在这一刻区分出了上下与四方。 她头所对即为上,脚所踏即为地。她目所视即为前,背所对即为后。她是宇宙的中心,天地以她的法则为法则。 瀚海上空,浑浊的灵气勾缠着混沌厚厚凝结,化作倒卷的涡云。永恒无序之物,在这一刻有了不得不遵循的方向。于是嘈杂的寂静之中,乐音诞生了。那乐音先是愤怒的,如战鼓擂擂,琵琶铮铮。大地震动着,空气跳跃在人的皮肤上,令汗毛根根倒竖。空中涡云里蕴含了巨大的能量,正引而不发。 某一个时刻,天外似有奔雷袭来。 巨大的光束猛然洞穿了混沌的涡云,灌注进乐韶歌的体内。 她开始突破了。 第41章 瀚海之中所有的修士在这一刻都察觉到了——起风了。弥漫在四周的混沌被流动的灵力卷席着涌向某一个特定的方向,六合不分的瀚海在这一刻有了一个清晰可辨的支点。虽还未到鸿蒙已开,天地分明的地步,却也可就此辨识出自己的方位,推测前行的道路。于是浑浑噩噩待死之人再度振作起来,或为前行,或为脱出。尚未放弃之人,也趁此机会加紧前行。 唯独陆无咎,在察觉到空中混沌和灵气纠缠旋转的涡云时,便停住脚步看向了身旁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猫一样金绿色的瞳子,野心勃勃,不甘下贱。越是嫉妒、憎恨、羞恼……那眸子便越是鲜活生动,当她处心积虑的谋划着、咬牙切齿的想从上位者身上撕一块儿肉下来时,那异彩绚烂的眸子美得令人想剜下来舔一舔。陆无咎百看不厌。 果然,当她意识到那是某个修士突破境界时引发的灵力漩涡,那瞳子便恶狠狠的缩起来,嫉妒令那眼瞳迸发出美妙的虹彩。她修为虽非顶尖高深,却因特殊的经历而拥有远超她此刻境界的见识,很快便察觉出——那涡云里既有为修士灌体的金光,却也是一片劫云——那正在突破的修士,即将进入渡劫期了。 她嫉妒更深,却随即便起了坏心,看来是非要趁此时机有所作为不可。 “会不会是早先那个小贱人?”她问。 陆无咎似笑非笑,“不是她就是萧重九——横竖都是你要的人。” 那女人听见萧重九的名字,眸间闪过一道狠戾的怒意,“不是他,他修正气道,手里杀孽多,劫云必然刚烈。这劫云绵软得跟只小奶狗似的,一看劫主就是个骨软肉香的狐媚子。”却随即便将仇恨抛之一旁,娇蛮道,“必定是那小贱人。你说过要帮我夺舍,还算不算数?就这么干看着她突破境界,日后你还打得过她吗?” 陆无咎抬了手指勾描她的眉毛,有意无意的擦过她的眼睑,抚过她脸上疤痕,抬起了她的下巴,“其实,你又何必垂涎她的模样?照我看来,你这张脸才是世上仅有的绝色。你若嫌这皮囊破烂,待我寻来甘露为你洗去咒印,重塑经脉——岂不比换一身乏味的死人皮舒服得多。” 不知那句话触怒了她,这女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恶狠狠的咬下去,金绿色的眸子有那么一瞬间给人鲜血淋漓的错觉。 陆无咎只似笑非笑任她咬着,逗猫一般。 她眼中的凶狠在徒劳的憎恨中渐渐化作无力的悲愤。半晌,她松开嘴,啐了口血沫,“你懂个屁……”她抬手摸了把嘴上的血,手指撕扯着脸皮,划出一道道血痕,“这皮囊就是让我恶心。你若喜欢就跟我换啊?只要能摆脱这烂污货,变成你那副遭雷劈的模样我也无所谓。” 见陆无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便又嘲讽道,“不愿意就别说些屁话让我作呕了,你就将我当只猫来逗罢了,能有多喜欢?还寻得甘露给我?你舍得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幽冥界修的就是天残道,没有甘露生不如死。九幽城那些老不死的残废们,天天念叨着攻入天界抢甘露呢。” “……你倒是很清楚。”《 》 第41节 “我当然清楚。”她恶狠狠的抠着胸口,咬牙切齿,“这副破烂皮囊上第一个鼎印,就是九幽城的老不死留的。” 陆无咎瞳子便猛的一缩。 她发泄完情绪,却觉索然寡味了。扬头道,“总之你若想帮我,就老老实实给我我想要的。不愿意就拉倒,别自以为是的摆布人!恶不恶心。” 许久,陆无咎才缓缓道,“……你倒是敢说。” 她面露倦怠,自嘲道,“我们烂人都有一张烂嘴——横竖我打不过你,你若不喜欢,有的是法子让我闭嘴不是?” 陆无咎似是想说什么。 ——金光自云心洞下,瞬间将不知晨昏的暧昧照得明如白昼。 他于是闭了嘴,凤眼一斜,看向那光柱。 语气莫名便柔和下来,“……真的想要?” 那女人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夺舍,忙道,“要,当然要!那副傻白甜的贱人样,我做梦都想要!” 萧重九毫无准备的看着乐韶歌。 金光自涡云中心洞入,将乐韶歌整个笼罩在其中。 而乐韶歌就在那金光中看向他,目光似喜似怒似怜悯似释然,仿佛剧末时终于脱出了角色的俳优看向了台下看戏的庸众。于是观赏与被观赏的关系就在这一刻调转了。 她什么也没解释,便结坐入定。 萧重九心中百般疑惑——他们适才所聊话题中究竟有何种玄机?为何竟能打破心结助她突破? 却也知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 金光灌体是不能随意打断的——突破境界的过程,其实就是修士的本我冲破对他而言已然显得狭小的藩篱,构建起全新的内观宇宙的过程。原有的识海被冲破,新的识海正在建成,正是需要宁心静意的时候。一旦分神,万一识海的构建出了什么问题,便无小事。 尤其劫云已聚,她这显然是要步入渡劫期了。若是雷劫、杀劫之类也还罢了,万一来的是心劫、情劫,识海构建是否圆满,很可能就干系到她是能看破劫难通往大成境界,还是看不破,直接坠凡入魔。 ……再多的疑惑,也只能待她突破后再行询问了。 他便也碎了几颗灵石补足真气,凝神静意,准备为她护法。 ——却先听一声轻笑,“运气真不错,两个都在。” 萧重九循声望去,便见陆无咎半盘着腿坐在孟极豹子身上,半裸的上身遍布诡异的青色花纹,手结火天印,修长的眉眼懒散的半垂着。明明修的是邪门到不能再邪门的魔功,姿态却如菩萨悯世。宝相庄严的邪魔着。 萧重九莫名其妙就得罪了他——也不能算是莫名吧,毕竟幽冥界的人对于甘露的执念可一直追溯到创世神话。而上一次瀚海开境,萧家先祖夺得甘露一事在六界也广有人知。既然他的师父能为了永南针和萧家独门心法灭他满门,陆无咎为什么不能因此追杀他?——总之,他早过了会追问旁人“萧某和阁下究竟有何冤仇”的天真年纪。 听陆无咎开口,立刻便拔剑杀来。 然而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陆无咎话音落下时,火天印已弹出。萧重九立足之处轰然爆裂,两爿犬牙森然的地龙巨口吐着毒火自土中翻出,铿的阖上。萧重九幻形化影脱出,空中便连珠般扣下几座巨钟。萧重九施展无影步法接连避过,将要接近陆无咎时,脑中却忽有万钟齐鸣,原来那巨钟所攻击的不单是肉身,还有神识。他心神受扰,动作不由一滞。 陆无咎手结无畏印,一掌推出。 然而萧重九身怀浩然正气,那一掌便如投石入苍冥般了无着落。 陆无咎查知近战自己占不到便宜,毫不留恋,孟极豹撕开虚空一跃而入,眨眼间已连人带宠不见了踪影。 而萧重九已然回神,手中长剑裹挟斩天之威,横扫六合。 那一剑虽不中,却令万物悚然而惧。瀚海亦为之静寂。 独空中金光沛然下注,乐韶歌安然入定,神色淡然如初。 陆无咎身在半空,手指弹住一道剑气。稍注真气,便将之化去。 然而身下孟极豹却受不住剑中威压,后脚软了一软,才又站稳。 陆无咎自孟极身上下来,挥手将它收回。 才又不紧不慢的看向萧重九。 “这是在给我修指甲?要打就好好打。” 萧重九目光一凛,嘴下却不留情,“阁下逃得快,不然我还能给再你修修脑袋。” 陆无咎笑了起来,“……有些意思。” 伸手自虚空一抽,九节骨鞭如倒掀昆仑般节节拔起。每拔一节,山震地翻,宛若抽起了地龙脊骨一般。 萧重九知他拔了本命兵器出来,也不再试探,手上长剑一翻,剑气如天河下坠,沛然涌来。 流星相对坠去,两兵相交。瀚海中巨树割韭菜似的齐齐斩断,留下一节节山头似的树桩。 两人缠斗在一起时,凤箫吟才自暗处走出。 便来到乐韶歌面前,静静盯了她半晌。 也不知她到底想了些什么,忽然便露出嫌恶的目光,上前要扇乐韶歌一巴掌。 可手掌停在半空,到底还是没扇下去。 反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哀哀切切的上前。便坐在乐韶歌腿上,头靠着她的肩膀,手指柔弱的自她的耳垂勾描到领口,“他们一定都对你很好吧,你这么招人疼……”那声音丝丝绕绕,柔媚甘甜,噙了蜜糖般,“可是他们都是骗你的。你会和一群人一道被卖掉,但你的价格会比旁人稍高些。因为你是纯阴之体,有异瞳,还有天生魅音。你是一副绝妙的炉鼎……你不甘屈辱,几次三番的逃跑。你会遇上答应要救你出去的人,可他会出卖你。然后,你会被打上鼎印。知道什么叫鼎印吗?那是盖在身上的咒印,有了这个印,每个见到你的人就都知道了——你是某某人的炉鼎。你身上一共盖了四十六枚鼎印。因为你辗转换了四十六任主人。有一些把你卖了,有一些被你杀了。大部分都被你杀了,可你怎么杀都杀不尽。纵然你杀了他们,咒印也还是在!你修不了仙,因为你弑主太多,他们怕极了,便在你身上下了逆术,毁了你的经脉……你连死都不能,因为带着鼎印,纵然轮回了也还是娼妓。就连阿九那样的正人君子,都嫌弃你肮脏。”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呀。可是没关系,你很快便能甩掉这副破烂,重新开始了……” 她指甲泛起青紫,用力刺向乐韶歌的后脑。 却忽然惨叫着退开。 青羽懒洋洋的展开翅膀,抖了抖身上毛羽,招招摇摇的现身在乐韶歌身前,喉间击金溅玉,“是挺可怜的,不过轮回成娼妓之类应该是吓唬你的——打个商量吧,本座替你报仇。你呢,就把你那些臭烘烘的毒虫收起来,暂时离本座的崽子远些,让她安心突破。待突破圆满了,你们俩再慢慢讨价还价。不瞒你说,这崽子心还挺软的,指不定答应你什么请愿。” 凤箫吟却一声不吭。 金绿色的瞳子里暗光流转。 空气中霎时间满是毒虫爬行时窸窸窣窣相摩之声。只见地上早无落足之地,围绕着乐韶歌,闪着异彩的漆黑毒虫爬满了整个森林——她先前许多废话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布下足以将乐韶歌困住的虫阵。 青羽似是叹息,身形瞬间暴涨。一声清鸣灌耳,空中噼里啪啦下起一阵虫雨——原来空中也早飞满隐形的毒虫,被青羽一声威吓震碎壳内脏器,坠落下来。 地上毒虫也纷纷被掀翻过去,死得悄然无声。 凤箫吟一口真气不继,已被震伤心脉,吐出血来。 青羽似有怜悯,“本座好歹是只鸟儿,你那些虫儿瞅见本座的影儿,胆都下破了。你就别白费心机了。” 凤箫吟也不答话,强提一口真气,控了虫尸,化作一只鸩鸟,向青羽袭去。 忽然她面色一喜,眸中流露出些欢喜之色。手指一勾,地上尚还活着的毒虫忽然转头涌向同一个方向,整齐尖利的啃咬之声如魔音虐耳。 虚空中一物渐渐显露形体——却是乐韶歌早先布下的帐篷,小阿羽正安睡其中。 那帐篷一角眼看便要被咬开。 青羽展翅扬风如匕,却已救助不及。 萧重九已彻底被陆无咎压制住,亦无暇分身。 便听一声清歌洞穿混沌,宛若自天外落下。 歌声所降之处,草木复苏,藤蔓盘绕伸展。便如一只温柔巨手将小阿羽高高托起,送至乐韶歌身前。 乐韶歌起身将小阿羽接住。 而后凝意成剑,轻轻一挥。 毒虫如浮尘当风,卷天席地般扬起,霎时间便飞得无踪无影。 凤箫吟再吐一口血,看看云心沛然不绝的金光,再看看乐韶歌,难以置信的声嘶力竭的质问,“你居然敢在重塑识海时分神——你就不怕走火入魔?!” 乐韶歌目光望向陆无咎,化剑为琴,单手一挥。 九节骨鞭正节节扣向天河剑身,如蛇绞龙。忽然有音刃如蝉翼击来,微弱,却不偏不倚正切中关节。那骨节微微一错,随即一节错、节节错,鞭尾竟不受控制的挥偏了去。 萧重九借机脱身,挥剑再进,终于欺近陆无咎,一剑刺去。 乐韶歌这才看向凤箫吟,道,“——那又怎么样。” 第42章 瀚海灵力浑浊,对青鸾的身体很有损害。 乐韶歌既已中断了冥想,便也不打算保留实力,一心二用。 此刻她有灌体金光,灵力源源不断的补充进来,正可以毫无顾虑的打架。 便传音青羽,“回来吧。” 青羽也不勉强,立刻化光回到乐韶歌衣服上。 乐韶歌将阿羽安置在自己身旁,设好护身结界。 而后正面向凤箫吟。 她听到了这个人自言自语一般的倾诉。 若她的目的是动摇乐韶歌的内心,那她做到了——跟青羽一样,乐韶歌很同情她,无法利索的对她痛下杀手。 ……话说回来,修行至今,除了对战乐清和那一次,乐韶歌还没动过一次杀意。 并且她还没能杀了乐清和。 若她的剑连乐清和的血都没沾过,就要先杀一个让她心怀同情的人,未免也太残酷了。 “我很擅长解咒。”乐韶歌化了清光剑出来,左手手指在袖下勾翻着,指尖弦线扰动空气,在身前布下一道道法阵——她虽同情此人,却也没忘了在青墟城她一落地,这人便要夺舍于她。这是个内心已被苦难彻底摧残扭曲了的人,“我也很擅长为人洗经塑脉。” 凤箫吟的面容有些扭曲,“……莫非你想说,你打算帮我?” 乐韶歌道,“看你自己怎么想。” 凤箫吟大笑着,血染的唇齿让她的笑容悲愤又讽刺,“……你们这些人真是恶心啊!我被人当炉鼎时你们在哪里?!我拼死逃跑我跑了十几次,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救我。就让我被拖回去,被下蛊,虫子啃着经脉,疼得都发疯了……你们在哪里?!我被人烙印,‘贱’字刻在脸上,什么脏东西都能来染指、来给我盖鼎印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到我被逼良为娼了,你们一个个嫖完了倒来劝我从良。帮我?你们也配!我呸!” 青羽忍不住传音提醒,“她在故意刺激你,别动摇。” 乐韶歌传意轻轻安抚青羽——她知道,放心。 乐韶歌道,“你这些恨意,不妨留给害你的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擅长解咒还擅长塑脉,你若有需要可以找我。顺便——我虽然不太擅长杀人,却是个好辅助。你若想找那些恶棍复仇,也可以找我,我很乐意帮你杀了他们。” 凤箫吟猛的怔住了,片刻后啐了一口,“……呸。” 而后毫无预警的杀上前来。 ——并不止乐韶歌趁此时机布阵,她也在争取时间重新召唤毒虫。 空气中全是毒虫咔嚓咔嚓的口器摩擦声,泛着异彩的漆黑虫潮自地面逆卷而上,攀上她的脚尖,而后瞬间如盔甲般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了。那毒虫所过之处,不论巨树还是先前遗留的虫尸悉数被吞没。紫青的瘴气自那虫潮中弥漫开来,那是虫尸破碎时释放出来的毒雾。《 》 第42节 她整个人便入一滩粘稠的黑色海浪般扑来。已全无人形,只一双金绿色的眼瞳里满含了恨意和执念。 乐韶歌于是不再姑息,引动了第一重法阵。 细密的弦线编织成网,无数毒虫被网线绞碎。可它们仿佛不知疼也不怕死一般,前赴后继的撞击、吞噬。 片刻后便已将那弦网啃穿。 而后它们撞上了第二道。 乐韶歌勾动手指,奏响了《云门》。镇魔的曲调游走在交织成网的每一条丝线上,净化着如紫色的瀑布般涌出的毒雾。 ……可终于,第二道法阵也被噬穿。 而后是第三道。 此刻乐韶歌有充足的法力,可以用最粗暴简单的方式阻拦那虫潮的去路。直至将毒虫消耗干净。 可接二连三之后,乐韶歌已察觉到了,这并不是一次寻常的攻击。那女人用自己的精血喂养毒虫,而这一次她驱动的毒虫数量已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她是将自己整个儿献祭给了毒虫,来发动一次不死不休的攻击。 她知道凭实力她远不是乐韶歌的对手,所以她把命搭上,博一次一击必中的机会。 再这么下去,乐韶歌必然会杀死她。而且是缓慢的,如钝刀子挫肉般一点点将她杀死。 ……当然,若杀不死她,她便要拼着残存的一点命力,来夺舍了。 乐韶歌没见过对自己残忍到这种地步的女人。 但她又想——也对,若不是对自己心狠到这种地步,又怎么能从地狱中挣扎出来,傲然对旁人虚伪的怜悯说一声“呸”呢?可是,明明就做成了如此值得自傲的伟业,为何还是不能接纳自我、放过自己,非要换上别人的皮,才相信自己能“重新开始”呢?所谓的地狱,原来也能摧毁这么傲慢的人的自信,让她在肉身脱出泥潭之后,心也还认为自己是肮脏卑贱的啊。 这世上当真有一些人,是不配为修士——乃至不配为人的。可他们依旧修行有成,活得逍遥自在。 譬如乐清和,譬如给眼前女子打下鼎印的四十六人。 该得救的人,却无法得到救赎。而被迫走上邪路,被万人唾骂憎恨。 譬如上一世的阿羽,譬如眼前的女人。 乐韶歌内心忽就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 云心落下的金光猛然动荡起来。 她的愤怒令混沌中的有序、嘈杂中的乐声越发的分明。涡云翻滚着,清圣的灵力、浑浊的灵力与清浊不分的混沌搅拌在一处,化作似有形而无形的一团混元之气,正自云心垂落下来。因无人诉求和命令,那东西的真身与用途尚不分明,然而瀚海中每一个尚还清醒的修士都察觉到了,那是先天法宝的元胎——乳海再次被搅动了。 第43章 乐韶歌撤去了弦线织成的网。 那虫潮如海浪般拍打而来。 却骤然间便停在了半空。 气泡如珍珠般一串串升起。巨鲸摆尾。树冠柔软地在水中招展。…… 歌声穿透了混沌,穿透的紫色的毒瘴,穿透的漆黑的虫甲,灌注进人的识海中,如原初之海降临,温柔的包裹了一切。 毒虫一只只自她的身上剥落、上浮,凤箫吟愤怒的挣扎着,试图驱动毒虫攻击近在眼前的敌人,却发现自己同毒虫间的关联被切断了。四周全是温暖轻柔的海水。她的神识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之内,不再触及她所饲养的毒虫。她的血肉也不再被啃噬,不再流失。 那被视作她身体延伸的虫群,忽然就变成了聚集在她皮肤上的脏污和异物。 而海水如轻柔的手将那脏污剥去。苍白的皮肤渐渐暴露出来,而后是纵横的伤疤…… 她忽就愤怒——也或者是恐惧起来。 那虫群是她的铠甲,是她奋力一搏的武器,也是她赖以支撑自我的勇气。 她恶狠狠的瞪着乐韶歌,奋力向前挣扎着,她想——只要近一步,再近一步,她便能咬住她的脖颈,将毒素注入进去。只要她夺得这副身体,她就能改头换面,摆脱过去的一切,再也不必恐惧了。这副躯体为什么不是她的?它本就该是她的。 乐韶歌看着眼前的女人,对她,亦或者对自己说。 “你先前问我是不是要帮你。我说不是。我错了。”她说,“我要帮你。” “呸!想帮我就把你的肉|身给我啊。以为嘴上说几句好听的就能当菩萨?你们圣女不是都喜欢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吗?你这个贱人!放开老娘!……” 乐韶歌一言不发,奏响了《咸池》。 那女人犹在辱骂,额上青筋蹦出,眸子上都起了血丝。 琴音触之,如动顽石。 ——她打从心底里抗拒,以辱骂扰乱音律。她天生魅音,虽是焚琴煮鹤,却也焚煮在懂琴懂鹤之人才知道的关键处。 确实难以打动。 然而音乐这种东西,除非生来聋哑,除非连风吹木叶摇曳生姿都未见过,否则再如何抗拒,也能领悟其美。 她徒劳的辱骂着,乐韶歌不为所动。 她身上的毒虫一只只卸去了,辱骂里渐渐带了些哭腔。听上去已近乎于哀求了,“你有能耐就先放开我啊……” ……再无一只毒虫可为她抵挡侵袭。明明衣衫完好,她却犹如被剥光了一般羞耻、瑟缩的蜷起来。 某一个时刻,包裹着也禁锢着她的海水突然沸腾了。宛若丢了只太阳进去般,不停的翻滚着。沸水自她脚尖攀上,霎时间便将她整个人吞噬了。耳中一片水流翻涌声,她觉着自己似是被冲走了。 待她茫然的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处虚无空白之中,四面都是清澈静深的白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唯头顶炽烈艳阳高照。她随那烈日漂流,虽经途常见四面坑坑洼洼的残损,却不知是何物,亦不明其所以。只觉周身暖洋洋的仿佛沐浴,身在此处,无人可侵害她。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景象忽变。先是巨大的肉红褶皱,而后是断续的靛紫墨印……待那丑陋印记的全貌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入坠冰窖,寒意顺着脊柱上行,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她动不了,也喊不出——那是一枚鼎印。 可猛然间,平缓无声的水流像是被什么推动了,热泉翻涌着冲向那褶皱——她用了多少办法,甚至不惜自残也无法消除的墨印,竟如石上盐渍般,了无痕迹的被消融卷去。 她惊觉膝上一暖,阳关穴已通。才忽的意识到——她一路所见,原来竟是她自己的经脉。 ——乐韶歌让她亲眼见证,那至今仍在折辱着她的印记,是如何被濯洗干净,再不留痕迹。 “日出阳谷,浴于咸池。” ——咸池是阳日沐浴之处,是化酷烈为煦润之处。 九韶乐第二韶《咸池》,可调和极端,化生阴阳。以酷寒凌酷热,以温柔抚温柔。用来对付恃强凌弱强加于人的鼎印,再合适不过。 她一直以来拒绝入耳的乐音,再也阻拦不住,霎时间灌入神识。 那乐音温暖的包容一切,便如万物未诞时,那一片赋予一切可能、应允一切请愿的原初之海。 她在此地是安全的,是被环抱的。 泪水控制不住的涌出,她抬手掩住了眼睛。 那一声“贱人”再骂不出,她于是呢喃,“……疯子。” 太晚了,已经太晚了!为什么早先不来?此刻再来卖好,她就该感激她了吗! 当锁住她丹田的最后一枚鼎印也被清除后,凤箫吟的神识终于回归了本体。 她目光里带着冰冷的嘲讽,看向乐韶歌。乐韶歌也毫不动摇的凝视着她金绿色的瞳子,“——那个时候我确实不在。我向你保证,从此刻起我会救每一个向我呼救的人,救每一个该我去救的人,不放过任何一个知恶行恶的人。我保证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姑娘,在我眼前遭遇和你相同的事。” “你救不救别人关我屁事!” “……关你的事。”乐韶歌道,“这里是瀚海,混沌未分,往来古今如一。我在此刻承诺,便也是在过去、现在、未来承诺。所以你现在知道了——那个时候世上至少是有一个人想救你的,就只是不幸你没有遇上她、她也没遇见你罢了。” 凤箫吟只恨意灼灼的瞪着她,“呸。” 乐韶歌当然也没指望几句空话就能动摇一个身经百战的女人。 ——就只是对有些蠢材而言,你说了他未必懂,可你不说,那他就真的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她再度化琴为剑。 “话说完了,现在我可以毫不犹豫的下手杀你了。但我奉劝你不要徒劳,你那蜗角大小的本我,夺不了我的舍。哪怕我主动让给你,你都占不了。而且……”她顿了顿,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原本的模样,也更光彩夺目些。” 她和陆无咎说了近乎一样的话,可也许因为她是个女人是个无害的傻白甜,凤箫吟竟生不出丝毫厌恶来。 半晌,才恨恨的道,“……呸。” 却听脚下轰然一声巨响。 两条背上棘刺如山的地龙掀翻大地咆哮而起。 ——却是陆无咎见凤箫吟被困,分神唤了两只契兽来救。 他功法邪门,虽此刻修为被乐韶歌压了一头,却凭杀烈之性硬是割开了乐韶歌所设幻阵。 乐韶歌退了一步,被龙吼之声吹得衣衫猎猎,如一朵瑟瑟小花儿迎上两只光獠牙就有她百倍大小的凶残巨兽。 凤箫吟忙趁此时机攀住地龙尾刺,回身恶狠狠的提醒陆无咎,“够了够了,小心别弄坏了她……她是我的!”话没说完便又吐一口血。 两只地龙一只拦住乐韶歌,另一只将凤箫吟一卷,飞速携着她钻入土中。 乐韶歌本也有意暂时放过她,并不阻拦。 只单手止住眼前地龙的獠牙,将它击飞出去。抬眼看向身外战局。 不知何时起外间风云已变,整个瀚海都被搅动了。灵流卷过的痕迹残存在浓稠将凝的混沌上,化作一团团不浮不沉的暗云,高高下下遍布四面八方,像是一尊尊旁观战局的雕像。 这景象是嘈杂的,可瀚海寂静得不可思议。丁点儿声音也不闻,像是风暴将起的海面,又像黎明前的沉夜。 萧重九和陆无咎的对战声便如突兀的、被俯瞰的雷鸣,激烈却渺小的响在这片“寂”的荒原上。 这是不对劲的,乐韶歌想。 萧重九和陆无咎显然也意识到了,可他们已成不死不休之势,无人肯率先停手。 “阿韶……” 小阿羽的声音传来的那刻,瀚海仿若自沉睡中醒来,四面八方都传来心脏猛然起搏的声音。 乐韶歌头顶金光如骤然挣脱了束缚般,瞬间明亮澎湃起来。 高高下下那一团团暗云霎时被照亮了。 ——天魔眷属。是遍布瀚海的,无声无息凝视着他们的天魔眷属。 乐韶歌几乎在一瞬间便领悟了她双目所见究竟为何物。 她掣了本命琴出来,将小阿羽护在怀中。 却见小阿羽仰起头来,似是新从梦中醒来,目光空茫悲伤,眼中分明噙着一滴泪水。 云心那一团混元之气在这一刻产生了感应,于是乳海中第一件宝物开始凝成——它被赋予了滴落之形。 萧重九和陆无咎立刻便意识到那是何物。 那是引导他们进入瀚海的命定之物。它甘美如蜜,赐予新生和永生,是一切天人、修士毕生所求的至宝。却也是创世神话中引发最初的争端、导致四境割裂、制造了无数仇杀的不祥之物。《 》 第43节 其名甘露。 它成形滴落的瞬间,萧重九和陆无咎同时停手。化作一天一地一白一黑两条巨龙展开了争抢,如双星般纠缠着向它坠去。 而小阿羽轻轻捧住了乐韶歌的脸。 那一声“阿韶”,是以人类之声叫出,乐韶歌至此刻才终于意识到。 那眼眸中流淌着的,也是人类的感情。 可这便已是终点了。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同此刻的瀚海没有任何区别——身形也已几乎要同此刻的瀚海相融合了。 “已到诀别之时,我得走了……阿韶。” “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便如初次见面时一样,他轻轻的俯身,将额头贴上了乐韶歌的额头。 “不要忘了……”他说了什么称谓,似乎是我,又似乎是阿羽,“不要再留……孤身一人。” 那声音直接灌注进识海——似是来自久远之前的应答,又像是近在咫尺的请求。 它确实来自久远之前。它是孕育六界的鸿蒙,却也是混沌蒙昧、无感无知。它被遗弃在宇宙的中央,亘古存在、亘古寂静。却有一人向它发出了求福的祈愿,应允满足它一个请求。对话就此展开,感与知便在针尖之光上萌芽了。 可它太慢、太慢了。当他终于催生出形体,震动混沌传达它诞生后第一句话音,时光已飞逝千年。 它又确实近在咫尺。 那一瞬间灌注进她识海中的情绪太杂乱了,所有的时间线杂糅在一起。有些像是过去将要发生过,有些像是此刻未曾发生,有些像是未来已经发生……他在混沌中、在懵懂中、在开明后、在此刻的感受,他所思、所见、所闻、所亲身经历……悉数混杂在一处,一涌而入。庞杂而无序,乐韶歌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她一时竟解读不了。 可她听懂了眼前人的孤单和悲伤,听懂——他向她发出了请求。 她于是点头,“我答应你。” 契约就此结成,她脑中涌入的那一团纠缠不清的混乱里,似乎浮现了什么线索。 ——眼前的人是瀚海、是混沌中诞生的意识,他借助了曾在这无尽虚无中唯一陪伴过他的人的形体,来到她的面前,给出了他的答复,也是他的请求。 早在带他进入瀚海时乐韶歌便知自己是来送行,总归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们会到达他想去的地方,于是分别。 可是他向她诉说的东西太复杂了,似乎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有许多话想要问他。 而他在她点头的那刻便已释然。 甘露化入金光,随洞穿云心的灵气一道猛的灌注进乐韶歌的体内,霎时间流遍了四肢百骸。 小阿羽的形体也在这一刻同漫天漫地的天魔眷属一道虚化入瀚海。 却又在一瞬间重新凝成。 ——阿羽站在她的面前,茫然,而后忽然领悟了一切原委般,悲伤又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是阿羽不错,是她离开香音秘境一直在寻找的小师弟不错。 乐韶歌正要说什么,却忽觉经脉寸寸龟裂,灌体金光如刀流剑雨般冲凿而来。 ——早已结束了不知多少年的凿脉之痛再度袭来。 她几乎当即痛呼出声,却只能咬紧了牙根,道一声,“……为我护法。” 便再度结坐入定,进入冥思。 陆无咎夺甘露未得,目光扫过阿羽和萧重九,当即不再恋战。化作一道金光,携了凤箫吟消失在虚空中。 萧重九怅然若失的看向乐韶歌。 半晌后,默默的抱剑坐定,继续为她护法。 待金光灌体终于结束时,已不知过去多久。 乐韶歌疼得汗湿衣衫,身上几乎不剩丝毫力气。可她依旧强撑着睁开眼睛——她并没忘了,阿羽这懦夫上一回便是趁她昏睡一走了之。 阿羽果然还在,她抓了阿羽的手臂勉强站起,凝神正想对他说什么,却听身后一声,“乐姑娘。” 阿羽扶住她力道,便僵了一僵。 乐韶歌已无力气作答。 便听萧重九道,“甘露已为乐姑娘所得,萧某知此事非乐姑娘故意,是造化弄人。只是……萧某暂时无法释怀,已不宜再与乐姑娘同行。如今乐姑娘圆满突破,阿羽也……想这瀚海之中也无人能再威胁到你们。萧某已无顾虑,便就此道别了。” 乐韶歌心想你也知是造化弄人,又有什么无法释怀的?你就不能再等我一等?我既答应帮你寻找,还能骗你不成!你要走可以,把我家银针留下…… 却也只望着他离去的金光,唤了句,“阿……九。”便再也支撑不住,疼昏过去。 昏迷之前她莫名便想到《九重元尊》里舞霓为何能炼制甘露——她意外听得启示,得知除苏摩草外,甘露的配方和炼制方法与忘尘寰一模一样。 乐韶歌:…… 渡劫期,渡劫期……她要渡的,莫非是红尘劫吗? 偏偏在这种时候,还真是……要命啊。 第44章 乐韶歌睁开眼睛,发现脑中一片空白。 果然失忆了啊,她平淡的感慨着,片刻后才疑惑起来,咦,她为什么要说“果然”? 很奇异的,她丁点儿都不觉着惊慌。 便平静的躺在地上仔细的梳理自己记得的东西。 ——她记得自己的名字,乐韶歌。 ……没了。 乐韶歌感到不可思议——她记得自己是谁,有很明确的自我意识,知道自己的行事逻辑。但她经历过什么事、认识些什么人,此刻该在哪里、该做什么,又为什么会身在此地、昏睡刚醒,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完全没印象。就像独自一人被扔在了记忆的荒野。 她想,是不是有点不妙啊。但奇怪的是,她好像对此很有心理准备,完全不觉得需要惊慌……或者说她觉得好像惊慌也没什么用,只要顺其自然,她迟早会想起一切。她甚至觉得自己该趁机享受一下失忆的人生,因为这也是难得的体验。 乐韶歌:……难不成她其实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猪蹄子? 算了,她想,“惊慌无用不如不慌”这念头其实也挺有道理的。 就顺其自然吧。 她翻身坐起,因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不觉茫然片刻。她正准备起身,而后她一扭头,就望见对面一树灼灼盛开的山桃花,那树下倚坐着个青衫白衣的年轻公子,正抬手放飞一只白孔雀。 那孔雀振翅飞起,毛羽皎洁,尾翎如瀑,落于桃树枝头,一身白羽翩翩落定,美不胜收。 那小公子似是这才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于是回过头来。那容颜清极生艳,长睫一垂,便在她心头倾落满池星光。 乐韶歌一时就有些移不开眼睛,莫名就想她的琴呢? 而后便有琴从——也许是从她的袖子里,也许是从旁的什么地方——总之是突然就落在她的膝头。她懵了一阵子,看看膝头的琴,看看树下的公子。那公子似乎并没被吓到,只平静无波的望着她,似乎想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乐韶歌于是想,莫非她是一个修士,可随意念幻化出琴来? 算了,反正已经这样了。 她于是抬手拨弦。 那琴弦争嗡一响,她脑中仿佛也有什么被拨动了一般。 她心下便觉无限喜悦,手指欢快的弹拨着,那曲子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流淌出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她越弹便越觉欢喜,她想她应当是个吟游旅人,生来就该带着她的琴四处流浪,遇见了值得吟唱的人、值得吟唱的事,便用她的曲子她的歌弹出来唱出来,唱给所有人知道。你看——她虽不记得往事,但她这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 她该感谢这小公子——若不是他生得这么好看,令她觉着非咏唱不足以表达她的惊艳之情,她还不知要多久才知道她原来会弹琴。 她便抱琴起身,去向那小公子搭讪。 两步之后,她脚步便缓了下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旷野之中,四面荒无人烟。 ——这小公子与她,恐怕并非偶遇。 而那小公子此刻也正凝望着她。 那寒潭凝光似的眸子里,有茫然、有喜悦、有……痛楚,还有……那是复杂得令她倍感沉重的目光,断然不是在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欢喜沉寂下来,乐韶歌按捺住疑惑。一面思忖着自己先前失态是否冒犯,最糟糕可能会产生什么后果,一会儿该如何解释才好……一面选了个合适的距离停住脚步。在他们之间安好了琴,端庄的敛裙正坐。 寒暄语也变成了,“公子,您是否认得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再整理下细纲,捂脸。 师姐真是拴不住啊,一开写就拖着节奏往歧路上狂奔。我需要收一下。 然后差点忘了,本文改文名了《论师姐的被推到》……虽然感觉完全没有比之前好[捂脸]。 反正作者取名废柴了,但确实想统计下,大家觉得哪个名字好?目前备选有—— 1、她要教boss做人 2、论师姐的被推到 3、还没想好,大家有什么建议? 很认真的求助啊!上了不少好榜了首点还是很惨淡,不但自己备受打击,还觉得很对不起编辑大大啊捂脸…… 第45章 乐韶歌想,她可能问错了话。 因为听到她问话的瞬间,那年轻公子流露出很空茫的——像是被谁当头敲了一棍子似的目光。 所幸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 “……是。”他说。《 》 第44节 失忆的情况下遇到熟人,就譬如饥寒交迫时望见呼呼燃烧的篝火,上头还架着一锅热腾腾的稠粥。太体贴太及时了。 乐韶歌眸中流光一闪,已不觉流露出欢喜。 却也随即意识到——熟人,而她一睡醒就喜不自禁的弹着琴对人家大唱“有美一人”、“与子偕臧”…… 啊……算了,唱都唱了。相处日久,谁还没个尴尬无言的时候?这种情况,只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就可以了。 “敢问公子姓名?” 他似是有些不情不愿,“……乐正,羽。” 乐韶歌竭力思索着……她确定自己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听到“乐正”这个姓时她内心似乎有一瞬感到骄傲,而“羽”字则是温柔。这个人应当确实是她的熟人,并且还是亲友。但不论她怎么想,脑中就只是一片空白。 那小公子又补充,“……你平日都唤我阿羽。” “……阿羽?”她不由跟着念了一遍。 心弦确实被拨动了,可直到那拨动的回音散去了,心湖归于平淡,她也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小公子似是察觉到她的茫然,不由流露出了失望、甚至是有些气恼的神色。 啊,也对,乐韶歌心想,这肯定会生气吧。 她甚至都有些想假装想起来,好安慰安慰他了。 却也只能无奈的笑着解释,“如公子所见,我忘了好些事。”算了,还是坦诚到底吧,“事实上除了自己的名字,别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不光公子,连师父是谁,家在何处,有什么师弟师妹都想不起来……对了,连自己会弹琴都是刚刚才知道的。” 她说着就又疑惑起来——咦,她为什么要拿师父师弟师妹来举例?正常该说父母兄弟吧?莫非她本来就没有父母兄弟,是师门将她抚养长大?嗯,说得通。 “还请公子不要介怀。” 公子显然很想释怀,也显然天性小气——倒也不能怪他,生得这么好看的少年,比旁人骄傲些也实属正常。 但他显然最终还是谅解了,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乐韶歌稍稍松懈下来,于是得寸进尺,谨慎试探,“所以……公子和我是什么关系?” 那小公子又流露出很复杂,很……内伤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乐韶歌甚至觉得他很想放纵自己作恶来报复她欺人太甚的试探。 ——等等,她为什么会读出这种试探在他看来是“欺人太甚”的? 莫非……她失忆前占了这小公子什么便宜?不……这个问题还是暂时不要追问比较好。 “那,”乐韶歌识时务的换了话题,“公子可知我为何身在此处,我昏睡前发生了什么?” 乐正公子似是终于纠结完毕,“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 乐韶歌:…… “你得自己去寻找答案。”他又说,“去找到对你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能遗忘的事……和人,而后你自然会记起一切。” 乐韶歌懵了一阵子,脑中灵光一现——但她随即就否决了,她再荒唐草率,应当也不会拿这种事同人打赌。 那么,莫非她是在……历劫吗?她应当是个修士,书上不是说过吗?修士都得入红尘去打个滚,沾一身生老病死爱憎别离,待将苦乐滋味悉数品尝透了,心境才能澄澈通明。红尘就如修士的磨镜石。打磨虽痛,然而不经一番痛彻骨,哪得心性明如镜? 故而书上都把修士历劫写得玄机深藏苦难不断。 但就乐韶歌看来,历劫其实是一件很赖皮的事——你看,他们下凡都不带记忆,这岂不是说可抛开过去一切负担,纵情品味全新的人生?并且在寻得自己的答案和机缘后,就能脱出劫境重回本我,如大梦初醒。这岂不是说随时都能甩手离开后顾无忧?这该是福利才对,为何要称作“劫难”? 故而若真是历劫,倒是很能解释她此刻的镇定,很能解释她为何隐约觉着她失忆后比失忆前轻松自在多了。 乐韶歌:……看来失忆前她应该遇上了不少烦心事。 这么一想,倒是又让她忧虑起来,“我明白了——可是,公子能否实话告诉我,我昏睡前是否遇上什么很要紧的事,必须立刻处置?” 那公子流露出些恨恼的讽刺,“并没有。失忆前你正同个巧言令色的人渣在……在寻宝,可见闲散自在得很。” “寻宝?”乐韶歌再三确认,觉得自己对寻宝确实没有特别的兴趣。她很确定,醒来后拨动琴弦时美妙震动的声音才是她的宝物,那宝物就在她的指尖她的脑海,无需特地去寻。 能去寻宝,可见她身上应当确实别无要事了。 并且乐韶歌莫名觉得——她就是要失忆、要历劫、要一去无音信,让该担心的那个人生生担心去吧这是他应得的! 她叹了口气,目带哀色,最后一次尝试,“……公子当真不能告诉我吗?” 乐正公子抿紧了唇,恨恨的避开她的目光,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不能。” 乐韶歌:……看来是真的问不出来了。 她只好艰辛的抱起自己的琴,准备告辞。 她把琴往衣袖里套了套,又探了探戒指,再捅捅肚子,又往额头上塞了塞…… 那小公子被她花式耍猴扰得眉心紧锁,“你在做什么?” “哦……”乐韶歌困扰的举着琴左右端详,“依稀记得修士能把东西收在芥子宇宙里。我想把它收回去……总抱着还挺不方便的。” 乐正羽:…… 乐韶歌膝上放着琴,怀里抱着琵琶,身前罗列鼓儿、钵儿、笙、箫、笛、瑟……十八般乐器,稍稍有些不敢抬头看乐正公子。 事情是这样的—— 乐正公子是个好人,他看似孤傲,却在发现她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时,无奈的叹了口气,而后耐心仔细的开始教她该如何把琴收回去。 但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技能,显然不那么好教。 乐韶歌虽悟性超群的很快摸到了门路,但莫名的她就发现——咦,她好像还有一把琵琶! 而后她的琵琶就落出来了。 乐韶歌于是更惊喜——她居然还会弹琵琶! 她贪得无厌的想,要是再有一管洞箫就好了!而后她手上一捉,莫名就捉到只洞箫。 她发现洞箫是她幻化出来的,而不是跟琴、琵琶一样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于是忍不住就想试试她还能幻化出什么…… 再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能拿出来,但放不回去,能幻化出来,但消不去。 ——乐正公子好心教她怎么把琴收回去,结果她越收越多越收越多,收得眼前都快摆不下了……还没学会。 乐韶歌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想不到我居然会这么多乐器。” 乐正羽:…… “你会的远不止这些。”乐正公子长睫一垂,不但没生气,反而隐隐露出些笑意。他拾了只洞箫纳于唇上,吹了几个音——只是试音罢了,却空灵悠扬如天外遗音落凡,立刻便攫住了乐韶歌的耳朵。 他却不吹了,随手一翻便将洞箫化去,“你奏曲时甚至未必要用乐器。弹风拨水,振衣拂袖,无不成曲。吐纳踏足都合乎韵律。你存在于此,天生便已是一段见之不忘的天籁了。” 他眸光清澈可掬,稍稍一抬眼,便又往她心中泄了满池星光。 乐韶歌与他对视着,怔愣片刻,回神道,“公子姓乐正,又吹得如此清音——必也是我辈中人吧?” 乐正公子又流露出些失望来,这次难得居然没有恼火。只一垂长睫,道,“是也不是,日后你自然明白。” 乐韶歌于是不再多问、多说,老老实实的专心处置她身前一整套乐器。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乐韶歌想起来了,他所吹奏的是《凤求凰》的起调。 乐韶歌心不在焉的琢磨着——她不会是欠这位乐正公子一段情债吧。 还是她刚刚对着人家大唱“有美一人,宛如清扬”,招来了报复? 她私心希望是后者——历劫历劫,当然最好是干干净净来,了无牵挂去。 但话又说回来,历劫又不是做梦,能随她肆意妄为不计后果。总归都是要对自己所作所为负责的,身旁有这么一个熟人,麻烦归麻烦,本质上却也没改变什么。 该来就来吧。 当她不刻意学习时,琴和琵琶居然随意念了无痕迹的收了起来。 乐韶歌愣了一阵,不觉失笑——原来就和呼吸、走路一样,意之所达,自然而然便动起来。 这意外总算是收尾了,乐韶歌大感松懈,起身道,“叨扰许久。还不曾问过,公子身在此地是偶然路过,还是——” 乐正公子道,“……是护送你来到此地。” “嗯……”乐韶歌忍不住又试探,“为何要护送我至此?” 乐正公子沉默片刻。 乐韶歌忽就想起他说过,她昏迷前同一个“巧言令色的人渣”在一起,猛的就有了些不妙的联想。 “莫非我被人过河拆桥、杀人夺宝时,公子恰好路过,救下了我?” 乐正公子面色很精彩。 “……总不会是我被人骗身骗心,恼羞成怒,喊了公子来帮我砍人吧。” 看乐正公子的面色,这个可能性非常大。但就不知是她被骗身骗心那段,还是她恼羞成怒喊帮手砍人渣那段了。 但不论哪段,乐正公子此刻的表情都很不妙——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被恨乌及屋,杀奸杀双。 总不会,是她给乐正公子带了绿……乐韶歌决定立刻糊弄过去,“算了,是恩是仇是爱是恨的,等我恢复记忆后再处置吧。我准备下山了,不知公子有何打算?” 乐正公子面容清冷皎洁如雪巅映月,寒气逼人的吐出三个字,“——跟着你。” “……”乐韶歌纠结片刻,为自己的独立自由着想,诚恳建议,“您应该还有旁的事要忙吧?” “是,但我想跟着你。” “想”之一字,还真是无法规劝啊。 总不能说——不,你不想吧。 那也太暴君,太不讲理了。 “哦……”乐韶歌不死心的再度追问,“可否告诉我理由?” 乐正公子似乎露出些冷渗渗的笑容,“乐姑娘所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他握住乐韶歌的手——听语气分明是故意为难她,可不知为何,握住她的手时他指尖竟颤了一颤,目光一瞬间便柔和静深起来。以至于调侃寻衅的语气也半真半假起来,“我心亦有此意,自当……与姑娘携手同行。” 乐韶歌怔怔的看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他会俯身亲下来。 但那沉落了漫天星光的眸子只轻轻颤了颤,便已移开。 手上一松,复又握紧……但最后还是松开了。只微凉的触感残余在她手心。 他退了一步,抬手。 绚烂绽放的满树桃花之上,白孔雀扇动它皎洁丰美的双翼飞起,尾翎如星河之光倒流飞注,落入他衣衫之上。那青色羽衫于是流光绣银当风扬起,招招落定。他睫下眸子里映了万千星辰,容颜皎洁明濯,不染纤尘。 “……走吧。”他说。 “哦。”乐韶歌回过神来,稍稍不解自己为何能如此淡定——就好像如此美景她早暴殄天物的习以为常了似的,总之她确实享用得很坦然,“既然是公子想跟着我,那么,是否该我来定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 第45节 他似是抿唇一笑,眸光暖柔,风清水澈,“……自当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不从阿羽的角度写了,太苦大仇深了。还是师姐的角度写起来比较轻松。 第46章 失忆是一件很快活的事——至少对乐韶歌而言。 不用操心坑徒弟的师父不知哪天就扔下嗷嗷待哺的师弟师妹给她,一走了之,了无音讯。不用担心小师弟今天生了心魔,明天要练邪功,后天就红着眼睛告诉她自己堕天了。不用担心小师妹一懒就半年不修炼,一勤快起来就戳爆这个撩翻那个,缠上来没完没了的要关注要宠爱。也不用担心遇人不淑,几辈子不动一次情,一动情就遇上骗身骗心招灾招祸的天命男主…… 乐韶歌:等等,这些不会是身边人给她留下的真实印象吧?……莫非失忆前她身边就一个靠谱的人都没有? ……无论如何,乐韶歌真心觉得,失忆真是快活无边啊! 山间少路多乱石,她便扶了花树腾跃在崎岖嶙峋之间,身姿婆娑轻盈,罗衣如云飞霞展。 入目所见美景,触|手所生清风,鼻中所嗅花香,耳中所闻虫鸣鸟语……无不令她心情喜悦,神意飞扬。于是喉间轻歌起,足下舞韵生……一曲仙人歌,悠扬欸乃回荡在山谷之间。情不自禁时,飞袖一展,便御气飞了起来。 她越发惊喜,边飞边欢叫着,心想这也太痛快了,她居然能飞! 飞了一阵突然发现乐正公子没跟过来,于是回头望去——便见他正立在突兀山石上远远的看着她。 抿唇一笑,便回身俯飞回去。 乐正公子似是愣了愣,怔怔的望着她。 乐韶歌已展开手臂,抄了他的手臂,想携着他一道飞起来体验体验这般快活惊喜。 结果就跟抱住了一座山似的,手臂一沉,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乐正公子愣了愣,便跟枷锁扣住似的,大义凛然的猛的抬手将她抱紧了。 乐韶歌:……好、沉! 节奏彻底被打乱,那种身轻如无物的感觉消失了。她足踏实地,衣衫飘落。 乐韶歌鼻子磕在他肩膀上,酸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闷闷得抬手揉了揉,问,“你怎么这么沉?我还想带你飞的,结果直接被你拽下来了。” 乐正公子肩膀似乎更僵了,片刻后,他似是闷闷的笑了一声,而后松开了乐韶歌。 乐韶歌揉着鼻子直起身,笑道,“你刚刚看到没有,我会飞,会飞哟!” 乐正羽:…… 似是阳光太耀眼了,他抬手遮着眼睛笑起来,“……看到了。” 笑声相当诚恳。 乐韶歌于是也失笑了。 那种乍从自己身上发掘出新奇技能的喜悦平复下来,她总算想起——乐正公子是她的熟人,那当然是早就知道她会飞了啊。恐怕他自己飞得比她还溜呢,当然就料想不到她会回过头来分享喜悦,生出带他快活带他飞的想法。 倒无怪他是这种反应。 却也没觉着有多不好意思,只笑道,“不瞒你说,我现在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快活。就仿佛头一次见到,头一次学会似的。所以,纵然我做出些你理解不了的事,”她将不满直言道来,“你也不必将我硬拽下来啊!就让我多快活一会儿嘛——人一生能失忆几回?对同一样东西、同一件事能新鲜几回?要珍惜机会啊!” 乐正公子笑着,拿开手,露出那双如水新洗的,柔光满溢的眸子,“……好。” 太温柔了,以至于乐韶歌莫名就生出些异样的感受来。 好像她在被人宠爱着、纵容着似的。 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哦……”她挠了挠脸颊,再一次确认,“那就说定了啊。” “嗯。”他似是又失笑了——就好像她先前的快活切实传达给他了一般。 乐韶歌莫名就想……乐正公子居然是这么从善如流、方便沟通的人设吗? 但,算了——她便也笑起来——横竖,这也不是件坏事。 这山地极广阔。 听乐正公子说,此山绵延两千余里。而乐韶歌昏睡处正在山脉中央。 也就是说,方圆千里之内都是山。虽山明水秀,风景独佳,却人迹罕至。最多就能遇见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和前来淘灵石的淘金客。人烟鼎盛繁华富丽的大都邑则还在东去三千里之外。 乐韶歌:……真是难为乐正公子,一路千辛万苦的把她护送到山沟沟里来啊!摔! 所幸她此刻光看风景,光研究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技能,就很快活很满足。 行走于此,也能采集吟游的素材。 至于吟游诗人对于听众的诉求——乐正公子就是个很好的听客。 乐韶歌每□□走,走累了就飞一会儿,飞累了便就停一停,弹着琴唱唱歌,调戏调戏乐正公子,斗智斗勇的不时从他口中套一点自己的过去出来,也偶尔被乐正公子耐心温和的传授一些她本该会却忘了的能力。旅途过得也很充实快活。 至于乐正公子早先说的,她历劫的目标——找到对她而言不可或忘的人和事,乐韶歌表示,不着急。 ……着急也没用啊,总得先出了山沟沟再说吧! 何况,根据她的常识,她总觉得此物或者人的出现,才是她这一遭“劫难”或者说“历练”的真正开端。红尘劫嘛,主题向来不外乎人生八苦,而人生八苦,简而言之,不是虐身就是虐心。 所以,趁自己还享受失忆的舒惬时,只管尽情享受吧。日后有得是想快活而不得的时候呢。 所幸乐正公子显然不是那个对她而言“不可或忘”的人。否则她醒来看到他的时候,应该就会想起些什么了。 乐正公子其人,对她来说应该大致是安全的吧。 就是走了几日后,乐韶歌渐渐就觉得体内好像缺了些什么。 一些对她而言十分重要,但又算不上生存必需品的东西。 乐韶歌:……是娱乐吗? 不对啊,娱乐的话她每天弹琴唱歌跳舞,还时不时就有开发出新技能的惊喜,绝对不缺啊。 但她的心情确实渐渐受到了影响,开始动辄走神,莫名的被不知什么东西吸引走目光,还时不时就感到饥渴焦虑,浑身躁动得难受。 这一日春雨悄然入夜,他们便寻了处山洞歇脚。 临近第二日晌午时,雨终于停下来。 乐韶歌从洞里出来,想寻山泉沐浴,却先嗅到了空气中浮动着的混杂了泥土的清新和山花新绽的芳香的气息。 沁心入脾,妙不可言! 耳朵霎时比平日灵敏了不知多少倍,她情不自禁的专注聆听起来。 眼前群山的景象便渐次铺陈在脑海中。 她听到新绿破土而出的声音,蘑菇顶开了枯叶。枝头水珠滴落在新发的花芽上,于是牙鞘啪的一声破开,粉白鹅黄的花瓣绽开了。花丝舒展,抖动丝顶的花粉,饱满的花蜜自花|心柱头上分泌出来。乌云破开,阳光遍洒。馨香便如光尘般散开,扬起在山间清润的微风中。 待她回过神时,她已来到心向往处。 ——一个草木繁密,生满菌子和山花的坡谷。 乐韶歌觉着内心似是有一根弦绷断了。 她觉得这里虽然算不上天堂,但这里的东西肯定是她需要的。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不过片刻之间,她怀里已满抱一捧烂漫山花,而后她邪恶的目光落到五彩斑斓,生鲜水嫩才探了个蘑菇头出来的新菌子上。 下一刻,她已经在山泉边洗蘑菇了。 当她捧着山花兜着蘑菇欢天喜地的回头时,发现乐正公子正坐在山石上看着她。 乐韶歌:…… 乐正公子遵守了他的诺言,虽然对她的举动似有不解,但很安然的欣赏着。不但不阻止她,还颇露出些岁月静好心满意足的温柔笑意。 乐韶歌:很上道啊! 虽然觉得这念头很幼稚,但乐韶歌还是招手唤他过来,问道,“你要不要一起来?” “?”虽不解她的一起来是什么意思,但乐正公子几乎是召之即来,眨眼便已至她身前。 乐韶歌分了一捧花给他。 “……”乐正公子又垂了长睫,眸中一片柔光。雪巅般清冷的面容上,也如映了霞光般染了些微红。 他将花捧在面前,正要说什么,便见乐韶歌拈了枝栀子,陶醉的深嗅一息,而后一口……把它吃掉了。 乐正羽:…… 乐韶歌嚼着花,细细的品味着,眉头微微皱起。 “……”乐正公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艰难的,“好吃吗?” 乐韶歌纠结的品尝着,“还行。”片刻后,“——闻起来比吃起来好。”咽下去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还是制成香包吧。” 而后她拿起一朵红底白点鲜艳美貌的蘑菇。 乐正羽:“……有毒。” “修士也怕菌毒吗?” “这倒不怕,但也……” 乐韶歌在他说不怕时,已毫不犹豫的啃了一口。 乐正羽:“……味道怎么样?” 乐韶歌露出了美中不足的遗憾,“……不甜。”蘑菇显然是吃起来比闻起来好,又不能做成香囊。乐韶歌郁卒的又拾起一只蘑菇塞到嘴里,咀嚼片刻,“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甜。” 乐正羽失笑。 不多时乐韶歌便嗅到了丝丝绕绕的勾引着她的鼻子,陶醉着她的精神,满足着她的口腹之欲的……只可亲自品味难以辗转描述的草木之香,比花香馥郁比檀木清轻,还带了些果蜜甘甜之气——在嗅到它的那一瞬间乐韶歌便懂了,就是这种香味,这就是她想要的!饿死她了! 乐正公子拨了拨香片,将香架搁在琴案旁。 “乐修嗜香。”他轻笑着,似是忍俊不禁,“是我忽视了,让你寡淡了这么久。” 乐韶歌餍足的伏在案上,“我愿意为制香师做一切事。” 乐正公子手上微微一颤。乐韶歌从戒香症中稍稍回神过来,懒惰无害的看向他。 乐正公子微微垂着睫毛,“……我虽不是制香师,却也很擅长调制几味合香。”并且他保证每一味都是她偏好的,“你可愿试一试?”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转而道,“不过,待你恢复记忆回到故乡后,合心意的香料便如人间麦米一样随处都可买到了。大可不必特意追捧什么调香师。事实上,但凡乐修都能自己调几味香。便如饮食男女,谁都能烧几道菜一样。”《 》 第46节 “是这样吗……”大概是连日来的渴求终于得到了满足,失忆后一直都没怎么疲倦过的乐韶歌,竟稍稍有些犯困了。 她不由打了个哈欠。 “是。”乐正公子斩钉截铁道,随即目光又一缓,道,“在师门中,日有三餐鲜果供应。你口淡,大约是想吃果子了,我去为你采些野果来吃。” “嗯……”乐韶歌懒洋洋的想,这乐正公子如此熟悉她师门日常,不会是她的…… 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梦中一片迷雾,便如她的记忆一般。她知晓其中必有无数事物,可一切都被浓厚的白雾遮盖了。她在白雾中四处摸索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找不到。 可忽然间她似是听到了谁的声音,在唤“阿韶”。 那声音令她感到安心喜悦,她于是急切的回应着,“我在这里!” 眼前似有一点雪飘,暗香袭来时,才知是白梅绽放。她终于在梦中看清了什么,于是欢喜的唤着,“……” 而后她猛的惊醒过来。 ——乐正公子已不知何时回来了。手指按在她的眉心,似是在为她抹去灰尘。 她莫名便觉着自己适才确实嗅到了梅香。 可细嗅时却已不寻,只眉心一点温热——与乐正公子微凉的指尖,截然不同的温热。 她眨了眨眼睛,疑惑的看着他。 他没有与她对视,已转身过去。侧颜淡漠,可莫名的,乐韶歌便觉出他心绪繁杂不悦——便如她初醒来时。 但他什么都没提,很快便平复下来,道,“适才遇见樵夫,听他说,前方不远处便有村镇。” 乐韶歌心下虽有百般疑惑,却也暂时搁下了。便笑道,“那我们快些赶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写男女互动的时候,感觉剧情都停滞了 总有种我在灌水的罪恶感,可是这一次就是想写谈恋爱不顾一切谈恋爱!所以,恋爱就是剧情! 以上。 第47章 乐韶歌失联已两月有余。 自那日她报信说要深入瀚海,之后便再无音讯。 香孤寒也曾尝试联络她,可瀚海阻隔,他的神识竟无法和乐韶歌接通。 虽如此,香孤寒却也不怎么担忧——纵然无法联络,但有梅花印在身,他同乐韶歌之间依旧互有感应。乐韶歌若遇上什么危机,他会在第一时间察觉。何况乐韶歌修为精深,人又聪敏,他对她很有信心。 直到数日之前,香孤寒感应到他们之间的关联似是被什么切断了——梅花印依旧在,他却无法感知乐韶歌的存在,更无法同她取得联络。 香孤寒于是飞花遣令,命草木搜集六界消息,一重重传递回水云间,以寻找乐韶歌的踪迹。 他日常听风,所听也是草木自各处传递过来的消息,可范围从未超出香音秘境。 这次却遍及六界。 无数杂音霎时涌入,光是接纳如此之多的信息,便已对识海造成不小的负担。 所幸他终于找到了。 却尚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便已被强力逐出了乐韶歌的梦境。 然而短暂的沟通,已足以他了解许多事。 ——阿韶突破至渡劫期了。阿韶的识海被封印了。 ——并且阿韶身旁还什么有人,想阻止阿韶同外界联络。 识海被封印,失忆几乎是一定的。 修为倒退也是必然。空有一身本领而不自知,怕是用都用不出来。 更要紧的是,和共命之鸟间的感应被切断,青鸾怕已被迫陷入沉睡。她身旁已无可靠之人引导。 若此刻陪着她的人心怀恶念,阿韶她…… 水云间又要开会了。 自阿韶离开香音秘境,水云间隔三差五就要开会。 因为阿韶的师父乐正徵前辈自外境归来,带回了许多并不喜人的消息。 诸如——香音秘境与世隔绝这一千年里,六界修为突飞猛进,修士的普遍层次和当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别的不说,至少武修心法更迭数代之后,在强横一道上已登峰造极,一个元婴期剑修怕就能屠遍水云间一众洞虚期大能。 水云间对此表示极度愤慨,认为乐正徵言辞间侮辱冒犯我师门,忍无可忍,于是开始讨论怎么迫使九华山公开道歉。 香孤寒:…… 所幸半个月的会开下来之后,理性派终于战胜了情绪派,迫使众人意识到——乐正徵前辈话中关键在于,香音秘境的修士在战力上已远逊于外界,而不在于侮辱水云间。 而后便开始下半场讨论——这件事需不需要在意。 这次大佬们分裂成了保守派、激进派和盲目自大派。 盲目自大派认为,我辈乐修掌控天机、贯通天道,是修仙正途。境外武修一身旁门左道,跟我等一交手,必定走火入魔天劫加身,自然土崩瓦解。我辈完全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 保守派和激进派一致觉得盲目自大派已经老糊涂了,还是不要理会的好。 自顾自的争辩起来。 保守派认为,香音秘境有隐世结界保护。只要待在秘境里不出去,外界修士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毕竟强不是一切,我辈修行的终极目标是飞升,又不是称霸天下。还是飞升要紧! 激进派则反驳,隐世结界五十年前便已松动,香音秘境迟早要和境外接触。到时若无自保之力,怕有灭顶之灾。肉身安危都无法保障,还谈什么飞升?怕是先入轮回去喽。或者我给你十年,你倒是飞升啊! 保守派便又分裂成顽固保守派和合纵连横派。前者认为,结界松动了,那就去修结界啊!后者则认为,我们可以主动和境外接触,争取盟友。我辈乐修虽不以武力见长,但也有自己的筹码。外界修士强归强,也未必是铁板一块。我们可相机行事嘛。 激进派表示你们都是放屁,闭关锁境,越锁越弱!外交自保?弱者就无外交!我们得先自强! ……越争吵派别越多,争到情绪激动时,差点没撸袖子打起来。 香孤寒:…… 香孤寒已旁听了两个月口舌之争。 ——他必须出席,他师父下了死命令。 因为当着他的面,长老们多少能自觉克制一下自己的丑态,至少不会当真打起来。 他的这种权威,在长老们划拳争奶瓶好给他喂奶,假装路过好教他说话走路,偷偷摸摸的把他抗在脖子上逗他玩……时就确立了。谁叫他在很长时间内——好吧,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诞生在水云间的婴儿呢。 并且因他的特殊体质,在长老们的心里,他其实至今也还是个孩子。他的特权依旧有效。 而这一次,香孤寒缓缓眨动自己熔金色的瞳子,心平气和的投下了一记惊雷。 ——他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的插了一嘴,“……我想离开香音秘境。” 霎时间会场一片安静,所有长辈们一致对幼,齐齐看向香孤寒。 香孤寒于是又说了一遍,“我要去人界走一趟。至于数月来师尊们所讨论之事——依我之见,闭门争论于事无补,师尊们何不亲自出去看一看再做决定?”而后他起身,端端正正的躬身行礼,“列位师长,阿寒在此向你们辞行了。” 水云间众长老:……?! 齐声怒吼,“是不是九华山那个小妖女又给你灌迷魂汤了?!” 香孤寒:……是呀。 ——他们已经遵循师命绝交过一次了。 从时隔二十年后,阿韶再一次主动联系他时,香孤寒便已决定——这一次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阻断他同阿韶的交往。阿韶已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剩下的该交给他了。 第48章 乐韶歌再次醒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在路上竟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次她似乎又做梦了。 只是睁开眼睛时,已不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 乐韶歌稍稍感到遗憾。 ——也不是说她此刻已不享受失忆的轻松了。而是……该怎么说呢?点点滴滴的回忆起往事,一点点将记忆中的空白填满,不也是失忆的乐趣之一吗? 不过……算了。 记忆这种东西,既可以慢慢找回,也可以重新创造。两者并行不悖,互不耽搁。 人生于世,不论过去还是当下,没有哪一刻过往是被浪费了的,也没有哪一寸光阴是不值得好好珍惜的。 所以想不起来——那就下次有机会时再想呗。 这时她嗅到了坦率直白的芳香。 之所以用坦率直白来形容,是因为这香味便如食材一般,充满了只有嗜香之人才懂的——“我是香料哦,我很好食哦,快来品一品!”——的奔放又坦率的气息。就如在嗜橙之人面前,不由分说破开了橙衣。 乐韶歌循香望去,只见略显昏暗的室内一面明晃晃的楹柱花窗,暖风吹起纱帐,光尘浮动。乐正公子琅然玉立,正在桌前素手调香。发如垂瀑、衣若叠雪,长睫映了日光,宛若白羽覆下。一时察觉到乐韶歌在看她,便回头过来。睫毛一垂,眸中流光欲转,温柔得仿佛等待已久。乐韶歌恍了恍神,脸上莫名就有些红。 人真是很容易被食欲牵动爱|欲啊……她心有余悸的想,若不是乐正公子生得清冷禁欲,嗅到芳香望过去的那一瞬间,看到这种级别的美人,她恐怕会下意识觉得这美人同香料一样都在盛情邀约,诱她染指,只怕又要毫无自制力的对着人家大唱情歌了。 她便起身下床。 意识到自己先前是在床上,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衣衫。 还好,很端正。 她所睡之寝室同乐正公子所在之香台之间,也有碧纱橱和帷帐隔断。她先前之所以以为他们共处一室,只是因为帷帐被挽起了,这房间看去便像一通到底了似的。 乐正公子显然认为她是要过去看他做什么的。已停了手上活计,正安然等她。 她便也不再耽搁——重要的是那香料品质绝佳,毫不敷衍,她确实被吸引了——直奔香台而去。 香台上却多是她不认得的香料——想来此地名物同她的故乡大有差异吧。 乐韶歌捉了几样她认得的香料嗅了嗅,譬如檀木、优昙花之类——香调和她预期中的大致近似,然而果然香得更率直些。大概是因为本身不含特殊灵力的缘故,多余的功效悉数不管,诱人之处就直白一个“香”字。香尽其妙,香得纯粹。 是乐韶歌喜欢的风格。 她便问,“你在调香?”《 》 第47节 “嗯。”他笑看着乐韶歌,光尘浮动间,竟令人恍然有身处鸟语花香之地的错觉,“我身上所携香料也不多,便想多配几料……只没料到此地香料如此丰富,一时竟令人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这还不简单?先挑你最喜欢的香味,而后据此配伍。”她便拈了朵优昙花在鼻下细品,而后递给乐正公子,“试试喜不喜欢?” 乐正公子手持调香器,一时腾不出,便低头上前,闭目轻嗅,“……喜欢。” 乐韶歌便将优昙花挑选出来,道,“这是一料。” 而后又一样样品过,挑了干橙花送至他鼻下,“如何?” 乐正公子垂眸,点头,“……嗯。” “这是第二料。” 她还要再试时,乐正公子却已调好了手头合香,便将新压香条送至她鼻端,“……” 乐韶歌便也凑近了,轻轻一嗅——香气如手指一勾,拨动了全身每一根弦。乐韶歌只觉身体都要化在香海中,随波荡漾了。情不自禁的陶醉起来,舒舒服服的“嗯”了一声,“……睡前香?” “是。” “嗯,我喜欢!” 乐正公子便抿唇一笑,又拈起自己早先调好的一味香,“这一味呢?” 这一次便含蓄收敛多了,朴素清新似雨后新草,宜人却不夺神,很能凝心静意,“书前香,我也喜欢!” 乐正公子长睫一垂,便又拾一味香给她品……接连五味合香,各有不同妙用。却无一味不称心如意、完美无缺。简直就像是特意为她量身定制一般。乐正公子对她品味的把控,简直比她自己更精准——她有偏好归有偏好,可若骤然问起她喜欢什么香调,她还真未必能明确说出来。 片刻后,乐韶歌忽的意识到——她在挑选乐正公子可能会喜欢的香调时,也同样没有出言询问过。只一样样嗅过去,嗅到对的了,自然而然就知道这应该是他所偏好的,于是随手递给他。 ……乐韶歌当然相信他们是熟人,不论是从直觉上,还是从推理上。 可——普通的熟人,会连对方偏好怎样的睡前香也心知肚明吗? 一瞬间,乐韶歌也合理怀疑了一下——乐正公子是否单方面对她有过不合道义的窥探。 但随即她便也在脑中轻易配伍出了乐正公子可能会喜欢的睡前香调。 ……总不能,他们是互相偷窥吧? 乐韶歌忽然就冷汗淋漓起来,她想,之前她自我调侃的——她勾搭上个巧言令色的渣男,给乐正公子带了绿帽……不会是确有其事吧? 要以说来,乐正公子如此美貌如此品行如此才情,她近水楼台竟不曾被撩得神魂颠倒,还能毫无羞耻愧疚的坦荡享用他的美色和体贴…… 乐韶歌看向乐正公子的目光,一时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 乐韶歌决定暂时继续无耻下去,既然乐正公子不提,那她还是不要节外生枝、自找苦吃了吧。 便听一声嗤笑,“狗男女。” 乐韶歌心虚的瞪过去,便见个一个形貌柔弱却言辞刻薄的少女趴在楹柱花窗上,手指往眼睛下一扒拉,朝他们做了个鬼脸。 而后香台上钵儿、碾儿、瓶儿、松脂、香粉,花儿……齐齐飘了起。向他们砸过来。 却随即便稳稳的复归原位。 乐正公子雪巅映月般清冷的脸上无多余的表情,可那双因为寡言而承担了过多情绪表达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怒火和杀意。 乐韶歌只来得及抬手道一声,“慢着……” 便见碾杵硬生生的飞起来砸向那少女的脑门儿。 少女才嗤笑了声“砸不到……”便“嗷”的一声捂住头,被砸翻,坠下楼台。 乐韶歌:…… “……你何必跟个小鬼一般见识?” 乐正公子淡淡的,“……手滑。” 乐韶歌觉着这还真不能怪乐正公子。 毕竟——也不是谁见了鬼都能保持淡定和克制的。 只是…… 乐韶歌不由打量起此刻他们身处的房间。 毕竟是乐正公子所选,房间品味相当不错,独占一重楼阁,一通到底。风水也合宜——推开窗子便可望见远处岭上白雪,楼下重重桃花之外,便是江上渡口。渡口上停泊几艘客船,碧水江上时有帆桅远去。 不热闹,却也不算十分偏僻。 乐韶歌闭目细听。 这城镇规模不大,却并非是因往来之客不多,而是因坐落在山谷间,地形狭长的缘故——似乎此处是个还算险要的隘口,颇有些富人墨客在此揽胜。已是个十分繁华的城镇。 ……在这样的城镇里撞见鬼,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啊。 乐正公子虽未赶尽杀绝,却依旧毫不留情的在楹柱花窗上设了辟邪法阵。 回头再看乐韶歌时,便流露出些欲盖弥彰的懊恼之意。 却依旧不死心的看了看香台,抬眼望向乐韶歌,小心试探,“……你可要一起来试试?” 他邀她一道调香。 乐韶歌:…… 乐正公子应当确实是喜欢她的吧。 那么她喜不喜欢他呢? 乐韶歌不确定,她失忆了。 ——何况,这也不是一定要立刻得出结论的事。 她便从心所欲,笑道,“好。”却忽又记起件事来,“你身上携香,又会调香,却不是调香师——你也是乐修吗?” 乐正公子垂了眸子,片刻后,道,“……我也曾修香音之道。” 他说“曾修”。乐韶歌心头莫名便一紧,竟似是疼了片刻。她低头捂住胸口,些微不解自己的感受。却并未深究下去,只了然道,“……哦。” 第49章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忆后做什么都新鲜,乐韶歌觉着调香很是有趣。 乐正公子说得不错——乐修都会调几味香,便如饮食男女都会烧几道菜。 至少乐韶歌确实会。 她边调制边配伍,脑中自然而然便知道怎样搭配才能凸显主香调,更令香的前调后调过度柔缓层次丰富。配伍时她还本能的留意到不同的香料的秉性,哪种是迎面香——初逢便已香到极致,先声夺人;哪种是正宫香——虽不醒目,却可柔和馥郁的从最初贯穿至最终。哪种是心机香——初时察觉不出,可越积越香,在旁的香调趋近尾声时,它才骤然浓烈的爆发出来,赢到最后。 乐韶歌边配就边想,香音香音——难怪二者会并称,调香确实同配乐颇有相通之处。只不过音之秉性近天道,而香之秉性近人情。一品好香,天然也是一首和谐的好曲。 以乐正公子之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出香道之深奥精妙。 可他却要故作不经意的灌输给乐韶歌“不必追捧调香师”的观念,怕是颇夹杂了些私心和小性儿吧。 嗯……会因私情而不客观的乐正公子,也是相当可爱啊。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就刻意配伍出了副香不为臣辅,而为敌扰的合香……不,与其说是合香,不如说是撞香吧。 两种醒目互敌的香调,于针锋相对的并存中,更凸显出各自的精妙——这香品还真是十分独特而张扬啊! 乐韶歌大感有趣,觉着这香值得分享。于是一式两份,一份给乐正公子,另一份……她却想不起自己本来打算留给谁。 于是暂时搁在一旁。 乐正公子为她调了五品合香,她便也对应着为乐正公子调五品香。 乐正公子照旧沉默寡言的从旁协助她。 无需商议,两人自然而然的便能默契配合,她挑香调,回头找他确认喜好。她挑选配伍,他便为她炮制挑好的香料。不时随手推荐一样,往往便正和她心意。她碾香取尘,他便为她化开溶脂。她萃香取味,他便适时帮她递来下一步该用的调香器。她开始调制下一品香时,他已在烘焙新的原料……节奏谐美,韵律只在心领神会之间。 不觉时光飞逝,五品香料已悉数调完。 乐韶歌又瞧见台上多红花,莫名便想做一套胭脂给……给先前她留香欲赠之人。 ……原来那人是个姑娘啊。乐韶歌想,可为什么送了乐正公子些什么,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给她也留一份儿呢?莫非跟乐正公子是一对儿的那人不是她,而是那未知的姑娘?嗯……好像也不无可能啊! ……算了算了,等恢复记忆后再说吧。 她调胭脂时,乐正公子终于有些茫然,有些跟不上她的意图了。 她熟好了香脂,匀在手背上一嗅,觉得色香都很妙,便伸手过去让乐正公子品评。乐正公子又露出那种被兜头打了一棍子的茫然表情,节奏霎时间便被打乱了。也不知他到底受了什么冲击,又经过了怎样的心理建设。总之他很快便又淡然垂眸,微凉的指尖轻握了她的手指,凑至鼻尖轻嗅。睫毛上染了微光,鼻梁秀挺,侧颜宁静如一尊雕像。 乐韶歌便知,他又在压抑什么感受了——他在压抑自我时,真是很擅长表现得像一尊无动于衷的雕像啊。但他似乎并未意识到,每一尊雕像的面容本身都是有情有感的。尤其寡言如他,那双眼睛天生就比旁人更幽深多情。 乐韶歌不由就想,莫非他很喜欢?喜欢到需要动用自制力来压抑的地步? 嗯…… 乐正公子嗅香的时间略有些久。 抬头时嘴唇不经意——也或者是不由自主便擦过了她的手背。 他垂着头,依旧宁静沉默,只唇上略染了些香脂。 很薄,薄的几乎察觉不出。可因乐正公子本身的清冷皎洁,那似有若无的香与红,便近极艳。 他轻轻抿唇,显然是非常在意唇上香色。 耳尖也都随之泛红了。 他眸中含光欲流,点了点头,“……嗯。” ……似乎是认可的意思。 乐韶歌:…… 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呀! 她纠结片刻——虽她也不知这有什么可纠结的——随即轻笑出声。将那香脂一分为二,取了一份赠给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还在神游,眼前突兀递来一盒胭脂,一时便有些懵。 乐韶歌坦然笑看着他,“送你的。” 乐正羽:??? 乐韶歌:……?《 》 第48节 还是乐正公子先察觉到沉默背后七拐八绕的脑补,一时间露出些不知是羞恼还是悲愤还是“只好微笑”的表情。但总之,一番静默之后,乐正公子无奈的笑了起来。 他将胭脂接在了手中,微笑道,“谢谢。”而后补充,“……我很喜欢。” 乐韶歌长松一口气——这要真是弄错了,那她此举除“欠抽”二字无以言表。那她就只好再次装傻了。而装傻的次数多了,显然不利于她在乐正公子心中树立稳重可靠的良好形象。 她便也微笑起来。 正要再说什么,乐正公子却以手指蘸取胭脂,抬手在她眉心轻轻一抹。 他目光温柔的凝视着她,道,“……果然好看。” 乐韶歌愣愣的看着他,许久之后才猛然间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双颊忽就滚烫起来,再不能坦然与他对视了。 ——弄错了。 并且被包容了。 ……还被夸好看。 乐韶歌摸着尚未平复下来的心口,暗自失笑——这样的少年,讨人喜欢起来还真是要命啊。 他们调好了香,便一道收整香台。 她见乐正公子随意挥手间便将东西悉数抹消了去,大感好奇。 乐正公子便又教她储物法宝该怎么用。 乐韶歌这才弄明白自己腕上镯子,指上那枚让她略觉突兀的戒指,竟真的都是用来储物的。 戒指应当是临时救急所用,可用空间十分有限,里面也只收了些灵石和一枚不知用处的指南针。 镯子则是她日常所惯用,乐韶歌从中掏出了能堆满半间房的合香,各式各样的丹药,够她穿一年不重样的衣服,一袋星砂,三块儿不知用途的晶石,一把水晶花,还有……一枚蛋。 乐韶歌:??? 想到自己携带着半屋子香料,却馋得跑出去吃花啃蘑菇,还让乐正公子特地去香市采购,乐韶歌乖巧的未置一评。 ——不过,一看便知,她这是出远门的行囊。可见她确实不必急于找回记忆,便在外头多历练一阵子也不妨。 晶石想必是救命之用,暂时不必急于探索。 至于蛋……乐韶歌看到它的瞬间,心中就升起无限慈爱和愧疚。 抱在怀里摸了又摸——她总觉得她是能得到回应的,可那蛋只沉睡着,丁点动静也无。 乐正公子又唤了他的白孔雀出来。 一人一鸟之间不知交流了些什么,乐正公子点了点头。便对乐韶歌道,“它只是在沉睡,待你恢复记忆时,它自然便能醒来。你若十分担忧它,便每日灌注些灵气进去,令它感受到你的气息。它查知你在身旁,便能安心。” 乐韶歌忙就灌输灵力。 乐正公子又道,“然而此刻你功体半封,不能靠吐纳获取灵力。灵力流失过多,便会昏昏欲睡。也要有所节制。” 乐韶歌点了点头。这个好办,她每日休憩前以灵力养蛋,刚好可同青羽——莫名的她便知它名叫青羽——一道入睡。 说到此处,她便又记起来,“昨日我莫名便睡了过去,也是因灵力耗损过度?” 乐正公子愣了愣,板起脸来,似在忍笑,“是——毕竟吃了毒性那么烈的蘑菇。” 乐韶歌:…… 乐韶歌发现自己居然挑不出乐正公子的错处。 兀自郁卒了片刻,也只能强调,“下次阻拦我时,记得强硬些,记得要把‘但是’说在前头!” 乐正公子抬手轻擦她气鼓鼓的脸颊,笑道,“是,我记得了。”又道,“……日后再见这些菌、菇之属,要离得远些。” “这便不必公子提点了!” 忖了他一句,不觉又失笑——想不到乐正公子这冰清玉洁的模样,一刀切下去居然也是黑的。无伤大雅的整治起人来,眉头都不见眨一下。居然还问他“好吃吗?” 不过,蘑菇毒归毒,好吃也还是好吃的。 她便抱着她的蛋,继续收整行李。 便将香料、丹药、星砂和灵石悉数一分为二,自己收一半,另一半交给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并不推辞,照单全收。而后又将自己所携香料和灵石分了一半给乐韶歌。 乐韶歌:…… 乐正公子便道,“人间香道同秘境意趣迥异。秘境香道讲究万法调和,为求补益不妨略损芳香。人间追求的却是香之极道。久而久之,选育出的香料品质便也大相径庭。”互相交换所持香料,自有其道理。 “至于灵石……”他垂眸,淡淡道,“灵石产地不同,品质也殊异。” 乐韶歌:懂了懂了,要的就是个仪式感。 便也照单全收。 最后只剩一把水晶花。乐韶歌翻来覆去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有任何玄机。 反而还莫名其妙的越看越来气。 干脆遵循本心,挥手扔出窗外。 便听“哎哟!”一声——却是先前骂他们的那只小鬼飘在窗外徘徊,又因辟邪法阵的缘故不敢近前。正被乐韶歌扔个正着,再度被砸翻下去。 于是桃叶渡上桃花楼,便在半夜时分响起了呜呜咽咽的鬼哭之声,“狗男女……在别人家秀恩爱不够,居然还虐鬼。有没有天理啊?” 乐韶歌:…… 第50章 天际微微有些泛白时,乐韶歌便听见江畔码头上有人在唱船歌。 节奏分明,雄壮有力。 乐韶歌睡不着,一轱辘翻身下床,洗脸梳头一气呵成,急不可待的推开花窗。江风携带清透的水汽和花香迎面扑来,外间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红尘声息便也一拥而入了。 桃花楼并不正对着人烟繁华之处,某些角度却也可望见底下繁忙的码头和长街。乐韶歌便抻着脖子,撑着雕栏跳起来看。 还未到开市的时候,街上并未摆出许多货物,只见一个个粗布缠头,挽袖露臂的汉子围坐在一排排简陋摆放的木桌旁,呼哧呼哧的吸着面。忙碌的小贩肩头搭着白巾,麻利的接过一碗干面,一把粗大的铁勺灵巧翻飞着从十几只调盆中依次勺了酱、醋、芝麻酱、萝卜丁、香葱、蒜子,干豆粉、芝麻碎……加入,最后起勺一圈热麻油浇上去,嗤啦啦的热香便腾空而起。 乐韶歌:啊啊啊,好棒! 便又听又有人高唱,“热腾腾的芝麻烧饼,开——炉——喽!”声音高亢,尾音三转。身为行家,乐韶歌先忍不住为这清亮亮的嗓音赞了一声,“妙!”虽隔了拐角瞧不见全貌,却也瞧见那摊子只是个独轮车,上载着个铁桶炉。此刻炉子盖儿一掀,热腾腾的白气窜将起来,焦甜的麦香霎时弥漫开来。人群瞬间聚集上来。 乐韶歌:哦哦哦,这个也好棒! 仿佛受了启发一般,整条街上的小食贩都吆喝起来—— “吃完干面、烧饼,来个豆浆润润口哟!又稠又润的黄豆浆啰!” “正宗头道面,开花儿大蒸饼!喷香甘甜,赛神仙啊!” “……薄皮大馅十八褶儿!”“豆皮面窝欢喜坨,吃饱喝暖好干活儿……” 乐韶歌:嗷嗷嗷,我喜欢这里! 揽了裙子便往楼梯口去,噔噔噔噔跑下楼,边跑边招呼,“我去买点朝食回来,乐正公子你想吃什么?” 乐正羽:…… 第51章 乐韶歌跑下楼去,才发现乐正公子已经在楼下等她了。 似是无奈,又似是很喜欢她随遇而安的自在模样。笑道,“我陪你一起去。” “嗯。” 话音才落,便听身旁传来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乐韶歌:…… 是昨夜被他们砸落的那只小鬼。 阴阳有别,乐韶歌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理会她的好。 才要催促着乐正公子赶紧离开。 却听那小鬼的哭声猛的拔高,竟诉苦起来,“我的命好苦,十六岁离家,被人骗去做牛做马,好不容易死了,本想着能终于能回家来看看了,谁知家竟被人给占了。他们不但占了我的家,还当着我的面秀恩爱,还乱扔东西打人,打了还不认……” 乐韶歌被她吵得头痛不已,转身挽住乐正公子的胳膊就想逃,却被那小鬼一把抱住了腿,“别这么狠心啊!” 乐韶歌平生还是头一次被人抱腿,又不能踹开她,一时愣住。 乐正公子身上杀气却已然凌厉起来,回头一把掐住了那小鬼的手腕,“松开。” 那小鬼哀嚎着喊疼——这次是真的鬼号,声音尖锐惨烈,如刀斧般凿入脑海,惊悚又痛苦,乐韶歌几乎立刻便捂住了耳朵。 她知晓乐正公子必是下了杀手,却不知是同情这小鬼,还是直觉不能让乐正公子沾染杀戮,她莫名的便喝住了他,“别!” 乐正公子看向她的眼睛,意识到什么一般,猛的松开了手。 那小鬼如烂泥般瘫软在地,鬼号声终于停下了。 乐韶歌心绪已乱,只想令乐正公子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经意回头,便见那小鬼大汗淋漓的抬了头,却也正望向她,一双金绿色的眸子凄楚中带了些怨毒。 乐韶歌莫名便停住了脚步。 那双眼睛……她似乎记得。不,她并不记得这小鬼是谁,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她不能扔下她不管。 她停留的有些久。 乐正公子看向她,乐韶歌便道,“你先去吧,我听听她想说什么。。” 乐正公子看看那小鬼,又看了看她,道,“她已对我生怨,纵然你帮她她也未必感激你,或许还会寻隙报复。” 那小鬼却无力气反驳,只更怨毒的看向他。 鬼之为毒物,在于三毒——痛苦时嚎哭声扰乱心智,怨毒时目光、碰触都自带诅咒,且不论何时都必然记仇、却未必记恩。 乐韶歌因失忆,一时没想起这三毒,却立刻察觉到那目光中的咒毒。下意识便倾身挡在了乐正公子身前。 乐正公子却先一步猜到她的举动,顺势抬手揽住她的腰脖,轻轻一旋身,便将她护在了怀里。《 》 第49节 会挺身替他挡诅咒,已超出乐韶歌自己的预料。而在她察觉到自己的意图前,乐正公子就已料到她会这么做,更令乐韶歌茫然震动。待抬头时,意识到自己在他怀里,胸口与胸口间不过一掌之隔,四目相对的距离,只消他俯一俯身,或是她踮一踮脚便能亲吻——乐韶歌便心中便只剩混乱了。 乐正公子的气息似也乱了片刻,但他随即便将她按在了怀里,将她挡在那小鬼视野之外。 乐韶歌眼角余光望见结白的双翼自乐正公子肩后展开,翼下白羽一排,如开扇有声——却是他随身带的那只白孔雀自他衣服上冒头出来。也不知那孔雀做了什么,只听那小鬼嗷的惨叫一声,“我错了,住眼!” 乐韶歌:??? 那白孔雀似是轻蔑的“哼”了一声。收翼,懒洋洋的缩回到他衣服里。 乐正公子这才松开她。 虽松开了,彼此相距却依旧不足半步之遥。 乐韶歌自混乱中醒过神来,抬头对上乐正公子那双分明就藏了许多情愫的眼睛,心口突的便一跳。 忽然便不能同他对视了。 她低头,退开一步。 便听那小鬼呜呜咽咽的又哭起来,“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么凶做什么!” 乐韶歌这才醒过神来。 看看那小鬼——她似是终于从疼痛脱力中恢复过来,正团成一团跪伏在地上哭。 再看看乐正公子——目光一触到他的眼睛便落下,自觉的停在他鼻子上,问道,“怎么回事?” 乐正公子:…… 他再度无奈的失笑了,凭乐韶歌怎么看他,他都只稳稳的凝视着她的眼睛,道,“给她解了下毒罢了,放心,没伤着她。” 乐韶歌脸上莫名就红了一红,“我也没这么……”不别亲疏不讲情理吧! 但想想自己对这小鬼几次三番的回护,还真不好意思辩解什么。 “我只是直觉,我同她似乎有什么渊源……”总觉着必须得帮她不可,否则日后必然后悔。 “嗯。”乐正公子微笑着——又是那种让她觉着自己被宠溺着、纵容着的笑容,“我明白了。” 那小鬼抬头又瞅了他们一眼,目光中果然已无怨毒之色,但不忿还是有的。不敢大声,便嘟嘟囔囔的,“哼,都是套路。此刻他欺负我,你觉着是他重视你。日后他未必不会欺负你,好向别的女人献殷勤。能对小姑娘下这么狠手的,能有什么好男人?没眼光就老老实实找个心慈手软的,至少变心后不会欺负你。” 乐正羽回身,冷冰冰一眼看过去。小鬼果断闭嘴,一声也不吭了。 乐韶歌:…… 看来是真的解毒了。 听乐正公子说“解毒”,乐韶歌才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孔雀食毒,并且百毒不侵。因其身为天下至毒,什么蛇毒、咒毒、怨毒、贪嗔痴慢疑之毒……在孔雀面前都不值一提。它才是万毒之王。 并且孔雀本身五毒俱全——它贪是至贪、嗔是至嗔、痴是至痴,慢——也就是傲是至傲,疑——也就是偏执是极端偏执。对旁人来说,此五毒染其一则魔障生焉,修行艰难。孔雀五毒俱全且死性不改,却偏偏不妨害修行。故而孔雀以至毒之身,成为佛门至圣之灵鸟。 它不但能食毒、化毒,还能镇毒——镇压的镇,震慑的震——它傲视群毒。 强行将那小鬼一身咒怨恫吓回去,只是举手之劳。 乐韶歌:…… 总觉得能同孔雀结契,乐正公子也不是简单人物啊! 她见那小鬼确实镇定下来,想了想,便拉了乐正公子一道上前。 ——万一聊着聊着那小鬼又发作了,还是靠乐正公子比较妥当。 乐正羽:…… 那小鬼乖巧的跪坐在地,乐韶歌便在她对面坐下,道,“从昨日便缠着我们,该不会只是想找人聊天吧?” 那小鬼金绿色的瞳子颤了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乐韶歌耐心的等着。 片刻后,那小鬼才仄仄的道,“这是我家——原本是的。” “嗯。” “……我以为能见着他们的。不想他们竟搬走了,原来,就连阿爹阿娘都不愿再见我了。” “你觉着他们搬走是为了躲你?” “还能是为什么?!” “那就太多了——也许他们去找你了,也许欠了债必须变卖家产,也许……”乐韶歌顿了顿,“你知道自己是——” “鬼喽。”那少女满不在乎的撇撇嘴,“支支吾吾做什么?谁还没个变鬼的时候?” 乐韶歌:绝大部分人都没有…… “嗯,那你知道自己去世多久了吗?”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哪记得这么清?我昏睡了好久,前日才醒过来……不过我知道,我若活着,现在也才三十容许,我爹娘离死还早呢。就算他们短命,我一家姊妹七八人,总有个还活着的吧!”但她随即便烦闷的挥了挥手,“算了,是我对不住他们,他们不想见我也是应当。” 乐韶歌略有些疑惑,尚未回味过来哪里不对,那少女又道,“我生前遇人不淑,胸中一口恶气吞不下。你们不是想超度我吗?待你们帮我了了心愿,随便擒我到地狱,还是送我去轮回,我保证毫无怨言!” 乐韶歌:…… 她又不是鬼差! 并且她丁点儿都不想见鬼差! 她最多也就能超度超度她。 不过,算了,这不重要。 “……说来听听吧。”乐韶歌道。 作者有话要说:逃……对不起,我忏悔 具体明天再解释啦 第52章 “我家是此地有名的富商。”那少女便从头说起,“适才你看到的那条长街叫船市,早先时候并没有铺子——那会儿桃花楼近郊三里全是荒地,往下去三百里外才有个小码头。我祖父搬迁至此后,买下了这块儿地,修了码头,之后又修了桃花楼,此地才渐渐繁荣起来……” 她说着,忽就不耐烦起来,“这些废话不说也罢。” 乐韶歌忙道,“别,我很喜欢听,你接着说。” 那少女疑惑了一下,“真有人喜欢听废话?” 乐韶歌笑眯眯的指了指自己。 那少女纠结了片刻,竟是有些嫌弃这喜好,却还是接着说下去,“那会儿还没铺子——东西两边来的行船停泊在码头上,商贩们便下船来桃花楼吃酒。天南地北的聊一聊。便知道各自要往哪儿去,打算去买什么、卖什么。往往不外乎彼此船上有的,或是彼此有熟门路——行商讲究的是短平快。路途越短周转越平顺,钱来的就越快。能不必出关,在此就将货物卖出买进自然最好。然而人生地不熟的,行商中又多巧诈之人,却不敢草率互相做买卖。” “嗯嗯。” “而我祖父曾随使团出使,算是官身。又有恒产有名望,是个一诺千金的老成人。便有些熟客请祖父作保,做成了许多双赢的买卖。久而久之,祖父的名声便越传越远。往来行商来到此地,先到桃花楼递船帖——将船上货单随名帖一道送来,请祖父引荐可靠的买卖人。” “嗯嗯,这个我听过!就是掮客对不对?”乐韶歌初入红尘,听了许多新鲜词汇,正迫不及待想用一用。 少女纠结了片刻,“……就你聪明!” 乐韶歌不解她为何不痛快,下意识抬头向乐正公子求助。 乐正公子唇角一勾,似是很愉悦。 乐韶歌:……? “掮客”一词令少女很是纠结,特地强调了一遍,“……祖父是士绅。”随即又自暴自弃般,“算了,其实就是个掮客,不过比旁人体面富贵些罢了。”便又接着道,“往来停留的商船越来越多,祖父便又修建了船市,方便行船卸货买卖。你适才所见那一整条街都是我家的,鼎盛时四方异宝都在此买卖,日流水百万两。我年少时祖父修建舍利佛塔,光给塔身贴金箔,就贴去足足八百斤金子。” 就乐韶歌所见,那长街虽热闹,却并无如此繁华盛景。更未见附近有什么金光灿然的宝塔。 不过,三十年对修士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凡人而言却足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了吧。 便依旧点头,“嗯嗯。” 那少女便又道,“那佛塔驰名海外……”随即一笑,“有泼天的富贵,便有鼎盛的文雅。父亲身边渐渐便聚集起文人墨客,待哥哥长大,所交游的文士更是数不胜数。祖父敬重读书人,我跟在祖父身边长大,也仰慕文采斐然之人。待我十五岁时,桃花楼已是吟咏送别的胜地,题诗壁每七日一清,清下来的题诗牌全都送到我的绣楼,由我筛选出喜欢的,重新誊录装裱,送回桃花楼悬挂起来——父亲宠溺小儿女,此举并无什么深意,只是应允我的请求罢了。而我那会儿也只是单纯向往这般文采风流……” 她述说往事时分明很是文静青涩,同先前泼辣哭诉,抱人大腿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惜我资质驽钝。”她顿了顿,复又露出辛辣嘲讽的模样,“真正玩弄文字的人,无需你写什么说什么,只消看你选了那些诗篇,便能洞悉你的性情偏好——我自认为不过是挑了几首诗,殊不知,自身品性喜好早已被有心人摸透了。” 她似是没料到自己能说出这么透彻的话,又怔愣了半晌。 见乐韶歌还在等,才又继续说下去,“……是我偏颇了,他也未必如此处心积虑。以他的才学,只怕一眼便能看穿挑诗之人的偏好。于是随意题几首戏作,作弄一二,也是常事。只怪我眼浅,”她苦涩一笑,“他那几笔戏作,已令我惊为天人。” 才触及往事,她便自怨自艾起来。 ——明明先前还说是“胸中一口恶气”。 “我便央求了兄长,让我见一见到底是怎样惊才绝……”她说着便抬头看了一眼乐正公子,随即不自觉的改了口,“怎样的才子,竟能写出这样好的诗。” 乐韶歌:…… 懂了,是才子佳人的才子。 这些小姑娘就是话本看太多,总觉外头的年轻才子一个个的都风流美貌,等着与她浪漫邂逅一见钟情。 指不定在见面之前就脑补了无数细节。 脑补得美好甜蜜还好,能梦醒得早些。就怕脑补得磨难重重,虐恋误会至死不渝,做妾不悔。那就难办了。 “结果如何?”乐韶歌不由心有余悸的问道。 那少女回忆往事,竟难得露出些笑容来,“……和我想的一样。”随即又瞟了一眼乐正公子,下意识的便补充,“那会儿我小,眼浅。他在我认得的人里,真的已是道,“也不怪我眼浅……你随便找个人问问,天下有谁没读过刘穆之的诗?” 她便接着说,“那会儿他年方弱冠,才名远播海内。在知晓是他之前,我便已读过他的诗集了。他已明经及第多年,只因年纪小,一直没去应吏部试,尚未授官。白帝城是小地方,这样的才子来到此地,自然人人结交。我兄长有心应试,更是求之不得……几次交游之后,终于互道好友。他便来我家中拜访长辈。我提前得知行程……便设法在园中同他相遇了。” “他生得极好——在凡人里,极好。我心里很欢喜。” 而这少女也生得清丽柔婉,容色动人。 “……他本意由此地入川,没打算久留。但,也许是因遇见了我,便改了主意。我兄长真心同他结交,得知后大喜。知他没有固定的住处,便邀他来我家别院小住。他顺水推舟,应许下来。” “那别院同正院儿之间只一墙之隔。” “没多久,他便又来拜访。这一次真的是偶遇——他匆匆塞了帕子给我,帕子里包了玉佩。” “……再之后,他便央丫鬟帮他送诗进来。” “……再之后,他便央我给他留门。” 这时那少女忽的又露出厌恶的神色,“后面的就不必细说了吧。”《 》 第50节 乐韶歌:…… “嗯。” 虽说人之性情迥然不同,很难用男人或者女人来概括某种行事手法。但听音识意,乐韶歌直觉这小姑娘所谓喜欢、所求“两心同好”之中,怕是并不包括“偷欢”二字。这种发展是由谁主导的,根本一目了然。 那少女兀自懊恼着,面色不复柔善哀怨——倒是又回到先前说“胸中一口恶气”时的表情了。 片刻后突然喝了一声,“住嘴吧。” 乐韶歌眨了眨眼睛,忽的意识到些什么,不觉又抬头看向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传音入秘,“别做声。” 乐韶歌忘了自己还有这技能,一旦想起,立时便领悟过来。 便也传音回去,“嗯。你怎么想?” “且再看看。” “有话直说,别眉来眼去的私下传音说人坏话。”那少女却又不悦的插嘴 乐韶歌心中又一动——这少女言辞间全是凡间琐事,并无接触过修士的迹象。便问,“你怎知我们是在传音?” “猜也猜到了。——你还听不听了?我刚说到关键呢。” 乐韶歌便姑且放下心中猜测,点头,“嗯,你继续说。” 那少女闭目兀自酝酿了一阵,再睁开眼睛时,便又神色凄婉。 “初时海誓山盟,柔情蜜意。然而相会三个月后,他渐渐便来得少了。不久又搬出了别院。” “我打探出他的住处,借着礼佛之机偷偷前去见他,向他询问缘由。” “他说,京中有变,他准备回京应试。忧心感情日深难以割舍,故而忍痛与我分别。” 少女顿了顿,再次解释,“那会儿我小……不知这是借口。只说,此生非你不嫁,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他似是又被打动了。相会月余之后,忽有一日他叹息忧愁,说起他年少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他有光耀门楣之责在身。必须得动身回京,不能再拖延了。” 少女再次闭上眼睛,平复情绪,“……我便同他私奔了。” “他一路上时喜时怒,变化无常。我渐渐意识到——他也许是嫌我累赘了吧。” “不久之后,我病倒在途中……”她语气艰涩,停了许久,才又道,“他忽又温柔起来,悉心照料,寸步不离……几日之后,他说去为我抓药。临走前帮我掖好了被角,叮嘱我安心入睡。” “……他去得有些久。” “我躺在客栈里等他……后来,房间里便进了贼。” 许久之后,她才又心如死灰的说道,“……我没有力气挣扎。” “……不过我应该咬断了那人的舌头。大概咬得太用力了,一口气没上来……再醒过神来时,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乐韶歌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抬起手想拍拍她,察觉到她眼神瑟缩,忙又把手收回去。 道,“要我帮你报仇吗?” 少女纠结了片刻,“……也没什么好报的。我依稀觉着,那贼应当已经死了。” 乐韶歌想了想,便又问,“那,你是对刘穆之心怀遗恨?” “不可能不恨吧!”那少女再度不耐烦起来,“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祖父去世后,我家便渐渐落败了。何况便如你所说,纵然祖父在世时,我家也不过是掮客、商贾。他说他要光耀门楣,支支吾吾的想走,仔细想想,不就是嫌弃我出身低微配不上他吗?可恨我经事太少,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否则定不会死皮赖脸跟着他。可他和我之间最没羞没臊的事都做了——为何这种话反而不能直说?” 乐韶歌犹豫了片刻,“也许是你想多了呢?他未必真有此意。” “他有。”少女缓了缓气息,道,“你道我懵懵懂懂当了这么多年鬼,为何这会儿才清醒过来?” 这乐韶歌还真不知道。 “因为我看到了一封信。”少女道,“一封议亲的信——就写在他同我如胶似漆时。他知道自己要娶别人。他诱骗我同他苟且,从一开始便存了始乱终弃之心。怪我蠢,听不懂他几番推诿暗示,还以为他真有难处。一心想同他天长地久,为此不惜和他私奔。殊不知这令他越发为难,他几番想摆脱我而不得,才会喜怒无常。直到我病倒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待我才略好了些。谁知我缠绵病榻,却总是不死……” “……那贼纵然不是他故意招来,只怕也正合了他的心愿。”少女满怀怨愤,“可他既已做好打算,为何不直言相告?为何还要带我私奔,要误我一生!”她说,“我要报复他,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乐韶歌斟酌了片刻,先问,“……你想让他付出什么代价?” 若是杀人,她可能做不到。 少女愣了愣,片刻后郁卒的说道,“……我还没想好。总之是很惨重的代价!要看他究竟害了我多少……”茫然了片刻,又恶毒道,“我要十倍奉还!” 虽笑出来很不应该,但乐韶歌一时真有些心疼的想笑了。 ——这小姑娘陈述中自卑多过怨恨,其实已将大部分过错都检讨到自己身上了。 这样的性情,没有直入轮回,却变成了索债的鬼——她所谓“清醒过来”的缘故,只怕远远不是看到一封信这么简单吧。 乐韶歌便又凝神听音。 然而体内经脉不畅,一时竟不知自己原本打算听些什么,该往哪里听。 ……失忆果然还是很误事啊。 “好,我会先帮你查明——他害了你多少。”乐韶歌道,“然后再和你一起商议,到底该如何报复他。只是那封信——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一天不写手就生了。 总之,先逃了…… 第53章 人界的文士有个在乐韶歌看来很一言难尽的习惯。 他们爱存信,并且还不是存旁人写给他们的信,而是存自己写给旁人的信。 ——似乎是为了方便日后集结成文集。 也就是说,他们的某些信并不单纯是为了传递消息,而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此信日后会公之于众,流传后世,成为史官或是小说家编撰他们的传记、野史的资料,成为他们品行的佐证。 可想而知,这些信会如何的雕章琢句,慎之又慎,以至于矫饰虚伪,自欺欺人。 ……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 总之这小姑娘读到了刘穆之的信。 是在刘穆之的信匣子里读到的。 ——刘穆之回到了白帝城。 这次不是为游历而来,而是来当官的。 ——少女死去的这十五六年间,刘穆之的仕途也波澜不断。但随着他的伯乐、知己、朋友们日渐起复和得失,总体是向好的。前阵子他终于结束了贬谪生涯,转任夔州刺史,府衙就在白帝城左近。 打探到这些消息时,那小姑娘正在乐韶歌耳坠里飘来飘去,四面瞎指挥。 耳坠是乐正公子提供的。形状肖似杨柳净瓶,由一黑一白两条阴阳鱼互相缠绕组成,看似一体,实则两隔。 乐韶歌显然也用过,看到那瓶子时立刻便知道其用途——那是阴阳二气瓶。在乐韶歌的印象中,似乎是拿来鉴别草药属性的。究其原理,其实就是分流、隔离阴阳二气。阴气在阴瓶,阳气在阳瓶 鬼之一物,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团阴气。装进这小瓶儿里,刚刚好。 只是打消这小姑娘的疑虑,让她答应被装进瓶子里,颇费了些口舌。 乐韶歌再三保证这瓶子无害,就只是个容器罢了,可将她同四周生气隔离开来,既免得她不留神侵害了旁人,也能避免她身上阴气受损,还能带着她四处走动——她似也被束缚在桃花楼附近,离得远了便无法维持形体和意识——但小姑娘死活不听。 直到乐正公子和蔼可亲的规劝,“或者你比较喜欢孔雀翎?” ——孔雀食毒之后,能将毒转化到翎毛上。食鬼之后,想来也是能将鬼面转移到翎毛上吧。 小姑娘于是飞快躲到了乐韶歌身后,“我进瓶子里——但瓶子要带在她身上!” 乐韶歌:…… 想她馋了一大早上了,却一口美食都没吃到,还得听这小姑娘讲故事、替她调查往事。结果她循循善诱,比不上乐正公子轻飘飘一句威胁。可见鬼怕恶人缠是至理名言!对付鬼物不能太慈祥和善! 小姑娘总算进瓶子里了。 身在阴瓶,阳瓶中却也多了一团元气。 小姑娘意态再度懵懂起来,乐韶歌忙轻敲瓶身,破去中央隔阂。 阳瓶中元气混入鬼身,小姑娘精神一抖擞,再度醒过神来。 却未察觉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乐韶歌并未将此事告诉她。 只传音给乐正公子,“可看到了?” “嗯。”乐正公子回应道,“阳气寄于鬼身,确实少见。” 其中原委自然也要细加追查。 那小姑娘却要看风景,不肯被装进荷包里。 乐韶歌便将瓶子化作珍珠大小,同鸣玉穿在一起,自衣带上悬下。 小姑娘柳眉一挑,“这是要让我盯住别人的下半身?” 乐韶歌:……算了,不和她一般见识。 “你自己挑个位置吧。” 小姑娘让乐韶歌把瓶子捧在手心里,自上而下的扫视了她一遍。 目光依次审视过乐韶歌的头发、额头、脖颈、胸口,越看越负气,最后哼了一声扭开头去,郁卒的嘀咕了句,“……可恶。” 乐韶歌:??? 乐正公子却似是洞悉了原委,几不可查的一笑。 “我要待在耳朵上。”小姑娘终于选定了。 乐韶歌便将那小瓶儿化作耳坠,正要带时,见乐正公子正看着她,不知为何便有些羞涩了。 带好之后才要松一口气,乐正公子却又递过来一只——耳坠自然是要凑成对儿的。 乐韶歌接过来时,只觉耳根都发烫了。甚至没抬眼看他。 ——总觉着在旁人面前带耳坠,仿佛也带着些别样亲昵的意味似的。《 》 第51节 偏那小姑娘又不知在跟谁置气,“不就是带个耳坠吗,脸红什么?炫耀你皮白肉嫩啊!” 乐韶歌:…… “我也会驱鬼。”乐韶歌淡定并且从容,“并且我还很容易恼羞成怒。” 那小姑娘似是又要嘲讽,见乐韶歌的手指捏到装着她的那个瓶子上,生硬的转了口风,“就连手指都这么好看,你是想羞死我吗?” 乐韶歌:…… 算了,她不拆台就好。 小姑娘离世太久,所谓的船市已然不存在了。 便如乐韶歌先前看见的,两侧铺子多为饮食摊,来用早饭的也大都是码头船工。 然而大部分人都还对当年盛况有记忆。 问起来,便有人告诉他们,早十来年前船市就落败了。 落败的缘由也很简单。当年的展半城——也就是小姑娘家里——实在太有钱了,令官家意识到此地码头油水丰厚。 大约十几年前,夔州新换了知州。新知州是贪渎之辈,带了一群姻亲门生入川,个个如狼似虎。 恰逢展家出事,展员外没能打点好关系,便被趁虚而入。 ——由夔州府出面主持,在桃叶渡下游不足百步处,建了新码头、开了官市场。全盘照搬了展家的发迹之路,只是主人换了新贵。 民不与官争,展员外见势头不妙,很快就变卖房地,举家搬迁了。 而那个节骨眼儿上展家出的事——正是小姑娘的死。 但流传在白帝城的版本,却同小姑娘所说大不相同。 没有私奔,有的只是跟随母兄前往外祖父家,半途遭遇强梁,没能幸免于难。 而小姑娘的兄长目睹妹妹遇害,悲愤之下手刃贼子,引来了一场官司。 所幸按最终按“入室伤人,格杀之无罪”宣判,并未因此留下什么案底。 展员外匆匆出让搬迁,多少也与此有关——似是怕人在此事上动文章,惹来祸患。 当时看来,此举颇为懦弱消极,可如今回顾起来,却免除了一场大祸。 ——十来年间,不少人下场争这块儿肥肉。斗得你死我活,破产的破产见官的见官。至今还活着的这些人,无不有官府撑腰,彼此间盘根错节,难分彼此。 展员外当年若没走,还指不定被怎样构陷迫害。 得知家中虽落败,却保住了家产和平安,小姑娘多少也搁下了心头牵挂。 乐韶歌问她是否想回家看看,她动摇了片刻,到底还是摇头了,“都死了十几年了。且不说他们能不能看见我,便是看见了,也不过是平地起波澜。万一一个受不住,被我给吓死了怎么办?” 乐韶歌:…… 确实……也对。 不过,乐正公子还是往小姑娘老家走了一趟。 不论用的是什么法子,总之问出了当年小姑娘的哥哥出现在客栈里的原委。 ——刘穆之给他送了信儿。 其中不乏诿过之词,可见其人之无担当。 展家因此恨透了刘穆之,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但至少,刘穆之确实没有想过害死她。当然也就不会因她死去,而觉着自己解脱了,心底暗喜。 她的遇害,至少一桩不幸至极的巧合罢了。 得知这真相时,小姑娘着实消沉了一阵子。 恨是一种非常极端的情绪,便如毒蛇。一旦萌生出来,就必须得寄放在某个人身上不成。 而恨一个好人,是一件很戕心的事。因为恨与被恨是正邪不两立。明知对方是好人还恨他,那就只能承认自己是坏人了。 所以恨一个人之前,往往要先说服自己——这个人坏透了,虚伪透了。可若终于说服了自己,这个人是合该千刀万剐的,却骤然发现他原来也没坏到这个地步…… 尤其她都因此送了命,她遭遇的不幸早已无法挽回。难得有个现成可恨的人,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死更多是因为倒霉…… “真是不痛快……”小姑娘一屁股坐下来,把头埋进胳膊里,一恼就是大半天,“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恨他。反正就是他害我的!” 这一次乐韶歌丝毫没有迟疑,“我站在你这边。” “哦……”半晌后,“……你人还不错嘛。” 乐韶歌轻轻拨了拨小瓶子安慰她,“是因为他可恨。” ……当然也是因为这小姑娘恨得很讲道理、恨得很节制。毕竟都因此丧命了,说到报复也还是要“看他到底害我多少”。相对于她恨的程度,她恨的理由已经太过充分了。 “没错!他一面同人议亲,一面还要翻我家门墙。一面想回京谋功名结亲,一面还带我私奔。害我赔上一条性命。我恨他还是轻的。” “没错。”乐韶歌适时换了话题,“……说起来,你已多年没有回乡,我带你四处看看如何?” “嗯。”有个同仇敌忾的人,让小姑娘心里舒坦了不少。她嗯得很娇嫩。 不知为什么,乐正公子眉心似是微微一动,便露出些一言难尽的表情。 第54章 小姑娘虽在此地出生长大,却并没有去过很多地方。 纵使是她熟悉的景致,也大都是随父母外出上香时,偷偷从车上望见。 不多时便已看完。 乐韶歌觉着很稀奇,她很难想象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十六年,亲眼见过的地方除了自家院子,不过区区几条道路。 可对小姑娘而言,这又似乎是理所当然。 看来人间界虽然繁华热闹,却并不像她所期待的那般充满乐事。至少对当地的女子而言,这繁华热闹同她们也没太大关系——她们似乎连出一趟门、见一见人都有许多限制。 不过,纵然院墙高耸,也依旧有紫藤开满墙、香满街。 小姑娘走完了故地,很快便活蹦乱跳的指使着乐韶歌往这儿去、往哪儿去,兴致勃勃的向乐韶歌解说起瞿塘八景来,“穆……某人说,天下精致最美而雅致者有八,为‘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1。自有心人总结出这八景之后,便有一众郡守、一众读书人附庸风雅、在各地都凑出八景来。一个三丈高的小土丘,也要凑个‘东陵春色’,小水塘里长几朵荷花,便是‘西浦荷香’……可我们白帝城不一样。某人说,他走遍天下,未见有比此地更雄浑险峻者,白帝城八景是名副其实的八景。” 她便指挥着乐韶歌一个景色一个景色的看过去,大多数地方都是“某人”告诉她的,可也有许多是她自己从诗里读到的。 有一些比她想象中更震撼,也有一些令她感到“不过如此”的遗憾。但大多数时候,她一个本地人表现得比乐韶歌和乐正公子两个外来客还要激动。尤其是当乐韶歌带着她飞过山峡时。 乐韶歌喜欢带着小姑娘四处乱转,就好像带着个小妹妹似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很擅长带孩子,天生知道做些什么事会令他们惊喜起来。 被乐正公子照顾,她也不是不喜欢——可相较而言,好像还是纵容、照顾着别人,更让她感到自在。 既然已经更乐正公子这么熟了——乐韶歌看着小姑娘欢喜满足的模样,不由就想——下次也稍稍宠他一下试试吧。 她很耐心的满足着小姑娘提出的种种要求,虽然有一些她确实做不到——譬如小姑娘想尝一尝山上新结的地莓是什么味道。小姑娘为此破沮丧了一阵子,懊恼着,“我怎么死得这么早。” 不过鬼是能嗅香食烟的,乐韶歌便取来秘境中的合香为她点上,她嗅到香味便又精神起来,缠着乐韶歌问这是何处的香料,为何她从未闻到过?——她家有船市,做的便是远来的生意。自天竺西域传来的香料她全都用过,自认为在香料上的见识不逊一切达官贵人。 待乐韶歌告诉她世上还有比天竺和西域更远的去处,她不由再度流露出向往来。 向往过后,却又茫然了。 也不知向谁辩解,“其实我会喜欢刘穆之,真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哪里都去过,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书都读过。模样如此,才情更是举世难寻。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一面觉得自己浅薄孤陋极了,一面又觉着我比其余任何时候都更好。我跟着他读了许多书,听了无数故事,长了许多见识。就连我平生所见过的景色,也是跟他在私奔路上时,见得最多……” 带着小姑娘四处打探奔走这些天里,乐韶歌翻阅了人界她能翻到的所有文集。 就她看来,刘穆之的才情纵然在当代也不算最好的——若以上中下分九品,最多不过上中一品,算不得上上品。 但这大概只是因为她的眼光太高了。毕竟上上一品,放眼整个天下也才不过四五人而已。这四五人,就算放到历代之中,也都是第一流的才子。且一个个全同他或是辗转同他有交往、酬唱的朋友。以当代的眼光看,他同这四五人齐名。 平生得以遇见这样的天才,确实足以令小姑娘兴起这样的感慨吧。 ——不知是人间界的通病,还是小姑娘本身的偏好,“才子”在她言谈中的地位太高了。好像沾上就会很高兴,哪怕在他跟前地位很低微也是理所当然似的。 才学,在人间是这么稀缺、高贵的东西吗? 她正疑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乐正公子忽而说道,“曾有人告诉我,所谓的不世之才,每十年一遇,每百万人一出。归根到底不过是一捧沙子里最亮的那颗砂,每口井里最特别的那只蛙。何况刘穆之就算在区区人间界里区区东胜神州华夏国,也远不能独领风骚。不值你如此赞誉。” 小姑娘似是懵了片刻,随即牙尖嘴利的反驳回去,“你知道你所谓区区的这口井有多大,有多少人吗?你知道比起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芸芸众生,他有多亮、多特别吗?” 乐正公子似是很难理解她的心情。 乐韶歌没急于制止他们的争吵。她莫名觉得,这种争吵对他们三人而言都很有益处。 ——她觉着自己和乐正公子可能犯了同样的毛病,他们大概太不接地气,又太以己度人了。 而小姑娘……乐韶歌能明白她的心情,却觉得她也并非没有错处。她将自己看得太低微,将“遇见刘穆之”这件事看得太过意义重大了。 想到她平生所行之路、所见之人,又觉着这似乎也不能怪她。该怪人间界,或是她的父母真的将她养成了井底之蛙。而作为一只井底之蛙,她心底却依旧存留着对大千世界的向往。当刘穆之让她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让她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她便对他倾尽一切。不惜私下同他媾和,不惜跟他私奔,做尽了“不该”做的事,至死都没怎么后悔——她大概也没意识到她身上闪耀着的光芒有多么美丽吧。 乐正公子露出嘲讽的神色,“再亮也不过是砂,再特别也不过是蛙,同你也没什么本质区别——你既如此向往,何不自己也去闪一闪,特别一番?莫非只要跟了刘穆之,你也能染上他的闪亮、特别?变成不那么平头、不那么芸芸的那一个?” 小姑娘被他噎住,半晌,才喃喃道,“……你说的容易!” 是的,问题在于不容易——乐韶歌想,在人界,读书、求学、游历,甚至包括见识各色各样的人,任何一样对这小姑娘而言,都是很难得的事。当她活着时,也许刘穆之是她通向墙外世界的唯一一扇门——唯一一扇她可以争取的门。 “再难也不过一死。”乐正公子道,“死都死过,还怕难吗?” 小姑娘再次怔住了。 乐正公子道,“想明白了,就轮回去吧。下次记得多读书、多行路、多见人。待你自己成为独领风骚之人,区区一个刘穆之也就打动不了你了。” 小姑娘扶着瓶壁滑坐下来。 半晌,忽又恶狠狠的问道,“那你自己呢?莫非你就能在你那口井里独领风骚?” 乐正公子:…… “就算你通天彻地又如何?还不是被个不解风情的二愣子拿住了?媚眼抛给瞎子看,眼波都把瞿塘峡填满了!酸味隔着瓶子都能闻到,人家头都不回一下。你长得再好,才情再高,本事再大又如何?我都替你难过了!” 乐正公子回以字正腔圆两个字,“白、翎。” 他衣上眠鸟忽的睁开眼睛,小姑娘吓得抱头大喊,“姐姐救我。” 乐韶歌尚未回过神来,乐正公子已自觉抬手一遮衣上孔雀眼,闷闷的别开了头。 乐韶歌:……? 乐韶歌挼了挼坠子,算对小姑娘求助的回应。《 》 第52节 但她觉出,这番争论似是乐正公子占了下风——尽管他更占理,但谁叫小姑娘更擅长人身攻击呢? 而小姑娘恼羞成怒,怕也正是因为被乐正公子的话触动了吧。 乐韶歌觉着自己该替乐正公子说句话。 但她其实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自作多情——小姑娘是在暗指乐正公子喜欢她吧?但她确定自己很解风情,而乐正公子也没对她乱抛媚眼。她对乐正公子的示好,就更没有“头都不回一下”了——虽说一路上确实是乐正公子照顾她更多,但她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为乐正公子分担了很多。 说到底乐正公子究竟喜不喜欢她她都不那么确定。毕竟她什么都不记得,而他也什么都没说过。 她又不会读心,自然是试探出多少就回应多少。试探不出,就乐得装傻呗。 “……”思索片刻,便道,“至少乐正公子依旧是美貌、高才、通天彻地的。” 他有更广阔的天地。 她一言既出,满堂寂静,只滚滚江水不尽东流。 小姑娘一面为自己沮丧,一面目带同情的看向乐正公子,“也对啊,至少本事还是自己的——你要节哀顺变啊。” 乐正公子勉强挤出两个字,“谢谢!” 乐韶歌:等等!她在说正理啊!为什么一转述听上去这么悲哀啊! “我是说,不论什么姑娘,得乐正公子青睐,都必定荣幸欢喜!” “……谢谢。” 听这二字的语气,乐正公子喜欢的分明确实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姑娘,乐韶歌只好赶紧找补,“不过感情这种事也说不准。有时是时机不对,有时是身份不对,还有些时候是人不对。就算全都对了,也总有那么些眼光奇特的姑娘,放着身旁大好男儿不爱,偏偏被些从天而降的巧言令色之辈拐走。所以有时真的不是因为你不好……” 总觉得她越安慰,乐正公子面色越是难看。 小姑娘已捂住了脸,“够了,已经够了……姐姐你别说了,我快不忍心听了。” 乐韶歌:……? 她本想继续解释,谁知小姑娘双了那么多题在题诗壁上的诗,却还从没亲眼见过题诗壁呢——姐姐我们去酒楼里看看吧!” 乐韶歌见气氛尴尬,果断决定——听她的。 路上乐正公子一言不发。 乐韶歌为缓解气氛,便又道,“恒沙、井蛙那番话真是很有道理。公子那位朋友见识很是不俗。” 乐正公子露出些一言难尽的表情,“……谢谢。” “不过,若真到了独领风骚的境界,偶尔得意自满一下也无伤大雅。公子一表人才,该更自信些才是。” “……”随即乐正公子便失笑,目光复杂又温柔的看着她,“现在就很好。” 乐韶歌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的“很好”究竟是指什么——跟着个失忆的女人无所事事的到处乱逛吗?虽然她自己逛得是很开心没错…… 桃花楼早已不是酒楼、客栈。不知乐正公子用的什么手段,总之他似乎将桃花楼整个儿盘了下来。 不过有码头的城池,任何时候都不缺少闻名遐迩的客栈和酒楼。 乐韶歌便带着小姑娘去了码头官市附近,如今白帝城里最知名的酒楼。 尚还不到午饭时候,酒楼里却已宾朋满桌。 熙熙攘攘讨论的却并不是往来生意,而是山海之间的遇仙记。 ——似乎有人自极东之地的登州来,正在吹牛。 烟波浩渺与云霞明灭之间,总是多游仙故事。这两日打探刘穆之的消息时,乐韶歌多少也听了一些。 她自己便是个修士——也就是说话人口中所谓游仙。她对游仙故事的兴趣便同凡人不大一样。 然而大概因为她失忆过的缘故,听那人说起以长风为线、明月为钩的海上钓鳌客,说起访仙泛海二十年、入银河而不识真仙的无缘人,说起巨蜃吐气为楼、巨鳌浮海为岛,说起落难的海客提着灯笼游走在阴暗的鬼市、十年后才知道这城池坐落在巨鲸的肚子里……不知不觉她便已失神,脑海中似有潮水汹涌着涨起了。 她站在题诗壁前,心思却不由自主便飘回到说书人的故事里。 那说书人似也察觉到什么,目光也不由看向她。口中故事就顿了一顿,随即草率收尾,抛下身后一众起哄、追问的听客,便向她走来。 乐韶歌疑惑的看着他——是个书生。是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然而气息与凡人大不一样的书生。 ……像个游戏人间,以说书吹牛为乐的谪仙人。 那人走近时,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 ——却是看见了乐正公子。 莫名的同乐正公子对视了一阵子。一笑,还是走上前来。 “久违。”便同乐韶歌打招呼。 “……?我们是旧识?” 那人审视着她,片刻后,似是面露喜色,“算不得旧识,萍水相逢而已。听说姑娘同好友绝交后,回家继承衣钵去了。今日竟有空闲来人间界游玩,想来家中事已解决了吧?” 乐韶歌莫名便涌上些危机感,慎重道,“……公子似是很熟悉我?” “当年为了写书,颇打探了一些。” 乐韶歌犹豫着要不要问问他写的书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要问、不要看、不要让乐正公子知道! 乐韶歌:…… “公子又为何来到人间界?”虽她转移了话题,但乐韶歌总觉着他已看穿了她的失忆。 “找故事。”他扫了一眼乐正公子,“七日之前有陨星坠落于此,宝光上彻于天。我恰在附近游历,觉得异宝降世,必有高人来寻,我又要有好故事可写了。于是入城。谁知等了七天,也只你们二人来,还不像是来寻宝的……”随即他又意有所指的一笑,“而且,此地路绕得很,我好像也出不去了。” 耳坠里小姑娘悄悄抱怨,“这人阴阳怪气的好讨厌啊。” 乐韶歌:…… 乐正公子淡淡的说道,“山路难行,还有水路。自己不认路,便寻认路之人引路。想走,总归能出去。” 那人似是恍然大悟,“多谢公子指点。” 便回头找店家结账,临行前似是又想起些什么事,回头对乐韶歌道,“当年姑娘一曲《大韶》,瑰丽壮阔,令人毕生难忘。不料今日再见,却是这般小女儿姿态……虽各有妙处,然而依在下看,姑娘还是同瞿昙子在一起时更光彩照人些。若终究喜欢照顾旁人,也还有香孤寒可选。可惜呀可惜,怎么就……” 一面叹惋着,一面摇头晃脑的离开了。 瞿昙子,香孤寒…… 香孤寒。 乐韶歌细细品味了一阵子,记忆中似有梅花绽放,血液中似乎都沁入了花香。仿佛只差一步就能记起些什么——就能找到这个人在她心中留下的东西,可搜寻良久,脑中依旧茫茫一片空白。 看来这二人也并不是她恢复记忆的关键。 但确实感到很怀念——就像时光境迁之后追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少轻狂时,充盈在心的感受。 他们大约是她的至交好友吧。 小姑娘又在乐韶歌耳边感叹,“你勾搭的人好多呀。” 乐韶歌:…… “活到我这把岁数,谁还没有二三知交?”乐韶歌对勾搭一词很是不满,“朋友之间不能称勾搭,该称结交。” “可他说的都是男人。” 乐韶歌莫名其妙,“你就是女人啊。我交朋友又不看男女的,他们碎嘴子才专门只挑男人或者女人来说事。”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 随即美滋滋的一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也站在你这边——他嘴真碎!” 乐正公子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这人性格也是别扭,乐韶歌向他打探时他不肯说,旁人告诉她了,他又不高兴。 莫非他是师门或是上天派来监督她历劫的,防着她从旁人口中打探出往事,必须得让她凭自己的本事想起来不可? 乐韶歌有好气又好笑,“只多知道了两个名字——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乐正公子竟果然露出些松懈的表情,甚至眸中还染了些笑意似的,“……哦。”傲娇的补充,“……理所当然。” 乐韶歌:…… 讲说山海故事的人离开了,而新来的乐正公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敢招惹、搭讪的。 酒客们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不知由谁起头,便又说起了夔州城新上任的刺史刘穆之。野闻杂谈最爱的便是名人情史,然而这位名动天下的大诗人似乎真没太多八卦可谈。最多也就是同文采斐然的名妓诗歌唱和——然而这似乎是文人们共有的雅好。反倒是听说他家中连妾都未蓄,专心致志的守着发妻过日子,为妻子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听说入蜀时因妻子晕船,他特地走的山路。因山上轿夫不足,这位新使君大诗人脚着谢公屐徒步走在轿子旁,还时不时向妻子解说下某个风景名称因何得来,曾有些什么诗人在此写过什么名句。也不知轿中人是怎样的天仙才女,能得大才子如此钟情。 乐韶歌听着,不由就又抬手挼了挼耳坠。 小姑娘便闷闷的道,“……果然是他的做派。” ——当年他似乎也是如此赢得她的芳心的。 便有人说起,大诗人这位妻子出身怎样的名门望族——若非大诗人通过了吏部试,名次取这位闺秀如何温婉贤淑,明明出身富贵,却勤俭持家敬奉先姑,安于贫困毫无怨尤。谁娶得这样的高门女,不敬之爱之? 然而说着说着,便又有人提起——大诗人来夔州赴任路上,新作五首杂忆诗,诗中所咏之女子似乎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更像是他年少时的初恋。 小姑娘越发气恼了,“他还有初恋?!” 然而待酒客们掏了新抄来的诗作传看、诵读时,她便默然了。 ——那诗中所追忆之女子,分明就是她。 她是刘穆之的初恋。 只不过她门第低微,配不上他。他心知母亲必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于是理智的斩情。 然而小姑娘比他想象中更天真和执着些。他也尚在热恋之中,做不到藕断而丝不连。迟疑犹豫着,便铸下了愧悔一生的后果。如今故地重来,他终于从愧悔中稍稍解脱出来,开始追思往事了。 小姑娘又抱着腿蜷起来。 待酒客们换了旁的话题,才道,“同他私奔时,我也并没有想要什么名分。” 乐韶歌知道她并不是想说——纵然他日后要婚娶高门,她也愿意无名无分的跟着她。 她只是不解罢了——她不惜一切也要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这世上偏偏有一些人,连跟自己喜欢的人长相厮守的勇气都没有。 “娶妻是一件这么功利的事吗?”她又问。 乐韶歌便道,“对有些人来说,确实如此。只要他们不招惹他们配不上的姑娘,倒也不算德行有亏。” 小姑娘释然又凄然的一笑,“什么啊。明明是我家门第低,配不上他。”她想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假设,“若我出身再好一些……”是否便能得到一桩美满的因缘了? 乐韶歌便道,“我可以为你造梦,让你在梦中出身高门,同他相恋,看一看这结局。” 小姑娘再度讶异了,“你能做到?” 乐韶歌:呃……《 》 第53节 她感觉自己是能做到的,可……她失忆了,还真不太确定。 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道,“能——”他转向小姑娘,“然而你确定自己想?梦中所得不过虚无,你已可悲到这种地步了吗?” 乐韶歌:……? 相处这么久,这还是乐正公子头一次拆她的台。 她其实觉着乐正公子说的也不错。然而,该怎么说呢——有时人就是要经历虚无,方能看破解脱。有时人拼着那一口气不肯放弃,也并不是因为她执念深重,她就只是想看一看那结局罢了。直接给她看结局,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大可不必强迫她去看破、去戒断。 乐正公子是个较真的人,处事理念怕也是处处强己所难,活得认真又辛苦吧。 乐韶歌竟莫名有些心疼他了。 而小姑娘居然同他很有共同语言。略一怔愣,便道,“……还是不要了,听上去真的好可悲啊。” 乐韶歌:…… “你羡慕她的妻子吗?” “……就是觉得,她做的那些我也能做到。”可她得到的那些,她却都得不到。 “然而刘穆之同她结发,却写诗怀念你。换了你是她,你作何感想?” “……”片刻后,“我好像也没那么羡慕她了。” 乐韶歌失笑,又道,“那么……你羡慕刘穆之吗?” 小姑娘再度愣住了,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显然乐正公子先前所说的话,她已记在了心上。 乐韶歌道,“下一世,你定能成为比刘穆之更见多识广的人。” 小姑娘沉默了片刻,道,“在此之前,能不能送我去见一见刘穆之?” 夔州这位新刺史,这一夜是独自入睡的。 妻子自幼得父母精心教诲,德言容功皆无可挑剔,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法。唯有一点令人遗憾——岳家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只粗教她识了几个文字,读过《女诫》《女训》便罢。于诗文一事既无修养,似乎也没什么兴趣。虽日常柔婉仰慕的听他讲说,却至今仍无学习之意,更不必说同他互有唱和点评。早年家道贫穷,仕途颠沛,多劳她营运,也确实无暇教她。如今家计渐有起色,他亦有心教授,她却依旧婉言谢绝,“此非女子本分”。夫妻交流,不免乏趣可言。 暇日无事,重游故地,思及少年韶华,不免便又想起早年在此地所行荒唐事,所遇照水伊人。 ……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 展家令文,音容宛在眼前。 得知她的死讯后,他曾无数次追悔自省。之后十六年洁身自好,不肯再行一桩荒唐事。 他也确实再不曾遇到过她那样的女子,天真烂漫,明艳动人,灵秀好学,咏得有欠雕琢却别有意趣的小诗。 如今故地重回,不由便想,若令令不曾遭遇强梁,平安随兄长回到白帝城,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正想着,忽闻空中仙乐声,便有仙子踏月而来。 近前时,见那面容明媚。依稀还是当年月下小楼上,她奔至台前掀开纱幔,望见他披夜而来时,那一瞬间展露的芳华。 彼时她已卸去钗环,知他要来,便折花草簪于发上。鬓边一朵白芍药,却远不及她容色皎洁、花开鲜艳。 花非花,雾非雾。 他忽觉自己是在梦中,不由伸手来抚摸她的面颊,“令令,是你吗?” 少女俏皮的后退避开,“不然还会是谁?你在等我?” “嗯。我想着你今夜也许会入梦……令令,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不不不,还是我先说吧。” “嗯,你说。” “你变得好老啊!面皮都松了!” “……”他怔愣,复又笑起来,“你却还是当年模样。” “谁叫我死得早呢——我听说你为我写了诗?” “……是,你想听吗?” “已经听过了,比当年写得更圆熟,更情深。所以我来见你了——刘郎,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令令……” “我想对你说……”她深情款款的望着他,而后房内笔墨纸砚能飞的全都飞起来,悉数向他身上乱砸,边砸边骂,“你以为我不知你当年脚踏两条船?怎么没劈叉劈死你啊!你害我这么惨还不够,都过去十五六年了还敢写诗昭告天下?!你恶不恶心啊,以为世上已没人记得你当年做的缺德事了?你还敢等我,等我干嘛?你他娘的就不怕老娘一怒之下来向你索命吗?” 刘穆之抱着脑袋屁滚尿流。 小姑娘爽完了,却觉得心情激动一时难以平复,于是在刘穆之书房里乱飞,控笔在墙上肆意题诗泼墨,闲来还呼啦啦的隔空翻完了房内所有文集诗书。虚坐在刘穆之背上评价,“……可恶,诗写得还是那么好!” 而后虚影一化,消失在空气中。那些飞着的诗书笔墨,于是噼里啪啦下雨一样落了一地。 ……她走得很干脆。再未遗留任何动静。 不,还是留了的,出门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只笔,于是隔窗又扔了回去,正砸在刘穆之脑门上。 这便是结局了。 他们在日出前重回到瞿塘峡,看了白帝城八景中最后一景,“峡江春晓”。 红日破开水天之交的茫茫白雾,自两岸高峡之间那条狭长碧江上一跃而出,曲折幽深的湍流上红光蔓延开来,眨眼间便一片明晃晃的赤色,然而江崖影落之处依旧幽碧。果然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奇观。 小姑娘同乐韶歌并肩坐在高崖上,双脚一晃一晃,感叹道,“哎……没想到最后看到的景观,也依旧是他告诉我的。” 乐韶歌便抿唇一笑,携了她的手拉着她自高崖上一跃而下。 碧水清江于是迎面撞来。 纵然变了鬼,小姑娘也吓得尖叫不已。 而后她们便跌入了水中。 乐韶歌带着她不断的下潜。她先是惊慌,但渐渐便被自她们身边游过的鱼吸引了。目光跟着鱼群上移,看到了水上缩得小而远的峡谷,看到悬崖延伸入水,树木的枝叶根须漂浮在水中,上头新生了青藻……四面静悄悄的,只有水泡咕噜噜的上浮。 这是她从来也没从诗中、从刘穆之口中听过的景色。 这是她从来都没见过,甚至没设想过的景色。 ——这样的结局,还真是完美啊。 她浮在江水中央,看乐韶歌笑容明亮,头发衣衫如仙乐悠扬。 她便又想起乐韶歌为让她能现形在刘穆之面前而奏的曲子——她用那曲调为她编织了全新的形象,竟令她回想起自己最无忧无虑的年华。她的曲子那么动人,用来帮她做“教训刘穆之”这么恼人的琐事上,还真是浪费啊。 若能再听一听便好了,明明早听他们自称是乐修,却一直没想要听一听? ——真是,浪费了这难得的相遇啊。 她看着这景象,感叹,“真好啊……下辈子我便当一个海客吧。” 乐韶歌笑着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便也笑起来,“……姐姐,我要走了。” “嗯。” “你快些回去吧。不然乐正公子又要背后瞪着我,恼我缠人了。” “……嗯?” 她的身形终于消散在水中。 那团寄在她身上的元气似是因此吸收了些什么,渐渐现出了模糊的形体。 ——果然是个有着金碧色眼眸的女人。 那女人显然有着清晰的自我认识,在看到乐韶歌的瞬间,便露出惊慌想逃的神色。 ——乐韶歌抬手一翻,亮出了阴阳二气瓶。 阴阳二气瓶用时其实不必征询对方的意见,乐韶歌先前之所以征求小姑娘的同意,只是不想让她觉着自己是被囚住了罢了。 对眼前这个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生魂,便没这么多顾虑了。 …… 但当她将那生魂纳入瓶中时,忽觉身后有什么气息波动了。 她意有所动,忙开储物戒指拿了指南针出来,便见那指针剧烈摆动了一阵之后,终于明确的指向江底某个部位。 这时乐正公子别扭的传音过来,“道完别了吗?” 乐韶歌失笑—— “嗯,我这就上去。” 第55章 乐韶歌自水中冒头出来。 ——入水那一刻她莫名的感到快活亲近,一时错神,便没有用避水诀。 此刻衣发尽湿,素面出水。 抬手挽起散开的湿发,正准备踏水凌波回崖上去,便看到乐正公子正立在水边汀洲上等她。 乐韶歌愣了一愣,莫名的就觉得有哪里不妥。低头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凌乱缭绕在皮肤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悄悄的、自觉的沉回到水里去,只留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同乐正公子对视着。 片刻后,那颗湿漉漉的脑袋也缩回到水中。 掐诀,避水,飞快的用法术打理好仪容。 确定没留下任何姿容不整的痕迹之后,乐韶歌再次亭亭玉立的出水。微笑着向着乐正公子走去,“久等了。”又将手中琉璃瓶递过去,“令令已离开了,这是附在她身上的……”因那团元气明显变成了人形,乐韶歌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鬼魂。” 乐正公子:…… “嗯。”接过瓶子之后,乐正公子并未急于验看,而是意味不明的抛下一句,“我见过。” “……嗯?” 乐正公子却不解释,抿唇一笑,信手一翻,亮出一对儿珍珠耳坠,“送你的。” 乐韶歌:??? 乐正公子看着她的耳垂,片刻后抬手轻轻一拨她左耳上的坠子,笑道,“坠子只剩一边了,换一对儿吧。”《 》 第54节 他拨得很小心,并未碰触到乐韶歌。可那坠子仿佛垂在乐韶歌心脏上一般,被他一拨,晃得人心跳都乱了半拍。 ——她白掩耳盗铃了一番,却被一只坠子轻巧戳破。 乐韶歌侧过身去摘下那只阴阳二气瓶化成的坠子,只觉脸颊热得有些烫手。 不满的嘀咕着,“这种小事当没看就好了啊!一个男人……”就不要盯着女人的配饰看了嘛她自己都没这么在意的! 明明是抱怨,乐正公子却跟偷听到什么表扬似的,唇角竟还弯了弯。 乐韶歌:…… 瓶中生魂似是很不满。 自始至终都用那双金碧色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乐韶歌。 但她现在是瓶中小人儿,抱着手臂往哪儿一坐,身量又缩了一半,更是小得可爱。 纵然瞪人也没什么威慑力,反而让人忍不住想要戳一戳。 ——明明是猫一样又野又美的长相,却能有这种效果。果然“小”才是可爱的真谛啊! 乐韶歌被她瞪得心情立时好了不少。 便也不去在意乐正公子看似包容体贴,其实连这么点小事都不肯让她糊弄过去的小气了。 接过乐正公子送的耳坠,乐韶歌没老老实实的当面带上,而是直接揣进了戒指里。立刻转谈正事,“适才在水里,隐约察觉到些奇异的气息,似是在桃叶渡方向。乐正公子在岸上可也察觉到了?” 乐正公子显然还在在意她的耳垂。 乐韶歌不满的用双手捏住耳垂,严肃同他对视着——对于他戳破她仪容不整这件事,乐韶歌决心怀恨在心。乐正公子这分明是抓住了她在人前带耳坠会感到羞赧这个弱点,故意戏弄她。若她再不奋起反抗,表明态度,只怕他就要忘了,是他想跟着她游历——他们二人之间她是主他是副,她在先他在后。他应该更尊敬她些才是! ——被小姑娘“姐姐姐姐”的叫着,乐韶歌内心颇觉醒了些自我意识。 ——她决定,自己不想当被调戏的那一个。 乐正公子被她瞪着,不知是否领悟了她的羞恼,忽然就别开头去,抬手遮住了眼睛。 乐韶歌:等等…… “……我在问你话呢!” “哦,嗯……”稍过了片刻,乐正公子才回神过来。态度却似是矫枉过正了,目光飘忽着,不但不往她耳垂上飘,甚至连她的眼睛都不对上了,“我……似乎也察觉了——我们先回桃叶渡看看吧。” 他借此转身。 乐韶歌忙抬步跟过去,正要接着同他说瓶中小人儿的事,抬头瞧见他耳尖似是也泛红了,愣了愣,忽就意识到自己那一瞪管用了。一喜,随即又反省了一瞬——乐正公子看似平静,莫非实则是羞愧了?她那一瞪是不是太严厉了,让乐正公子感到不自在了?跟乐正公子混得太熟了,她是不是也开始得意忘形了啊。 她目光不由的往乐正公子身上飞。 却冷不丁听见一声,“……见、色、起、意!” 乐韶歌心里一虚,飞快的别过头去。乐正公子脚步也猛然一顿。 片刻后两人才意识到,声音是从阴阳二气瓶里传过来的。 乐正公子于是不由分说的,将瓶子扔进了芥子空间中。 而后两人尴尬的对视了片刻,各自移开了眼睛。 乐韶歌顾左右而言他,“适才说到桃叶渡附近气息——不知是否跟说书人说的,数日前有陨星坠落在白帝城中有关?” 乐正公子停顿了片刻,不知鼓起了怎样的勇气,又不知为何把将到口边的话拦了回去。道,“我想是有关的。”而后折竹枝投江,化作一枚可乘二三人的孤舟,道,“……我们走水路回去吧。” 他们便浮舟在碧水崖影之间。两岸青山郁郁、猿声不绝,白鹭自洲头飞上晴空。 山崖太近了,水流窄处,两侧千寻之高仿佛可以柱天斩流。确实雄浑险峻。 但崖上草木华茂,崖下江水幽碧、倒影清绝。也同样是秀美悠远的。 令人忍不住就想放歌。 正要取琴出来,便听清澈悠扬的调子一起,舟下水流声都寂了片刻似的。 乐韶歌惊喜的抬头望去。 是乐正公子取了竹笛出来,起调吹奏。那长睫一垂,眸中柔光暗转,温和的凝视着她。 ——是专门吹奏给她的听的。 乐韶歌便安琴于膝,且不急着奏响,只专注的听他吹奏。 是乐韶歌从未听过的曲子。 似是在写景——便写这青山倒影之下的碧水江,写苇舟一叶上坐着两个人。这景色自然是清幽的,这曲调便也悠远宜人。这人自然是近在眼前的,这曲意便也平和亲切。 又似是在抒情——那情是直白的,能在此山此水之中与此人同坐,喜悦无可掩藏。可又似乎是含蓄的,因为对那直白的喜悦而言,这一咏三叹的奏法未免过于婉转高深了。 乐韶歌本想在合适的时机以琴声相和。 可这曲子似乎仅仅适合一人独奏。 且这曲子同她素来所习惯的曲风、调式,大不一样—— “是人间界的曲子吗?” “……算是。” “你自己改的?” “……嗯。” “用了当地的旧典?” “……不错。” 乐韶歌细细品味的一阵子。 “我喜欢这曲子。”她弯了眼睛轻轻说道,“这曲子原本是个什么故事?” “……”乐正公子似是叹了口气,随即笑着轻轻说道,“说的是——桃花落时,江水涨起,是踏波游春的好时候。有位美丽的贵人乘坐华舟,奏响鼓乐,在江上游玩。撑船之人仰慕她的美丽。在鼓乐声停时,便抱了船楫向她唱起歌。可贵人听不懂当地的土语,却不知他唱的是什么。” 乐韶歌:…… 总觉着他是在委婉的责怪什么啊。 “……这也无可奈何啊。”乐韶歌便也含蓄的替自己开释一句,“但,若这位贵人是知音之人,至少能听出这是在向他示好吧。” 乐正公子轻轻一笑,“嗯。所以贵人便问,他唱的是什么。便有人为她解答——” 这是乐韶歌失忆后头一次听乐正公子吹笛子,可她知道他吹得很好,因此只是欣赏,听后却并没有特别的新奇。但当此刻她意识到乐正公子可能要唱歌了,心中立刻便激动起来,她于是知道——恐怕失忆之前她都没听过乐正公子唱歌。 见乐正公子似在等待……也似是在迟疑要说还是要唱。乐韶歌于是立刻架琴起音,奏响了适才乐正公子所奏之曲。 乐正公子似有片刻无语——然而见到她期待的、兴奋的敦促目光,到底还是无奈了。 他便凝视着乐韶歌的眼睛,轻轻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乐韶歌什么也说不出来。 ……乐正公子或许算不上一个好的歌者,她想。 他能随心所欲的控制乐器,抒发各种各样的感受。可他似乎无法很好的控制自己的声音——这并不是说他唱得不好听,事实上他唱得过于好听了,那嗓音空灵宛若天籁,可不经听觉直击人心,当他唱歌时行云水流都静止了。可他依旧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的。 他唱得不像是一个对着华舟之上的王子一见心悦,于是就敢抱着船楫在众目睽睽之下趁机向他求爱的船女——当然,不像才是对的,毕竟乐正公子将那曲子改编了。就他所吹奏的曲调来看,他想表达的应当是一个格调很高的淡然君子在含蓄的抒发自己的感情——是那种希望对方领悟、但对方不懂且也不急的,豁达而成熟的感情。 可当他唱出来时,分明就是个孤傲却又忐忑的少年,在向一个你永远猜不到她有多随心所欲、不听人言的骄横……公主?坦白内心。渴望、不安、任人宰割。用那么空灵的声音唱出来,任是谁都该动容了。 可这显然不是乐正公子想表达的——他几乎在唱完第一句时便露出了懊恼的表情,这懊恼令他越唱便越控制不好声音。 那歌中的少年于是越发栩栩如生,生动得令乐韶歌怀疑自己似乎真认得这么一个人。当她这么怀疑时,心口有一瞬间仿佛被什么给揪住了,思绪也随之壅塞。她在一片空茫中捕捉到谁的影子,当她看到那身影时,她感到了痛苦和懊悔——这是失忆之后,她头一次被什么感受从自在无忧中曳住,令她想回头去看一看,是谁令她驻足。 ……这短暂的失神,令她没能及时将那句“好听”说出来。 而此刻乐正公子已唱完了。 他显然对自己的失误感到介怀,连评价的时机都不给乐韶歌留,立刻便语调一转,淡定道,“……就是这么一首歌。” 乐韶歌莫名觉得,她若敢说她觉着他的唱法,也很好——那乐正公子绝对会恼羞成怒。 短暂的茫然之后,她回过神来,从善如流的微笑,“哦……原来是女子向情人表白的歌。” 乐正公子信口开河,“在古语中,女亦可称‘子’,‘王子’也同样指王女。” 乐韶歌:……这也值得一争?! “……嗯。” “那么——”乐正公子按住她指下琴弦,轻轻问道,“这故事的结局该是怎样的?” 乐韶歌同他对视着,可莫名的她的心像是封住了。她自动略过了许多她该看懂的东西。 她愣了愣,而后想了想,“若是王子,那且另说。若是王女——王女应该会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他吧。” 最多像小姑娘那样,半夜为他留一道门? 毕竟人间界压迫女子,分明就是不许女子有正常的男欢女爱之想,只给了她们无欲和偷情两个选项。大庭广众之下坦然接受男人的表白,实在不大可能。 乐正公子僵住了。 乐韶歌:……难道她答错了?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吗? 乐正公子平静的坐正了。 “感动,却拒绝吗?”他平静的重复着。 “莫非没有拒绝?” “没有。”乐正公子道,“故事里他没有拒绝,他正衣袂,上前拥抱她,以绣被覆之——接受了她的爱慕。所以……”他顿了顿,似是想问她为什么会觉着结局应当是拒绝,却又似乎觉着这也是情理之中的答案。半晌后他似是笑了笑,“——至少,你没觉着她该感到冒犯,该斥退他的妄言。” 乐韶歌想,这王女真是十分坦荡的性情中人啊,她喜欢。但觉着她认为王女该感到冒犯,斥退表白之人…… “……这么做就太过分了。” “是啊……连喜欢都不准,就太过分了。”乐正公子于是不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 》 第55节 第56章 回到桃叶渡,却一如既往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指南针也失效了。 乐韶歌拉着乐正公子一道在桃叶渡附近降低搜寻许久,依旧什么也没找着。 倒是从码头卸船工们口中打探出,就在他们来到白帝城的前一夜,确实有陨星入江中。当日便有人下水捕捞,听说捞出一枚凤凰卵,已上呈给新刺史。 新刺史自然就是刘穆之,乐韶歌才刚去过他家,路熟得很,便又往夔州府衙去一探究竟。 刘穆之似是因受了惊吓,这一日并未去府衙坐堂。乐韶歌估计他还得再躺一阵子——起码得等那间被小姑娘涂鸦的书房重新清理粉刷出来吧。 乐韶歌便也趁此便利,往刺史办公的堂屋里去搜了搜。果然找到了那枚“凤凰卵”,不但找到了凤凰卵,还找到了写着“天子万万岁”的龟壳,“圣人临朝,国祚永昌”的玉石,用胶水把麦穗粘在一起制成的“嘉禾”……和草纸上一首写了一半的诗“昔日曾看瑞应图,万般祥瑞不如无”。可惜诗人似是觉着不妥,回笔一勾,涂去了,并未接着写下去。又换纸重拟了封布告,重申了一遍“禁奏祥瑞诏”。 乐韶歌:…… 她理解刘穆之看到这些造假造得千奇百怪的祥瑞时的心情,不过凤凰卵确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错——虽然并不是“凤凰”的卵。 乐韶歌于是向乐正公子讨了块儿玉,化作颗一模一样的“卵”,将东西换走了。 那“凤凰卵”的材质很稀奇,乐韶歌认得,却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只知这不是该出现在人间界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她掂着那卵把玩了半晌,心中始终萦绕着一股子冲动——想敲开看看,却又直觉做人不能太手贱了。便扭头问乐正公子,“这东西是不是很珍贵?” 乐正公子道,“先天元胎——稀罕倒是很稀罕,珍贵却未必很珍贵。” “先天元胎……”乐韶歌确实知道这东西,“能孵出什么?” “也许是法宝,也许是灵物,”乐正公子笑看着她,似是觉着她比此物更稀罕、更有趣,“也许是一个宇宙。” “宇宙……就是人间界流传的开天辟地的故事吗?”在人间界的传说中,宇宙最初就是一枚混沌鸡子,同这枚“凤凰卵”本质上确实是类似的东西。 “不错。”乐正公子见她有兴致,毫不犹豫的迎合道,“要敲开看看吗?” 乐韶歌:…… 乐韶歌怀疑自己若点头,他立刻就会掏一把能劈开混沌宇宙的斧子让她尝尝创世的滋味。 失忆了还真是吃亏,就跟个无知小姑娘似的事事都要旁人指点——想取得先机,让乐正公子感受被她纵容宠爱的滋味,还真不容易啊。 “还是不要了。”乐韶歌忙拒绝,“我觉着此物怕是已有主人了。” ——看布告生效的时间,小姑娘恢复意识的时机,正同这枚蛋被送到刘穆之面前的时间相符。而小姑娘头一次被收入阴阳二气瓶里,跟寄居在她体内的生魂分开时,小姑娘几乎变回懵懂无感的残灵。 ——小姑娘的眼睛原本也并非金碧色的。当乐韶歌以乐曲牵引出她留存在世人心中的记忆,就此为她编织可被刘穆之看见的幻体时,她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她的眼睛是明亮的黑褐色。她的鬼体之所以显露出金碧的瞳色,应当正是因为体内那只生魂的缘故。事实上她的性格同样如此,她表现得远比生前更泼辣粗鲁,恩仇必报,恐怕同样是受此生魂的影响。 所以,乐韶歌怀疑,这枚蛋应当就是那只生魂原本的寄所——那生魂随这枚蛋被投入人间界,被渔民打捞上来送到刘穆之跟前,感应到刘穆之身旁有个懵懂、却不肯散去的残灵,于是转而附身在那残灵身上,从而令它恢复意识,变成了鬼物——也就是乐韶歌他们遇到的小姑娘。 她将自己的推测告诉乐正公子,“这蛋里面装的恐怕既不是什么法宝,也不是混沌未开的宇宙,而是瓶子里那只小鬼的肉身吧。” 寄身卵中,瓶中那小鬼莫非是只灵鸟……或者是灵蛇?总不会是条鱼吧?乐韶歌将耳朵贴在蛋壳上,有些期待的想。一旦多了这么个设定,总觉着那小鬼更可爱了些似的。 ——那小鬼毕竟没诱导小姑娘变成害人的恶鬼,因此乐韶歌并不很忌惮她。将她收了,主要还是想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想要做什么;若遇到麻烦了,是否需要帮助;若起了坏心,那当然更要趁机约束她。 乐正公子目光飘过来几次,大约看不得她喜滋滋的听一枚卵,淡定的恐吓她,“蛋里孵出来的未必是鸟——纵然是鸟也未必干净灵秀,或许是只叼着腐鼠的鸱鸮。” “她的人形是个野性难驯的美貌小姑娘,才不可能是食腐的恶鸟呢。” “……”总觉得乐正公子更纠结了,“蹭一个小姑娘,是不是更不妥当?” 乐韶歌:…… 乐韶歌想强调她很小——能装进瓶子里那么小,看上去软软的嫩嫩的,瞪人的模样奶凶奶凶的。 但在乐正公子偷换概念,将寄身的卵说成那小鬼本人之后,好像不管她怎么解释都改变不了她在耍流氓的事实。 乐韶歌将卵收起来,犹觉着不甘心,便还以颜色,“有道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我看到的是一枚卵,你看到的却是个小姑娘——那佳人怕是在你自己的心上吧。” 乐正公子脚步顿了一顿。 乐韶歌疑惑的回头,却见乐正公子正看着她。 “我心上确实有一位佳人不错。”他说。 “……” 乐正公子却未再多说一个字。 回到桃花楼上,乐正公子便将那小瓶取了出来,递给乐韶歌。 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到“嘤嘤”的哭声。 那小鬼缩在角落里,蜷着膝盖埋着头,亮了单薄的的后背给他们,一遍哭一遍抽抽噎噎的骂着,“骗子,大骗子!” 乐正公子眉角便跳了跳,道,“看来是委屈了——可要将她放出来问话?” “嗯……还是放出来吧。” 瓶塞一开,里头小姑娘便飘了出来。 才恢复体态,落地尚未站稳,便扬身欲逃。 乐正公子指诀一掐,四面透明的墙从天而降。那小鬼一脸撞到墙上,五官几乎拍扁。跃起来想自上而逃,头顶透明天花板砸下来,撞个正着。那小鬼抱着头摔在地上。 先前哭得委屈,此刻撞得这么疼了,捂着鼻子抱着头。眼眶都红了,却丁点儿哭腔都没露出来。 只恶狠狠的瞪着乐韶歌。 乐韶歌挠了挠脸颊,觉着这恨确实是她自己招来的,倒也不冤枉。 干脆盘腿往地板上一坐,同她对视着,“是我不对,不该不由分说把你关起来。” “呸。” 乐韶歌觉着自己可能认出她来了——虽因失忆而想不起她是谁,但用“呸”自来回答她一切问话的人,印象中好像她平生只遇见过一个。乐韶歌莫名就淡定起来,觉得自己做得也没那么错了。 “你一个生魂,为何要附在鬼魂身上?”乐韶歌便直接发问。 “呸!” 果然。 看来不管她怎么问,都得不到第二个字了。 乐韶歌想了想,干脆顺着她的意思,问道,“为何叫我骗子?我何时骗你了?” 那小鬼差点顺势又“呸”出来,憋了好一阵子才咽回去。重又将委屈摆出来,“哼,自己说过的话,才几日便不认了。” 乐韶歌没急于解释——这姑娘心思诡谲多变,还是别让她知道自己失忆了为好。 “我怎么不认了?” “你说会帮我,眼下我遭逢大难,没见你有片言存问,却一见面就将我关进瓶子里……哼,果然只会说漂亮话!我就不该相信你!” 乐韶歌莫名便微笑起来,“……结果你还是信了。” “……”那小姑娘却似被什么噎住一般。怔愣了片刻后,猛的意识到些什么。脸上便露出些悔恨交加的神色,咬紧了牙不肯再说话了。 乐韶歌虽不记得,却决然不肯让她为“信”了自己而感到懊悔,忙道,“你见面就逃,我如何‘存问’?还以为你是又做了坏事,心虚才逃。”嗯,看来在她印象中,这小姑娘是常做坏事的,“我道歉。所以,你是遭逢什么‘大难’了?” “……哼。” “你不说我可猜不到。纵然我说过会帮你,可也总要你先求助,我才知道该怎么帮吧?” “……当真会帮我?” “当真。” “就算要与萧重九为敌?” 乐韶歌怔愣了片刻——萧重九,又是一个令她百感交集的名字。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可乐韶歌十分确定,自己不愿与此人为敌,直觉告诉她与此人为敌的后果不堪设想,待恢复记忆后她必定会悔不当初。 她沉默得有些久。 乐正公子轻轻问道,“……你想起什么了吗?” 乐韶歌未及作答,那小鬼已疑惑道,“想起什么?——你把萧重九给忘了?” 乐韶歌不料乐正公子竟会如此粗疏,却也没露出什么形色,只道,“我不想同此人为敌——你不妨先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虽答应帮你,却只答应救难,并未答应帮你做坏事。” “……”那小鬼又露出些不忿的神色,“真是公正——原来同萧重九为敌就是做坏事!” 乐韶歌一笑,“算我说错。不过你既要我与人为敌,总得给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吧。” “萧重九拦路抢劫,杀人夺宝!这理由够不够?”那小鬼恨恨的抢白,“亏我觉得他是古之君子,到头来也是个伪君子、衣冠禽兽、强盗……” 不知为什么,乐韶歌觉着她恨得口不择言,并不是因为萧重九真的坏到了这种地步。倒更像是求全之毁,因爱生恨——像是她自行将萧重九的道德标准定得太高了,于是一旦萧重九做出些不符合她预期的事,她便跳反了,爱有多深,恨便加倍深。 乐韶歌直觉,那个萧重九应当不是个会明火执仗杀人夺宝的人。 恐怕其中有些旁的缘故,被这小姑娘隐去了。 不过,以这小姑娘的脾气,若继续追问细节,只会被当成推诿塞责之辞,更激起她的偏见和情绪吧。 乐韶歌想了想,暂时岔开话题,“你还是个生魂——这你是知道的吧?” “什么生魂?”片刻后小姑娘才意识到什么,“……你说我还没死?” “嗯。” 小姑娘猛的沉寂下来,片刻后,似是想通了些线索,“……原来如此。”她看着自己的手,又抬手摸了摸脸。 便在乐韶歌的面前,那原本光洁细腻的皮肤渐渐疤痕横生,变得狰狞破碎——那猫一样无害的野性,也凌厉凶狠起来。很难说这残缺折损了她的美艳,还是更突显了她与众不同的野蛮粗砺的美艳。 第57章 正常人在得知自己幸存后应当感到庆幸,可从她身上乐韶歌丝毫没感受到对生的眷恋和喜悦。 乐韶歌不由就疑惑——这世上当真有人觉着做鬼比做人更自在吗? 这小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没有多问,只接着说道,“萧重九并未杀死你。” 那小姑娘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却也没有争辩。只扬头看了看乐正公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便又问乐韶歌,“你为何口口声声都在替萧重九说话?” 乐韶歌避重就轻,“……你不也觉着他是‘古之君子’吗?” “我做过的蠢事、信过的恶人多了……”她抿唇一笑,忽的反问,“我还曾向他自荐枕席呢,你也一样?”《 》 第56节 乐韶歌一时被她噎住,却又种莫名的心虚。就好像她犯过的蠢,也与此相去不远似的。 她干脆避而不答,“总之,你若想回魂,我必定帮你。” “若我要报复萧重九呢?” “那便是你和他之间的恩怨了。” “我打不过他,凭我一人之力,向他报复只是死路一条!” “……”乐韶歌没做声。 “你不会是想劝我看破仇恨吧!” “我没那么自以为是。”乐韶歌道,“该报的仇只管设法去报吧,可无谓的争执能放下也不妨放下。” “呵,你还真当自己是圣女呢。”她咬着嘴唇,一时陷入沉默。目光再次扫向乐正公子,不知下定了何种决心,忽然绷直了身体,双手贴上面前透明的墙壁,金绿色的眼眸正对着乐韶歌,“我愿意放下,但我看不破心障,我解脱不了。” “……” “你可愿意帮我?” “愿意。”乐韶歌道。 那小姑娘看向了乐正公子。 乐韶歌提醒她,“我是我,乐正公子是乐正公子。” 小姑娘恶毒的一笑,“他可未必这么想。” 乐韶歌便也回头看向乐正公子,“……我希望你置身事外。” 乐正公子平静的看着她,而后看向那小姑娘,“我帮你——但我只会应允你一个请求,在何时为何事用去这机会,你需想好。” “我要你和她一起去。”那小姑娘立刻说道。 乐韶歌隐约能察觉得出,小姑娘另有目的。但她已生出探究之心,故而愿意以身涉险。乐正公子却不必如此。 乐韶歌便起身阻拦,“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乐正公子道,“我和她之间也有因缘。你兑现你的承诺,我也该了结我的因果。” 乐韶歌不料他竟认得这小姑娘。 她心中稍有些乱。 “你们之间有什么因缘?” “这便与你不相干了。”乐正公子轻轻说道。 他看向那小姑娘,道,“我和她一起去——这就是你的要求?” 小姑娘毫不犹豫的点头,“是。” “我答应你。” 乐韶歌似是说过,当这小姑娘遭逢不幸时,并非所有人都旁观她受难。就只是不幸,那个想要解救她的人,在彼时尚不知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若她在,必定会救她。 所以那小姑娘想让乐韶歌履行承诺——进入她的记忆之中,找到过去的她,并解救她。 乐韶歌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要先寻到小姑娘的肉身。 据这小姑娘的说法,她在瀚海中同萧重九争夺法宝,他们夺到了,萧重九却不肯放弃,自背后一掌袭杀了她。她魂魄离体时,瀚海景色忽然大变。待她醒过神来时,便已来到人间——依稀记得来人间后最先见到的景象,是水底。 她的肉身应当还留在瀚海中。 而那水下应当有什么法阵同瀚海相接,只要找到阵眼,就能回到原处了。 乐韶歌和乐正公子便又随着她的指引,和她一道潜入江底。 法阵当然没有寻到。 陨坑却找到了。 ——小姑娘想找的,果然是乐韶歌从刘穆之那里拿回来的“凤凰卵”。 乐韶歌并未急于把东西还给小姑娘。 她自背后牵住了乐正公子的衣袖。 ——她能察觉得出,乐正公子心情很不好,并且很可能是在生她的气。 可此行会发生什么尚不可知,她觉着乐正公子不该意气用事。 “你留下护法……万一我在她识海中发生意外,肉身还需你来照应。” 乐正公子抬手,片刻后,轻轻揉了揉她的耳垂。 “照应得到。” 乐韶歌感到沉重——乐正公子的话一贯都不多,也一贯都不爱明言自己的心事。可此刻他的沉默不言和早些时候显然是不一样的。 先前纵然他不说,乐韶歌也知他是明快和满足的,他其实并没有隐瞒什么。 可这一刻,他仿佛又默默的瞒着她下定了什么决心,就好像……就好像他过去做的一样。 虽然她不记得过去他做过什么。 “阿羽……”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时,乐韶歌不由怔愣了片刻。 乐正公子眸中清光也随之一转。 那二字之中仿佛包含千言万语。 当她不由自主唤起这名字时,似有无数真相涌入她脑中。可当她细细搜寻时,却什么确切的消息也没寻到。 反倒是许多先前呼之欲出、却被她刻意错过的东西,不由分说的清晰起来。 ——譬如,阿羽喜欢她。 ——并且,她很清楚阿羽喜欢她。 当她想要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时,心底似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告诫她——不要逃避、不要逃避。那声音在懊悔自己为何从未认真考虑过他的心情和处境。懊悔自己拙劣、粗暴、自以为是的应对,最终造成无可挽回的错局。若能重新来过,她一定放下成见和心结,勇敢的去面对,去试着理解他的心意。毕竟,毕竟…… 她困顿的回忆着,却既想不起开端,也想不起过程和结局。 只有不知其所起的决意和教训,在顽强、艰难的同自己的本能争斗着。 “你不会是反悔了吧?”小姑娘的冷嘲热讽打断了她的困惑。 乐韶歌回过神来。 她再次抬头看向了阿羽。 他目光中沉默而又始终如一的东西,忽就令她有些透不过起来。 是的,她想,乐正公子……阿羽喜欢她。并且,她很清楚的知道他的心意。 原来如此。 这么一目了然的事,她居然装傻了这么久。 这算是一种利用吗?还是说,她其实也想试试——抛去记忆的重担,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是否就能达成皆大欢喜的结局。 “阿羽。”她又唤了一声。那两个字压在舌下,却又似撮在唇上。明明是至清之音,唤起来却这么沉而涩,远不如“乐正公子”四字来的轻松自在。那是手指弹拨在琴弦上的感觉。这两个字也是她的珍宝。 乐韶歌不由便松了一口气,就像是终于迈出了最纠结最艰难的一步,发现天塌地也没崩。 她想,她果然还是想记起来的,哪怕那过去充满了让人想一忘了之的烦恼和责任。 ——她不想在失忆的状况下,去解决她同阿羽之间的问题。 “你一定要和我同去吗?”她问。 “我已应允了她。” 乐韶歌便转向那小姑娘,“你为何一定要他和我同去?” 那小姑娘嘲讽般一笑,“此去未必风平浪静,你心中可有数?” “这是自然。”毕竟是要去旁人识海中,她又没修过夺舍的邪法。是强是弱是敌是友,全看这小姑娘的想法。而这小姑娘潜意识里显然已认定——她遇见的所有人都是恶的,她彼时的境遇绝望残酷,无法反抗。 小姑娘道,“那你敢保证,若你中途遇到什么危险,或是干脆死在里头,他不会一把捏死我?” 乐韶歌已料想到是此类缘故,却没料到她如此坦率。 倒也没什么可补充的了,便看向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淡定道,“我会。” 乐韶歌:…… “如此,你留在外边,我岂不是更安全些?”她不想连累他一道涉险。 小姑娘再度瞪过来,乐韶歌坦然看回去——以坦率回报坦率,没什么可羞耻的。 乐正公子反问,“明知是圈套,你又为何一定要跳?” 乐韶歌一哑。 若非要稳妥无风险才肯去做,那人岂不是要困在庸碌无聊之中,寸步难行?她肯跳这圈套当然是因为,她觉着比之于兑现承诺、比之于她想要证明的事,这风险尚可承受。 可这理由,对乐正……对阿羽而言,也是一样的吧。 乐韶歌略一沉吟,果然还是没有理由阻拦他。 小姑娘似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不忿的催促,“你们到底去不去?不敢去就趁早反悔!” 乐韶歌没理会她的挑衅,取出那枚凤凰卵递给她,“这才是你要找的东西吧?” 小姑娘目光一喜,“是,就是它!” 说话间,那卵已发出柔光,稳稳的自乐韶歌手中飞起,悬停在他们三人之间。 “你们快把手放上去。” 当卵中灵力被触发时,乐韶歌听到了什么声音——宛若自大海深处传来的歌声,温柔又悲悯。 她忽然便明白了什么,不由看向那小姑娘。 阿羽显然也听到了那混沌之卵中的歌声,却是看向了乐韶歌。 只那小姑娘浑然未觉,犹然故作镇定的催促着。《 》 第57节 乐韶歌将手放了上去。 阿羽也将手放了上去。 小姑娘目光狂喜,闭目激发灵力。 澎湃之声袭来。 以那枚先天元胎为中心,混沌如倒卷的涡流被吸入。随着这旋流,白帝城中毫无瑕疵的饱满春色如画上伪彩被渐渐洗去,露出了底下真实的颜色。这座被从时空之中剥离出的城池,终于同它原本所在的世界接合,被隔绝已久的气息一涌而入,城中之人莫名都醒了醒神,却无人察觉何处出了差错。 只在六界、四境与瀚海相交接的青墟城外,香孤寒缓缓停住了脚步。 瞿昙子疑惑的回头,问道,“何事?” 香孤寒想了想,道,“……无事。” ——无事,只不过业已被他搜了几遍却依旧一无所获的人间界中,忽然多了一座城池。 一座原本就在那里,却突然出现的城池。 那城中同样没有阿韶的踪迹。 第58章 乐舞霓扇动五色羽翼,绕着香孤寒和瞿昙子飞来飞去,感到肩上责任重大。 ——数月之前,打着寄读的幌子,她顺利进入琉璃净海,开始修习婆罗门舞。 原本以为琉璃净海有婆罗门舞的全本,事实却并非如此——似乎当年四境裂土时,琉璃净海恰好坐落在香音境和战云境的边界上,随着土地被撕裂,连海子带山门庭院一道全被一掰两半。而弦歌祠刚好就在裂土线上,内中所藏典籍因此而丢了不少,其中就包括婆罗门舞的心法。 其后,虽门内建筑渐渐修复,师门也得以重建,绝大多数典籍都复原回来了——但古早之前就已失传、只剩没人修习的心法躺在故纸堆里的婆罗门舞,却也就这么丢失了。虽说后有高人根据残存的墙垣、穹顶上的壁画,重新编录了婆罗门舞的残本,但墙壁穹顶都不完整了,心法自然也不会是完整的。 舞霓进入琉璃净海后,研读了婆罗门舞的残本,观摩了遗迹旧址的壁画,感到自己终于找回了血脉中的传承,正欢畅鼓舞求知若渴时,嘎嘣一声——断更,不对,是太监了,那感觉…… 你说若是话本太监了,她还能差遣迦陵去“幻海情天馆”砸场子,买留声石置定循环骂作者十二个时辰。 心法太监了,让她找谁去?! 所幸舞霓是舞修,还是九华山的舞修。他们九华山都是放任旷达,不平则鸣的。 唯有音乐和舞蹈刻意抒发她内心的抓狂、悲痛和愤怒。 而她在琉璃净海所学的婆罗门舞里恰有一节很符合她此刻的心境,那舞蹈所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上古有大神为创世而将自己一分为二。待宇宙稳定后,被他分离出去的灵魂便化成了一个女体。因原本就是一身同体,所以他们在本能中互相追逐恋慕,渴求着对方的灵魂与肉体,渴求着与他/她相遇和结合。 整个神界也齐齐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只有大神找回了他的另一半,宇宙才能完整的迎来新纪元。 可大神很抗拒,因为他贯通宇宙,存在于一切时空之中。他知晓过去、现在、未来发生的所有事。 ——他知道他的爱人最终将为他而死去。为避免这结局,他宁肯从一开始便不同她相知相恋。 于是他冷言对她,背身疏远她,却不由自主的响应她的呼唤,在危难时现身去救她……令她在恋慕中受尽煎熬,自己也不得不一次次苦修、隐世,以逃避她,以压制对她的渴慕。 可惜他身边的人全都是猪队友。 ——整个神界都盼着他们早日结合,为此花样百出的助攻和逼婚。终于逼得大神再也对抗不了内心的渴慕,在女神心灰意冷决心斩断对他的爱念选婿另嫁时,运用自己的无上神通,让自己被选中了。 他们幸福的结合。 而后咔嘣一声——就如大神所预见的,他的妻子因他的缘故死去了。 而怂恿他勇敢去爱的神界逼婚团,此刻集体销声匿迹了,屁用都没帮上。 无人能代替他忍受这剜心裂魂、生不如死之痛。 于是大神抱着妻子死去的身体,满怀悲痛、愤怒、绝望的在火焰中跳起了舞。1 舞霓觉着,她和她的婆罗门舞,同大神和他的妻子的遭遇何其相似啊! 既然要将此心法腰斩,为何还要让她知晓它的存在、让她一亲芳泽啊! ——唯有此舞才能表达她内心的悲愤! 于是舞霓就在弦歌祠顶禅台上,跳起了大神的丧妻之舞。 谁知琉璃净海突然山崩海啸,她正茫然无措之际,几百个大和尚同时捂着头冲到弦歌祠顶来救她,让她颇感动了一把。 跳这舞的心情,便也维持不下去了。 第二日,九华山和水云间先后送信过来,措辞虽略有不同,说的却大致是同一件事——百年一度的天龙法会召开在即,战云秘境传来法帖,咱们是不是也该商议商议派不派人去、派谁去了?我境千年未同外境联络,确实该趁此时机出去看看,顺便同天龙、战云两境联络联络感情,探讨探讨有无重新结盟的可能了。 琉璃净海大主持于是立刻唤了舞霓来,道是——你看你既是九华山上内门弟子,又在我海进修学习过。你还修成了上古失传的大舞,功在千秋!而且你猜怎么着?琉璃净海的另一半山门,就在战云秘境!这意味着画着婆罗门舞的另一半壁画也在战云秘境!担此重任者非你莫属啊! 舞霓还想推辞——我修为尚浅,不该抢在诸位师兄之前。请让我多修炼一阵子,和大家公平竞争名额吧! 大和尚坚决摆手——不不不,你不用竞争!你占的是九华山的名额。 舞霓一想,确实,再怎么样她都是九华山的内门小师姐,出门的名额肯定有她一个。 而且早日出门,路上宽裕,或许还能抽空去见一见她大师姐。这么久不见,她好想她啊! 于是不再推辞——那请让我献舞一支,感谢师尊们多日教诲! 在场的大和尚们除瞿昙子外,同时抱住头阻拦——别!我们修禅印的有戒律,不能欣赏俗家舞蹈!婆罗门舞也不行!瞿昙子,赶紧带你小师妹……弟上路去! 瞿昙子:…… 入乡随俗,舞霓于是不再坚持。 就这么和瞿昙子一道踏足中原,来到水云间。 舞霓不喜欢水云间,就连读小说她都不喜欢权势滔天显赫尊贵的男主角,何况是现实之中由诸多礼仪不修、盛气凌人的老头子执掌的敌对门派?故而去之前她颇做了些自我建设——诸如,她是肩负着两派师门的嘱托来的,她要忍小事成大谋! 谁知进入水云间后水云间一改前非,待他们那叫一个如沐春风,亲切友善。 ——得知她是九华山的内门弟子时,虽脸色确实变了一变,但打量一番她的容貌,却又似是卸下了什么心防般,露出“算了,至少是个男的,也不是不能忍”的满意神色。 颇让舞霓窃喜了一阵——等临走时她再变回女身,岂不是能好好恶心恶心这帮妄自尊大的掌权人? 随即她便知晓了水云间何以待他们如此殷勤。 ——因为凛香主香孤寒要离家出走。 众所周知,凛香主是世外之人,既不通人情世故又不知晓人心险恶,怕是连舞霓这种段位都能将他绕得团团转。一身花魂香骨都是大补之物。虽修为高深,却没听说他有什么武力值——他要下山入世,那便譬如肉羊离圈入狼群,包子出笼进狗窝啊。不必说水云间老头子们不放心,就连舞霓瞻望瞻望前景都觉得他此行凶险怕是有去难有回。 但他下定决心后,水云间似乎也拦不住他。 一番拉扯争论之后,便只有一个法子了——给他寻最尽心、最可靠、最能打的保镖! 水云间最能打的无疑就是凛香主本人,又不能把长老掌门派去护卫他一个自作主张的晚辈。 那就只能从琉璃净海和九华山找了。 于是便借口联络战云秘境,从两派骗来了眼下最能拿得出手的弟子。 乐舞霓:…… 一般说来,这种事该她师姐担的,不料阴差阳错竟落在了她的肩上。 凛香主是她的一舞之师,她当然责无旁贷。 只是这二人都是她师姐的至交好友,而舞霓根本就是她师姐带大的。 跟这么两个人同行,就跟被两个师父盯着出行似的。 感觉随时都能被他们挑出错来训导一番。 心理负担太重了。 所幸旅途不长,他们很快就抵达了青墟城。 跟着凛香主一道自空中进入,落足在流水与长巷交接的小桥上。背后沿河一排红袖招展的绣楼香闺,眼前一条灯火通明的熙攘长巷,巷子口便是一座华丽开阔的酒楼,酒楼上游侠少年手捉玉杯斜倚雕栏正在说笑——一副在香音秘境绝难见到的凡俗红尘热闹景象。并无太多突兀的目光看过来。舞霓却莫名有种自己正被暗处无数眼睛盯着似的不自在的感觉。 她于是收了翅膀轻唤一声,“迦陵。” 瑞光千条,羽耀五彩的妙音美人鸟于是展翼腾身,自她衣上跃出,挡在了她的面前。 看过来的目光好像更热切了。 舞霓于是提醒,“不要女身——来个凶恶不好惹的男身镇场子啊!” 迦陵僵持了片刻,回身温顺的、静静的看着她,手指固执的指向了瞿昙子。 瞿昙子:? 舞霓:…… 道理她懂,就譬如她化作男身之后迦陵转而以女身显相——他们这些天生美感敏锐的灵物,很忌讳美得和旁人雷同。 她跟瞿昙尊者倒是已混得很熟了,但当着凛香主的面,却不敢太有亲昵放肆之举。 便不好提醒瞿昙尊者——别这么淡定,吓吓这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啊!被阿猫阿狗盯着,感觉太冒犯太不爽了! 所幸她忽的想起,她在琉璃净海观摩的婆罗门舞壁画中,颇又几只舞跳的是大神的“畏怖相”。 于是拍手、翘足,手铃与足铃接连一荡——无需过多动作,已将舞意激出,巨大的青面獠牙的恐怖幻相自她身后猛然涨起,畏怖之意直击向观者识海。便听四面几声尖叫,偷窥者中修为不足之人已直接吓得失态现形。 舞霓目光四下一扫——虽实际上她并未认出几个人,四面目光却已纷纷知难而退了。 舞霓心下得意,招手再唤迦陵。 迦陵显是喜欢她这般风姿无两,妖瞳一弯,笑意清浅。俯身在她掌心一吻,才化作彩光重回她衣中。 妙音鸟是吉祥鸟。得它一笑,福至心灵;被它一亲,心想事成。 舞霓立刻回身,“今天会有好事发生,尊者们有什么心愿,赶紧告诉我!” 瞿昙子很淡定,“无。” 香孤寒却对玄学略有些意趣,略一思索,“……想要线索。” 舞霓合掌祈祷,“随便哪一个都行,让我见一见她们吧!” 三人穿过长巷。 所过之处目光纷纷避让。 这一行三人,众人本以为是个破戒和尚护送着两个没出过远门的世家公子出行。现在看来,走在中间的那个纨绔少年也并不好惹——鸟、美人、幻术、天真,四者合一的破坏力,数月之前他们已领教过一回。虽依旧垂涎,却不敢再轻易捋虎须了。便都看向行在最后的温润世家公子……等等,走在中间的那个才是受保护的吧。莫非他的实力不在那纨绔少年之下? 众人实在好奇的紧。 于是各展神通,悄悄追踪着他们。《 》 第58节 便见他们一路行到北四条与西三条相交的路口,停住了脚步。 来到目的地,舞霓一眼就看到了小树林里的吊床。 ……舞霓拒绝承认真相。 舞霓向瞿昙尊者和凛香主核对落脚点的位置。 瞿昙尊者表示,“西南角。” 舞霓又看了一眼吊床,舞霓再次拒绝承认真相。 舞霓眼巴巴的看向凛香主。 凛香主无言,熔金般的瞳子无奈的看向西南角的正对面——北四西三条的东北角。 那里有一座华丽、典雅又气派的,翘起的檐角如黄鹤亮翅的三层楼阁,独占了一整个街角。那风格充满昂贵的气息,没点底气你路过都不敢进去,进去你都不敢询价。而这座一前,身着华服的修士们正恭恭敬敬的拱手俯身,唯一一个直着身子的人,正面带殷勤、慈祥的、翘首以盼的神色,看向他们一行三人——准确的说是凛香主。 舞霓:…… 舞霓又回头看了看她家晃晃悠悠的小吊床。 舞霓一瞬间有些想叛门另投——师父他就不觉着丢脸吗?! “……水云间的香楼都开到境外了吗?”舞霓有些酸。 而凛香主似是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小吊床——脸上写满了想睡。 “新开的。”凛香主诚实作答。 ——当然,在此之前水云间已有途径买入境外香料,卖出自家合香。闭关锁境也锁不住水云间赚钱的直觉,就只是除了赚钱,别的事他家长辈们都不怎么有决断罢了。 舞霓:师父你看看人家的师门! 作者有话要说:1印度神话里湿婆和萨蒂的故事。这支舞也就是传说中的湿婆之舞,灭世之舞。 第59章 不过,在瞿昙子看来两个都是落脚点,随便挑一个就行,没什么可纠结的。 既然归根到底都会听阿韶她小师妹的,那—— “走吧。”瞿昙子主动领着两人向天香楼走去。 舞霓欢喜雀跃。 香孤寒则又看了一眼小吊床,正要开口说——我想去那边,便被瞿昙子不由分说拽走了。 “先去天香楼。此地不是水云间。”瞿昙子说着,便一掐指诀,随手爆去街角一枚石傀儡。 至于其余那些尚还不算十分招摇的眼线,瞿昙子目光随意一扫,便姑且放过了——他估计水云间在这鱼龙混杂的城里盖如此气派的香楼,又安排此类在香音界并不盛行的迎接仪式,也是故意做给人看,以免谁都敢来欺负他家小宝贝。便留几个眼线,照顾一下水云间长辈们的苦心吧——以后鞭长莫及,香菇还不定怎么伤他们的老心。 香孤寒十分无辜的被瞿昙子拖走了。 舞霓活蹦乱跳的跟了上去。 天香楼前众人越发恭敬的相迎。 便在街口结结实实的唤了一声,“少楼主,您来了。” 舞霓:……这是什么大公子待遇! 瞿昙子:…… 香孤寒对称呼却不怎么敏感——他倾听和感知旁人的意愿,原本就不怎么靠听旁人的言辞。何况称呼这东西太复杂了,不同情境下心怀不同的目的,同一个人可以有无数种称呼,同一种称呼也可以表达无数种含义。他既弄不明白,便干脆删繁就简,只要知道叫的是他,便一律点头认领。 淡定的应道,“嗯。” 他听懂了瞿昙子的话——进过天香楼后,之后随他爱去哪儿睡。他已不在水云间了,师父们既管不到他,也不能因为他不听话而用让他很苦恼的方式明示暗示他忤逆尊长会伤老人家的心。 因此他反倒比这些来迎他的人,更急于进楼里去。 “少楼主的朋友来访,已等候多时了。”对方忙又向他通禀。 严格说来,瞿昙子的朋友只乐韶歌和瞿昙子二人。不过,用做称呼的词汇,是不能按本意去理解的。 香孤寒早已听出内里等着的人是谁,依旧很淡定,“嗯。” 舞霓却瞬间好奇起来。 凛香主是个被严密保护着的宅男这件事,香音秘境尽人皆知。舞霓还以为他的朋友只瞿昙尊者和她大师姐两人,原来竟还有旁人吗? 一面跟着他们进楼,一面就悄悄拐了拐瞿昙尊者,“凛香主还有别的朋友?” 瞿昙尊者不在意,“有。不认……”得字还没说出来,已跨过了天香楼的防护结界,透过开阔的雕花隔断橱,望见了正在内里喝茶品香的人。瞿昙尊者稳如泰山的脸上,居然震了一震。 ——是瞿昙尊者认得的人,是瞿昙尊者意想不到的人。 舞霓瞬间兴致大涨,赶紧看过去——却是个平平无奇的书生。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甚至都不像个修士。身上却有种逍遥从容的气质,明明是在天香楼这么招摇的富贵之地做客,看上去倒仿佛他才是主人似的。 舞霓嗅了嗅他品的香——最顶尖的百濯香。香无第一,端看个人偏好。但因所用材质不同,香也有稀缺普泛、昂贵平价之分。百濯香虽不是第一香,但说它是最稀缺最昂贵的香,确属无疑。 茶也是最顶尖的枫露红。和百濯香如出一辙的,几十年凑那么一二两的昂贵珍品。 二者随便拿一种来待客,都不可谓不郑重。 但二者搭配起来,该怎么说呢? 有些像是用海中最珍贵的鱼,炖山上最珍贵的熊掌,还加了蜂蜜的感觉。 除了随香气和茶气汩汩涌出来的肉眼可见的金灿灿的灵力和财气,就只有“没品位”三个大字盖在了脑门上。 但这位客人喝茶、品香的仪态,真是无可置疑的优雅、享受。丝毫没有异样。 一瞬间都让舞霓怀疑,这位客人究竟是牛嚼牡丹,没尝出滋味?还是牛嚼牡丹,爱的就是这一口? 掌柜的大约也觉出堂内香味浓得土豪,浓得同凛香主的气质颇不相符。 已不问自答,“茶和香都是客人点明要的,说是——少楼主推荐给他,请他品尝的。” 舞霓:?! 舞霓难以置信的看向全香音秘境最有品位最擅调香的大师。 只见大师眨了眨他熔金色的瞳子,淡定承认,“是我不错。” 舞霓:什、么?! 瞿昙尊者也一瞬间露出些一言难尽的表情,询问,“你们何时认得的?” “就在你和阿韶救下他之后。”凛香主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客人,“他是花语者,虽未见到我,却知我是控花人。我们相谈甚欢。” 舞霓听不懂。眼见客人已望见了他们,起身相迎,凛香主已向客人走去。舞霓赶紧抓住瞿昙尊者,“是我鼻子坏了还是耳朵坏了?百濯香和枫露红,是凛香主力荐的组合?” 瞿昙尊者一言难尽,“我想,他应该是分开推荐的。” 瞿昙子甚至可以肯定,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倚马千言追着香孤寒搜集素材,聊到了品香喝茶。倚马千言于是直接询问最贵的香和最贵的茶,香孤寒给出了答案,并在倚马千言的诱导下表示有机会就请他品尝。而倚马千言应该也询问过搭配之道,毕竟据他说他们这类人对“能用到”的知识很感兴趣。但他并没打算深入研究。因为他的读者里懂香和茶的很少,他长篇大论的描述某物和某物搭配如何精妙有品位,还不如直接最贵加最贵,写出来更简单直观有气势。但他也得亲口尝尝,免得写到细节时露怯。所以这一日他大摇大摆走进店里,直接就点了百濯香加枫露红。省事,还省钱。 ——这一套理论还是倚马千言亲自说的。 舞霓似懂非懂,再追问,“这人是谁?” 瞿昙尊者继续一言难尽,“倚马千言。” “……谁?” “……倚马千言。”瞿昙尊者也不那么确定,“——据说,这是笔名。” 舞霓愣住了,她缓缓睁大了眼睛,眨了眨。 瞿昙尊者不解的看向她。 舞霓双手合十,压抑着狂喜,“……他就是写《情海梵行录》的那位尊者对不对?” 她就知道,今天会有好事发生! 瞿昙尊者脚步一瘸,差点把自己绊倒,谨慎的追问,“……是、他?!” “没错!虽然出书时用的不是这个名字,但尊者在幻海情天馆连载时,笔名就是倚马千言!” “幻、海、情、天、馆?” “书修们借助灵界之力,搭建的书录式芥子空间啊——灵界有很多书修搭的书馆,你同青狮结契时,没在灵界逛一逛吗?” “书、修?” “……”舞霓总觉得今天的瞿昙尊者好像什么都没听过似的,“总之是也不是,一问便知。” 舞霓果断甩掉瞿昙尊者,迎向了那位前一刻在她眼中还是修为浅姿态高、品位堪忧的无名小卒,这一刻却怎么看怎么特立独行、高深莫测的大能尊者。 但越是近前便也越是迟疑,她甚至忍不住弹指破幻——结果没弹着幻相,指风弹在尊者胸口,把他呛得够呛。 虽早听说书修是书、画、乐三艺修中肉身最弱的,但这弱得简直弱不禁风了! 并且确实无疑,是个男人。 以第一人称魔女写作,写得还毫无违和感的——居然是个男人? 难道不该是个暗恋瞿昙尊者,对她师姐羡慕嫉妒恨的女人吗? 迟疑间,凛香主已同那书生各自寒暄落座。 瞿昙尊者也按捺住了震惊,和离此人远些的本能,静默无声的自行坐下。 那书生虽自来熟,但显然同凛香主和瞿昙尊者都还不怎么认识。一时没找出寒暄的话题,便先不紧不慢的饮了口茶。 舞霓于是趁机飞快的插话,“阁下是倚马千言?” 书生呛了茶。边咳嗽着边故作不在意的,眼睛却不由偷探瞿昙子的虚实,“……说来话长,在下言行之。” “是幻海情天馆的倚马千言尊者吧?” “说……说来话长。”书生似是不大擅长说谎和搪塞,“我们这类人,通常不太想让认得的人,知道我们的笔名。” “可是瞿昙尊者就知道啊。” 书生悔不当初,就差捶胸顿足了,“……因为那时我走火入魔,脱口说错,不料瞿昙尊者竟拾在了心上。” “所以尊者真的是倚马千言?” “不,没!”片刻后,书生终于破罐子破摔了,“……是。但请不要把小说和现实联系起来!” 舞霓难得善解人意了一回——她懂她懂,换了她写编排她师姐的书还被她师姐知道了,她也绝对不敢跟她师姐同座。《 》 第59节 压抑着想要扑上去握手的冲动,舞霓不无茫然的喃喃自语,“……没想到你居然是男人。” “……”对这个话题,书生就相当淡定了,“在下为什么不能是男人?” “可是《情海梵行录》……” 书生赶紧提声打断她,“谁说男人就不能言情?男人不言情,小说中女主是在同谁言情?草木顽石吗?既然皆可以言情,为何女人可以写,男人却不能写?” “可是魔女……” 书生更激烈的打断她,“男人和女人有本质的区别吗?若在下所料不错,关于男女同源双生、平等无差,这点阁下最清楚不过吧。” 舞霓愣了愣,突然间被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对喔!” 书生慷慨激昂起来,“所以凭什么男人就不能写言情?凭什么男人就不能带入女主?脱去皮囊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男人可以爱女人,也可以爱男人。就如同女人可以爱男人,也可以爱女人。因为在灵魂上我们都是阴阳同体,雌雄双生的!我们爱一个人根本就和他的性别无关,我们爱的是人类的本质!不信你说——到底是香香软软的小师妹更可爱,还是又臭又硬的小师弟更可爱!” “当然是小师妹可爱!” “是多事又啰嗦的大师姐更可爱,还是有求必应的大师兄更可爱!” “当然是大师姐可爱!——大师姐就应该和小师妹在一起!师兄师弟是多余的,多余的!” “……”空气顿时陷入了别样的寂静。 片刻后书生清了清嗓子,“咳……总之,我们不能先入为主心怀偏见。我们应当求同存异,互相尊重理解。” “尊者你说的太对了。”舞霓深感相见恨晚,赞美的言辞挤在喉咙里,都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尊者平时都是怎么搜集素材的?你知道得太多了,简直深不可测!”便举出例证一二三四五,表示,“这就是我家啊!尊者是不是在三派都待过?还都是内门核心弟子!那些细节,不在现场的人根本就写不出来!跟那些凭空想象豪门的人写出来的,简直是云泥之别!” 瞿昙子淡定的、响亮的拨了一颗琉璃珠。 ——最初的陌生和尴尬缓过去之后,和读者在一起时本身就容易犯傻的书修,已有些守不住现实和虚幻的界线。 多亏这一声脆响将他唤回现实,意识到被他在书中百般荼毒的当事人就在眼前。 书生终于清醒过来,心虚的、强撑着解释,“这个问题……其实我构思好纲目之后,前来香音秘境采风。竟意外遇见了和主角同名同姓,连身份也近似的人。于是不由自主就参考了他的师门和交游……” “嗯嗯。” “他身旁好友,恰好都是三派内门弟子,又恰好自己送上门来……宝库当前,死皮赖脸的缠上去打探就是。” 瞿昙尊重手中琉璃珠啪的一声拨歪了。 “……嗯?”舞霓也激动起来——莫非她师姐也曾给倚马千言尊者提供过素材? 而书生的目光则指向香孤寒。 瞿昙子和舞霓也随之看过去,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 只有香孤寒淡定无辜,不在状况内,“你们在聊什么?” “……”舞霓——是他干的,绝对是他干的! “不……没什么。”瞿昙尊者默默内伤——他定然不是故意的,还是别告诉他了吧。 空气再次陷入了寂静。 指望瞿昙子和香孤寒遵循常识打破沉默,是无知的、痴心妄想的。 书生于是见好就收,自觉的把话题引回正轨,“凛香主这次外出,是为了寻找乐韶歌吧?” 纵然不在此地,乐韶歌这三个字也是能控场的。 在场三人果然都立刻将话本抛之脑后。 “师姐不是找阿羽去了吗?”舞霓尚还不知乐韶歌失联一事。而且,“凛香主不是可以飞花遣令,驱动四方花灵吗?也要亲自出门找人吗?” 书生道,“搜寻不到?” 香孤寒默然点头。 “说来也巧。”书生道,“收到凛香主飞花令时,我正在人间界取材。顺路便去凛香主提到的山谷看了看。” “可有线索?” 书生摇了摇头,“没有。便如凛香主所知——方圆六百里内并无人烟。我自认力不能及,便也不再强求。恰当日有陨星坠向东南,我便自行找故事去了。谁知却在两千里外的白帝城中,遇见了乐姑娘。” “白帝城?”正是今日突然出现在人间界的城池。 “嗯。”书生想了想,“进入白帝城后,我身上灵知便被封住了——有人引来混沌,将白帝城整个儿包裹住了。一切灵物悉数不得出入。” “……”所以他才探知不到白帝城的存在吗? “我遇见乐姑娘时,她正和人同游。而她身旁之人——”书生品味了片刻,“很有意思。若我所料不错,他便是混沌之主。得他首肯,我才终于能离开白帝城。便前来报讯。” “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书生点头,闭目,片刻后看向香孤寒。 香孤寒愣了一愣。 ——似是书生闭目之间便将意念传达给了他。 瞿昙子见他脸色不对,便问,“认得?” 香孤寒点头,“……阿韶的小师弟。” 书生一喜,“师弟?果然有故事!” 舞霓听得云里雾里,“师姐找到阿羽了?那她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阿羽又耍什么花招了?” 香孤寒便问,“阿韶怎么样了? “失忆了。”书生道,“对她的师弟以‘乐正公子’相称。依我看她似是正在渡劫——这位乐正公子当是趁人之危,而非是耍了什么花招。”又道,“他身上气息不同寻常,像是与混沌——与瀚海同源,言谈举止却与常人无异,倒和古书上所记天魔十分近似。你们若要寻他,不妨往瀚海去看看——我估计他是直接把白帝城和瀚海连通了,才会整座城都隐藏起来。” 倚马千言前来天香楼,只是为了将乐韶歌的下落告诉香孤寒。 待说完正事,便自恃是凛香主亲口认证的“朋友”,趁机在天香楼扰民取材起来——边打探、边抄写香料器物珍宝名称来历,边体验香孤寒日常用度、边哀嚎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这次他终于能写真豪门了! 至于香孤寒本人,则终于可以去睡他心心念念的小吊床了。 天香楼众关照着蝗虫般鸠占鹊巢的书修,遥望着睡在对面小吊床上的镇派珍宝。 心中默念:总之……凛香主高兴就好。 香孤寒躺在吊床上,晃晃悠悠的看着顶上陌生的星空,想,当日阿韶应该也是看着同一片星空,和远在水云间的他联络。 ——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络。 阿韶的小师弟。 ——香孤寒记得他。 适才他同瞿昙子,同阿韶的小师妹讨论过日后的行程了。 阿韶的小师妹决定继续前往战云秘境,瞿昙子将和她同往。 这姑娘虽对她小师兄的作为很是不忿,认为一切都是他想霸占住阿韶所耍的手段,但她无疑丝毫都不担心阿韶的安危。 “阿羽很怂啦,就算入了魔他也不敢拿师姐怎么样。最多就是趁师姐不记得他的真面目,假装成更英俊更讨人喜欢的模样,趁机骗师姐的欢心。待师姐什么都想起来之后,有他难受的时候。”小姑娘一言断定。 但她似是觉得“天魔”这种存在,高了普通修士一等。为此她很有危机感,因为“美人只配强者拥有”,“一切竞争归根到底都是实力的竞争”。师出同门,她若连一战之力都无,不必师姐选她便已先输了。故而她起码要修得跟天魔差不多才行。 香孤寒:……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好像句句都很有道理。 ……无论如何,就连阿韶的小师妹也觉得,此事可放着不管。 ——阿韶没有遇到危险。 那么,他还有理由去找阿韶吗? 毕竟,阿韶原本就是出门去寻她小师弟的。 漫天寒星仿佛出手可摘。 香孤寒向着天空伸出了手。 平生头一次踏出家门,花魂霜魄,从不识烦恼为何物的赤诚之人,终于识得了迷茫和落寞的滋味。 终于意识到,他想要给予的,也可能是旁人所并不需要的。 那么他想要的呢? 第60章 瀚海。 凤箫吟睁开了眼睛,而后悚然一惊。 ——乐正羽的手依旧扶在混沌之卵上,却并没有被吸入。那双没太多情绪却令她莫名畏惧、瑟缩的眼睛,正淡漠的注视着她。 凤箫吟缓缓的退了一步,不知是该思索如何逃命,还是探究他为何还在这里。 她已将风险直言相告,他也毫无歧义的应允了她的请求,自愿和乐韶歌一道前往。虽说她确实隐瞒了一些目的,但也并没有违背规则——乐韶歌已被送入了卵中世界,可见法阵确实已发动了。 为何乐正羽还在? 他究竟耍了什么花招? 凤箫吟将手背在身后,一遍遍的掐着指诀,祈祷这法宝赶紧再次发动。 法阵的光芒便在她眼前再度亮起,她心中一喜,心想乐正羽这次该被吸入了吧? 但乐正羽的手扶在混沌之卵上,身形纹丝不动。 那光芒就在她眼前盛大而后熄灭,熄灭而后再亮起……几次三番。 却丝毫不能奈何他。 他不反抗也不做声的看着凤箫吟在他眼皮子底下表演,由她使出浑身解数。 直到她形色慌乱,恐慌失措起来。 她气急败坏的质问,“你不是答应要和她同去吗?为何你还在这里?哼,嘴上说得花团锦簇,到头来还不是由她自生自灭!你们这些臭男人,真是恶心——恶心!” 乐正羽这才淡漠的开口,“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这卵中宇宙太小,容纳不下我罢了。” 他的手终于离开了混沌之卵,目光望向那枚卵时,却露出了温柔的神色,“这是阿韶赠给你自救的法宝,你却用来害她。是阿韶太心软了,还是你太蠢、太坏了?” 凤箫吟显然听不懂,也不耐烦听,“你在胡说些什么?” 乐正羽看向她,“我说——你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因为阿韶想要救你。”《 》 第60节 “一派胡言!若不是她杀了我的本命蛊虫,重伤了我,我怎么可能扛不住萧重九一掌?” “若不是你动了夺舍的邪念,趁她突破时前去偷袭,她岂会无故伤你?是你咎由自取,不知悔改。”乐正羽似是厌恶她的蠢恶,却还是皱着眉头,一事归一事的同她清算清楚。 凤箫吟却只恶狠狠的瞪着她,“我原本就是恶人。既互为仇敌,何必假惺惺的说她救我!我没死只是因为运气好,恰好赶上瀚海秘宝诞生,恰好被宝物护住而已!” 乐正羽翻掌,那枚混沌之乱乖顺的落入他的掌心。 便如莲花绽放,那卵中宇宙在这瀚海之中铺展开来。 那是幽冥秘境里一座破败的小山村,枯树肥鸦,田地荒芜。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饮过稀粥,有气无力的靠在门框旁晒太阳,半天都不动一动。两个漆黑颓败的影子隔窗落在糊窗的黄纸上,那是孩子们的父母在艰难的商议,该舍弃哪一个孩子,以省一份聊胜于无却暂时可以延命的口粮。 那是凤箫吟关于家的,最初也是最后的记忆。 那也是卵中宇宙,此刻的中心。 凤箫吟心中大骇——这法宝已认她为主,却轻易被乐正羽操控了。 她失措的扑上去,想要将法宝收回。 乐正羽的手心于是缓缓阖上,那宇宙便随着他的五指收拢了,重新化作空中悬浮着的混沌之卵。 他将那混沌之卵,随手丢给了凤箫吟。 “瀚海秘宝诞生,并不是什么巧合。偏偏护住了你,更不是什么巧合。”他说,“是阿韶搅动了瀚海混沌,这些先天元胎全是感应她的心愿而生。只不过她不是为寻宝而来,也没有独占之心,才给了你们争抢的机会。可纵然争抢也是徒劳——瀚海中诞生的每一件宝物都有灵有愿,会自寻归属。她想要给萧重九一滴甘露,所以元胎中必有一滴甘露被萧重九夺得。她想要救你,所有必有一件法宝,是为救你而现世。” “你手中那件法宝的一切功用,都是在元胎诞生那一刻,她想要为你做的事。” “她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在你被萧重九所杀的那一刻,法宝护住了你的魂魄,不使你魂飞魄散。她理解了你急于摆脱原有肉身的理由,所以法宝会为你重塑一具在你看来未被玷污的、合你心意的躯体。她希望你能挣脱噩梦获得新生,所以法宝中有一个可以映照你的内心,一遍一遍重新来过的宇宙。” “你可以用它来自救,你也可以用它来救和你有同样的心境、同样的愿望的人。这是一件为了拯救而诞生的法宝——这是自瀚海诞生以来,一切搅拌瀚海寻求宝物之人所搅拌出的,最可笑、最无用的法宝。它杀不了人,也救不了世,甚至无法帮助你提升修为。它之所以诞生,只是因为阿韶想要救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却被你拿来害她。” 凤箫吟恶狠狠的瞪着他,“呸!你说是她的心愿,功劳就都成她的了?瀚海是她开的?她想什么就有什么?只消想一想就能救人,这救命之恩来得也真贱真容易!” 乐正羽淡漠的看着她,不为所动。 ——她口中又贱又容易的救命之恩,换成旁的人会是怎样的结果,凤箫吟自己最清楚。 毕竟她才刚刚被她遇见的“古之君子”,为一滴能洗筋换髓的甘露,一掌打死。 凤箫吟不觉焦躁起来,抬手啃着指甲——乐正羽所说的话,她一句都无法反驳。 ……他说中了几乎所有的事。 此宝物确实是从乐韶歌突破时,云层中所诞生的先天元胎里化出。 除了此法宝,确实也还有一滴甘露。萧重九正是在争夺甘露时,将她打死。 那法宝也确实是在她死时,自行飞来救护她。 其中功用,也都分毫不差 她却犹然不肯承认自己获救是因为乐韶歌一时善念——明明口口声声说会救她,结果转头就把承诺、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偏偏还记得偏袒萧重九。 什么都没做过,就只是动了动善念!便名、利、恩……什么好事都被她占去了? 便只能在心底找借口——这法宝曾离开她的身边,落入乐韶歌的手中。乐韶歌是渡劫期的大能修士,她身边这来历不明的小魔头似乎比她更邪门。以他们二人的能耐,驯服已认主的法宝想来并非难事。故而此刻这小魔头才能将法宝的用处说得头头是道。 ……但她绕不出来。 因为她其实已经有些信了。 ——成为魂体之后,她身上异瞳终于觉醒,虽不至于到能读心的地步,可人是诚是善是伪是恶她却能清晰洞察。其实活着的时候她也能,只不过那时肉体的憎恨懵逼了她,就算看到的是善,她也非曲解成恶不可。可她依旧在人群中一眼就选中了乐韶歌,因为这个的人灵魂最干净最温柔。她想要乐韶歌的肉体成为自己的……或者说,她想要活成乐韶歌。 她相信,乐韶歌确实是想救她的。 她只是意气难平。 凭什么有些人的人生能这么平顺?凭什么她就能高高在上的说看破,说救赎? 明明什么都没体验过,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自以为是的安排她的“新生”。 若也受过她受的苦,尝过她尝的绝望,只怕比她更坏更恨,更不可救药! 她终于按捺不住,嘲讽道,“你是她什么人,连她怎么想都了若指掌?” ——她能看破人的善恶,可她却看不破眼前之人。他仿佛是由无数重影叠成的实体,宛若这瀚海的混沌般不别善恶,深不可测。仿佛从根源上就和寻常人类非同一种存在。从醒来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凤箫吟便觉着畏惧,被他看着时,仿佛四面八方过去未来全是他的目光,一切念头皆无所遁形。仿佛他无所不知。之所以不说破,只是因为轻蔑,因为无论她怎么折腾都翻不出他的掌心。 这感觉真是可恶透了。 “你既然知道我想害她,不赶紧去救她,还在这里絮絮叨叨的——就不怕我趁机弄死了她?” 乐正羽面无表情,“你以为阿韶是谁?以为她救你时便不知你心性扭曲,可能会再度走上歧路吗?应她之愿而生的法宝,又怎么可能助你害人?” 凤箫吟没忍住,又“呸”了一声。 ——没错,这法宝确实也像乐韶歌的为人一样,婆婆妈妈的太烦人了。 它确实可以重塑肉身,但肉身是用“功德”来塑造的。而功德要靠她行善救人,帮人超脱痛苦、了却心愿来积攒。所以她才会附身在展令文身上,想要帮那小残魂从执念中超脱——结果这小残魂灵力太弱,大半形体反倒要靠她的灵力来维持,反令她被困在魂体之中解脱不得。 这法宝也可以把人吸入卵中宇宙里。但必须得是怀着善念前去帮助的人,还得那人自己答应帮她、自己愿意进去才行。 她也无法害里头的人。 但这也不要紧——她可以让人一遍遍的体验她所体验过的屈辱和绝望,她不信有谁能忍受这样的遭遇而不动摇。 只要乐韶歌动摇、绝望,她便有机会夺舍。 乐正羽又道,“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会去。既然阿韶想救你,我自然不会杀你——只是有些事需得让你知晓,以免辜负了阿韶的苦心。” 凤箫吟道,“呸,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儿,一个个的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还满口的‘我不杀你,我只想对你说教’!” 乐正羽莫名的居然很喜欢这句话,“谢谢。” 凤箫吟瞠目结舌,气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如何她的目标是乐韶歌,他不进去也是一样的,只消拖延足够的时间,等乐韶歌从精神上被击垮,她的目标便也达到了。因此她干脆不再挣扎。 只言辞上故意恶心他,“我打不过你算我倒霉,不得不听你们叽叽歪歪的演圣人。你有屁就快放吧!” 乐正羽却并没有让她听得心服口服的意思,他只是想告诉她一些她不肯承认的事实罢了。 他说,“除阿韶外,也曾有别人许诺过要救你。” 凤箫吟的面色却立刻就变了,她原本打算敷衍着让乐正羽说下去,可他头一句话便揭开了她内心的疤痕。 ——确实曾有人许诺过要救她,不止一个。 头一个人和她一样,是被父母卖进九幽城的。 和那些在恐吓和饥饿中,很快便学会了拍马迎合、互相出卖的小瘪三不同,他们两个都是刺头,眼睛里烧着火,跟狼崽子似的呲着牙戒备着乌糟的世界。为了不活成那副窝囊样,梗着一身贱骨头坑蒙拐骗争斗抢夺。哪怕被人踩踏得狼藉满地,也还是抖抖枝叶遍体鳞伤的再度直起身,嘴里不服一个软字。 刺猬跟刺猬是走不了太近的,最初他们之间没什么情谊。 直到他为救同乡的女孩儿,捅死了克扣他们的口粮、逼迫小姑娘就范的侍卫。 他被那侍卫的同伙私自绑到角落里往死里踢打时,她用魅音迷惑了那人,牺牲了些色相,将他救下。 却也因此被路过的九幽城老不死莫罗侯相中,挑走。 她在老不死手里受尽了摧残,却从未放弃逃走的念头。 终于有一日她受不了折磨逃走了,躲避追捕时她翻进了城主邸,正遇上他在巡视——原来来到九幽城后,他也因根骨上佳得以习武,成了九幽城正儿八经的入门弟子。他得知她的际遇,将她藏起来,许诺一定要救她出去。 那是她平生头一次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将性命交托给什么人。 她哆哆嗦嗦的藏在山洞里,等他去引开追兵,救自己出去。 ……等来的,却是他引来的救兵。 他将她出卖给了老不死。不,这么说也不对——从一开始他就是老不死派来的人,就为了教她恐惧和服从,让她知道她的一切都在老不死的掌握之中。 为了惩罚她胆敢逃跑,老不死碎了她的内丹,断绝了她修炼的可能;在她身上盖了第一个鼎印,断绝了她挺直腰杆做人的可能。她在碎丹的巨痛、在鼎印加身的屈辱中,终于也学会了自己平生最惨烈的教训——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她的眼睛告诉她此人可信。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可叹她不吃教训。 ——许多年后,她又遇到了萧重九。 这是一个和她早先遇到的任何人都截然不同的正人君子,侠肝义胆,柔情热肠。她以为他是古之君子,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明知他瞧不上她,她竟还是一时犯蠢,想从陆无咎掌下救他——谁知却是他转而对她痛下杀手,就为了一滴甘露。 这一次她用死一次的代价,再一次买得教训——她这样的女人是不配被爱的。轻易被这些所谓的“好人”打动,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凤箫吟恶毒的嘲讽的盯着乐正羽,“是啊,这些许诺救我的人,我可真是吃够了他们的苦头。” 乐正羽却说,“他们都是真心的,并且他们也真的去救你了。” “你放屁!”凤箫吟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乐正羽无喜无怒的看着她。 凤箫吟骂了一阵子忽的沮丧痛恨起来——眼前之人分明就没有正常的人类感情,她再骂,他也不会有丝毫触动。 她终于一扭头,闭上了嘴。 乐正羽这才接着说,“那人是陆无咎。” 凤箫吟缓缓回过头来,在意识到他所指的“那人”是什么之后,莫名的她的心脏便仿佛被蝎尾刺中般疼得缩起来。 是那个变态啊——她捂着心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确实很像那个变态,不论是模样、性情还是际遇。但当然如今他的性情比当初更扭曲变态了,在当年他明明大致还算是个争强斗狠的正常人……一个被买来的贱骨头能爬到城主的位子上,想来当初出卖她时他开出了很合算的价格吧。她怎么就同这毒蛇苟且上了?她怎么就没在他们跟蛇似的缠在一起时咬断他的喉咙,一口一口撕烂他身上的肉! “他去为你引开追兵,然而在此之前你的踪迹便已暴露。他没有出卖你,你被莫罗侯骗了。”乐正羽平静无波的陈述。 “……什么?”凤箫吟依旧陷在痛恨中,只下意识的喃喃追问。 “你受辱时,他也因欺瞒城中长老,被送去受幽鬼啃咬之刑——他魂魄残缺、记忆不全非是先天,也不是因为修天残道。而是被幽鬼撕咬所致。”乐正羽说,“但就算如此,他也始终都记得,他承诺过要杀了莫罗侯,救你出来。” 凤箫吟茫然的看着他,明明一句都没有信,泪水却莫名的便滴落下来。 “你能从莫罗侯身旁逃脱,也非是因为他疏忽,或是你侥幸……而是因为陆无咎终于修为有成,能和莫罗侯一战了,所以他遵循承诺去杀莫罗侯,好救你出去。只不过他实力虽够了,狡诈却还不足,只同莫罗侯拼了个两败俱伤。” “老不死受伤……是他干的?” “是。”乐正羽道,“而你抓准了时机,给莫罗侯下了毒。逃出了九幽城。只不过你也没能杀了他。” “……什么?” “那毒没毒死莫罗侯,只毁了他的容,让他变成了残废。” 凤箫吟眸中精光一闪,她握紧了手中混沌之卵,恶狠狠的质问,“你说的跟亲眼看见似的,假不假啊?!你他娘的到底是谁?” 乐正羽没有说话。 漆黑的眼睛映着瀚海中的混沌,宛若蒙上一层白雾。那雾中空茫一片,仿佛没有生命、没有记忆、没有感情。又仿佛是一切生命、记忆和感情的集合。不寒而栗的感觉再次顺着凤箫吟的脊梁攀爬上来——她看不透这个人,却莫名觉着这个人是众恶之首,是被抛弃被排斥被憎恶的一切,是报应、是毁灭,是将宇宙拦腰斩断的宿命。 ——是世人口中,无法沟通、无法对抗、无法杀死,于是只能将之六分,永远镇压在“第七界”的,天魔。《 》 第61节 但片刻后他轻轻的眨了眨眼睛。一个单薄的、倔强的、生涩的……看上去完全不足以承担这一切的人类的躯体醒了过来。他是这野蛮的黑暗旷野中,一簇弱小的火苗。是庞大的混沌巨兽心口上,唯一会疼的那根刺。是众恶之首在漫长的蒙昧无知中,萌生出的善与知的根芽,在谁的呵护关爱之下顽强的扎根长大…… 凤箫吟捂住了眼睛,那眼睛看到了太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她感到脑子混乱钝疼。 八十亿天魔眷属不知何时已现身在瀚海密林之中,高高下下、远远近近,宛若时光凝固时,将落未落的雨滴悬在空中。每一只魔毫无感情的双目中,都映着她的身影。 乐正羽说,“我确实亲眼所见。” 他抬手,凤箫吟手中混沌之卵再度不受控制的飞起。 他说,“瀚海中发生的一切,我都亲眼所见。” ——他是混沌之主。 他亲眼见那先天元胎感应她的善念而生,所以他知晓乐韶歌在那一刻的愿望。也知晓凤箫吟是因何得救。 他不必进入混沌之卵,便知晓卵中宇宙里发生的一切。 他轮回在时空之中,拥有所有时空里的所有记忆。所以他也知晓眼前的人,和他之间尚未发生的“因缘”。 ——她悲剧的始作俑者莫罗侯并没有被她毒死,却也因此元气大伤,成了毁容瘸腿的癞疖道人。 ——上一世,她同样“死在”萧重九的手中。陆无咎因此同萧重九结下死仇,满世界追杀萧重九。 ——她心恨萧重九,乐见其成,便藏匿不出。不料自己又落入癞疖道人手里。所幸癞疖道人很快便被乐清和夺舍。乐清和信了她的托词,将她当成了癞疖道人的女儿。后来她和乐正羽联手杀了乐清和,但乐清和临死前意识到她的背叛,拼死重伤了她。而乐正羽没能救下她。 上一世临终前她曾自嘲,“……果然,谁都不会来救我。”而她一次又一次的自救,最终也未能改变她的命运。 但世上确实曾有两个人,是想真心想要救她的。 “阿韶已遵循承诺,前往过去救你了。”乐正羽说,“但纵然阿韶没有出现,这世上也曾有一个人承诺过要救你,并且确实一直都在救你。” 她固然可以憎恶这个世界,憎恶自己的命运。憎恶承诺的虚伪。 但大可不必因此认定,世上一切人都是或者恶或者虚伪的,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凤箫吟茫然的看着他。 乐正羽再一次将卵中宇宙展开在瀚海之中。 “所以,珍稀自己的性命,留着去见一见那个人吧。别打阿韶的主意,妄送了这条白赚来的性命。” 他看也不看凤箫吟一眼,只静静的看着卵中宇宙里发生的一切。 不知何时,起风了。 他终于寻到了乐韶歌的踪迹,她的意识已自身体上剥离出来——她果然还是如凤箫吟所料,答应了那个以她的性格注定会答应的要求。 失忆之后,摆脱了种种责任和羁绊,她的肉体甚至性命都不再能奴役她的心,她放飞到了甚至有些轻率的地步。令他每一刻都悬着心,不知她何时又要做出怎样荒谬的决定。 ……但这,也许才是本来的她吧。他想要给她她想要的自在。 乐正羽于是化作一道光,进入了卵中世界。 那卵中世界再一次收束、闭合,化作静静悬浮在空中的混沌之卵。 乐正羽的躯体留在了混沌之卵外。 那又似乎不该被称作他的躯体——那是某一个时空中的他,尚不完全的他。未萌生智慧和情感,未取回贯通时空的记忆,也没有被定义为恶与毁灭。那只是瀚海化作人类的模样,是遇到乐韶歌之前的小阿羽——一个神智未开的八九岁的懵懂孩童。有目而盲,有耳而聋,有鼻而不能嗅,有舌而不能尝,有身而不能体悟。率领着天魔八十亿眷属,无声无息的悬在她的对面,威慑着她。 ……也许并非是为威慑她。只不过,他便是卵中宇宙容纳不下乐正羽的原因,故而乐正羽将他留在了混沌之卵外。 这一日所见闻的真相已超出了凤箫吟承受的极限。 她在空茫混乱中呆立了半晌,才忽的意识到,天魔同她毫不相干,一介被人践踏的蝼蚁又何必去操末劫乱世的心? ……但,陆无咎那变态,原来竟是真的对她情深义重吗? 而乐韶歌这傻白甜,明知自己的坏心却还是答应了她的提议……又究竟是在想什么? 卵中宇宙。 乐韶歌望着远处破败的山村,轻轻动了动手臂,在确定她确实已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之后。轻轻的靠着山石坐下来,看了眼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不曾经历过便不配劝人看破。若你经历了我所遭受的一切,依旧初心不改,再来向我说教也不迟!”凤箫吟如此嘲讽她。 乐韶歌并未同她争辩——她失忆了,她纵然想说道理也全是轻飘飘的道理,没有任何有份量的例证。 而凤箫吟显然也未曾像正常人一样被爱被守护过,她不明白,就算不曾亲身经历,正常的人也同样能理解、能体察旁人的痛苦。 她想,这也许也是她所需经历的红尘劫的一部分。 所以她接受了凤箫吟的提议,亲自去感受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有心理准备,而这卵中宇宙也有着温柔的内核,那些过于残酷的往事大都一笔带过,并未真正让她切身去经历。 可这一切残酷,依旧超出她的预料。 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法反抗。 当饥荒中父母商议着,只能卖掉或是丢弃一个孩子时。她因饥饿和年幼,而只能奄奄一息的躺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看乌鸦在树梢上转动红眼睛的脑袋,尖锐的喙仿佛刚刚啄食过死人的血肉。 她无法逆转乾坤变出食物,甚至无法哀求父母不要将她卖掉。 而父母牵着她的手将她卖掉时,说——这也是给她留一条活路。 …… 前往九幽城的路上,那些远远比他们更高大有力的人,甚至都不必强迫他们做什么,只消晃晃手里的烤肉,便有许多人愿意拿身上一切东西卑躬屈膝的去换。 而当他们真的作恶和殴打时,没有任何修为的孩子,只能抱头蜷缩护住要害,等他们打够了为止。 而纵然逃跑,也不过是变成野狼恶鬼口中血食。 更不必说落到莫罗侯手中后,她的遭遇。 …… 凤箫吟的一生,都是在被反抗不了的力量碾压和蹂躏中度过的。 而乐韶歌化作了她,她知晓自己原本的力量,却施展不出、反抗不了。那绝望感便也尤其的清晰。 这确实是她的红尘劫。她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心想。她在凤箫吟身上所体会到的,是她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沾染的东西——原来凤箫吟所说的“高高在上”,是这样的含义。 这时她听到虚空中传来凤箫吟的声音,“……想去杀了他们吗?在这里你可以为所欲为。” 乐韶歌轻轻的摇了摇头,“在此之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她站起身,御风飞跃山谷,来到破败低矮的茅草屋前,轻轻抱起了靠在门框上听着父母商议该舍弃谁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并未惊讶挣扎,那双金绿色的眼睛里有远远超过她年纪的镇定和不驯,她看着乐韶歌,轻轻的问,“你是来买我的人吗?” 乐韶歌微笑着,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不是,我是你的师父。我来教你天底下最厉害的本领。” 乐韶歌在卵中宇宙的边缘修了一个小小的门派,门派的名字在同小凤箫吟商议过之后,定为“凤箫阁”。 ——她的徒弟,自我意识真不是一般的强烈。 她和凤箫吟在凤箫阁一共生活了十五年。 幽冥秘境真不是一般的贫瘠,乐韶歌储物戒指里那么多香料和水果,头一年种下去统共就活了那么十来颗,乐韶歌每天弹琴给它们听,灵力催动漫天祥云,凤箫阁日复一日都有晚霞看。结果也没见他们稍稍长快一些,头一年统共开了百来朵花,结了二三十个果子。严重违背了乐韶歌脑内常识,看上去真像是蠢人在做蠢事似的。 以至于她一取琴出来,凤箫吟就嘲讽她“对树弹琴”。 不过凤箫吟也没比她好一些。从树上开始结果子后,她每天都要数一遍总共有几颗,多了就欢欣鼓舞,少了就指天骂地,非要乐韶歌用音刃把天上路过的飞鸟都打下来。 但大致上,有乐韶歌这个修为还算说得过去的修士带着,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基本从第二年时,她磕完果子留核出来给乐韶歌种时,就已不再眼巴巴的。而是跟个阔少似的一挥手,“拿去种吧。” 仿佛少吃几颗杏核是多光荣的事似的。 前六年凤箫阁中只住着她们师徒二人。 乐韶歌教她吐纳、乐律,基本心法,给她做了第一张琴。 她学得很快。第四年时,已经能随手拨弦打下果园上空的飞鸟——作为一个乐修,居然不喜欢鸟,乐韶歌对此表示极度不解。但凤箫吟表示虫鸣声也很好,她准备日后同蟋蟀结契。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写不完这节了……尾巴留到下一章了…… 第61章 第五年时,凤箫吟修成了喉间玉。 修成喉间玉那一日,乐韶歌织云成霓,纺云霓和鲛丝为鲛纱,为她做了第一件霓裳仙衣。那衣服显而易见的郑重和珍贵,凤箫吟收下时都有些心虚,捏着喉咙试来探去,不知其所以然的询问,“这玩意儿这么难修吗?” 乐韶歌笑道,“难修,非常难修。能修成喉间玉,我家徒儿真是了不得。” 凤箫吟“呿”了一声,故作不屑,“我就随便修了那么一修。”脸上却有些兴奋的发红。 修成喉间玉也难,也不难。在乐韶歌的印象中,天下乐修大都能修成“喉间玉”,使得自己的声音带有独特的魅力。但在她这一派看来,这些所谓的“喉间玉”,不过只是魅音罢了。唯有可以发出言灵的“喉间玉”,才是真正的“喉间玉”。言灵是不可违抗的君主之令,而音之君主为“韶音”——修成了喉间玉,便也意味着她领悟了“韶”。 而韶,是至清至圣的天音。 领悟韶音,便也意味着,她心底有一段清圣不染的正气,她想将这正气传达给天地万物。 凤箫吟本能的抵触身体接触,不然乐韶歌真想把她抱住揉一揉搓一搓亲一亲。好让她知道自己有多高兴,又有多心疼。 当然乐修都是不擅长压抑自己的感情的,不能揉搓亲抱,那就用别的来表达吧。 给她做了霓裳后,乐韶歌特地在天台上摆了酒席,弹琴唱歌跳舞喝酒,开心快活的庆祝了一整宿。 临近天明时她终于闹得累了,便拽着她家大徒弟一道坐在天台护栏上看日出。 她不胜酒力,之所以不醉,不过是靠作弊将酒气从体内逼出,此刻整个人周身都弥漫着干洌的酒香。 凤箫吟倒是饮酒如饮水,然而此刻也已困倦至极。嘟嘟囔囔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然而清澈的晨风吹来,日出前刻,晨曦豁然便将铅灰的天际映得发白,她的抱怨便卡在了喉咙里。 茫茫云海之上,熔金流银似的羲阳一跃而出。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崭新的霓裳之上,晶莹皎洁,而又辉煌灿烂。 乐韶歌轻轻一拍她的脊背,“……” 就在凤箫吟以为她要说出多么令人感动的话时,她暖暖的看了她半晌,竟只说出句,“……好了,回去睡吧。” 乐韶歌开始教她九韶乐,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教得东西比之前难了,乐韶歌却觉得驾轻就熟,手到擒来。总感觉之前她也是这么带师弟师妹的。 乐韶歌:……等等,活儿都让她干了,他们师父是做什么吃得? 当然也是因为,最艰难的任务已完成了。《 》 第62节 凤箫吟骤然发现日子难过了起来。 早先那个和蔼可亲种树煮菜弹琴唱歌,以“聆听天籁”的名义带着她四处去野餐游玩的师父,突然间就变得严厉了。 “之前是为了培养兴趣,让你体会韵律之美,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修行。”师父厚颜无耻的辩解,“此刻才是真正的修行。” 凤箫吟:…… 算了算了,穷人家的孩子,谁还不能吃点儿苦?看在她给她做了新衣服的份儿上…… ……进展得却并不是很顺利。 《云门》曲学得凤箫吟晕头转向,乐韶歌解说的意象——什么云海之上恢宏天门;什么不争而善胜,不召而自来;什么天网恢恢什么天道昭昭什么镇魔大曲的……直练得凤箫吟觉得自己才是被镇的那个魔。 学了两个月而毫无进境,反而将凤箫吟的自信弄得岌岌可危。 乐韶歌决定暂且停一停。 她想,凤箫吟的“韶”,大概和她所领悟的、和世人所普遍认知的,都不大一样。 “我们不学《云门》了。”凤箫吟忍着感觉被人掐住了脖子似果果的难受,刻苦练习时,乐韶歌便打断了她。 “我们反过来。”乐韶歌又说——正常的顺序是先学九韶乐,从中慢慢领悟出自己的韶,但是这次,“——先找到你自己的韶,再根据韶,来重编你的韶乐吧。” 凤箫吟觉得这就好像那什么——为了开门进屋,直接把房子拆了重建似的,太狠了! “重编我的韶乐?可是这不是祖师爷爷留下来的大作吗?重编会不会给编坏了?”万一重编的没之前好,她岂不是学了个次品? 乐韶歌:……你瞧不起为师吗?! “……相信为师,适合自己的才是好的。”乐韶歌信誓旦旦,“再好的东西不适合自己,也都是白瞎。不信你细听为师所奏韶乐,是不是也和原本的曲谱不大一样?” 凤箫吟一想,还真是如此。然而,“干嘛突然一口一个为师啊……” 乐韶歌:……为了强调为师是为师,提醒你尊师重教呀! 但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领悟、找到自己的“韶”?乐韶歌也不清楚。 在她的印象中,这都是阅历、心境、悟性到了,自然而然就能做到的事。 能传授的,只有经验。但当初她领悟《大韶》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乐韶歌失忆了,她不记得。 乐韶歌思量了一阵子,看凤箫吟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扰民——院中常住居民当然是各种各样的鸟儿,乐修从来都是受鸟儿亲近的,那怕有那么个奇葩乐修居然不疼惜鸟——那音刃放的,不论力道拿捏还是时机把控,都精准至极。 乐韶歌才忽的意识到,她的武力值,以寻常人眼光看来,其实已很不差了。 有一些事,她已力所能及了。 乐韶歌便道,“我们下山,行侠仗义去吧。” 凤箫吟有些着急了,“……不是要先领悟韶意吗?” 她想修行,她急于修行,至于为什么,她好像还没深思过。 乐韶歌便笑道,“所谓的乐曲,都是内心的抒发。体悟人生百态、遍尝人情百味之后,内心成长了,修为自然也会提升。何况……”她温和的凝视着凤箫吟,“人生行在世,你便不想对这世界做些什么吗?” “……”凤箫吟有片刻茫然,“这念头是不是太自大了?” 人是如此的渺小,反抗不了饥荒,反抗不了战乱,反抗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又能对“世界”做什么? “你以为修行是什么?”乐韶歌笑道,“所谓的修道人啊,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而后就真的将不可变作可的人。”她说,“你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你了,阿箫,我们去行侠仗义吧。世道越坏,就越得有些行侠仗义的人,去揍那些逍遥法外的坏人,去救那些身陷泥泞的好人。这也是我们的自救。” 她们便一道下山去。 虽说得像是吟游旅人一般,为游历而游历,为仗义而行侠——压根就没有具体的目标,但乐韶歌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该往哪里去一般,带着她直奔幽冥界边境通往人间界的酆都城。 凤箫吟心想莫非她要带她去人间界? 她确实想去人间界。 她听过许多人间界的故事。在她的心中,人间界是丰饶富足,善恶有报,没有修士,故而平民不会被当成牲畜、奴隶的淳朴之地。 ……片刻后她又想,不对,修士奴役盘剥平民,应当是幽冥界的恶俗。如她师父这般又美又强又暖又甜心,就是有些小傻小天真的修士,也一样让她遇上了。 并且如今她也是个修士了。 ……她也已经是个修士了。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已拥有了能奴役欺凌旁人的力量。她也可以养一堆奴隶,逼他们为她开采灵石,种植根本不果腹的丹材。收不到贡品她便去村子里降灾。当然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怎么用理会那帮牲口一样的凡人,高贵的修士何必亲自去同凡人打交道,她还要修行飞升呢。自然有人为虎作伥,帮她管着这堆牲口…… 凤箫吟茫然的思索着,而后她疑惑——为什么就从来都没人觉着这不对? 她已经是个修士了,她觉得这般作为简直恶心透了。修什么神仙?修的是吸食活人脂膏的恶鬼吧!饱食他人血肉得来的长生不老,浑身上下都流着恶臭的脏血,却自称是高贵的“天人”。竟还没人觉得不对,这是什么千年老僵尸当道的世界啊! ——是的,她想对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她想让恶的,被当成是恶的。想让对的,成为被相信并且奉行的。 她想纠正这个黑白颠倒的恶世。 她要化身成无恶不斩的利刃,屠尽那些千年老僵尸,让他们听到她的名字,便感到胆寒。 她要当幽冥界的恶即斩。 她沉默的追随着乐韶歌,脑中莫名的有无数画面飞过。 她感到自己应当是来过酆都城的,但她似乎并没有仔细打量过这座重重盘问行人的城池,她记忆中只有斗篷下无数阴暗泥泞的街角,和…… 和奴隶贩子。 她看到那奴隶贩子时,他正驱使着三只串种儿的侏儒地龙——一种被叫做骨獒的幽冥界独有的恶犬,追一个裹着斗篷的步履匆匆的少女。他恫吓好奇的路人“看什么看!”谄媚、贿赂过路的巡卫长,“跑了个小奴隶,惊扰了您的大驾……”而巡卫长收了灵石,眯着眼睛看向逃亡中少女娇小的体态,露出了意味伸长的姿态。奴隶贩子于是心领神会,“待抓到后,定送去请您帮忙验明正身。” 凤箫吟于是问乐韶歌,“救一个被抓捕的奴隶,算不算是行侠仗义?” 乐韶歌道,“算。” 她们俩于是一起上了。 乐韶歌定住三只骨獒时,凤箫吟冲上去饱揍了奴隶贩子和巡卫长。 那斗篷遮身的少女于是趁机加快脚步,匆匆钻入了幽深的巷子里。 凤箫吟砸了奴隶贩子的囚车,用音刃将奴隶们脚上枷锁一道道、恶狠狠的斩断。 奴隶贩子还在一旁哀嚎,“我做的是正经生意人,我也要吃饭养家,我花了钱的……” 凤箫吟扭头撕住他的领子,一拳将他打个半晕。和那巡卫长一道套上枷锁扔进了囚车。三只骨獒就拴在囚车旁。 明明一气呵成,她却莫名觉得沉重和沮丧。那裹着斗篷逃亡的少女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直到乐韶歌一条腿上缠着一个小崽子,过来找她。 她摸了摸两只小崽子的头,对凤箫吟道,“……为师决定再收两个徒弟。” “——什么?!”凤箫吟脑子里莫名就冒出句——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而乐韶歌说,“以后你就是大师姐了。说来话长,我在师门里修行时,好像也是当大师姐的。” 凤箫吟就顿了顿——一旦意识到这是她将成为她和乐韶歌的共同之处,她好像莫名就不排斥了。 别扭了片刻,她于是也俯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道,“我是你们大师姐,以后你们俩要听我的。” 带着两个孩子,当然就不太好四处管闲事了。 去了就回,凤箫吟简直怀疑乐韶歌领她出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虽来得莫名其妙,回得也莫名其妙,但下山走了这一趟,她的修行之路好像确实豁然开朗起来。 她依旧练着《云门大卷》,可已不再觉着自己才是被镇压的那个。 她的云门不比乐韶歌那般恢宏,那么如天网恢恢天理昭昭,不争而善胜,是针对邪魔的又雅又正的威慑。 她的曲意锋利坚韧,是诛恶之刃,愤怒刚猛。 她的韶音中充满了斗志和战意。是哪怕身处下流众恶归焉,也依旧傲然俯视的骨气。是哪怕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也依旧要打烂这摊子的志气。 她也稍有遗憾——她无法像乐韶歌那般天生淡泊宁静,悲悯关照。她就是野地里长大的小鬼,粗鲁野蛮,瞪着眼睛呲着牙,挥着木棒想把天捅穿。 好想成为像乐韶歌那样的小天女啊。 但,这也就是她了。 乐韶歌正襟危坐的听着,听她奏完后久久不语。 “……这是我听过的,最了不起的韶音。”后来乐韶歌轻轻的说,“我们来谱写你的《大韶》吧。” 她们用了九年的时间,完成了独属于凤箫吟的《大韶》。 她的《大韶》虽按惯例,该被命名为《大韶》,但在曲谱上却更接近《大武》一些。 她识海中的韶音本我甚至都不是什么活物,而是一柄相当霸道的剑——越那么二三个境界斩人,完全不成问题。 乐韶歌曾令她给此剑取名,凤箫吟脱口而出,“恶即斩。” 乐韶歌:…… 算了算了,身为乐修却教出个剑修徒弟,她也很无奈啦。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毕竟剑修都不是她的本业。 当然这九年,她们也不只做了这一件事。 把师弟师妹养大,这是推卸不了的事。每过那么三五个月,乐韶歌看她修炼时还莫名就会说,“差不多到火候了。”而后便让她下山去打架……哦,不,行侠仗义。 而巧之又巧的,每一次下山她都会从一个她恰好能对付的恶棍手里,救下一个女孩子。 每一个都跟她当时的年纪差不多。 ——并且每一个都很警觉,很擅长逃跑,她竟一次都没见过她们的正脸。 凤箫吟懒得……也或者是不愿意多想,也就随她们去了。 她的修为也在这一次次行侠仗义中提升。 最后一次她教训的那恶棍,在幽冥秘境中颇有些名气,就算搁在第一大修太幽城中,也算得上高手。 而后,第十五年。 终于有一天,乐韶歌说,“这一次,我们去太幽城吧。” 乐韶歌带着她直闯太幽城,凤箫吟不解这一次她的目标又在何处,但来都来了,谁怕谁啊!村子里当年饥荒,太幽城的盘剥就是主因。若不是不得不分出最肥沃的土地给他们种丹材,也饿不死那么多人,父母也不会起意卖掉她。 ——而若不是乐韶歌带走了她,最后买下她的,十之八九还是太幽城。 ——周边旁处早被太幽城吸干了,也只太幽城能当面扔下两张饼,买走一个大活人了。 作为幽冥秘境九大主城之一,最坏坏不过太幽城,坏不过执掌太幽城的那些吸血老僵尸。 他们罄竹难书,也是时候该有人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报应了。《 》 第63节 凤箫吟长驱直入,一路直奔城主邸。 而后,她的脚步缓缓的停下了。 她驻足在城主邸通往议事厅的门廊前,远远望着一群人无动于衷的将一个女孩子拖走。 而走在最后的气定神闲的身影,是她一生克服不了的噩梦。 金绿色的瞳子变得冰冷,纵横交错的疤痕攀上了她的面容。 她握了握拳头,感到手微微有些发抖。心底恐惧,并且愤怒着,恨不能将此人撕咬成碎片。 她在一瞬间,就想起来自己所真正经历过的一切。 她拔腿追赶,却忽听身后暖暖的呼唤,“阿箫。” 她猛然醒神,回过头来,便看到了乐韶歌。 她咬着牙,恶狠狠的斥道,“别他娘跟我说什么屁话,老子此刻就是想报复、想泄愤!” 乐韶歌点了点头,说,“嗯。”她似是想抬手摸一摸她的头,却半途停了下来,翻手化了枚杏儿给她,道,“救到人,就早些回来。” 她怔愣愣的看着乐韶歌,接过那杏儿,莫名就点了点头。 乐韶歌才又道,“你已和之前不一样了,你能打赢他。” “……” “去吧。”乐韶歌微笑道。 凤箫吟一路追着莫罗侯,来到长老邸。 在莫罗侯动手要废去少女的内丹时,不顾一切的杀了上去。 这里是卵中宇宙。 这里也是她的心相世界。 她所觉的熟悉的每一个地点都是她曾逃亡过的,她所莫名遇见的每一件恰好发生的事,都曾真正的发生过。 她在每一个恰到好处的节点出现,只因她曾发自内心的希望,在这个节点上能有什么人出现,能有什么人来救她。 只不过,这一次,每一个恰到好处出现的人,都是她自己。 ——她所救的每一个人,都是她自己。 ——而每一个救她的人,也都是她自己。 只是顺序稍稍打乱了些,最先发生的事,反而让她最后遇见。 但是,刚刚好,一切刚刚好。她确实该在此刻,来杀内心最难杀的魔。来给这漫长的噩梦,做一个最完美的终结。 “我来教你天底下最厉害的本领。”那个时候,乐韶歌凝视着她的眼睛,温柔的向她保证。那时乐韶歌的身上仿佛散发着光芒,小小的凤箫吟于是忍不住点头相信,疲惫的靠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她所教给她的,确实是世界上,最最厉害的本领。 在那一刻选择相信她,真是,太好了。 凤箫吟拔出了识海里的斩恶剑。 在过去的噩梦中,她和莫罗侯的每一次厮杀都已她的败北和酷刑为结局。 但她知道,这一次她一定能打赢。 当她最终将剑刺入莫罗侯的胸口,她甚至已不想再多看这令人恶心的东西一眼。 她只是拔出了她的宝剑,平静的走到瑟缩在地上的女孩跟前。 抬起手,犹豫了片刻,她终于还是跪坐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轻轻的说出了她等了一辈子的那句话,“已经没事了,我来救你了。” 那恐惧、颤抖、怨愤、诅咒却无能为力的少女终于缓缓放松下来,化作暖暖的浮光,消失在她的安抚中。 她脸上那些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疤痕,终于也平复、消散了。 她想,她终于可以原谅自己了。 当她离开时,太幽城也消散在晨曦之中。 她和乐韶歌一道身处凤箫阁楼顶天台上,正在看那一日未看完的晨曦。 对这场景的剧变,乐韶歌果然没有感到半点惊讶。 她闻声只回头看向她,而后展颜对她微笑,“回来了?” “……嗯。” 她默不作声的和乐韶歌一道看日出。 送乐韶歌离开时,她终还是忍不住提醒,“其实,带我离开村子后,你就已经可以离开这里了。”理论上,这已经算是救了她。 乐韶歌说,“嗯。” “在这种地方留这么久……你蠢不蠢啊。” “你觉得呢?” “蠢。” 乐韶歌失笑。 凤箫吟便又轻轻的说,“……谢谢。” 乐韶歌于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嗯。” “谢归谢,该说明白的还得说明白——拜你为师的是那个傻白甜小幻象,可不是我本人!” 乐韶歌再度失笑,“但我教的心法,可半点都不作伪。”她再度看向凤箫吟,“待你取回了身体,我取回了记忆,你再来找我,我重新教你如何?不拜师也行——不瞒你说,你在乐修一道,可谓天资出众。” “……”片刻后,她红着脸别开头去,“再说啦。” 第62章 乐韶歌听见了海浪的声音,像是温柔的呓语,将整个世界包裹其中。 真是奇怪啊,她想,明明是毫无意义的呓语,她却真的听出了温柔。 而后她睁开了眼睛。 瀚海缓缓铺展在她的面前,不别上下四方、往来古今。时光陈列于此,空间飞逝如梭。这里是混沌的居所。 她有一瞬间的迷茫,心想,此地罕奇,为何她却觉着莫名亲切和熟悉。 而后那海浪再度涌上来,嘈杂却又温柔——像一首混沌咏唱的歌。 她茫然的四望寻找。 便见阿羽半阖着眼眸,微微垂首悬在前方,密布瀚海的混沌魔族宛若垂天之云——宛若自他背后展开的无边羽翼。 一瞬间乐韶歌有种时空飞逝的错觉。 那宛若独立宇宙般的瀚海,霎时间便仿佛缩成一枚混沌之卵,合于他的手心,映在他的眼中。 混沌的呓语灌入脑海,生涩又悲伤,久远却清晰的,如初次听闻却又如脑中记忆就这么被唤醒。 “不要忘了,不要再留一个人……” “阿羽。”她莫名便唤出它的名字,那残缺的请求于是一瞬间便被补全了。 ——不要忘了阿羽,不要再留阿羽一个人。 无数记忆飞流着灌入脑海,识海中在她为了教凤箫吟修行而追忆平生所学时已然变得松动的封印,轰然开始瓦解。 但几乎就在一瞬间,劫云涌动了。 褪去迷雾的识海,再度被翻滚的雷鸣和厚重的密云重重锁住了。 乐韶歌忍着脑中剧烈冲击,却没忍住动了嗔念,心想不就是个红尘劫吗,在别人的心相世界里经历的还不算?非得让她亲自去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吗?好啦好啦给你给你都给你,至于嘛你! 这时她听人唤,“阿韶?” 不知何时,遍布瀚海的混沌魔族已消失踪影。先前目光空茫宛若无情无意,却又仿佛承载了全宇宙的感情与记忆的形体,似是洗去冗余注入了灵魂般,再度变回那个她所熟悉的乐正公子——她所熟识的阿羽。 他正担忧、又似忐忑的看着她。 脑海中翻涌激荡的战场平复下来。重重锁住的高墙巨门之上,云开月明。门墙的这一面,皓然澄澈,极目万里。 乐韶歌于是轻轻的舒了口气,微笑道,“无事……我回来了。” 凤箫吟也已从卵中世界里出来。 回到现实中,再同乐韶歌见面,她稍感到有些不自在。 她一生都在受难和挣扎,都在憎恨和嘲讽。乍然间拨云见日,知晓了光和暖,一时还真不是那么适应。 正不知该如何同乐韶歌相处,扭头就瞧见乐正羽凝视乐韶歌的目光。 ——这种不看场合,旁若无人,肉麻而不自知,并且偏偏该领会的那个人领会不到的含情脉脉,任何时候都让她口感丰富。于是她下意识转回自己熟悉的领域,向乐正羽开了嘲讽,“找了十五年真是辛苦你了。” 乐正羽:…… 乐韶歌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耳坠,果然摸了个空。 抬眼看向阿羽,见他浑不在意,不觉失笑。 却还是替他还击,笑着告诉凤箫吟,“——他一直都在,只是不曾现身罢了。” 至于他不现身的缘由,乐韶歌想,大概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现身反而会妨碍她们师徒之间的相处,妨碍凤箫吟的成长吧。 但他确实一直默默的守护在侧。 这少年一向都温柔耐心,润物无声。 至今初衷未改,令人欣慰,却也令人心疼。 乐正羽本不在意,可听乐韶歌这么说,却不由露出笑容。 抬手一指,虚空中便落下枚光华剔透的琉璃珠,正悬在凤箫吟的面前。 凤箫吟警惕的抬手一挡,问,“做什么?” 乐正羽微微仰头,面带含蓄的得意,得意的慷慨,“灵珠子,可化形寄魂——给你的见面礼。” “什么见面礼,我们这么熟了吗?”《 》 第64节 “你是阿韶的首徒,应该的。” “谁是她徒弟啊?!谁要收你的见面礼啊?!”凤箫吟激烈抗议。 乐正羽天性孤傲,他十分理解这种不被眷顾的贫乏之人唯一过剩的财产——自尊。但看当死鸭子嘴硬的那个是旁人而非自己时,观赏感受还真是愉悦。他于是微微露出些刻意的不解,“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 作势就要将东西收回。 凤箫吟咬着嘴唇,目光恨恼又泫然。也不知是在同自尊做斗争,还是同贪心做斗争,不论哪个都斗得她心疼又负气。 乐韶歌知她的性子,服软是不可能服软的。但灵珠子确实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入卵中宇宙走了一趟,该知道的事乐韶歌已大致都清楚了——譬如那枚混沌卵是为化解心魔而生;譬如卵中宇宙虽是心相世界,却并非全然的幻象,幻象中亦有实体化育——凤箫吟的肉身。那枚混沌之卵,是应某个人的许愿,而专为凤箫吟诞生的法宝。 如今心魔已除,凤箫吟却没能把肉身带出来,似是因那肉身仍归混沌,尚还不能在卵外维持形体。至于该如何令那肉身彻底塑成——乐韶歌觉着,应当也和“愿力”有关。只要有足够多的人、足够强烈的心愿,许愿为她塑身重生,那混沌终会回应这愿力。 但在此之前,她一个魂体带着枚混沌卵飘来飘去四处收集愿力…… 万一再和这次似的,遇上个修士不由分说就将她收进瓶子里,甚至驱散了…… 乐韶歌无奈上前,将灵珠子握在了手里,“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乐正羽乖巧认错,“……我逗她的。” 乐韶歌不留神闪了舌头——阿羽学会逗人了,她似乎该鼓励一下。 哑然片刻,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凤箫吟:…… 乐韶歌拉了凤箫吟的手,将灵珠子搁到她手心,“收下吧,”凤箫吟还要嘴硬,乐韶歌已道,“算是我和阿羽送你的饯别礼。” 凤箫吟就顿了一顿,“……你要走了吗?” “嗯。”乐韶歌打量一番四周,“虽不知你要往何处去,但我并不打算在此地久留。” “……也许,我们顺路呢?” 乐韶歌笑着摇头,“你眼下该做的,是尽快重塑肉身。” “……那你呢?” “渡劫。”乐韶歌无奈道,“我失忆似是劫云所致。眼下并非合适的时机,不必强求同路。” “谁强求啦!我可没说想和你同路。” “……是是是,是我自作多情。”乐韶歌失笑。 这般口是心非着实幼稚,凤箫吟就有些脸红。 她扭头看了眼乐正羽——又觉着放心,又觉着不放心。放心的是,乐韶歌傻白甜得太可口了,一路上还不知得被多少人算计,有这么个深不见底的人同行,至少等闲之辈就不敢轻易觊觎她了。不放心的是……总觉着这大魔头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她正犹豫着该不该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乐韶歌,便见那大魔头瞟了她一眼——似是因她盯得太久了。 那一眼之间,他便已了然。然而他什么回应也无,似是确认了她并无恶意,于是便将她抛之脑后一般——哪怕她也许已认出了他的真身。他并不担忧凤箫吟打算告诉乐韶歌什么真相。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凤箫吟竟没感到毛骨悚然。 ……他应当是不会伤害乐韶歌的吧。她想。 何况,日日相处又甩不脱,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烦恼。 凤箫吟于是将话咽了下去,收下了那枚灵珠子。 至少在离开瀚海之前还得同路,且不急着离别。 灵珠子随意念化形,不必旁人帮忙炼化。 只是凤箫吟似是对自己的长相有诸多想法,一会儿调整鼻子,一会儿调整眼睛——调整着调整着就调整成乐韶歌的模样了。 阿羽额头青筋乱跳,这翩翩少年差点忍不住当着乐韶歌的面对她的徒弟动粗。 凤箫吟却心安理得,“这就是我理想中的模样!” “倒也没什么不可。”乐韶歌也一派淡然,虽说亲眼见旁人剽窃自己的皮囊多少有些不自在,但她太熟悉凤箫吟的品性了,这姑娘就是故意的!在意你就输了,“只是这样一来,想找到你的人怕就都认不出你来了。” 凤箫吟想了想,除了陆无咎那变态,想找她的除了仇人还是仇人。陆无咎认不出她来,倒也有趣。可若她寻仇时,仇人也认不出她来,未免就少了些乐趣。 她要仔细权衡权衡。 于是凤箫吟继续调整自己的长相。 便只剩乐韶歌和阿羽闲坐在湖畔高石上。 等人的间隙,乐韶歌折了段树枝随手摆弄着,阿羽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她。 乐韶歌将树枝削成长杆,将树皮抽做长线,又削了枚鱼钩,组装成一支钓竿,扬手向湖水里一抛,便开始钓鱼。 阿羽察觉到她的意图,怔愣了片刻,悄悄搅动湖底,想化一湖游鱼虾蟹水草出来。 试了一次,两次,三次…… 乐韶歌拉杆起钓,一尾活蹦乱跳的黑鲤随钩跃出了水面。 乐韶歌捏住鱼钩将黑鲤取了下来。 细看了一眼,似是确认了什么般,抬手扔回到水中。 遮天蔽日的树影落入湖中,湖水清可见底,水底乱石、荇藻,半悬在水中憩息的游鱼清晰可数。 乐韶歌搁下鱼竿,手指拨了拨水,在那波浪上一弹。 铮嗡的弦音随水波扩散开去,那水中景观随之虚晃了晃。 那弦音如撒盐入水,渐远渐消,终归于混沌,了无回响。 ——传说天魔有八十亿众眷属。她亲眼所见,却未听闻一道可以辨识的心音。 ——传说六界是搅拌乳海而诞生,瀚海是其残留。时至今日瀚海中仍能化出无数法宝。 却化生不出哪怕一尾活着的鱼。 乐韶歌静静的听了许久,终于起身。 阿羽唤道,“阿韶。” 乐韶歌回头,“嗯?” 阿羽顿了顿,又道,“你修为已恢复了吗?” 乐韶歌弯了眼睛笑看着他,“——也不知该说是恢复了,还是重新修行了一遍。” 虽不知外间过去多久,可她在卵中宇宙里却待足了十五年。十五年间经生历死,还带大了个徒弟。不论是为挣脱困境还是为了教徒弟,她都不得不竭力追忆平生所学。找回的回忆虽不多,可心法确实都找回了,连同当年修行时的体悟,也一样一样重新回忆起来。 大约因积年来心境、阅历大有长进,找回心法时又有全新的体悟。对此今日重新审视当年的体悟,既能觉出当时天生我才、意气风发,却也能觉出心法中那些未经历迷茫与挫折时单凭天才所无法领会之处。重新拾回的修为,已和当初大不相同。 不由感叹,“世事沧桑……也不知外间过去了多久。” 阿羽道,“于瀚海而言,只是转瞬之间。” “瀚海也有时光吗?” “有。”阿羽道,“有人之处,便有时光。” 乐韶歌不由抬手,似是想摸一摸他的头顶——可眼前少年已比她还要高了。 她便摸了摸他的脸颊。 阿羽就势覆上她的手背,握住了她的手,而后俯身下来。 乐韶歌闭上了眼睛。 预料之中的亲吻却没有落下。 乐韶歌疑惑的抬眼看去,正对上阿羽凝视她的目光。 那声音轻柔如月下潮水擦上了白沙,“……你想起了多少?” 在这样的对视中,连敷衍都是邪恶的。 乐韶歌强迫自己不要回避他的目光,回答,“想起一个承诺。” 他的唇轻轻落下来,柔软,微凉,似有若无的甘甜。令人眩晕,却浅尝辄止。 “……这也在承诺中吗?”他问。 “……在。” 他的目光明显的动摇了,在克制与坠落之间挣扎不定。乐韶歌于是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垫脚亲了上去。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这一刻她所行即她所欲。 这时瀚海轰然震动了。 金光洞穿了混沌,自天心砸下。以那金光为中心劫云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转瞬之间便布满了刚刚区分出上下的天空。劫云之间雷鸣翻滚,宛若金龙怒冲,刚猛暴烈。纵然在远离金光的此处,空气中也都是摩擦的电流,刺在人的皮肤上,微微麻痛。 乐韶歌不由分了个神,扭头正要去寻那金光去处,却被用力的按在怀里。 吻如暴雨骤至,眨眼之间爱欲已成囚笼。 作者有话要说:偷偷恢复更新……下一章2月29日,骗你们的啦,3月1日。 第63章 乐韶歌感到迷乱。 在此之前她觉得亲吻的滋味应该是清甜的、美妙的、恬静的,可以解救孤单,抚慰悲痛,缓解焦虑……给人以安定和对美好人生的向往。 她没料到亲吻固然是愉悦的,可它似乎和清甜静美、安稳向往全然沾不上边。反而辛辣粗暴如烈酒浇喉,给人以迫切、焦虑、动荡和……微妙的背德的快感。若人的身体是一张琴,她无疑已被激荡的奏响了。 在轰然的雷鸣声伴奏中,她莫名便记起不知何时何处自己曾读过的一份曲谱,那曲名似乎是叫做《天地阴阳交欢大乐章》的…… 嗯……想弹。 想和眼前的人一起弹,总觉着此时此刻他们二人必定能合奏的云雨翻腾巫山震荡不虚此生。 但她莫名觉着,这念头是错的,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 ——事实上在吻上他的那一瞬间,她好像就已经有这种感觉了。 果然,爱欲的欢愉是违背理性的。乐韶歌想,明知后果严重,就该懂得适可而止——尤其是在眼下,外间正在酝酿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不能满脑子都是放纵背德的大乐章。《 》 第65节 她轻轻推了推阿羽。 乐正羽停了下来。 他捧住乐韶歌的脸颊,吐息炽热,半含的长睫下眸光潋滟,微哑的嗓音如海潮涨起在耳畔,“……后悔了吗?” 乐韶歌愣了愣。这……还真是没法回答。 但她又似乎明白,阿羽为何要问她是否后悔。 她一直都不肯戳破那层薄纸,始终对他的恋慕视而不见、故作不知。她逃避这份感情,因为正面它会很麻烦。她也时不时会心软、会愧疚,但大致上,只要想到随之而来的麻烦,她就能果断的昧下良心。 然而,就算如此,十五年也太久了——虽说于瀚海而言只是转瞬,可于她而言,确实已拖延了十五年。 这十五年间她明知他在身侧,他们于梦中相见。她享受他的陪伴和鼓励,却始终假装不知他的存在——只因他不出现,会更稳妥些。而他沉默的接受了。 他很擅长沉默、忍耐和等待。 而她并不能确定,自己是真的恋心萌动,还是因为……心生怜惜。 “……你是在给我反悔的机会吗?”她问。 他的臂弯僵硬起来,眸中潋滟的爱慕如遭冰封,面色都有些苍白了。 “……”他很艰难,很缓慢的,将那个“是”字说了出来,“……你依然有反悔的机会。”他说。 她想,她应该是不后悔的。 不过就是男欢女爱这种小事,不过就是追求欢愉和两情相悦。心有所向,从之而已。既不蹉跎,也无委屈。最多不过等闲变却故人心,谈什么后悔与不悔? 但他的目光令她觉得,她不该草率做出决定。他所求恋慕和她所想,也许是不同的。 “等我反悔时再说吧。”乐韶歌到底还是再次逃避了,她再次望向远方劫云,苦笑,“眼下似乎还不是谈情说爱的时机。”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阿羽的手臂箍得有些疼。 但他到底还是放开了她。 凤箫吟仿佛掐准时机般自密林中扑了出来,“什么破地方啊,我就走开了两步而已……” 而后迎面望见了乐韶歌和乐正羽。见他们之间一副刚刚才发生过什么的姿势和表情,一面恍然大悟,一面越发不忿的瞪了一眼乐正羽。但酝酿了片刻之后,想想他出手就是一枚灵珠子,也没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何况他苦守十五年才总算盼到点甜头,还未必真尝到了,也是够辛苦的。还是别同他斤斤计较了。 便迎向乐韶歌,“我换好脸了!你看如何?” ——依旧是她自己的脸,但眼角眉梢略调整了些,看着楚楚可怜了些。只那双金绿色的瞳子里藏不住猫一样的野性,像个错投在天女躯身,但任性善变随时可能会跳反的小魔女。 其实也就是卵中宇宙里,她的本尊真身。 乐韶歌笑着点头,“真美。” 十五年间被她夸得太多了,防不胜防的,按说早该习惯了。但回到现实中乍然听见,也还是有些措手不及。凤箫吟脸上又有些红,半喜半嗔的,“什么呀!”也太随便了吧! 但大致还是喜多过嗔,嗔过之后更是只剩美滋滋了,容貌自然也不想再改了。便接着又说,“我打算去人间界——不知你想去何处?” 乐韶歌道,“找人——然而要找谁,一时却想不起。且行且看吧。”便又看向天边劫云,道,“至于眼下,我很在意是哪位道友正在渡劫。” 凤箫吟流露出嫌恶的表情,“不必去看,此等金光,此等刚烈的雷劫——是萧重九不会错。” 乐韶歌愣住了。 她恢复的记忆不多,满打满算不过十来日光景,两三个人。 然而,其中正有萧重九。 虽没想起此人是何等人物,但提起此人她便觉胸中萦绕一股不平之意。并且她确实记得,他身上有一枚银针,是她必须要取回的信物——也是她此行重中之重。 至于这银针为何如此重要,而如此重要的信物她为何要赠给萧重九,她却记不得了。 她也不太想记起,总觉着,这不会是个痛快、愉悦的故事。并且,很可能——她有些心虚的判断——事关风月。 ……她这等修为的修士,怎么都得活过百八十年吧。有一二旧情人,应当不算奇事吧。 阿羽若连这也要计较——那他也太小气,太不成熟了。 凤箫吟见她怔愣,猛的想起了些什么。瞄了乐正羽一眼,便传音入秘,“你不会对他旧情未了吧!” 乐韶歌如遭雷劈:……什么?!他们真的是这种关系?! 她的哑口无言被当成了默认,凤箫吟苦口婆心,“你清醒些吧,我同他结识时,你还在天上玩泥巴呢。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多了。” 乐韶歌:……哦对,阿箫同他,似乎确实也有一段旧情。……等等,这是什么剧情! “他身边由来不缺女人,凡有些姿色的,嘘寒问暖体贴周到一个都不放过。可你若对他动了真情,那你完了。他只会恍若不经意的告诉你他心有所属,虽被辜负,却一时不能忘情。然后认你当妹妹,继续对你嘘寒问暖追亡逐北。” 乐韶歌:……怎么感觉,阿九,呃,萧重九其人,有些缺爱呢? “你也被他认了妹妹?”乐韶歌忍不住开口问道。 “……”凤箫吟一愣,随即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可恶,我连‘妹妹’都没赚到。”片刻后又控诉,“那一段你也见过,在蛊王宫中。” 乐韶歌立刻便记了起来。蛊王蛰斯羽,幽冥界特产又一个心性扭曲的大魔头。曾败在莫罗侯手下。凤箫吟从莫罗侯手中逃脱后,想要逃到人间界,却在边境被奴隶贩子盯上。那一批奴隶被买入蛊王宫饲虫,蛰斯羽认出凤箫吟身上鼎印,出于某种变态趣味,将她收为“姬妾”。 为自救,凤箫吟曾帮过一名前来救人却误闯虫阵的年轻修士…… 那年轻修士就是萧重九吗?! 他确实很喜欢认义妹……依稀记得,他在蛊王宫中了蛊毒,唯有交合渡到旁人身上才能解毒。凤箫吟自荐枕席却被拒绝。不过,此毒后来确实解了。而后,年轻修士以命相博,来杀蛰斯羽。 凤箫吟恨恨的说,“我以为他宁死不行不义之事,是个英雄。但事后想想,他应该是跟他那个义妹睡了。这人渣其实就是嫌我脏,就连解毒他也非得找个冰清玉洁的小姑娘睡!被他认作义妹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乐韶歌:……不,等等,你可能冤枉他了! “听我的吧,别惦记萧重九了。”凤箫吟道。片刻后,又耿耿于怀,“不过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儿,旁人在瀚海自保尚且艰难,你们在瀚海一个接一个的顿悟突破!……你突破也就罢了,萧重九被陆无咎追杀得气都喘不匀,凭什么也能突破?!难道他们修正气道的杀魔头就能攒功德。杀了我,他就顿悟了?……我的命,就是他的功德箱?!” 乐韶歌:…… 乐韶歌莫名竟生出种同仇敌忾的情绪来。 但是,她很理性的否决了凤箫吟的猜测,“他杀你时,你是打算救他的吧?” “……呸!” 看来是的。乐韶歌心情复杂,道,“我想,在失手杀了你之后,他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修正气道之人天性坚定,自信我所行必为正义,我剑下无一条冤魂。然而为争甘露,他却杀了一个心存善念之人。他为此动摇,于是突破,渡劫。” “……”片刻后,“呸!总之随他去。” 如此刚烈的雷劫,纵然扛过去,也必元气大伤。陆无咎必能循迹找过去,以他的能耐杀一个劫后之人,凤箫吟不担心。 乐韶歌偷偷望向阿羽。 自始至终,不论她们眉来眼去的传音入秘,还是激愤难抑开口讨伐,他都只安静的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甚至没流露什么情绪。 他应该是没有介怀,乐韶歌想。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她最好还是开诚布公。 第64章 但开诚布公也是要看人、看时机的。 对她大徒弟这种有理没理争三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小耿直,你要救她想杀的人时,对她开诚布公就跟宣战无异了。 乐韶歌于是附和道,“且不管他……你此去人间界,可想好要在何处落脚了?” “做生不如做熟,我打算先回白帝城。再沿江东下,自扬州北上去长安——看看长安那些名门闺秀究竟比展家那小傻妞强在哪里。而后再徐徐图谋。” 这条路上没听说有什么修士神魔,对她而言应当没什么危险。 卵中宇宙里凤箫阁中还有她们种植的果木香料,有十余年来她们炼制的法器、仙衣之属,这些都是实物而非虚像。只要勤恳维护,便可生生不息,也足够她在人间生存。但……她大徒弟看着就不像个善治产业之人。 乐韶歌于是上前,将自己提前备好的储物戒指套在她手指上,“里面都是人间界能用到的财物,还有些心法口诀,你收着。灵珠子可贮存灵力,反哺魂体。纵然此刻你还没有肉身,日常吐纳、修炼也有益处。切莫荒疏了修行。”又叮咛,“还有,卵中土地贫瘠,你要记得常去药圃、果园里打理打理,别教荒芜了。” 凤箫吟其实未必比乐韶歌年少几岁,可大概因为在卵中宇宙里被乐韶歌养了十几年的缘故,自出来之后莫名就觉得比她矮了一辈儿。对她啰嗦,一面觉着受用,一面又有些小小的扭捏。 忍不住红着脸嘀咕了句,“……我还没走呢。”随即立刻回味过来,警觉的试探,“你不会急着送我走,好赶去给萧重九护法吧?” 乐韶歌:…… 乐韶歌目光一飘,好巧不巧正撞到阿羽眼睛上。 阿羽没做声,也没流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只长睫一垂,暗影遮住了眸中一片清光。 乐韶歌却莫名就知道,他又将自己的心思藏起了。 又,是的,“又”。 这么想的时候,她脑中有些片段一闪而过。她恍了恍神,想,她必须要解释清楚。 “其实……我稍稍找回了些记忆。”乐韶歌斟酌着,透露。 这是阿羽早已料到的事,但他并未追问她究竟想起了什么,乐韶歌还以为他不在意。谁知听闻此言他猛的看了过来。 乐韶歌一时竟分辨不出,她据实以告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记忆中不久之前,便在此地,我突破时,萧重九其人也曾为我护法。” 阿羽没动,凤箫吟先噎了一噎。 乐韶歌当然知道她为何突然哑声——若她记忆没出错,趁她突破时前来袭扰的不是旁人,正是她这大徒弟。这也是她们二人结缘的开端。 乐韶歌道,“虽说有此渊源,可想起此人我却只觉得麻烦。总觉着比起亲朋,他更像是个债主。我和你们一样,都不喜欢他。然而修仙最难违背的就是因果,欠他的恩情我想尽快偿清。总觉着若不赶紧偿清,日后还不定得把什么赔给他。” 她留神观察阿羽和阿箫的神色——阿箫似是接受了她的解释。阿羽怎么想,一时却还看不透。 “所以——我确实打算为他护法,你们要阻拦我吗?”她问。 凤箫吟思索了片刻,“……那我和你一起去。” “……”阿箫无疑不是个以德报怨的圣人,乐韶歌还真不敢肯定她跟去是想做什么。 “安心,我不是去杀他的。”凤箫吟看出了她的顾虑,恶狠狠的解释,“你说的不错,修仙最难违背因果,尤其是萧重九这种修正气道的自大狂。先前我救他,他却杀了我,这笔债他已欠下了。若我当面再救他一次呢?”凤箫吟目露精光,“……我要挟恩索报,敲骨剥髓的把他吸干。” 这算盘打的。 乐韶歌没忍住,“……若他不承认呢?” “能逼出伪君子的原型,也是快事一桩。”猫一样的瞳子扫向阿羽,随即盯住了乐韶歌,“待渡过此劫,你也是大成境界的修士了,肯定能打得过萧重九吧?” 乐韶歌:……不,她并不想和萧重九作对。 说话之间,云间数百道游龙似的金色滚雷向着云心汇聚,密布空中的劫云霎时间灰暗如夜。只天心隐雷之处明灭不定。 一瞬间,万籁俱寂。《 》 第66节 随即,紫色的闪电自空中劈落。万物霎时被剥去色彩,天地一片盲白。轰然的巨响迟来片刻,天地都震动了。 待双目从那耀眼的白光中恢复了视觉,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彼此震惊的面容。 ——那雷劫竟被提前引落了。 不必交换言辞,两人都已知晓萧重九此次突破必定发生了什么意外。若要干预此事,她们已没时间拖延了。 乐韶歌看向阿羽,道,“……我非去不可。” 血迹蜿蜒滴了一路。 萧重九靠着巨树在湖边坐下,抬手摸一把嘴角的血迹,却见手上早已沾满鲜血。 脑海中一瞬间又浮现出凤箫吟震惊的面容——他一掌击中了她的胸口,她吐着血抬手抱住了握的手腕,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悉数化作了了然和痛恨。 想来他手上鲜血便是那时染上。 他手上沾过无数人的血,按说早该习惯了。 可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手上的血,他却感到茫然和消沉。 他得到了甘露。 他为得到甘露,杀了人。 他杀的并非什么善类,那名为凤箫吟的魔女很早之前便已同他有过交集。她曾是蛊王蛰斯羽的宠姬,轻浮妖娆,心思诡谲。为修炼毒功,不惜以身饲虫。前一刻还柔弱瑟缩的受人欺凌,下一刻已咬破人的喉咙,将人生生喂给了毒虫。蛊王宫中不乏身不由己的小姑娘,萧重九曾以为她也是其中之一,幻想过要救她。但很可惜,她不是。她沉迷毒功,心性早已扭曲得不可救药。她帮他杀蛰斯羽的目的,只是为了把蛰斯羽当血食喂给她饲养的毒虫,提升修为。 反噬了蛰斯羽后,她又依附了陆无咎这个魔头。 她还曾试图夺舍于乐姑娘——紫灵下落不明也不知是否同她有关。 他杀的,不是什么无辜之辈。 然而那一刻她震惊的目光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挡在他的面前,是为了阻止陆无咎杀他。 至少那一刻,她想救他。 而他眼中只有甘露,为此不惜袭杀了她。 人行事之善恶,该由谁论断?又该如何论断? 他以正义之名行杀戮之事。 那么,他行事之善恶,又该由谁论断,如何论断? 萧重九抬头望了一眼错落倒置的天空。 劫云已渐渐聚集而来,时空错乱的瀚海,正以天心一点为中心,渐次归序。 他即将突破,步入渡劫期。 渡劫期是对修士生平与意志的拷问。平生积攒之业力,即将得果受报。他的审判与劫难,就要到来了。 沾满血的手垂落在地面上,他想凝神思索应劫的对策,手指却被微微的刺痛了。 他随手将那刺痛他的东西摘下,拿到眼前时,才知是一朵水晶花。 孤零零的,开得锐利又冰冷。 他不由便想起数日之前,也是在类似的水晶湖边,他曾摘取同样的水晶花赠给与他同行的乐姑娘。那时他眼中所见,只有水晶的剔透与花朵的娇美。那也是他平时头一次,在哪个姑娘身上寻到安定的归所。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同这样的姑娘分道扬镳? 片刻后他才想起,也是为了甘露。 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取得甘露? 因为没有甘露,他经脉残缺,命不长久,飞升无望。 然而,他又是为什么想要飞升? 为了报父母之仇吗?是,也不是。父母之死是他入道的契机,然而在步入正气道之后,他的“道”早已不仅限于此。 他想要还世间以公道,以太平。他必得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为世间立下善恶有报的规矩,令善人安居,令恶人惶惶不可终日——为惩戒、诛杀世间罪大恶极之人,他必得立于全知、全能的巅峰。 可是,若在通往巅峰的路上,他堕落为恶,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若他问心有愧,他手中所执掌正气之剑,可还能无坚不摧? 他挼着水晶花冰冷坚硬的水晶花茎。 心想,这一劫他恐怕已无法扛过了。 ——他已对自己的道产生了怀疑。 ——甘露也并没有带来传说中洗经伐髓的效果,只怕雷劫到来之前,金光灌体时他的经脉便要龟裂寸断了。 ——还有陆无咎。他虽一时摆脱了他的追杀,但他突破时震动瀚海的异象,势必会再将陆无咎引来。 天时、地利、人和,他已尽都失去了。 这便是他的末日吗? ……不想孤零零的,默默无闻的死在混沌莽荒之中。 他的末路,纵然没有盛大的凭吊,至少也想要哀伤的泪水。 不被追怀、无人祭奠的没落世家之死,太凄凉了。他已不想再经历一次。 当年萧家发生的惨案真相,至今仍未揭开。凶手依旧德高望重为人敬仰,若连他也默默无闻的枉死在此地,真相岂不是将永世沉埋?恶人横行无忌,名利双收,善人枉死而不得伸张——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痛恨、扼腕之事吗? 他不甘心。 他必须得活下去。 他必须得成为站在姐姐执掌正义和惩戒的那个人。 ——若要令这乱世回归正轨,便必须得有这么一个人。而他已见多了事不关己便麻木无情之人。 若世人都不肯做执掌正道的寡夫,那便由他来做。 他将令这乱世回归正轨。 他将把匡扶正道的信念,植入天下人的心中。 ——若他堕落为恶,那便由天下人来审判、诛杀他吧! 在此之前,无人可宣判他的末路。 天劫也不行。 这时金光洞穿了混沌,自天心轰然砸下。大片大片的劫云如海潮般迅速铺展开来,云间雷鸣翻涌,如金龙怒冲。尚未劈落,已刚猛爆裂至极。他虽注定不会有一场举世哀悼的盛大丧礼,但当他决定自己该如何死去时,天地亦为之震动。 预料之中的剧痛传来。 然而也许是因修行大有长进的缘故,那疼痛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难以忍受。 萧重九骤然察觉,这疼痛似乎并非经脉断裂之兆——在一次次金光灌体的剧痛之后,他的经脉之坚韧宽阔似是早已远超同等修为的修士。他的经脉与其说在金光之中被撕裂,不如说是在经受冲击和锤锻。 他恍然之间终于明白如影随形追赶着他的死亡阴影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他所不惜代价追求的甘露又是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原来瀚海之行唯一的意义,只是令他认清自己的高洁和孤傲,是多么的无知和虚伪吗? ……然而这又如何。纵然他是错的,他的理想也依旧是正义的。 这时他再次察觉到地上异动。 地龙的巨口再一次先于陆无咎的真身,自地下向他袭来,欲将他吞食入腹。 萧重九没有躲闪,他凝神拔剑,合气成圆。剑气之环将虚空一斩为二,那尚未现出全身的巨龙于是化作泥土,如山岳般在他四周崩塌了。 萧重九在山崩石裂之间岿然不动,目光如淬毒的匕首般望向陆无咎——那是穷途末路之人,不择手段的求生觉悟。为活下去,为达成最终的目的,他不惜放弃过程的正义和无愧。 “我以为你会在雷劫之后再动手。”萧重九挑衅。 灌体的金光补足了他体内几近枯竭的灵力,伤势已然开始好转。但要恢复至巅峰,还需稍待片刻。 不过,纵然恢复至巅峰,以空中劫云雷电之刚烈,待扛过雷劫之后,他也必然是强弩之末,无余力同陆无咎对战了。故而,对陆无咎而言,最稳妥的策略无疑是静待时机。 陆无咎懒洋洋的,无精打采,“是有此打算。” “那你未免现身太早了。” 陆无咎似是轻蔑的一笑,“怪你逃得不够远。” 说话间他手中长鞭已如拔山横扫般袭来,萧重九一面提力招架一面继续挑衅,“这么大的火气,是恼我杀了你的姘头,还恨我夺得了甘露?” “甘露?是有这么种东西。我原本打算取来为她祛疤——她口是心非得很。别看嘴上说得强硬,心里却在意得不得了。” “陆城主心狠手辣,想不到竟也是多情之人。”陆无咎懒于废话,不再开口。萧重九却不肯清静,“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有情。” 陆无咎手中骨鞭如龙游走,瀚海地势为止起山落海,萧重九躲闪在犬牙交错的岩林和陷坑之间,几次三番被地龙吞噬又杀出。仰仗随金光源源不绝补充进来的灵力,堪堪与陆无咎战得平手。然而陆无咎显然未尽全力,只是不令他有闲暇调息去应对雷劫罢了。 ——这策略倒也不错。 疲于奔命之间,终于再度听闻那变态的声音,“那又如何。你我同道之人,喜欢谁、做什么,莫非还在意过旁人怎么想?” 饶是萧重九故意激他,闻此也只觉无言以对。只能暗叹,不愧是个变态。 “萧某还是在意的。” “呵……自欺欺人。你杀人时,也要追问人想不想死?” 萧重九默然片刻,“你说的不错……我只问他该不该,不在意他想不想。” 陆无咎讽刺,“他该不该死,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 短暂怔愣之后,萧重九释然一笑,承认了,“不错,他该不该死亦在我一人独断。然而由我独断,也远胜过任由天下虎狼之辈屠戮宰割!” “……”陆无咎竟也难得错愕,一时也露出些钦佩的神色,“本以为我已够邪恶了,不料萧兄竟比我还要邪恶。”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说话之间,萧重九已攻至陆无咎身前。手中长刃如星河坠落,携万钧之势袭来,陆无咎手中骨鞭一挑,挡了剑势后犹然去势不断,鞭尾向萧重九卷去。 萧重九慨然一笑,竟不闪不避。 天地似有片刻寂静。 不知何时,漫天翻滚的金雷已悄然隐匿,汇聚于天顶半亩乌云之后。 万籁俱寂之中,萧重九所念口诀亦如无声,只见嘴唇开阖之间,明耀的白光湮灭了天地万物。《 》 第67节 紫白色的雷电无声的自天心一笔画下,久久不散。仿佛过了许久,那震崩了山岳的雷鸣声才迟迟传来。 轰然一声巨响。 ——萧重九提前引落了天雷,将陆无咎一道卷入了他的雷劫。 第65章 对于这一次雷劫,萧重九早有准备。 修士对自己将渡何种劫难,大都有所准备。劫是对道的考验。当他选择以杀止杀,以暴制暴之路时,便已知晓自己日后将面临的劫难,必然是天地间最刚烈暴力的诛杀——十之八九会是雷劫。 他既非消极待死之人,也非仓促无谋之辈。修行路上,他从未疏忽过应劫的准备。 每一件可能为他抵御雷劫的法宝,他都随时带在身上。 这一次,也一样。 天雷五劫,第一道便比他预想之中更加暴烈。但也还扛得住。 陆无咎受此波及,纵然不比他直面雷击,想来也不会太好受——陆无咎身上杀业只会比他更浓厚,天雷诛恶,纵然不在陆无咎的主场,想来也不会特地放过他。 而他还有灌体的金光护持——至于凿脉之疼,和雷劫相比,也已不算什么了。 只要拼得两败俱伤,待雷劫过后,他便还有逆袭的机会。 那漫长的第一道雷霆之击,终于结束了。 萧重九退开几步,准备祭起法宝以待第二波雷霆。 却见身前陆无咎的身躯寸寸龟裂,碎裂为土石。 ——他缠住的,竟然不是陆无咎的真身! 萧重九心绪猛的一乱,不由四下寻找陆无咎的踪迹。 第二道雷霆,便在此时自空中劈落了。 仓促之间不及应对,萧重九只能运起正法凭肉身应接。所幸他身上法衣亦是御雷宝器,可为他抵消些雷霆之威……这第二道雷击,他总算也扛了过去。 只是,金光灌体时经络大开,有雷电顺着天灵入体,在他经脉之内窜跃不止。原本尚能忍耐的凿脉之痛骤然加剧,萧重九霎时满身冷汗,视野一时都模糊了。 强挨着剧痛,正要祭起法宝应对第三道雷击,身下土地骤然如棘枪突刺出来。 萧重九闪身躲避,一道道棘枪追着他的影子自地面接连突刺出来,不容片刻喘息。 萧重九把剑横扫,削地三尺,那一排排棘枪如树木般轰然倒落满地。 而陆无咎就立在横斜的棘枪之间,于狼藉满目之中,好整以暇的微笑着看向他——他再次现身了。 然而萧重九却已无暇分辨这次的,究竟是否是他的真身。 但无论是与不是,他都无疑不会容许萧重九如愿御起法器抵御雷击。 他在嘲讽,在示威,在玩弄。 他要令萧重九体味穷途末路、十面埋伏的绝望。 空气中流窜起细密的电流,噼里啪啦爆响在皮肤上——第三道雷霆即将到来。 萧重九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凝神静意。 而后御剑,再度向陆无咎斩去。 ——第三道雷劫若再凭肉身硬抗,势必损伤肺腑。然而他随身携带无数法宝丹药,只要逼出陆无咎的真身,令他无余力再来侵扰,他便能调息疗伤,依旧有机会扛过后两道雷劫。 否则,纵然他勉强扛过最后两道雷劫,也势必死在陆无咎手中。 萧重九全力以赴,再不留余力。 刀兵相交之间,强开了神识,随着灵力的震荡搜寻陆无咎的藏身之处……却出乎他的意料,面前的竟就是陆无咎的真身。 陆无咎唇角似是染笑,那双妖邪上挑的桃花目微微一弯,似在嘲讽他机关算尽。 第三道雷霆终于降下了。 而陆无咎同他相距不过咫尺之间。 粗暴的雷击一瞬间便将他们二人一道吞没了。 萧重九脏腑剧震,寸寸摧裂。 饶是有灌体金光护持,也不由吐了口血,半跪在地。 然而待雷击过后,却见陆无咎毫发无伤的懒洋洋的笑看着他,手中长鞭一收,便以鞭柄挑起他的下巴。 “还以为你要有什么逆天之术。原来费尽心机,就只是想将我卷进雷劫吗?” 萧重九咳了口血,挺直脊背,不肯露出半分惊恐慌乱来,“……天雷诛恶,原来也只是世人一厢情愿的幻想。” 也对……他想,天道何尝主动去惩治过罪恶? 善恶有报,果然只是弱者卑微的祈求。 他的理想是正确的,他必须要成为执剑之人,令因果报应不再只是空想。 却见陆无咎露出些不那么上心的疑惑,“不,这是真的。” 萧重九愣了一愣,不知该笑还是该恼——莫非陆无咎没杀过人,没做过恶,自命是个受天意偏爱的大圣人?! 却又听陆无咎道,“只不过,所谓因果报应、六道轮回,最凶最恶的判罚,也不过是堕入幽冥地狱永世受苦罢了。”他抿唇一笑,“我们这些天弃之人,最不怕的就是天雷。你若真能让天雷劈死我,我反倒该谢你。” “……容你这种恶人逍遥自在,堕入幽冥算什么报应?!” 陆无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也不以为意。 反而打量着萧重九的腰腹,一本正经的考量起来,“我是就这么押住你,让天雷劈死你呢。还是先抽了你的脊骨,做一条天龙鞭?……我不太喜欢骨鞭上缠着怨气,不过听说活龙身上取下的骨鞭,半夜还能听到骨上龙啸,也很是雅趣呀。” 萧重九识海真身,正是一条天龙。饶是他一身硬气,可听到这么阴森森的变态“雅趣”,也不由毛骨悚然。 “疯子!” 他已抱定了主意,宁死也不屈膝。 眼下近乎山穷水尽,他心中惨然悲壮,暗想,果真再无旁的办法了吗? 识海中真龙吐珠——那也是祖先留给他的自救之物。只是用在此情此景此变态的淫威之下,实在令人心有不甘。 萧重九运起真元,再度向陆无咎攻去。 他已是强弩之末。陆无咎不紧不慢的挥鞭招架。甚至有余裕抽着萧重九转了个身,去验他背上龙脊。 萧重九胸中怒气激荡,真气逆行,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一时不由激起一股意气——拼着雷劫不防,拼着同归于尽,也要让这变态正视于他。 经脉之内精血沸燃,识海之中金鳞倒竖。 萧重九将一身功力提了再提,体内热血奔涌,令皮肤、眼白都染上了赤红之色。 一身正气化作凶厉杀气,整个人如嗜血残剑般,不顾一切向着陆无咎斩去。 陆无咎见状,目光不由亮了一亮。 一击之下,试探出萧重九破釜沉舟的决意,唇角便一勾,唤来岩石地龙挡了萧重九的攻势,自己则化作金光再度隐入密林。 萧重九击碎岩龙,一时却难寻到陆无咎的踪影。只四面岩龙前赴后继蜂拥而来。如苍蝇般斩之不绝。 而第四道雷击却已快要降下了,萧重九不觉焦躁恼怒。 杀气越盛,雷劫也越烈。雷劫之下,他不惜损耗精血提升功力同陆无咎决斗,与押上性命无异。可这变态居然如此应战? 好歹也是一方霸主,还要不要脸啊! 正燥乱着,却忽听弦歌声起,那歌声如疾风吹草般袭来。所过之处,四面岩龙如提线傀儡般,关节一折,便不再动作。 随即铮嗡一声,琴曲奏响。 脑中嗓音温柔流丽如歌,道,“专心御雷——我来为你护法。” 沸腾的杀意一瞬间便被浇熄了。 一种久违了的柔软的——甚至于令人变得弱小的情绪涌了上来。 她来了。 他平生遭遇了无数抛弃。他所敬爱的、眷恋的、珍惜的,他所小心维系着的、努力讨好着的……要么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他要么背叛他迫害他要么不辞而别,要么干脆先于他而死去,留他孤身一人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这一个哪一个不论是谁最后都抛弃了他。从未有一个人,为他而回头、为他而折返过。 他曾以为,他的孤独也许是命中注定,永无尽头。 而此刻,终于有一个人,终结了这份“注定”。 萧重九没有回头。 在听到那声音之后,他便毫不辜负的在陆无咎的虎视眈眈之下、在如山隆起的岩龙之中,瞬间入定。 第66章 天光骤暗,随即紫薇星定,北斗拱卫,二十八宿罗天列阵,流转不息。 乐韶歌于是知道,萧重九已祭起法宝抵御雷击了。 这法宝如浑天裹地般,列星布阵护卫着他,可谓严密周全。 然而空中雷霆隐隐,看似平静,却又蕴含了撕天裂地的威能。光听风中震动,便觉环宇间皆是威吓与逼问,如宇宙间无上的意志化作诸天神佛雷霆震怒,欲镇压中央渺小受劫之人的顽固信念。 而萧重九端坐中央接受逼问与考验,虽千万人吾往矣。 乐韶歌莫名就想——这个人,和她想象的,似乎不大一样。 ……不知他所求之道,究竟是怎样的。 心念一动,识海中劫云便随之翻滚。脑中隐隐浮现出些画面来。 乐韶歌一窥即止,不再深究。 于是摒除杂念,专心为他护法。 那些岩龙多是傀儡,被人在幕后操控。《 》 第68节 她以弦歌和音刃扰乱控线,暂时锁住了它们的行动。但那幕后之人不现身,危机便远未解除。 听阿箫的推测,这幕后之人应当就是太幽城主陆无咎——陆无咎修天残道,据说此道修为以损伤魂魄为代价,修为越深,魂魄残损越重。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若不能取得甘露塑身补魂,势必步入癫狂。若中途陨落,魂魄将被幽鬼撕咬吞噬殆尽,不得再入轮回。故而甘露对陆无咎而言,意义非凡。 阿箫显然不希望她和陆无咎争得你死我活,尤其不希望她杀了陆无咎。 所以,纵然将陆无咎逼出来,事情也依旧不好办。 所幸,第四道雷击很快降临了。 那雷击暴烈却无声。 乐韶歌只觉一切感官都湮灭在一片空白之中,恍若整个人都从天地间被抹除了。 漫长的空白中,独她一人仰望摩天之高的神佛,渺小如朝菌蟪蛄。那神佛眉目慈悲,宝相庄严,手结无畏、与愿二印。眉间一点白毫光,宛若宇宙奇点孤悬在虚无之中。 而后,雷暴终于结束了。世界重新归来。 她并未受到丝毫波及。 然而萧重九四周已如被陨石砸过一般,山平地陷,寸草不生。那陨坑外浅内深层次分明如叠瓣莲花层层绽放,那是护持法宝被雷击层层击穿后在地上留下的痕迹。 独萧重九一人坐在陨坑中心孤柱高耸的岩台上,似是并未受什么伤。 空气中有电流连珠爆裂,在他四周炸起一团团紫电。 有那么一阵子,一切寂静如常。 而后,萧重九口中血如泉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那法宝确实护持住了他的肉身,但这一击扑杀的,是人的识海。 金光灌体,原本是旧的识海世界被打破,全新的识海世界被构建出来的时机。但为了对抗陆无咎,萧重九在新的识海尚未构建圆满时就引动了天雷。在天雷击穿法宝袭来时,饶是他意志坚决,尚未成形的识海依旧无法抵御雷击之暴烈,已然被侵入。 第五次雷击,必然会发生在识海之中 ……一旦识海遭受重创,修为势必毁于一旦。 但这第四波雷击,他确实扛了过去,在最后一波雷击到来之前,他仍有短暂的调息时机。 他想取丹药服食,然而雷电在经脉中窜跳不止,每一寸皮肉都被爆裂的细小闪电切得伤痕累累。他甚至抬不起一根手指。 ……便到此为止了吗? 岩龙傀儡早被雷击碾作齑粉。 陆无咎也没有现身。 风中弦歌带回的信息却并不令人安心。 甚至不用上前查看,乐韶歌便知萧重九伤上加伤。适才的雷击,怕是已伤到了他的识海。 她并未考量太多,便取了丹药,欲上前给他服下。 陆无咎现身前,照例有地龙截路。 只是地上陷坑让地龙身高的威势削减不少,于是陆无咎就站在龙首之上,使自己比陷坑之外的乐韶歌和陷坑中心岩柱上的萧重九略高一些,把玩着手中骨鞭,傲慢的觑着她,“再走一步,我就送你去见……”话说到一半,忽的想起些什么,手中骨鞭已如连绵群山般挥下。 饶是淡定如乐韶歌,躲闪之后,也忍不住吐槽,“不是说还有一步吗?!” “哦,失言失言。忽然想起她想要你。横竖都要送你去见她,我想了想,还是别给你留这种徒劳的希望了。” 诚恳得简直让人想夸他实诚。 乐韶歌:…… 所幸凤箫吟察觉到陆无咎的杀意,二话不说就从混沌之卵里钻了出来——魂体怕雷,虽有灵珠子护持她依旧不放心。故而近前之后一直躲在卵中没出来——此刻从卵中出来,果然觉着空气中噼里啪啦的小雷团电得她胆战心惊。 也不管她骤然死而复生会给陆无咎带来怎样的冲击,甚至都没想过陆无咎是不是认出她来了,肯不肯听她说话,就跟饿鬼似的,冲着陆无咎便扑上去。 而陆无咎居然瞪着眼睛毫无防范的就让她近前了。 飞近前她便按住了陆无咎持鞭的手,挺身到他耳畔,简洁的催促,“进来说话。” 几乎就在她说完的那刻,她和陆无咎的身影,便凭空消失在混沌之卵中。 时间短暂得甚至不足以让陆无咎流露出惊讶或是喜悦来。留在乐韶歌眼中的残影,依旧是陆无咎看到阿箫那刻露出的,显得有些乖巧的睁着眼睛茫然表情——这桃花眼变态总是懒洋洋的半垂着眼睛,像普通人一样普通的睁开,大概就是惊讶了吧。 乐韶歌便也不流连。 赶至萧重九身边,喂他服下丹药。 而后喉间玉震,吟起轻歌,俯身想口渡真元给他——她所修九韶音可深入识海,调伏心魔抚平骚乱,大概是此等情形下天下唯一能救他的功法。 然而俯身时瞧见他惊讶而后默然接受了的目光,心中莫名就顿了一顿。 ——在她看来这是疗伤之举,纯属公义,然而莫非在萧重九的观念中,这是别有含义的逾礼之举吗? 那么,在阿羽看来呢? 她便又想起,她才吻过阿羽。 她忽有种直觉,阿羽会超乎设想的在意。她口渡真元给旁人,绝对会引发难以弥补的后果。 箭在弦上,已不容犹豫。她将萧重九扶在臂弯,嘴唇转而贴上他的额头。 这种渡元的方式实在别扭,但萧重九既非乐修,喉间想来并无蓄灵之处。如此渡元,效果应当也相去不远吧。 被那歌声包围,如溯游在时光之河中。仿佛可以将那些已然逝去的美好时光重新握在手中一般。 这最凶险的时刻,竟令萧重九感到眷恋和追怀。 目光中只有她柔美的肩颈和自耳后垂下的碎发,映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光。寥寥几笔线条,却是他此生所见最动人的画面。 ……看不到她的眼泪啊。他不无失望的想。但至少还有美人的亲吻,为他送行。也不算凄凉。 他安然闭上了眼睛。 而后他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睁开眼睛时,他的意识已再度回归识海。 识海中天光正如此刻,而他登临高台,正面对着无垠之海,海面上不知是暮色还是晨曦映下了金色的鳞光。 风自海上来,带着辽阔而自在的气息,迎面灌入四肢百骸。 他猛的一醒,自濒死的安然之中,回忆起了自己的处境和使命。 不屈的意志重新支撑起了他的本我。世界在坍塌着,也在重建着。但,这又怎么样? 他不会死在此地。 他将令世界重焕新生。 海中掀起巨浪。金鳞的巨龙自光与海之间蜕皮重生,擘海腾云而起,盘踞千里。 而金龙的对面,乌云正自地平线上滚滚涌起,天雷明灭其间。 萧重九并未抗拒,乐韶歌渡入的真元直抵他的识海。 她正专心为他疗伤,却忽觉他识海中斗志炽盛。似是萧重九又动用了什么法宝,识海中真元飞快复原,以至满溢。 无数片段浮光掠影般自她面前闪过——竟是萧重九的记忆冲击了她的意识。 乐韶歌忙停了渡元,一时却仍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萧重九却已睁开了眼睛。明明以重伤之躯面对凶险之局,那目光却平静又坚定。乐韶歌心口莫名就一跳,心想阿羽何时才能有这么成熟的仪态…… 萧重九轻推乐韶歌的胸口,道,“雷劫又要到了,你快些离开吧。” 他稍用了些力,乐韶歌于是借力飞起,飞出了陨坑之外。 乐韶歌有些失神的站在陨坑之外。 她自那片刻逆流的记忆之中,窥见了萧重九所寻之道。 ——这是个自大到想以一己之力改变、担负整个世界的男人。是个想以一己之极恶,诛尽天下之恶的男人。 她忽的想起,阿箫似是也有近似的念头。 然而阿箫的动机是拯救苦难,他的动机却更像是主持正义。 拯救苦难也未必得到善果,可至少能结善因。固然辛苦,但必定能得到世人的谅解。 可主持正义。正义到底是天下公义还是一己私义?天下公义,又是否可凭一己私见来论断? 最终若不是以暴政践踏天下,大概便只有孤身殉道一途可走了。 就算乐韶歌对他的理念心有触动,甚至向往。可,就连她也无法认同和追随。 想到此处,她忽就对萧重九心生尊敬和同情。 第67章 四周景致渐生变化。 密林与废墟不知何处去。她立在海边碣石之上,看白浪拍岸。 海水苍茫无垠,乌云正自天水相接处涌起。先如泉水汩汩,突然间便如漆黑之浪滚滚奔涌而来,转瞬间便铺开至眼前。 而后雄浑一声龙啸,头顶忽有金光射下,抬头才见一条长逾千里的巨龙盘踞半空。它昂首向着乌云高啸,金鳞片片相摩,金光流动变幻如江上浪涌。 ——那是萧重九的识海真身。 ——她所见,是萧重九识海之中雷劫的投影。 这本不该是她能见的。 然而,一念生,因缘起。 当她为萧重九渡元时,识海之中,她的劫云便和萧重九的劫云相接了。 雷电噼里啪啦的接连爆开在皮肤上。 强烈的预感顺着经脉流窜,某一个时刻,乐韶歌终于迟钝的警醒过来——虽不知缘由,但针对萧重九的这场雷劫,似是也盯上了她。 这算不算是无妄之灾? 大概不算吧,乐韶歌想。尽管她无法认同萧重九的理念,她甚至也许可能会成为他的反抗者。但她不能不承认,她希望萧重九能扛过这场对他的道的拷问。她想看一看,他的道,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震动和变化。 ——卵中宇宙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让她无法不对萧重九的“道”,心生姑息和同情。 她或许会成为他的反抗者,但也可能,她会成为他的辩护者。《 》 第69节 被他的雷劫波及,也许并不冤枉。 该如何应对雷劫,乐韶歌毫无头绪。毕竟一般说来,乐修是不会遭遇雷劫的。 但想来总归不过天打雷劈,做好承受准备,也就够了。 乐韶歌便取了本命琵琶出来。弹指一拨,声如裂帛。一身如叠花堆雪般的仙衣如风吹流云般,撇去冗余,化作飞天舞衣。她头带宝冠,颈带璎珞,臂绕金钏,绕肩披帛当风翻飞不止。 乌云推山压海而来,狂风呼啸,雷霆如雨雪霰雹般袭来。飞天是和煦吉祥之天女,而她迎面与天劫对峙,英武飒爽如女战神。 空中金龙似有感应,当雷击来时,昂首一冲,抢先替她挡去威势。 那雷击于是化作一条电光激绕的紫电巨龙,同它缠斗翻滚在一起。每一次互袭,都伴随着电闪雷鸣。映得漫天乌云雪白刺眼。 然而在看不见的战场上,乐韶歌的面前,她先前所见之神佛也再度出现了。这次已非听善愿于众生,布施无畏之心的慈悲之相。他手持金刚杵,怒目圆睁,意在降魔破障。 乐韶歌修道,却不信天。 也并非不信——你何必去信或不信一件你并不在意的东西? 而她的不在意,也并非因为她从未意识到或是思索过。九韶乐第八篇名为《天问》,她可是认真仔细学习过了。 她思考过“天道”,她只是不认为质问天道,理解天道,迎合天道或者反抗天道,有任何实际意义。 ——一切善恶,皆是人为。 一生阅历不论是公道还是不公道,皆冤有头债有主。怨恨不到“天道”之上。 但……当她理解了萧重九的“道”,并想看他将如何改变世界时,她就对“天道”该为“人事”主持正义这种荒谬的理念,寄以幻想了吧。 荒谬,是的,荒谬。乐韶歌想。这念头是荒谬的,可她竟会因此心生动摇。可见这阵子她所见之世事,给她内心固有的善恶观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她解决不了阿箫的困境。她救得了阿箫,可她也只能救一个阿箫罢了。和阿箫同道被卖去太幽城那几十个少年少女,在她救阿箫时便被她舍弃了。若有人坚信自己能救他们,能造就一个他们不会被凌|辱的世界,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他去试一试。 哪怕代价是,从此她便要被纳入“天道”的管辖。 乐韶歌抱起琵琶,对空中摩天之高的怒目金刚,摆开了对战的架势。 “来吧。”她轻轻念道。 那金刚杵从天而降,如山岳镇压蝼蚁。 铿锵琵琶声起。 一道道金光如织丝缕成罗网,如汇滴水成海潮,渐渐上涨。 终于在某一刻,金刚杵轰然砸在那罗网、那潮水之上。 流云四散,碣石崩落,连沧海似乎都陷落了半分。 而后,那金刚杵再不能寸进。 乐韶歌催发灵力。 她不奏《天问》——她没什么可反问上天的。 就算她正视了萧重九的道,她理解了萧重九想以“天道”为“人事”主持正义的理念,她希望他有机会去试一试,哪怕因此被卷入他的天劫也不后悔……但她依旧不会认同和追随。 她的道依旧是——一切善恶皆是人为。不怨天,不尤人,不计代价。行事在我,但求无愧于心。 她接受审问,但她不认为天劫的审问,可判定人道的对错。 因为,就算在此刻,她也依旧不怎么在意天这东西,对人究竟有什么想法。 金刚杵的威力比她预想中要弱一些。 金刚杵之上,那双睥睨她的怒目,给人带来的威压感还更重一些。 乐韶歌无法避开那双眼睛的审视,也无法不直视着它——就仿佛她无法假装不知道自己的内心。 她在那目光的审视之下,不由自主的怀疑自己是否曾动恶念,是否曾行恶举,是否曾造恶果。 她抗拒着至坚至洁的降魔宝杵的重量,被迫审视自己的内心。 无数旧识自被遮蔽的记忆中跳出,声声句句指责着她,耳中充斥着逼问的杂声,令她渐渐不堪重负。降魔杵的分量越来越重,金色的罗网缓缓下沉,指尖与步履都滞涩沉重起来。 但也许因为他们所质问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曾怀疑思索过的,她答得也许痛苦和艰难,但每一句质问她都能还以交代。 那声音渐渐消失了,最后以洪钟之声发问的,是执杵的金刚。 他质问,对自我意志的坚信不疑是否也是一种傲慢,一种邪恶?也许她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信念是错的,或者是对的,却会造成惨烈的死伤?她是否已步入歧途而不自知?…… 但很快,乐韶歌便平静下来——她内心确实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但明知是错而不悔改,明知害人至深却固执己见,却不在其中。她有目能视,有耳可听,有心可辨真假善恶,有师友教导规劝。步入歧途而不自知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这是所有质问之中,最无需恐惧和痛苦、自责的一个。 她平和无畏的注视着凌驾于她的天之怒目。 压制着她的分量渐渐卸去了,云散气清之后,那摩天之高的金刚身形渐渐透明,愤怒相转而平和之后,竟现出了她的本我之相。而后,终于虚化入澄澈碧空之中。 风自四面八方涌来。 幻象一瞬间散去了,空中缠斗的紫金双龙也已分出了胜负,那紫电巨龙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般,停止了厮杀。头也不回的抽身而去,渐渐化作紫色雷电,消失在云层之中。 云开天晴。 遍体鳞伤的金色巨龙傲然盘踞半空,而后重新化回人的身躯。萧重九似是想回头对乐韶歌笑一笑,然而一笑之后便已力竭,一踉跄,便自半空中坠落下来。 飞身去接住他前,乐韶歌犹豫了一瞬。 先前的幻象中虽都是零碎的逼问,却牵连出许多记忆的碎片。 其中恰有一件,令乐韶歌百思不得其解——在她的记忆中,阿羽杀人无数。而萧重九为民除害,杀死了阿羽。在这件事里,她似乎抛弃了阿羽,选择了萧重九。 此事无疑尚未发生,也定然不可能已经发生过。 她不解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预兆?还是她无意中窥见了什么天机?或者单纯只是她心中隐约的恐惧? 而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也恰是因为,在她要来救萧重九时,阿羽问她,“你今日救他,日后他必来杀我。你依旧要救他吗?” 她当然要问阿羽,“他为何要杀你?” 阿羽看了她许久,却没有作答,只道,“我若去,未必不会倒戈。我不愿令你两难,你若想救他,便自己去吧。” 彼时情况紧急,不容乐韶歌多想,只能先来救人再说。 此刻再回想阿羽的目光,却隐隐能觉出其中杂陈百味。 乐韶歌心里略有些乱。 待回神时,她已自空中接住了萧重九。 却没心思同他多做耽搁。 他们飞得高,离落地还有一阵子。乐韶歌已说道,“雷劫已过,暂时当没什么危险了……” 话未说完,萧重九已明白她眼下之意,急道,“你……”然而他耗损过度,一着急便又吐了口血。 乐韶歌只能先渡灵力过去,暂帮他护住心脉。 把个重伤员扔在瀚海,着实不是厚道做派。那句“你我就此别过”,便也没那么容易说出口了。 所幸,乐韶歌立刻想起,她这边还有个等着卖恩给萧重九的阿箫。 她也无多余力。先前渡真元给萧重九,损耗已然不轻。未及调息便又被卷入天劫,虽算不上苦战,却也雪上加霜。 此刻只觉身上滞重、气力不继。帮萧重九护住了心脉,却不防自己气血逆流,竟也不留神吐血出来。 萧重九见状,忙翻丹药给她。 乐韶歌正要摇头拒绝,却忽见萧重九身后黑影一闪,却是混沌之卵一旋,陆无咎从中跳了出来。 也不知阿箫和他是怎么商议的,露面一瞧见萧重九,陆无咎二话不说便拔鞭出来。 他那条骨鞭也不知是抽取了什么太古灵兽的脊骨制成,每次拔鞭都是倒掀山岳的气势。 鞭身未现,先见先前才被夷平砸了陨坑的地面上石如浪翻、浪如山涌,转瞬间遍地嶙峋山刃突刺而来。 声势至此,就连乐韶歌也体会到了穷途末路的滋味。 萧重九自然也立刻察觉了。 他似有片刻不甘,然而低头看向乐韶歌时,却不知为何露出些温柔和释然,随即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道,“抱紧我,我带你离开。” 乐韶歌:??? 她并不想抱紧他,更不想跟他离开! 然而不及她推拒,异象突现。虚空的漩涡浮现在他们的背后。 那漩涡算不得巨大,然而当它出现的瞬间,乐韶歌便已有所感应——那是比瀚海有序,却远比现世一切更加混沌的东西。时光之路在此交织轮回,一切空间在此叠合孽生。那是通往六合八荒、往来古今一切时空的道路的交点。 那是她注定无法逃脱和通过的,终点。 阿羽。 莫名的,在预见自己末日的这一刻,在拥挤嘈杂的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感的无数记忆中,她竟然终于找到了那个对她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想起的人。 而后那个人便自瀚海中现身,不顾一切的冲上前想要拉住她。 可能已经晚了吧。乐韶歌想。 但她依旧奋力的向他伸出手去。 手指相触,而后十指交握,而后他终于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同她一道跌入那漩涡之中。 第68章 于是,当凤箫吟“不顾一切”的冲出来“救”萧重九时,看到的就是萧重九发动了神秘的法宝,拐着乐韶歌一道消失在虚空之中——顺便还捎走了乐韶歌的小魔头。 凤箫吟:…… 凤箫吟回头看向陆无咎,对上他没来得及收起的嘲讽目光,立刻就懂了,“——你是故意的。” 陆无咎若无其事的盘了盘鞭子,兴致寥寥,“我已经手下留情了,是他自己不经吓,临阵脱逃。” “你他娘不愿帮我就直说——” “是不大愿意。” 凤箫吟就愣了一愣。以往她在陆无咎面前飞扬跋扈,谄媚讨好,肆无忌惮。归根到底就是仗着陆无咎喜欢她而她没那么在乎他的喜欢。此刻觉出陆无咎言谈中的冷淡,她心里猛然就一空,却无法厚下脸皮如过往那般缠上去讨好他了。 便只抿着唇瞪着他。《 》 第70节 陆无咎抬手擦了擦她的嘴唇,“得不到的男人难免格外诱人些,你待萧重九也不外如此。所以我想,你要,便给你也无妨。可是……都在他手上死了一遭,你却依旧执迷不悟——萧重九真有这么好?” “……嗯?”凤箫吟有些糊涂了,莫非她说得还不够明白? “凤箫吟,你当我是什么?你当真觉着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养情夫,我也不会动怒?你还想让我帮你?”他钳住凤箫吟下颌,盯了半晌,一甩手,“……我玩够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话一说完,招来坐骑转身就走。 瀚海诡谲,以凤箫吟那点微末道行,哪里追得上他?眨眼间就已走散。 凤箫吟孤身一人被留在瀚海之中,气急败坏的指着空气破口大骂了一阵,到底无趣委屈起来。 然而,她原本也要独自去人间界攒善缘以重塑肉身,眼下不过是百忙一场转回原点罢了。她一生乖舛,得而复失劳而无功,她也早习惯了。想想眼下魂魄寄于灵珠子中,不人不鬼,便和陆无咎重归于好又如何?跟在陆无咎这变态身边,她还想同人结善缘?莫非为了和陆无咎在一起,她甘心一辈子困在灵珠子里吗? 委屈了一阵子,便也释然了。 那法宝是祖先所留,据说可帮他脱出一切困境,然而只能用一次。 萧重九天生机缘过人,修行路上见闻和得到的法宝,远超同境界一切修士。他见识并不短浅。步入洞虚境界之后,本身修为在六界之中,也已步入顶尖行列。然而纵使凭他的见识和修为,也依旧无法探查此法宝的玄妙。 直到他终于动用了它。 那是一件贯穿时间与空间的法宝,是将无垠之时空凝聚于微不可见的奇点的法宝。 凭他的修为,甚至不可囊括一瞬之环宇,何况这法宝贯通了古往今来一切宇宙。 自命不凡,是人犯下的最愚蠢的错误。 在无限广阔的宇宙面前,区区洞虚渡劫期的修士,也不过是尘埃芥子罢了。 这短暂一瞬的见闻对萧重九内心的冲击难以备述。 待他从震撼中稍稍回神时,便已被吞入了浩瀚宇宙之中。 他那在六界凡人眼中足以容纳宇宙的识海,在真正的“宇宙”之前不过是蜗角之地。然而,正法宏深、妙理难寻。修士仰观宇宙、俯察万类,领悟大道,所畏惧者从来都只有孤陋寡闻,而非浩如烟海。 无穷的信息无尽的涌入,新构建的识海贪婪的吸纳着宇宙传达的奥秘。一瞬间所得,便令他失去了自我的意识。 他漂浮在宇宙之中,宛若无知无觉的星尘。 而无穷的宇宙线上,独属于他的生命轨迹,渐渐点亮。 ——这法宝终于运算出了此刻法宝中人所求之道,在这一条宇宙线上最优的归宿。于是将他们抛出,送到了正确的地点。 萧重九自半空中坠落。 带着天劫、劫后重伤的肉身、游荡在浩如烟海的信息中尚未苏醒的意识,坠落进香音秘境中央,九华山脚九歌门的门前。 九歌门掌门乐正徵似有感应,放开识海一搜——咦?山下似是掉下一副好经脉,是修我九韶正法的好苗子! 刚刚离家出走了仨徒弟,正感到膝下寂寞,无人可坑——可,可陪他解闷释烦的空巢老掌门于是提着袍子飞奔下山,捡他家老四去了。待阿韶、阿羽、舞霓回来,发现他们多了个小师弟,不知会做何感想呢?掌门师尊志得意满的想。 乐韶歌被囚困在洪荒宇宙之中。 独属于她的生命轨迹中断在虚空之中,那是宇宙的背面,与现实永不相交的乌有之乡——那生命轨迹终止之处既属于过去又属于未来,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它与她俱都是冗余之物,即将在此被摘除和纠正。 她毕竟是已探幽达微,触及大道之玄妙的修士。她隐约预知了这样的结果,知道它是合理下,故而也没什么可抗议的。 她只是感到悲伤和歉意。 她抬手捧住阿羽的面颊,额头贴着他的额头。仿佛想将心中一切传达给他。 手上、额上迥异于虚空的真实和温暖,在这一刻令她感到如此的眷念。她想,她没什么可抗议的,天地不仁,当也不会倾听她的哀痛和不满,可是……真是不甘心啊,为什么非要在这样的时刻,才意识到时光的珍贵和急迫,才开始懊恼自己将最重要是人最重要的事排在了日后。日后,日后……理所当然的认定自己还有日后,是多么愚昧和傲慢的事啊。 “阿羽……”她轻唤他的名字。 然而色彩与声音在此地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当看不见也听不到吧。 可莫名的,她那即将湮灭在虚无之中的意识,竟仿佛听到了阿羽的回应。 “不要忘了我……”他一遍遍的仿佛怕她遗忘般叮嘱着,“记住我,找到我,让我想起你……阿韶,我喜欢你,我……” 虚空中有光洞入,通往外界的门被打开了。 乐韶歌的身体被撕扯着——她错愕的意识到,即将从此地被抛出,回归现世之人竟然是她,而非阿羽。 她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抱住阿羽,亲吻他的嘴唇,却只抱住了一片羽化的光。 他在消失之前轻轻说了些什么。 虚空宇宙中唯一可承托她的怀抱的人消失了,她再也抵抗不住那撕扯着她的力量。被抛了出去。 虚空奇点在一瞬间关闭了。 自虚空中接纳的无数信息在她识海中爆开,她的意识瞬间淹没其中。 昏迷之前,视野中只有不断上坠的星辰般的浮空城。他们拱卫着中央天空城,那城上鸾飞霞绕,有宫殿,青山,瀑布,密林,花海……一重又一重的云霄。当跌穿三重云霄之后,她的意识终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69章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从70-84章,基本算是写崩了。大致内容是女主掉到史前神界去,用烂俗的红尘故事探讨了一下烂俗的哲学内容。 没有强迫症的朋友,可以直接跳到85章开始看,应该不影响阅读的连续性。 给昨天的剧情打个补丁吧,好像很多人没看懂的样子…… 总之天魔就是这么个东西,师姐觉得自己会被“抹杀”,就是这么个原因…… 啊啊啊写出来感觉好中二好羞耻啊。 “瀚海?天魔?” 青墟城中天香楼上,倚马千言手捉夜光杯,靠在栏杆上俯视城中夜景。目光落到街道对角小树林中时,便已明白天香楼这位对他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的老管事,今日为何要来殷勤宴请他。 因他带来了乐韶歌的消息,水云间凛香主香孤寒似是萌生了前往瀚海同天魔抢人的念头。 水云间诸位长老自知鞭长莫及,管不住自家这只出笼鸟了,只好未雨绸缪,先找知情人来打探打探瀚海吉凶、天魔虚实,好为凛香主此行做些准备。 瀚海啊,倚马千言心中百味杂陈——时光轮回千百劫之后,世人的目光终究还是再一次投注到瀚海废墟之上了。 他一时竟有些后悔享用了天香楼上这么多奇珍异宝——虽说不懂人情往来对创作反而常常有好处,但对作者本人就纯然只有害处了。身为一个长袖善舞的写手,拿人手短这种基本规矩,倚马千言还是遵循的。 此地密谈,想必凛香主也能尽收耳中。倚马千言想,算了,就当是说给这位小天真听吧。 “瀚海啊,”他一言难尽的回忆着,“要说明白瀚海是什么,就得从宇宙的本源说起了。” 最初宇宙是一片海,而后,海的中央生出了一株莲花。莲花吸纳了海中精华,渐渐成为独立的陆地。最上层的花化作天龙境,中层的花苞和莲叶化作战云境和香音境,最底层生在黑色淤泥里的根茎,则化作了幽冥境。 漫长的时光里,宇宙只由这四境和四境里生活的天人们组成。 然而幽冥境因身处最污秽的土地,常与其他三境发生战争。战争的惨烈,让天人们开始对生死产生畏惧。 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开始搅拌大海,想从中提炼出更多的精华,炼化成可以让他们长生不死的灵药。 过程中,六界诞生,灵魂化育,无数先天法宝现世……最终,天人们如愿得到了可令他们永生的甘露。 至此,天人们认为大海里一切精华都已耗尽,剩下的只是无用的残渣。便如荒漠般再也孕育不出任何宝物,于是便将大海的残余堆积到六界中央,称之为瀚海。 但是天人们没有料到的是,阴阳相生,祸福相依。世间万物有生必有死,有创造必有毁灭。 他们强行炼化出了永恒,便也同时放出了可斩断永恒的,绝对的毁灭意志。 ——天魔自瀚海中,现世了。 世间魔物数不胜数,却唯此物被称作“天魔”。是因他和创世之莲一样,诞生在宇宙的意志之下。 比起生灵,他更像是一件武器。一件灭世的武器。 “那帮子天人嘛,就和你们水云间差不多。什么好东西都不缺,寿命还是永恒。每日里美酒香烟歌舞升平,骄奢淫逸得很。”倚马千言对此显然欣羡追怀不已,“至于那个天魔,住在人称残渣的瀚海里。既没有灵魂,也没享受过人生,一出生就被设定好了,唯一的使命就是灭世,当然是又刚健又敬业——他不懂享受,当然刚健;没自己的追求,当然就敬业。” 这一交锋,天人便溃不成军。 世界开始崩坏了。 “照先生这话说来,天魔如此势不可挡,那四境六界,岂非只有灭亡一途可走了?为何还会有你我之今日?” “这话就错了,谁说宇宙只能有一条路可走?宇宙蕴含一切可能。在这一条路上世界灭亡了;在另一条路上,世界就未必灭亡了。也许你我恰好生在那个没有灭亡的世界里呢。” “……”毕竟是修行人,这种解释还是听得明白的,“原来如此——经上动辄便说‘一切过去未来’。过去不就是过去吗,为何要加上‘一切’。原来还有这种玄机。”那人豁然开朗,感慨了一阵,又道,“如此说来,你我所在的世界不曾灭亡,难道仅仅是因为幸运?” “也并不只是因为幸运。弄明白天魔是什么,怎么对付他也就呼之欲出了。万物有生必有灭,此是定数。然而生与灭却未必同时,由生至灭中间,还有漫长的繁盛与衰败。天魔是灭世杀神不错,可他骤然现世,究竟是因为生灭之定数,还是因为天人贪得无厌,炼化出了甘露,提前透支了宇宙的生机?” “先生是说——” “也许,只要天人舍弃永生,放弃甘露,世界就不用提前灭亡了。” “那么天魔——” “天魔嘛,宇宙意志的产物而已。宇宙生机缓过来了,不急于灭世了,他就彷徨无所事事了呗。但那么大一尊毁灭神矗在那儿,谁都不知他何时又要勤奋起来,也够渗人。所以天人们依旧得想办法对付他。” 存在之物可被毁灭,但这世上确实也有无法战胜、无法毁灭之物,那就是毁灭本身。 天人们追求永生。然而只有毁灭本身,才是永恒和绝对的。 天魔一经现世便永不会被消灭。 直到宇宙寂灭之日,存在和毁灭重归于一。 “天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犯下了世间最愚蠢的错误。”倚马千言啜了口酒,颇为遗憾的说道,“四境八部天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天魔拆解了。把他的肉身、智识、神力、位格分别镇压,把瀚海封锁。而后他们发现,天魔身上竟还有它物留存。那东西,很像是人类的灵魂。不在轮回中的毁灭神,怎么会有灵魂呢?天人们疑惑了。但是,若能将天魔纳入轮回,岂不是意味着能剥去永恒,将天魔变成可以消灭的东西?” ……于是,他们将那一团像是灵魂的东西,送入了轮回盘。并在它轮回为人之后,兴高采烈的庆贺起来。 “你说他们蠢不蠢——这是值得庆贺的事吗?”倚马千言愤慨的问。 管事颇为惭愧,因为在他看来这确实是值得庆贺的事啊。纵然没把天魔变成可消灭的东西,但至少天魔有了一颗人类的心,开始懂得人类的感情——那么,从此他便可以被打动,他的行为逻辑也可以被理解和预测了。 倚马千言敲着栏杆,恨铁不成钢,“这世上最不安定的,就是人性。你看林子里的野狼,风餐露宿奔波不止,何其艰苦?但它会想到灭世吗?可一旦成了人呢?饱食终日浑浑噩噩时还罢,只消稍稍品味到冷暖喜怒爱恨痴缠,心里有了祈愿,毁灭心也就跟着来了。万一不幸,他找到了什么寄托。再不幸,‘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更不幸,这寄托在尚还没被拆穿,尚还美好时就当着他的面被摧毁了……他崩溃,扭曲,厌世——很好,现在他不但有了灭世的使命、灭世的能力,他还有了灭世的主观动机!” “而人间悲剧何其多也。俯拾皆是……”他似是也悲观起来,“只消入世,谁能逃得过。把这么个纯洁得跟婴儿似的终极怪物,扔进人间自生自灭……得有多蠢,才能干得出来啊。” 他有些醉了,便闲拍着栏杆,唱起了诗。 管事本着水云间特色待客精神——心里白眼翻上天脸上也要保持礼貌周到的微笑——耐心的等他把牢骚发完,才接着说,“如此说来,眼下轮回在世上的不过是当日剩下的那团魂灵,并非当日要灭世的天魔?” “啧啧啧。”倚马千言摇头,咋舌,“未必啊未必。瀚海既已开路,其他封印谁知还在不在?也许他又把自己拼回去了呢?” “……若真如此,天下岂不是危在旦夕?” 倚马千言打了个酒嗝,“这就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了。就祈祷他事事顺心如意,别遇上什么挫折。遇上挫折也能尽早振作起来,别动不动就想灭世吧。” “只能像伺候祖宗一样事事迁就着他吗?” “不然呢,你还想夺他所爱不成?”《 》 第71节 管事稍作权衡。不吃亏,也是水云间一贯以来的优良传统。哪怕知道眼前这位书修是在讲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可一旦把他家凛香主带入其中,便忍不住认真起来。忍不住觉得——世上有那么多人,谁还不能是天魔所爱?天魔灭世,受难的又不是只水云间一家——凭什么退让的非得是他家凛香主不可呢?! “就算如此,也未必没有旁的办法吧?” 倚马千言叹为观止,对这种宁肯同归于尽也不独自吃亏的利己精神,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和敬佩之情。 思索了一会儿,又道,“也不是没有,搅拌乳海所得先天至宝中,第一件法宝名为‘太虚宝鉴’。传说是一件时空法宝,进入其中,便可看破往来古今一切可能。只要能找到一个足够神通广大的人物,把他送进宝鉴之中找出幸存的那条世界线,再将他带回来。他自然便能告诉你,幸存的关键在何处。” “那宝鉴现在何处?” “据说被远古的某位神带到人间,传给他的后嗣了。具体在何处,便不知晓了。不过,纵然找到宝鉴也没用。未来的事只有未来的人可见。而未来之人是不可能回到此刻告诉你,你该怎么办的。” “为什么?” “因为规矩、法则就是如此——若有人自未来回到过去,那么他在未来所经历之事,是发生在过去,还是发生在未来?” 管事认真思索了一番,“自宇宙而论之,自然是发生在未来。自他本人而论之,那便是发生在过去了。” “那么,这个自身标尺和宇宙相悖之人,他依旧算是宇宙的一部分吗?” “……” “他不是了。他是冗余,是错误。是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清除的存在。”倚马千言叹了口气,“很可惜,未来之人并不能为你指明方向,你只能谨小慎微自行摸索。” 他拍了拍管事的肩膀,啜着美酒离开了。 出了天香楼,青墟城中纸醉金迷的红尘气息扑面而来。 倚马千言甩着酒葫芦摇摇晃晃过了路口,走进对面小树林中。 历代大能加持的无数法阵在书修面前空若无物,他径直来到小吊床旁,旁观凛香主坐在地上点数自己的行李。 而凛香主对此毫不意外。 “很有趣的故事。” “你也这么觉得?” “嗯。是下一本书的提要吗?” “……算是吧。就是还没想好该从哪儿说起。” “就从说书人是从何听得这样一个故事说起如何?” 倚马千言似是有些醉了,静默许久,才问,“你觉着,说书人该从何处听得这样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世间有人纵使做了皇帝,也依旧觉着自己该是民间的手艺人。每日烧炉打铁做把锁,刨花削木制家具,于愿已足。若故事非要找一个出处——亲手将天魔拆解的‘圣尊’,也未妨是个独爱走街串巷找故事的说书人,如何?” “……”倚马千言抚掌大笑,“好创意。荒唐可笑的故事,正该有个荒诞不经的开端。” 第70章 梦里,她在无底的宇宙中不停的下落着,无数与她相关的、不相关的,打动她的、无法打动她的,能理解的、不能理解的片段浮光掠影般变幻着飞逝着。她感到自己陷入了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孤寂之中,旁观着世事变迁,并永远无法逃离。 逃离?这词汇出现在她的脑中,并随即崩解了。 她先是疑惑自己为什么要逃离,随即开始迷茫逃离的意义,并最终丢失了逃离的意识。 她是空虚并且无知的。她没有感情,没有欲望,没有灵魂。 她只是组成这无尽宇宙的,没有名字、不为人知,也不自知的一部分。 她来自虚无,是虚无,并将最终重归虚无。 乐韶歌猛的自噩梦中苏醒过来,捂着胸口心有余悸的喘息着。 这真是她做过的最恐怖的梦。 “你醒了啊。”这时她听到有人在询问。 那是她所听过的世间最奇妙的声音。这是只有乐修才懂的玄妙,仿佛就是他们毕生都在探索的“天籁”本身。 这种声音的存在是不合理的,它违背了乐韶歌对“道”的理解——每个人都在追寻着自己心目中的“完美”,但完美本身既是不该被定义的,也是不该被追寻到的。因为“完美”一旦被定义了,道也就失去了万相常新的活力。“完美”一旦出现,便也意味着寻道之途的终结。 “完美”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道”之一物的终极解构。 然而此刻她所听到的声音,却令她不由便觉得,这就是“声”的化境,是世间不可被超越的“天籁”。 她不由循声望去,先看到了光,而后是被光描下剪影的身形。 待那身形渐渐清晰之后,乐韶歌有短暂的失神。 那少女身上几乎无一处不美——所幸同她的声音不一样,那容貌之美并无不可置疑的神圣性。却令她感到发自内心的柔软和亲切。那名字不经意间便脱口而出,“……舞霓。” “舞霓?是在叫我吗?” “……”乐韶歌感到微微的头疼,记忆被过度填充了,反而让她什么都想不起来。“是……”她只能凭直觉回答,“但我不知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少女的眼睛缓缓睁大了,仿佛发现了什么令她喜悦的新鲜事物,“舞霓,这是一个‘名字’吗?” “……”乐韶歌不解她为何会这么问,“嗯。” “舞霓……嗯,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是我的了。”她快活的起身转了个圈,身上舞衣绚烂飞扬,芳香飘渺醉人。旋停时她看向乐韶歌,目光明亮如晨星,漆黑的头发如缎子般自耳后垂落,黄金红宝石的花簪上垂下的金叶子窸窸窣窣的作响。她俯身,指尖轻触乐韶歌的眉心,“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何会坠落在香音界?” “我……”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碎片,最后的碎片中,阿羽消散在她怀里。 乐韶歌按住了额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我是乐韶歌,我从……”她迟钝的抓住了什么关键,脑中壅塞的疼痛终于暂时缓解了,她起身四望。眼前的景色与记忆中的风景交替对应,古籍中所记录的时光的痕迹渐次分明起来。 她茫然难以置信,“这里是……九华山?” 那少女回望身后群山,不甚在意,“这里是香音界的中央山,香间神与乐神的庭院。” “……神?” “嗯。” “……神的庭院?‘神’真的住在这里吗?” 少女眨了眨眼睛,露出快活的笑意,“嗯,就在这里,就在你的面前。” “……” 少女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香间神与乐神本尊。” 乐韶歌抬手捂住了脸,沉思着醒来后她所见闻的一切。 而少女犹然在调侃她,“你不相信吗?” 不,她不相信的是——她居然毫不怀疑的就接受了这一切。这少女的声音与舞姿与身上飘渺的香,完美得如此违背常识。凡人也许还无法察觉,然而作为乐修,她却能清楚察觉出那非“人力”所能及。可一旦将之归为传说中的“神性”,一切便理所当然了。 可是,“神性”?这也是真实的历史中,应该存在的东西吗? 香音秘境中确实有人生来便有乐神血脉,妙音天成,是无师自通的乐之宠儿。那似乎,也算是一种“神性”吧。 无论如何,存在是不可被否认的,错的只能是她的常识了。 ……所以,她是来到古籍所说的神的时代了吗? 那么阿羽呢,他明明也来到了这里,为何会消失? “你是神,也不知我为何会在此处吗?” “我只是区区乐神而已,我看不破的事多了去,又不止这一件。” 真是个坦率的不思进取的和平之神啊,乐韶歌心想。 “我从瀚海来。”乐韶歌便告诉她,“然而,我并非瀚海中人,我也出身自香音秘境。我想,我大概来自未来。” “……未来?”她眨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哦,也对。太虚宝鉴现世,过去现在与未来已经连同了啊。不过,这里并非‘过去’,最多只能算是时空的流放地吧。” “……流放地?” “嗯。”少女坦然而镇定,“神界已经被放逐了,未来的历史与此处无关——虽说一时半刻这里也毁不掉,但这里没有未来。……你出身香音秘境,为何跑到瀚海废墟去?你想穿越回过去?是有什么遗憾要弥补吗?还是说,你想纠正历史?” “不,我……”奇点宇宙中所见所得再次涌上脑海,乐韶歌头疼得短暂失声。待那壅塞的信息稍稍流动起来,她才忍着疼回答,“我只是意外被卷进一件奇怪的法宝,意外被抛至此处……” 少女以纯粹却洞彻的目光审视着她,片刻后便全盘接受了她的说法,“嗯,原来如此啊,我明白了!”便再次快活的缠上来,“你从香音秘境里来?快和我说说,香音秘境在你那个时代是什么模样的!” 乐韶歌摇头道,“说来话长。然而眼下我还有急事——” “什么急事?” “我的……还有旁人和我一同被卷入,然而被抛出时,他却意外消失了。我不知他的安危,得尽快去寻找他才行。” “消失?你的同伴?” “嗯。” 少女疑惑的思索了片刻,“你能平安到达,他该和你一样才是——除非,他原本就身在此地,和你一道前来的,是另一个他。”她见乐韶歌陷入不安,便又安慰她,“这里虽然被流放了,但毕竟是神境残余嘛。偶尔有人不甘寂寞偷渡到人间界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被逮回来,也就湮灭个分|身,不痛不痒的……倒是你,不定就是被他牵连才沦落至此,何必替他忧心?” ——阿羽原本就是此地中人? 这解释是说得通的——事实上除此之外,乐韶歌也想不出旁的合理解释了。 若如那少女所说,此地便是远古之前的神代。 然而,脑海中种种片段一闪而过……壅塞的记忆和知识令她无法确切寻找出其中关键,但她直觉,阿羽同这少女是不一样的。 那少女见乐韶歌犹不释然,便笑着牵起乐韶歌的手,“你若还是放心不下,我带你去找他如何?”说着便想到了什么趣事般,“你出身香音秘境,便是我的部众。我为你主持公道,我们一道去抄他的老巢吧!只是,这便需要故事了——你可曾被他骗身骗心?” “没有。”乐韶歌果断拦截——她很有自觉,纵然她和阿羽不是两情相许,被骗身骗心的那个也绝对不会是她。但好歹有了点线索,乐韶歌忙补充,“……他也是香音秘境中人。” “哎?”少女一愣,随即自我开解,“你是说他在人间界的身份吧!” “……”看来不能向他族部众讨公道,很打击这小姑娘的积极性,乐韶歌想。她便提醒,“纵使在此地,他也未见得不是啊!” “不可能啦。”莫名的,乐韶歌竟觉着少女脸上活泼的笑容中,似是透着些寂寞,“此地的香音界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啊。” “……”乐韶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又笑着补充,“不要为我难过啊,这是值得庆幸的事。” 她便为乐韶歌讲述神界的往事——便从诸神起意搅拌乳海说起,说到甘露现世,诸神分享甘露得到永生,却不料瀚海之中随之诞生了灭世的天魔。为免世界被毁灭,诸神终于头一次脱离了争权夺势的低级趣味,展现了自我牺牲的高风亮节——舍弃甘露和永生,拯救宇宙。 而后,他们同天魔展开了漫长的缠斗。 为避免旷日持久的缠斗,一不留神就摧毁了脆弱的新生世界,天神们创造了新的四境,将没饮用过甘露的部众迁徙过去,令他们得以繁衍存续。而后将旧的四境自正史中剥离出来,变成了决战场……和流放地。 不论最终是战胜还是战败,这块飘零无依的孤岛最终都将灭亡,岛上诸神也将日渐凋零。 此地没有未来。 因乐神弱小并且没有进取心——事实上这似乎也是整个香音界的普遍天性。香音界分得的甘露是除幽冥界之外最少的——幽冥界分得零份,香音界比它多,大概也就分得一二份吧。与此同时,天龙部众却可将甘露当美酒来饮用。乐神的无用在当时确实激起了一些部众的不满,但在此情此境之下,反而是件幸事了。《 》 第72节 “……你是香音界唯一饮用过甘露的人?”乐韶歌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在乐韶歌的时代,甘露已经没有永生的功效了,犹然被诸多修士争夺寻找。何况在神代,甘露还是饮之便可得永生的至宝。 少女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可是乐神啊,侍奉在天帝身侧最亲近之人,自然不能先他而去。背叛部众又算得上什么?” 她似是在讲述自己独占甘露的理由,然而乐韶歌看着少女浸润在阳光下的侧脸,莫名就想——她讲述的,也可能是她为何要留在此地的缘由。 “你本身并不向往永生?” “咦?”她有些惊讶,“看得出来吗?……倒也不是不向往永生,而是,纵然永生又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日复一日的饮酒寻欢作乐,间或同幽冥界作战。一成不变的事重复千万年,已足够令人厌倦了。何况永无尽头呢?”她反问,“你很向往永生?” “嗯。” “就算见到诸神的下场?” “嗯。纵然知晓追求永生是徒劳,也依旧想要活得尽可能长久。” “不会无聊吗?” “不会啊。”乐韶歌说,“大概正因为未来之人生命短暂吧,有生之年想要见到,得到,学到的东西总是太多。命终之时,纵使是最刻苦的人,纵使不曾浪费须臾光阴,也总会有遗愿未了。忍不住会想,如果能再多活百年、十年、哪怕一年该有多好……世界永远不会让人感到无聊。追求永生,并不是不可理喻的。” “然而对我们来说,”少女道,“宇宙从诞生那刻起,便已无新鲜事物了啊。” “有啊,”乐韶歌说道,“有的。纵使你是乐神,这世上也必定有你从未听过的——能打动你的乐曲。” “……”少女缓缓眨了眨眼睛。 “我会弹。”乐韶歌说,“待找到阿羽之后,我便弹给你听,如何?” “……你真傲慢!”少女似有负气的盖章认定,但随即便笑起来,“好啊,我就听你弹。若你弹得令我满意,我便赐福给你。若你弹得没令我满意……”她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算了,这也是理所当然嘛,就不降祸给你了。” “降祸?” “乐神也是会降祸的!”少女严正警告她,“不被音乐所喜爱的人,也不被快乐喜爱。运气会非常、非常糟糕!” 乐韶歌失笑,“嗯……那我大概是被音乐和快乐同时喜爱的人吧。我不需要被赐福,”她说,“若我弹得令你满意,便请赐福给我的……赐福给阿羽吧。” 第71章 这少女天生讨人喜欢,纵然是听上去颇有些蛮横的要求,可一旦经她的口提出,便也像个赏心悦目并且无伤大雅的小撒娇。令人忍不住想满足她。 乐韶歌跟着她一路畅通无阻,想见谁便能见着谁,想见多少人便能见着多少人——若不是她坚持暗中巡访,那少女似乎还打算直接要求一族之人列队排开供她一个个辨认。 然而她们走遍四境,始终也没寻到阿羽的下落。 此地的天界四境似乎都只保留了中央城,不比乐韶歌所在的时代那般幅员辽阔。依旧留在此地的部众,更是寥寥无几。 幽冥界与香音界自不必提,便是战云界,也只留下区区数十余人。天龙界最多,也不过数百而已。 都是一路了然的人数。 乐韶歌几乎不可能会落下什么人。 虽说在开始寻找之前便已隐约有了预感,然而面对这样的结果,乐韶歌也还是不由揪心起来。 ——阿羽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阿羽此刻究竟在哪里?他最后留下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头痛与忧心令乐韶歌感到前所未有的消沉。 她向那少女确认,“是否还有旁的地方我们尚未去过?” 那少女显然也生出些心事来,“……就只有一处了。”她再度仔细的打量了乐韶歌一番,似是将她同自己做了一番比较,并从中获得了强烈的自信,才又说道,“走,我们苏迷卢山面见天帝吧!” 面见天帝…… 乐韶歌对这件事感到莫名的抗拒——或许是因为在香音秘境不存在“帝”这种东西,这导致她对“帝”之一词有着强烈的戒备心。也或者——喷薄欲出的记忆令她头疼得忍不住又揉了揉额头——也或者,她曾经在这类人身上吃过很大的亏。 那少女见她动摇,忙制止她,“莫生亵渎心,天帝是不会私自下凡的!他观照一切宇宙,洞悉一切未来。他有无上的智慧和悟性,怎么可能贪恋凡间私情?”又道,“天神下凡,化身未必与本相类似。那人若有心隐瞒,你肉眼凡胎,认不出也是理所当然。然而天帝便不一样了——宇宙中没有任何事能瞒得过他,他肯定能帮你找出那个私自下凡的负心汉。” 乐韶歌道,“阿羽不可能故意隐瞒。” “那可能是失忆了吧。”少女又道,“也许分身被抹除,相关的记忆也会被清洗?所以他也没认出你?” 乐韶歌心里便一揪——阿羽确实说过,“让我想起你”。 ……他会忘了她。 “总之……”那少女再度欢天喜地的挽起她的手,催促,“我们赶紧去见天帝。” 苏迷卢山在四境中央,常年迷雾缭绕,白雪皑皑。 乐韶歌走遍四境时,那山始终都在她视野之中。然而大概因它太高了,上不见顶,又几乎与天际那一线之白同色,看上去便如背景般毫无存在感。 此刻来到山下,仰望空中重霭邈云,方觉巍峨崇高。 那少女也仰望山巅,目光欢喜明亮。一挥袖,便牵了乐韶歌的手,向上飞去。 飞天舞首章——九霄奔云。无旁的舞姿,只是“飞天”而已。飞天舞的一切舞姿都建立在“飞”之上,所以这一章自古以来便被当做飞天舞的基础乐章,入门途径。然而直到此刻,乐韶歌才知道这一章之所以独立成章,恐怕也是有其实用依据的。 ——这通天之高,饶是乐修再怎么擅长御气,这么硬生生飞上去怕也吃不消。 乐韶歌于是松了那少女的手,与她乐舞相和。便如霓虹相伴,彩云相逐,瑞鸟相戏般,且舞且戏的呼应着她的飞天舞姿。那少女先是惊讶,继而好奇,随即被勾起了兴致,与她一戏一和,且竞逐且配合的环绕着苏迷卢山,向上飞去。 一舞之后又一舞。环绕着苏迷卢山彩霞缭绕,瑞鸟翔集,异香弥漫。 因近来天魔太消停,导致留在四境作战的天神们颇感无所事事。此刻见乐神起舞,纷纷布云起宴,仰首观赏。 然而苏迷卢山巅,似乎依旧没近上哪怕一寸。 又是一舞暂歇,乐韶歌便抽空询问,“苏迷卢山有多高?还有多久才能到山巅?” 乐神才骤然从微醉中清醒过来一般,“太久没跳得这么尽兴,我差点忘了——苏迷卢山高八万四千由旬。圣尊若想见我们时,须臾便到山巅。此刻还没到,想来圣尊……”她稍稍懵了片刻,果断选择自欺欺人,“是还不知我来了吧。” 乐韶歌:……等等。 “你不是说天帝无所不知吗?” “圣尊当然无所不知——就是知道的太多了,才会偶尔忽视一些不重要的小事嘛。” “……那,怎么才能让天帝注意到我们?” “用诚意打动他啊。圣尊心最慈悲,是拒绝不了虔诚执着的情愿的!” “具体该怎么做?” “一直向上飞呗。八万四千由旬而已,飞得慢点,够飞二十八个日出。足够打动圣尊了!” 乐韶歌:…… 这时,那总也没有尽头的苏迷卢山柱上,似是突然多了个高台——便如郁孤台般,孤石独出。 那少女似是愣了片刻,便带着乐韶歌落足其上。随即肉眼可见的消沉了起来。 “——圣尊已经知道我们来了。”她说。 但显然,这位“圣尊”,确实是不太想接见她们的。 那少女比乐韶歌还要消沉。然而这位天帝直白明了的表态,还真让乐韶歌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我并不一定非要见天帝的。”她说。 “但是我想见他啊!”少女沮丧的抱着腿坐到角落去了。 “……”乐韶歌问,“这一句他听到了没?” 空气寂静无波。 少女于是更加沮丧,“……他肯定听到了。” “……你很喜欢天帝?” “嗯。”少女闷闷的应道,“……我是为他而生的啊。” 倒是让乐韶歌想起了不知在何处读到过的神话——圣尊证得正果时,宇宙为此感到欣喜。于是天降异香,仙乐飘飘。香间神与乐神便于其中诞生,她一现世,便情不自禁的环绕着圣尊飞舞。 乐韶歌一直只当这是神话……但眼下,她所处似乎正是神话的时代。 乐韶歌便道,“在我的时代,没有天帝,却依旧有香与乐舞。有些人是因某件事而诞生的,但诞生之后她便不再是为这件事而存在的了。圣尊他‘洞悉一切未来’,心怀悲悯怜爱。一定早已知晓这种未来,也不愿你为此难过。”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那少女为她解读,“圣尊听到了。” “嗯。我想他不会同我计较的。” “这句他也听到了。” “我猜是的。”乐韶歌便在少女身旁坐下来,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不要这么难过了。” 她们安静的坐了一会儿,少女沮丧的问道,“你不是急着去找你的阿羽吗?” 乐韶歌道,“嗯。”停顿许久之后,她才又说,“……但我想你说的对,他应当只是回归本相,把我给忘了吧。这不是很紧急的事。眼下我更担心你。” 少女愣了片刻,“你……你也太薄情了吧。” “嗯?” “被他忘掉,你就不难过吗?” “……” 她很难过,乐韶歌想。她被自己依旧记得的人,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已不再有任何特殊之处,甚至就连她也只是个寻常陌生人罢了。然而她却依旧记得一切,记得他。 怎么可能会不难过? 阿羽叮嘱她——“让我记起你。” 可是,已经失去了这段记忆的他,真的想要“记起”一切,真的能记起一切吗?会不会纵然听在耳中,相信这是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却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她失忆过,她很清楚,在失忆之初当阿羽追过来时,她只感到过去所欠的情债是一种蛮不讲理的负累——陌生人的示爱,只徒然令人感到惶恐失措罢了。 她可以找到阿羽,设法令他回忆起一切。但她不能亲口告诉他一切,更不能以曾经的恋人的身份出现。 这过程必将是漫长的。 在过程中她也许会一遍又一遍的在不经意间回忆起他的耐心和温柔,而后猝不及防的被追忆刺伤。直到他再一次爱上她。 可是……乐韶歌莫名的竟也会疑惑,她真的想要再一次同他相爱吗? 在相恋中几次三番的轮流失忆,人生各自重启之后,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会不会从一开始,他们便是不般配的,不被祝福的?《 》 第73节 会不会,顺理成章的让他喜欢上旁的人,步入全新的平稳的人生,才是她内心真正的愿望? ……乐韶歌感到心烦意乱。 她终是叹了口气,“难过有什么用?若他当真已回归本相,他未必还想记起我。纵然记起我,对他而言也未必是好的。” 那少女似乎更惊讶了,“……我问的又不是这些。” “哎?” “他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你管他呢,让他自己心烦去呗。”舞霓说——她那神色令乐韶歌再度想起被她强行抢去的名字,不经意间便和记忆中的模样重合。熟悉感令她一时分辨不清记忆和现实。舞霓问,“要紧是你怎么想。” “……我?” “莫非你没想过?” 她怎么想?她——她觉着自己能承受一切后果,所以她怎么想,都是无所谓的。 “你对他,其实没有私心?”少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我……” “该,该不会你真的更担心我吧?!” “眼下说来——”乐韶歌正待回答,却忽听的远方澎湃之声。 她不由起身循声望去,却见烟霞飞散。万里碧空之下,一黑一白两根天柱遥遥对立。白者为她们眼下所在苏迷卢山,黑者正矗立在对面,亘古常存,却直到此刻才被她看见。 她霎时心神难守,望向那密林中央擎天高山,喃喃问道,“那是什么?” 那少女却不知何时严肃起来,“瀚海中央六欲顶,天魔的住处。” 海潮冲击着她的记忆,耳中一时只有汹涌而来的杂音。然而,她确实听见了些什么。 “天魔?” “嗯。”少女烦恼的叹了口气,“希望这不是什么预兆。希望他能消停得更久一些吧。” 先前她确实说过——自天神们归还甘露,舍弃永生之后,天魔渐渐便已不再主动去灭世,也不再继续向四境进逼。他似乎迷茫的停留在了瀚海之中,先是如枯石般闲坐,继而开始捏小人——瀚海中也随着源源不断生成了数十亿天魔眷属。无人知他究竟想做什么,只能按照最终决战去做准备。 少女道,“我们继续往上飞吧。天魔一动,圣尊必有指示。这一次他肯定会见我们。” 乐韶歌却顿了一顿,道,“……我想去瀚海看看。” “为什么?” “我想见一见天魔。” “那可是天魔啊!”少女道,“你知道看他一眼有什么后果吗?” “我只是想看一眼……” “万一他看回来呢?那可是天魔,凭你这点能为,被他瞪一眼怕就要灰飞烟灭了。” 乐韶歌道,“就算如此,我也想要见他。” “……”少女疑惑的看着她,片刻后,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你……” 乐韶歌闭上了眼睛。她很少在人前掩饰什么,然而若阿羽当真就是天魔,那眼前之人——此地除她之外的一切人,便都是他的敌人。她不能向这少女吐露实情。 “我想这也是天帝的指示。”乐韶歌平静的说道。 “哎?” “他知晓世间一切事,可对?那他必定随时可打断我的谎言,所以,在他亲自降下惩罚之前,请你听我说,并相信我。”她握住那少女的手,负疚却又坚定的凝视着她,“苏迷卢山常年烟云弥漫,为何偏偏在此刻拨开迷雾,让我看见了对面的六欲顶?是否是因天帝洞晓了此中一切玄机,故意指示我前往六欲顶寻找答案?” 少女同她对视着,不知从她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便下定了决心,道,“原来如此。” 而后那少女抬手扯来云霞,化作斗篷盖在乐韶歌身上,道,“芳香与乐曲都飘渺如烟云,我是香间神,乐神,也是仙山布云的飘渺之神。这云衣也许能为你隐藏身形,挡住片刻注视。你就快些去看看吧。但我想,那结果不会是你想要的。” 第72章 苏迷卢山上通极乐之境,而六欲顶下达混沌之渊。 在宇宙的尺度上他们是同一座无穷天柱的上下两端,然而魔与神两极对峙的此地,他们只是两座不互相通的山。 那山与山之间的广袤虚空,只有战斗的双方——只有天魔与天神可以跨越,这也是天帝将四境八部未曾饮用过甘露的部众,迁往新世界的主要理由。 乐韶歌本以为自己也无法跨越,所以她不惜欺骗也要向乐神求助。 然而披上云衣被轻轻推向虚空之境时,乐韶歌才发现,她是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横渡的。 她无暇思索其中缘由。她甚至不记得事实上她也曾饮用过甘露。 她只竭力想赶在变故发生之前与阿羽相见——她莫名就觉着变故是一定会发生的,他们不可能如此轻易、顺利的重逢——太急于相见的人,总是很难相信一切会顺心如意。 而后,她终于来到了瀚海。 混沌之风迎面扑来,然而也许因她曾通过太虚宝鉴,见过宇宙处于混沌与条理的节点时的状态——这霎时便将她吞没了的混沌,居然并未过度混淆她的感官。她自那嘈杂无序的风中,听到了瀚海独有的,似是而非似有若无的旋律。 那是哑者哼唱的歌,是瞽者描绘的色。它们确实是存在的,存在于他们各自的心中。也许他们曾想传达于人,可无人能听、能懂。那是人声嘈杂的寂静,炫目迷乱的苍白。是混沌无心之人的孤单。 阿羽就在那风中,也许背对着她,也或许直面着他——被称作天魔的人,眼下尚无固定的形体,他只是一团灭世的意志。 然而此刻灭世的理由已不存在,战争已然终了,于是宇宙的意志放置了他。他骤然便成无主之物。他没有目标,没有动机,也没有一颗可以理解自身处境的心。他诞生而后被丢弃了,还无人告诉他他究竟是什么。 然而他确实是有意识的。也许是因在旷日持久的灭世之中,他接触过太多的人、物和事,经历过太多变迁与爱恨。他已在无意间区分了善与恶,爱与憎,好与坏。它尚无自己代表邪恶的自觉,却已然有了对被喜爱的向往。 天神们认为他缩在瀚海中源源不断的制造着眷属,是为了最后的决战。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无意识的寻找着自己同伴,寻找着一个能听得懂它的歌,看得懂它的色的同伴。 ——这是世间万物除他之外人人都有的。 乐韶歌听懂了混沌之中他所咏唱的歌。 ……记忆中小小的阿羽孤悬瀚海之上,身后无数眷属,却轻轻捧住她的脸小心的将额头贴上她的额头,以人类与瀚海之声请求“不要忘了我,不要丢下我孤单一人”。记忆中阿羽在无数条宇宙线交织的奇点,用力的抱紧了她,恳求“不要忘了我,让我想起你”…… 她却从未察觉到他的孤单和恐惧,从未认真的拥抱他亲吻他。 那风中混沌难辨的韵律,被滴落的泪水所打断了。 那泪水令瀚海中的天魔感到迷茫。 世界崩坏的过程中,他曾见无数人哭泣。然而这泪水与所有其他的眼泪都不同,这眼泪似乎是为他而落的。 他于是自混沌中稍稍凝出人类的身形——这也是在后期的作战中他频频使用的身形。他们是他最主要的敌人,却也是他自世间万类之中挑选出的,受向往的灵长。 当混沌之主想要拥有有序的形体时,瀚海便再次被搅动了。混沌之风自四面八方卷来,以他为中心形成猛烈的漩涡。那风吹动着她身上羽衣,那件凝云而成的披风猎猎翻飞,在她稍稍松懈的间隙,便被卷走了。 她的眼睛对上了他的眼睛。 自这一刻起,瀚海之中便不再生成新的天魔眷属。 她是这流放之地最脆弱的生命。 这也是当毁灭之神寻到他的目标时,头一次没有触发毁灭的机能。 他们互相凝视着。她赠他的是泪水,是内心所有的爱恋、愧疚、痛苦、抉择。他尚还不到能明白体悟的时机,却像收到礼物一样悉数接纳了他所见一切。 那混沌之中尚未成形的面容,于是终于化作了他日后无数次轮回却执着不肯更改的样貌。 他伸手捉住了她的云衣。 那衣衫便在他手中化作了灰烬。 他尚未意识到自己又在碰触中毁灭掉什么,只伸手去揩拭她的泪水,想将衣衫归还给她。 抬手看见空空如也的混沌,他迷茫了许久,平生头一次收回了伸出的手。 这时遥远的天际忽然响起了战鼓。 天帝已凭他洞悉一切宇宙的无上智慧,作出了最后的指示。 ——他选择同她眼前之人开战。 然而眼前的天魔分明已能控制毁灭的机能,开始萌生人类的情感。他和四境诸神、六界生灵是可以共存的。 他是她的阿羽。 宇宙的意志抛弃流放了他,却也给了他自由的人生。他可以慢慢的学习和领会,终有一日他将获得他所向往的一切,成为一个耐心温柔,去爱去包容,被爱被陪伴的人。 可持续不断的争斗,只会将他摁在杀戮与毁灭的神位上,永远不得成长和解脱。 拥有无上智慧和悟性之人,为何看不到这一点? 当神箭如冰雹般袭下时,天魔挥手将她包裹在混沌之卵中,推至身后。 而后散去了属于人类的柔软迷茫,坚甲利兵包裹其身,显出了毁灭之相。 唯有这,是乐韶歌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 她捶打着包裹她的护盾,向他请求,“等一等,先不要还击。让我去和他们商量!商量不通再打也不迟!” 听到她的请求他有片刻的疑惑。 他听不懂她的目的,然而他确实听懂了她的愿望。 他看着乐韶歌,像一个懵懂之人凝视即将离他而去的朋友。 乐韶歌于是催动喉间玉,以言灵向他保证,“看着我的眼睛,阿羽——我永远也不会抛下你。” 他似是有所触动,他终于再次向她伸出手来,想要碰触她。 于是搁着混沌的卵壳,他们轻轻将手贴合在一起。 那卵壳随之便破碎了,他于是立刻收回了手。而后轻轻的一挥,将她送出了瀚海,送回到四境之地。 乐韶歌在瀚海的边缘停了下来。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人间界足以令大多数修士仰望的修为,在“神性”面前有多么的脆弱。 当战斗开始之后,若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和仰仗,是没人会听你想说什么的。 她若要令天神们停下来听她说话,便必须仰赖阿羽的力量。 然而当她掣琴出来,正准备将自己的声音传遍四境时,苏迷卢山上,圣尊结起了降魔印。那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人所下达的不可违抗的指令,它如一只巨大的手掌推动了创始之初便深埋入人心的本能。四境万灵连同土地本身都奋不顾身的响应了,战斗在一瞬间打响。 而她正身处战场的最中心。 那攻势直指向她的身后,她也势必遭受波及。 而天魔奋起为她挡住了不由分说降下的灾祸,在短暂的对抗中他立刻意识到,他已来不及再次将她纳入羽翼之下。《 》 第74节 于是他不假思索的将她推出了旋流的中心。 而当他不得不将她推离自己的保护时,天神们的攻势也随之发生了转移。 乐韶歌错愕的意识到——从一开始她便是他们攻击的目标。 短暂的一瞬间,奇点中所见无数条历史线再一次交汇了,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天帝观照一切宇宙,拥有无上的智慧。早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他便意识到了她所带来的未来。她以为是自己欺骗了乐神奔向瀚海,然而事实却正如她口中谎言所说——是天帝要让她前往瀚海。 因为她是杀死天魔的唯一契机。 她会将天魔引诱出瀚海——将他带离他的不败之地,永不穷尽的力量源泉。 她不顾一切的想要回到阿羽的身边,想要阻拦他离开瀚海。 她已记起未来的走向——天魔会被拆解,轮回无数世之后,他终于再次与她相逢,成为她记忆中的阿羽。 她该让他在此地死去,为了她所爱着的那个人类能诞生于世。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 阿羽就是天魔本身。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却从未在真正将自己同天魔剥离开来。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是那个被讨伐被恐惧被憎恶的存在,从寻求力量的那一刻起,他便放弃了身为人类所享有的与生俱来的特权。她若不能去爱身为天魔的他,那么他便将永远是孤独的,永远是被放逐在黑暗中的。 这才是阿羽内心一切不安的真正起源。 她眼看着阿羽为救她而离开了瀚海。 天帝那可将四境纳入掌心的五指,于是握起,将她像囚鸟般捉住了。 她拍打着囚笼想要告诉阿羽什么,却无法发出哪怕一丝声音。 那是四境八部众永生无法违抗的至尊之人,是他们的始祖和天帝。 然而她依旧反抗了。 她用尽随身携带的丹药法宝,燃尽自己的精血,用尽毕生之力,向他发动了攻击。然而他的神格决定了她的一切攻击都不会奏效。她于是舍身拆骨,想将体内天人血脉尽数归还于他,却忽听天音如雷灌耳,霎时便扼住了她的神识。 他唤的似乎是她的名,却又不是她的名。她直觉自己身上似是起了什么变化,识海中翻天倒海,劫云奔流狂雷肆虐,须臾之间便重塑山河。肉身与识海再也承受不住,她的反抗颓然中断了。 而待她自黑暗之中再度挣脱出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四境崩毁,苏迷卢山柱半折,几乎所有天神都被毁去了神格,所幸性命无忧。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天神们终于将宇宙中最大的变数拆解镇压,只余一团无人知晓究竟是何物的、灵魂一样的东西不知该如何处置。 天帝于是征召四境现余一切生民,共同商讨。 第73章 乐韶歌睁开了眼睛。 她已知晓在她被禁锢期间,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因她从未来所带来的记忆,也许是因为圣尊想令她知晓,于是她便知晓了。 她平静的接受了一切,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质询。 只是在乐神欢喜的拥抱她的到来时,轻轻的问道,“我曾说过,我将演奏能打动你的乐曲,你可还想听吗?” 乐神欢喜的回答,“你当然能演奏出打动我的乐曲,日后我们可以每天一起演奏。”她捧住乐韶歌的脸颊,欢快的眸光明亮如晨星,“原来你就是我的双生神。我就知道,我怎么可能孤身一人诞生在世上?明明旁人都有伴侣,就连爱欲神这个合该老死没人爱的都有妻子,凭什么独独我奇零无侣。乐神明明最不该是孤单的啊——原来我的伴侣诞生在未来。” 乐韶歌道,“能让你看作是知音之人,我很荣幸。然而我并不是你的双生神。” “哎?” “我确实不是。”乐韶歌回答——她明白乐神为何会有此误会,因为当她不惜自戕也要反抗天帝时,天帝以创世者的言灵授予了她神格。然而这并非出自垂怜或者认可,而仅仅是因为,在杀死天魔之前让她死去,是不明智的。 这世上最仁慈最无私的至尊之人,也是最理性和最无情的。 “我想天帝只抬升了我的位格,让我比寻常天人更长寿和结实些。并未赋予我任何神性。”她向乐神解释着,然而大概因为那容貌与记忆中太过相似了,她无法不感到温柔和亲切,“但我保证,你不会孤单。就算我不是你的同位神,不是天授与你的伴侣,舞霓——我也会是你最重要的亲人、朋友和知音。” “可我不缺这些啊。”乐神不满的嘀咕了一句,大概稍稍探查了她一番,确信她并未撒谎,便无奈的将此事搁置在一旁。又见乐韶歌目光哀伤死寂,语气也不由柔软起来,“不要沮丧啊,瀚海里本来也不可能有你的阿羽。我们还是去见天帝吧,天帝无所不知,一定能帮你找到你想找的人。” 乐韶歌便记起,乐神确实不曾出现在那战场上,所以她才不知她袒护天魔一事,才没意识到天魔就是她的阿羽吧。 乐韶歌道,“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可以是可以。”乐神道,“然而天帝正在同诸神议事,恐怕稍晚些才会见我们吧。” “天帝召集诸神,为何你没有去?” “……”乐神似乎想要用玩笑敷衍过去,但大概因为才得到了新的亲人、朋友和知音,一时无法隐瞒这个她自称不缺但实际上依旧会倍感珍惜的同类。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坦诚以对,“我想是因为,我没有饮过甘露吧。” “我曾歌颂永生,令诸神对甘露产生憧憬。然而我并不是真心的——就只是死亡令我感到哀伤,在追悼亡者时忍不住就想,世上为什么要存在死亡。乐神是感性的,触景生情时我便歌唱,我的歌声触动了旁人,但我并不是深思熟虑的。所以当拿到甘露时,我开始疑惑,永生有什么意义?若人人都会死亡,那为什么我追求永生?若我拿到了更多的甘露,大概我也不会思考这么多,但我只拿到了一份。香音界亿万部众,只有我一人能获得永生。我为此感到孤单。所以……”她顿了顿,“我把甘露布洒到云彩里,在香音界下了一场甘露雨。”她似是有些追怀这场奢侈的、纵然在诸神之中大概也一生仅此一次的盛大雨景,并为自己曾制造和目睹它而感到由衷的快乐。但快乐过后,她便又消沉下来,“但,这在诸神看来,大概是一种背叛吧。” 算不上是背叛,乐韶歌想。然而,当她放弃永生,将世上最奢侈的宝物化作一场大雨,洒遍自己所爱的每一寸土地时,她实际便也选择了自己的归属。她身上的人性多过神性,她是快乐的咏唱者与舞蹈者,留在人群中比置身诸神间更令她感到快活和眷恋。 从一开始,乐神——舞霓便是她的同伴。她却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 乐韶歌道,“舞霓。” 她显然很喜欢乐韶歌以名字称呼她,应声时目光已再度明亮起来。 乐韶歌便说,“这不是背叛,这只是选择。” 舞霓轻轻眨了眨眼睛。 乐韶歌便接着说,“天帝不请你参与诸神的会议,并非因为他感到被背叛了,而是因为他承认了你的选择。” “……” “如果你想问我,我为什么知道他的想法。”乐韶歌抬手指天,“因为,若他不认可,他可以降下反驳。” 话音未落,便听恢宏天音传来。 选在如此时机,想来接连听乐韶歌借他不肯亲自反驳而满口胡言,天帝相当不满。 但天音当然不是专门为反驳乐韶歌而来。 ——诸神的应答未尽符合天帝的心意,天帝于是传召香音界二人,前往苏迷卢山应询。 乐韶歌于是凝视着舞霓的眼睛,请求,“待到天帝驾前,无论天帝询问什么,舞霓——都请听完我的吟唱,再做回答。” 第74章 六欲顶下达混沌之渊,而苏迷卢山上通极乐之境。 乐韶歌曾游历混沌深渊——那传说之中不别六合八方、不辨往来古今之地。却从未涉足极乐之境。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关于“极乐之境”的一切印象都来自于传说中的魔曲《须摩提》。它癫狂悖乱,混淆是非虚实,是心智正常的人绝对编不出来的邪典。因这魔曲抢占了“极乐”的名义,故而事实上她也从未向往过传说中的“极乐”之境。 苏迷卢,须摩提……原来乐清和的《极乐净土》并非生造,也是有本有源。乐韶歌想。 只可惜那魔头完全误读了“极乐”之意。所谓的苏迷卢或者须摩提,并非极致快乐之意。在踏上苏迷卢山的那刻,乐韶歌便已明白——所谓的“极乐”之意,不论对它的主人还是对她而言,其含义从来都与快乐无关。 她踏着苏迷卢山上破碎浮空的乱石,一步步走向山巅的天帝宫。 流云飞渡。往事历历。 她前世所经,此生所历,于太虚宝鉴中被迫见闻的一切,在踏上苏迷卢山的一步一步之中,渐次清晰明了起来。 她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前世的遗憾、此生的执念,想起自己何以离开香音秘境踏入瀚海大荒,也明白自己何以溯回了时光,来到一切未来所共有的起点。 识海中劫云廓清。那如混沌深渊般庞杂混乱的记忆与见闻条条理顺,各自顺着该有的经脉蔓延聚散,重新构筑起了全新的识海宇宙。 当她最终突破了天劫,重拾本我,那一直被劫云压制在卵中的共命之鸟于是也再度破壳而出。金红灿烂的羽翼一扇,她脚下烟霭流云于是激扬千里,绚烂辉煌如赤霞铺路。那金红色的凤凰舒展尾羽绕着她飞了三圈,大约舒展够了,便抖抖毛羽,一身金红翻作炫目青羽,垂首同她说话,“多日不见,你一身功力颇有长进啊。” 乐韶歌停住脚步看向它,轻唤,“青羽,我很想你。” 它似是愣了一愣,道,“……看来也吃了不少苦。” 便缩了身形,一如既往化作只三尺来长的鸾鸟停落在她肩头,用喙帮她理了理鬓角,道,“一身视死如归的杀气,是准备向谁找场子?” 乐韶歌抬手喂它一粒星沙,轻轻摸摸它的毛羽,“天帝。” “嚯。”青鸾歪了歪脑袋,片刻后,道,“本座还没吃饱。” 大战之后,乐韶歌身外之物已所剩无几,便悉数取出,摆在青羽眼前。灵鸟同乐修食性相近,乐韶歌能吃的它也尽都能吃。只是这位尊者品味挑剔,所食所用,都偏好珍稀昂贵。乐韶歌又养得起,便一直都以银星沙奉养它。 然而此刻乐韶歌陈设香花芳草寻常饮食,它也并不埋怨。只挑出叶心花蕊啄食了,犹觉不足。然而要将剩余残花败叶也吃了,它却不肯,略一琢磨,便歪头看向一旁乐神。 乐神舞霓却也正瞪着眼睛看它。见它也看过来,才一醒神。 却也立刻会意,忙陈设饮食给它。 乐神的品味和它一般挑剔,只挑剔的方向略有不同——它偏好珍稀昂贵,乐神则偏好至精至美,但重合度却相当高。 青羽便将乐神的贡品一卷而尽。 而后再度清啼,仰首冲霄,将真身尽情舒展开来。周身翎羽煌煌赫赫,宛若铺了漫天灿烂云霞。 待舒展到极致,那漫天云霞便倏然一收,如九天银河坠落,悉数灌注到乐韶歌身上,化作一袭辉煌灿烂的霓裳羽衣。 乐韶歌便踏着那漫天霞光,再度走向了天帝宫。 舞霓愣了一愣,忙飞身追上前。 天帝端居宝座之上,面容慈祥悲悯,不喜不怒。 座下诸神分列两侧,正吵得不可开交。 当乐韶歌和舞霓走进去时,那争吵瞬间停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他们。 ——当乐韶歌跟着舞霓奔走四境,寻找阿羽时,所有天神对他们都是友善的。谁会不喜欢柔弱无害善睐善笑的小姑娘?可允许她们来讨论事关宇宙未来的大计,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质疑的诘问的不满的不屑的目光齐齐汇聚过来,混杂着“凡人有什么资格”“她投靠天魔了吧”……种种低语。 乐韶歌直视着座上天帝,直行到殿前,向他行礼。 天帝并不应答,只将天魔留下的灵魂给她看。 那确实是一团灵魂,它尚未堕入轮回,洁白无染,非善非恶,正是灵魂诞生之初的模样。 ——它不是阿羽,也不是任何人。 他没有任何愿望,任何记忆。 它唯一的特殊之处仅仅在于,它诞生在天魔的躯壳中。 它太寻常太无害了,反而令人感到惊惧。 ——谁会相信毁灭之神躯壳内存留的是初生赤子的灵魂,谁会相信执掌灭世之剑之人,伸手时想握住的只是婴儿摇篮上一枚咚咚作响的拨浪鼓?《 》 第75节 天帝询问,“当如何处置它?” 乐韶歌便不再凝视那灵魂。 她直视着天帝的眼睛,请求,“请将他送入轮回吧,就让他成为普通的凡人,这对宇宙没有任何害处。” 便有天神同她争辩,“他不可能成为凡人!它诞生在天魔体内,同天魔有切不断的因果。一旦放他进入轮回,纵使他轮回成一介凡夫,无力为祸,谁敢保证天魔不会借躯重生?” 乐韶歌看向天帝,天帝依旧无动于衷,只听凭座下诸人争论。 就像一个最公正,也最无情的裁决者。 乐韶歌不由就想,当天神们吵闹着请求不死灵药时,这位洞晓天下一切真理智慧的主宰者是否也曾这样无动于衷的端坐着,任由天神们在争论中做出了决定他们共同命运的最终选择,而后——听取了它。 乐韶歌便说,“天魔既已现世,已为人所知晓,便已同此世有了因果。何况你们就将它镇压在六界,并未将它封印在不可及、不可知之处。封印终会有失效的那天,到时只要有人解开封印把他拼起来,他必定会重新现世。轮回之中是否有这么一个凡人,又有什么区别?” “天界的封印岂是随便什么凡人就能寻到、解开的?!”便有人质疑,“可是有他在就不一样了。他和天魔同源而生,难保冥冥之中不会有什么使命、什么感应。还是早日斩草除根的好。” 原来天神也是会畏惧“冥冥之中”的天意的。 乐韶歌轻轻说道,“既不能将天魔抹杀,又何来斩草除根之说?” 大殿之内霎时一片寂静。 乐韶歌便接着说,“万物有生有灭,万事有始有终。天帝见证了宇宙的诞生,是初始之神。也必有一人将执行宇宙的终结,是毁灭之神。这是合此时此地众神之力也无法改变的天意。无论是否有这么一个凡人,封印都终究会揭开,天魔也终究会再次现世。所不同者,无非是一个人类因冥冥之中的使命而最终成为天魔,还是另一个善人或者魔头无意中或是处心积虑的解开了封印,放出灭世的兵器。” 片刻之后,有人询问,“万一他不但有冥冥之中的使命,还是个处心积虑的魔头呢?” 乐韶歌道,“……人类和没有自我意志的兵器不同。人类的恶往往出于贪婪,人类作恶必然是为了获得什么。所以纵使是最恶的恶徒,他处心积虑的最初目的,也绝不会是为了毁灭世界。纵使他日后成为天魔,只要他还有一颗人类的心,便是可以交涉的。可是……为什么要假设他会成为魔头呢?在他成为魔头之前,为何不先试着将他教养成善人?” “他是天魔,自然是恶人。” “他不是。”乐韶歌轻轻的说,“步入轮回之后,他就只是个凡人罢了。凡人和天神不同,凡人诞生之初,无不是纯白如纸的孩童。日后成长为怎样的成人,肩负怎样的使命,并非生来便已注定。而是在成长中步步选择的结果。天魔的体内诞生了灵魂,或许正是因为他想摆脱生来注定的命运,尝试不用去毁灭什么的人生。他向往成为凡人,所以我想,纵使化身天魔是他的宿命,他也必定会竭力反抗。” 众神再次沉默下来——这样的前景无疑令人心动。 却再次有人站出来指斥,“说得信誓旦旦,万一众神听信你的谰言铸成大祸,凭你蝼蚁之力,可能担起后果?到时纵然杀你一万次,也于事无补。何况你分明早已投靠了天魔,谁知你此刻进言,有什么居心?!” 乐韶歌平静的回视着他,道,“天界诸神,为何要畏惧区区一个凡人?” “你——” 天帝恢宏真音便在此刻传来,他打断了争吵,询问,“舞霓,你认为当如何处置?” 乐神正茫然的听着乐韶歌和战神的争论。就她看来,这是一件怎么争论都不会有结果的事,但这并不重要。她所在意的是,她听得出乐韶歌所说的一切都不是出自理智和公义之心。乐韶歌只是自私的、顽固的、不惜一切的想要保住天魔的灵魂。这让她身上那空灵自在如云上流风石上流泉的乐音里,混入了沉重的悲伤的杂音。 舞霓感到不可思议——当人想满足自己的私欲时,体内汲汲营营的思虑敲击出的乐音,竟也可以是悲悯哀伤的吗? 她当然明白什么是悲伤,那是当她第一次亲见有天人死去时得知的感受——在此之前她只为天帝的智慧和天神们的欢宴而歌唱舞蹈,当然偶尔她也为战争的豪兴壮声。但随着死去的天人越来越多,悲伤渐渐也成为她哀歌的理由。 然而乐韶歌的悲伤却似乎出自更复杂沉重的缘由,远比天界一切纠纷更厚重。这令舞霓感到着迷。 她知道乐韶歌和天界诸神都不同——她来自神代终结之后的四境,虽生为天女,身上却无丝毫神性。已同她所知的“天人”截然不同,或许该称她为凡人更妥当些。 她忍不住想,她身上那种复杂而谐美的音韵,那令人着迷的欢喜悲伤顽强执着,是否正是因为她的“人性”? 这时,她听到天帝在唤她。 舞霓匆忙回神过来。当她意识到天帝以“舞霓”之名称呼她,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情感,难过的同时又有欢喜。 她并不在意那灵魂的去留。 留下它会造成怎样的结果,只能在未来一一揭开,此刻是难以预测的。 而将它除去,则不过是保持无聊的现状。而无聊的现状日后会变得怎样,也依旧是难以预料的。 她只能判断,乐韶歌的主张里掺杂了她的私心,而战神则是纯然在为宇宙的未来考量。 但究竟谁的言论会导向更合理的未来,却难以断定。 她想给天帝最公允睿智的建议,可当她看向乐韶歌时,却发觉自己更想满足她的心愿。 她为此感到羞耻,却难以抗拒这种私情。 她即将为此陷入痛苦和纠结时,忽的想起来此之前乐韶歌的叮咛。 舞霓于是豁然开朗,她说,“我想先听完她的吟唱。” 第75章 舞霓雀跃的看向乐韶歌,说,“你说你有能打动我的乐曲,就在这儿唱歌我,唱给所有天神听吧!让我听听究竟是什么,让你坚信它能打动我。” 大殿之中再次骚动起来,“这是玩乐的时候吗?!” “为什么不是?”舞霓微笑着说,“天魔已被封印了,这难道不该庆祝吗?纵然日后封印破解,天魔再临,那也是不知多久之后的事了。在此之前何不欢饮歌唱?我们困守此地,唯一的目的就是对付天魔,眼下也再无旁的事可做了吧!” “我们在讨论天魔的魂魄!” “不是还没有讨论出结果吗?”舞霓微笑着,“既然争执不下,何不稍微歇一歇?那可是能打动乐神的乐曲,必然是天界所无,是你我闻所未闻的故事,你们便不想听一听吗?” 众神颇有些无言以对。舞霓于是接着说道,“何况,我想,这也和她为什么该让天魔经历轮回有关。就让她竭尽全力来说服我们吧。若她能说服,我们便可摆脱眼下的困境。若她不能做到——那也不过是稍稍延长了我们的争执罢了,又有什么害处?” 众神再次陷入沉默——在天魔被封印的此刻,他们这些流放者的时间,确实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了。 这时天帝再次开口,他说,“就这么办吧。” 乐韶歌于是在众神面前陈设琴案,开始她的吟唱。 她曾听过乐神的轻歌,她可以想象众神平日所欣赏的是怎样的舞乐,那是凭凡人的技巧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天籁。单凭乐曲本身她不可能给他们以新奇和惊艳。然而这世上确实有他们闻所未闻的歌曲,那歌曲的动人之处从来都不在于技巧和旋律本身。那便是人类一切旋律所共同吟唱的,凡人歌。 没有任何开场白,她挥手一拨,便是汹涌澎湃的金戈铁马之声。 那旋律紧促激烈,间不容发。仿佛战车错毂,短兵相交,生死相搏,令原本以为她将吟唱靡靡之音的众神们霎时脑中一醒,已不由被攫住了心。 那无疑是一曲战歌。那曲中有不屈的战意,有壮烈的拼杀。她手指快得残影乱飞,在那残影中几可看见拼杀中飞溅的鲜血,前赴后继死去的战士。众神们不由便记起了同天魔的战事里最激昂的时刻。 然而这又不是寻常的战歌,它并不令人血脉贲张。当她指下那铮铮的金弦声在急促中猛的停下时,整齐雄壮的战鼓声自她背后轰然响起了。这本该是最激荡的进取之声,求胜之意,该让人一鼓作气奋发冲杀才是,可每一个听客却都感到怆然而悲壮。 ……她是在歌颂,歌颂每一个奋战不屈的勇者。 却更是在哀悼,哀悼每一个去而不返的英灵。 轰然的战鼓声落,画角声起,悠长、悲凉而又高亢,伴随着低而哀缓的琴声久久不散,仿佛在为战死的鬼雄招魂归乡。 当这一曲终了,众神久久不语。 他们新近经历大战,在哀悼死伤者的情感上,他们是能和凡人共情的。 而这,也确实是他们从未听过的歌曲。 再无一人指控她是天魔的党羽——能奏出这样的哀歌之人,怎么可能会歌颂毁灭与死亡? 终于有人询问,“这是什么曲子?” 乐韶歌说,“《国殇》,凡人用来祭奠为国战死的英灵的哀乐。在凡间,并非所有战死者都配得上国殇送葬。然而为抵御天魔,将六界从毁灭的绝路中拯救出来而战死的人,无疑正该以此乐追悼。” “……你以为唱一唱哀乐就能让我们放过天魔?” 乐韶歌道,“那只是轮回中人的魂魄,从来都不是天魔……不过,我们何必争论这些?此刻我只是想将凡人歌唱给你们听罢了。若你们容许我继续吟唱下去,我还有许多只歌想唱给你们听。凭我拙劣的技艺,也许无法说明身在轮回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但多多少少也许能将轮回中可能发生的故事,阐明一二。” 她说,“——我想为你们讲述,若那团灵魂进入轮回,他究竟都会经历些什么。” “让她唱吧!”舞霓也替她请求,“你们便不想知道凡人在六界是怎么生活的吗?我可是好奇得很!” 无人反对。 乐韶歌于是弹奏了第二首乐曲。 承前所述,她以乐曲讲述灾难。 天柱倾颓,九州废裂。洪水泛滥,生民涂炭…… 待灾难结束之后,一切平复。幸存者料理好死难者的后事,推着灵柩步行在废墟之中,唱起了第二首歌。 比之于前一首,它在技巧和节奏上无疑都要粗糙和简陋得多。 就像一个麻衣草鞋,被日头晒得脸庞糙黑的干瘦汉子,扯着脖子用力嚎出来的歌。然而正因粗糙,那歌中悲凉反而更直白醒目,他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这歌曲无疑不合众神的品味,似也不该由乐韶歌这样的修士来吟唱。 所以当听完这曲子时,众神虽听懂了其悲剧,却都有些茫然。 “这又是什么曲子?” 乐韶歌回答,“《蒿里》,凡人为亲人邻里送葬时所唱的挽歌。” “亲人,邻里……送葬?” “是。”乐韶歌说,“凡间生老病死,乃是寻常。在灭世的灾难中凡人会死,在饥荒、瘟疫、战乱,在山崩、洪水、失火,在冬日酷寒、夏日酷热,路遇猛兽……时,凡人都可能会死。死生无常,如影相随,对凡人而言才是人生常态。凡间有《国殇》追悼英灵,却更多《蒿里》送葬彼此。” 乐韶歌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 她弹奏了第三首歌。 日出东方,新的一天到来了。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天下重归太平之后,农人在田间劳作。有老者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灾难悲歌之后,骤然便是全新的开始。 众神依旧沉浸在毁灭的阴影中,凡人却早已习惯了死亡的如影随形。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人生在世,郁郁累累。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然而当欢笑时,便去欢笑吧。 乐韶歌指下旋律一转,沿着田间阡陌、乡间小道一路延伸下去,一幅庞杂的红尘图景次第展开。归乡的战士站在村口茫然四顾,不知家人尚还在否,而他家中荒废的庭院里早已生满旅葵。隔壁的女子孤身操持着家务,心中担忧远征的丈夫,却不知他早已是异乡的枯骨。更远一些,久别夫妇终于重逢,彼此却不敢相认,相对哭泣之后女人诉说着家中际遇,男人握住她的手说从今往后你可安心,因为我已回来了。 天已大亮,山下猎户家夫妇依旧赖在床上温存,妻子催促丈夫晨起,丈夫却说天还没亮我们再睡会儿吧。对家的青年早已打扮停当,收拾猎具准备上山猎一头野麇,这样他便有礼物去探视他中意的姑娘。村东的弃妇已正用冰冷的井水捣衣,昔年巧舌如簧言笑晏晏的情人早已移情,她却耽于往昔难以忘怀,哀怨不已。西头年轻的小姑娘正想方设法出门去赴约,却不敢让父兄知晓她与人有私情…… …… 她将无数首歌组合为一,从男欢女爱开始,渐次描摹着人间百态。 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有太平世道的嬉笑怒骂,也有暴政乱世的困顿诅咒。 包罗万象,却难寻归一的主题。 众神听了许久,终于有人忍不住询问,“这是什么?” 乐韶歌说,“《国风》,这是世间历代凡人各自咏唱的歌。凡间的君主采集民间歌谣,借以观风俗,知得失。”《 》 第76节 众神皱眉。 舞霓说,“……每个人唱的都不一样。” 乐韶歌说,“是。每个人都不一样,然而每首歌所唱的,都是许多人在那个时刻共同的感受。” 这时一直在同她争辩的战神再次开口,他近乎于烦躁的问,“唱这些有什么意思?他们战胜不了死亡和寂灭。像蝼蚁一样朝生暮死,死后身名俱灭,连坟茔都留不下——究竟有什么可歌唱的?” 乐韶歌说,“纵然是真的蝼蚁,当活着时,也是要歌唱的。并不是说人终究会死,宇宙终究会灭亡,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迟早都要灭亡的东西,能有什么意义!” 大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许久之后,乐韶歌才道,“这个问题,只有已然灭亡过了的世界才能回答你,我是答不出的。”她说,“我所能告诉你的是,知晓自己的归宿必然将是死亡,如无意外还会在死亡前经历衰老的人,他们是如何生活的。” “你不妨先告诉我,支撑他们战胜恐惧的动力是什么?” “我想,是死亡尚未到来的侥幸,和确信死亡之后也依旧延续、依旧不朽的东西。是德行功业,是学说著作,也可能是血脉子孙。”她见众神俱都似懂非懂,便接着说,“我降生时,神代已终结了。我并不知众神为何,却依旧知晓圣尊率领四境八部众封印了天魔。这便是纵使神代灭亡,也依旧留存不朽的‘功业’。” “一代代歌唱的凡人都已身随名俱灭,然而他们所唱的歌却留存下来。后人从那歌中所感受到的悲喜,依旧与前人相通。” “以单人计,人类寿不满百年。以整体计,神代终结千万年之后,凡人的历史依旧延续未曾中断。后人继承前人的财富、智慧,前赴后继。终于从穴居野处茹毛饮血,到礼仪周备文教昌盛。” “千万年来凡人一代又一代的更迭,死亡未曾远离,天灾人祸苦难不断。然而薪尽火传,确实有什么东西自远古一直传承至今,未曾断绝。” 乐韶歌说,“我的凡人歌仍未唱完,你们可还愿意继续听下去?” 她见众神面露犹豫,便说道,“便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天神下凡历劫的故事吧。” 第76章 战云秘境。 瞿昙子安抚好了两只金翅大鹏鸟,便进寺庙来寻乐舞霓。 舞霓正三心二意的观摩墙上壁画,见瞿昙子毫发无伤的回来,虽说不大意外,但依旧敬佩万千。 忙敛裙迎上前来,把着瞿昙子的胳膊,先心有余悸的向外望了一眼,询问,“它们不会追进来了吧?” 瞿昙子淡定道,“不会。” 舞霓这才松了口气,承认,“吓死我了。”吓得她都现出了女身,“战云秘境真不愧是战斗部族,养只鸟儿都这么凶!人话都听不懂。” 瞿昙子表情稍有些微妙,片刻后才道,“……是琉璃净海养的。” “……” “此地是琉璃净海古寺遗迹。” “……原来是你家养的啊?” “护山灵禽,自然凶悍。却并非不通人性。”瞿昙子难得又解释了一句。 “……那为何要追着我们来?” “追的并非你我。” “不是你我,那……”舞霓忽的想起些什么,“难道追的是跟我们同路的那个——” “嗯。”瞿昙子点头,“天龙境来人,身上怕有些龙血吧。” “龙血——啊,对对对。我在书上读到过,金翅大鹏以龙蛇为食,与龙族是世仇?” “嗯……它们困守遗迹千载,想是饿坏了。”于是不管是人是兽,嗅着点龙味就发狂了。 舞霓噗的笑出来,“原来如此。眼下我们同那位兄台走散,希望他别再遇上别的大鹏鸟才好。” 瞿昙子淡定道,“不会,就两只。” ——离开青墟之后,瞿昙子和舞霓便直奔战云秘境而来。 和香音秘境不同,当年裂土分疆之后,战云秘境并未选择坠下天界,同地面接壤。而是至今仍旧高居天外天上,还是正儿八经的天界浮空岛。这千年来,战云秘境不但结束了和天龙秘境间的战事,自家两部还打了一场内战。虽说打了几百年损失惨重,但天界秩序也总算打了出来,如今上下一心,百废俱兴,各行各业都蒸蒸日上。算了算时间,又是一劫之末,风云再起的时候,于是想趁着这次天龙法会联络四境六界的正道大能,一起商讨如何应对末劫动荡。 因此对这次天龙法会格外重视。 瞿昙子和舞霓带着失联已久的香音秘境的回复而来,便也受到了战云秘境的隆重款待。 饶是如此,当瞿昙子提出想回自家古寺旧址看看时,仍是引起了不少戒备和防范。 瞿昙子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在古籍记载中,天龙、战云两境远比香音秘境更幅员辽阔,人才兴旺。亲自来见了才知道,这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对天界浮空岛而言,战争不光损失人丁,还会损失土地——似乎是香音秘境坠天避难的做法激活了战争狂的脑洞,在彼此仇恨得失去理智的情形下,终于有疯子想出了毁地伤敌的做法。浮空岛嘛,一坠就是虚空几万由旬。没有充分的准备突然高速坠下去,除了修士,寻常天人部众谁都吃不消。只是人摔死了可以再生,地坠下去了,想再浮上来就难了。于是双方你毁我一亩,我报你一顷,一来二去,两边就都吃不消了。 如今的战云秘境依旧广土巨族,但比之香音秘境,却也不再有多少优势了。 并且提到土地,就人人紧张。若香音秘境想来讨还祖居故土,要再裂一次土,那跟动他们命根子也差不多了。 瞿昙子还真没讨还的意思——他不过是琉璃净海十二坛主之一,奉师尊之命前来回复天龙法会之邀,没打算讨论旁的事,更没打算挑起旁的事端。于是继续解释,想回去看看寺中壁画,好将散逸失传的婆罗门舞补全,别无他意。 ——香音秘境是四境中最平和,最没有上进心,最软弱可欺的。这名声也算有口皆碑。 战云秘境略一犹豫,也就答应了。 谁知天龙秘境的使者不答应了——为何准他们去,却不准我们去? 战云秘境回道,那是他家古寺旧址。你家也有地落在我家了?我怎么记着当年裂土,你家多占了我家的某某岛? 天龙秘境道,当年大战,你家还强抢了我家的某某地呢。所以说,争这些陈年旧事有什么意思!要紧的是,琉璃净海是传说中苏迷卢山脚,太虚宝鉴的陈设之处。苏迷卢山虽是无稽之说,太虚宝鉴的存在却查有实证。此物干系到天魔封印,岂能将天龙境排除在外? 舞霓悄悄传音问:苏迷卢山是什么山,怎么没听过? 瞿昙子便也传音回答:就是须摩提。 舞霓是跟乐魔乐清和打过架的,闻言下意识的一哆嗦,心想此事确实轻率不得。忙又问:太虚宝鉴呢? 瞿昙子只好继续回答:说是面镜子,从镜中可看往来古今之事。 舞霓:怎么也跟琉璃净海有关跟呀? 瞿昙子深觉知道的多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说是上古至宝,由天龙界看守。看守人动了凡心,从镜中摘去秘核,下凡历劫去了。镜子翻倒,便化作了琉璃净海的天池。 舞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不就是上古传说吗?他们怎么这么当真。 瞿昙子心累:是啊! 然而再想想,天魔不也当真现世了吗?香音秘境坠入六界已久,境内居民虽仍以天人为主,风土人情却早同人间无异。上古传说距他们既远,遗迹也大都不存。而从创始到现世,六界同四境都走在异源的脉络上。对人间界和香音秘境形同故事的传说,在天空浮游岛上,却未必尽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便道:想来自有其缘由。 他们私聊间,天龙秘境来的使者已同东道主争执开来,说什么都要一起去古寺遗迹中探查。 为此不惜危言耸听,道是数日前有异光落入秘境中,恐怕就是太虚宝鉴起了什么异动。眼下末劫将至,各地天魔封印俱已开启,天下正当风雨飘摇时,四境该戮力同心对抗劫难。何况太虚宝鉴本就由天龙秘境守卫,那古寺遗迹和香音秘境有关,但也不能说和天龙秘境毫不相干呀! …… 到底将一件再单纯不过的探查遗迹,变成了一桩事关四境存亡、必须权衡各派利益的寻宝探险。 瞿昙子和舞霓不得不等待天龙和战云两境各自充足精锐小队,规划探险路线。 最后战云秘境派出八人,天龙秘境派出六人,连同他们二人组了四支小队,共同进入了丛林遗迹。 而后,他们便遇上了金翅大鹏鸟。 据琉璃净海古籍记载,这两只鸟早琉璃净海立派之初就已入门,活了没有一万也有九千八百岁了。本性已然极其凶悍,兼修为精深,追赶他们一行四个晚辈修士,就跟鹰捉兔子似的。所幸瞿昙子修炼琉璃净海正传心法,用梵呗唤回了它们的心智,及时认了亲。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直到同队里战云秘境和天龙秘境各自派出的人和他们俩离散之后,瞿昙子才想起该这么办。 想想瞿昙尊者素来能动手绝不动口,行不行先试试再说的率直作风,舞霓决定还是不要深究了。 绕了一大圈之后,事情姑且算是按照他们最初的打算进展了。 两人也并不在意多出来的那三只探险小队究竟各有什么打算,只按着预定计划,寻找婆罗门舞壁画。 他们已然进入了净海古迹,也确实正身处一处摩崖壁画中。只是那壁画所绘并非婆罗门舞,而是上古飞天舞。 倒让舞霓十分惊讶——飞天舞是九歌门的舞法正传,怎么会出现在琉璃净海古寺遗迹中? 不过,虽同为秘境三大祖庭,但算来九歌门是香音秘境裂土之后才建立的门派,琉璃净海却自古便有传承。而天音九韶和飞天舞,又是九歌门祖师爷乐正子游历六界四境之后才正式编定确立下来的心法,对人间界和四境原有舞法、乐法兼收并蓄,各有继承,也是情理之中。 既有自家心法的古本,舞霓便也不急着立刻去找婆罗门舞了。 ——便将此古版记下来,回头拿给师父和师姐看,师姐必定喜欢。 瞿昙子也不催她。 他心下也觉疑惑。 虽说瞿昙尊者几乎是香音秘境有史以来最能打的修士,并且擅长用打来解决一切麻烦,但本质上他也是个饱读典籍,精通四艺的博学雅士。兼琉璃净海底蕴在三祖庭中最为深厚,故而许多乐韶歌和香孤寒没读过、不知晓的典故往事,他也能随口道来。身为十二坛主之一,年轻一辈的中坚,对自家山门故事他更是了然于胸。 然而遗迹中竟有一处摩崖壁画上记载上古飞天舞法,他却未从任何书上、祖辈言谈中读到、听说过。 略审视一番,对比他曾读过的《净海图志》、《禅门往事》一类典策,倒也不难判断出,此地正是天池旁断柱山。名为断柱,实则高不可攀。兼山上终年云雾缭绕,也难窥见其顶。 那山确实是香音秘境的边境,却看不出断裂的痕迹。山门中普遍认为裂土时断的是天池——毕竟天池同境外弱水相连通了,山却似乎很完整。 然而,分明就是同一座山,若非从中断裂了,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割裂的两块陆地之间? 可若说当年裂土时,这断柱山也撕裂了,怎么都得有个断面才是。然而此地的断柱山同香音秘境中的断柱山一样,分明就是截十分完整的天柱。 ……不像是被左右纵劈,倒像是从上下两折似的。 拔地而起的山,在地面基座左右两分时,它上下两分? 片刻后,瞿昙子又想到了一种可能——香音秘境的断柱山高不见顶,会不会,当年裂土时它确实正位于边境之上,但它既未左右被撕裂,也未上下两折,而是根本就毫发无损的跟着香音秘境坠落下去,但因它太高了,比天外天到人间界的高度还高,故而上半截依旧杵在战云秘境浮空岛上? 他不由再次抬头抬头上望,只见此山高不可攀,山上云雾缭绕,似幻似虚,难窥其顶。 瞿昙子忽就觉得有趣,心想听战云秘境使者的口风,天龙秘境同战云秘境当年裂土,似是也没裂在预期的边境线上?这截断柱山,会不会也同样杵在天龙秘境的浮空岛上? 只是,香音秘境坠下天上天,和战云秘境或许有垂直上下的交界点。但天龙秘境和战云秘境裂土后仍同居天外天上,高度相近想来也难有叠合,不知此山是否也能无缝接上。 很值得一探——瞿昙尊者想。 这时他忽觉得身边静得有些异样——虽并无怨言,但瞿昙尊者真心觉着,阿韶这小师妹实在令他难以招架。只要出现在他视野中,她就没有过既不吵闹也不缠人的时候。 适才专心记录壁画上飞天舞,倒还罢了。此刻像是已看完了,怎么突然安静下来? 瞿昙尊者于是分神看了舞霓一眼。 便见泪水自她睫上坠下了。 瞿昙尊者如遭雷劈——哭了?为何? 虽莫名其妙,不知所措,但瞿昙尊者还是淡定的拍拍她的肩膀,聊表慰问。《 》 第77节 便见舞霓缓缓扭头过来,瞧见身旁有人,似是随手抓住了根稻草似的,说,“……抱抱我。” 瞿昙尊者五雷轰顶,“……???” 但这是自家师尊托他看顾的小师弟,还是阿韶宝贵的小师妹。同他虽还算不上忘年之交,也一起游历这么久了。 哪怕山崩地裂五雷轰顶,他也不能跟当初被倚马千言惊吓之后一样,走为上策。 “理由?” 就瞿昙尊者看来,舞霓吵归吵闹归闹,却不是什么脆弱多情的弱女子。突然用这种表情提出这种要求,大约是有什么突如其来的缘故的。 舞霓却并未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只再一次请求,“抱抱我好不好?”甚至动手又来拉他,“就抱一抱嘛,师姐在的话肯定会抱一抱我!我就要抱一抱!抱一抱!” 瞿昙尊者狼狈不堪,怒喝一声,“停!” 他先前驯服金翅大鹏时,曾动用佛门狮子吼。舞霓显然记忆犹新,听他稍一作色提声,立刻乖巧下来。 一双眼睛却更寂寞委屈,泫然堪怜。 瞿昙尊者却再无多余废话,上前一步,毫不犹豫的将她抱住了。 第77章 他身上那种青灯与沉香混杂的冷香骤然间清晰起来。 舞霓不喜欢木石香,她偏好的是花果一类自带芳醇甘美气息的暖香。然而沉香也好,这香味令她在走火入魔中难以自抑的急切情绪稍稍平稳了些。 只是内心被勾起的孤单和寂寞,却也在冷静时越发的清晰了。 她感到委屈、难过,心想若是师姐在就好了。师姐在的话,肯定会在这个时候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要哭了,她就在这里呢。然后她就可以在师姐肩头蹭一蹭,钻到她怀里去,感受到有人陪伴的柔软、温暖和芳香。就不必这么难受了。 但抱着瞿昙尊者,就跟抱着一尊硬梆梆的石佛似的。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被安慰了! 当然比石佛还是多些东西的——平稳的心跳,平静的脉搏,平和的气息。他并未因她投怀送抱而躁动骚乱,当然更不会有趁人之危的念头。他就只是在她需要一个拥抱,而无奈眼下确实只有他能做的时候,干净利落就上前做了。 ……真是无趣啊。舞霓想,跟《情海梵行路》里完全不是一个人。 不,等等,《情海梵行路》里他最初好像确实就是这副模样。看似什么戒律都不讲究,实则始终禅心如一,磊磊落落。是被人暗算中毒才终于破了定力,惹上情劫。那毒叫什么来着,似乎是……红尘劫? ……哎?定力?瞿昙尊者需要这东西来保持禅心吗?怎么看都不需要吧。 她正胡思乱想,忽觉眼前一明——原来是瞿昙尊者放开了她。 瞿昙尊者目光淡定的看着她,显是察觉到她已平静下来了,便也懒得去做多余的确认。依旧言简意赅,“是何缘故?” 舞霓愣了愣,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向瞿昙尊者提出了什么要求。 一时懊悔,纠结……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正常。 “就……就觉得很孤独嘛!” 瞿昙尊者一皱眉,“看飞天舞?”也能看得人孤独寂寞? 先前走火入魔,情难自制却分说不明,此刻舞霓总算能替自己解释了,于是忙抬手指向崖壁上的画面,“你自己看嘛,她内心分明就是孤单至极!”而且是那种缓缓渗入骨子里的孤单。仿佛自出生以来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将身心奉献给了最公正无私之人,却最终渐行渐远,不再被需要和挽留。终于遇上达音知意可堪匹配的佳偶,九霄奔云缠绕斗舞,倾心相悦,却被告知晚来一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可谁能听她啼鸣,随她形影?那壁画上的舞姿,分明就是怀着如此心情跳出来的啊。 她天生乐感,向来比别人更敏感些。被这么强烈的情绪攫住了内心,一时走火入魔。扭头瞧见身旁有人相伴,恨不能直接扑过去抱个满怀,好向他求证自己也是被需要被陪伴的,很……很丢人吗? 瞿昙子修的是禅印,于俗家舞蹈上懂得虽也不少,但还真没这么细腻。 他却并不自负,不会觉着他察觉不到的,肯定就不存在。 听舞霓这么说,便也细细观摩着壁画,体会其中心情。 不多时瞿昙子疑惑的抬手指了指,“九霄奔云一节,是否还有一人?” 倒轮到舞霓惊讶了,“你看得出来?确实还有一人不错。照我说,若非画这壁画之人是能点睛活龙的画中圣手,那这壁画便不是画上去的。” 瞿昙子点了点头——这壁画与其说是手绘,不如说是这崖壁捕捉了落于其上的流影。那画上舞姿分明是活的。比之壁画,倒更像是留影石中影像。 舞霓道,“这一节是旗鼓相当的斗舞,独自一人是跳不出这样的九霄奔云的。只是,也许另一人不比这壁画上的人,其舞姿连落影都蕴含了灵力,故而未能留存至今吧。” 瞿昙子道,“能还原另一人的舞姿吗?” 舞霓道,“这还不简单……”正要挥袖腾起,却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自觉便代入了画中人的心情,故而虽知九霄奔云一节是二人斗舞,却未在意对方是如何舞蹈的。 可这种“不在意”本身,难道真的是因为专注“自我”无暇他顾吗?不是……反而恰是因为没有任何异常,在她的习惯和偏好里,就该是她在陪自己跳舞,也只有她才能跳出这样旗鼓相当的舞。 陪那画中之人跳舞的,和在她的脑海中陪走火入魔的她跳舞的,是同一个人。 “……师姐。”舞霓喃喃的说,“怎么可能?” “嗯?” “另一人好像是我师姐。”舞霓也自我怀疑起来,“这壁画当真是古迹吗?” 瞿昙子虽惊讶,却也没急于猜测。 抬手指了指崖壁那一面,道,“似是还有后续。” 他们便一道沿着断柱山的崖壁继续寻找,而后在相对而立的两块孤石前,停出了脚步。 两块孤石都被削平了石面,左边的石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其上记载着一个故事。而右边的孤石上,简短的小序之后,便是一张又一张的曲谱和心法,其题头曰——《天音九韶》。 瞿昙子和舞霓对视一眼,舞霓飞快扫了一遍石上《天音九韶》,而后点了点头,“是祖师乐正子所留,九歌门下正传心法。” ——而按照序上所说,祖师爷正是读了左边石碑上所记载的故事,才决定将自己广罗天下乐曲所获心得,汇总编纂。并将最初编纂的《天音九韶》题记与此,一切有缘之人皆可习之、传之。 两人便凝神去看左边石碑上的故事。 ——那碑上所记,是一幕戏中戏。 少女的恋人因生而为天魔,被天神诛杀,只留下一团魂魄。 众神为此展开讨论,一些人认为应当将它送入轮回,另一些人则认为该将它销毁。 为了保住恋人最后一线生机,少女于是抱起自己的琴,勇敢的踏上神殿,去向诸神陈述自己的祈愿。 她请求诸神将它送入轮回,并讲述了自己的理由。 ——红尘的经历将交给天魔一些,惩戒的诛杀所不能教给他的东西。他将在人间懂得磨难、挫折、守护、扶持……学会爱、痛苦、怜悯、不舍……所有这些都将让天魔变得软弱,让举起的屠刀在思考中迟疑。 ——所以,请让他去亲自去感受一番这个他要毁灭世界吧。 但有天神反诘,若是他体验了之后并没有爱上它,而是更坚定的想毁灭它呢? 于是少女便为天神们吟唱了一个故事。 大千世界中有百万个小千世界,故事便发生在这百万小千世界其中的一个。 某一日有天神打了个盹儿,梦中一念起、玄机生,不经意间便化出个化身,坠入了红尘。 那化身是天神善念所化,慈悲高洁,心念净如琉璃。步入红尘后,正打算游历人间,便遇见个狼狈又凶狠的女人。 化身想渡这女人,便询问她何以狼狈至此,何以凶狠至此。 女人告诉他,她平生未伤一人未行一恶,快乐的长大,羞涩的待嫁,憧憬着夫妻恩爱和美幸福的未来。谁知忽有一日竟背上了预言——她身为魔母,日后必诞下天魔,为祸人间。父母因此厌恶她,不肯再庇护她;未婚夫因此抛弃她,取消了婚约;村人因此迫害她驱逐她,无数陌生人以言语羞辱她用秽物投掷她。是以她狼狈不堪。 她明明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凭什么该忍受这样的虐待?她已忍耐够了。她的未来已随名声毁掉了,人生业已绝望。与其白白担负恶名百口莫辩,不如自暴自弃,放浪形骸,做一个魔女。是以凶狠憎恨。 化身询问,若能实现她心中愿望,她是否还要当魔女? 女人告诉她,她平生愿望不过是做贤妻良母,有疼爱她的丈夫,聪明乖巧的孩子。可这愿望已不可能实现了。 化身于是告诉她,我是有福报的善人,我的孩子必是天上星宿所化,聪明乖巧,救世间于水火。我不怕你身上的预言,你可愿做我的妻子? 于是天神的化身,娶了预言中的魔母。 他们避世隐居在桃源深处,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并生下了一个聪明乖巧,如天上星宿所化的漂亮孩子。 后来他们又捡回了一个孤儿,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 可怜平静的生活未能一直持续下去。 外间的动乱终于波及了他们隐居的田园。 化身和他的妻子,一道死在了动乱中,留下一儿一女,相依为命。 天神从梦中醒来,遗忘了人间的经历。 而他的儿女,已在人间渐渐长大。 他们被诛魔的门派收留,练就最顶尖的功夫。天神和魔母所生的孩子,不知因是天魔之身,还是因是天上星宿所化,资质格外出众。他很快便锋芒毕露,声名卓著,成了人间年轻修士里公认的领袖。并被师长们委以重任,寄以厚望。 他的妹妹虽没有这么过人的资质,然而她始终不能忘记父母和养父母是因何而死。她发誓要诛杀一切邪魔,再不教任何一个孩子遭遇她所遭遇的悲剧。故而她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更不畏惧危险和困难的去诛魔、去救人。 但她在当年的痛苦和愤怒中失语了,她又是个不善于表达情感、接受感谢的姑娘。所以她虽救了许多人,却依旧被人们畏惧着——谁不畏惧一个斩杀时,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惜的姑娘呢。 然而不论修士们斩杀多少邪魔,邪魔也始终没有减少。 乱世持续得越久,终结之日便越遥不可及。 终于有一日,通过解读预言,人间的修士发现了灾难的真相。 ——世界被一个巨大的阵法保护着,而阵法的中央有一块五色灵石。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会产生浓厚的瘴气,瘴气聚集凝成了邪魔。正是这阵法化消了瘴气,保护世界免受邪魔的侵害。然而如今阵眼的灵石毁坏了,所以魔族源源不断的出现。只有修复灵石,才能终结这灾难。但修复灵石,需要与灵石相匹配的灵魂作为炼石的材料。 而那个想要救世的小姑娘,正是相匹配的灵魂。 讲到这里,吟唱的少女按住琴弦,中断了故事。她询问在场倾听的天神们——该如何选择。 一番争执之后,确认过故事里人们暂时确实没有化消瘴气的办法,而持续的乱世已几乎摧毁了人类的意志,天神们最终选择——牺牲这个姑娘吧。 毕竟,若落到自己身上,天神们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我牺牲的。 那少女于是继续吟唱她的故事。 在故事里,人们最终决定——献祭这个姑娘。 这姑娘早已失语多年,她只茫然听着人们宣判她的命运——却无人知晓她的内心和感受,谁叫她不会诉说? 然而这决定遭到了小姑娘的哥哥的激烈反抗。 他拒绝这样的决定,拒绝牺牲自己的妹妹。 他在抗拒中,很快便从年轻的英雄,沦落为自私自利的小人。他失去了一切称赞、名誉和地位。 但依旧凶狠的对抗着全世界。为此不惜对人类举起了叛旗,挟持着他的妹妹踏上了艰难的逃亡之路。 最初,还有心怀自尊和抱负的人们庇护他们、追随他们。但理想并非持久的动力,何况当邪魔肆虐时,心怀自尊和抱负的人,谁愿将鲜血流淌在和同胞厮杀的战场上?《 》 第78节 谁又没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兄妹二人很快便走到了穷途末路。 被重重围困即将决战的夜晚,少女凝视着哥哥的眼睛,终于找回了自己丢失已久的声音。 她说:谢谢,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快乐。可是哥哥,请让我自己来决定我最后的命运吧。 她走出了桃源,独自走向了宣判她死刑的人群。 她的哥哥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高傲的天神之子跪在地上,向这些用大义逼杀孤女的暴民们哀声请求:请不要杀害我的妹妹,请多给我一些时日,我必定能想出其他的办法……这里就没有曾被她所救的人吗?请你们看一看她瘦弱的身躯,看一看她身上纵横的伤疤。念及她曾用这样的身躯站出来,替你们抵挡邪魔的残暴诛杀,就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吧! 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们张声。 ——他们当然知道她曾救过许多人,但曾被她所救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场合? 而出现在这个场合的人,谁不将诛杀邪魔,看作理所应当? 谁不将她的牺牲,看作无可奈何? 万众的缄默之中,少年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握住自己的刀站了起来,他凶狠的大笑着看向在场的众人,最后一次规劝:杀了她便也杀死了这个世界的正法,杀死了那些怀抱高洁之心战死之人所信奉的道义。纵然换来片刻羞耻的安宁,也必会将世界推向更深的覆灭。到那时,不会有人怜悯这个寄生在孤女尸首之上的卑贱世界,不会有人为救在场任何人而付出任何代价。因为这是你们应得的。 当他提刀时所有人都戒备惊慌。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亲眼看着妹妹走向她自己选择的命运。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一颗像他的妹妹那样柔软博爱的心,他必定在狭隘的痛苦中仇恨迁怒,永远不会原谅这个无辜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里面的故事其实就是《黎明将至》里洛珈和洛琳故事的改编。 第78章 石碑上故事还在继续。 少女被献祭之后,世界重回太平。 少女的哥哥悄无声息的出走,无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让他走吧。”尽管主持着世界的长老们知晓他心怀怨念,必定会报复这个世界,但他们毕竟对他的妹妹心怀愧疚,因此决定随他去吧。只要他不做危害世人的恶事,便给他最大限度的自由。 人们终于从乱世中解放出来,重又安居乐业。 修士们却一刻都不敢倦怠。 世界的和平居然建立在不知来历的阵法之上,而这法阵是随时可能损坏的,这实在令人难以安枕。 他们必须得赶在下一次灾难来临之前,弄明白这阵法的真相。 然而灾难比预想中更早到来了。 就在修士们的研究即将有所收获时,五色石再一次损坏了。 研究因此陷入停滞,他们若想继续破解这法阵的秘密,便必须再次将五色石修补好。 他们还得再次牺牲旁人的生命,并且这一次需要更多。 最终被选中的,是十二个人的灵魂。 这十二人中每一个都和死去的那个女孩一样高尚和纯洁,其中一人是女孩儿当初的战友——也是想要拯救世界的修士们的战友。当她获知了自己的命运时,便也知晓了她的朋友当初是因何而死。 作为战士她并不畏惧血战而亡,可作为祭品死去,这违背了她曾为之奋战的理念。 “为了世界的存亡而自我牺牲”,听上去是多么高尚的理由啊!然而这和宰羊杀牛向神明祈求丰收,究竟有什么不同? 若她的朋友——最初被献祭的女孩儿没有死去,那她必会质问和反抗。 可是在她之前,已经有人为此慷慨赴死了。她若不能坦然接受,便仿佛她贪生怕死一般。 于是她孤傲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压抑着因理想破灭带来的苦闷和心灰意冷,她微笑着向自己的恋人辞行。 她的恋人却也在痛苦挣扎。 ——他无法接受她的决定,他想要带她逃亡。 当天神们听少女吟唱至此时,他们不由出言打断了她。 ——天神听到了这位恋人的名字,和他内心的困顿。 他们犹然记得,这位男子是一位高尚的智者,他决然不是自私和卑劣的。他是女孩哥哥的朋友,当女孩的哥哥举起叛旗时,正是他告诉他,“我理解你反叛的理由,但我不能将刀锋对准自己的同胞。而且,苦难已经持续了太久了。” 所以天神们感到不解,“他已经接受了第一次,为何不能坦然接受第二次?” 少女说,“因为在第一次时,他并不知晓,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赴死是怎样的痛苦。”她说,“人类的爱,并不是平等无差别的。” 天神们回答,“源于自私,这种狭隘的感情也能称之为‘爱’吗?” 少女轻轻拨动了她的琴弦,“源于自私,却未必终结于狭隘。人类和天神是不同的,人类既非全知,也非全能。人类认识世界,必然从认识自己耳目手足所及之处开始,人类爱这个世界,也必然从爱自己的父母兄弟夫妻子女开始。” “可是这种爱令他目光短浅,”天神们说,“迷失了大义之所在。” 少女没有反驳,她既续她的吟唱。 故事里,被选中的战士拒绝了恋人的请求。 她憎恶的是,她将作为祭品而不是战士死去。但她拯救这个世界的心,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她唯一的请求是,那自她的友人而始的献祭,能以他们这十二人的死去为终结。 ——她希望他们的牺牲能争取足够的时间,希望自己的恋人能尽快查明维系世界的法阵的真相,不要让这看似光荣实则可悲可耻的献祭再一次发生了。 然而就在他们痛苦绝望的话别时,他们收到了来自远方的礼物。 少女的哥哥托人送来一枚水晶,并告诉那位痛苦的恋人——这水晶是一份灵魂石。它可替代人的灵魂,用以修补五色石。但它只能替代一个人。现在,他可以开始选择,究竟该留下这十二人中的哪一个了。 他们握着这枚灵魂石,内心遭受了巨大的煎熬。 身为博学洽闻的修士,他们自然知晓这灵魂石究竟如何得来——必是活活炼制了不知多少无辜的性命,方才凝成。 他们的好友,终于还是背弃了初心堕落为魔。 他们不该接受这邪恶的、罪恶的馈赠。他们该将它销毁,该去制止友人的恶行令他接受惩罚。然而…… 然而既然那灵魂石已在这里了,受害者们已然死难,那么,与其将它白白浪费掉,为何不使用它呢? ……至少,它可以救下一个人的性命。 这时少女再次停下吟唱,向天神们询问,“他们该如何选择呢?” 天神们久久没有回应。 他们先前选择了最理智的答案——用一个人的性命,来平复无数人的灾难。 然而此刻的理性选择,却无疑是使用这份灵魂石。可这个选择也意味着,纵使无数人的死亡只换来一个人的得救,也同样是可以接受的。 他们感到邪恶和混乱正在门后窥探、等待着。只要他们稍稍将门缝开启,它们便将重获自由,肆虐为害。 不……早在他们出于大义,选择将最初那位无辜少女献祭时,那扇混沌之门便已然开启。 从那时起,这个故事便从最初的同仇敌忾、慷慨悲歌,走向了猜疑纠结,算计苟且。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走向,天神们也不例外。 少女似乎从他们的沉默中读出了答案,于是她不再追问。 她继续展开了她的故事。 故事里,这对恋人最终战胜了内心的软弱,没有将这份灵魂石留为私用。 主持着世界的长老们得知了青年的罪行,开始四下通缉和搜捕他。 但这其实是多余的——积年的准备之后,青年卷土重来,声势浩大的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以魔王的身份。 他创立了邪恶的教派,教授人们从瘴气中获取强大力量的功法,他信奉弱肉强食,纵容烧杀抢掠。无数在乱世中无法坚守善念的恶徒选择追随他,他们已受够了朝不保夕贫穷动荡,只要踩着同胞的苦难和尸首就能令自己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那为什么要拒绝?他们已不将被他们屠戮和劫掠的人,当人类看待了。 魔王很快便向世人公布了法阵的存在,并告诉他们,法阵即将崩溃,末日很快就要来临了。若要维持法阵不灭,令世界延续下去,便必须杀死世上一半的人口。将他们作为燃料炼制全新的五色石,镇压在法阵中心。 所以杀人吧,被杀吧。这是拯救世界的唯一办法。 当然,若有足够的多的高尚之辈甘愿自我牺牲,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真相比曾发生过的灾难还要令人震惊,无数人的信念剧烈的动荡和崩溃。世界陷入巨大的混乱。 魔王的教派飞快的壮大着。 而无论正道怎样奔走辟谣,怎样去证明世界依旧很安全,危言耸听的言论依旧甚嚣尘上。 杀戮尚未开始,人们互相凝视的目光已充满戒备和猜疑。 谁都知晓,动荡已不可避免了。 魔王昔日的战友找到了他,前来质问他为何要背弃初心,为何昔日诛魔的少年反而成为最大的魔头——哪怕他因妹妹的死而憎恨了这个世界,可难道他不明白吗?他所想要毁灭的这个世界,也是他的妹妹拼死去拯救和守护的世界。 但眼前这个天神与魔母所生育的孩子,这个同时是天上星辰所化的救世主和会祸乱毁灭世界的天魔的人,他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当他舍弃救世的使命时,他也就舍弃了柔软慈悲的心肠。 他回答他昔日的战友,“她已践行了自己的大义,可以安息了。” “可你在亵渎她的大义,令她如何安息?” “哦,”魔王嘲讽的看着他,“说得就如她还活着似的。我赠你的灵魂石你是否使用了?你是否已为这可耻的世界,献祭了恋人的生命?” “她是为自己的理想而死的,我将继承她的遗志……” “什么遗志,不过是活人的自欺罢了。”魔王冷漠的打断了他,“死去便是虚无。” “死亡不是虚无。”他的好友反驳道,“她们已留下了自己的痕迹,会有无数人记得他们,也会有无数人继承她们未竟的理想继续前行。” “那么,”魔王残酷的冷笑着,“我所做岂不正是在推动世人继承她们未竟的事业?不要怀疑啊,我的好友,”魔王说,“只要查明灾难的真相,你将会发现,我也是在拯救这个世界。” “杀死世上一半的人,算什么拯救世界?!” “一半而已,只要努力总会有活下去的机会。” “——你忘了自己昔日的志向了吗?!” “没有忘啊,怎么可能会忘。”魔王说,“我只是希望我唯一仅存的亲人,能不必再从噩梦中惊醒,不必随我衣衫褴褛的流离,不必再违逆自己的本性提起刀剑奋力搏杀……我只希望她能生活在太平安乐的世道里罢了。” “那志向早已死去。”魔王说,“我所剩下的只有愤怒和悲痛,它们如烈焰般时刻烧灼着我的心。只有你们的哀嚎和痛悔方能平息它。我会拯救这个世界,但我也将让你们所有人,都品尝我所经历的痛苦。” 而他的朋友回答,“……我已尝到了。你可从我的痛苦中,获得任何安抚和治愈?”《 》 第79节 魔王没有作声。 而他的朋友悲悯的望着他,“你将如愿令无数痛哭哀嚎,但你不会从他们的悲痛中获得任何抚慰。你只会在他们的痛哭声中一次又一次的看着她死去,一次又一次的重温当日的悲痛。你会发现,死去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她的影子。” 听到这里,天神们再次流露出困惑。 他们不能理解这对好友究竟在为什么事争执——他们不能理解魔王的好友为何执着于所谓“痕迹”“遗志”,死亡难道不是虚无吗?可他们同样也不能理解,魔王为何会愤怒痛苦,会相信他人的哀嚎与痛悔能治愈他。 虽不能理解,却又似乎可捕捉到些行迹——少女说过,人类一切爱恨,都是以自我的感受为开端,推己及人的。 这大概正是人类的软弱和不可思议之处吧。 最终他们只是询问,“人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的死去’?” 少女回答,“因为对人类而言,死亡并非虚无——至少,肉体的覆灭,并非真正的终结。” 这倒也并非不能理解——天神们想——毕竟这少女才说过,人类都是由己及人,再由人返诸己的。所以在人类的世界,每一个人都同时存在两种身份:自我,和推及他人的外我。从这种意义上,直到他对旁人产生的影响彻底消失,一个人才算是真正消亡。 所以,魔王的好友才会执着于恋人留下的“痕迹”和“遗志”吗? 人竟是可以死而犹生的——这念头令曾和毁灭之神短兵交接,并侥幸逃脱死亡的天神们感到震动。 他们不由自主开始思念自己的部众,开始追怀昔日尚未被从时空中流放的光景。他们想——不知日后人类的历史中是否还会记录他们的存在?若他们不幸死在了同天魔的战斗之中,他们的故乡,四境的部众们,是否也会为他们咏唱一曲《国殇》,记录他们的牺牲和伟业? 他们突然发现,他们想要被人铭记和缅怀。 少女仍在继续她的吟唱。 天神们却已心不在焉起来。 他们的内心不经意间便已有了偏向——他们想看魔王的恋人预言成真,希望他能最终实现恋人的“遗志”。 他们开始在意死去的人对这个故事进程的影响,甚至胜过了关心活着的人究竟会如何选择。 而少女吟唱的故事也已临近尾声了。 故事里的修士们终于查明了他们所在的世界的真相。 ——他们生活在一卷名为“山河社稷图”的法宝之中。法宝之中所蕴含的充沛的天地灵力,滋养出内中生灵,人类便是其中灵长。然而物阜民丰,人口繁衍,法宝的承载之力已达极限,内中盈余灵力渐趋耗尽。 于是当法宝被使用时,天地之间灵力空虚,便有瘴气滋生,化为妖魔。直至斩杀足够多的生灵,补足天地灵气,瘴气才会被逐渐抵消。 ——魔王并没有欺骗他们,杀死世上一半的人,正是救世的根本途径。 否则,只要持有法宝的主人再一次动用法宝,他们的世界里灵力就将彻底失衡。人类便也倾覆在即。 第79章 在这样的真相面前,整个世界都陷入绝望。 无数先前为拯救世界而奔波牺牲,殚精竭虑的仁人志士丧失了信念,迷茫颓丧。 也有极端冷静和理性的人,选择了扼杀内心柔软的慈悲,化身森狱阎魔,开始屠杀以救世。既然必须要有人来承担这份罪业,那么,就由我来一肩担负吧——可悲的是,在此情此景之下,这反而是最高尚的觉悟。 而执掌世界、经历过无数磨难,遍尝了世情人性的长老们,对此唯有默然旁观。 因为他们也没有旁的办法。 唯有一人激烈的奔走和反对。 他告诉长老们和颓丧的战友们,此刻还不到绝望认命的时候。他拼力阻止那些擅杀的战友,说服他们定然还有别的办法——纵然他们自认为擅杀是为救世,然而这般所作所为和妖魔又有什么不同? 失去了恋人,又和昔日好友决裂之后,这青年已认清了自己该坚持的底线——若杀死了道义和希望,世界纵然短暂得以延续,也必将步入衰颓的末世。行尸走肉也是活着,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他们的初心,莫非是哪怕杀死世上一半的人,也要让世界延续下去吗? 他们的初心,明明应该是斩妖除魔,还世道以太平。 在杀死第一名少女,用最轻松的方式换取最廉价的和平时,他们便已偏离了初衷。 事已至此,他们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他短暂的拦住了迷失的战友们,却不能不直面这样的困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青年回答,“有的。我们既生活在世外人的法宝中,那么法宝之外,必定还有比我们所在的世界更宽广亿万倍的世界。” ——只要迁往那个世界,那么所有人都能获救。 但这只是异想天开罢了。他们生活在一幅画中,他们的认知注定无法超出这一幅画的限定。外间纵然有大千世界,可若他们连知晓这大千世界究竟在何处都不能,谈何“迁往”? “可以的。”青年回答,“可还记得我们修炼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飞升。然而飞升之后去往何处,却从来没人说得清。既然如此,‘飞升’的念头又是从何而起?”他说,“恐怕,最初提出飞升、成功飞升的人,已然意识到了世界的真相。” 所有人都被这说法撼动了,可是,“已数万年无人飞升了。现在再提飞升,如何来得及?” “飞升虽来不及,可,我们当真不曾和域外人接触过吗?”青年问,“若我们生活在法宝中,那守护这世界的阵法和五色石,对于这法宝和法宝的持有人又有什么助益?” 众人不能回答。于是青年告诉他们,“没有任何作用,这五色石本是灵力的结晶,唯一的用处便是补充此处灵力,延缓世间生灵的覆灭。只不过——直到五色石中灵力耗尽,我们才意识到它的存在。”而后他们便开始用杀人取灵的法子,修补五色石。 “你是说……” 青年回答,“这五色石非是域内之物。设置它的必是域外之人,他或许已然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我们可以通过他,来寻找域外世界的。” 既留下了物品,便必然留下痕迹。 人们便顺着青年知名的道路,万众一心的展开了寻找。 他们沿着不甚清晰的脉络渐渐还原出了掩埋在尘埃之下的历史轨迹,将域外人在此留下的痕迹一一披露。虽因时光湮灭线索一次次中断,始终未能寻到设置五色石之人,却最终找到了最近一名域外人所留下的痕迹。 这发现,是从偏远之地一则事关“天魔”的预言开始的。 那预言虽一度摧毁了一名贞静少女的人生,使得她被当地人看做“魔母”受迫害和疏远,却始终未曾广泛流传得到世人的普遍重视。直到机缘巧合之下,有知情人突然发现,那预言中“魔母”所生下的孩子,真的成了祸乱世界的魔头。 是的,便是那则在故事之初便提起的预言。 预言中的魔母,便是生下了魔王的女子。 而告诉魔母“我的孩子是天生星辰所化,必救世间于水火”,于是欣然娶了那个绝望的女人的男人,便是人们寻找的“域外人”。 他是天神于梦中分出的化身——天神在入梦前恰观赏了《山河社稷图》,洞晓了图中世界的末日,于是梦中一点慈悲心化作一个凡人降下,为图中人间送去了一线转机。 仿佛正是为对应祸乱世界的“天魔”和拯救世界的星辰之子一般,他们一共留下两个孩子。 其中之一,已如预言所说,成为了祸乱世界的魔王。 而另一个,则早已被人们以大义的名义,急功近利的逼死了。 人们不甘心燃起的希望被再度掐灭,怀抱着侥幸自我安慰,“死去的少女并非天神的亲生女儿,她身上未必背负着预言!” 然而原本最乐观的青年戳破了他们的自欺,他告诉他们,“他曾对我说过,他当年志向不过是——令他唯一仅剩的亲人生活在太平的世道,获得安稳的幸福……她身上确实不背负任何预言,却背负着他心上那份救世的慈悲善念。杀死了她,便也将他心口救世的慈悲杀死了。同杀死星辰之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一定还有办法,”人们挣扎着,“我们找一个和他妹妹长得一样的人……” “住手吧,”青年说,“不要再次弄巧成拙。守住扶危救困者的尊严,做我们当做之事吧。” 然而青年自己也很清楚,魔王恐怕当真是拯救世界的关键。放弃这条捷径之后,短时间内他们也很难再寻到别的出路了。 而让打动魔王的关键,也确实在死去的那名少女身上。 找一名相貌相似的少女去欺骗他,一旦被拆穿,势必更激发他的报复心。 可若是相似的灵魂呢? 通过他人对他的记忆和他遗留下的物品,去追溯和再现一个人曾经的爱恨情思、体悟感受,正是青年的专长。 于是为了还原那少女的内心和灵魂,青年开始走访她曾踏过的每一片土地,询问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去寻找她遗留的每一丝痕迹。 而尽管他的战友们尽力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世界的局势还是越来越快的恶化起来。 魔王也未曾停下自己祸乱世界的脚步。 他鼓动和怂恿人内心的恶念,以看他们丑态毕露为愉悦。他恶毒的嘲弄着这个世界,报复着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们,拆穿他们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 可是,他曾经的朋友说的不错——他的痛苦和愤怒并未得到疏解,他在嘲弄和报复中一次次想起他死去的妹妹。死去的人越多,他便越感到虚无和痛苦。 终于有一日,在亲眼见到一场令人不齿的暴行时,他出手杀死了作恶的暴徒。 当他厌恶的转身离去时,他的袍角被一只小小的手捉住了。 他回过头去,便看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孩,衣衫破烂,面容脏污,正用一双饱尝惊恐、饥饿的黑眼睛,不安的看着他。 就在他冷漠的回身准备离开时,听到了一句木讷的、不甚娴熟的,“……谢谢。” 往事如潮不可阻挡的涌入他业已死寂的内心。 停顿了不知多久之后,他无声的俯下身,抱起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带她离开了这荒凉的待死之地。 妹妹的死,杀死了他心口救世的慈悲。 可那温柔慈悲又是怎样种入心田?是和一身血肉一样,在每一次呼喊和应答,每一次微笑和对视,每一次嬉闹和争执……在甚至不会被记住的那点点滴滴呵护与爱、相处与陪伴中,不被察觉的渐渐形成和长大,最终如血脉和记忆般根植在□□和灵魂之中。那温柔与慈悲可以被压抑和掩埋,却永远也无法斩杀的。一旦有过,便将永远存于本能。 总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被唤醒过来。 这剧中剧便也由此走向了结局。 一系列艰难的波折之后,魔王最终回心转意。那个和他的妹妹一样笨拙却赤诚的女孩儿,唤醒了他内心深处被仇恨掩埋的记忆,唤回了他的初心。 而星辰之子并非隐喻——他确实就是天上星辰意志的化身,因为他的存在,法宝中的生灵们终于和域外产生了关联。在成功带领世界从法宝中脱出之后,也正是这颗星辰接纳了他们,成为他们全新的故乡。 剧中剧虽已结束,故事却仍未完结。 在故事里,那些听故事的天神们,终于明白了少女究竟想告诉他们什么。 ——她是在用这个故事向他们请求,请将天魔的灵魂放入轮回吧,请不要杀死这无辜的赤子。世界的命运有无数种可能,谁能穷举其变数?谁敢说灭世的灾厄背后就没有隐藏着新生的希望?不要轻易抹杀任何一个灵魂,人间的因果环环相扣,层层交织之后,蝴蝶扇动的翅膀下,亦可能潜藏着无穷的风暴。 天神们最终默许了她的请求,可他们想要将可预见的变数握在手中。 ——既然这少女能对天魔产生影响,他们便要求,放天魔入轮回之后,她需依旧留在苏迷路山上为人质。 少女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然而天神们对人性仍有无数不解之处,他们要求她既续讲述。 于是少女再次拨动了琴弦,再次开始了她的吟唱。她说,“虚构故事已讲完了。这一次,就让我为你们讲述真实的《凡人歌》吧。” 石碑上的故事,也就这么结束了。 这结局让舞霓感到非常、非常不满——这剧中剧分明就是个引子,是个开头。故事里吟唱的少女才刚刚达到目的,劝服天神们将天魔的灵魂投入人间,她的后续都还没交代呢! 她正要向瞿昙子抱怨,衣上妙音鸟却突然打断了她。 “青鸾传音,召集百鸟。” 舞霓猛的清醒过来,“青鸾传音——是师姐找我吗?她人在哪里?”《 》 第80节 第80章 “不是找你。”妙音鸟一一解答,“音讯传往灵界。青鸾此刻……”妙音鸟歪了歪头,目光竟不由望向一旁断柱山,似是露出些疑惑,“正在苏迷卢山上。她以鸟王令召集众灵鸟前往助阵,听唱‘凡人歌’,她要……‘同天神谈判’。” “哎?”舞霓下意识的看向石碑——凡人歌?天神?是妙音糊涂了,还是她自己没从故事里回过神? 就在她迟疑的当口,原本已然完结的故事竟又有进展——石碑上字迹中断处令其新章,显现了全新的文字。这石碑竟是在自行更新故事,而故事中的剧情也正进展到凡人歌。 舞霓心口猛的一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抓不准这一闪而过的灵感。 却是瞿昙子先回神过来,询问妙音鸟,“何种凡人歌?” 妙音鸟于是传音达意——乐韶歌此刻演奏的乐曲便传了出来。 那曲中复杂的喜悦之情,无论对舞霓还是瞿昙子而言,都有些疏远难解。然而他们毕竟是知音之人,虽不能感同身受,可稍一转念便已领悟,“……是婴儿初生时,父母的心境?” 灵界却比他们修界更亲近红尘,也更通达人性,妙音鸟已然有所触动,眉目都随之温柔起来,“是。” 而石碑上新出现的文字也逐渐定型——那少女吟唱的凡人歌,以人一生成长为脉络。她最先吟唱了《生》之章,向天神们讲述“人之初”。 脑中隐约浮现出的零散线索终于被串联出来,舞霓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直觉——故事中那个想要保住天魔的魂魄的少女,就是乐韶歌。 但是,这石碑上记载的难道不是神代的故事吗?神代难道不是远在史前,是遥不可及的过去吗? 为什么会有乐韶歌? 难道,她穿越回过去了? 人是可以在时光中肆意溯回、穿越的吗? ——对了,还有先前她在山崖壁上所见的舞蹈!和画中人物斗舞的人,恐怕也确实是乐韶歌无误。 那么,故事里死掉的天魔会不会就是阿羽? 出门才不过数月而已,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你能不能传音给青鸾?”舞霓急切的询问着,“我想和师姐说话!” 妙音似是做了一番尝试,目光再次转向断柱山,“我找不见它。” “你不是能听到它的传音吗?” “不错。”妙音扇了扇蝶尾似的长睫,“鸟王令自山上传来。然而我传音回山,却如掷石入海。这山,太大。我找不见它。” “你可是灵界妙音鸟啊!这山再大,大得过你的灵识吗?”舞霓央求道,“你再试试嘛!” 瞿昙子阻拦道,“莫为难他了——”他也望向了断柱山,“此山是苏迷卢山,他确实找不见。” 青鸾传音说它在苏迷卢山上,而妙音鸟认为它的声音正从断柱山上传来。若承认此山便是苏迷卢山,那么他先前关于此山的种种疑惑便都能得到解答——创始之初,海上生莲花,花叶化而为四境。而那根拔海而起的莲茎,便是传说中的苏迷卢山。苏迷卢山贯通时空,是宇宙中央不毁不移的天柱。所以纵然四境裂土,香音秘境坠下天外天,此山依旧分毫不损的贯穿四境。 传说此山高有极限,为八万四千由旬。然而此山之大,却不能以其高其粗来丈量。因为此山于宽广高之外,还有第四维度——时光。据说此山可通往往来古今一切时空。妙音鸟灵识再广,岂能囊括宇宙由生至灭亿万年时光?故而妙音鸟可听得山上传来的音讯,却无法探知自己该向何处回音。 “苏迷卢山?那师姐就在这座山上不错吧?”舞霓端详着石碑上的故事,思索片刻——心中的疑惑丝毫没有得到解答,但既然妙音说听到传音从山上来,那——“是不是爬上此山,就能见着师姐了?” 瞿昙尊者也不知答案——一座贯穿了时空的山究竟是什么结构,能不能爬上去,爬上去后究竟会处于时间的那一个节点上,这些问题完全超出他的经验和知识,他还真解答不了。但总之,“试试再说。” 这二人,一个直觉派,一个行动派。一个“我不管我就是要这么干”,另一个“不干来看看怎么知道自己干不过”,凑在一起就譬如以热油阻烈火,以暴雨拦洪流。结局永远都是同流合污,不要怂,迎头就是干。 然而登苏迷卢山实在不是一件小事,而万幸的是,妙音知晓其后果,并且这一次不打算纵容舞霓以身犯险。 伸手将舞霓懒腰一揽,“不行。” 舞霓还是头一次听妙音对她说不行,“什么不行?” “你不能登苏迷卢山。” “……为什么啊!” 妙音那双妖异的瞳子缓缓眨了眨,居然避开了这个问题,“她不在‘此山’。此地的苏迷卢山非是天神所居,只是一根剥去神性的天柱。真正的众神居所在流放之地,和凡世并不连通。” 舞霓的脑子在给自己找理由时,总会转得格外灵光。此刻她忧心乐韶歌的处境,说什么都要去找乐韶歌,故而绞尽脑汁也要反驳妙音,竟是立刻便看穿了妙音话中漏洞,“就算这样,此山肯定也和天神居所有关联吧!不然为何青鸾传音是从此山传来的?何况在石碑纪事上说,天魔的灵魂囚在天神殿,却也能轮回入凡间——天神殿分明就跟凡世连通着!” 妙音那双妖瞳又眨了一眨——他离开神界已太久了,久得甚至都已忘了自己也曾是神界生灵。辗转人间这数千年来,围绕着轮回中那一人,饱尝找寻之苦,故而每每找到之后,便不免一心守护和溺爱,更是甚少思及其他。故而直到瞿昙子点破此山是苏迷卢山,他才意识到这点。 然而言既有失,已不容他否认——何况,他原本也不会对舞霓说谎。 “灵魂不同肉身。”妙音说。 舞霓竟听懂了,抢白道,“是说,只要我肯舍弃肉身,便能去了,可对?” “不必。”妙音似是已料到她会这么说,玉石般美而冷淡的面容上露出些负气神色,“魂可往,灵亦可往。你留在此地,我去便可。” 舞霓竟愣了一愣——自结契以来,她从未和妙音分开过。 片刻后,到底还是问了出来,“那你……要去多久呀。” “不知,”妙音面无表情,“也许时光错置,一去无回。但且勿忧,我会帮你寻到她。” 舞霓却被他给吓傻了——找寻师姐和不失去妙音,竟是不能两全的吗? 她无法掩饰的茫然失措,显然稍稍抚平了妙音鸟的脾气。一抿唇,妖瞳中便泄露出些得意来。他将舞霓轻轻推给瞿昙子,回身一展羽翼,“骗你的……我去去便回。” 说罢破开虚空,化形归灵而去。 第81章 苏迷卢山。 天魔已然拆解,天魔留下的灵魂该归何处也终于有了定论。 天魔的灵魂被送入轮回盘那日,乐韶歌前往送行。 众神知晓她同天魔的因缘,时辰到来时,特地令她近前诉别。 乐韶歌捧着那虚无缥缈的一团,心中千言万语,却一句也无法诉说——说出来又如何?莫非它能听得懂、记得住吗? 然而待他能听见,能感知,能懂得时,她却未必还有机会告诉他,她内心对他种种情思。 最终她捧着它来到乐神跟前,向她询问,“我吟唱的歌,可曾打动了你?” 乐神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乐韶歌便微笑道,“那么,请依照我们的约定,向他赐下乐神的祝福吧。” 乐神并未继续纠结,她向那灵魂赐福道,“你将得到我的赐福与青睐——只要你寻找的也在寻找你,你终将与之相遇。”乐韶歌微微动容,乐神于是看着她,继续说道,“只要你爱的也爱着你,你终将如愿以偿。” 当天神们最终答应了乐韶歌的请求,保留天魔的灵魂,将它送入轮回时,他们曾提出条件——令乐韶歌留在苏迷卢山上为人质。不过,待将天魔的灵魂送入轮回盘后,天神们似乎就将天魔在人间轮回一事抛之脑后了。 ——确实也没什么可在意的。毕竟只要其余五处封印不被破解,那灵魂就只是一介凡人。纵然他在人间为祸,也不过是红尘中自生的劫难罢了。和这处流放之地早已无甚关联。 而留在苏迷卢山的“人质”乐韶歌,与其说是一个人质,更像是一个专门为天神们吟唱“凡人歌”的乐工。 ——大战之后,苏迷卢山上幸存的天神们,似乎被空虚和寂寥席卷了,纷纷开始思考起生存的意义。 凡人皆知,“生存的意义”这个命题,无论怎么思索都不会得到理性的答案。 天神和人类不同,生来便拥有与他们神格相匹配的智慧。他们没有忧愁,自在的生活在天地之间。有怨仇便作战,享乐时便饮酒,从未感到过空虚,自然更不会自寻烦恼去思索什么“生存的意义”。若有人非要询问,他们也必然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雷神便司掌雷电,战神便司掌兵戎,乐神便司掌乐舞……所谓生存的意义,难道不就是顺应大道至理,使天时合于天时,地利合于地利,人情合于人情吗? 然而此刻,他们却已很难再如此轻松的给出答案。 神界自我放逐之后,“神性”已被从人类的正史中剥离。他们的大道至理已不再和正史宇宙产生关联,就只和这处流放之地有关。在天魔也被拆解的此刻,他们的存在对于宇宙已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被放逐者”。 纵使没有乐韶歌的出现,纵使他们不曾听过凡人歌,他们也迟早会开始主动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 而乐韶歌的出现,则将人类在这个命题中长久挣扎的姿态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开始明白空虚为何物,开始思索“注定消亡之物,它的存在究竟有什么价值”,并意识到,凡人能给出、并已经给出了远比他们更丰富更积极的解答。 他们不由自主的开始对凡人这个种族产生期待和共鸣。 而从凡间来的乐韶歌,便也成了他们倾听凡间故事的唯一途径。 乐韶歌于是开始整理自己学过、听过的乐曲,以人的一生为脉络,编为十章,逐次为天神们吟唱。 青羽对此相当不满。 乐韶歌登上苏迷卢山同天神们辩论,是否该将天魔的灵魂送入轮回时,青羽尚还不知前因。故而没有听得乐韶歌示意,便也不急于跳出来理论。此刻它已知晓前因后果,对于天神们居然真把它家崽子扣留在这百无聊赖的“流放之地”一事,便感到忍无可忍了。 于是,当乐韶歌开始为天神们演奏《凡人歌》时,青羽便以鸟王令召集灵界百鸟。准备同天神们谈判了。 苏迷卢山上时间不同人间,虽也是以日出日落为周期,却很难觉出时光的流逝。 天神们肉身成圣,也并不会如凡人般感到疲倦。 他们聚集在天神殿听《凡人歌》,兴致所致,足足听了十个日出依旧不肯散去。 当第十个日出到来时,妙音鸟也终于迫近了苏迷卢山巅。振去遍身俗尘,神界瑞鸟昂首清啼,吉祥之声随着羲和普照之光传遍四海八荒。终于在某一个节点上,和自渺远时空中传出的鸟王令相衔接了。 妙音鸟于是破开虚空,循声登上了苏迷卢山巅。 天神殿上祥云缭绕,百鸟翔集。 青鸾以鸟王令传音,使得灵界众灵鸟皆能听闻乐韶歌所奏《凡人歌》。被那乐声打动者虽多,能破开虚空登上苏迷卢山者却少。十个日出之后,能来的大都已来到。 妙音鸟现身时,乐韶歌的《凡人歌》也正奏至爱之章——她以《凤求凰》为章首小序,正在为天神们讲述凡间情爱。 那歌声稍告一段落,青鸾终于不再等待。一身华羽化作霓裳,以人形现身在天神殿上。 人尚未落地,美而有威仪的声音已先自半空传来,“如此听琴,能听出几分意味?” 众鸟于是纷纷知晓——她这是准备要摊牌和天神“谈判”了,便也纷纷化去鸟形,现出人身相随。一时间天神殿上霓裳如云。 自神界自我流放之后,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访客。 众神当然知晓——灵界生灵是天地清气所化,虽多是花鸟鱼兽之形,实则并无形骸之累,是能自由穿行在各界的——当然也可抵达苏迷卢山。 然而这些灵物秉性天真,往往只被纯粹之心所吸引,爱的是烟火红尘中那些心无旁骛一心去登峰造极的人。神界这些生来就已尽善尽美的神技和神人,反而不受他们的青睐——早在神界自我流放前,便曾有神想驯服灵物为宠物,虽将之扣留了下来,那灵物却日渐衰弱濒死,那人向天帝请求救治之方,天帝给出的答案却是“趣味”,那人询问何处何人有“趣味”一物,得到的回答却是——整个神界,一切天神,对灵界生灵而言,都是乏味无趣的。 此乃神界少有的奇耻大辱。 众神还真不知,这些嫌弃他们“无趣”的禽鸟,今日聚集前来是何用意。 “如此听琴,有何不妥?!”便有天神不悦的质问。 青羽已化作人身,一如既往的明艳夺人,我行我素。 她从容上前,对座上天帝,座下众神行礼致意。而后才噙着笑询问,“你们若想令一个从未饮过酒的人,知晓美酒过喉的滋味,会怎么做?” “自然是给他一杯好酒,让他喝下去!”天神们不假思索的回答。《 》 第81节 青羽抿唇一笑,“为何不让他听曲子呢?曲中有无数歌咏美酒的佳作——就找一个尝过美酒滋味的乐师,为他演奏个十日十夜,不信不听得他酩酊大醉。” 天神们即刻便听出了她的本意,一时静默下来。就只有寥寥数人还在嘴硬,“……荒唐!要知晓酒滋味,自然就要饮酒!听曲子是什么道理?” “曲中有他人饮酒的体悟啊——不但能听到身份不同的人对酒滋味各有什么感受,还能听到同一个人在不同心境下饮酒各有什么感受。” “听再多也是别人的!到头来自己还是不知酒滋味!” “……那奏曲之人才饮过美酒,她的指尖,她的弦上不定还飘着酒香。听她奏曲虽比不上饮酒,但和食用酒糟也相去不远嘛。多少能品些余味啊。” 终于有天神忍无可忍了,“酒糟都能吃,为何就不能让他亲口去饮一杯美酒?!” “是啊,”青羽收了懒洋洋的笑意,一双凤目含了挑衅看向天帝,“你们要知晓人间百味,为何就不能亲自去凡间游历渡劫?偏偏要聚在这儿,听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唱凡人歌?她《凡人歌》唱得再好,于品尝真正的红尘滋味而言,也不过是些酒余糟粕罢了。有什么意味可言?” “……下凡历劫?”众神也短暂的被打动了,目光纷纷看向了天帝。 天帝已将神界自人间剥离,流放到化外之地。如今的人世在恒常的天道之下运行,已不再有神力涉足的空间。他们若想下凡,便必须舍弃“神”的一切,化身成可被天道容纳的凡人。途径有二—— 其一,如天魔的灵魂那般,通过轮回盘进入轮回。但进入轮回,不但意味着舍弃了“神”的一切,也将舍弃记忆和自我,再世为人。想要重回神界就希望渺茫了。当然他们有无数作弊的手段——譬如送一个化身下凡,阅历够了再设法收回。但若天帝不默许,必定弄巧成拙。 其二,依旧如天魔那般,通过六欲顶进入瀚海——瀚海为混沌之地,鸿蒙未分。因此既与此地相接,也同凡间相接。只要能踏出瀚海,他们便可能保留记忆进入人间。只要封印好神力,别被天道修正,便能如常在人间行走。但也同样的,若无天帝默许,一旦被神界追缉,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惩罚。 ……虽自嘲为被流放,可要他们舍弃神灵之身,他们却也不是那么甘愿。 毕竟,仔细想想,当一个神,其实也还挺不错的。 乐韶歌也已停了弦声,静静的看着座上天帝。 而天帝端居云上,一言不发。无人知晓他是默许了,还是无动于衷。 乐韶歌毕竟不是此地天神,她知晓若她不去争取,也许当真一辈子都无法离开此地了。 她于是最先开口,“我会将《凡人歌》悉数吟唱了,但确如青羽所说——我所吟唱者,不过是他人的阅历体悟罢了。若真对听者有所启迪,也不过在‘于我心有戚戚焉’。未真正经历红尘,是不可能知晓红尘百味的,自然也很难明白曲中种种婉转难言之处。” 这时有人反驳,“你这人这鸟也是可笑——就为了听懂你几首曲子,便要诸神下凡历劫?” “不敢。”乐韶歌道,“诸神听我奏凡人歌,是为了听凡人如何思想。而想知晓凡人如何思想,则是因此事与天魔有关。就此说来,下凡历劫比听我唱凡人歌,着实要可靠得多。” 众神再次看向天帝,而天帝回答,“可。” “可若众神都下凡去了,天魔若再来袭,谁可抵御?”又有人问。 青羽嗤笑一声,道,“你们这些天神好生爱替万物操心——他再来时,自有将来之人抵御。若无人抵御他时,那自然就是万物都认可宇宙该当灭亡之时了。” 第82章 瀚海。 踏入瀚海的瞬间,香孤寒便迷失了五感。 他听不到、看不到、嗅不到、碰触不到……就只有无数的、迷乱如旋转着的万华镜一般的碎片,充斥了他的识海。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从那超出他接受能力的庞杂信息中,稍稍剥离出本我。 但他并没有急于脱出这碎片构织成的幻境。 他是花魂所寄之身,是四境芳华之主。自出生以来,每一日、天下草木所感知览阅的信息都会如万川归海般,源源不断汇总到他识海中——在自我意识萌生之初,在可以凭本我的意志取舍这些信息之前,他所生活的世界与此刻所感,何其相似也。 他曾好奇——瀚海是混沌之地,为何瀚海的本来面貌会是一片树林?草木虽不比人能思想,却毫无疑问是有序之物,绝不隶属于混沌无序的范畴。 而在传说中,瀚海之主是万物的毁灭者,他所经过之处万物失序毁颓,重归于混沌。他将令整个世界都变作瀚海。 而事实上又如何呢? ——瀚海开启,以如意至宝吸引天下勇士前来探查。而后,瀚海便如懵懂幼童般,将它所见勇士们的举止和思索时遗留下的信息碎片,不加甄别的收集起来。不但没有毁灭什么,反而就像是,在笨拙而不自知的学习着什么似的。 简直就像是……遇到乐韶歌之初,那个懵懂的期待着什么的他一样。 也许……瀚海早已不是混沌构建的荒漠了。香孤寒不由自主的想。也许瀚海之主已不再是无感无知无欲无求的毁灭者,他萌生了愿望,有了想要亲近、而非毁灭的东西。 香孤寒孤身立于万花流落的虚空中,对这明显已和传说相去甚远了的意志,感到了只有他才能体悟到的悲伤和同情。 他耐心的拨开瀚海不加甄别的收集来的、毫无意义的碎片,想要从中寻找出瀚海自身的意识。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他终于隐约感到自己靠近了瀚海的内核——仿佛是跨越了某一道壁障,他眼中所见碎片忽然都有了同样的视角。先前如神灵般无处不在的俯瞰着一切的眼睛,开始变得像一个有所局限的孩童,开始打量着四周视野所及内的景象。 ——瀚海,获得了自己的形体。 香孤寒于是不再筛选,他耐心的跟随着这个孩童的视野,追寻他的过往。 而后,他便看到了乐韶歌的师父,乐正徵。 ——乐正徵把这个孩子,拐到了九华山上。 这个孩子远离了瀚海——自己的本源,而瀚海也丢失了自己的本我意识。他们都陷入了意外的焦虑。于是,香孤寒所见的景象也出现了短暂的、混乱的、双线并行的景象。 其中一条线上,瀚海试图凝出新的形体,取代被拐走的那个意识。但新的形体并未获得独立的本我,他如混沌般无知无觉,无法代替瀚海体验和观察这个世界。 而另一条线上,那个被拐走的孩子似乎尚未习得与人交流的能力,他如草木般不拒绝一切,也不回应一切。只在无人缠住他时,遵循本能的向着瀚海的方向归去。他回家的努力总是在各种地方被各种人打断,而打断他次数最多的人——是乐韶歌。 乐韶歌总是能准确、及时的找到他。 阿韶是有这样的势运的——香孤寒想,便如当年她穿越万花阵遇见他。她是被天、地、人所同时喜爱着的修者,当她想寻找什么时,冥冥之中总是有所成全。 乐韶歌一次又一次的将他带回去。那个对世界尚无成见和偏好的孩子,渐渐开始意识到有这样一个特别的人存在于他的“人生”中。他开始在意她的气息、她的声音,进而注意到她的面容、心情、话语,开始懵懂的回应她的期待。 她给予的期待和回应,渐渐塑造了他最初的性格,让他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意识到人的七情六欲。直到某一个时刻,他那业已雕琢成形的灵魂,如拨云见日般自混沌中苏醒过来。 他终于成为一个血肉俱全,有感有知的人类。 他听到了她吹奏的乐曲,他第一次清晰的、有知觉的看向她。自这一刻起,他终于成为她瞳孔中映照着的那个人,于是属于瀚海的一切轰然关闭了,属于人的种种记忆与情感苏醒,他不再是瀚海的肉身与人格。 他说,“……这是什么曲子?” 他不记得家在何处,父母是谁,他记忆中自己是自幼流浪的野孩子,无名无姓。师父叫他老二——因为他是他二徒弟,但他隐约记得老二是个很糟糕的称呼,心底非常不乐意。 乐韶歌便捉了空中落下的鸟羽,说,“那么,你就叫阿羽吧。是羽翼之羽,飞鸿所留的踪迹。也是五音之羽——咱们师门乐正到师父刚传到徵字一辈,日后你要当师门第五代乐正。” 乐正羽——原来竟是乐正羽。 香孤寒感到轻微的茫然,他想,原来,这就是阿韶进入瀚海的理由。 胸口仿佛有一只虫在无声的啃噬着他的内心,香孤寒很清楚那是怎样的情绪,他知晓自己陷入魔障——他剥开瀚海的自我意识的同时,他的内心也被瀚海剥开了。瀚海正如因懵懂好奇而天真残酷的幼童一般,率直的揭去伪饰,拷问他的真心。 ——他看到的是乐正羽,却也是他自己。 心念动摇时,眼前所见场景已变。 香孤寒看到乐韶歌进入了瀚海。 步入瀚海的那一刻,她也如香孤寒一般陷入了瀚海构织的幻境之中——每一个进入瀚海的人,内心最深刻的记忆都会被剥开,激荡起久远而不能释怀的情感。 香孤寒便也随之见到了乐韶歌在那一刻所回想起来的往事。 ——是与他结缘的点点滴滴。 关于阿韶的一切他也不曾或忘,那是他庞杂浩瀚记忆中最珍贵的回忆。可是他未曾想到,原来在阿韶的眼中,那些往事是这般模样。 他看到了他们初次相逢的情形——穿过树荫天光洞明,他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的中央,仪容静好,玉颜无瑕。他循声望过来时,那金色的瞳子里映照着的光与景,是她对“美好”二字最初的记忆。 他看到她在他檐下熟睡。梦醒时他正提笔在她额上点梅花印,她以为他在恶作剧,于是抢了笔将他按在榻上非要在他脸上画王八。他眨着金色的瞳子乖巧的看着她,她脸上一热,抱怨道,“可恶,长成这样让人怎么下手啊。” 他看到她舞剑时他为她弹琴,舞完剑她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看他研调香料……那香的滋味渐渐勾引得她食指大动,她于是缠上来向他讨香。他随手沾一指点在她唇上,她慢慢涨红了脸,他却茫然不解,嗅了嗅指上香尘,又探舌来尝味。她烦恼过后笑得不能自抑,却被他率直追问因由。 …… 当时懵懂。懵懂,却也并无什么遗憾。青梅竹马,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后来她为他大闹华音会。可惜抗议不成反被镇压,白赚了个小妖女的名号,水云间长老们防她如防贼。她悄悄潜入万花阵去看他,信誓旦旦向他保证,“等着我啊,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而后她便和瞿昙子结伴下山前去游历,以增长见闻,磨练心境,突破修为。 她意识到自己人轻言微,决定何日能凭一己之力掀翻水云间了,再来和他家长辈讲道理。 可待她游历归来,两派师门之间却已嫌隙深结,恩断义绝。暴风洪潮之下,小儿女辈无知许诺、无猜情谊又算得什么?不过浮萍落叶,但随波逐流而已。 待再涉水云间时,她修为已成。确实有掀翻水云间的打算,却已遗忘了“救他”的承诺。 然而他依旧记得,并且如当年所应许的那般,等着。 他为她如约再来而感到欢欣喜悦,他纯粹的欢喜唤醒了她心中压抑的私情。她无法仇视与他相关的一切,她不想站在和他敌对的立场上。她为此感到愧疚痛苦,进退失据。 而后,她选择了逃避。 直到二十年后,她经生历死,心平如镜。再次翻看过往,见此旧事,只余时过境迁的残暖余晖,终于能一笑而过。不必特意去了结什么遗憾,开释什么心结,便随手翻过了。 于是,她收拾好了心境,再无牵绊的脱离了那幻象。 香孤寒从不知乐韶歌也有过这样的心路。 可是……若他其实也没她所想那般纯粹呢? 若他有遗憾,有心结,依旧如当日她许诺、他应诺时那般,还在等着呢? 香孤寒并未放任自己陷入悲伤,他其实也并不习惯纠结于往事。 虽被乐韶歌拉入了红尘,但本质上他依旧是花魂霜魄,不那么精通人心的爱恨纠葛。 ——他并没有忘了,自己踏入瀚海是为了寻找乐韶歌的踪迹。 他于是继续循着瀚海的记忆,追踪乐韶歌的下落。 他看到乐韶歌在瀚海里的经历,稍稍感到在意——和乐韶歌结伴探险的那个名为萧重九的修士,似乎也曾在乐韶歌的记忆中闪现过。阿韶对他,分明也另有心结。 她看向萧重九的目光里,时不时就带着些久违了的感慨。 可是在香孤寒的记忆中,乐韶歌并未同这样一个人结下什么深刻的缘分。 他看到乐韶歌修为突破时,陆无咎和凤箫吟前来袭扰。 他终于也看到了观察着乐韶歌的那双眼睛的主人——那是在失去乐正羽之后,瀚海重塑了想要用来代替乐正羽的肉身。他原本没有自我意识,可是因为乐正羽选择舍弃人类的身份,重回瀚海主位,他便也作为天魔的化身之一、乐正羽意识的延伸而觉醒了。待乐韶歌遇到危机,乐正羽终于赶来,现身救助时,那肉身便也回归了本源。 不对,香孤寒突然意识到——不对,瀚海和天魔是不一样的。在瀚海的记忆中,天魔是瀚海的主人,是六欲顶上宇宙毁灭意志的化身,他已被拆解封印了。而乐正羽则是瀚海本我意识的化身。他并非生来便是天魔,为能选择成为天魔? ——他必定在某时某地,取得了天魔被封印的位格和力量,修炼成了天魔。 可是,他离开九华山不过短短数月。这么短的时间,便足够他解开封印修成天魔真身吗? 香孤寒继续在碎片中寻找着。 乐韶歌失忆了,由此她也仿佛解去了枷锁,变回当年那个肆无忌惮的“小妖女”。 唯独在面对乐正羽时,她反复无常,在可与不可的边界上来回试探着——她想冲破藩篱,可本能令她收敛自我。也或者,她想守住边界,可本能令她放纵自我。《 》 第82节 而后,凤箫吟出现了。 乐韶歌似乎在卵中宇宙里经历了漫长的时光。 待从卵中脱出之后,她终于盘理好自己的内心,决心接受乐正羽的感情。 而后,萧重九突破,乐韶歌前去帮她护法。 …… 再然后,萧重九展开了法宝。 那是将往来古今无限的时间与无数的世界线,凝聚于无穷小的奇点的法宝。 凭萧重九的修为,本不足以将它彻底展开。 然而,此地是瀚海。众神搅拌瀚海,从中获得了太虚宝鉴和六界。前者为宇,后者为宙。瀚海便是此法宝诞生之地,是它的本源。瀚海拥有将奇点展开为无限时空所必须的一切。 那法宝在一瞬间便彻底展开了。 无穷时空中产生的无限的信息,瞬间涌入观测者的识海。 不知过了多久,香孤寒才从信息的冲击中缓缓苏醒过来。 瀚海的神识已化作浩瀚虚空,再无法观测了。 但香孤寒已然知晓了他想要获知的一切。 ——他在那浩繁宇宙之中,找到了属于乐韶歌的时间线。 他看到了她和萧重九的因缘,她的死去,乐正羽的入魔,看到了她未来的意识在过去苏醒。“一年之后将有劫难。”重逢后她曾这么向他解释约见的理由,原来那时她不能言明的原委背后,有这样的隐情。 这种未来和过去折叠的时间线违背了宇宙的规则,那来自未来的意识原本该被清除。 然而乐正羽,以天魔这一恒久存在为道标,回溯了他们身处的时间。将她带回到正史尚未开启,过去未来尚无分别,宇宙的规则尚未生效的神代。 在那个时代,天魔尚未拥有乐正羽这一人格。 而自那个时代开启的时间线,也未必一定会走上乐正羽其人诞生的未来。 他用失去,保全了她的存在。 第83章 苏迷卢山。 现有的歌,终有唱完的一日。 乐韶歌编唱的凡人歌,很快便唱完了终章。 战后喧嚣褪去,苏迷卢山步入沉寂。山上众神们开始闭门不出,加之天帝也不再召集御前会议了,乐韶歌已接连许多个日出没有见到除乐神之外其他人。 她是外来之人,不懂神界众生态,对此不免心生好奇,很想知道众神们各自宅在府邸究竟有何事可做。便向乐神询问。 乐神却无奈笑看着她,“这就要问你了。” “……我?” “可还记得你杜撰的那个,天神在梦中化身下凡的故事?” “……”乐韶歌惊诧,然而想想这毕竟是神界,一切皆有可能,“你是说他们……” “嗯。”乐神点头,“他们将真身扔在山上睡大觉,元神化形出窍,下凡历劫去了。” 乐韶歌感慨万千,忍不住打探,“……天帝知道吗?” “我想是知道的吧。”乐神再次看向山巅,目光柔暖,不知是爱慕还是孺慕,“他是无所不知的。他不问,便是默许了吧。”随即她看向乐韶歌,内心似有挣扎,却并无太多迟疑,“你还想去人间吗?眼下正是好时机。” 乐韶歌自然是想的。然而—— “你呢?你想不想去?” 几乎所有天神都偷偷下凡去了,可乐神这个最该向往人世繁华的,却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丝毫离开此地的意思。乐韶歌总觉着,她似是被一些注定不会给她回应的东西给困住了。 乐神明显有一瞬间的心动,但她随即便按下这种心情,摇头道,“我要留下来,陪伴天帝。” 乐韶歌便又记起她说过的——“我是为他而诞生的”。 当然也记起自己蒙天帝赐名后醒来,乐神欢喜的拥着她,以为她是她的双生神……这姑娘似乎并未意识到,她对天帝的爱慕未必只是因为“为他而生”,更源自于对孤独的共情和恐惧。 那和舞霓形神相近的模样,令乐韶歌不由自主心生关切。 ……她不由便记起《九重天尊》里,明明已意识到自己不是萧重九的唯一,甚至意识到自己其实正是因为这个人才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却依旧无法心生埋怨、无法舍他而去的那个舞霓。 乐韶歌始终觉得,舞霓对萧重九的死心塌地,比起情不自禁,倒更像是根植在本能里的宿命和自我催眠。 ……就像乐神对天帝这般。 说起来,舞霓生具乐神血脉,而萧重九最终也确实修成了天帝命格。 舞霓对萧重九的迷恋,不知是否同此时此地,乐神对天帝的依恋有关。 “说起来,”乐韶歌按捺下内心小小的罪恶感,貌似不经意的打探,“你可还记得数日前大闹天神殿的灵鸟们?” 乐神眨了眨眼睛,“……记得。你同他们似乎颇有渊源。” 乐韶歌立刻会意——当日她前往天神殿,青鸾自她羽衣上冲天而出时,乐神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你是说青鸾吗?”乐韶歌轻抚衣上绣纹,青鸾闻意苏醒,正要探头出来看她,乐韶歌忙示意它不必——苏迷卢山看似恢宏壮丽,本质上却是萧条死寂的流放之地。对这些因“有趣”而生的灵鸟而言,此地太荒凉消沉了。自那日现身同天帝呛声之后,青鸾便一直精神不济。 “青鸾是我的共命鸟,”乐韶歌道,“它听到我的歌声,认可了我修的道,于是来到我的身边,愿与我结契共生。在香音秘境,只有寻到自己的共命鸟,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乐修之道。” “你们那里人人都有鸟?” “追随乐神之道的,确实人人都想要有。” “为什么?”乐神不解,并且很有些小脾气,“我自己都没有!” “没有吗?”乐韶歌故作惊讶,“可是,在香音秘境的传说中,妙音鸟与乐神共命双生,有乐神之处便有妙音鸟啊。” “妙音鸟?共命双生……”乐神灵光一现,显然想起了什么,“可是……它是一只鸟啊!” “……嗯。”乐韶歌稍稍有些不明白了——她想要的不就是一只鸟吗?“它正是乐神的共命鸟。时至今日,每当香音秘境有乐神血脉诞生,妙音鸟依旧会闻歌前来,与她结契。” “哎?”乐神再次眨了眨眼睛,“……你说,香音秘境有乐神血脉流传?” “嗯,我家小师妹便是其中之一。” “你的……小师妹?” “嗯……‘舞霓’便是她的名字。” 乐神后退了一步,自相逢以来头一次流露出了混乱、不解的神色。她纠结良久,仿佛在思考了一切可能性之后终于不得不承认某种她不想承认的真相,她难过的望向苏迷卢山顶,喃喃道,“原来圣尊早已料到了……原来我当真会舍他而去吗……” 乐韶歌不知她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潜意识里她又似乎明白乐神在说什么。 ——苏迷卢山上众天神是已被正史放逐了的传说,凡间本不该留下他们的踪迹。但乐神的血脉确实一直都在香音秘境传承。 或许,乐神后来又回到的凡间。 此地的乐神和彼处的舞霓,必定有特殊的因果羁绊。 尽管如此,乐韶歌依旧也为她难过起来。 “我想,他确实是有所准备的。”乐韶歌说。她想安慰这姑娘的,可是你不能因看到雏鸟依恋、痛苦而告诉它,就算一辈子都待在巢里也没关系。 乐韶歌并不是很喜欢天帝,自知晓了他的存在,她便总忍不住想起倚马千言。这个麻烦的说书人思路清奇,跟他说话总是莫名其妙就拐到稀奇古怪的话题上。乐韶歌依稀记得,自己确实曾和他说过类似的——他们称之为“设定”的话题——关于故事里的“全知者”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他如此描述:全知者就是一个说书人。说书人可以出现在自己讲述的故事里吗?可以。但他是故事里的角色吗?不是。他是故事世界的俯瞰者。 尽管说这话时他神色悲伤,仿佛是个为故事动容,进而感受到自己的孤独和无能为力的说书人。但归根到底,他依旧是故事的“俯瞰者”。当一个故事结束后,他惆怅一阵子,也就奔向下一个故事了。他的动容,又能有多长情呢? ……她心底隐隐希望,不论乐神还是舞霓,都能从这种不对等的依恋中解脱出来。 她说,“我想,你可能错会了天帝的本心。他关照一切世界,万物皆受他的庇护,时间与距离于他而言毫无意义。你是留在苏迷卢山上,还是落在红尘中,都身处他的庭院里。并不是说留在苏迷卢山上是陪伴他,下凡去就是抛弃他了。” “……”乐神显然无法反驳此等正论,但还是低声抗议,“可是,对我来说,下凡去便是远离他了啊。” “也许是更靠近他了呢?”乐韶歌道,“也许天尊他其实也想化身为人,下凡去体验一遭。不过——这便不是我所能知晓的了。” 她并未执意规劝。这种事她说再多也无用,归根到底还是看乐神自己的心意。 乐韶歌离开苏迷卢山时,并未受到任何阻拦——据说就连最死硬派的战神都“梦中化身下凡”去了,乐韶歌是去是留,早无人在意了。 唯一规劝过她的,只乐神而已。 乐韶歌虽是“梦中化身下凡”的始作俑者,她本人却并无此种神通。然而要她捐却此生种种,重新步入轮回,却也违背了她的初衷。而想要保留记忆去凡间寻找阿羽的转世,唯有通过瀚海。 ——乐神觉着,瀚海对乐韶歌而言太危险了。 危险与否,乐韶歌心知肚明——当她穿过太虚宝鉴那刻,这个宇宙对她便已不再安全了。她是宇宙意志在冥冥之中想要抹除的谬误,一旦她重返人间,厄运势必将时时伴随着她。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此生于她,原本就是额外的恩赐。纵然当真被抹除了,也不过是回归她该回归之处罢了。若不能将阿羽带回来,那她多活这一遭,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乐神知她心意已决,并未多做劝说。只厚赠她宝物防身,宽慰她,“你是乐神青睐之人,必定能逢凶化吉,转败为功。” 第84章 乐韶歌已不知自己行走了多少日月。 只知自己身处苍莽之中,四周是奔涌无序的混沌——真正的混沌,和她当初在瀚海中所见截然不同,没有翻转的地势、没有混乱生长的草木,甚至没有光,就只有一片茫茫不辨六合八荒的黑暗。 在进入瀚海之前,她对此便已有所准备。然而属于上古时代的真正的“混沌”,对她这一辈——或者该说整个正史时代——的修士而言,都是闻所未闻之物。再如何准备,也不可能尽然周全。 她行进的十分艰难。 虚无所带来的孤独和不安自不必说。肉身似乎也在混沌中渐渐消磨,乐韶歌甚至不确定,她的形体是否依旧存在着。 但她确实知晓——她,依旧是存在的。 她以自我为原点,在所经之处留下道标——将无处不在的混沌作为素材,赋予它有序,进而捏成可辨识的物质。最初是几步一留,渐渐十步、百步一留。以此使得自己的位置在瀚海中有迹可循,以定义自己的存在和自己所行进的道路。 这漫长且孤独的行走,着实消磨人的意志。 但终有一日,阿羽回到此地,必定会看到她留下的道标。 那么,就算她最终没能找到他、没能让他回想起过往,他也会知晓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吧。 当她在瀚海中留下了足够的道标时,混沌指南针的指针微微颤动起来。《 》 第83节 随即黑暗中有光如花瓣飞落了。 它微弱,并且一闪即逝,可它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是如此的鲜明,就像荒漠中泠泠响起的水声。乐韶歌那在长久的独行中几近失去知觉的自我,几乎在一瞬间便清醒过来。 她循着那光消失的轨迹探出神识。 混沌指南针的混乱无序的摆动亦随之停止,定格在了某个方向上。 便如信风忽至,万千花瓣破开了混沌,如香雪之海卷席着光、色、香、暖……扑面而来。 真实可感的世界再度铺开在她的面前。 乐韶歌向着那个世界伸出手去,却在一瞬之间犹豫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不知何时消失了的梅花印,再度出现在她的眉心。 ——并非是她寻到了瀚海的出口,而是,香孤寒,寻到了她。 “阿韶,”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在她脑海中,“你在那里吗?” 乐韶歌心中猛的一痛。 ——她的命运在此处出现了歧途。 香孤寒传来的信息,帮她定义了瀚海的出口。那是她的来处,也是她想归去之处。却并不是她此刻想寻找的出口——在归去之前,她需得先寻回阿羽。 然而,她究竟是否能活着寻到阿羽,或者在她寻到阿羽之后她是否还能回去,她却不得而知。 在苏迷卢山上见到迦陵时,她曾托它将自己的处境和决定转告给舞霓他们。 那个时候她确实是毫无迷茫的。 可是迦陵对她的意义,和舞霓他们毕竟是不一样的。 在漫长、孤独得近乎遗忘了自我的跋涉之后,乍然听到香菇的声音,那些因为急于找回阿羽而被她暂时搁置了的感情悉数涌上了心头。 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一旦在此同香孤寒错过,她或许再也没机会回去了。 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师父、舞霓、香菇和瞿昙子他们了。 她为这样的可能性而感到无比痛苦。 “阿韶,若你听见了,便回答我。”香孤寒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平安。” 她于是努力平复自己的心境。 而后轻缓的回答他,“……是我,我很好。”她说,“我还有他事要办,需得过一阵子才能回去,你们不必为我担忧。” 香阵之中寂静无声。 就在乐韶歌以为他们之间的联络已然中断,泪水不可遏止的涌上时,香阵之中忽而风起,无数飞舞的落英交织成香孤寒的身形,而后凝结成魂。乐韶歌怔愣的望着他,待见那魂魄结成实体,才终于不得不相信,他确实是再次丢弃了肉身,渡魂来到了她的面前——然而此地是瀚海啊,哪有可供他寄魂之物? 她不及隐藏悲伤,急切的催促,“你在做什么,快些还魂回去!” 他原本面带决然之意,然而看到她时,目光忽的便动摇了。他向她伸手出来,却是揩去了她睫上泪水,“……你在哭?” 他究竟是否明白他将自己置身在何种险境之下?竟还有闲情关心她是否在哭?! 乐韶歌推开他的手。便自纳戒中取了仙果注入灵力,姑且拟成形体供他寄魂。然而不过片刻之间,那形体便已归化为混沌之气——在此地,生生不息之物是难以久存的。 她只能焦急的再次催促他,“此地凶险,你究竟为何而来?快些说来啊。” 他将那泪水握入掌心,依旧如往昔般温和的看着她,问道,“你既知我此来凶险,可知你这一去也是同样凶险?” 事到如今,又何必再徒然掩饰。 “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她说。 “……你可知你将去往不同的宇宙?你可知纵然在瀚海之中,两个宇宙的轨迹也未必相交。纵然相交,那交点也如沧海一粟,不可找寻?你可知这次你我得以相遇,得以确定彼此的所在实属偶然,如此幸运已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 “我知道。” “纵然如此……”他问,“你也依旧要去寻他吗?” “……是。” “那么,我呢?”他问,“阿韶……若不是预知了劫难,你原本打算让我等多久?是不是直到……直到我即刻渡魂赶来也不及见你最后一面时,你依旧打算让我继续等下去?” “还是说,”他睫下有重重暗影,“你其实已经忘了,我还在云梦泽等你践诺?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乖乖等着?若我不那么轻信,若我再通达些,若我能主动去找你……”他眸中明光一泫,却是往事不堪回溯。 “阿韶,我来接你——”他再一次向她伸出手来,“随我回去吧,不要再次失信于我了。” 乐韶歌怔怔的看着他。 她和香孤寒自幼一起长大,虽中途分别二十年,可彼此本性未曾变过,她依旧是了解他的。虽他并未明言,可自他言辞中她确实感受到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她恍惚间终于明白,他已然窥破了某些真相。 她确实曾懊悔过——直到死去她依旧未曾践诺,令他空等在云梦泽。却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当他骤然得知她的死讯后,他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在《九重天尊》里,他初次出场已是她身亡之后。在书中他是沉默的,无人能窥见他的立场和动机,只当他是不染红尘不通世故的花魂使者,几次都在最关键的时机给予萧重九恰到好处的援手和指引,却自始至终不曾应允他的拜访。 若是她得知香菇为救谁而死,大约也是同样——既无论如何不能令他的牺牲虚耗,却也同样不堪直面其人其行。 若她知晓真相,她是否忍心见他再次孤身踏上不归之路? “对我而言,阿羽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回的人。心之所牵,九死不悔。”乐韶歌迎面看向他的眼睛,向他剖白内心,“可是,我答应你,这一次绝对不会白白赔上性命,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你、我、瞿昙子,还要结伴云游,我绝不会忘记。” 香孤寒的手终于还是放下了。 他沿着六欲顶找遍瀚海在每一个时空里的投影,终于从浩繁烟海中寻到了她留下的道标。于是他渡魂而来,想要将她带回。而当他终于飞渡六欲顶,俯瞰浩瀚虚空想要寻找两个宇宙的交点时,才知它一直都在那里。 那是瀚海之主于原初之时,所得到的一滴眼泪。 他穿过那交点,来到乐韶歌的面前。 他知道当那眼泪滴落时——当她于一切时空中望向他的第一眼和最后一眼时,她心中所涌动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而此刻,他也终于确定,乐韶歌给他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她已坦然将那记忆翻过。年少时的一切于她而言,已别无他意了。 于是他放下了手,说,“……既如此,那便去吧。”他依旧会竭尽全力助她平安归来,“但,待你归来,我未必还愿同你一道云游。” 这一次,他绝不会留在原地继续等她了。 她便也微笑起来,“嗯,我明白。” 香阵将散,香孤寒于是返身,还魂离去。 香孤寒睁开了眼睛。 与常人所想不同,六欲顶并不是如苏迷卢山一般肉眼可寻的高耸天柱。 事实上,它甚至无需“寻找”。在进入瀚海的那一刻,它便已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所谓“六欲”,就是他们失去五感时所见之内心。而所谓六欲顶,便是于此幻境之中放旷自我,穷达欲求之巅才能洞见的境界。 只不过世间修士于“心魔”一途所寻求的无不是看破与解脱,故而纵然置身六欲境中,也依旧视而不见罢了。 香孤寒魂魄归体,自冥想中苏醒过来时,依旧立足在他踏入瀚海时所在之处。 四周景物未变,唯有他的内心飘摇无依,痛苦怅然。 “喂,醒了就回句话啊!本姑娘见你昏死在荒郊野外的,好心替你护法大半天,你醒过来,竟连个谢字都欠奉,你懂不懂江湖规矩啊!” 那嗓音脆甜而语调粗鲁的声音灌入耳中,却似乎过了很久才触动知觉。 他茫然扭头看过去,却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或者不该叫做小姑娘,她的肉身分明是灵珠拟形而成,年龄显是虚设的。一双金绿色的妖瞳子,嚣张恣意中竟又透着些阅历深沉,矛盾得很。 是阿韶在卵中宇宙里所收的徒弟,香孤寒想。依稀记得,她是要去人间游历的。 人间吗…… 当香阵最终消失在乐韶歌的面前,她所一直在寻找着的瀚海真正的出口,便也随之显现了。当她踏足前去时,眼前霎时便是一边苍茫的空白。 第85章 不知过了多久,乐韶歌缓缓恢复意识。 她感到虚弱和昏沉。四周幽深冰冷,耳中似是空旷却又灌满了声音。那声音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就像是一片海。她甚至听到了海中远远传来的鲸歌。 她试图睁开眼睛,但苏醒似乎并非如此轻易的事。 ——她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肉身,就连意识也如在万里冰封之中,微弱且迟钝。 她需要休养……她昏昏沉沉想。 此地意象与她识海相近,很是适合疗养。然而此处的海又过于幽冷、寂静了,她不喜欢。 于是她轻轻吟起鲸歌,唤远方的海客前来,请它们捎她去不那么寒冷的地方。 而后,她听到了冰面破裂的声音。 昏暗的幽冥深海中央,似是落下了一缕光。那缕光缓缓的靠近了,不知过了多久,那光如萤火虫般停落在她的面前。 不是她所呼唤的海客,她想,那携着光的“东西”身上有更温热的生机——是人类。是海上的渔民吗?若能得渔民相助,也很好。 那人似是向她伸出了手,那手却并未碰触到她。 他们之间似是被无形的屏蔽阻隔了。 那屏蔽剔透冰寒,从六面包裹着她,就像……就像是,一具冰做的棺椁。 棺椁? 意识一点点苏醒过了,乐韶歌恍然想到了什么。她试图开口提醒那人,然而稍一凝气,便觉丹田处经脉破碎,霎时间气力不继、剧痛难当。几乎立刻便再度昏死过去。 棺椁之外那人犹然不知危险逼近,怔愣的看了乐韶歌一阵,待耳中传声石里响起同伴的询问声,才遵循指使拉了拉腰上绳索。 他取来网钩,绕着冰棺缠了几圈,正待绑紧时,传音石中忽的传来几声惨叫。 “雷……是雷,不,是龙!快起飞……” 叫声未绝,便听冰面轰然破碎,五六个修士连同毁坏的飞行法器一道坠入深海之中。海面上电光与雷鸣声一同钻入水中,游走间便化作七八条鳞爪嶙峋的冰龙,张开巨口向他们扑去。那些修士初时还想抵抗,然而片刻间便被冲得七零八落,避水诀都维持不住。 正试图将棺椁缚住的那人有些惊,丢下网钩,正要去帮忙,便有个年长的修士狼狈的出声提醒,“别过来,没用!来不及准备了,你快些夺舍——棺材里那女人才能救我们!” 那人这才明白过来,手忙脚乱的试图开启冰棺。 所幸,那棺盖比他预想中更容易开启些。几乎是略拍了拍便自动打开了一般。 那人看着冰棺内宛如睡中的美丽面容,稍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然而同伴们局势危急,已由不得他踟躇退缩。他一咬牙,发动法器,侵入了乐韶歌的识海中。 传说中极地寒冰是疗伤圣品。只要不死,在冰里修养数载,不论怎样的濒死重伤都能缓慢恢复。就算是死了,也能不断修复尸身上的伤痕。不过,把尸身修复得再完美又如何?这世上并没有起死回生的灵药。纵然修复得完美如初,也不过是造出个可供夺舍的绝佳容器罢了。 而这冰棺里的人无疑是死了,并且死去已有七年之久。《 》 第84节 ——那人完全不曾考虑过她或许还有生息的可能,他反而很担忧她死去太久了,识海早已湮灭不存,那么他得到的就只剩一具寻常肉身,她生前的记忆和修为,他就都继承不得了。 所幸,大能修士的识海显然没这么快就湮灭。 他顺利侵入其中。 然而,甫一定住心神,见到那识海中残存的景象,他的心志瞬间就被攫住了——那是一片无限广阔和瑰丽的海。极目远眺,只见世界浩瀚苍茫,他身处其中只觉自身渺小如虫豸、沙尘。 不必说试图去接管、掌控这世界,他甚至悚然不知自己在这浩瀚世界中究竟身处何处。 他夺不了她的舍——他几乎立刻便意识到了——他最多如蜉蝣般朝生暮死、不为人知的寄居在此,他看不懂这世界,他恐怕连逃出这世界的路都找不到。 能有如此浩瀚的神识,修为还不知得多高,却被幽冥界区区一个太幽城主一剑刺死了。 那么,那个有能为统御香音和战云两界,甚至传说即将整合天龙界的萧重九,又该是怎样的能耐通天?凭他们几人草草谋划,当真有能耐奈他何吗? 他一屁股坐倒在沙滩上。 随即脑中一醒,想起了还在深海中被冰龙追杀的同伴。 “夺舍,对了,我要夺舍。”他结结巴巴的念叨着,“这识海虽……虽辽阔,可主人已死。这里是无主之地,我就是新的主人。只要把本我意识灌、灌注其中……” 他闭目,试图用自我意识包裹这片识海。 当他以自我意识叩击此地的门户时,那自梦境之外传来的轻微的响声,终于唤醒了在梦中梦里挣扎欲醒的主人。 随即,海上有风袭来。 他听到海中似有龙啸声传来,战战兢兢的扭头看过去,便见海中有巨鲸一跃而出。身躯如山之高,遮天蔽日,仰望之不尽。 海上搅起巨浪,正向他拍来。 他怔怔的坐倒在地,无处可躲,心想我命休矣。 却见那巨鲸温和的眼睛了不在意的扫向他。随即海上一枚浮沫升起,便如护住蚁虫般将他包裹在其中。那泡沫随着巨鲸的身躯而上升,携带着他也升往高处,躲过了被巨浪吞噬的命运。 他困在那浮沫中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视觉却忽有变化——他从那巨鲸双目中,看到了外间的景象。 北冥。 幽深冰海之下,凶猛纠缠的冰龙已被巨鲸的身躯冲散了。数枚泡沫包裹住被击落入冰海的修士们,在巨鲸身躯的庇护之下,随着它急行向上的水流,飞快的上浮。 终于在某个时刻,巨鲸突破冰面一跃而出。其时,白月当空,星汉灿烂。皎洁的星光映照在碎冰与水沫上,如珠玉崩溅。 那巨鲸在夜幕下划出一道虹线,远离了那片沉棺的海域。 随即巨鲸的幻象消失了。 泡沫纷纷破裂,修士们七荤八素的摔倒在地上。 这一晚他们着实被折腾得不轻——实在是不料那沉棺之人竟如此谨慎,都已经把冰棺沉到如此隐蔽的秘境了,竟还要设置守墓龙阵。 多亏他们提前做好了临时夺舍的准备,才能借助墓中修士的修为,逃过一劫。 此刻他们一个个缓过神来,便忙去寻找此行的战果。 见那巨鲸化身的女子一身霓裳羽衣倒卧在地,已然失去意识,忙将她扶起,探了探鼻息。确认她仍有呼吸,便先松了口气,“蒙清这小子真不赖,居然一次就夺舍成功了。” 这才搁下她,四处去找夺舍之人的身体。找了一圈没找着,不知是谁推开了冰棺,惊喜的招呼,“没丢没丢,人在这里。” “不赖,还记得把自己带出来。”“今夜多亏了他,我还以为要死在那冰窟窿里了。”“……呼,得救了。” 松懈中,不知是谁心有余悸的问了句,“这冰棺该怎么处置?棺材上没别的阵法了吧?” 众人闷声各自对视了一阵,打头之人拍板道,“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吧。其余的,回总坛请示过再说。” 十日之后,乐韶歌才又苏醒过来。 那试图夺舍于她的青年名叫蒙清,他的神识正被困在她的识海之中,乐韶歌暂时不打算放他回来——他的肉身暂时正代替她躺在冰棺之中,一时半刻倒不必担忧他虚弱之死。 她已从这青年口中,大致探问出了自己的处境。 ——她已死去七年了,并且正是因替萧重九挡了碎魂剑而死。 她死后的这些年里,香音秘境一如她所知晓般,遭遇外境多方捕杀。多亏萧重九整合了秘境中大多数势力,才未彻底覆亡。随即萧重九又有种种奇遇,因此同战云界结下善缘。如今他正在天龙界洽谈结盟事宜。他和天龙秘境那位美而刚烈的女帝间的绯闻,也随之被传得沸沸扬扬。 ……一切正如《九重天尊》所描写。 而按照《九重天尊》所描述,此时的阿羽已收纳了癞疖道人留下的势力,沦为新的魔头。但尚未修成天魔真身。 ——她回到了那个“她已死去”的世界。 关于走出瀚海之后,她会到达哪个时空,乐韶歌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甚至已做好了准备,要从阿羽轮回的第一世开始,在其后漫长时空里,于漫漫人海之中,一次又一次的找到他,守护他,直到他最终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因缘,前往瀚海探寻前世种种记忆。 回到“阿羽还活着”的那个世界,对她而言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好运。 可是,这或许才是最情理之中的结果吧。 唯一糟糕的是,她从冰棺中醒来,眼下她的身体,正是那个被陆无咎一剑碎去金丹、又将毕生修为渡给了萧重九的残躯。虽说身体得寒玉冰棺滋养,外伤已痊愈,但经脉破碎,以眼下条件来看,怕是一时难以修复了,如此,修为一时半刻自然也无法提升了。 至于那天夜里,那些人何以前去北溟打捞她,又为何想夺她一个“死人”的舍,就又说来话长了。 简而言之,他们想利用她的身体,去破坏萧重九和天龙界那位女帝的姻缘,如果有机会,就刺杀萧重九。 第86章 萧重九这种人会有仇敌,这毫不奇怪。 但竟有人不是因为私仇,而是因为公义公愤,而认为刺杀他势在必行,这便让乐韶歌不能不在意了。 眼下,幽冥秘境同上三境对抗的局面渐渐形成。就乐韶歌对幽冥秘境中民生之见闻,深深觉着正邪两方不辨自明。 若出自公义,不管怎么说,都是陆无咎和阿羽他们,比萧重九更坏得多吧。 然而出身自幽冥秘境的青年蒙清,对此却有十分不同的见解。 “幽冥六城主,只得陆城主一个好人。” 乐韶歌:……少年,你对“好人”究竟有什么误解? 然而蒙清接下来所说,却令乐韶歌不能不深思了。 ——在她看来,陆无咎着实喜怒无常,心理变态,和人间传说中那些嗜血暴君相比也不遑多让。然而,会有这种见解,很可能单纯只是因为,她是个修士。 陆无咎一登上城主之位,就先诛杀长老莫罗侯。也因此打草惊蛇,引来其余长老心照不宣的密谋罢黜。陆无咎不知从何得知消息,先下手为强,将他们诱入法阵,一并诛杀。从此太幽城内再无人能对抗他,他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胡作非为就怎么胡作非为。 但若加以追究,就会发现,他杀的,都是根基深厚的修士,是把持权势多年的贵族。 而这些人,才是幽冥秘境里真正的暴君。 ——凤箫吟的遭遇,在幽冥秘境中绝非个案。 一个家庭被修士强迫种植丹材,却得不到报酬,因此遭遇饥荒,被迫卖儿鬻女。渐渐因交不上足够的丹材,而被一村一村的屠戮悬尸示众,最终成为尸体或者奴隶。而他们被卖掉的子女,早已如凤箫吟般沦为修士的玩物、炉鼎,甚至饲虫的血食……或是运气好些,成为奴仆、门人;再好些,如陆无咎那般被教授了些功法,一步步爬升为弟子,也不免要朝不保夕的互相竞争和杀戮,直到成为最后的赢家。 跟这些真正把幽冥秘境打造成炼狱的大修士、大贵族——老不死们比起来,陆无咎的“变态”根本就是和风细雨,是修炼天残道的无伤大雅的后遗症罢了。 作为一个专杀“真变态”的另类变态,陆无咎何止是个好人,他简直是无数人翘首以盼的救世主。 自陆无咎执掌太幽城之后,太幽城中贵族全体失势。太幽城周边方圆几千里领地上,因被迫替修士种丹材、采灵石而家破人亡之事,便甚少发生了。那些仗着修士的势,在乡间横征暴敛的二鬼子也被清算,民间多年积怨一朝宣泄。 而自从有几波修士在领内擅自争斗,分别打扰了陆无咎“朝起”“午睡”“赏夜色”“思考”,被他于千里之外一鞭子抽得双双吐血之后,普通人因为头顶上有修士在斗法而受殃,被毁田、坏屋、致残致死之事,也渐渐消失。 在乐韶歌看来,陆无咎喜怒无常,行事毫无章法。在幽冥秘境其他修士看来,怕也如此。 但在幽冥秘境普通人眼中,他行事何止是有章有法,简直是明察秋毫,仁政无敌。 据说陆无咎在幽冥界城主盟会时,一个不留神抽死了蛊王城城主蛰有旬,蛊王城人人欢呼雀跃等待陆无咎再接再厉赶紧来吞并了蛊王城。其余城池领内凡人则无不暗恨——为什么抽死的不是我家城主?为什么不先来吞并我们? 人心向背,就有如此分明。 ——甚至就算在幽冥界修士们眼中,陆无咎大约也不纯然是邪恶的。 幽冥界修天残道,大修士大都人伦缺失。因此家族、子嗣往往也不会太繁盛。他们大都是要从凡人中收徒的。纵然不收徒,也不免要从中培养些可供差遣的低阶门人。 这些人里虽少有陆无咎这样的顶尖高手,却也人多势众,是各城势力的中坚力量。 限于功法和生存环境,这些被拔擢起的凡人里修为有所成就者,良心大都早就被狗啃得所剩不多了。但人的记忆也牵系着良心。只要还没忘掉自己苦难的出身,就不可能对苦难之人无动于衷。若没有陆无咎这么个人,也就罢了。一旦这个人出现了,在情感上,他们就不可能站在这个人的对立面。 陆无咎飞扬跋扈至此,却也没说就此成为孤家寡人,并非因众人畏惧他的淫威不敢抵抗。 而是因为,他确实有他的追随者,并且绝非少数。 萧重九想收整幽冥界。 他确实是怀抱着高尚的理想,要解救幽冥界众生于苦难之中。 但他太自大了。 他不假思索的认为,那些愿意服庸、倒向他的人是顺应大势的——而陆无咎这个追杀他多年的变态兼仇敌,毫无疑问正是该被歼灭的、顽抗正义的反动势力。 很不幸,他搞错了。 ——在幽冥界这片战场上,陆无咎才是正义的。而选择维护那些丧尽天良的城主,却将陆无咎这唯一的“好人”当作铲除对象的他,才是倒行逆施的罪恶魁首,是幽冥界众生的公敌。 想要杀陆无咎报仇,想来这种心情阿羽也是有的。 毕竟乐韶歌死在了陆无咎手上,而太幽城攻入香音秘境,也直接导致了九歌门的覆亡。 所以,在《九重天尊》里读到阿羽为杀萧重九不惜和陆无咎媾和时,乐韶歌才会觉得阿羽已被嫉恨懵逼了双眼,已丧心病狂了。 此刻,才知一切或许并没有那么单纯。 ——阿羽被癞疖道人掳掠之后,辗转于幽冥秘境里吃了太多苦,也见了太多苦。关于幽冥界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他定然早已比乐韶歌看得更清楚了。 他内心的善恶观,已不再是昔日的非黑即白。 他固然痛恨陆无咎,但要他笃定,陆无咎就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他怕也不至于如此自欺。 他视萧重九如寇仇,这心态确实偏狭。 但他选择和陆无咎讲和,却必然是经过辗转思量和痛苦抉择的。 决不会像《九重天尊》的采书使所轻描淡写的那般容易。 以他在九歌门所受教导而言,这件事他做得其实不算错。 ——至少不算是违背良心,坏到要震碎祖师爷的三观。 他应当还是清醒的。 乐韶歌很庆幸自己能提前察觉到这一点。《 》 第85节 否则,她势必会先入为主的否定阿羽的理由,怀抱着“纠正他”的想法出现在他面前。 阿羽不免又要遭受一轮“被误解”的痛苦。 不过,这都是后话。 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和阿羽相见。 要找他倒不困难。 阿羽正在幽冥秘境。他已整合了癞疖道人留下的势力,夺取了阎摩城为据点,还吞并了临近两个主城。是幽冥秘境中风头正盛的大魔头,势力仅次于陆无咎。 但要见他,却没那么容易。 幽冥秘境的“主城”跟香音秘境的“门派”是不一样的。此地没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传统,门派领地不但不向外人开放,反而一律视外来者为入侵者,擅闯者就地格杀。门派高层更没有平易近人的自觉,向里传个话都得层层通报——且“层层”之间尊卑有别,壁垒森严。 眼下乐韶歌身上几乎不剩什么修为。登门就要见一城之主?怕是连主城都进不去。 而这个将她“打捞”上来的组织,也不过是个由低阶修士和人间侠客组成的半情报半杀手组织,自称“遗珠楼”。在正统修士眼中,既上不得台面,又有些来历不明。 哪怕这组织里有不少成员颇懂些大义,因村子受了陆无咎的解救和庇护,不惜冒死刺杀萧重九以酬谢他——也改变不了陆无咎甚至不知有这么个组织、这么群人的事实。 他们大约也没太靠谱的门路,能把她送到阿羽身边。 不过,他们刺杀萧重九的计划,却并非全然不可行。 ——这一年的天龙法会又要开启了,萧重九以香音界共主的名义,邀请四境代表前来参会,共同商讨四境结盟之事。因此,这届天龙法会,他必定会出席。 他们打算趁此时机,以乐韶歌的名义出席,当面送萧重九一个“失而复得”的惊喜。 若乐韶歌没丢失修为,她当然能顺利进入天龙法会。就凭她替萧重九挡过剑,挟恩求报,以萧重九的为人,处境必定会十分被动。 ——前提是,乐韶歌没丢失修为,并且,萧重九相信她确系死而复生,而非被人夺舍。 可惜,两大前提,一个都不成立。 乐韶歌前前后后思索明白了,便按着蒙清所说的法子,传信召集那晚的从众。 来者共四人,都是有些武功的修士,吐纳之法更近似人间武艺高强的侠客。修为不过才练气中期,堪堪够他们驱动些常用法器罢了。不但是低阶修士,修得还是野路子。 并且,一个个都寒气侵体,内伤未愈。 ——是那夜跌落冰海,又被守墓龙气攻击所留下的伤势,没得到适当救治所致。 乐韶歌大致听了听他们的心音,判断出他们各自伤势,便先招呼他们,“坐下调息吧,我先替你们疗伤。” 四个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的坐下。 乐韶歌便取了琴来,先以琴音为他们导通经脉、引气灌体。 这四人依照乐韶歌的引导运气,身上寒气果然轻易化消了去。且周身真气充盈,只觉气息顺畅奔涌,内伤导致的气血滞淤也消除大半。不过听支小曲儿的功夫,身上难缠的伤势便已无碍。都大感惊喜。 正要上前询问乐韶歌是如何做到的,便见她一掩唇,一口血便从指缝间涌出来。 四人都吓了一跳,“蒙小子,你不要紧吧!” 乐韶歌无奈的一摆手,“旧伤而已——这肉身被陆城主一剑碎了金丹,经脉碎得跟烂线头似的。” 虽是野路子,金丹的紧要性他们还是懂得——金丹破碎却还敢动用真气,吐血也是轻的。 众人忙七手八脚的来扶她,“这般美人也下得去手。人说陆无咎变态,还真名不虚传。”“你快先歇歇。”又互相商议,“要不咱们先把冰棺运回来吧,金丹都碎了,没有冰棺养着,这肉身怕是难以长久。” 乐韶歌抬手示意他们安静,“这肉身功法独特,金丹并非命脉所在,还是能维持下去的。只是经脉破损十分碍事,需得尽快修补。” 众人听她说完,都露出些为难的神色,“修补经脉,虽不说闻所未闻,可凭咱们的家底……” 乐韶歌道,“这原也不难。” 众人齐齐看向她。 乐韶歌便道,“这肉身所在的香音秘境,似乎就有修补经脉的法子。要修得完好如初,确实不容易。但若只是接续起来,她这里就有现成的法子。只是,所需丹药和功法,都得从乐修手上才能取得。” “乐修?”便有人迟疑了一瞬,“可是,乐修都是萧重九的人。咱们去哪儿找乐修?” 乐韶歌有些意外。 她和萧重九相恋,虽说也没瞒着谁,可也没大肆宣扬过。彼时香音秘境尚未被外人发现,九歌门和秘境里其他门派,也没什么频繁亲密的往来。知晓她和萧重九之间的关系的,也就只有九歌门中弟子了。 她又死在香音秘境大劫难的前夕,尚未在外境扬名过。她死后,萧重九无暇安葬她的尸身,更不愿她尸身受辱——幽冥秘境的修士里,不少有会傀儡驱尸术的人——便将她封入冰棺,葬在了北冥冰海中。安葬得极其隐秘。 然而,这些把她打捞出来的人,却既知晓她和萧重九的恋情,也知道她葬在何处,可见必定有知情人指点。而这知情人,乐韶歌原本以为,非九歌门门中子弟莫属。 看此情形,却似乎并非如此。 “指点咱们去北冥捞人的是谁?”她刺探,“托他帮忙寻找,也不成吗?” “哦,你说快笔书生?他么……” 快笔书生四个字,让乐韶歌不由自主就想起倚马千言来。 “他怎么了?” “他神出鬼没的,性情又怪异。上次咱们能得他指点,是因碰巧遇见了他,又碰巧这件事他觉着有趣。你想正经找他帮忙时,”那人咋了咋舌,“怕是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越说越像倚马千言。 修士多怪癖,尤以艺修为甚。艺修中,又尤以爱故事——或者说“事故”——的书修为甚。这种喜欢看热闹,惟恐天下不乱的性格,乐韶歌也打过交道。 她深知这种人究竟有多难以琢磨——你以为他追求的是有趣,觉着自己用“有趣”就能钓住他?事实上他永远能想出比你给他提供的有趣,更有趣的发展。但这代价究竟是帮你,还是把你卖掉,那就不一定了。 这种人,是天生的混乱邪恶阵营。 要和这种变数斗智,未免得不偿失——乐韶歌既没这份自信,也没这种余裕。 叹道,“原来如此。”便不再强求,“找乐修一事暂且搁下吧——近来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切勿惊动了萧重九。” “那是自然。”几人点头,却也不免疑虑,“你还有别的忧虑?” “嗯。”乐韶歌道,“根据这具肉身的记忆——那护墓龙气不是简单的法阵引起,而似乎是动用了认主的法宝。萧重九很可能已经知道有人闯入北冥墓地,也知道墓中人失踪之事了。” 几人都是大惊,“他会不会已经知道夺舍的事了?” “很可能。”乐韶歌道,“所以,刺杀萧重九的计划,恐怕得稍作调整了。” 这消息令他们很是消沉。 他们的实力同萧重九相差太远,能接近萧重九的时机可遇而不可求。下次再遇到这种机会,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但要他们就此放弃刺杀计划,他们又很不甘心——毕竟,为了寻找北冥冰海,从中把乐韶歌打捞上来,他们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因此,乐韶歌指点他们如何吐纳时,他们都很是心不在焉。 到底还是又讨论起来,“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乐韶歌便也不紧不慢的提起来,“咱们连人家草草设下的护墓龙气都破解不了。这般实力,凭再多计谋也都是白送。但是……要对付萧重九,也未必要我们亲自动手。” “怎么说?” “或许,我们可以借别人的势。” 众人有些犹豫——他们这些底层卖命的,从来只有别人付钱找他们做事。要他们去利用、差遣更强大的势力,他们想都没想过。 “真要有这个能耐,”便有人自嘲道,“谁还做卖命的营生啊?” 乐韶歌便指了指自己,“早先咱们手里没有这个,自然只能卖命。可现在不同了,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是香音秘境首屈一指的乐修大能。她修炼的心法,早些年可是引得整个修界血雨腥风。” 众人都有些心动,“……可是,我们该借谁的势?” 乐韶歌道,“阎摩城主莫知悔,你们看怎么样?” 莫知悔是阿羽的化名——癞疖道人把阿羽掳走之后,便强迫阿羽拜他为师,还给他取了“莫悔改”这种怪名字。杀死癞疖道人之后,阿羽便也将错就错,以癞疖道人的徒弟“莫知悔”的名义在幽冥界行走。 而眼下,“莫知悔”在幽冥界的立场,相当微妙。 还要从即将召开的天龙法会说起。 ——萧重九邀请四境代表共同出席盛会,以便商讨四境结盟之事。 这“四境代表”的名义,大有文章。 另外三境内部早已整合,谁能代表一境立场,没什么争议。唯独幽冥秘境,九大主城现有六个城主,谁能代表众人做主,就很值得争抢一番了。 六人中,陆无咎独占最大两城,实力最强。阿羽占据阎摩三城,也很显眼。但陆无咎所作所为早已招致众怒,是其余城主心照不宣的公敌、必须优先铲除的对象,可惜谁都打不过他。而阿羽根基浅,立场暧昧,阎摩三城又素来偏远低调,看上去就可拉可打了。 其余四位城主私下串联合计,又同陆无咎和阿羽双方各自打了一轮交道之后,决定结盟。 虽说结盟之后也未必就能打得过陆无咎,却能迫使陆无咎接受这样的提议——派出三方城主,共同代表幽冥秘境的立场。 这也是《九重天尊》里,幽冥秘境博弈的最终结果。 眼下,四城同盟尚未结成。但遗珠楼作为情报组织,已提前分析出了这一结果。并基本判断出,四城联盟肯定会倒向萧重九,借助萧重九的势力,全力铲除陆无咎。 因此,阿羽究竟持何种立场,便极其关键了。 阿羽打得什么主意,乐韶歌当然心知肚明。 但遗珠楼显然还不知道。蒙清他们,就更猜不透了。 ——他们似乎都觉着,阿羽在比大小。谁赢面大,他就会站在谁那边。 故而都有顾虑,“利用他对付萧重九?你肯定他不是萧重九一伙儿的?” 乐韶歌:……我肯定。 “这无关紧要。”乐韶歌道,“他新近得势,势必要招兵买马,更方便我们混进阎摩城去。只要能得他赏识,便有机会光明正大的跟着他前往天龙会场,不必担心被萧重九提前识破。待到了天龙会场,我们做的事都能扣到他头上了——就算我们没能成事,他也别想再站到萧重九那边。” 众人本已走投无路,给根稻草就会伸手抓住。 饶是乐韶歌这番说辞漏洞百出,也还是轻易就将他们说服了。 “那,待给你接好经脉,我们便即刻前往阎摩城吧。” 乐韶歌道,“何必这么麻烦?这种修为的乐修,也称得上奇货可居了——给我修复经脉一事,不妨就让莫城主自己来操烦吧。” 第87章 话虽说得霸道,实则也是无奈之举。 光是为她调养体质所需花费,便已超出蒙清他们的财力。而想要接续、打通经脉,尚需几样十分难以采集的药材。单就他们在北冥冰海的表现来看,乐韶歌并不觉着他们有能力找齐。 倒是可以让他们去香音秘境找香菇和瞿昙子求助,但香菇已退隐而瞿昙子正在周游。在两境对立的现今,幽冥界的人想进入香音界找到这二人,难度当然要超过前往阎摩城去找阎摩城主。 而乐韶歌的身体,也着实不适合慢悠悠的等下去了。 她的判断没有错。《 》 第86节 遗珠楼的势力遍布幽冥界,这些人修为虽低,却有自己独特的门路。 乐韶歌决定动身前往阎摩城的第二日,他们便拿到了阎摩城的通行牌,准备好了路上所需的马车和行囊。甚至给他们每个人都伪造好了身份证明。 他们的伪装身份也是众人一道商议的结果。 幽冥界居民亦属八部众,天性喜爱舞乐。只因地处贫瘠、民生穷困,故而少有人修习。但需求仍在,民间庙会、祭典之际,最热闹的永远是村庙前临时搭建的舞乐台子。由此,也养活了专门巡回表演的舞乐班子。 这些舞乐班子是各处主城都承认的“游民”——他们持有特殊的通行券,缴纳定额的献金后,就能在城中搭建舞台卖艺。虽然没有土地和籍贯,在身份上属于“贱民”,但也不必担忧会被抓去做苦力。 ——乐韶歌的伪装身份,是香音秘境流亡来的游民,某个舞乐班子的歌者。 而在他们马不停蹄的赶到阎摩城近郊,准备收整入城之前,一个配置完整的舞乐班子,就已经真的等在那里了。 这乐班子的班主也是遗珠楼的一员。不过跟蒙清他们这些做杀手营生的不同,他只负责搜集提供情报——这些常年奔走在各大主城的舞乐班子,也是遗珠楼情报网的一环,大都同遗珠楼关系密切。 这次能请得动他们协助,一来是因为风老大——也就是蒙清他们的头儿——再三保证这次行动不杀人,绝对不会牵连他们。二来也是因为乐韶歌的存在。“香音界的乐修”招牌响亮,班主想请利用乐韶歌抬高一下他们的格调,顺便也提升一下乐班子总体的技艺。 有现成的乐班子协助,一切进展得有条不紊。 风老大他们搜集着阎摩城里的情报,将乐班子里隐藏着“香音秘境流亡来的乐修”的消息宣扬出去。乐韶歌则一面将乐修心法传授给班子里的乐师们,指点他们编曲和排练,尽可能在技艺上提高他们的能为,将乐班子的名声打响。一面也设法积蓄灵力,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要见阿羽,却远比他们预想的更艰难些。 首先,阿羽并没有“招兵买马”,收罗人才。 其次,就算阎摩城城主邸里,城主“莫知悔”也是个十分低调神秘的人。几乎无人知晓他的过去、偏好和行踪。甚至关于他究竟长成什么模样,都有好几个版本流传。 他独来独去,神秘莫测——就《九重天尊》来推断,他忙于搜罗和修炼魔罗异术,解开分散在各界的天魔封印,确实不太可能常年留在阎摩城。 无人知道该怎么接近他——甚至都无从判断自己是否接触过他。 不过,这段时间他肯定会出现在阎摩城——因为眼下正是幽冥界三大势力博弈的关键时期。他必然得就近关注局势,也避免乱自内生。 但要判断他何时在、何时不在,着实不容易。 不过,乐韶歌最终还是捕捉到了他的行踪。 城主邸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传说里,新增添了这样一条——昨日城主邸又闹鬼了,半夜时有人看到屋顶上坐着个人,面容丑陋恐怖,身旁却跟着一只明耀皎洁华美孤高得举世无上的白孔雀。 ——白翎依旧追随在阿羽身边。 ——阿羽正在阎摩城里。 乐韶歌便将自己演奏的曲子存进了留音石里,令风老大送给了那个半夜“看到鬼”的倒霉侍卫。告诉他这东西辟邪镇魂,在遇到鬼的地方播放一遍就行。 而后她盘点了一番自己的陪葬品——虽是仓促之下草草安葬,萧重九还是力所能及的寄托了哀思,尽量让她携带着自己平素所爱用的东西安眠——譬如玉脂、香料之属。 她如今修为全无,又无从靠近城主邸。在不透支灵力不危及性命的前提下,想要把乐音传到阿羽和白翎耳中,也只能借助这些灵物了。 保养好了乐器,设置好简单的香阵后,乐韶歌便在月下的天台上吹笛。 吹奏的,是《云韶曲》的序章《逐云》。 其实吹的时候乐韶歌便想,她或许不必如此刻意——她和阿羽都是知音之人,哪怕演奏的是对方从未听过的曲子,只要他/她听到了,便能从那乐音中听出演奏之人是谁。 但为什么她还是刻意了? 大概因为,她非常害怕他认不出她来吧。 她在尽可能靠近城主邸的天台上,连续吹奏了两天。第二日天明,乐班子开始排练的时候,便不断有人来问——昨夜月下吹笛的,是哪位佳人? 那位收到她的留音石的侍卫也悄悄来问风老大——是不是赠他留音石的姑娘? 可见她所弹奏的乐音,确实传递到城主邸了。 但自始至终,阿羽和白翎都没有出现。 这实在令乐韶歌感到难缠。 她确实可以自我宽慰说,或许这两日阿羽都不在阎摩城里。 但她不能不想到另一个可能。 在九华山上,她被乐清和所种下的音魔袭击后,阿羽决意出走时,曾向她坦白过这样的真相——她就是他的心魔。他曾在无数个日夜被以她的形象出现的心魔,折磨着。 在她已死去多年之后的今天,阿羽听到她所弹奏的乐曲后,比起想到是她回来了,确实更有可能认为,是自己的心魔又发作了。 第三日吹奏时,乐韶歌便想——若今日他还是没来,那她最好还是暂时搁下见他的念头。哪怕再艰难,也先设法把自己的经脉接起来吧。 阿羽这熊孩子,实在是太难找了。她该准备得更充分些,再尝试联络他。 连续吹了两晚上夜风,她的体力也有些透支了。兼这一晚心情略低沉些,曲调便吹得断断续续。 天上月满,地上人却不团圆。 她想到阿羽所受种种苦难,想到他眼下靠仇恨支撑着的内心;想到舞霓在一连串变故之下茫然失措的一错再错,终止不堪回首——想到自己到底还是没有护他们周全,内心的痛苦便如藤萝绞树般攀援而上。 胸口突然便疼得再也吹不出一个音来。 握着笛子的手,沉沉的垂了下来。她茫然的望着月下的城主邸。 阿羽依旧没有现身。 当她转身准备离开时,身后忽有衣影遮住了月色。有人落足在她身后,衣上绣鸟毛羽皎洁明耀、纤尘不染,正是一只孤傲的白孔雀。他捉住了她握着笛子的那只手。 她缓缓回过头来,与他正面相对。 她眼眸中的错讹和沉痛惊醒了他,他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那手指骨节修长比玉同色,依旧是记忆中拨弦的手。然而他遮得太晚了,她已看见了他的模样。 《九重天尊》里确实曾提到过,他不曾祛除面上疤痕,每以恶相示人。所以她对自己可能会看到的面容已心有准备。 可书上没有告诉她——他失去了一只眼睛。 “别看。”他轻轻的说。 乐韶歌于是闭上了眼睛。 “……别哭。”那声音又说。 她于是微笑着说,“阿羽,我回来了。” ——她以为自己能说出来,然而开口时只觉胸口痛楚悉数化作腥甜涌上。她再也站立不住,捂住嘴唇扑倒在他身上,鲜血从指缝里不断涌出来。 失去意识前她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她想,不论如何,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放开了。 乐韶歌做了噩梦。 或者也不是噩梦——她不过是在梦中看到了自己曾在《九重天尊》里读到过的往事。 只那往事里,阿羽和舞霓历经磨难,在他们最需要有人陪伴、支撑、保护的时候,她没有出现。却在磨难过后,他们最不需要她的时候,以最无能为力的姿态,醒来了。 乐韶歌不由叹了口气。 她睁开眼睛时,阿羽的手指正压在她额头上。 她于是出言提醒,“我没有被夺舍。你这一手指下去,我八成又要丧命。” ——他指间凝灵,若不是想强行探查她的识海,就是想直接把魂魄从她躯体击飞。 他下意识的收了术法。 一时却也无旁的动作,只不喜不悲的看着她。 乐韶歌也看着他。 昨夜重逢时,他尚是疤痕覆面的恶相。此刻面容却已复原如初了。只受了魔染的左瞳无法复归澄澈,他便以眼罩遮住——他天生乐感,审美亦是不俗,那眼罩与其说是用来遮残,倒更像浑然天成的修饰,给他天生清冷的少年模样里,添了些幽冥界特有的狠而艳的情致。 若非昨夜她亲眼所见,乍看到他此刻面貌,必定意识不到他是为了隐瞒,才做如此装扮的吧。可其实若他不藏,必定能令她愧疚心疼,无法释怀。 他一向都不是会主动同旁人沟通的性格,更尤其怕在她面前流露软弱和青涩。 而她又过于放任自然,旁人坦诚相待,她便坦然受之;旁人意有隐瞒,她也不逼不问。 于是一旦遇上萧重九那般对自己诚实对旁人又率直的,于她而言是刀过竹解,水到渠成;于他而言,却是连交锋的机会都无,便败局已定。 命运令她先回到九华山,亲耳听他说出那句山崩地裂的“我想和你共赴云雨”,又令她辗转失忆再失忆,直到她终于将那句话当了真,才又让她一无所有的苏醒在北冥冰海之下——也是一番煞费苦心吧。 第88章 她说,“扶我起来吧。” 他便默默的扶她坐起来。 本已死去多年的人,突然便再度出现在眼前,让他立刻就深信不疑,也是件难事。 尤其他有过诸般遭遇,还被种下了那种心魔。 然而他却完全无意询问她的来历,就这么默不作声的接受了。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恐怕,他根本就无意分辨她的真假,依旧想用对待过往那些心魔的方式来对待她。 乐韶歌道,“你不问我为何能再活过来吗?” 他的眸光有轻微的动摇,却随即便平复了,“你为何能再……活过来?” 乐韶歌顿了顿,道,“……说来话长。眼下,怕是要先劳烦你给我渡一口真气。” 他们坐得近,不过一臂之遥。 她病容虚弱苍白,宛若风中寒花。虽不减从容风度,却显然已无自保之力,任由摧折了。 他目光扫过她的嘴唇,心神已乱。不由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所修功法,对你并无益处。”他拒绝道。 便又取了丹药递给她,眼睛却看着别处。 乐韶歌道,“丹田经脉已碎,这些丹药我克化不了。”却还是将丹药收好,又道,“眼下我修为全无,经脉破碎,功体全赖青羽灵力支撑。便不能唤它出来相见了。” 她委婉解释为何要他渡气。 阿羽听懂了,目光再度看向她,似是自嘲,“……我知晓了。” 乐韶歌便又解释,“当日我被碎去金丹,重伤濒死。自以为难逃这一劫,便将喉中真音传给了萧重九……我大约确实是死了吧。萧重九将我封入冰棺,葬在了北冥冰海之下。然而,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后,我身上伤愈,意识竟也渐渐苏醒过来。” “直到有一日,有人闯入冰海……” 她便将风老大带着蒙清他们打捞冰棺,想夺舍,却意外令她苏醒一事合盘脱出。又道,“他们同萧重九有仇,原想利用我混进天龙法会,刺杀萧重九。” 她气力不继,说到此便已疲乏至极,于是停下来暂缓一口气。《 》 第87节 阿羽道,“……所以你来阎摩城,是为让我带你去天龙法会见萧重九吗?” 乐韶歌愣住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这条时间线上,她是为救萧重九而死的。 她说,“不。我来阎摩城是因为我知道你在这里,阿羽,我是来见你的。” 类似的话他大约已从化作她模样的心魔口中听过许多遍了,只道,“……哦。” “你为何会觉着,在我心里,萧重九竟比你和舞霓更重要?” “……”许久之后,他才自嘲,“是了,在你心里,自然是师门责任更重一些。”他说,“你累了,且安心休……” 乐韶歌打断了他,“你又要不告而别吗?” 阿羽愣了愣。 乐韶歌便道,“你心里有话,为何不清楚明白的说出来?” “……” “当年天龙法会在即,我要你同我切磋乐法,提升修为。”乐韶歌道,“可你突然便开始躲着我。我问你是否对我有心结,你不肯告知,却说什么我既猜不出自然也就解不开,何必多问。而后便要下山游历。我虽应允你下山,然而心里着实受挫不轻。我想我们师姐弟之间本该互无隐瞒,纵然我无法替你解开心结,也不妨听你说一说,帮你分担一二。可你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我。” “……” “但无妨,我可以等。九华山毕竟是我们的家,我就守在那里,等你何时想通,愿意归来。终于你回来了,”乐韶歌说,“你邀我共饮,我欢喜赴约。谁知你根本就没有出现,甚至不曾解释爽约的理由,便再度留书出走。” 乐韶歌说着便有些怒其不争,“这是我最后一次询问——阿羽,你对我究竟有什么心结?你可选择不答,就这么逃走。但我不能保证,你这次逃了之后,再回头时我是不是还在这里、是不是还能活着听你的答案。我等过一次,死过一次。这次还能侥幸活过来,下一次呢?你觉着我还能死而复生几次?” “若我说,”阿羽看着她,“我对你,有男女之情……” 乐韶歌本就已气血不继头晕目眩,不过强撑罢了。听他坦白,心弦一松,便再支撑不下去。一口血已吐了出来。 阿羽忙上前帮她护住心脉,千头万绪一时都被打压下来。 乐韶歌拉住他的手,想要解释。他逃不开她的目光,便将她按进怀里,道,“……够了。” 乐韶歌始终拉着他的手,他便坐在床边守着她。 乐韶歌终于再次攒足了力气,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吐血吐得实在不是时候。 她现在有些理解阿羽的逃避了——对阿羽而言,就把她当心魔对待,不做任何期待的看她表演,确实是最安全、受伤最少的做法吧。 “你该早些告诉我。”最终她也只能这么说。 “……”他默不作声。 “总之,先帮我把经脉接起来吧,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就她这动辄吐血的破烂身子,根本什么事都解释不清。 “……”片刻后,他说,“好。” 他起身将离去时,乐韶歌又叫住他,“别动那个乐班子。” 《九重天尊》里曾写过他杀人灭口的手段,她出现得疑点重重,乐韶歌不确定阿羽追查到风老大他们身上后,会如何处置。 阿羽道,“好。” 阎摩城的财力当然不是风老大他们能比的。 各种珍贵丹药的调理之下,乐韶歌的体质很快便平稳下来。 她本打算找机会和阿羽多相处,谁知阿羽却接连不见踪影。 她心下不免担忧。 ——想来各界都有自己独特的医术,但她和阿羽最熟知的医术无疑来自香音界。而香音界里给她接续经脉所用丹药,有几样材料只有香音界才能采得。 而如今香音界在萧重九的控制之下,阿羽若亲自去采,难保不会有危险。 ——这种只能困锁深院,看旁人为她四处奔波的感觉,当真是十分糟糕。 所幸数日之后,阿羽终于再度出现。 彼时乐韶歌正在翻阅幽冥界的医书,想要找出自救的法子,他推门进来,挟风带雨满身萧索。看见乐韶歌时他终于安心下来,然而忽的便想到什么,转身要走。 乐韶歌忙开口叫住他,“阿羽。” 他停住了脚步,却不肯回头。 乐韶歌便自行上前去。 近前便觉出他身上寒气,略作推测,便猜到原委。 “你去了北冥?……可有受伤?” ——他身上有冰海的寒气,还和人动过手。自然是萧重九察觉到有人动了她的墓地,安排了埋伏。恰逢他去探查,便打了一场。 她心下不由懊恼。她该料到的——阿羽若听进了她的说辞,自然会前往北溟查证。 但这样也好,肯查证,便证明他不再将她当心魔了。 阿羽背对着她,摇了摇头。 乐韶歌便又问,“那可曾查证到什么?” 他不肯作答。 乐韶歌叹了口气,便不再多问,只道,“过来陪我坐坐吧。” 他久久不动,乐韶歌便道,“你先前说,你对我怀有男女之情。” 他身上略有些僵冷,一时气息都屏住了。 乐韶歌道,“我想了想,觉着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很艰难的吐出一个“哦”字。 乐韶歌道,“……你只一味躲着我,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我如何能猜出你的心思?” 他突然便有些恨恼,“……你不想知道时,便能不知。你想知晓时,立时便知。” 乐韶歌不由哑然。 阿羽又道,“你怪我不肯直言相告,可那时我若说了,你会如何作答?” “……” “你会疑惑我为何会有此肖想,会困扰该如何令我打消念头,最后会设法将一切粉饰得如不曾发生过,然后不着痕迹的躲着我。” “……” “所以我下山去了。但你说得不错,九华山是我的归处,你只消等在那里,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找你。我回去了。若那时我将心思直言相告,你会如何作答?” “……” “你无需作答,你没有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也没有给我侥幸的幻想。你喜欢谁不喜欢谁,从来都表露得清清楚楚。我自知败局,却也没狼狈到不告而逃的地步。我邀你饮酒,是为道别。是萧重九,不许我从容退场。” 他突然便回身捉住乐韶歌的手,吻住了她的嘴唇。 乐韶歌在震惊中恍然想起——那日她前去赴约,路上意外遇见了萧重九。他本是疏朗旷达的性子,那一回却不知为何小气起来。问明她是要去同师弟饮酒,便笑言他独自呷醋无人作陪,很是可怜。她哭笑不得,只能解释阿羽舞霓譬如她的弟弟妹妹,他这飞醋吃得很没道理。最后还是被他借故索去一吻。她不惯与人狎昵,何况是在人来人往之地,内心很是羞恼。然而……两心相悦之时,说恼却也不是真恼,只是窘迫罢了。 可若当时情形落到了阿羽眼中,便也不怪他要不辞而别了。 阿羽缓缓的放开了她。 “此刻你说,也不是不可考虑。”他声音微微有些哑,几次想要再度亲吻下来,却终还是克制住了,“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说。我知晓你内心愧疚,想引我回归正途。我知道这不过是你的权宜之计,你确实能做出这番妥协。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若无法接受我眼下的模样。”他喃喃着,终于还是再度亲吻下来,“……便杀了我吧。” 第89章 乐韶歌很震惊。 尽管她懊悔自己归来得不是时候,但大致上她还是认为,她能活过来,对阿羽和舞霓而言都是一件好事,他们会为此而感到惊喜。 可是,阿羽说——若你无法接受我眼下的模样,便杀了我吧。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的复活,带给阿羽的居然首先是痛苦。 而后她才迟钝的想起一些事。 譬如,阿羽究竟为什么会选择修炼魔罗异术,不惜承受魔染之痛,以丑陋恶相示人,放任肉身日渐崩毁。 难道仅仅只是出于对癞疖道人的恨,出于对萧重九的嫉妒,令他不惜以自残换取力量吗? 或许并非如此。 …… 这熊孩子是在自毁。 他恐怕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所以他直奔毁灭的结局而去,对痛苦麻木无觉,亦不畏惧悔恨。 可偏偏,自毁至中途时,乐韶歌归来了。 他的知觉随之苏醒。于是因麻木无觉而积攒至今的所有伤口,一并爆发了。 乐韶歌闭上眼睛,加深了这个吻。 他压抑着喘息放开她的时候,乐韶歌便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再一次迎上去。 他试图避开,然而身后无路,猝不及防的便被她推到了门上。阎摩城城主邸的书房房门高大厚重,有幽暗的光自雕花木格上透进来。她圈着他的脖颈,目光潋滟迷离,唇色湿润而饱满,令人无处可逃。 她闭了双目再一次亲上来时,阿羽道,“你的身体——” 她稍稍停了下来,半睁了眼睛疑惑的看着他。 阿羽道,“……再继续下去,就不只是亲吻了。” “嗯。”乐韶歌认可。而后她终于想起,她眼下动辄吐血的体质,着实不适合与人合奏天地阴阳交欢大乐章。然而她和阿羽不同,她没那么多顾虑和耐心,也不想再顺着他那消极到极点的思路继续下去了——她实在想不通,既然都喜欢了为何还要败逃,斗智斗勇见缝插针的冲上去便是了。明明是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好少年,连点子逆风翻盘的自信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当她的师弟?她当年可是敢在水云间二十四香主的眼皮子底下,拐走他们的心肝宝贝,就没觉得自己会输给谁。 “我想,应该不要紧。”乐韶歌说。 阿羽似是觉着她不可理喻。他不欲在此时乱性,便只闭上眼睛,缓缓的平复气息。 乐韶歌便圈着他的脖子安静的等着。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准备将他推开。然而对上她的目光,心中防线霎时便又瓦解了。《 》 第88节 既然他没有拒绝,乐韶歌便再度迎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我能接受。”她亲吻着他的嘴唇,脸颊,耳垂,而后用力的拥抱了他,“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接受。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阿羽,我真的回来了,这一次绝对不会再抛下你。所以,相信我,交给我,别再一个人胡思乱想了。” 阿羽慢慢的松懈下来,心中邪念一时俱熄。他失笑,继而放弃一切疑虑挣扎,抱住了她。 阶前秋雨点滴。 乐韶歌靠在琴案上,单手支着腮帮子,听阿羽讲述别后点滴。 《九重天尊》围绕着萧重九讲故事,关于阿羽的行迹,自反杀了癞疖道人后,直到下一次天龙法会,书中都没有正面提及。只能间或提及的异变和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断,他又做了什么坏事。 此刻听阿羽亲口道来,感受却又有不同。 他并未提及他所修炼的魔罗异术,也并未坦白他正试图解封各界天魔封印。只说他一路行经哪些所在,遇见了些什么人、什么事。 他所遇见的大都不是什么喜乐故事,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到最后几乎所有人向他寻求的,竟都是死亡或是不惜死亡也要达成的报复。 倒也不是无人求生——亦曾有人不惜一切也想要脱出他人的奴役,渴望最终能获得新生,然而她最后留下的遗言却是,“果然,谁都不会来救我”。 他所见的,是一个该死的人大都活着,而不该死的人无人获救的世界。 ——该说,这便是天魔的宿命吗? 宿命让他遍览世间苦楚,让一切人向他寻求毁灭,让他逐渐丧失感受温暖和希望的能力,最终被推向灭世的边缘。 若果真如此,那宿命还真是坏心眼儿啊。 乐韶歌便问,“你可曾和舞霓联络过?” 舞霓虽娇气又懒惰,然而本质仍是可爱。你可能被她气得想按住她揍一顿,然而有她在场,就无论如何都陷落不进苦大仇深的情绪里去。和阿羽这种闷不做声、一不留神就悲剧了的小自闭,恰是反面。 “……”阿羽沉默片刻,“她跟着萧重九。” 就乐韶歌所知,上一度天龙法会之后,舞霓便已经不“跟着”萧重九了。她应当是被萧重九派往香音秘境,收拢昔日九歌门散离的门人去了。 不过,阿羽既这么说,显然是没尝试和舞霓重归于好了。 那么,他上一次看到舞霓,应该还是舞霓修成飞天时走火入魔,缠在萧重九身上的时候…… 命运对这俩熊孩子,还真是充满恶意。 乐韶歌又问,“你在各界行走,可曾探得师父的消息?” “……得到过。”阿羽便提起癞疖道人的身份——原是九歌门的叛徒乐清和。他们的师父为追捕他而来到幽冥界,可惜战败,被他以弱水封印了五感,镇压在地牢里。 不过,此事隐秘,阿羽一直没发现。反杀了癞疖道人之后许多年,才意外打开地牢。那时师父的功体已损耗大半,虚弱不堪。得知九歌门境遇之后,更是心灰意冷,便退隐去了。 乐韶歌:……再虚弱能比她此刻还虚弱?那大猪蹄子纯粹就是想退隐罢了! 然而,得知师父还活着,已足庆幸了。 虽各在天一方,可她所在意的人都尚在人世,这真是太好了。 乐韶歌最后问道,“那么,六部魔罗异术,你共修成几部。” 阿羽震惊的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乐韶歌抬手,手指轻轻抚过他脸上的眼罩。 “在北冥冰海之下,苏醒之前,我一直被困在天机梦中。”她这么向他解释,“梦里,我一直跟随在你身侧,眼见你修成了天魔……一切经过,便和你适才告知我的相去不远。我知道魔罗异术,也知道天魔六分。现下我只想知晓,阿羽,你已修成了几部?” ——书上虽未明提,但在苏迷卢山上,乐韶歌确切的知晓了天魔六分是怎么回事。联系书上种种描述来看,乐韶歌基本可以确定,六部魔罗异术,就是承载天魔灭世之能为的功法。而天魔之力非是人类肉身所能承担,一旦超出限度,便会导致肉身崩毁。这也就是所谓的魔染。阿羽身上已出现魔染,可见魔罗异术他已修炼了不少。 但想来只要尚未集齐六部,天魔之力便无法完全觉醒。一切就还有挽回余地。 否则,若想活下来,便只有获取天魔真身这一条路可走。那么,阿羽也将彻底成为天魔了。 “……五部。”阿羽道。 “最后一部呢?” “……还不知去向。” 乐韶歌稍稍松了口气,道,“不要再继续修炼了。” “……师姐。”阿羽忽然便抬眼看向她,“你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丢下我,那么,若我修成天魔呢?” “你想试一试?” 阿羽没做声。 乐韶歌道,“在天机梦里,你修成了天魔。一剑斩落十万天龙部众,一整座浮空城化为虚无。然而你所踏足之处也山崩河陷,万物丧失生机,沦为混沌。纵然你修成天魔,阿羽,我依旧不会丢下你。可一旦你修成天魔,你身旁也将无人幸存——天魔是灭世的兵器。” 阿羽道,“所以……在天机梦里,我毁灭了世界吗?” “没有。”乐韶歌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头,“你虽取得了灭世之力,却没有毁灭世界。” 那一剑之后,他和陆无咎的同盟便也破裂了——陆无咎虽是个变态,又和萧重九不共戴天,却并没有疯到要拖着整个世界陪葬。 陆无咎当即倒戈相向,像个正经君子般质问阿羽,他所想报复的对象究竟是萧重九还是全世界。而阿羽给出了错误的回答。陆无咎于是下令大军撤退,独自一人挡在阿羽面前断后。 阿羽任他离开之后,孤身撤入瀚海。 《九重天尊》里说,撤入瀚海是阿羽身份败露之后选择的自保之计。 ——可是,灭世的兵器、自毁的本愿,又何来自保之说呢? 他撤入瀚海,只是因为,唯有在瀚海,他才不会毁灭什么。 ——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依旧是她那个孤傲又温柔的小师弟。 “那么,我死了吗?”他又问。 “嗯……” “在梦中我痛悔之极,想要改变这结局。”乐韶歌道,“于是在这梦的后半程,时光回溯,你我重新回到了九华山。在你下山的前夕,我逼问你内中心结,迫使你将本心直言相告……” “……” “你说,若你当日坦白,我必定疑惑、困扰、粉饰。”她笑道,“你说的不错,当日我确实是这般心境。可是,纵然自欺如我,发生了的事也不能当作没发生。” “所以,在梦中?” “在梦中啊,”乐韶歌想了想,“纵然我已预知了未来,却也未能阻止一切发生。但当劫难发生时,你、舞霓、师父都在我身边。虽历尽波折苦难,但至少我没有失去你们。以及,在梦里,我最终认清了本心。在你失望出走之后,千里迢迢又把你追回来了。” 他怔愣愣的看着她。 乐韶歌便笑道,“我想,我醒后种种言行,怕很有轻佻放浪之嫌。不过,对你而言须臾之间的转变,对我来说,却是千万劫后尘埃落定。只求这一劫,不要再得而复失了。” 第90章 幽冥界里没有医治经脉残损的法子。 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实属情理之中——幽冥界的修士素以残酷薄情著称,讲究一人落井,八方下石。优胜劣汰比旁处激烈何止百倍,怎么可能浪费资源去医治残废? 要接续经脉,还是得向香音秘境寻求帮助。 而该去找谁,乐韶歌其实心知肚明。 所需药材很快便搜集完毕。 ——阿羽听从了乐韶歌的建议,主动联络了舞霓。 用的依旧是香音界传统联络方法,灵鸟传音。 多余的寒暄一句也无,阿羽传给舞霓的话生硬得很,“我需要这些药材——”而后罗列一二三四。 乐韶歌可以想象,舞霓收到这种传音后会如何炸毛——你要我就得给你啊!你长得格外美吗?咱俩关系格外好吗?这么多年没个音讯,开口就要东西,你跟谁学的礼节啊?我要向师姐告状、告状! 但实际传回来的话却乖巧得很,“哦,那,你到边境上来拿吧。不,不过……你要这些药做什么,练功走火入魔了吗?不是我说哦,你不要再练那些魔功了,师姐她……”而后沮丧的,“算了,反正你也不会听我……” 乐韶歌:…… 看来心怀芥蒂的是阿羽,不是舞霓。 舞霓没有露面,药材寄放在边境守林人的小木屋里,分门别类包得明明白白。额外又包了无数根本用不到的稀罕香料。 阿羽回阎摩城,从储物法器里往外取东西时,面容颇有些微妙。 ——在九华山时,舞霓是门派上下内外宠爱的中心。基本上她只需要关心自己就能赢得别人的喜爱,根本无需在意旁人怎么想。所以当她试图对别人好一些时,思路往往散漫杂乱,表现得令人抓不住她的重点。 譬如阿羽向她索要药材,正常人的思路是——这个人需要药材,所以除满足需求之外,不妨额外包给他些可能会用到的珍稀药材。 而舞霓的思路是——阿羽索要药材,说起来阿羽离家好久了呀。当年我颠沛时,食不到最爱的香,可难受了。嗯,给他捎些香料去吧,这种香料我最喜欢了,分一半给他。 所以,阿羽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拿到的是一堆舞霓喜欢,但对他而言完全没用的东西。 ——虽说必要的药材也拿到了。但,看着这些多余的东西,总让人忍不住有些恼火。 乐韶歌也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也是“舞霓只需要关心自己,就能赢得别人的喜爱”里的“别人”之一。想到舞霓拼命打包她喜欢的香料,分给她关心的人的模样,只越发勾起她的思念之情,令她不克制不住想回九华山,想把师父、舞霓、阿羽全都找回来,想回到昔日时光。 但,终究还是回不去了吧。 药材凑齐,便该着手为她接续经脉了。 阿羽却又拖延了数日。 乐韶歌主动询问时,他才说起——他手下确实有名医能接续经脉,然而需要切开肌理,直接将经脉缝合。但如此一来,经脉上必定有疤痕,修为将大受影响。 原本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方案,毕竟伤残到这种地步,能恢复成寻常人就已万幸了。可是,近来阿羽追忆往事,依稀记起癞疖道人曾说过,他将仇人经脉切得寸断,那人最后却还是修成九韶音。想来香音秘境应当有秘术,能将残损经脉修复如初。 他正在寻找修习过这一秘术的人。 癞疖道人所说之事,自然是当年他还是乐清和在九歌门修习时残害师弟一事。阿羽所说的秘术,便是水云间天香主香华容所施展的“移花接木”之法。 移花接木之法是香音界用以修补经脉的传统医术。和切开肌理缝合经脉操作虽略有不同,原理却大致相近。本身做不到“不留痕迹修复如初”。唯有香华容借助花魂之能施展出来,才有如此精妙的效果。 香华容过世已有数百年。她之后,水云间虽也有过数代芳魂寄主,然而各芳魂主人所擅术法各不相同,再没出过香华容这样的名医。至于这一代的芳魂主人香孤寒,乐韶歌很确定,他不擅医术。 乐韶歌并不追求“修复如初”——她金丹已碎,纵然经脉修复如初,修为也已无法挽回。何况,要修复得这么精妙,所需药材也势必更珍贵难得。这是件得不偿失的事。 但既然阿羽提到了—— “你说的疗法,我却有些线索。” 舞霓送来的香料派上了用场。 在花木繁盛之地布设香阵时,阿羽的面色很是平静。 事实上乐韶歌向他解释自己和香孤寒的交情时,他也并无多余的问话。这让乐韶歌多少有些讶异——她还记得在九华山上,阿羽查知她和香孤寒有旧后,剑下立时杀气四溢,没多久就把心魔给诈了出来。《 》 第89节 “你不问我为何会设香阵?”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阿羽似是有些无语,“你从何处学得水云间的香阵?” “这种传讯香阵简单得很,随便看几眼就学会了。” “哦。”见乐韶歌分明一脸想让他问的表情,阿羽便又接上话题,“你和凛香主绝交多年,凭一个香阵,当真能再联络到他吗?” “说不准,”乐韶歌道,“他是四境芳魂主人,凡有花草之处发生的事都能汇集到他眼前,可天下琐事何其之多?他精力却有极限,能吸引他关注的只少数趣事。这传讯香阵的用处,便譬如在万千琐事中加了个记号,提醒他注意罢了。到底他是否会注意到,还要看运气。” “原来如此。” 片刻后,乐韶歌又道,“你就不问我何以——” “师姐,”阿羽无奈的打断了她的问话,“莫非在你的天机梦里,我是个不依不饶的醋罐子吗?” “……”乐韶歌挠了挠脸颊,露出些被看破了的窘迫,“也没那么……不依不饶。” 阿羽从容设置好香阵,才回到檐下在她身旁坐下,悄悄的牵住了她的手。 “待医好了身上病症之后,师姐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嗯……”乐韶歌想了想,道,“首要之事当然是让你和舞霓和解,其余一切便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 “嗯。”乐韶歌道,“顺其自然。” 她的人生似乎一直都没什么一以贯之的目标。少年时曾想外出游历,做一个看遍世情、逍遥放歌的吟游旅人。结果师父跑路了,她成了个案牍劳累的代掌门,似乎也没有格外抗拒过。重生之后,耗费心机所求,不过是守住那个能让他们平静生活的所在。然而如今师门破落了,可得知师父、舞霓、阿羽俱还在人世,纵然眼下流落在阎摩城中,即将面临和萧重九的全面决战,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所以,顺其自然吧。 阿羽大约懂得她的心,却还是强问道,“若抛开时局,无需你顺其自然,只问你本心所愿呢?” “本心所愿吗……”乐韶歌仰头看向阎摩城灰蒙蒙的天空,“若问本心所愿,就只有一个梦境吧——梦中九歌门仍在,师父、舞霓、你、我都过着自己想过的日子。在山上待够了,我便拉着你和我一道逍遥远遁,游历六界。我们可以做一双侠侣,所经之处留下无数传说。还要在名山大川留几处草庐,我们一道弹琴、舞剑、调香,还要靠在一起看雨、看花、看雪。时不时就有好友来访,也时不时就去拜访好友——我们得准备一间华屋,免得舞霓抱怨;还得搜罗四方名产当伴手礼,免得师父嫌我们去得少。而九华山代代传承不绝,我们的师侄、师侄孙们也渐渐长大出山,旅途听闻我们的故事,或是听得津津有味,也或是向天翻一个白眼。听完之后,便继续意气风发的闯荡去了。” 她说完了,便笑看着阿羽,“像不像梦话?” 阿羽凑过来,轻轻亲吻了她的嘴唇,“却也未必只能是梦。我也曾以为,此生只能与你在梦中相伴。现在却常懊悔当年逃避。若当年我没有下山,而是直言本心,或许便不会蹉跎这许多光阴。所以,你也大可不必觉着此番情形只是梦境,只要去努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你呢?”乐韶歌又问,“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阿羽道,“想和你一起重建九歌门,想见你梦中景象实现的那一天。” 乐韶歌不由动容,笑道,“那我便为此努力吧。” 阿羽拉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手指,“现在,来教我该如何驱动香阵吧。” 乐韶歌便扶着他的手站起来,手指划过他身上脉络,指点他该如何运行真气,催动四方阵法。幽冥秘境地脉灵气稀薄,受灵力引导的地气并不像在香音界里那般如潮水上涌,而是萤火般点点滴滴的上浮,汇聚在他周身。 暗沉天色之下,他站立在静深黑水之滨,衰草干茅中万千萤火的脆弱的微光映照着他沉默精致的身影,像是昏暮时分独自咏唱的歌谣。 便有不可名状的情绪涌上乐韶歌的心头,她几乎就要开口喊停。但如此简单的香阵,确实无需什么人刻意来教,阿羽便在那荧光中轻回衣袖,灵气瞬间便已流转成阵,在芳香催动之下层层交织展开。 乐韶歌原本认为,他们远在幽冥界,纵然有香阵传讯,香孤寒也未必立刻注意到——甚至未必会注意到。 她错了。 那香阵初成,四周草木便遥遥招展,转瞬之间繁花已绽。流风卷起香尘,渐渐结阵成幻。幻阵之中,香孤寒抱琴独坐,发如垂缎坠瀑,衣若叠雪堆花。他缓缓睁开眼睛,长睫之下,眸若熔金成光。 他自香阵中站起身来,看向乐韶歌,眸中那熔金色的光便是一泫。他伸手出来,轻轻按住了她的眉心。 “阿韶,好久不见。”他说。 第91章 “好久不见。”乐韶歌微笑道。 她知晓香孤寒又要给她盖梅花印——无疑是为了探查她的识海,确认她究竟是真的活了过来,还是被人夺舍——便不做抵抗。 只是轻微讶异,才不过数年不见,香菇的修为竟突破至此。不过是香阵所投射的一个幻影,竟也华光内敛。只怕修为已临近大成之境。 他是花魂寄主,体质与寻常修士不同。寻常修士是以凡人之身修仙人,他们这些花魂主人,却像是仙人下凡修红尘。所以历来渡劫,渡的都是红尘劫。既已突破了境界,自然是红尘劫满。 这些年,想必他也经历了许多事。 香孤寒很快便探查清楚。 却没将梅花印留在她身上,指尖灵力轻轻一破,便在她识海中卷了一场轻柔和煦的清风。梅花印散之时,一直被她锁在识海里的蒙清的魂魄,也随之被击飞出来。 他凝香成瓶,将那魂魄收了。随即将瓶子递给阿羽,道,“拿去让他还魂吧。” 阿羽顺从的将瓶子收起来。 他探查了乐韶歌的识海,知晓蒙清的来历,出手相助,倒不奇怪。知晓了阿羽的身份,差遣他去处置此事,也不奇怪。然而,他们二人素昧平生,这一个差遣、一个听从里所透出的心知肚明的默契,却不免令乐韶歌感到些许疑惑。 总觉着他们私底下已达成了什么共识,独独瞒着她一般。 明明她才是和他们两两相熟的那个。 “我并不精通医术。”香菇直言相告——探查过她的识海,他已知晓她为何联络他,“不过,移花接木之术并不甚难,我也能做。对照着天香主所留《青囊拾遗》稍加练习,想来也能做得不留瑕疵。” “那么——” “只是,”香孤寒打断她的话,眼睫轻轻一垂,复又抬眸看向她,“为确保成功,这术法最好还是在你身上练习。” ……如此正论,还真是让人难提异议。然而—— “我得带你回香音界。”果然,下一句,香菇便点明正题。 “大约得练习多久?” “不知。”他回答。 乐韶歌原本想请香菇来幽冥界诊治——或是待时机成熟,再往香音界请他诊治。 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香菇分明是想先将她从阿羽身旁带离。 而阿羽,显然也已预料到这种结果。 乐韶歌道,“我还不便在香音界露面。” “我已离开了水云间,”香孤寒道,“如今独自隐居在九疑峰上。我会亲自接你上山,你不必担忧会暴露行踪。” 乐韶歌看看香菇,再看看阿羽。见他们二人各自错开目光毫无交流,却分明是在心照不宣的隐瞒她,心里便有些不好的预感。 却也并未当面说破,只道,“好。但我需得做些准备——” “两日。”香孤寒已擅自定下期限,“两日后我在阿兰若林等你。” “我——” “两日后,我会把她平安护送到阿兰若林。”却是阿羽抢先应承了。 香阵已散。 乐韶歌转身便走。 阿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依旧默不作声。 乐韶歌心里略有些恼,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双手一合,按住了他的面颊。 短暂的错愕后,他顺从的接受下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乐韶歌。 乐韶歌按住他,原本是想强迫他直视她,免得他心虚躲开目光,乱编瞎话。但这么被他不掩饰爱意的直视着,反倒是她先受不住,飞红了面颊。 但该逼问的话,也不能就此咽下去,“从阎摩城到阿兰若林,刚好两日路程。你若有话要向我坦白,最好立刻就说。否则等上了路,我可就未必肯听你解释了。” ——她眼下的体质,既不能御风也不能化鹏,最多靠旁人驾着法器载她一程。香菇留下两日,恰好是即刻动身赶路所需时间,最多也就挤出小半天空闲,分明是一刻都不准她在阎摩城多待的意思。可阿羽居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这当中没有鬼才怪了。 阿羽看着她,许久才说,“阎摩城并不如你想的那般风平浪静。你留在这里,会遇到很多危险。而我可能保护不了你。” 这说辞……乐韶歌倒是能接受。 在幽冥界,阿羽是势单力孤的外来者,他异军突起之后,上自萧重九,下至幽冥界五大城主,无数势力都想试探他的底细。可因他神出鬼没,能收集到的情报少之又少。派出的刺客也无人生还,故而连他武力的极限都还无人试探出来。 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他的极限、他的弱点,也就无从推断他的目的、他的需求、他的立场,故而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便是他凭一己之力制衡全局的关键。 可乐韶歌的出现,将这些筹码一一打破了。 他开始频繁出入城主邸,眼下他的行踪是有迹可循的,这正是试探他的好时机。而一旦他们探查出他留在城主邸,是为了保护和医治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女人,那么他的弱点也就一目了然了。再之后,便能顺藤摸瓜的推测出他的身份。那么在幽冥界这场博弈之中、在之后的天龙法会上,他究竟是敌是友,当事之人便也各自心中有数了。 她留在阎摩城,势必会成为风暴的中心。而阿羽种种应对,也必然要围绕着“保护她”来展开。那么,他“势单力孤”的劣势便也将暴露无遗了。 倒也不是没有破局的法子——只消阿羽丢弃阎摩城主的身份,自这场关乎四境局势的博弈中脱身而出,随她归隐。一切麻烦便也烟消云散。 可是,乐韶歌没有这种念头,阿羽显然更不会有。 ——他们曾经风花雪月,与世无争过。结局是怎样的?太平日子不是退让得来的。他们这些经历过破灭和劫难的人,心底始终怀有坠入深渊的危机感,必定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如履薄冰的前行。 原本乐韶歌只求尽快接好经脉,倒不必太担忧这些变故。 可是,阿羽唤醒了她的野心。 ——她想把九华山夺回来,她想重建能成为他们师姐弟三人归巢的九歌门。为此,她势必得把香音界从萧重九的阵容中整个儿剥离出来。 那她的实力自然是恢复得越多越好。 香菇无法立刻施展医术治好她那她的病情势必久拖,变数也越大。 暂时离开阿羽身边躲藏起来,确实是更稳妥的选择。 乐韶歌又瞪了阿羽一会儿。 阿羽依旧平静温和的看着她,看得她面红耳赤,有些想亲他。 ——应该是没骗她。 “只因为这个理由?” “嗯。” 于是乐韶歌大大方方的亲了上去,“……那就好。” 她没忍住在先,阿羽不加克制在后,再有种种缠绵不舍的离情别意,等他们乘上不系舟前往阿兰若林时,已是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92章《 》 第90节 飞舟如梭,自幽冥界最西端横跨整个夜空,飞向最东方。 自地面仰望,那飞舟过处便如流星般一闪而逝。然而舟行空中,却觉不出千山飞度。只如浮舟在星河之上,四面星光如清水般可伸手可掬,能倒映出人影一般。 令人不由就想起早年阿羽居住的清水台。 乐韶歌了无睡意,便坐在船边看星星。 阿羽在船篷里点好香,出来寻她,便见她形单影只坐在暗夜浮舟上,看着天上星河。满天星斗都映照在那点水清瞳中。明明历尽劫难重疾缠身,她面上却毫无阴霾,依旧心怀温柔的喜爱着世上一切美景。 他便又想起她向他讲述的那个梦,心里不由隐隐作痛。 舟上无风,却也夜色清冷。 他便捉星光为纱,拢作一条披帛,上前为她披上。他手搭在她肩头,她便伸手握住了,回头笑看着他,道,“陪我坐坐吧。” 阿羽便在她身旁坐下,乐韶歌略调整了一下坐姿,便舒舒服服的倚在他肩膀上。 也不说话,只这么偎依着度过这难得的相守时光。 虽无雨雪花可看,然而能一道观赏这满船星光,亦如梦中所愿。 待来到阿兰若林时,香孤寒已然等待多时。 阿兰若林在边境,距九嶷山尚还遥远。虽沿途并非繁华形胜之处,却也有一二人烟鼎盛的名城。香菇便为她准备了花影衣遮掩气息,以免被人追踪。 水云间的灵织之物讲究雍容贵雅,不比九歌门那般轻灵飘逸。这花影衣又是为避人耳目而制作,是件带着兜帽的长披风,织得便尤其繁复厚重,素白的暗绣梅纹层次错落。 乐韶歌便将阿羽赠她的披帛取下,叠好收起来。 她扣上玉扣,正要带上兜帽时,便听阿羽轻唤一声,“阿韶。” 她愣了愣,抬起头笑看着他。 阿羽便上前一步,为她将耳边散落的碎发抿好。他眼底光如平湖夕照,有那么一瞬间,乐韶歌觉着时光都停住了。 他亲手为她带上了兜帽,轻轻说道,“去吧。” 乐韶歌跟着香孤寒步入阿兰若林,走出许多步后,她忍不住回头看他,却被兜帽遮住了视线。她撩开帽边再看时,阿羽已不在那里了。 来阿兰若林时一路急行,前往九嶷山的路却走得不徐不燥。 香孤寒是个宅,难得出一次门,自然不会预备什么赶路的法器。便唤一朵云头来,缓缓稳稳的带着乐韶歌往九嶷山的方向飘。路上遇到个村落城池的,还时不时按下云头,去买些果子点心给乐韶歌吃。 这情形放到人间,倒有些像骑着小毛驴赶大集的模样。 乐韶歌却也不催他——他是花魂寄主,身上多少有些草木之性,他的时间观念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何况,她自己也想看一看沿途的民情。便跟他稳稳的坐在云头上,一道磕着果子往前飘。 不过,香孤寒不但知道果子要用钱买,居然还随身带着钱,多少有些出乎乐韶歌的预料。 “你下山游历过?”便问。 “嗯,”香菇一面挑果子给她尝,一面解释,“你去世之后,我便离开了水云间。初时心中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便沿着你和瞿昙子游历的路线,一路走过去。” “感受如何?” “很不同。”香菇道,“你们游历时,我虽在水云间,耳目却一路相随——你们救下的书修是花语者,我还同他借花对谈过。本以为虽未亲身参与,却也如亲临其境。直到亲自走来,才知晓旁观与亲历之间,竟有如此大的区别。” “未能赴约前往,令你一人独游,我很抱歉。” “嗯。”香菇接受了她的道歉。过了一会儿,才又道,“我一路听着你们留下的故事,往事难追……劫难来时,令你一人独当,是我的过错。” 乐韶歌失笑,“你该怪我令你一等数十年,未等到人来赴约,却先等来死讯。” “确实该怪你将我领入红尘,许我以喜乐,却答我以死别,令我尝尽百般滋味。不过……”他长睫一垂,便将目光投向广袤人世,“这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洪荒一瞬罢了。纵然对你我而言……” 他眸子里凝了光,却未再继续说下去。只将将挑好的果子递给乐韶歌。 乐韶歌从容接过来吃掉,片刻后捂住了腮帮子,“怎么这么酸?”酸得她满口都是水。 香菇只弯了眼睛笑看着她,“哦,是酸的吗?” ——乐韶歌忍着被酸出来的眼泪,乖乖的把果子咽了下去。 香菇这才又递了一枚过来,笑道,“这次是甜的。” 他们就这么不紧不慢的前行,将沿途风光与世情看得清清楚楚。 香孤寒并不多说什么,只一路曲曲折折的在尽可能多的村落停下来。遇有路边茶铺,便邀乐韶歌一道去坐下,喝一盏茶。乐韶歌于是拉上兜帽,随他落地。 经历过劫难之后,香音界也变了。 早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乐天知命、面无忧色的日常已远去了,人人身上都多少染了些劳苦情状。 重返故乡,见到如此变化,乐韶歌心下不免难过。 然而个中缘由,却也并非料想不到。 行经千刃峰时,远远便望见刀劈似的险峻山石上攀着十几个人,肩背筐篓,手捉镰刀,渺小如蝼蚁般,随时都能被崖上飘风卷走。 千刃峰上有异草,是调配顶级伤药的主料。乐韶歌曾为给萧重九配药——当然顺路也想带他来赏景——而前来采摘,以她之能为,尚且一不留神失足坠落。何况是这些连御风都未必娴熟的凡人? 果然,不过眨眼的功夫,已有人失手自半空中坠落下来。 其余人扭头去看他,恰逢一阵劲风袭来,接连有数人坠落。 香孤寒忙驱使崖上草木,托住了他们。 将这群人救到平地上后,这些人抱着药筐瘫坐在地上,半晌才缓过劲来。 待脚不那么软了之后,才三三两两的起身来向他们道谢。 乐韶歌不免就要问,“是村子里出什么事了吗?为何要采这么多星灵草?” 星灵草在凡间,多用以救治跌打造成的脏腑损伤。众所周知,香音部众体态轻盈,最擅轻功和御气。除非是不要命来攀爬千刃峰这种凶险之地,否则等闲用不到此类药材。 可他们却十余人一道来采摘,显然要救治的不是一二个人。 ……难道是遇上了地震山崩? 采药人们犹有后怕,各自交换目光之后,终于有人开口解释,“……并未遇上什么天灾。我们采摘星灵草,是为了抵消赋税。” 赋税,竟然是赋税。 乐韶歌所知的香音界是没有赋税的——但如今三界同盟之下的香音界会有赋税,这点乐韶歌丝毫不奇怪。毕竟,香音界部众少有骁勇善战的猛士,在外界精锐倾巢而出的侵略中,香音界的修士也并无保全一界的武力。 在这场战争中,香音界在三界同盟里,是依附强者以寻求保护的角色。既不能给同盟提供战力,自然就得在粮草、药材开销上承担大头。 何况,香音界推选出的盟主萧重九,根本就不是香音界中人。香音界是他的筹码,他却不是会为香音界不惜放弃自身诉求的人——毕竟天尊他要周全的,是四境六界整个宇宙。 乐韶歌有心理预期。 但她没料到,这赋税竟会让人不惜性命,来涉险采药。这情形让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在苛政之下民不聊生的幽冥界,想到了幽冥界里一个个的凤箫吟。 她几乎暴怒,却被香孤寒按住了。 他问,“你们所担赋税,竟有如此沉重吗?” 采药人有些迟疑,“重不重的……也不至于把人饿死。只是今年年景不佳,却又不是水旱天灾所致,倒有些像是地气不足。若真是地气有损,那就不是一二年歉收了。村里商量着,想尽量少交些粮食预备灾年,只好派我们来采星灵草。” “地气受损?可向星象师报备过了?”乐韶歌又问。 采药人们都很是沮丧、茫然,“哪里还有什么星象师?闹兵灾时修庭被洗劫了一次,结同盟后,剩下的修士又被征召了。连九歌门这样的祖庭都已凋敝,何况底下的门派?早就没有人手分到村里了。” 地气受损绝非小事,若只是地脉流向有变,致使先前丰盈之处变得亏损也就罢了——不过是寻常的沧海桑田之变。可若是天地灵气运转失衡所致,若不及时修补,便可能酝酿波及全境的灾祸。 他们少不得要绕个路,由采药人指引着前往探查一番。 地脉盈损,往往是草木先知。 有香孤寒在,倒也不必额外调拨人手。 在水滨草亭中一坐,抱一把瑶琴,点一炷香。放开灵识,闭目细查。 一炷香尚未点完,周边地气流动便已探查清楚。 得知有乐修前来,村中老少悉数出迎。 香孤寒睁开眼睛时,草亭四周已被乡亲们带来的鲜花和香料团团围住了——香音界修士同民间往来密切,乐修们喜欢什么,凡人无有不知。 先前无人打扰他做法,此刻见他睁开眼睛,才捧了清水上前给他盥手。 若是早年的香孤寒,八成要懵懂的眨一眨眼睛——不过,在游历过之后,对于这般被朴实却恳切的款待,他已懂得谦逊的领受了。 然而说话的风格,却一如既往不通人情。 “地气并未受损。”待村中耆老询问时,他便诚实相告,“之所以收成歉减,是因地气被分流引走了。” 短暂的骚乱之后,村民们很快便想到了什么。 “会不会……是百步谷的驻军?”便有人低声讨论起来。 香孤寒也直言相告,“是,他们修了引灵阵。” “……”村民们各自沉默着。片刻后,耆老上前,道,“修士远道而来,不知可愿移步村中,容我们略尽心意?” 香孤寒推却了——看了看乐韶歌,便又道,“可需我们将引灵阵毁掉?” 村民中一阵骚动,耆老却并未动容,眼神衰老平静,“……纵然今日毁了,明日他们亦可再修。” 香孤寒便道,“可需我们将驻军逐走?” 耆老叹息着摇头,“逐走驻军后,修士能久住村中吗?” 香孤寒道,“不能。” 耆老道,“那便不必了……”那双衰老的眼睛望向远处山谷。 香孤寒便问,“你可怀念昔日时光?” “谁不怀念呢?”耆老道,“可好日子已一去不返了。眼下光景已是不坏,安定,不会动辄战乱,不会动辄死人……挺好的。” 乐韶歌忍不住开口询问,“若能将境内驻军悉数赶走,若能罢免萧重九,你们可愿意?” 不止村民躁动起来,连耆老也有些变了脸色。 但当他们开口时,回答却是,“罢免了盟主,谁来统领时局?” “为什么非要有人统领?有人统领时你们要养驻军、要养联盟,要被夺地气,时刻都要担忧三餐不继,担忧被征兵,为抵消些赋税还得冒着性命危险去采药草。” 耆老道,“……可至少有人统领我们,带我们抵御侵略。让我们无需担心被人侵门踏户,沦为外境的奴隶。”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所有人都点头,依旧是那句话——较之劫难来临时,眼下光景,已是不坏。 乐韶歌坐在云头上,看着地上景色渐次变更。《 》 第91节 遇有村落,香孤寒依旧会问,“可要落地,陪我去饮一杯茶?” 乐韶歌也照旧会答,“要。” 她走访了一处又一处的村落、城池,询问过一个又一个的人。 那耆老并没有骗她。 ——至少在临近幽冥界,受外境修士们劫掠最深的这片土地上,无人想罢黜萧重九。纵然被领导和统治会让他们丢失许多自由和利益,可至少能让他们免于被单方面的屠杀和掠夺。好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不坏,就已经是值得庆幸的光景了。 而这里,是她的故乡。 香音界和旁处不同,这里没有皇帝,甚至都没有城主,只有三大祖庭和星罗棋布的一个个修士门派。可这些门派,从未想过要统治这片土地。 他们调控天时,净化瘴疠,传授乐理和星象知识,每到冬至日大祭典便开放山门,供四周百姓前来祈福。若周边村落若无书院和医馆,修士门派便常是求学和就医之处。若有书院和医馆,修士也有援助之义。他们视此为参悟天道之人理所当然该承担的使命。 便是三大祖庭里最为世俗的水云间,他们将商铺开遍香音界每一个角落,誓要从每一个活人手里掏出钱来,他们也不曾推诿过这种使命,不曾据此来统治和敛财。 在香音界,修士和凡人之间虽称不上水乳交融——能入道之人毕竟极少——却也鱼水相得,各司其职。在这里,人人都是自在的,谁也不会被谁统治和压迫。 这里是真正的桃源秘境。 可是,这桃源秘境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不去统治和不被统治的率真自然,甚至会败给残酷扭曲如幽冥界这样的对手。它保护不了自己。 在这样的现实面前,谁能不承认? ——她所爱的自在与温柔,在这残酷斗争着的大千世界里,是不可实现的。 在香音秘境曝露于世的那一刻,好日子便已注定,将一去不返了。 她已不可能夺回九华山,夺回香音秘境——因为纵然她做到了,她也只会发现,她没夺回它们,她只是取代了萧重九,仅此而已。 若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她首先得活得足够长,长到能改变这样的现实才成。 便怀着这样的烦恼,他们终于抵达了九嶷山。 第93章 香孤寒隐居在九嶷山上一处名叫三峰石的巨岩下。 作为隐居之处,九嶷山连绵数百里,幽深雄奇,无疑是合格的。但三峰石这个去处,该怎么说呢——它相当醒目。 它坐落在九嶷山最高峰上,就在峰顶拔地而起,广有百丈,高逾千刃。醒目得就像攥起的拳头上竖起的那根大拇指。 远望九嶷山,只见群峰连绵群山起伏,雄浑归雄浑,可彼此之间无甚差别,堪称雄浑得泯然众山——唯有它高高竖着一根大拇指,醒目得你想一眼看不到它都难。 远远的坐在云头上往前飘的时候,乐韶歌就想——那大拇指不会就是香菇选中的隐居处吧,以香菇这囧孩子的性情,还真很难说呢。结果飘过去才知道,这居然真的就是他选中的“隐居”处!一瞬间乐韶歌都忍不住要抬头望那巨岩,看上面是不是刻着“香孤寒隐居处”六个醒目大字。 ……当然是不可能刻着的。 这般可爱,倒是令她找回些熟悉的感觉,一时失笑。 看来,香菇只是想“隐居”而已,并不打算住到世人找不到他的地方去。 他甚至还体贴的在山上开了条石阶山道。直通三峰石下瀑布边上,他那座掩映在山石草木间的大宅子门前。 石阶沿途自然布下重重香阵。那一整条石阶路,被他命名为“往事历历”。凡能走上来的人,他都见。 香菇对照着《青囊拾遗》练习术法时,乐韶歌便下山去,将这条石阶路走了一遍。 ——往事历历这名字,取得尚还贴切。 这条路上香阵,可令人在幻境之中重新审视自己的一生,在审视中思考从“我为何降生”直到“宇宙为何存在”一系列命题。每踏上一步阶梯,都要面临一次对人生观或者宇宙观的终极拷问。让乐韶歌不堪回首的回忆起当年修习九韶乐第八章《天问》时的,那种浅一步便是轻浮、深一步便要将内心推入虚无的抑郁感受。 于是,走完一遍之后,她折返回去,重新走了一遍。 这一次,“往事历历”没有让她再一次追忆人生——这种直扣内心的幻阵并非独自成阵,还需得人带着内心的困惑、思索、遗憾入阵,才能触发。因此幻阵中景象也会随着内心眷顾之物改变、随着心境改变而改变。在走过一次,完整的审视过内心之后,她已寻找到内心关切,所见幻象,自然就专注于她所关切之事了。 香孤寒闭关钻研四天里,乐韶歌走了七次“往事历历”。 每一次都有不菲收获。 香孤寒出关之后,看到灵石消耗记录——虽说此地灵气充沛,足以运转这样的大阵,但也扛不住乐韶歌一日三餐似的开阵。为免超出地脉灵气恢复的极限,自然就得自外补充些灵力——总之,香孤寒看到灵石消耗记录,感到十分困惑。 “……值得走七次这么多吗?” 乐韶歌:“很值。” “不怕触发心魔,陷落阵中吗?” “我又是不容易生心魔的体质。”乐韶歌认真回答,但这当然只是玩笑话,她反倒疑惑,“莫非还有人曾陷落在这阵法里?” 香孤寒也一本正经的点头,“眼下就有个人陷在阵中。” “哦。”乐韶歌恍然,随即惊讶,“你说倚马千言?原来他是陷在阵里了吗?!” 香孤寒无辜并且淡定,“对呀。” 倚马千言是三天前前来拜访的。 那天乐韶歌清晨去山下准备走往事历历时,还和他打过招呼。两个人一道踏上的石阶。 不过,触发阵法之后,就各自进入了不同的岔路。 乐韶歌突破香阵之后,回头去望石阶,发现他的右脚踏在最后一阶石阶上,已入定有些时候了。 ——显然是被这最后一问给难住了。 乐韶歌记得自己初次破阵时,这最后一问追问的是“所有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当日她被困在苏迷卢山上时,曾听无数天神一遍遍追问这个问题。但乐韶歌本人是懒于思考这种问题的,因为对她这种“吾生也有涯”的修士而言,时光太宝贵了,不值得浪费在思考这种没有答案的命题上——所谓的“终极意义”就只是一种判断罢了,你认为它有某种意义,那么它就有某种意义。你认为它全无意义,那你就只好坠入虚无。 所以,这个问题反而是最困不住她的。 但倚马千言却被这个问题足足纠缠了三天,还没挣脱出来。 但乐韶歌真没意识到他是“陷在阵里”了,她只当他还在思考,并且还没思考出答案。 因为这香阵,在她看来,是只要想脱出就随时能脱出的幻阵。 ——她没意识到,所谓心魔,恰恰就是思考得走火入魔,无法自幻象中脱出的情形。 把倚马千言自幻阵中救出,靠言灵唤回了他的神志之后,他依旧心神恍惚念念有词,“究竟有什么意义……”那落魄情态令乐韶歌深深觉着这人迟早得去琉璃净海剃度出家万法皆空。 然而不过一轮月落日升之后,他便再度活蹦乱跳起来。 香孤寒设阵布法,开始为医治乐韶歌做准备,他便自来熟的帮着忙前忙后,俨然已是半个主人了——和当年做派也没什么区别。 入夜后他便备下好酒,邀乐韶歌饮酒赏月。 乐韶歌和他其实也不算熟。不过——她走了七次“往事历历”,一次次的审查内心、追问困惑,破去迷雾层层剖析,所见幻境也随之一次次的变更,却每一次都有倚马千言这个看似无可无不可的书修。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于是她欣然赴约。 她到瀑布之侧的竹亭时,书修正踞坐在崖边孤石上看月亮,手边二三空坛,膝上还抱着一坛,显然闷酒已喝了有一会儿了。 听闻人声,随手往旁边一指,“坐。” 乐韶歌便在空酒坛旁坐下,问道,“凭修士能为,也得借酒消愁吗?” 倚马千言道,“我们书生自古以来便爱借酒浇愁,我这是传承祖业。” “修士识得醉酒滋味?” “……”书修似是有些郁卒,“这么说来,你醉过?” 乐韶歌稍有些遗憾,“入道之后进境太快,待到能饮酒的年纪,酒已不能醉我了。” 书修道,“我和你相去也不远——我生来就是不能醉的体质。” 乐韶歌道,“哦。不过,我师门有奇药忘尘寰,服用之后物我两忘,不知今夕何夕。据说就是醉酒的滋味。” 书修道,“那你可还记得服药之后,自己想了些什么?” “只记得做了一场黄粱大梦。”乐韶歌道。 “可还记得梦中发生了些什么?” 乐韶歌仔细回想,“梦中似是遇见了什么人,陪我一道遨游在山海之间。我们似是约定日后重游……其余的便不记得了。” 书修又问,“那么,你可知道萧重九服药之后,梦见了些什么?” 乐韶歌愣了一愣,反问,“你知晓?” 书修道,“是——他在梦中踏入桃源,忘却一切恩怨情仇,偏执野望,过上了内心渴望的生活。师门友善,人心纯净。虽时有罪愆,却世道公正,一切皆可摊开在阳光之下。他凭品行与能为获得认可与尊重,并遇到了最理想的姑娘。他觉着如此世间便是他毕生所求,纵平淡如水,亦足慰藉。然而当陆无咎一剑刺来时,一切便如梦幻泡影般破灭了——世界再一次向他证明,善良本身不足以守护善良,公正本身不足以守护公正。唯有以力量和强权弹压世上一切邪恶,成为执敲扑而鞭笞天下之人,才能实现真正的‘桃源’。” 乐韶歌失笑——果然,她的死去、香音秘境的陷落,不过成全了萧重九一场红尘迷梦。 “如此得天独厚的阅历,却只换来这般贫乏的领悟。真是可惜”她笑道,“修士被他的觉悟打动了吗?” 书修抬头望月,闷一口薄酒,道,“……你看那斗转星移,世事变幻,一切有为法,究竟有何意义?” 乐韶歌道,“于我而言,一切的意义便在于令现在的我遇见了现在的世界。” “无趣的答案,”书修道,“跟你的红尘梦一样无趣。” “那么萧重九的红尘梦,在修士看来很有趣吗?” “无趣。”书修淡漠的回答,“但是,萧重九其人却很有趣。他充满野心,生机勃勃,就像个行动力超群的主角,单是存在于话本中,便能不知疲倦的推动剧情。令你忍不住期待,他能给这一成不变的轮回带来怎样的改变。令你忍不住相信,或许他能给你一个值得相信答案。” “那是不可能的。”乐韶歌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的幻想。 书修似有期待的看着她,“为何这么说?” 乐韶歌道,“纵使修士你放弃了思考,让萧重九那颗妄想代替天下人思考的脑袋来代替你思考,天下也还会有无数颗脑袋不停的思考和质疑他。而萧重九能给出的答案,怕是经不起任何质疑。” “他有不可动摇的信念。” “你是说——靠把自己变成极致邪恶的独夫,来守护天下的善良和公正——这种信念?” “……”书修一时无语,闷头灌完一坛子酒,将空坛丢下山崖,才道,“我来香音界,原本是为取材。” “哦……”这还真是毫不意外,“不知这次想写一本怎样的书?” “书名《九重天尊》,讲述破落世家遗留的孤儿,如何铲除灭世天魔,统合四境六界,登上至尊之位的故事。” “哦。”乐韶歌缓缓应道,她看着书修的眼睛,心中不知为何竟没有太大的波动,“修士说‘原本’,不知是否后来改了主意?” “是。”书修道,“乐正羽已修成六部魔罗异术,即将证得天魔真身。”他说,“向我证明——你的救世之道,比萧重九更可期待。”《 》 第92节 第94章 阿羽已修成六部魔罗异术,他势必得修成天魔真身,否则命不长久;可一旦他修成天魔真身,这世上便也再无他的容身之处了。 他询问她的梦想,点燃她内心的野望,令她在万难之中奋起去搏那一线希望。 他想让她活着。 那么,他又给自己安排了怎样的结局? 那次饮酒之后,倚马千言便行踪不明。 香孤寒了不在意,一切准备完毕之后,便要开始在医术上的“练手”。 乐韶歌很配合。 但踏入阵法,等待香孤寒动手给她接脉时,她到底还是问了。 “阿羽已修成六部魔罗异术之事,你是否知晓?” 香孤寒很平静,“知晓。” ……所以他才非要令乐韶歌来香音界接受治疗吗? “那么……你可知晓,他是何时修成?” 香孤寒凝视着她的眼睛,似是在确认她的决意。片刻后,他才道,“大约就在你从冰海中苏醒时。他修成时,镇压天魔的六处封印都有所感应。不过,直到探查了你的识海,我才知晓修成之人是谁、修成的究竟是什么。” “……我从冰海中苏醒时?” “是。” ——原来,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一切已然铸成。 乐韶歌道,“多谢。” 香孤寒道,“今日一切并非你的过错,救世也并非你的职责。” 乐韶歌道,“我和倚马千言的约定,你已知晓了?” 香菇点头——这是理所当然。 乐韶歌道,“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师门交恶之事?” 香菇怔了怔,点头。 乐韶歌道,“你我之间明明亲近友爱,却终因师门恩怨而断绝往来。然而你我师门之间,莫非只有长辈们的仇怨,没有你我的知交友善吗?为什么主导一切的偏偏是怨恨,而不能是亲善?”她说,“我想,那正是因为,你我放弃了自己的诉求,不肯为此去突破师门爱憎约束,寻求两全的出路。” “这一次,我想保住我的私心,为此我必须亲自担起职责,不能再由旁人主导我的得失。”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道,“香菇,帮我。” 香孤寒静默了片刻,回身取了丹药给她。 乐韶歌不疑有他,一饮而尽。那药甘冽芳醇,入喉便觉醉意——是苏摩甘露。 香孤寒的回答姗姗来迟,“……若我也有我的私心,想要阻止你呢?” 乐韶歌扶住额头,心想苏摩甘露果然比忘尘寰更药性凶猛,这就已经上头了,“那没办法,”她大着舌头,“谁叫你说晚了呢——这次是我先说出来的,所以你得听我的。下次吧,下次我……” 她睡倒在了香孤寒臂弯里。 香孤寒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无奈道,“……骗子。” 修复经脉的剧痛,纵使醉梦之中也难以承受。 乐韶歌的意识在一片苍白之中化作鲲鹏几番翻腾,如砧板上被剖割的鲜鱼肥鸭一般死去活来。那滋味,比年少时凿脉之痛更甚。但随着眼前的空白被渐次填满,梦中幻境渐渐翔实生动起来,她便明白——她大约已不需要再做下一次治疗了。 剧痛渐渐消退了。 她大汗淋漓的坐在穿行不息的人流之中,看他们无动于衷的来来去去。 这是哪里啊——她想。她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发现自己手心里,握着一根银针。 那银针倏然飞起,尾芒在空中一闪而逝。 乐韶歌忙挥手召来一片云头,向着那银针追去。 云头之下景色变幻,熙熙攘攘的人类街市远去了,村寨也渐渐变得稀疏。翻过一座山头一条河流之后,茂密的森林闯入了视野。灵鸟居住的森林是色彩斑斓的,他们在树上筑巢,不知自何处衔来宝石装饰自己的住所,那宝石玲珑有致的悬挂着,撞击时发出乐器般悠扬的鸣响……她听得欢喜,于是捉了风中吹来的树叶,和着那旋律边跳边吹奏起来。 于是便有毛羽绚烂如火焰似的凤鸟自林中飞出,当她飞出森林,在蓝天下落上她的肩头时,那火红翎羽轻轻一抖,便化作华美绮丽的青色。 青羽——它的名字跃入她的脑海。 记忆便随着她口中、足下的旋律,如河流过处春回大地般渐次苏醒过来。 灵界——这里是灵界。她想,她是乐韶歌,这是她第三次来到这里。 是的,第三次。 同青羽结契时,是她第二次来到灵界。而她初次前来,是在服用过忘尘寰后,于红尘梦中前来。就在那一次,她遇到了一个人,他们一同游历灵界山河,分别时,她允诺…… 她允诺——不会忘记他,待来日重逢,必不会令他重陷孤单。 零碎的记忆串联成线,一切因果终于就此分明。 倚马千言说,“你自以为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实则是魂游幻海灵界。我是幻海主人,幻海之事,我无有不知。”他抬头望月,似有感慨,“幻海之中应有尽有,富贵、长生、苦难、真谛……一切欲求皆有回应。踏入幻海,便如踏入了内心欲望编织的迷梦。绝少有人能在迷梦中窥见幻海的本真面目,而你见到了、游历了,你的出现,一度令我期待不已。” 可是偏偏,她在灵界与瀚海的边缘,听到了本不该被听见的声音。 那声音微弱的、含糊的呼唤着,他懵懂,却想要被发现。 乐韶歌听不懂他的话语,可她听懂了他内心的期待。 于是她按下云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去,邀请道,“我们一起玩吧。” 她载着初具形体的小混沌,在灵界纵情的玩耍。 分别时,他终于能说出她听得懂的语言。他向她祈愿,“……不要忘了我。” 祖师乐正子为建立九歌门,曾向天祈福,散出九根银针,许诺为天下做九件事。 千年光阴里,九歌门弟子前赴后继,终于满足了世人八个愿望,取回了八根银针。 而他是第九根银针的持有者。 乐韶歌一度以为,他将这第九根银针转交给了萧重九。 她错了。 在此之前,他早已向她言明自己的愿望。 ——作为瀚海的化身和主人,他的命运早已注定。可他依旧想要作为“众生”的一员,被人记住和陪伴。 九歌门曾为天下人达成八个愿望,这八个愿望中的每一个都是为了苍生福祉。他们镇压过失控的地气,在兵刃下庇佑过流离的难民,救治过瘟疫肆虐之地…… 唯有这第九个愿望要求她,当她只能在保全众生和保全一人间做选择时,记住那个注定会被舍弃的“一人”。 原来,这就是她的红尘劫吗? 乐韶歌轻抚青鸾头上簇羽,“青羽,要走了。” 青羽仰首清鸣,化作光芒隐入她衣上山河图中。 乐韶歌自醉梦中苏醒过来。 治疗已结束了,香孤寒守在她的身边,正为她设置香阵,补足灵气。 她试着运转真气。真气在经脉中运行流畅,毫无滞碍。 随着灵气源源不断补充进来,为维系她周身灵力运转而化作外丹附身在她体内的青鸾,终于舒展筋骨脱身出来,重新睡回到她衣衫上,不忘抱怨,“再有下次,本座决不轻饶。” ——移花接木之术成功了。 乐韶歌自阵法中心起身,踏足轻旋,聚灵入身。 喉间轻歌起,灵气旋流成风,她身上衣衫流绫。跃起时,已化作一只赤金凤鸟。 她翼下之风吹动山间流云,铺开了漫天云霞。 香孤寒仰头看她,问道,“何时再回?” 乐韶歌道,“渡劫之后。若我还不回,你便去找我吧。” 香孤寒笑道,“红尘纷扰,我未必能去。” 乐韶歌于是一笑,“那我只好活着扛过此劫,回来找你了。” 香孤寒道,“嗯,这次就不要再骗我了。” 第95章 她如一道赤金色的流星划过香音界的天空,来到境外的青墟城。 混乱的世道给这座以罪恶为食的城市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给养,这城池比上一世她来时更热闹和繁华了。空中鬼车和飞兽来来往往,察觉到她飞渡的身影,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瞪了过来。 但乐韶歌看都没有看一眼,便自这城市的防御结界上空掠过了。 她最终落足在瀚海的边缘。 尽管眼下并无瀚海开道的盛事,但大约因为有人修成了魔罗六章,瀚海预感到主人即将归来的缘故,自瀚海中涌出的混沌之气格外的汹涌和狂暴。如风暴天的海浪般冲击席卷吞噬着周边一切。 游荡在瀚海外缘的小贩们大都转移了阵地,海市也已不存。 乐韶歌站在苍莽荒海之畔,闭目细听,寻找着小阿羽的踪迹。 ——算来时间已过去了八年,这一世她不曾来过瀚海,不知当年瀚海开道时,他是否如愿回到了瀚海?或者,这一世他并未兴起“回到瀚海”的念头?毕竟上一世的那个时候,阿羽在瀚海,而这一世阿羽尚未归来。 而后,她便在狂风呼啸之中,听到了来自瀚海的熟悉的“混沌”却温柔的歌声。 ——他还在这里,等待着。 乐韶歌于是睁开眼睛,踏入了混沌的海潮之中,去寻找他。 相见时,他孤身坐在荒野之中,看着瀚海的方向,纸片化作的小鸟栖落在它头上、肩上、胳膊上。大约察觉有人,他回头看过来,不能视物的双眼空洞无神,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乐韶歌向着他走去。 她踏出第一步时,眼前景物便颠倒破碎了——便和当初踏入瀚海之初所见类似,内心无数记忆和期许化作了碎片映射在混沌之中,构建成万华镜般瞬息万变的迷宫。 初次见到这景象时,她意在前行。便收整心情,割舍冗余,一心自迷宫之中脱出。 可这一次,她并未急于论断。《 》 第93节 她肆意的放纵自己的本心和欲望——她想看一看,抛弃一切“应该”和“正确”之后,她内心深处最自我和自私的本愿,究竟是什么。 师父曾说,她这心性生不出心魔,事实上她这一生也确实从未为“选择”而纠结、懊悔过。可这难道真的因她内心澄澈坚定,无怖无忧吗——不过是因上天厚待于她,从未令她真正陷入不能两全的处境而已。 可是这一次,她很可能真的要杀死阿羽。 眼前意象迷乱的变幻着。 她站在幻象的中央,一步步向着小阿羽走去。 她看到他独坐的身影,看到师父自瀚海之滨领回了阿羽,看到九歌门师长们的脚步踏遍六界四境,看到瀚海自针芒之上开始萌生了自我,看到千年之前祖师乐正子散出九根银针,看到大战过后凡人们咏唱国殇祭奠英灵,看到天魔在死去前一刻伸出手来,想要揩去一滴泪水,那是全宇宙唯一一滴为他而落的眼泪。 她看到了自己的本心。 幻象散去了。 她来到小阿羽的面前,在他身边坐下,轻轻的说,“我是乐韶歌,你可还记得我吗?” 小阿羽点了点头,向她伸出手来,从她眼睫下揩去一滴泪水。 四周汹涌无序的混沌之气在这一刻平息下来。他眼瞳中渐渐聚起了光彩,他看着乐韶歌,欢喜的说,“你回来了——你没有忘记我。” 乐韶歌道,“是,我记得你。”她抚摸着他的头顶,“阿羽,醒来吧。”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呢喃着,“阿羽……” ——是的,他便是阿羽,是阿羽被师父带走之后遗留在瀚海的残影,一直在等待着她履约前来。 他说,“原来是这样啊。” 他对乐韶歌微笑着,便在她眼前羽化四散了。她抚摸他头顶的手尚未收回,握住了一片白羽。她伸开手掌看时,只见掌心躺着一枚银针,灵愿已足,华光内敛。 她握着那银针,自混沌的海潮中走出。 再度化作凤鸟,向着九歌门的方向飞去。 她回到香音界,落足在九华山下,望着山上烟云缭绕的师门——浩劫结束已有数年之久,山上亭台楼阁俱已修复完毕,单从外表来看,一切一如往昔。然而山下萧条破败的村落骗不得人——山上修士必定没有谨记训诫按时巡逻,派遣星象师。山上死气沉沉的灵气也骗不得人——只怕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晨练和开课了。 乐韶歌足下轻轻一踏,荡起了满山灵力。 檐角悬挂的铁马玉铎已蒙尘多年,终于再次荡响。击金震玉的悦耳之声相互应和,自近及远不绝于耳。山上消沉散漫已久的修士们纷纷推窗启户向外张望,各自交头接耳着,有希望的萌芽自心中悄悄探头出来——出身祖庭的天之骄子们,被现实和自我放逐太久了,内心深处隐隐渴望着有人能激浊扬清,令风气一新。 “传我掌门令。”她对青鸾道,“乐韶歌归来,自今日起九歌门由我执掌。令讲经阁律主、礼仪院司礼、弦歌祠司典率领门下弟子前往弦歌祠相见——我将当众开启先贤堂,申明祖训,重振师门。” 乐韶歌踏入山门,一步步向着弦歌祠走去。 师门弟子奔走相告,惊讶、质疑、探寻……混乱着,却也在混乱中整顿仪容、调校乐器、携带学具,纷纷向着弦歌祠聚集而去。有些人在望阙台前遇到她,有些人在观止楼前遇到她,有些人在舞雩台前遇到她……有些人认出了她,有些人没注意到她。 当她来到弦歌祠前时,师门师长、弟子俱已集合完毕。 舞霓怔愣愣的站在弦歌祠门前琅玕树下看着她,在她也看过去时,扑上来便圈住了她的脖子,埋在她肩头哭起来。 乐韶歌淡定的把她推开了——没见着她时,心疼得不行。一见着她,就恨不能按住她狠揍一顿。被萧重九骗身骗心也就罢了,多大点事儿啊。可把师门“重建”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忍不了,实在忍不了! “回头找我单独训话。” 重逢的喜悦,别后的思念,这些年积郁的委屈、愧疚、悲伤都还没压下去,就先被恫吓了,舞霓眼泪一憋,先打了个泪嗝。 乐韶歌走到师长们面前——早些年她曾委屈,师父甩手不干,留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伺候门上一群难伺候的师叔师祖太师祖。重生后也曾腹诽他们当师门劫难时无所作为,她演练个武阵他们倒会吹胡子瞪眼。然而此刻见昔日长辈凋零殆尽,只寥寥四五幸存,不由悲从中来。 既有灵魂结契的共命之鸟在,眼前之人必是货真价实。但她“死去”七年之后,局势已然剧变。对于她是否有能力统领眼下的师门,师长们都不敢断言。九歌门磨难至此,纵使是眼下萧条的平稳,却也好过无谋的动乱。 师长们一时都不知该不该认可。 门下弟子们也大都心神无主——对这位于劫难来临前死在外境的昔日掌门,他们内心的感受相当复杂。便如他们对萧重九,既不能不迁怒他招来灾难,亦不能不感念他施手援救;既不能不反感他扶持傀儡,又不能不承认他是天音九韶最后的传人,是三教共推的盟主。 乐韶歌却也无意逼迫他们给予认证,她只点头行礼,便在弟子们的注视下,进入了弦歌祠。 弦歌祠内先贤堂,需以特殊密令开启。先贤堂内神主祠,独掌门一人可进入。 而她是九歌门最后一位正传掌门。 ——沉寂多年之后,神主祠再次开启。 踏入神主祠后,手心银针有所感应,乐韶歌于是伸手出来。 黑暗中有一团光亮起了,而后是第二团、第三团……那光芒化作星辰,飞上穹顶星图。 ——九曜归位。 图中星辰一颗颗渐次点亮,罗天列阵,流转不息。阵中明光洞下,同神主祠中所供奉历代师祖的神识、降神令相呼应。 所有的降神令在一瞬之间同时发动了。 虚空之中,列位师祖渐次现身,分列两侧。待正中央之人现身之后,便有恢弘韶音传来。 “——说出你的决意吧。”那声音道。 前八根银针的主人,俱为苍生福祉许下了心愿。或是救苦救难,或是施教化民,或是铲凶除恶,或是调解争端……唯有一人许愿权势富贵,却也以权势富贵去行仁政、救贫苦了。 就只有最后一根银针,落入了瀚海。 瀚海之主是灭世的兵器,是这宇宙唯一必须铲除的邪恶。 可是,他亦是苍生之一。 这灭世之兵的祈愿,亦是苍生的祈愿。 历来向天祈福,必有与所祈之福相对应的考验。不知祖师究竟许下怎样宏愿,上天才会降下这般考验。又为何,偏偏让这考验落在她的身上。 可她依旧感念上天令他化生为人,将他送到她的身边。令她在做下决意之前,知晓了将要被诛杀的,究竟是怎样孤独温柔的人。 若能如萧重九一般,当一个无情无义的独夫,自信他所杀戮者无不是邪恶当诛之人,世人大概确实会轻松许多吧。但就算是黑白两分的最简化的宇宙里,依旧会有光影相交之处。依旧会让最不愿做下决意之人,去做最终的决意。 她终是做下决意。 “愿以此身救末世,护苍生。” 就此,红尘劫满。 第96章 “纵使身陨道消,永劫轮回,再不得逍遥超脱,也无悔吗?” 乐韶歌道:“护世之愿,永劫无悔。” 就此,红尘劫满。 踏入大成境界的时刻,并不见有天地异象。只觉识海澄澈通达,如涓流归海般,刹那间便汇入三千大千世界。她的本我沉浸其中,自宇宙的本源中看取万象之生灭,而后自那万象生灭中,听见了飘渺的歌。 她循着那歌声前行,终于在某一个瞬间,于无形万象之中,看到了那静缓流淌着的灵愿之河——那是过去、现在、未来无数人的善念所凝聚而成的护世之源,在回应她的本愿。 当她终于懂得自己抵达了何处,无数人的声音和面容渐次浮现了。她自那无声、无形之中闻见了他们的故事。他们中有人悲壮,有人平凡,有人历尽磨难而初心不改,有人半生迷途终大彻大悟,有人深思熟虑,有人瞬间抉择……唯一共同的便是那颗想要守护什么的心。 当中有她敬仰的长辈,有她亲近的友朋,有一面之缘的路人,更有无数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现在,她已知晓了他们所有人的故事,记住了他们所有人的姓名。 泪水随之滴落了。 四境分裂之前,香音部众司掌天机。 然而漫长的战乱打破了“天机”的神话——传说中“司掌天机”的香音部众,既无法预测最终的胜者,也不能预知战事的动向,甚至连斧钺加身的灾祸也未得预警,如何能令人信服? 再无人记得香音部众“司掌天机”的使命。 天性平和、不喜争斗,却被迫卷入永无止境的战争,多方周旋奔走无果,苦难似乎永无终结之日。绝望中看不到希望,香音部众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做出了举族遁世的决定。 他们携带着故土,自天上天坠落到地面上。设置结界,全境归隐。 然而,就在坠落凡尘的第一日,香音界的末代司星、也是九歌门的祖师乐正子得到了“天机梦”。那是一个攸关千载的预言——封印天魔的结界已然松动,天魔即将苏醒,它苏醒之日,末世将临。 这是数千年来唯一一个“天机梦”,乐正子虽直觉它应当是真,却犹然不能尽信。 于是安顿好部众之后,他离开香音界,开始了第一次六界巡游。 ——他带回了神识之玉,证实了天魔神识的存在。同时也证实了上古典籍所载,证实了他的天机梦。 那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最终香音界部众们还是做出了妥协——为对抗千年之后的劫难,他们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隐逸,重回纷扰乱世。 在香音界师祖们的奔走之下,天龙法会重开,四境掌权者们终于再一次齐聚一堂,商讨如何应对灭世灾劫。 然而现实再一次无情的打碎了师祖们的幻想。 天龙法会变成了远比战场更卑劣蛮横的争斗之地,天龙、战云两界开出了同一个条件——幽冥、香音二界即刻回归,交出一切权柄,尊奉、听命于盟主,并且必须奉自己为盟主,讨伐不臣之众。 幽冥界冷笑旁观。 香音界师祖们退让、调解、协商,最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些目光短浅的上位者,是绝不会因远在千年之后的劫难而有丝毫长进的。若一位姑息退让,只怕在天劫到来前,香音界已先荡然无存了。 第一届天龙法会,没有改变任何事。 师祖们返回秘境之后,再次加强了隐世结界,将香音界重新藏匿起来。 他们都隐约意识到,四境人心已散。纵使有朝一日天龙、战云两届分定胜负,那个倾四境之力所造就、集八部正法于一身的救世“天尊”,也很可能不会出现了。 可,救世之重,却必须得有人担负起来。 然而,能担起这重担的强者忙于争权,难道要靠弱者奔走自救吗? ……为什么不能? 四境之内,香音部众从来都不是善战之部,八部正法之中,天音九韶也并无克敌制胜之威。然而要铸就救世的“天尊”,香音界所传承的九韶音却是必不可少。 因为其余六部正法俱都刚猛精进,幽冥界所传秘功为追求极致威力甚至不惜损伤肉身与智识。这六部同样至刚至猛的功法,按说是不能存于一身的。唯有以九韶乐相调和,才能相安无事,甚至取长补短、互通有无。 然而,天音九韶所辅佐者,却未必一定得是八部正法。 若能融合红尘之中一切救世之愿、奋战之力,万类同心,众志成城,普天之下芸芸众生也未必不能自救。 然而苍生“愿力”却不比天地灵气那般是无主之物,无处不在、普天共适。 欲采集愿力,势必深入红尘。欲使用愿力,势必要承受无数人的思想与感情。 且此法无前车可鉴。纵然尽一切人力,最终究竟能否功成,亦要看天运是否肯成就。 乐正子第二次游历六界,编采人间舞乐,融合天音九韶功法,创立了根植于红尘的全新的《九韶乐》。 人间亦有救苦救难之辈、普渡众生之愿。其梵本回传至香音秘境,反哺了琉璃净海所传心法。净海高僧们也终于寻到了人间愿力所归之处——是为寂灭之境,寻到了沟通婆娑世界同寂灭之境的方法。 芸芸众生的救世之道,终于现出雏形。 于是,乐正子散出九根银针,向天借福,创立了九歌门。许下千年救世之愿,愿代代求索,代代传承,直至功成之日。 千年以来,救世之愿在九歌门中代代传承不绝。九歌门门下长老们的足迹踏遍四境六界,修补、验证自己的救世之道,亦寻求志同道合之人,将此道广为传承。《 》 第94节 历经数百年之后,终于渐渐有成。 然而,也正因所许之愿非人力能成,所行之道乃逆天之道,自创立以来九歌门便磨难不断。长老们日渐凋零,掌门们也代代早夭。 最终所成就的功法,亦要修成天音九韶之人承担——要以血肉之躯承担救世之愿力,可想而知,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终于传至乐韶歌的师父乐正徵一代,千年之期已近。 出走之前,乐正徵没有将这传承千年的重任告知乐韶歌——他希望宿命能终结在他这一代,殊不知,早在那第九根银针飞向瀚海时,早在他自瀚海边缘将阿羽带回时,早在天音九韶传至循环终末的羽字一辈时,一切便已注定了。 散出银针之时,乐正子便已知晓,那第九根银针落在了瀚海。 千年以来,九歌门足迹踏遍四境六界,却始终未能收回那第九根银针时,传承者们便已意识到,那第九根银针在瀚海。 无论善恶利害,天生万物,一视同仁。 天命给九歌门最终的考验是——一视同仁的拯救。 第97章 在悉知一切过往之后,对师门前辈们唯有敬重之意。对于自己将要继承的使命,更无半分怯懦逃避之心……对她那个大猪蹄子师父,却也多了一分体谅理解,盖因她此刻所希冀者,与师父如出一辙——只望劫难能终结在她一身,勿使后人与她此刻所爱之人,再为此付出更多牺牲了。 她对阿羽所说的“梦境”,她依旧期待它有实现的一日。 内心决意已定,神识归位。 她依旧身处先贤祠中,头顶浩瀚虚空,师门尊长列次在上。 他们已探查了她的决意,也洞悉了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亲身承担救世之职的原委。 “既有此悲愿与决意,”那恢宏之声再度传来,“可受吾辈传承。” 话音甫落,银针所化的九曜罗天列阵,在先辈们共同驱动之下,玄妙之门就此洞开。流淌在寂灭之境中的灵愿之河化作金光,灌入了乐韶歌体内。 有流星讯自弦歌祠中飞出,却并未四散飞向任何一个门派。它笔直的贯穿了苍穹,在这寂冷暗夜之中,如一道勾连天地的光柱。 那光柱将整个九华山照得明如白昼。 一瞬之间,万籁俱寂。然而随即每一个九歌门弟子都听到了——那光柱之中所隐含的悲悯而宏大的韶音,那是亿万人相互守护与救难的悲愿,那慈悲不屈的呢喃已胜过世间一切弦乐的华彩。 当那光柱亮起时,星罗棋布在香音秘境里的每一个弦歌祠,都随之震动了。 一道道光柱接连在香音秘境的大地上亮起。 那是千年之间,香音秘境里一代代为救世而奔走的先辈们。他们遗留在弦歌祠的灵识感应到千年悲愿终于达成,于是遵循自己的誓言,将力量传承给那个承担救世使命之人。 香音界外,九歌门师长们所走过的每一片土地上,都有这样逆流向上的光,源源不断的向着灵愿之河汇聚——他们大都只是弱小的凡人,形形色色的过着艰难或者喜乐的日子,一生都没成就什么值得书于典册的功业。但当劫难来时却尽己所能,救困扶危。他们所救也不过不过是和他们同样平凡到不值得书写的人,然而正是这无数平凡所汇聚而成的灵愿,成就了救世的威能。 琉璃净海。 光柱自琉璃净海的弦歌祠中升起时,也恰是琉璃净海失守之时——自月余之前有人修成六部魔罗异术,净海中所镇压的神识之玉便躁动欲脱去。恶灵魔物受其牵引,源源不断的自弱水泅渡至此,攻打琉璃净海。琉璃净海倾全力予以镇压,十二檀主为维系镇魔大阵不眠不休至今。一直奔走在外辅佐保护天音九韶传人的护法瞿昙觉明,也被紧紧征召回师门救难。 然而至此终于力竭。 天魔神识冲破镇压,飞出净海,已然不知去向。 天音九韶最后的传承人萧重九,依旧无意继承他们的救世之道。 然而末世的钟声,却已然开始敲响。 思及千年夙愿与为此付出牺牲,琉璃净海掌门云觉尊者与十二檀主只觉肝胆俱催。 却忽见金光自遥远的天际亮起,弦歌祠中先贤灵识与之呼应,虹光逆冲入天际。转瞬之间,大地之上星罗棋布般亮起无数光柱,积淀千年的灵愿之力随那光柱汇入天河,流向同一处所在——竟是大道圆满,愿力传承的迹象! 此刻万籁俱寂。 这场以天地为琴箫,以万类灵愿为乐曲的盛大演奏,便是天地间最恢宏的无声大音。 本以为行至绝处,唯有九死不悔一往无前。谁知竟成在此刻。 一身征尘未洗,净海高僧们便已各自就地盘坐,拨动手上琉璃珠串,告慰就此别去的先辈与英灵,告慰这延续千载传承不绝,终于圆满的大愿。 云觉尊者再唤瞿昙子,“天生此异象,怕要惊动许多人。你即刻前往萧盟主身前护法,我等稍后便至。” 瞿昙子摇头,“不是萧重九。” 他被召回琉璃净海前,一直遵循师命——也或者该说是救世使命——保护辅佐萧重九。跟随得久了,对萧重九的性情、心思、行踪早看得透彻精准。就他看来,这个乐韶歌舍命相救的男人,在各方面都和乐韶歌截然相反。 他看似爽朗豁达,急公好义、奋不顾身,却对权力有着难以理解的执着。他不断的扩张到手的权力,追求更高的权力,恨不能将世间一切权柄都握于己手。为此做出了许多同他的正常为人截然相反的事。 譬如乐韶歌死前将修为传他,他便以自己是天音九韶的传人为由,当上了九歌门的掌门,进而谢恩索报、趁危集权,促使香音界拥立他为盟主。却在天龙法会上,断绝了九歌门正统传人乐正羽的退路。如今为了促成四境同盟,更是不惜利用天龙界那位女法尊对他的好感。 虽说其人非是因迷恋权柄而执着于权柄,而显然是因为某些更高尚的理由。可如此行事,只怕他所求,并非止于救世而已。 何况……萧重九此刻不在九华山上。 ——月前,乐韶歌的墓葬被人盗掘,遗体下落不明,怕是已被人夺舍利用。数日前,萧重九得到消息,香孤寒把“乐韶歌”接去了九嶷山。 萧重九派去探寻的人悉数被挡在了九嶷山香阵外,于是萧重九即刻抛开手头一切要务,前往九嶷山打探香孤寒去了。 他断不可能在此刻,出现在九歌门的弦歌祠中。 他虽寡言少语,判断却一向精准。他说不是萧重九,那基本就不会是萧重九。 饶是稳重如云觉尊者,也不由诧异,“天音九韶还有旁的传人吗?……” 瞿昙子沉吟片刻,道,“或许……是乐韶歌归来了。” ——那被盗、被夺舍的“遗体”,恐怕就是乐韶歌真人。 九嶷山。 这并非萧重九第一次来拜访香孤寒。 就他所知,水云间这位凛香主曾数次在危难之间以香阵替他牵制追兵,为他指引出路。虽始终不曾现身相见,但想来这位凛香主对他颇多善意。 所以当他被推举为香音界盟主时,便请水云间掌门为他引荐,希望能见凛香主一面。 谁知却被拒绝了。 当时的说辞是,这位凛香主秉性淡泊,红尘不染身,已多年不见外客了。 结果仿佛是在故意告诉他这全是托词,一个字也不能信一般——凛香主随即便下山游历去了。他本是天人之姿,更兼花魂霜魄不同人情,举止天真率然引人注目。一路游历下来,天下竟无人不传他的逸事。于是世人皆知,凛香主不是不见“外客”,只是不见萧重九。 萧重九当然不会同他计较这些。 却也不能不在意,凛香主究竟因何事对他心生成见。 渐渐便打探出来,这位凛香主少年时曾与乐韶歌双璧并称,一度是莫逆之交。 乐韶歌之于萧重九,就像一场猝然惊醒的迷梦。 梦中自是深爱不悔,醒后也一度催断肝肠。 可待梦中所遗忘之事日渐找回,回忆起失忆中发生之事,便常觉不真实。他甚至疑惑,当初那个忘却一切人世不公、丢失为天地立心志向的,耽溺于平庸喜乐的日常、内心毫无阴霾的自己,是真实的自己吗? 梦中的他,令清醒的他心生羡慕——可那不是真正的他。 梦中的他、他所爱的女人、他所安居的桃源,早如浮光泡影消散。 世间恒常的真相,依旧是邪恶当道。 而他,必须要改变这样的世道。令梦中桃源,成为世界真正的模样。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若香孤寒是因乐韶歌而不愿见他,那么香孤寒便不是他的同道中人。 萧重九于是便也不再试图同香孤寒结交。 只在必要之时才遣人前来求教——香孤寒是芳魂寄主,坐览天下万事,他的帮助必不可少。而此类求助,香孤寒果然不曾拒绝和欺瞒过他。 这便已足够了。 可也正因此一缘故,那个借乐韶歌的躯体现世的神秘之人找上香孤寒,便也格外令萧重九警惕。 凛香主是重情之人,又不通人性险恶,他很可能会被蒙骗。 而凛香主修为冠绝香音秘境,既是无事不晓的芳魂寄主,又是水云间的核心,他的话对香音界上下都极具说服力。 一旦那个“乐韶歌”被认定是真,那么,他今日在四境所做一切努力都将化为虚影。 ——按照九歌门立派成规,他修成了天音九韶,便有资格继承掌门之位。可他所修天音九韶,根基是乐韶歌渡给他的修为。而乐韶歌才九歌门的正统。 一旦失去九歌门掌门之位,那么,他担任香音界盟主的盟主的资格,便也十分可疑。 而若他不是香音界共推的盟主,他又以何种名义推动四境同盟? 虽说以他为战云界所做诸般,必定能得到战云界的回护与支持——可对战云界而言,他毕竟是境外之人,非我同类。而四境天人素来自傲,是不屑去听一个“外人”的建言的。 “乐韶歌”的出现,对他今日根基而言,不啻为釜底抽薪。 却不容他不戒备。 然而这一次,香孤寒依旧不肯见他。 凛香主的寒香幻阵出神入化,萧重九不是擅长破阵之人,又不能一剑削去九嶷山头,只好被拦在阵外不得入门。 无奈之下震动喉间玉,声传于天,“在下有要事相告,还请凛香主赐见一面。” 凛香主没答话,只驱动道旁大橡树伸了根绿枝出来,猛戳道旁界碑。 那界碑上书“往事历历”,旁边一行醒目红字,“欲见主人,经此上山”。 萧重九:…… 萧重九听下属汇报过很多次——只有经“往事历历”上山之人,才能面见凛香主。 但这“往事历历”乃是诛心之阵,身在其中,心魔纷扰。对修士,最是险途难行。 萧重九不怕心魔。他对自己所行之道坚信不移。 可他亦有不愿回想的记忆,不欲被他人探查的过往。 这般天真烂漫之人,实在是难以沟通。 ——而纵然真见了面,只怕这位凛香主也是一样的行事风格。 短暂踟躇之后,萧重九决定另寻他路。 “既凛香主不愿赐见,萧某便不强求了。”萧重九行礼道别,“只是……乐姑娘的遗体被盗了。若有消息,恳请凛香主随时告知。乐姑娘为救我而死,我不能令她身后不宁,为歹人所亵渎。” 风过山林,树摇如海。《 》 第95节 凛香主依旧毫无回应。 萧重九倒也不如何失望,回身欲去。 却忽闻磬磬雅声,“若来的是阿韶,而非歹人呢?” 萧重九脸色一变——他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其人还在山上?凛香主信了她的说辞?” 凛香主似是一笑,却不知是笑天下无事,还是笑庸人自扰,“她已离去。此刻,大约已到九华山了吧。” 话音才落,便见无数光柱星罗棋布般亮起。暗夜之上霓虹之光如绫罗飘展,那虹光渐凝成无数灵力之河,如百川归海般向着同一个中心流去——正是九华山的方向。 萧重九再无多话,旋身化作金光,向着九华山疾驰而去。 第98章 那流星讯很久才散去。 九歌门衰败有年,又经历过灭门之灾,如今确切知晓天音九韶所担负的使命的人,早所存无几。可有些记忆,不是非要经人告知才能获得,它如遗珠般散落传唱的诗歌中,演奏的乐曲里,先贤的往事中,师长的教诲里,部族所崇尚的精神中……只需一个契机将之串联起来,便骤然间清晰起来。那是流淌在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人血脉中的共同记忆。 暗夜之中,九歌门一切弟子都聚集在弦歌祠前,等待着乐韶歌从里面走出来。 而乐韶歌终于走出。 和来时相比,她几乎无任何改变。依旧是那个在掌门眼中不够谦恭、在弟子们眼中又不够威严,听着她的履历总觉得惊才绝艳、一接触真人就觉着平淡无奇,追随她时常觉着她不过如此、一朝她夭亡了才知她竟也不可或缺的代掌门。 她就单薄、平淡的从弦歌祠中走出,面色还透着些伤后浅淡的苍白。 行走的姿容有着乐修合乎天地韵律的谐美,也有她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 ……却既不安定人心,也不激荡人情。 所有人都知晓她必定突破了修为的境界,承担了某些艰巨的使命。 然而单从外表,着实看不出。 ——同是天音九韶的传人,她修成言灵还更早些。若论凭乐舞修为牵动人心的能力,她无疑要高深得多。可萧重九想做什么时,哪怕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也能令人同仇敌忾。她呢?她却总给人一种,很不能以身相代替她控制场面、打动人心的焦躁感。 ——当此风雨飘摇之际,她想要从萧重九手中夺回权位,难道不该再下些功夫吗? 还是说她觉得暌违七年之久,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可只要她回来,所有人都会毫无理由的舍弃萧重九,重聚在她麾下? ——至少,她是否该说些什么?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她,等待她开口。 乐韶歌走到弦歌祠前琅玕台上,看着聚集在祠前的弟子们。 正待开口时,忽有九条天火龙卷倒扣而下。 那龙卷来势凶猛,在场弟子们俱都应对不及。 转瞬间乐韶歌已被囚入火狱。 弟子们一时都愣住了。 却是舞霓最先醒悟过来,几乎跟着就要扑进火里去,却被迦陵强行拦住。 舞霓又急又恨,却挣扎不过。猛的想起自己原是主人,立刻动用言灵命他放开,迦陵却是抗命也要拦她。 其余宿老与弟子们这才醒神过来,正要齐力救助,却忽闻青鸾传音,“勿要近前。” 便见那火中有金莲旋旋绽放。 莲花开时,天火龙卷也被强行破开。那火烧着花瓣,渐渐势尽,最后化作明灭的灰烬,飘散在了夜风之中。 乐韶歌依旧立在原地,肩头赤金凤鸟毛羽如焰火烈烈,一双金瞳子凶猛暴烈,盯着暗夜虚空。 那虚空中一道金光如陨星坠地,却是萧重九御龙而至。 落地收了金龙,正立足在九歌门弟子之前,与乐韶歌当面对峙。 抬手先将舞霓拦住,才义正词严的命令,“不管你是谁,立刻从韶歌身上离开——” 乐韶歌愣了愣,稍稍有些牙酸。 ——她觉得,现在的萧重九,还是规规矩矩的称她“乐姑娘”比较好。 不然总觉着那份虚情假意欲盖弥彰。 “阿九,”她忍不住以昵称相调侃,“我就是乐韶歌。” 萧重九竟真的被触怒了。掌心凝劲,不由分说便一掌袭来。 ……却先被舞霓偷袭了后心。 舞霓虽料定他必会动手,抢先偷袭了,却也无意伤他。飞轮一晃,打断了他的攻势,便借机飞扑到乐韶歌身边。 “她真的是师姐,我向你保证!”也不管萧重九如何震惊、震怒,先展臂护住乐韶歌,焦急的替她分辨起来,“你冷静下来,用心听一听啊!这是师姐,你肯定听得出来的!” ……她体内一脉乐神血,天生妙音,能用听觉分辨万物。旁人耗费无数精力尚且未必能磨练出的技能,于她却是天生禀赋。因此她无法懂得旁人为何不懂,外人却也常不解她无凭无据,怎敢空口评判。 果然,萧重九压根就没听出,她是在认真规劝和建议。 “舞霓,连你也受她蛊惑了吗?” 那声舞霓,叫得颇是情真意切。 乐韶歌倒也不是觉得一个男人就不能同时对两个、或者七个女人都情真意切。但当这些女人同时在场,并且她似乎也是其中之一时,这感觉,就很让人替他尴尬了。 ……不过,身为当事者的男人,似乎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 舞霓却瞬间便羞愧难当了。 然而这丫头到底有所成长,知道眼下不是纠结情情爱爱的时候。 “我没有受蛊惑,这真的是师姐啊,你认不出来吗?” “韶歌已经死了,就死在我怀中,尸身是我亲手所葬。”萧重九道,“数日前我便已传信告知,有人侵入北冥盗掘了她的尸身,还触动了守墓法阵。这人分明就是贼子夺舍。你怎会受她蒙骗?!” 先前萧重九不由分说便要动手,他毕竟是九歌门现掌门,弟子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此刻见他冷静下来,肯听人言了,便有人上前拦在他和乐韶歌中间。 却是大司典不紧不慢的边走边说,“萧盟主原不是九歌门门下弟子,难免不知内情。我辈知音,可凭耳识辨人。又同灵鸟结下魂契,非其灵魂契主,断然无法驱使。萧盟主信与不信,眼前之人确是乐韶歌无误。” “韶歌的共命鸟,何曾是这副模样?” 青羽抖了抖一身火羽向他示威,目光凶狠中带了嘲讽 大司典也相当淡定,“我辈乐修知灵鸟,也不是靠外相。” 她口口声声“我辈”,萧重九如何听不出她心之所向? 眼下局面,大出他的预料。 他虽修成天音九韶,然而确实不曾与灵鸟结契过。当上九歌门掌门后,为免与门人们格格不入,也养了只金龙,却显然不会为此去结什么“魂契”。故而竟是全然没想过,“共命鸟”对乐修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此刻才知自己大为失策。 然而他亦曾在此修习,当劫难来时舍生忘死倾力相助,保九歌门道统不绝。当初这些耆老们不说他“非我辈中人”,此刻再来申明,未免欺人太甚。 “大司典非灵界中人,焉知灵鸟就无真假?”他也渐渐冷静下来,“……当日韶歌被陆无咎碎去内丹,身陨道消,是师门尊长们亲眼所见。我抱着她的尸身不肯接受现实,也是你们苦苦规劝我,人死不能复生——却不知大司典何时开始相信,这世上竟有复生之法?” “信与不信,眼见为实。”大司典却浑不在意责任谁来承担,“也或许是当日我们弄错了,代掌门只是受伤过重,陷入假死。” “弄错?众多耆老亲眼所见,也能轻易看错?早知可能有错,又为何言之凿凿,令我承受刻骨之痛?” 大司典默然。 “原本……”阴律主却也站了出来道,“原本代掌门之死,我们都不是亲眼所见。当日代掌门被囚在太幽城,我等主张传讯给乐司和琉璃净海,与他们合兵救援,萧盟主却自作主张孤军深入。待我等赶去时,只见掌门身亡——至于掌门是陆无咎所杀,死前传功与你,这些都是听萧盟主转述!” 阴律主是师门尊长中最执着于乐正传承的人,对阿羽一向满怀期待。眼下他尚还不知阿羽入魔一事,虽迫于大局不得不承认萧重九,对萧重九毁去阿羽喉间玉一事却始终难以释怀,此刻被萧重九一激,新仇旧恨,不免脑补过甚,“何况,掌门死于碎魂剑。然而这些年来,老朽未见陆无咎用过一次剑。倒是代掌门剑术精进,无人可敌!萧盟主就没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此言既出,在场众人俱是惊诧。 “韶”是至清至圣的天音,若非心存一道清圣不染的正气,既无法习得天音九韶,也无法继承其功法。而萧重九不但继承了,还将其修炼至大成。出于对天音九韶传人的信任,他们从未怀疑过萧重九的居心与言行。 然而自从恢复记忆之后,萧重九种种汲汲营营的作为,与门下弟子素来认知大相径庭。不免令他们心生疏远。 此刻被阴律主一言点破,心底那些被有意无意强压下去的怀疑,不免如水底泥沙翻涌——是了,为什么他们从未怀疑过还有这种可能?毕竟当日他们所见就是,乐韶歌死于剑伤,而萧重九习剑。萧重九将恶名推给了陆无咎,自己却习得了天音九韶。九歌门上下只乐司一人怀疑萧重九,而后乐司便被萧重九废去喉间玉,落入贼子之手,下落不明…… “既然萧盟主对掌门如此深情,掌门归来,萧盟主不该是最欢喜的吗?”终于有弟子嗫嚅着质疑,“为何不由分说就要致掌门于死地?” 不论乐韶歌还是舞霓,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毕竟,在她们眼中,萧重九纵然有种种毛病,却唯独行事光明正大这点,无可指摘。 可原来,在不明真相者眼中,乐韶歌之死竟也可以有这种推测? “我确实是陆无咎所伤。”此刻再不开口,事态怕就难以控制了。乐韶歌只好出面替萧重九解释,“他夺了……萧盟主的剑。” 萧重九当着陆无咎的面一剑刺死了他的情人,这就是陆无咎追杀他的缘由。现在想来,在萧重九的面前用他的剑刺死乐韶歌,也是这个变态复仇的其中一步吧。 “至于天音九韶——则是因我重伤之后,萧盟主受激过深,几乎走火入魔。我为唤醒他的神志,只能天音九韶渡给他。彼时他意态狂乱,想来也难以察觉我是死是活吧。” 乐韶歌按下舞霓持环的手臂,走到萧重九跟前。 当年尚不知这人来历时,便常觉着他慷慨洒脱,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事实上在《九重天尊》之中,他也确实是个胸怀天下,豪气干云的大英雄。 可仔细回想起来,在她面前时,他其实少有挥斥方遒的时候。倒总是不免让她见着他落魄、狼狈、马失前蹄的一面。 当年她动了恋心,纵然萧重九落难,她也只当他“金鳞岂是池中物”,反而无法察觉他的脆弱和偏执。如今恋心平复了,且兼在瀚海之中曾亲见他所寻求的“大道”,反倒能体察他何以长成如今的性情。 “我是乐韶歌,”她平静的凝视着萧重九的眼眸,“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吗?” 萧重九的目光不由一震。 然而那一震之后,眸中细微的柔光却随即便被压下了,他语调依旧耿直,像个常遭误解的狷介孤客,“恕萧某眼拙。萧某既无共命鸟,又不能以耳识辨人,确实认不出。然而……”随即语气便缓和下来,“既然门中弟子们都能认出……”他一扫底下众弟子,见无人有异议,才接着说道,“大司典与讲经阁也断言无误,想来是不会有差了。”随即话音里便带了些不忍的颤音,“你……是何时醒来,又是如何醒来的?” 乐韶歌故作回想之态,“待盗墓者打开冰棺后,才知年月。先前只觉时光漫长,倒不记得是何时醒来。” 萧重九便是一噎。 乐韶歌却也无疑陷他于不义,堵他一嘴,便轻松揭过,“那极寒冰棺有疗伤之效,想是身上重伤渐渐修复之后,意识也随之缓慢苏醒了吧。” 萧重九面色稍缓。 乐韶歌随即又道,“这些年,多劳萧盟主替我周全师门,看顾我一弟一妹。此中恩义,来日再报。眼下我师门中正有内务要事,无瑕接待他人,萧盟主若无他事,可否暂且回避?”《 》 第96节 第99章 她自然而然便以九歌门掌门自居,萧重九既要维持君子之风,便难以表态。 但他也并非没有喉舌。 立刻便有人开口嘲讽,“代掌门一去多年,于师门无纤毫贡献。咱们被陆无咎攻破山门遭逢屠杀,被外境人四下追捕赶尽杀绝时,代掌门在哪里?还不都是萧盟主主持大局,与大伙儿共赴时艰?究竟付出多少,才有今日安稳局面。怎么你一回来,萧盟主就成外人了?” 乐韶歌很淡定,扭头问萧重九,“萧盟主怎么说?” 那人却又抢道,“咱们问的是代掌门有什么资格,代掌门自己心里没数吗?还要问萧盟主?” 乐韶歌也不答,只看着萧重九。萧重九却避开她的目光,假做不知。 他总不答,却是舞霓先忍不下去,“师姐何以会一去多年,你当真不知?”她不似乐韶歌那般能藏得住情绪,面上早流露厌恶。手里飞轮一抬,指向另一名陌生女子,“让你的狗闭上嘴!逼得我动了手,没脸的是你。” 那女子文雅柔弱,不徐不燥,话里却透着嘲讽,“你大可动手,却未必能阻住悠悠众口。” 舞霓几乎暴起,却又被迦陵按下。连着被阻拦数次,舞霓已忍到了极限,扭头就要把矛头对准迦陵,迦陵却先闪身上前,捏住了那女子的脖颈。 那女子似是不料它竟有如此迅捷。却也未曾惊慌,反倒又要借机取笑舞霓,面上却随即露出慌乱惊诧。 迦陵轻蔑的松开了她。 先前质问乐韶歌的男子见状,故作惊慌道,“当面恫吓弟子,这是不许……”话音未落,迦陵已瞪向那男子,瞳子里妖光一闪,那人登时便噤声了。 舞霓自是知晓迦陵做了什么。 只觉扬眉吐气,神清气爽,“——让你闭嘴还不容易?我让着你你还真以为我好欺负了?” 萧重九虽不知迦陵做了什么,却已大致猜到了局面。叹道,“舞霓,莫要欺压同门。” 舞霓心中本就委屈,对上萧重九严肃正直的谴责目光,越发委屈。就这么僵持着,却总不见萧重九让步,终于失望透顶。默不作声的站到了乐韶歌身边。 迦陵微微扬起头,怒意稍减。见萧重九还要对舞霓说什么,便旋身挡在了舞霓身前。 乐韶歌也上前一步,挡在了舞霓和萧重九之间,道,“不过是禁音术罢了。运气冲开音脉,自能破除。按说——乐修弟子是不该被此术摄住的。” 那二人却是连音脉为何物都不知,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焦急的以表情向萧重九求助。 九歌门弟子谁人不知该如何解除禁音术?却都学萧重九先前模样,避开目光假做不知。最多只照顾萧重九的脸面,克制着别笑出来罢了。 ——萧重九无奈,只得亲自上前替他们解术。 那女子解开了束缚,却也未顾虑自己的安危。只见萧重九处境尴尬,略一平复气息,便又挺身而出。嘴硬道,“我入门晚,自是道行低微,防不住术法偷袭。”见迦陵冷嘲着看向她,不觉向萧重九身后躲了躲,才又道,“然而能仗义执言的,非得是法力高强之辈吗?我等晚辈弟子,连开口说话的资格也无?” 舞霓又被她惹恼,纵乐韶歌和迦陵挡住,也要跳起来怒怼,“你也知自己道行低微,是晚辈弟子。怎么执掌礼仪院四处耍威风时,就不当自己是晚辈弟子了?!” 乐韶歌清了清嗓子,提醒舞霓镇定。 ——不过,舞霓这么一喊,她也大致明白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便接口道,“若连音脉是何物都不知,自不是我乐修门下弟子。旁事你大可仗义执言。然而谁任掌门,却是我九歌门门中内务,还轮不到一个无资格入门的人前来置喙。” 那女子涨红了脸,“我资质愚钝,修不成乐法,无话可说……可萧大哥总是你乐修中人吧!” 乐韶歌道,“是。” 便又重新看向萧重九。目光一触,复又垂眸。道,“当日你说不愿与我做师徒,不肯拜入我门下。我亦觉得你英雄了得,又或许外间已有师门,便敬重你的意愿,只将你当贵客看待。”她嗓音低柔,坦荡平缓,“然而当日我既将天音九韶传授与你,又何曾将你当外人看待?你修成了我师门正法,原也该是我师门中人。你若愿意入门,我自是欢喜不尽。” 萧重九听她提及往事,不觉怔了一怔,急道,“我当日……”闭目缓了缓,才重说道,“当日你邀我入门,我虽未应允,内心却已将自己当九歌门之人。其后历经磨难,同舟共济,再计较我是否入门,便是避实就虚了。” 乐韶歌款款道,“是我流于形迹了。眼下我正有要事告知全门,这些虚虚实实,便稍后再论,可好?” 萧重九见她眸光轻柔明亮,又有些失神。悄悄掐了个清心诀,才道,“自当如此。” 他目光不由追着乐韶歌,乐韶歌却已淡定回身,再无多余喜怒了。 她便站在弦歌祠前琅玕树下,平静的看着底下凋零却犹留守在此的弟子们。 道,“先祖乐正子所留天机梦,你们可都还记得?” ——这是所有九歌门弟子年幼入学时就学到的基础知识。 入门启蒙这种东西,往往都是记住之后,便不再被当一回事了。可那学海生涯里最初的“记住”,却也是一生都不忘的记住。 几乎所有人都立刻想到了。 ——先祖乐正子得天启梦,预见未来劫难,于是向天借福,建立了九歌门。 ——九歌门是为应对劫难而建。 ——那劫难当在千年之后。 ——而昔日的“千年之后”,正是他们的当下。 ——可,那劫难,难道不是应验在陆无咎杀进香音秘境之时吗?! “如今正是千年之后,劫难来临之时。”乐韶歌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已经历过一次灭门之痛,内心渴望太平。可灭世浩劫已然开启,天灾兵祸很快便会降临。这一次,四境六界都将浴火历劫,无人可以逃脱。” “天机梦,难道不是……一个传说吗?”几乎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乐韶歌于是展开手心——那九枚银针所祈之福缘已在她手心结成法阵,若在得到它之前让乐韶歌去猜测,这足以左右救世之成败的福泽究竟会凝成怎样的法宝,她必定难以想到它竟会如此的微不足道,又如此的恰如其分。 那是一份让她能感受他人的诚意,也可向他人展现自己内心的法宝——那其实也是无数乐修穷尽一生技艺所求的,能超越一切言语、学识、阅历、思想的隔阂,人人皆能感受和懂得的,天下知音。 她将自己在弦歌祠中所经历一切,向门下弟子们展现。 质疑声平息了,人人面色凝重。当流星讯自弦歌祠中升起时,他们便已隐隐有所预感,却也没料到竟事关师祖千年宏愿,事关救世的重担。 诚如乐韶歌所言,他们都已饱经苦难。原本他们以为自己无法再承受更深的绝望,可当明了一切原委之后,他们的内心却远比预想中更平静和乐观。 “你们可愿与我一道担此重任?”乐韶歌问道。 底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即有人轻笑起来,“这有什么可问的?莫非只掌门是祖师传人,我们都不是吗?此刻自然当与掌门戮力同心,扶危救难。” “就是,这有什么可问的。”救世重担之下,竟是人人都露出了久违的释然和朝气。先前松松散散的队列也随即规整起来,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看向乐韶歌,“当怎么做,掌门便直说吧。” 灾难将至,当如何去做? 无非是,各尽其能。 在场所余弟子不足百数,每个人的名字与修为所长,乐韶歌都大致记得。她便一一点出他们的名字,给他们分派职责——却也同当年处置山上事务,并无太多区别。 派出星象使去民间驻扎,协助处置水旱疫病之灾,汇总地脉之流的动向。派出山川使观测山脉河川,查看是否有地理变动异象。派出花鸟使沟通各地情报,重建和四方门派的联络……汇总四方消息,准备好随时应对因天魔现世可能出现的一切水灾、旱灾、地动、瘟疫、饥荒。乐修本非善战的修士,他们的救世在于救难,而非诛魔。 最后只剩下四五个她没见过的生面孔,想来同那个被舞霓斥责了的女子一样,都是萧重九安插进礼仪院的新人。 ——礼仪院对内执掌门规,对外负责守卫。当陆无咎攻上山门时,他们必定力阻在前。也正因为此,礼仪院最是伤亡惨重。讲经阁和弦歌祠中都有耆老逃过一劫,礼仪院却无一人幸免于难。 九歌门重建之后,萧重九若想将毫无乐修基础的外人安插进来,礼仪院也确是唯一合适之处——九歌门也只此一部看重武功胜过乐法修为。 旁人都各有职责。 被剩下这四五人便略有些不自在。 乐韶歌却也没多说什么,只询问他们各自姓名和所属——除一人是她死之后新入门的弟子外,其余果然都是礼仪院的执士。先前被舞霓呵斥的女子,想来就是萧重九安排的司礼了。 那新入门的弟子才十二岁,正在筑基。乐韶歌探过他的根基,道,“你需先精进功法,扎牢根基——便先随大司典修习。” 那孩子未曾见过今日阵仗,仍有些束手束脚的,迟疑道,“可是我也是九歌门弟子,我也想为救世做点事啊……” 乐韶歌笑道,“早日筑基入道,继承先辈道统,使之不绝于世——便是你能为救世所做之事。” 那孩子仍不甘心,舞霓便脆生生的插嘴进来,“筑基之后还要凿脉,凿脉之后,修为才能突飞猛进——你是你们这一辈的大师兄呢。现在不好好修行,等日后天下太平,师弟师妹们纷纷上了山,一看,大师兄修为居然这么差,你要怎么服众?” 舞霓讲理,一贯的因乱七八糟而无懈可击。那孩子懵了一阵,已错过了反驳的时机,只好闭嘴默认。 乐韶歌这才转向其余诸人,道,“礼仪院肩负山门安危,不容有失……”那数人不由便紧绷起来,却听她说,“汝等当恪尽职守,不可懈怠。” 那些人不料她竟轻轻揭过,不由都看向萧重九。 萧重九看了看身旁女子——却也揣摩,乐韶歌已当众说她无入门的资格,自不会再当众改口。便也不多纠缠,微微点头。 那些人得他示意,忙道,“自当尽职尽责,不辱使命。” 萧重九这才又开口,“要事可处置完了?” 乐韶歌道,“嗯。” 萧重九等了片刻,见她未主动开口,便道,“关于此次劫难,萧某亦有要事相告,不知……可否退一步说话?” 九歌门弟子大都知晓他们二人的过往。该避让的避让,也有些心有忧虑想提醒乐韶歌些什么的,却随即便被身旁人拽走……职责已分配得清清楚楚,很快便各自领命告辞了。 舞霓稍徘徊了一阵子,迦陵便安静的在一旁等着她。 片刻后,她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便也唤上迦陵,怕自己回头一般,匆匆离开了。 终于,摇摇琅玕树下,就只剩她和萧重九二人。 第100章 黎明将至。 风过树摇,琼枝玉叶流光粼粼。 树下两人立在暗夜微光之下,一时只无言相看。当此情形之下,爱已过往,恨亦难生。倒有些像久别到交情淡去,可毕竟重逢了的故人。太冷漠了未免刻意。可太热情了,又有些自欺。 乐韶歌觉着,萧重九的感受,当也相去不远。 所以在久久对视之后,萧重九忽而用那种“犹恐相逢是梦中”的语气问,“真的是你吗?”时,她牙都酸倒了。 不由暗想……他到底在期待什么答案?莫非她还会说不是吗? 大约是她的诧异提醒了萧重九,萧重九终于想起些什么,“你是在为我和云萝主之间的事责怪我吗?” 乐韶歌在脑中搜罗了一瞬,才想起云萝主是天龙界那位女帝登基前的封号。 ……她稍有些理解不了萧重九的思路了。 她都已经当众点明天劫将之、救世为要了,萧重九竟还觉得她是在他为移情别恋吃味儿? ——她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啊,怎么也不至于如此不知轻重吧。 再让萧重九脑补下去毫无益处,乐韶歌只好开诚布公。 “身前之事,非你能防。身后之事,也非我所虑。”意思是失忆前的情史,不是失忆后的萧重九能预防的;而身死之后的绿帽,也不是意外复活的乐韶歌该在意的,“我非是不通情理之人,萧盟主请不必多虑。” 萧重九似有苦涩,“何时起,你我之间竟要以“掌门”、‘盟主’相称了。” 乐韶歌:…… 乐韶歌于是干脆利落的改口,“萧大哥。”《 》 第97节 又道,“萧大哥说有要事相告,不知是何要事?” 萧重九见她无动于衷,不免有些遭遗弃的愤懑。却也无可奈何,“……是天魔真身。” 乐韶歌已有所预料,不动声色。 “萧大哥既知晓有天魔真身,莫非,也一直都知晓天魔降世之事?” 萧重九道,“……是。”他说,“我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对抗天魔。” “也……包括同云萝主之间的□□吗?” 萧重九不料她会把话题引回去,怔愣片刻,才道,“云萝主本性柔善,原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却甘愿为天龙界众生舍弃真实的自我,强掩内心脆弱,以强势练达的面貌示人。萧某敬重她、怜惜她,可万民受难在即,萧某又何来儿女情长的闲致?我和云萝主之间,不过是知己间相互扶助罢了。” 云萝主是否当真如萧重九所认知那般姑且不论,可萧重九这一句知己,却让人不能不反诘一句,“云萝主也是这么想的吗?……云萝主对萧大哥也只有知己之情吗?她知道萧大哥所做一切,都只是出于知己相惜吗?” 萧重九一时哑口。 ——他和那位女帝间的绯闻已传遍四境六界,纵然他坚称内心清白,可言行举止是否有所逾越,世人皆看在眼中。 “事有轻重,义分公私。一切后果,萧某自会承担。” “看来萧大哥是不打算向云萝主坦白心迹了。”乐韶歌道,“这难道不是在利用她的感情吗?” “……我会对她负责。”萧重九痛定思痛,“我本以为你会懂我。” 乐韶歌不由暗叹,她还真的懂他——无非就是为了心中正义不惜去做有悖良心之事罢了,而他把不惜背恶名、行恶事,也看作应有的担当。 “早先确实懂得。”乐韶歌叹道,“然而现在,却已未必了。” 她略缓了缓,才提醒萧重九他们还在谈正事,“萧大哥适才说到天魔真身,不知是什么线索?” 萧重九道,“你既不信我,又何必多问?” 乐韶歌道,“我一直都相信萧大哥的为人,只是近来听闻了太多事……” 萧重九打断她,道,“萧某所作一切,皆问心无愧。” “纵使对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也无愧吗?” “萧某剑下,没有一个无辜之人。” “那么,”乐韶歌不能不替徒弟问一句,“萧大哥可还记得凤箫吟?” 萧重九恍惚了那么一瞬,“你既然知晓此人……”随即便强硬道,“莫非不知她依附陆无咎,以人饲蛊,坏事做尽?” 乐韶歌轻轻叹了口气,道,“她确实不无辜。可至少在那一刻,她是想救你的。” 萧重九面容僵硬,丝毫不肯动摇。 乐韶歌便又道,“那么,苏密罗城饲鸟人,是否无辜?” ——那是萧重九拯救战云界时发生的事。 这世上但凡追捧武力的部族,都有些血腥残暴的仪式。战云界虽不比幽冥界那般扭曲,却也颇有一群偏执的疯子,在幽暗隐蔽之处进行丧心病狂的研究,意图造出能一击毁灭天龙界的神兵。结果神兵没造出,以活人命力为灵源的法阵先失控了。 无数人被吞噬命力丧失意识,法阵波及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终至难以控制的地步。战云界修士们齐聚一堂,解救危局。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找出了控制法阵的方法——只好将身居特殊命力的人柱祭入阵眼,令法阵停止运转,才能争取时间进去拆解。但那人柱,自然是难以活命了。 战云界不得不祭起星图,寻找身怀特殊命力之人。 ——星图本由香音部众掌管,恰萧重九一直在为此奔走。战云界便请萧重九协助启动。 而星图上显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萧重九,而另一个则是苏密罗城中的某一人。 乐韶歌依旧记得《九重天尊》是如何描述当日场景的。 事实上就算书中不假笔墨,她也能想象在场之人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一夜困顿之后,萧重九表示——若牺牲萧某一人便能拯救万民,萧某责无旁贷,人柱就由萧某来当吧。 就在这时,一位养鸟人站了出来,说——星图上所显示的另一人,是我。和萧大侠不同,我本无用之人,留此残躯也无济于事。人柱还是由我来当。 萧重九正要同他争那去送死的资格,却不妨被身后人一掌打晕。养鸟人于是慷慨赴死去了。 单看这描述,只觉悲壮感人。 可打晕萧重九之人实力怕是不足以伤他。而苏密罗城本在千之遥,那养鸟人为何一夜之间突然来到这凶险之地? 虽不明真相如何,但乐韶歌觉着,萧重九应当是心中有愧的。 而果然,当她提到“苏密罗城养鸟人后”,萧重九再一次动摇了。 可那动摇,也就只有一瞬。 “未能救下他,萧某心中苦痛。然而他慷慨赴难,无悔于心。萧某能做,唯有不辜负他的牺牲。” 乐韶歌忽觉可悲——她想,阿九他这些年,究竟一厢情愿的背上了多少“不辜负”? 她最后问道,“那么我呢?阿九,我是否无辜?” 萧重九不由惊诧。 乐韶歌逼近一步,“当你以天火囚龙阵逼杀我时,可曾想过,或许真有那么一丝可能——那被天火焚烧之人,正是乐韶歌本尊?” 萧重九不觉退了一步,“我……” ——天火囚龙阵。 那火专烧灵体,是远古时用来惩戒、诛杀仙人的阵法。其后渐渐就被炼制成种种用来杀魂夺舍的邪阵。当初只青墟城中,她那个凶残的小徒弟凤箫吟布下的,正是此类。 萧重九用此物对付她,自是不论如何都要烧灭她体内神识,不论她是夺舍者,还是乐韶歌。或许他认为,不存在她是乐韶歌本尊的可能。然而他对她的了解,当真能胜过九歌门里这些和她朝夕相处的师友?那他的坚信,是否也太过刚愎独断了。 她再次逼近,“阿九,你是否想过,纵然我就是乐韶歌本尊,也只能杀了我?” 她其实憎恶如此——可她已听够了他的堂皇言辞,她心中萧重九本不该这般矫饰,纵然万恶加身他也不惧行所当为。这种人,为何连真话也不敢说? 不觉便已对他用了言灵。 萧重九心神已乱,竟是毫无察觉。 “这世上也有……”他艰难、痛苦,却毫不动摇的告诉她,“必要之恶。” 乐韶歌轻轻叹了口气,言灵便在这一声叹息中破去。 萧重九立时惊醒过来,才知自己竟说出了真心话。 然而如他先前所言——所作所为,尽无愧于心。他随即便平静下来,释然一叹,似在笑自己失言,“……我让你失望了吗?” 乐韶歌摇了摇头,道,“我只在想,所谓必要之恶,是有多必要?” 第101章 事已至此,再无矫饰的必要。 萧重九终于卸下了重担——乐韶歌已察觉到他最险恶的用心,他便也无惧她知晓更多。他负重独行得太久了,或者也在期待有这么一个人,可听他宣泄内心。 “既是必要,自然是非如此便难成事。”他平静答道,“世间正途,比你料想中要难行得多。我想一统四境,根绝天上界争土夺利的战乱。有执掌天道的天上界,便可震慑地上六界的修士,令他们不敢再肆意欺压凡人。从而天上地下,万方安宁。” 他再次平复心境,“……然而在天上界,我为下界贱民,崛起之迅速已令无数人嫉恨警惕。我不能行差踏错,被人抓住把柄,否则定有人趁机将我打落深渊泥潭,使我再不能有所作为。你可明白我的忧虑?” 乐韶歌点头,道,“是。”而后上前执起他的手,将他攥紧的手心轻轻展开,握住,“可你是否想过,或者此处留存之人,不是你的把柄,而是你的知音?” 萧重九眸光一晃,当年记忆瞬间鲜明苏醒过来。他知晓这女子确实就有这么天真坦诚,终是无法不为之动容。可她纵然如蝶之蹁跹美好,终究撼动不了山岳与严冬,只消合掌一击,便可摧毁。 “……”残酷的话,却也变得艰涩滞口了,“人不能将一切寄托在侥幸之上。” “所以要铲除一切可能会有的威胁?” “……是。” “就算这些人本不该死?” 他冷笑着讽刺,“——那些因天下战乱而死的人,莫非都是些本就该死的人?” 乐韶歌怔了一怔,忽的便明白了些什么。当年在瀚海之中她亲见萧重九所追寻的“道”——为何她明明无法认同,却又隐隐希冀能看到那“道”通行天下时,会造就怎样的世间。 因为当她在卵中世界的幽冥秘境里渡过十五载之后,她心里其实已察觉到了。 ——这世道所认同的公正,它本身,其实并不公正。 故而萧重九这份因愤怒而起的偏执,才会比一切或因冷漠、或在痛苦的中正平和,都更能打动人心。 然而偏执终究也只是偏执罢了。 “莫非你杀了那些本不该死之人,天下战乱便能终止吗?” “我定能弥平战乱。” “你当真如此坚信自己的信念无错,坚信自己必定能够达成目标?” “是。” “凭什么?” “就凭我走遍四境六界,触目所及,居上者庸俗鄙陋,贪婪自私;居下者控诉挣扎,无能为力。竟未见一个比萧某更有担当,更敢奋起去抗争改变之人。若萧某不能开天下之先,去弥平战乱,重塑天地大道,那这天下便合该糜烂至寂灭,合该亡在天魔手中了!” 乐韶歌深深叹了口气。 那些已然淡却——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便察觉到,却始终未曾在意的感觉,再度翻涌上来。 ……在千刃峰顶,萧重九曾触景啸歌。那时她从那啸歌声中所听到的孤独,果真是他真实的心境。 “可是……你当真能守住初心吗?”她问道。 萧重九克制住情绪,问道,“……你在怨我对你痛下杀手吗?” 乐韶歌道,“与此无关。” 萧重九冷笑着嘲讽道,“你自诩是知音之人,却不信我能固守初心?” “阿九。”乐韶歌轻唤道。 萧重九对她愧疚有之、怀念有之,斩之不断的情丝亦有之,这让他那本就不坚实的杀心始终摇摆不定。她越是唤他“阿九”,他心底的决议便越是让他痛苦。 他移目远望,决心不再应答她的疑问。可她的声线盈盈绕耳,令他无法听而不闻。 “这一路行来,阿九,你可曾遇到志同道合的友朋?” 萧重九没有作答。 “你可曾遇见能倾心相交,信赖不疑的伙伴?” 萧重九依旧不肯答。《 》 第98节 “那么你身边可有这么一个人、一些人——若你事业未竟而不幸身亡后,他们能继承你的志向,完成们的功业。你可以将一切放心的传承给他们?” 萧重九不觉警惕起来,“你为何要问这些?” 乐韶歌道,“没有吗?” ——自然是没有的。毕竟在这匹孤狼眼中,他所做的事,是若他不去做那么全天下便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做、想做、能做到的事。它是他的责无旁贷,他也是它的横空出世。 乐韶歌叹了口气,道,“你还没有意识到吗,阿九?” 萧重九脑中有无数念头在翻腾,可他想不出乐韶歌所说,他没意识到的究竟是什么。 乐韶歌于是轻轻问道,“在你的大道里——在你的必要之恶中,世人皆平等吗?” 那声“是”,答得毫不犹豫,却也防备重重。 “那么,你自己呢?” 萧重九猛的怔住了,片刻后才追补道,“如有必要,萧某自也能为……” “何必自欺呢?”乐韶歌道,“你生则大道存,你亡则大道休。你的存在之于‘大道’存亡,乃是必不可少。你扪心自问——所谓必要之恶,究竟有多少是为践行大道而为,又有多少,仅仅是为了保住你的名誉、地位、性命而为?若为自保而造恶,你所谓‘必要’之恶,究竟和强者滥杀有什么区别?!” 萧重九不觉退了一步,心神剧烈动荡,一时竟陷入空茫。 “可……”他强撑道,“你明知那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这声音唤醒了他的信念——也许他也曾无数次这样自诘和论证过,总之他很快便回过神来,语气越发激切,“我话术不如你,无法驳斥你的论证——可你明知我所求之道达成之日,天下将有无数人为此受益。而我所需牺牲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我所作所为与为一己私利而造恶,与强者滥杀远非同类!” 乐韶歌道,“既如此,你为何不敢将你的‘道’公之于众?” “……眼下时机尚未成熟。” “为何时机不成熟?” 萧重九不能作答。 “何时时机才能成熟?” “……”萧重九依旧不能作答。 乐韶歌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她很清楚萧重九为何认为时机尚未成熟,因为他深知一旦公之于众,天下必有无数人反对他。因为在他眼中,居上者多邪恶,居下者多愚蠢。而他若依旧以“必要之恶”应对反对,那么他所造之杀孽,怕将是天下滥杀者之最了。 而所谓‘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她也能想象——必是他□□天下,深信再无一人可反对威胁到他时。 这男人深信自己的道可拯救天下,可本质上,他根本就不信任任何人——他既不相信人的智慧能导向善良,也不相信人的良善能导向正道。他憎恶世道,憎恶人性,却想拯救众生。那么他所谓的拯救,所谓的“道”,便唯有愚弄天下,以武力压制天下一切异行、异论了……不过是独夫的妄想和专断罢了。 他意识到了世道的不公,挣扎半生,上下求索,最终领悟到的却是独|裁。 ……不能不令人感到悲哀。 第102章 她说,“阿九,你心中便无一人可信吗?这三千大千世界,便无一人值得你倾心相待吗?” 萧重九挣扎道,“……这世间也有高洁之士,有善良众生。萧某一路走来,眼见耳闻,他们正是我救世的初衷。可是,”他艰难,却也终于释然的承认了,“他们是我的初心,我却不是……他们会认可之人。韶歌,就如同你一般。” “你以为你所说一切,我都不曾想过吗?你以为我乐做一个独夫,我便不曾尝试过别的路,不曾有过志同道合、同生共死的知己?”他说道,“我有过。只不过他们都要么殉道,要么背叛了!什么倾心相待,公之于众,什么一往无前、无悔无心……你以为萧某做的是什么事?是与这世道一切获利者为敌,是要颠覆全天下执掌权力者的权力。若如你所说,必将面对血淋淋的征战厮杀。你以为凭一腔热血,凭几颗不怕死的脑袋,就可与之对抗吗?” “你所信的那些东西正直又光荣,足以令人热血奔涌,无惧牺牲。萧某何尝不向往?可是,它们行不通的。高尚的死人,对现世一无助益。” 他说,“……萧某既选择了这条路,便无惧众恶加身。待大道既成,萧某也必沦为集万恶于一身的独夫,为天下众生所讨伐。可……”他傲然看向乐韶歌,“那也不过是萧某所必需付出的代价罢了。你不必忧虑我遗忘初心,若能挣脱心魔执念,”他顿了顿,“我也不会踏上这条……”一时间天地黯然,万籁无声。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终究还是不明白,他所选择和放弃的,究竟都是些什么—— “可是,若你不说出来,不去寻求志同道合者。那你的道,便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道。若你始终不与那些你反对的人宣战,隐藏自己的真相,循着他们的规矩去达成目的。那么你最终所弘扬和加固的,也只会是他们的道——所有人都只会从你的成功里,看到极恶者所能掌握到的天下无匹的权力。而看不到救世的慈悲与担当。你日后的效仿者,只会效仿你的手段,而不会继承你的理想。而你的手段本身,便是继承你理想之人,最大的敌人。” “是。”萧重九没有否认,“可——我也将是我的效仿者们,所无法逾越的高山。只要我能屹立不倒,你所有的忧虑,便都不值一提。” ——他说的不错,只要他不死、不被打倒、不忘初心,那么他所描绘的前景便万无一失。 而在《九重天尊》里,当他修成传说中永存不灭的天尊金身后,他确实做到了。 可是,当他理想达成之日,便也是《九重天尊》完结之时。 ——他的理想所塑成的世界,甚至已不值小说家多写一字。那世界虽自天魔手中幸存,却已达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灭亡”。 乐韶歌道,“何必非要独自背负呢,阿九。” 萧重九抿唇不语。 乐韶歌道,“我会帮你。” “可你并不赞同我的道。你所谓帮我,不过是想规劝我,改变我罢了!” “阿九,你认为你的初心,不足以打动我吗?” 萧重九怔了一怔,“……天下人的分歧,不仅在于初心,也在于所行之道。你我并非同道之人。” “可是你说,你向往我所信的那些正直又光荣的东西。” “光荣而无益之物——萧某宁肯当年不曾深信。” “为什么?” 他再度抿唇不语。 乐韶歌便替他说,“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巨大了——你因此失去了几乎所有知己,失去了所有你守护的人。” 萧重九眸光轻微的颤动,却随即便平复了。 “可令人向往的,怎么可能是无益之物呢?”乐韶歌道,“你独行太久了,阿九。时至今日你依旧没发现吗?你已是香音界众生推举的盟主,得到了战云界的信赖,云萝主的支持。还有自下六界一路追随你至今的无数同伴。你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了。你以为所有这些人追随在你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莫非全都不是因为你身上那些正直又光荣,令人向往的品德吗?” 她说,“你的知己和同路人,远比你所想要多。你可据以对抗强敌的,早已不仅是一腔热血、几颗不怕死的脑袋了。” “我会帮你。”乐韶歌再度握住他的手,用最足令人动容的言辞,“九歌门会帮你,琉璃静海和水云间也会帮你。整个香音秘境都已站在你身边——所以不要再觉得,自己是在凭一己之力,对抗全天下的不公了。” 萧重九最后挣扎,“……你得知道,纵然你来帮我,我亦无改于道。为达成目的减少伤亡,我依旧会行必要之恶,会牺牲一些无辜之人。” “嗯。”乐韶歌点头,“我会努力帮你,让你不必行此恶,作此牺牲,就能达成初衷。所以不要再独自担负,多信任那些一直追随你至今的人,偶尔也依靠一下他们的力量和智慧吧。” 萧重九道,“……容我再想一想。” 萧重九最终什么也没有做,便离开了九华山。 乐韶歌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作舒缓。 ——萧重九的杀意始终没有彻底退去,当他终于肯坦承自己真实内心的时刻,便也是他杀机最盛的时候。唯有面对必死之人,他才能吐露实言。 乐韶歌虽自始至终都相信,萧重九内心良知虽已蒙尘却终究不曾被抛却,她能为她拂拭澄明。却也知晓他内心良知与杀机并无清晰界限。不去触动他的杀机,便无法令他直面真心;可若不牵住那一丝不忍,只怕杀机登时便收不住。 那时,一切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短短一席话,便已令她心力交竭。 待瞿昙子自暗处现身出来,她便也顾不得这是生死离别之后的重逢,先伸手过去,“扶我一把……” 瞿昙子:…… 无奈上前,搭了把手给她。 这寡言尊者难得多嘴了一回,“……旧情难了?” 乐韶歌:…… 该怎么说呢——萧重九如此待她,她却依旧要说“让我帮你”。她又有过和萧重九相恋、为救萧重九而死的前科,瞿昙子提出此类疑问,实在不能说唐突。但是…… “你觉得呢?”乐韶歌忍不住斜眼觑他。 瞿昙子面无表情的瞅回来,分明在说——还用问我?你说呢? 乐韶歌不由失笑。 一时缓过气来,便将护身金莲化在手中,递还给他,“多谢。” ——瞿昙子来得很及时,萧重九引九龙天火袭击她时,正是他抛出化身金莲相护持。乐韶歌和萧重九对峙时,他也一直在暗处保护。 瞿昙子却未接那金莲,“留着护身吧。” 她身怀亿万祈愿,非九龙天火所能灼伤。又身接愿力之源,是天下间仅有的能和天魔抗衡之人。可瞿昙子却说“护身”。 乐韶歌也不知他究竟是已然看透,还是回护过度。 也只一笑,便再度将金莲收起了。 瞿昙子却也只是见她生还,一时惊喜欢快,才难得刻薄她一回罢了——也并非真觉得她所做选择是出于私情。 刻薄过后,便提醒她道,“他此去必往水云间。” 乐韶歌点头,“只怕是了。” ……她所说一切,必定令萧重九动摇。可阿九这个人,该怎么说呢? 他的执念早已超脱于理性,甚至超脱于私情,完全凌驾在个人感受之上。动摇并不会绊住他的脚步。纵然私情让他无法杀了乐韶歌,理智让他自省过往,良知让他接受乐韶歌的提议。可执念依旧敦促着他,踏上最“正确”的路。 在他无法下手杀死乐韶歌的情况下,最正确的路自然是——寻求同盟,巩固自己的地位,主动化解乐韶歌的出现对他造成的威胁。而眼下,水云间的表态无疑是他能否扛住乐韶歌的弹劾的关键。 ——就算信了乐韶歌的话,理解了她谋求和解、避免争斗的本意。也依旧将她当作最大的威胁来防备。 “师尊们已启程,”瞿昙子道,“两刻钟后便该到了。” 护世之力的承载者已现身,琉璃静海千年之愿已成,自会前来襄助。 瞿昙子再度确认,“你当真要助他?” 乐韶歌道,“你对萧重九其人怎么看?” 瞿昙子淡定道,“不喜欢。” 不喜欢——乐韶歌问他对萧重九的看法,他却以个人感受作答。 “仅只是不喜欢?” “是。” “是不喜欢其人,还是不喜欢他所做之事?” “都不喜欢。” “却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 瞿昙子略顿了顿,道,“……是。”《 》 第99节 在《九重天尊》里,乐韶歌死后,瞿昙子便一直追随在萧重九身边。 若单看《九重天尊》的描述,瞿昙子不过是个话不多的强力打手。 萧重九要做的事,他几乎都是既无建议也无异议。而萧重九吩咐他去做的,也大都是些换到旁人身上,总会有些为难的事——譬如折罗山之败。天龙界精锐不服从萧重九调令,擅自破坏了封锁结界,深入瀚海,结果大败而归。败亡途中,意外突生。瀚海混沌之气息冲击着破损的结界,眼看就要失控。 若即刻修复结界,那十二万天龙部众便被关在了瀚海。可若不及时修复,一旦结界被冲破,灾难也将难以收拾了。 那时,被萧重九派往折罗山镇守界石、修复结界的人,便是瞿昙子。 说是镇守界石、修复结界——其实就是去决定该死多少人,死哪些人罢了。 可领了差遣,瞿昙子眼皮都没眨,便踏雷前往了。 而当他斩断折罗山,阻住汹涌而来的混沌之气,发出封闭结界的信号时,尚有七千天龙部众未能逃出。 萧重九一贯很放心把这种极端考验道心和杀伐心的任务交给他。 哪怕明知他是个出家人。 乐韶歌很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瞿昙子就是这么个杀伐决断的破戒僧。十分符合萧重九“行正道,而不惧怕背负罪孽”的道德标准。 他恐怕觉得,瞿昙子跟他正是同路人吧。 但很可惜,瞿昙子不是。 ——瞿昙子所谓的“杀伐决断”,单纯只是能在旁人都做不出决断的时刻,出手去做那个不得不做的决断罢了。 跟萧重九截然不同的是,他不会觉得作出让旁人去送死决定,是他必需承担的“罪孽”和“牺牲”。所以他不能从中获得任何道德安慰,或者殉道的悲壮感。 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就自怨自艾、痛苦难当,如坐火狱。 ——折罗山之战后,瞿昙子便退场了。为支撑住让尽可能多的天龙部众脱出瀚海,他和天魔对了一掌,又在混沌中浸染太久,斩断折罗山后,便也重伤不治了——虽显然得香菇暗中救助保住一条命,可一身修为也就此尽废了。 他行事一贯如此,在做“决断”之前,必定以全力去达成慈悲本愿,死而不辞——事实上不论他何时因何事死去,如乐韶歌这般的知交好友,都有心理准备。 所以说他慈悲,他是真慈悲。 可一旦事了幸存,面对最终后果——要说他能看开,他也是真的能看开。 虽做的都是些“破戒”之事,可他却是琉璃静海护法尊者无误。 乐韶歌不由又对萧重九产生了些同情。 若他不是那么“孤独”——哪怕只是跟瞿昙子多沟通沟通、交谈交谈,许多话也就不必她来说给他听了。 她当然不是萧重九,她不但不孤独,还最爱废话——尤其是在瞿昙子这种不爱说话的人面前。 “我想做的,也无非是一统四境,铲除天魔。既然目标相同,何必另起炉灶?” 瞿昙子惊诧的看着她,“一统四境?” “嗯——一统四境,尽可能消弭战乱,平息八部众间的宿怨。” 瞿昙子点点头,表示理解了。 大概纠结了片刻,难得再度克服了嘴懒,“他做,与你做,结局未必一致。” “不一致之处你若看不过,便与他争论吧。” 瞿昙子大约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看了她半晌,忽而叹了口气,道,“……好。” 这还是相识以来,乐韶歌头一次听到他叹气。 她心下不由就一虚,一时连鼻头都酸了。 瞿昙子又道,“天魔真身你可知晓了?” “嗯” “是——”他化了片羽毛出来。 乐韶歌点头。 瞿昙子想了想,似乎也没再多可提醒、叮嘱的了。便也点了点头。 然而待离开前,不觉又停住脚步。又回头来看她,“……抱歉。” 乐韶歌微微有些不解——这世间还有需得瞿昙子向人道歉的事吗? 然而随即便明白过来。 “……天魔的事?” 瞿昙子点头。 乐韶歌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着叹了口气。问道,“你如何知晓?” “……打过。” 乐韶歌不由就想起在九华山上,初见瞿昙子时阿羽难得一见的怨念深重。 应该打过不止一次。 以阿羽的功夫,怕是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败绩。 明明“打过”,却还是让她的师弟入魔了。以他们二人的交情,他也确实该向她说一句抱歉。 “说起来——三祖庭传承护世之愿一事,你又是何时得知的?” 瞿昙子道,“你……陨落后,师尊们令我去救助天音九韶传人时。” 她死之后,天音九韶的传人便只余阿羽和舞霓,以及,萧重九。 阿羽未修成,舞霓才得皮毛。而萧重九先是得了她毕生修为,随后又在战云界修得圆满。 而这之间,也正是太幽城在香音界肆虐时。 算来,最该道歉的,难道不是她这个在最关键的时期,轻易死去的人吗? 她便一笑,“原谅你了。” 瞿昙子便也一笑。抬起手,片刻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回来便好。” 第103章 这一夜,水云间也颇不平静。 ——自千年之前,香音秘境三大祖庭便各有分工。 九歌门负责传承天音九韶,奔走六界聚集愿力完成大道。 琉璃净海自打通娑婆世界和寂灭之境的通道之后,便一直饱受弱水魔物的侵扰,这千年来的职责便是镇守弱水和天魔封印,免得他处也受浸染。 而水云间则负责支撑俗世运转,维持境内安定繁荣。 传承救世之道的,不免要承受逆天而行的诛罚,人丁日渐单薄。 镇守险境的,也不免常年远离繁华沃土,处境日渐边缘。 唯有执掌红尘权力的,财货日渐丰盛,人丁日渐繁茂。却终不免沾染上贪恋权柄的毛病,初心日渐旁置。 时至今日,弦歌祠中先贤遗灵响应大愿,水云间现任掌门和长老们,却还得先慌乱一阵,才想起千年之前师祖们确实曾传下此遗愿。 至于要不要举全师门之力去支援、响应,则要先开长老会讨论,再下决定。 而水云间的长老会,众所周知,向来是大事不决互相甩锅,小事不决你争我夺。 不开上三天会,什么决定都做不出来。 这一夜他们也是不敢怠慢——毕竟弦歌祠中立派祖师们都响应了。 连夜召集各大长老,即刻开会。 宿老们来到议事厅,先看到满墙满柱满路的花。 水云间修的是香道,结的是花缘。譬如九华山的祥瑞少不了万鸟翔集,云梦泽的祥瑞也少不了鲜花铺道。今夜的异象算不算吉祥?对眼下掌权的耆老们而言很难说。但弦歌祠师祖们都响应了,那显然也是瑞气万千的吉兆。开出这么多花来,一点都不奇怪。长老们很淡定。 ——就是在这么欢腾喜庆的花海里,对动辄就要给他们添麻烦的九歌门破口大骂,感觉稍有些别扭。 但水云间想要甩锅九歌门的决心,是绝对不会被这种小障碍阻挡的。 “九歌门又在闹事!” 这是水云间长老们达成的第一个共识。 他们并未察觉到天魔复苏的危机。因为眼下显然是大好太平盛世——外界入侵引起的大乱平复了,秩序虽有不小的改变,但和平总算是回来了。而四境统一已然在望,这虽给未来增添了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但众所周知,全八部众都是嗜香的,而世间香道谁能胜得过水云间? 这种时候,横空冒出个“大愿传承者”来,实在是多余的很。 若这“大愿传承者”不但要来传承大愿,还要来争夺道统的继承权,那就不止多余,还很麻烦了。 “不过,到底是谁修成了九韶?九歌门那小舞修也不像是这块料啊。” “难道是他家小乐正找回来了?” “可他的喉间玉不是被废去了吗?” “总不会是乐正徵那老麻雀回来了吧!” …… 短暂的讨论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看着正在视野中没一个角落里欢腾盛放的鲜花——那花儿太烦人了,开了满屋满墙还不算完,还要继续开。几乎是他们每有人说一句话,那花就要热闹喧腾的开一阵——边说边开,声儿越大开得越热闹。 清香主说话当口没忍住拍了一下桌子,结果就跟着他的手风在扶手上喷薄开出一大捧花。他没留神还要继续说,那花就绕着他的座椅,在他身后开成了背景。他一边说,背景上鲜花一路开。 说到最后所有人都只关心他背后开的是什么花、花搭配得有多精妙了。 ……自然是气势越说越弱,话越说越别扭。 最后终是掌门没忍耐住,喝了一声,“阿寒,你出来!” 所有人都齐刷刷的端茶润嗓子——早该料到是自家小祖宗在捣乱。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知道是香孤寒在胡闹,他们也很难对他发脾气————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明知道他同九歌门的小妖女感情深厚,却强硬断绝他们的往来,生生令他们由生离熬到死别。 香孤寒和别的孩子不同,他没有过调皮叛逆的童年,一直都乖巧温柔体贴懂事。直到那小妖女死后,才终于放纵天性离家出走。这些年他渐渐任性胡闹起来,虽不再是水云间完美无缺的花魂寄主,却终于像个活在尘世的人了。 ——自家的孩子终于活出了人气儿,所以哪怕频频因他胡闹而被削脸面,长辈们也都坚决要护短。 香孤寒乖乖的现了化身出来。 虽是化身,却掩不住欢喜之情。甫一现身,便令人觉得似有春风袭来。《 》 第100节 这满庭鲜花所招展出的雀跃之情,霎时间便有了解答。 ——这熊孩子很欢喜,并且推己及人,想向整个世界分享他的欢喜。 旁人犹未理解他欢喜的缘由。香孤寒的师父、水云间现任掌门却立刻就想到了些什么。 “你……自境外带回了一名女子?” 香孤寒微笑点头,分明是鼓励他继续猜下去——分明是急于公布最终答案。 “那女子难道是——继承大愿的人该不会……” 香孤寒笑着,替他说出了答案,“是阿韶回来了。” 。 萧重九来到水云间,落地便开了一路鲜花。 尚未明白此是何意,便见水云间掌门率领一众长老上前应接。 此时天已大亮。 各地弦歌祠均已响应完毕,再不见光柱冲天的异象。 可那异象给各地人心所造成的影响,却才刚刚开始。究竟是好是坏,是喜是忧,萧重九本以为尚待观察,可这盈满水云间的鲜花所透露出的祥瑞喜庆,却令他难以自欺。 香音界是世外桃源。此地人心淳朴向善,比旁处单纯直白得多。 若晓以利害,他自认是能收拢住水云间诸长老的。可若水云间信奉的也是善恶对错呢? 这种疑虑,令他按下了来水云间的真正目的,没有急于表态。 水云间众长老却没有这样的耐心。 ——天魔要苏醒了,世界要毁灭了,小妖女要带着他们甚至他们全部的徒子徒孙去救世了! 这还了得! 是世界要毁灭,又不是独独水云间要毁灭!凭什么要水云间的修士们挑起大梁,倾一境之力去送死赴难啊!水云间修的可是香音道,是弹琴跳舞调香布道的!倒不是说天下存亡,就和他们毫不相干。而是不论怎么想,这种打打杀杀的场合,都不该先把搞艺术的推上前送死啊! 何况,境内修士都去送死了,境内百姓怎么办? 若世界得救,水云间的修士却死绝了,水云间的百姓还要受外境的统治和奴役……那岂不是救世界来加害自己? 真是想想就来气! 九歌门那小妖女,真是被九华山那帮子假清高养废了,也不知她掌门是怎么当的,这么明摆着的事都想不到——当初不许她和阿寒在一起是对的,否则谁知道她哪次热血上头,就要连累阿寒去送死? 还好有萧盟主这么个明白人能主持大局。凭他对香音界的恩情,应当是能对抗大愿和大义对众人的感召吧! 等等……萧盟主他,应该是不会推香音界先行去送死吧!看过往,他应该确实不是这么阴险伪善的人。 就在这种焦虑的心态之下,水云间的长老们迫不及待的先开口了,“萧盟主可是为昨夜异兆而来?” “确实如此。”萧重九不动声色,且先试探水云间的口风,“萧某愚昧。虽习得香音正道,却并无门派传承。昨夜之事,萧某不知何意,恳请诸位尊者赐教。” 水云间长老们齐齐叹了口气,便由掌门向萧重九细细道来,“这就说来话长了。” 便将千年前的往事,将末代司星乐正子为何创立九歌门,将三大祖庭奉行至今的“大愿”……一一向萧重九说明。 最后叹道,“事已久远,那天魔究竟是什么来头,会如何复苏、如何灭世……现今早无人能说得清。可是历代大贤都为此献身,岂会有假?传承大愿之人既已现身,天魔灭世之事怕是真的为时不远。此事,还恳请萧盟主从长计议。” 他毫无隐瞒之意,依旧推萧重九为尊。 这是大可利用的机会。 萧重九却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忽然意识到,这其实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人讲述这个故事了。 瞿昙觉明也曾给他讲过,并且不止一次。 第一次提及此事,是在他询问可否从琉璃净海借调更多修士来襄助他时——但他只当这是琉璃净海不愿听他调度所借用的托词。第二次提及此事,是归墟大壑之下上古遗迹现世,不明封印解除,造成修界动荡时——可那时他听信的是另一个传说,关于修成八部正法履位天尊的传说。第三次则是在不久之前,瞿昙觉明师门有难招他回琉璃净海,临行前瞿昙觉明最后一次询问他,是否愿继承大愿——他依旧只是搪塞。 乐韶歌归来,他察觉到她身怀的力量,依稀联想到了“苍生愿力”之说——却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那愿力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根本就不信苍生会有救世之宏愿——他所遇见的“苍生”,当作为个体时他们大都是善良和无害的,可一旦汇聚成众便往往愚昧又充满了浑浊的破坏力。 他憎恶哪些执掌权势者,他们贪婪又短见,吮吸天下的膏血使苍生悲苦贫弱。可苍生亦不曾给他希望,他眼见他们挥刀向更弱者,眼见他们执掌权力后露出了与曾压迫过他们的人一样贪婪残酷的丑态。便是这样的现状,令他在“不信”和绝望中选择了独|裁之道。 可是……苍生之愿竟也可汇聚成如此宏大奔涌的善力吗? “萧盟主?”他久不作答,水云间掌门疑惑的出言提醒。 萧重九回神过来,便道,“原来还有这样可敬的往事——听尊者所言,此刻境内修士该汇聚到传承者身侧,戮力同心,襄助他铲除天魔才是。” 水云间诸长老俱都大惊,忙道,“不不不,此事还得请萧盟主计议!……铲除天魔非一朝一夕、一门一派之力能成,尚需有威望的德高之人居中统筹调度才是。传承者传承的只是救世的愿力,其德行未必能服众,智慧也未必能周全局面,岂可由他草率接掌大局?” 这般论调实在耳熟。萧重九内心一时竟觉可笑,心想是了,这才是凡尘俗众该有的行事。 他便问,“那依前辈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掌门便道,“萧盟主是境内公推的盟主,那传承者既是九歌门门下弟子,按理便该听您调度。您不妨传令召她前来询问,若她来了,自然可共谋诛魔大业。若她不来,您便以盟主的名义召开三教大会,到时自有公论。” 萧重九便又问,“前辈可知那传承者是谁?” 掌门自然知晓——不但自己知晓,他还知道萧重九去过九嶷山,想来也心中有数。 便道,“事关四境六界亿兆苍生……不论那传承者是谁,都请盟主顾全大局,理智行事。” 便是如此了——萧重九心中不由发笑——若不查前言,谁知他要对付的是救世者,还是灭世者呢。 萧重九道,“是乐韶歌回来了。如今既已知晓传承之原委,便不必再召她来询问了。还是尽快召开三教大会,共通商讨应对天魔的策略吧。 第104章 水云间的态度,却并未出乎乐韶歌和瞿昙子的预料。 就连香孤寒,向乐韶歌转达自家师门尊长的意见时,也毫无意外或是受挫感——他之所以非要回去他们面前炫耀,只不过是想和自家长辈分享他的喜悦罢了。至于同长辈之间的分歧,他倒并不在意。横竖大义上定然无差,最多是些细节上的出入——他都离家出走了,又不会相互逼迫和妥协,何必在意呢? 他反而很是心情愉悦。 “师尊还有话带给你。”他肆意的在乐韶歌面前堆了如山的花,而后弹指将那花化作水云间长老议事厅的原貌,就将他师父当时说话的模样照搬到乐韶歌面前—— “还请乐掌门知道,水云间愿协同乐掌门救世抗魔。只是我辈经历过当年对抗幽冥界侵略之战,是乱世幸存之人。对抗天魔之余,尚有守护一界之责。我等深知,对抗天魔需得四境戮力同心,无私无我,非心有大慈悲之人不能统帅。然而幽冥界亡我族种、夺我乡土之心不死。当此时,为我香音界亿万部众计,我等部众领袖实难捐却守卫一界之私心,成就拯救寰宇之公义。乐掌门若能周全私心与公义,还请往天中山一叙。若不能,亦请一叙。” 乐韶歌听过之后,也只能感慨——不愧是能统领水云间一众死不吃亏的老顽固的人。明明心中早有成见和立场,却能把话说得坦诚收敛,合情合理。 只是,当年的肆意妄为不守礼法的“小妖女”是她,如今会为“拯救寰宇之公义”而不顾“守卫一界之私心”的呆子也是她。真不知她在香孤寒诸位师尊们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定位。 当然,去还是要去的。 她便同身旁琉璃静海掌门云觉尊者商议。 云觉尊者却是先叹了口气,“灭世之劫当前,岂有回旋?若人人皆以公义为先,则公义、私心两全;若人人皆已私心为先,则公义、私心两失。水云间穷究红尘之道,却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倒教乐韶歌怔愣了一阵。 “大概是不信各界都能以公义为先吧。”竟是不觉替水云间分辩了一句。分辩过后,却无奈一笑,“然而诚如前辈所言,道理简单至极,世人必定很快便能明白。” 然而所谓“很快”之间,却不知暗藏多少代价——这一点不论云觉尊者还是乐韶歌,都心知肚明。 云觉尊者心中悲悯,双手合什,不愿再就此深谈了。 他所悲者为何,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香音界是救世之愿的传承者,本该以身作则。然而最先为私心张目的,却也正是香音界。怎不令人失望? 不过,乐韶歌倒觉得这未必是坏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所谓私心,自古皆有,人人皆有,是恒常存在之物。若称之为“妨碍”,那也是在目标选定之前就横在那里的妨碍。 说与不说,对大局又有什么影响? 毋宁说,直言相告,也是一种坦率。 “早辩早明,”她便征求云觉尊者的意见,“天中山之约,正该三教各自阐明立场。前辈觉得,定在何时为好?” “既是早辩早明,”云觉尊者倒也不拖泥带水,“那自然是越早越好。” 心照不宣。 “就定在今日,如何?” 云觉尊者点头,“甚好。” 香孤寒在,传讯只在片刻之间。 反倒是水云间措手不及——他们本以为乐韶歌死而复生,必定有许多状况需要周转沟通,不会这么早下决断。 然而这会儿退缩,岂不是落了下风? 询问过萧重九后,立刻回信应允。 天中山位于香音界中央,也是香音界地脉灵力汇集之处。 以天中山为中央,四周地脉逆流向上,在半空中汇聚成灵云。那灵云之中,便是香音界堕天之后唯一存留的浮空岛。 也因这处唯一仅存的天岛,对香音部众而言,此地有着特别的情怀。是部众们缅怀先祖,追本溯源之处。 此处不属于境内任何门派,岛上弦歌祠便也脱去了派系和修士的色彩,是境内芸芸众生所共同供奉的“祖祠”。 在乐韶歌的记忆中,天中山下并无繁盛人烟。原因倒不复杂——一来此处地脉汇流,地质颇不稳固,水势逆流而山石松动,既难以播种耕耘,也不适宜架屋造房。二来,此处毕竟是圣地,人心对圣地怀有朴素的敬爱,是不愿用红尘俗事玷染它的。 可这一日行来,远远便望见山下栉词鳞比的棚户。 并且只有棚户——脆弱却独特的植被早已被破坏殆尽,裸露在地表的就只有浮尘和浮尘中的棚户。那棚户简陋至极,沿着几道山谷的走向歪歪斜斜的拥挤着。自高处往去,宛若弃了满地的碎砖石。 这景象太过眼熟了,以致于乐韶歌几乎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卵中世界里,她曾见过幽冥界修士们驱逐凡人开采灵石矿的矿镇,那城镇也是如此混乱野蛮的单调和繁荣着。 ——而天中山既是地脉汇流之地,山石下自然也埋藏着丰盛的灵石矿。 ——隐世结界的消失,战争的开启,外境人的涌入与境内人的外出,着实改变了太多的事。 乐韶歌一行四人落足在浮空岛上。 水云间众人和萧重九还没来到,他们便先往岛上弦歌祠祭扫。 岛上依旧静谧,祖祠依旧幽深,倒是未受地上景象的打扰。 上过香之后,他们便去弦歌祠后天坛上等待。 自来时瞧见地上矿工们搭建的满地棚户,舞霓就心中惴惴。《 》 第101节 ——天中山沦为灵石矿场一事,她倒也不是不知。只是一来她不在境内出生,对这座浮空岛没什么情怀,便不觉着它特殊。二来这些年俗务琐事实在太多了,她又生性惫懒,似这些她觉着不相干的事,便也不爱去管。 但“祖祠”之于香音部众的意义,她其实是知晓的……毕竟,因她不愿去管这件事,山上耆老们和她起了许多次争执。礼仪院大司礼更是因为此事直接离开了九华山。 她能想象乐韶歌的感受。 而一旦想象到了,就为自己当初的事不关己,感到心虚、懊悔不已。 “下面采矿的,都是香音界的人。”乐韶歌问都不问,她却忍不住出言宽慰。 乐韶歌却没领悟到她是在宽慰自己。 所幸同来的还有云觉尊者,意识到乐韶歌还不知此间状况,便替她解释道,“此处开矿,是境内各门派共同商讨应允。既为给在战乱中家破人亡的孤寡穷困之人某生之路,也因既成事实,与其放任投机之辈毁山盗采,不如顺承事实,定立规章,有条有序来开采。” 乐韶歌便谢云觉尊者替她解惑,却也不免追问,“这也是前辈的意思吗?” 云觉尊者双手合十,道,“是水云间香檀那的主张。红尘中事,非我辈所能尽悟。然而,生民为先,倒也不差。” 乐韶歌点了点头。 生民为先……说到底,不过是外境劫掠之后,境内各门派无力带领百姓复兴。外境来的淘金客看上了天中山这块灵地,毁山盗采,境内各门派又无法将之驱逐了事。 至于为何无法驱逐了事,八成是迫于同盟的压力。毕竟修士开战,比拼的既是修为,更是灵力。巨大的灵石消耗量,使得常年战争的各境都急缺灵石。香音界坐拥巨大的灵石矿藏,却不肯开采流通,同盟自然不会答应。 如今这般,虽开采了天中山,却将开采权收归境内,根绝了外境盗采的借口……是妥协,却也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妥协。 最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并且注定一去不返。 而在这谋权逐利,弱肉强食的末世,水云间最先认清并适应了时代。 水云间偏偏选在此地会面,莫非不知山下景象可能会激发她的心中意气? 怕也是存了一分争斗之心,故意用不堪的现实来打压她那份在他们看来很不接地气的理想。 她其实早已认清了现实。 可那些总想用现实教导她的人,却似乎很难明白——这个世界也是需要理想的。 萧重九倒是什么都明白,他是一个向现实妥协了的理想者。那些自诩洞彻现实于是就总想用现实去教导那些没被现实毒打过的后进的老菜帮子们,当然最中意这样的晚生。可他们大约想不到——萧重九对他们是如此的失望,以致于他事实上早已放弃了和解,认定自己实现理想的终极手段,只能是独|裁。 可他们莫非道德相悖、立场有违,谁是谁誓要铲除的恶棍、民贼吗? 明明所秉持的初心,所向往的世道都相去不远,却偏偏不能同心同德。 岂不令人感到悲哀? 等候不多时,东南便有香云卷来。那云朵如晚霞般灿烂锦绣,异香袭人,随着一阵吹面不寒的春风,眨眼之间便在视野所及整片天空铺陈开来。 那云先铺开来,好一会儿之后,才见数十个衣冠雍容的天人谈笑自若的追随着个威严隽秀的青年,款款踏云而来。 正是晨起劳作的时候。山下矿镇的居民望见天上异象,纷纷停下手中活计,驻足观看。 那姿容不凡的青年人,自然是萧重九。 至于他身后跟的那几十个——水云间二十四香主全到齐了,不但到齐,还每人带了两个心腹弟子来助阵。 一众人踏足在浮空岛上后,乐韶歌倒是很平静。 对面那七八十人从容的谈笑声,却霎时就尴尬起来。 ——乐韶歌和云觉尊者一行,两个门派总共就来了四个人。 水云间诸人本以为,乐韶歌怎么都得给自己造造声势,所以带的人肯定不会少。而比阵仗、比风度,他们自是从不让人。 此刻却不知怎的就想起当年乐韶歌一人独挑水云间的情形。 何况,同来的还有那个修最平和的梵呗与禅印,却修成境内最强打手的奇葩瞿昙觉明。 这俩结伴大闹水云间的模样,在场不少人都还记忆犹新。 ……依稀觉得,自己这一行人好像被嘲讽、甚至被示威了。 乐韶歌当然并无此意。 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她和瞿昙子昔日顽童胡闹,竟给水云间诸位前辈留下这么重的心理阴影。 见此景象,她也只是觉得,水云间依旧是水云间。不论世人如何动荡,不论世事如何变迁,都妨碍不了水云间富贵,也改变不了水云间耆老们对雍容风雅气度排场的热爱。 她当然也不会在当下场合节外生枝。 便和云觉尊者一道上前迎接。 一行人简单的互相见礼。 所有人都很清楚,此次会面的主旨,无非是由谁来主导诛魔救世的大任。 乐韶歌早已向萧重九言明——她会协助于他。 也早将原委告知云觉尊者——萧重九正谋求四境结盟,若盟约能成,必有助于四境通力协作,减少互相间的猜疑和推诿。故而不必强求由她主导。云觉尊者自是毫无异议。 但纵然他们了无私心,萧重九和水云间却也未必肯信。 萧重九不信,是因为他被现实毒打太过,比起以己度人,更倾向于以世间“人情常理”来揣度一切仁心。 水云间不信,则是他们被九歌门和乐韶歌惊扰太多,只以他们所认为的那个出身在自命清高的九歌门里,离经叛道无法无天的小妖女的形迹,来推测乐韶歌的内心。 但就乐韶歌看来,萧重九和水云间的不信,并非同一回事。 萧重九不信的,大概是乐韶歌是否真心愿意“协助于他”——毕竟她是眼下唯一能正面对抗天魔之人。从道义上说,自该由旁人协助她;从人情常理而言,她若以此为筹码,强令众人听命于她,旁人莫非敢硬扛着灭世之灾,也誓不屈服吗? 水云间不信的,大概是她的脑子能不能配得上她的能力和责任吧。 他们的立场,未必一致。 分而论之,针对萧重九的不信,似乎该由乐韶歌率先展现诚意。 但若和萧重九一番恳谈仍不足以取信,那么不论她再说多少,怕也都无用。 萧重九要的,根本就不是她的空口许诺。 他要的是一些更实际的惠利。 但说到底,乐韶歌的目的莫非是让萧重九重拾对她的坚信不疑吗? 她想要的只是四境齐心救世,是他放弃独|裁的信念,稳稳托住随天魔现身而迎来动荡的末法时代,以及其后。 她又何必急于取信,而单方面无底线的去妥协呢? 故而碰面之后,她也并不急于表态。 只顺着水云间的口信,将主导权递给了水云间掌门香凌云,“请问前辈,何谓周全‘公义与私心’。” 纵使因为乐韶歌的缘故,香凌云一向对他的爱徒香孤寒心存愧疚,但反过来,因为香孤寒的缘故,这位长者却一向对乐韶歌刻薄不喜。此次会面,也不知乐韶歌哪个举动、哪句话又惹到了他,自碰面起他就始终板着脸。 此刻作答,也是丝毫不顾虑情面,“公义是救助天下,私心是保全香音界。若救助了天下,却保全不得故土,那就是不能顾全公义与私心。” “那么,所谓的保全故土,又是指什么?” 香凌云冷笑,“乐掌门觉得呢?” 乐韶歌道,“当年外界入侵时,我部子弟勠力奋战,前赴后继。死难者不计其数,却始终也不曾屈服于侵略,最终赢得和平。壮心未已,未来有继——这可算是‘保全’?” “算,也不算。” “——请前辈赐教。” “眼下所谓‘保全’,莫非是因我辈前赴后继的死难?不过是因幽冥界也付出代价,不敢轻易再起战端罢了。此种保全,无异于蹈虎尾涉于春冰,虎不起冰未消,还可自欺欺人道一声保全。一旦那虎要噬人,那冰不那么坚实了,覆灭就只在顷刻之间。” 他身后来时所布漫天彩云还没散去,身上流珠垂玉衣衫明灿,可谓安逸至极、奢华至极。 却张口就能说出这么居安思危的话来。 ……到底是水云间。 “那么,”乐韶歌却也无意质疑,“前辈私心所谋求的保全,又是怎样的?” “又能怎样?”香凌云愤然说道,“乐掌门已继承救世之愿,而我辈修士也为救世之愿奔走千年。此次诛魔救世,我香音界必承其重,我辈修士也将再度前仆后继,义不畏死。然而我辈死则死矣,可若身死之后,身后老幼却为人侵略奴役……又怎能令人甘心?!也唯有在赴死之前,向天下人索要一个保障。乐掌门,”而后他忽的转向萧重九,“萧盟主,二位可容得下我等这份私心?” 乐韶歌和萧重九都有些猝不及防。 乐韶歌没料到的是,她明明什么也没吐露,可不过短短一个碰面、几句问答,水云间竟就看明白她无意与萧重九争权,而立刻转换了目标与策略。 至于萧重九,则是未料到,水云间所求“私心”竟是如此合情合理,本身就建立在慷慨赴难的前提之上。 乐韶歌既已明白水云间所求,当即不再周旋,立刻转向萧重九,“萧盟主可愿成全这一番私心?” 萧重九怔愣片刻,才忽的意识到,不知不觉之间香音界这三教便已统一了立场。乐韶歌这一声询问,听着像是在替水云间周全这一番私心,实则也是盖棺定论,替三教表明立场——他们依旧愿以他为首,但他日后也须以救世诛魔为首务;香音界将蹈死救难,然而他也须压制他界的“私心”,免得水云间救世奋战在先,其余各界却算计争夺在后——实则是要他收拾出一片人人以公义为先的天地来。 在庸碌俗世勾斗已久,他甚至已经不能习惯——事情可以有如此直白简单的收场。 然而……自他落难失忆而流落此地时起,此地之人难道不是一贯如此吗? 他立刻便应道,“理所应当。不但香音界,一切为救世诛魔而战之人,都不该有此后顾之忧。此非私心,而是天下人人皆该奉行的道义。” 乐韶歌与香凌云立刻便松了口气,云觉尊者也微笑道,“善哉。” 第105章 议定盟约,便在浮空岛弦歌祠中放出流星讯,传告境内各门派。 至于同境内其余各门派之间细节上的沟通,便依成例,依旧由水云间统筹安排。 走出弦歌祠时,已是傍晚时分。 西方天际晚霞如锦,铺陈万里。落日半沉在云霞中,时有孤雁飞去。 各自道别离去时,萧重九唤住了乐韶歌。 乐韶歌倒也并不意外,令舞霓先回师门传达盟约细节,便回头等萧重九同行。 萧重九却先陪她看了一会儿落霞。 “上一回见到这般落日景象,还是在千刃峰上采药时。” “天下霞光落日,难道不都是近似的模样吗?” 萧重九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纵使眼前景色近似,眼前人不同,心境自也不同。何况,便是景色也殊异。”却也未多解释,只道,“你苏醒之后,可曾见过你的师弟?” 乐韶歌道,“见过了。” “果然见过了吗……”萧重九倒是不大意外,只又说,“你既然身在此地,想来是不大赞同他的吧。” 乐韶歌不免诧异,“为何这么说?”《 》 第102节 萧重九愣了一愣,“你……”却显然把话咽下去了,只转而问道,“他不曾挽留你吗?” “不曾。”乐韶歌淡淡道,“他直接将我送到了凛香主处。” 萧重九哑口无言。许久,才叹息道,“倒是我低看了他。” 乐韶歌道,“萧大哥留我,是为了说阿羽的事吗?” 萧重九片刻尴尬,“嗯……你既见过他,可已知晓了他这些年做过的事?” “并不多,萧大哥可是想告知我什么?” 萧重九道,“……我毁去了他的喉间玉。” “嗯。其中误会,我已知晓了。” 萧重九踟躇了片刻,又道,“他心中恨我,拜了妖人为师,修邪法。这些年我同他每每敌对交手,隐隐觉得他已入了魔道。”萧重九三度叹息,“如今,他似是身在幽冥界。若我所料不错,他就是幽冥界那个行踪神秘的阎摩城主。四境会盟在即,幽冥界依旧立场不明。我担忧他私恨难消,会故意破坏结盟。” ……为给她求医访药,阿羽频繁出入阎摩城和香音界。被萧重九探知了身份行踪,是可想而知的事。 乐韶歌只是好奇—— “且不说阿羽,若陆无咎愿放下仇恨,顾全大局,萧大哥可能容他?” 萧重九不料有此问,看向她,“若他能顾全大局,我岂会因私怨误事?香音界尚且肯容他,何况于我。只是依我对陆无咎的了解,他必不能释仇——只怕到时应允结盟的条件,是先诛杀了我吧。” ……不得不说,她和萧重九所见略同。 陆无咎未必是真想借他人之手杀萧重九,但他性情反复无常,又最爱戏弄“伪君子”…… 乐韶歌失笑,“以其诡谲,确实难说。” 萧重九道,“何况,他纵然应允同盟,也未必以‘以大局为先’。须知其心叵测。” “所以,萧大哥其实是想除去陆无咎,而与幽冥界结盟吗?” 萧重九没有再隐瞒,“有此预期。” 看来,在《九重天尊》里,阿羽和陆无咎能在萧重九主导的会盟现场,在其余三境立场分明,半个幽冥界都和萧重九有所勾连的情况下逆转局面,根本就是萧重九有意放纵——为将反对者聚集到陆无咎这个不得人心的疯子旗下,一网打尽。 想法倒是不错。 只是未料到他扶持的四城同盟在幽冥界如此不得人心,幽冥部众纷纷追随陆无咎。而阿羽竟就是天魔本尊,陆无咎又在紧要关头舍生取义,选择独挡天魔断后。 所以,虽最终还是除去了陆无咎,却终究未能成为幽冥部众人心所向。 乐韶歌道,“萧大哥打算怎样同幽冥界结盟?” 萧重九犹豫了片刻,道,“……若令师弟是阎摩城主,你可有把握说服他?” 乐韶歌笑叹着摇头,“他性子孤僻,最不擅长邀买人心。纵然当上了什么城主,大约也没什么人追随他……而且,萧大哥若想靠联结幽冥界各城城主,来收服幽冥界——怕是想错了。” “此话怎讲?” 乐韶歌道,“四境天人,从来不是单指四境修士——这个道理,萧大哥可明白?” 萧重九怔愣片刻,似有所觉,“天龙界并无修士之说,人人皆有天寿与禀赋,各部长老各拥部众,再由长老推选主君。自上而下本为一体。战云界虽有修士,然而境内人人修炼武功。善战精兵多从习武部众中选出。香音界倒是由修士统领,然而……”他顿了一顿,“除三大祖庭之外,其余门派皆来自民间,也植根于民间。” “便是三大祖庭,”乐韶歌道,“也是自民间挑选门徒,传承道统,而并无什么世家门阀。香音界修士与部众,同样‘本为一体’。” “可说到幽冥界——” 他居然还未领悟,倒让乐韶歌有些无语了,“幽冥界修士强横无匹,而凡人却暗弱驯服,看似对修士毫无反抗之力,可对?” 萧重九迟疑着,没有点头。 乐韶歌道,“萧大哥曾说,想为弱者伸张,与普天之下的掌权者为敌,可是忘记了初衷?” “自是不曾忘!可是,令幽冥界修士自行争斗,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手整治,不是更稳妥吗?” “所以说,萧大哥想错了。”乐韶歌叹道,“在幽冥界,诸掌权者中,唯有陆无咎在当上城主之后,对修士多有杀伐和抑制,对凡人却秋毫无犯,乃至庇护牧养。想陆无咎不过占据区区两城,蛊王城还是他趁虚兼并所得,为何对抗几近半境势力而丝毫不落下风?……因为他已隐隐是幽冥界部众和散修的人心所向了——在幽冥界,‘为弱者伸张,与掌权者为敌’的,正是陆无咎。” 萧重九震惊不已,一时哑口无言。 “……你说的,是陆无咎?” 乐韶歌点头,“是。……也正是他屠我部众,侵我故土。” 萧重九惊疑不定,“你该不会是原谅了他?” 乐韶歌看向底下矿镇,炊烟已袅袅升起,矿工们也蚁行归来。 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因为陆无咎的入侵而失去了亲人和家园? “能被原谅的是过失。对这么多人犯下的罪行,原谅二字从何谈起?” “既不原谅,为何……” “只是承认事实罢了。”乐韶歌道,“对我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恶人,正在彼处施仁政、广受爱戴。纵使同为天人部众,是我所同情所想拯救之人,也并非人人都与我同仇敌忾。甚或反而因我要除恶,而视我为寇仇。” “你说陆无咎施仁政,可他的‘仁政’又有几分是因为劫掠了香音界,故而不必搜刮境内百姓而来?”萧重九愤然说道,“那些明知他劫杀无辜之人,却只因他薄恩小惠便偏袒于他的人,何尝不是愚昧帮凶?” 乐韶歌情知他是起了左性——陆无咎杀他所爱,毁他桃源,又正是个丧心病狂的掌权者,于公于私都是他毕生死敌。若陆无咎才是锄强扶弱的那个,那他算什么? “可萧大哥所说‘薄恩小惠’,对受这恩惠之人却是性命攸关。” 萧重九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呢? 纵然是这“薄恩小惠”,也只有陆无咎给了。在这些人受苦受难时,他们不去解救;待这些人受了陆无咎的“薄恩小惠”,倒向陆无咎时,他们倒来谴责不义了? “但萧大哥说的不错,陆无咎所谓‘仁政’,不过是对外劫掠,对内稍有宽释罢了。只因幽冥部众习惯了严刑盘剥,才会觉着他有仁政之恩,愿为之效死。其实天生小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岂是仰赖他人‘仁政’而活?究竟是因何缘故,才会为能活下去便感恩戴德?” 她内心其实比萧重九更悲愤——萧重九毕竟是生在有帝有世家的外境,见多了派系征伐,弱者若不仰赖掌权者的统治,性命就难有保护。可她确实是成长在桃源乡里的,在陆无咎闯入之前,这里甚至连赋税都无,却也人人安居乐业。 如今却要为能缴纳赋税,获得保护,而感恩于被统治所得来的秩序了。 但也还是那句话……这已是最不坏的现状了。 “正是此理!”萧重九道,“幽冥界乃是苦寒绝地,纵使依陆无咎之法让他统合一界,为谋求沃土和资货,他也势必还要再度扩张外侵。唯有四境一统,令部众不再以疆界隔绝,不再因部属而互视为寇仇,同心协力,互济有无。使苦寒之地不再苦寒,才是正途。若无此见识与野心,所谓仁政不过就是以小惠邀买人心罢了!何况陆无咎不但没有这份野望,以其人心性,势必还会抗拒结盟,割据顽抗。岂能让他得逞?” “所以,萧大哥何不问他一问?便向陆无咎寻求同盟,将这份本心告知幽冥部众。纵然陆无咎拒绝,非战不可,也该让幽冥界人人皆知,萧大哥并非是为权利、为私怨而同陆无咎开战。” 萧重九恍然……这种明谋,以他的聪明本不必他人提点。只因他对陆无咎成见已深,又因独夫之道而小看了天下人心与正义,才一时蒙昧罢了。 若非乐韶歌提醒,他大约非得到四境会盟的谈判时,才会当面以此正道来压迫、孤立陆无咎——等到那时再说,固然也能站住战前道义,但听得的人却是四境各自的掌权者,而非四境部众了。 “确实,成与不成,都该先问他一问。”萧重九不由思索起来,“可他若当面拒绝,就……” 乐韶歌道,“同陆无咎这一战,萧大哥想是已有所准备了吧。” “……不但我,陆无咎必然也同样。可是,”萧重九道,“四境会盟在即,本是为倡议和平而来,未谈先战,未免咄咄逼人。” 乐韶歌一时错乱——这天下还有比独夫之道更激进、更咄咄逼人的吗? 但口里说着为幽冥部众谋求未来,却放着四城城主那些嗜人恶兽不除,先去攻打陆无咎,如何能取信于人? 她本也并非此意。 “先铲除四城城主,如何?” 她答非所问,出的又是个南辕北辙的主意,令萧重九一时哭笑不得。 但随即,萧重九便意识到,她解答的正是他所问的关键。 “你是说……” 乐韶歌点了点头,“便由萧大哥牵制住陆无咎,不必同他作战。” “可是,由谁来攻打四城联盟……四城城主纵然不堪,可毕竟人多势众疆域宽广,想要速速拿下,并非易事。” 乐韶歌道,“幽冥界部众与底层修士苦苛政久矣,素来都有反抗之心。怕的只是各城城主与长老们武力强横,丧心病狂罢了。只要有能与这些城主和长老抗衡的高手出手,民间必然策应。可先选定一城下手,一举拿下之后颁布法令,一改前政,申明萧大哥的主张。而后剑指其余三城,以迅雷之势出击,必定摧枯拉朽。” 萧重九有些顾虑,“可是令师弟的立场……” 乐韶歌道,“袭杀四城城主一事,便让我去执行——阿羽那边,也由我去规劝吧。” 萧重九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 乐韶歌便先开口一安他的心,“纵然阿羽难释心结,我也不会令他妨碍四境结盟的。” 萧重九竟是一痛,道,“我哪里是在忧虑此事?” 乐韶歌反倒疑惑起来,“那,萧大哥是在担忧什么?” 萧重九正要说什么,忽然山河异动。脚下悬浮岛上土石崩裂,轰隆隆的震动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乐修善于御气、听灵,乐韶歌和萧重九都已察觉到异变由来,面色不由同时一变。 第106章 地脉灵流塌陷了。 香音界灵流有三,分别起自九华山、云梦泽和天池。流淌向中央天中山,并在天中山下汇聚,向上流向浮空岛。 也正因此处灵流汇聚,灵力丰沛如在天上界,才能在携土坠凡之后,留下这唯一一处浮空不坠的故土。 而眼下,这唯一仅存的天上岛,也将坠落了。 早在千年之前,它便该坠向大地。坠落本是它既定的命运。 然而,如今这岛屿之下,却有一座原本不该有的城镇,寄居着成百上千流离失所之人。 浮空岛自边缘薄弱处开始分崩离析,巨大的碎石自空中坠向地面。 而下方疲惫归来之人,在家中准备饭菜等待亲人归来之人,虽已隐约察觉到地上的异响和地下的震动,却尚还没意识到自空中降下的灾祸。 便是意识到,也已来不及避难了。 ——地脉崩塌,灵力四逸,独特的浮力已经消失。天中山上松动的土石轰然落定,腾起大量烟尘,山坡上无法落稳的山石滚滚而下。这便是异响发生的根源。而山下的矿镇里,那些因为浮力和此地独特的建材而无法建造坚固的房屋,也已经开始变形和解体了。 留给人们避难的间隙,转瞬间便消失了。 归家的安逸,在下一瞬便成了惊慌绝望的逃逸和救援。 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时,乐韶歌已化作凤鸟自坠落的土石上俯冲向下。 下方已是一片烟尘。 在大地的异变面前,人们互相呼唤和呼救的声音淹没在烟尘和坍塌声中,明明有成百上千人,竟也如此零散和微弱。 青羽已自她衣上脱离出来,一声凤凰清鸣,扇动羽翼,全力阻止从天中山上滚滚而下的土石流,争取力所能及的时间。《 》 第103节 乐韶歌自矿镇的上空飞掠而过,轻歌声化作浩瀚的海水自地面涌起。将坍塌的房屋轻轻的托住了。土石的坠落变得缓慢,就如拉长了时间。她将耳识调动到极致,听取海面之下废墟之中每一声呼救、每一个心跳。而后以轻歌编织灵笼,将他们包裹其中,翻开乱石将他们一一牵引出来。 无数的浮泡自水面下升起了。 浮泡之中有人惊慌失措,尚不知自己得救。有人怀抱着花盆,花盆里存活着孱弱的花苗。有人抱着孩子,也有人正在扶助受伤的亲人……待终于明白是有修士前来救援了,便有人焦急的恳求乐韶歌帮忙联络或是寻找不知踪迹的亲人。 乐韶歌却无法一一回应。 她并非不想救助所有人——只是,若连她也无法听闻声息,那废墟之下怕是已然没有存活者了。 这矿镇位于天中山的山谷之间,三面都是正在滑落的石山。唯有向前穿过山谷的碍口,才能找到还算安全的落脚之地。 她需得尽快将这些人送出山谷。 她便扫去前方的障碍,一路向前继续救助幸存者,一路牵引着被救出的人向隘口逃难。 灵笼之中有人绝望的痛哭起来。 ……终于有人自内敲开了灵笼,不顾一切的冲回了废墟之中。 他们本就是劫后余生之人,已然经历过一次死别。总有一些人,宁可同死也不想再失去别的亲人了。 可空中,浮空岛却即将坠落了。 ——在乐韶歌冲下去救人的同时,香孤寒便已操控草木笼住了整个岛屿的主体。 但在崩塌的土地之上,草木之力毕竟是有限的。 浮空岛始终在不停的解体着。 萧重九一手击碎坠下的巨石,一手全力托住巨鲸一般下落的岛屿。 但浮空之势已去,这岛屿终究是要坠落的。纵然他托住一时,却不能托住一世。 他本该将这岛屿整个儿推开,令它坠落到附近无人的戈壁中。 但他知晓这座浮空岛对香音界的意义。 ——这里几乎是所有香音部众精神上的“祖庭”。 身为一个外来者,却成为了香音界的盟主,他的作为本就容易引来揣测,何况正是因他结盟四境的需求,此处才从“圣地”沦落为开采灵石的矿场。若他身在此处,却放任圣地破碎、坠落,香音部众们又会如何揣测他的动机? ——谁都能将这浮空岛击落,唯独他不行。 ——他必需得竭力保全这里,才能对此有所交代。 乐韶歌折返了。 她驱风将所有灵笼推向碍口,令青羽将他们托去安全之处。 自己则返身回到矿镇废墟之中,接住了那个扑回废墟中想要寻回亲人的孩子。 而后她再一次搜索了整个废墟。 萧重九察觉到乐韶歌折返,只能再次催动灵力,目眦尽裂的继续托住空中岛屿。 可勉强维持住岛屿主体的草木之力终于枯竭,整座岛自中央开始断裂。 其中一半垂垂欲坠。 恰在此时,西方一声梵唱传来,万千金光结成巨大的无畏佛印,击向浮空岛。 裂痕沿着掌力扩散,浮空岛眨眼四裂。却终是被缓缓的推离了天中山上空。 萧重九扭头往去,却见西方天际瞿昙子立在优钵罗花之上,手结禅印,面向一如既往的平静慈悲。 他心中猛的一收,心想,他究竟在顾虑些什么?——不惧众恶加身,不正该在此时才对吗? 却也未因懊悔而耽搁。他拔出星河剑,挥剑一斩,便将坠向矿镇的碎石尽数斩作齑粉。 而后转身向下,去援助乐韶歌。 香音界最后的浮空岛屿,便在无畏佛掌的推动之下,离开天中山,而后沉重的坠向了远方的戈壁滩。 瞿昙子本人,也随即踏雷到来。 乐韶歌终于又一次搜遍了矿镇。 海潮幻景散去,被勉强维持行态的矿镇彻底坍塌成废墟。 瞬间便被四面土石流埋葬了。 乐韶歌疲惫至极,不能维持化形,已恢复了原身。 萧重九唤来金龙,驼住她和那个先前挣脱了灵笼的孩子。 那孩子已经找到了他的亲人——却是一只秃毛的瘸腿老狗。此刻正紧紧抱着他的狗,忐忑的看着乐韶歌。 乐韶歌便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额头。 他们离开山谷,来到幸存者暂时避难的隘口之外。 矿镇中本有水云间派遣来的星象使——因为水云间掌门与诸长老倾巢出动,他暂时离开矿镇前去为自家长辈尊者们送行去,谁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赶上这样的变故。 既已赶回,却也没太多耽搁。已盘点好了人数,引来水源供人们搭帐篷栖身。此刻正在照看伤者。 乐韶歌将那孩子交还给星象使,协助他安抚人心,治疗伤患。 入夜时篝火已经烧起。人人皆用过晚饭,分得帐篷栖身,伤患也在催眠阵痛的乐曲之下沉沉睡去了。 萧重九和水云间赶来援助的使者商量好幸存者的安顿之后,便去寻找乐韶歌。 乐韶歌正在矿镇废墟之上调息。 空中圆月枯白,四面都是荒山乱石。 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已尽数被土石和尘灰埋没了。 其实纵使先前棚户连片,鸡犬相闻,此地对香音界中人而言也不是什么好居所。 香音部众嗜香,喜洁净,钟情于乐舞,爱热闹。居所多在山明水秀之地,居室常年百花环绕。每三五日便有节日和祭典,商旅辐辏,社戏喧天,人们呼朋喝友,载歌载舞,欢笑宴饮。 而此地只有秃山和矿尘。 乐韶歌理所当然的觉得,此地可营生,可心存期待,本身却难让人安居乐业。 然而先前为救人,她搜遍了每一条街道,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小看了人心。 ——每一条街道都被仔细的打扫过。因地质缘故,留不住土壤和植被,人们便精心烧造了可保留水土的花盆,小心培育着孱弱的花草,为一朵花苞的萌生而欢喜。他们调和各色的矿石作颜料,在简陋空白的墙上描绘乐神歌舞的景象。邻里之间互相照拂着。那个冲出去救他的老狗的孩子也并非孤苦伶仃,只是他将那条在战乱在陪伴他的老狗也当成了亲人。 持家的男女们会将单调的食材精心调制出不同的花色和造型,会在日历上圈出特别的日子——那一天卖香料的商贩会出现在集市上……而归来的矿工虽然疲惫,却也有人起调啸歌。同路人纷纷和声相应,汇聚成刚健爽朗的调子。他们和路边打水、收衣、清扫街道的人互相以歌声与目光问答致意。纵使疲倦不能歌曲的,也不吝以微笑倾听和回应。 ……纵使在这般艰苦荒凉之地,人们也还是安居乐业的。 ——热爱生活的人,无论身在何处,都是能安居乐业的。 “你身体……可还撑得住?” 乐韶歌闻声回过头来,“没什么大恙,略劳累些罢了。”便站起身来,问道,“可有其他各界的消息了?” “战云界密林遗迹,天龙界善见城都有地脉异动,幸而并未酿成大灾。”萧重九说道,“云萝主她们正在处置。地上界尚未传回消息,想来是没什么大碍。” 香音界地脉灵流的变动起自琉璃静海。因地脉变动扰乱了三大灵流在此地的平衡,加之此处地质与灵流关系特殊,才导致岛坠山崩的灾难。若只是单纯的地脉异动,倒不至于有如此急剧的灾异。 ——瞿昙子也正是先察觉到琉璃静海灵脉突变,知晓必然影响到此地,才紧急赶来援助。 “四境同时异变,原因怕是和天魔复苏有关。”乐韶歌道,“四境结盟之事确实不能再拖延了,我会尽快动身前往幽冥界。” “你……”萧重九欲言又止,踟躇了一阵,忽的便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你当真撑得住吗?你不必瞒我,你金丹破碎,本就重伤在身。纵然一时医治妥当了,可天下亿万愿力之源,庞大可与灭世之力相抗衡,岂是你一己之身便能承受的?” 乐韶歌怔了一怔。 ——是了,这个节点上,萧重九正在修炼八部正法。 正如阿羽修炼魔罗异术,肉身会因承受不住天魔之力而开始崩坏。萧重九修炼八部正法,渐渐获得天尊之力时,必定也能感受到那力量的反噬。他最终能承受得住这种力量,应当是因通过某种途径得到了天神金身。 他会察觉到当乐韶歌接通愿力之源时,肉身承受着巨大的负担,也是理所当然。 “击杀天魔时,你也会死……对也不对?”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乐韶歌张了张嘴,却没能想出敷衍得过去的说辞。 到底还是苦笑一声,“你不该说破的……” 他确实不该说破。 乐韶歌以救世的姿态归来,救世之后功成身死,对他而言有益无害。甚或对四境一统之后人心归一,也大有助益。 反倒是说破了,难免令人悲伤消沉。 “你已在我面前死过一次了。”萧重九道,“向我说了那许多大话,劝我寻回初心,结果却要我眼见你再死一回吗?” 乐韶歌一叹,道,“单是这座矿镇,便有一千两百一十三人。若是今日你我不在,这些人中又能幸存几何?纵然今日因你我出手无人死去,可这千二百一十三人,又有谁不曾眼见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呢?” “你……” 乐韶歌道,“便是我,一朝苏醒之后……” 她声音一哽,没有继续说下去。萧重九也猝然失声。 “天魔降世……世间将有无数赴难之人,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萧大哥又何必凄楚哀怨?”乐韶歌道,“你我所求大道,莫非不值得如此吗?还是说,我能担起这份责任——我死之后,萧大哥就担不起自己那份职责了?”她顿了顿,道,“死者所担,也确实不如生者所担那般沉重。” 萧重九道,“我担得起!我……担得起。” 乐韶歌便扬首,对他轻轻一笑。 月色如霜。 她立在废墟之中,皎洁脆弱纤尘不染,如瓦砾间开出的一袅昙华。 他确实不该说破的,萧重九想。为什么还是说破了呢? 他们各自分别。 “天龙界善见城中,有山名为须弥陀,”萧重九忽的叫住了她,“传说此山不可见……处置完幽冥界事,你若有空闲,可去寻一寻。” 乐韶歌怔了一怔。 ……须弥陀,苏迷卢山在天龙界的称谓。 她忽的意识到,这才是《九重天尊》中萧重九修得八部正法的关键。 ——萧重九是在引导她去寻找天尊金身。 他将他独|裁的最大凭依让给了他。 她愣愣的点了点头,不由看向他的眼睛。《 》 第104节 那目光坚定、清澈,再无孤愤和迷茫,正是当日在千刃峰上,他为救她而跃下高崖时的模样。 他轻轻的道别,说道,“韶歌,别死。” 乐韶歌不觉便也卸下了心防,展颜一笑,“我尽力。” 第107章 离开不过十余日,幽冥界已烽火四起,到处都在动乱。 乐韶歌沿途行来,几乎每个村子村口都悬挂着尸首。 残阳如血,群鸦饱食哑叫。整个村落萧条破败宛若荒废已久。 可当乐韶歌将那些尸首放下来,为他们洗秽镇魂,想要埋葬时,透过紧闭的窗子的缝隙偷窥着她的动静的一双双眼睛里,便瞬间流露出恐惧来。而后年长的妇人一把揽住想要出门的孩子,耄耋的老翁伸着枯瘦的双臂颤巍巍的跑出来阻止她。 乐韶歌便从他们的口中渐渐得知了整件事的真相。 发生在香音界的异变,同样发生在幽冥界。 各处都有奇异的光柱冲天而起,“谣言”不知从何而起,说此异象预兆着天降圣人,他将铲奸除恶,建立人人饱食安居,不受欺凌压迫的世界。村里年轻人受此蛊惑,纷纷离村去投奔圣人,串联造反。 谁知圣人不曾找到,却将主城修士召来。他们抓住了逃跑的人,当众杀之弹压人心。又按跑掉的人数给各村加了重赋,不几日便又要来收,收不足的数量便要用人头抵偿。 可又有人传说,圣人确实已在东方出世。他在鲜血和烈火中诞生,内心充斥着复仇的愤怒。他击穿森罗山,嫌弃弱水淹没了森罗城——在碾碎一切压迫者的头颅,焚烧尽他们的尸身之前,他不会停手…… 而森罗城确实被弱水淹没了的消息传来后,人心再度骚动起来。 却又怕是城主故意放出谣言试探…… 这日子已然是没法过了。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这样的惨状也依旧令人愤怒。 她原本打算隐藏行踪秘密行动,以求出其不意的效果。 可是——当为生存而反抗之人的尸首被悬挂成林的那刻,此地唯一仅剩的公平,就只有以暴制暴了。什么隐忍、什么和平、什么顾全大局,都只是牺牲弱者的利益去满足强者的贪婪,以换取短暂的平衡罢了。 然而在以强凌弱的世界里,最不配获得安稳的,便是奉行这套规则之人。 当“救难的圣人”和“复仇的狂人”合二为一的传说,在恐怖的高压下,不胫而走的传遍最荒凉偏远的村落时,有些局面就已经注定了。 ——她说给萧重九听的计划需要改一改了。 乐韶歌逐个问明行凶之人,一路杀上门去。 琵琶战曲随着她的前行,一路穿过幽冥界。 她不是善战弑杀之人,但歌舞的领域里并非只有喜乐升平。怒火翻涌之下,凶险激荡的战曲同样可以杀人。 她这般高调,还是有用的。 她前行路上大小城池的领主修士们风声鹤唳,一时顾不得弹压领内村落的反抗情绪,被派去搜捕自称“杜尔迦众”的孽党的爪牙们也尽数被抽调回来,开始全力围剿她一个人。 从实力上来说,她游刃有余。 但接连不断的缠斗之后,从精神到肉|体上,她无疑都落入了下风。 临近仵官城时,她已接连战了三天七场——都是人来找她,而非她上门杀人。 在路旁调息休憩时,香孤寒又传音来提醒——仵官城城主越清光打探到她的动向,正亲自率人来袭杀她。 乐韶歌犹豫了那么一瞬间。 这一路走来光顾着杀人,不免耽误了些正事——她杀出的名头太大了,走到哪儿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故而不太方便去找那些她不打算惩治的人。 而仵官城是幽冥界九大主城之一,越清光本人正是四城联盟的发起人。和先前一路上那些小城小镇不同,仵官城是她原本预定了要协助幽冥界的反抗军夺取下来的地盘。 和越清光交手是迟早的事,问题在于现在不免太早了些——她还没和幽冥界的叛军取得联络,就算现在成功狙杀越清光,越清光死后仵官城又该由谁接手呢? 她的顾虑自然瞒不过香孤寒。 “反叛军自称杜尔迦众,”因为四境结盟在即,最近颇补充了些上古传说的凛香主不由皮了一下,“你何不自称杜尔迦?认领下那个应劫出世的复仇神?如此,你打下的地盘,自然也是反叛军打下的地盘了。” 乐韶歌:…… “我有些不太理解,”乐韶歌也不免较真了一下,“为什么要打救世主、复仇神、天降圣人的名号?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所寻求的公道、正义,无数人奋起自救——这名号不足以激荡人心吗?”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也很明白——不同于天龙、战云两界,在香音、幽冥两界,大能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实力差距,不啻于神与人。反抗在此注定是以卵击石。他们需要一个足以和大能修士相对抗的旗号,才能给人们以对抗的信心。 如无意外,想要在此推翻四城城主,她势必得成为反抗军口中的“杜尔迦”。 ——如无意外的话。 仵官城的杀气虽尚未逼来,但围堵的修士已进入了乐韶歌的耳识范围。 以一城之力打她一个,对方似乎仍有顾虑——也或者是为了确保她不能走脱——居然各自开始设置结界,部署法器了。 “打吗?”青羽与她同生共感,性情却不似她这般平稳沉着。接连不断的对战,显然激发了它的斗性,这就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打。”乐韶歌说。 “……”香孤寒却通过梅花印提醒她,“有新状况。” 第108章 越清光近来确实很有些心烦。 原因倒不纯是因为近来风头很盛的“刺客”踏足了他的领地。 若非要一言以蔽之,似乎应当说是——因为这个独行“刺客”的出现,诸多不足以威胁局面的小痛小痒隐隐有整合在一处的迹象。而整合之后,局面对他很是不利。 先是萧重九那边——早先他虽也没有明确答复,但很显然是认可“合作对付陆无咎”这一提议的。 可是突然之间风向骤转,萧重九派使者去劝降陆无咎——虽说被陆无咎嘲讽拒绝,但在劝降中,萧重九摆出的姿态却很值得玩味……他想拉拢幽冥界底层散修和压根儿连修士都算不上的凡众。如此,不但陆无咎是他的仇敌,他们四城联盟这些人俨然也成了他的讨伐对象。 按说起来,这本该是萧重九的失策——可是,在此之前,幽冥界出了两件大事。 先是各处同时发生不明光柱冲天而起的异象,谣言随之扩散开来——说什么救世主将要降临,建立天国,解救一切被欺压的百姓。 若只是流言也就罢了,偏偏这谣言所传居然隐隐有迹可循——幽冥界修的是天残道,不少修士的根基都是炼化幽鬼培筑起来的。可那光柱有不少根本就是自各城所蓄的幽鬼池中腾起,直接将驱使炼化幽鬼的结界给冲破了,使得城中幽鬼四逃。 更有甚者,不少幽鬼居然恢复了生前意识——虽说比起意识,更像是不散的执念。可原本回归蒙昧无知无觉、只知互相吞噬的力量之源,居然有了自己的追求、甚至“未竟的理想”……不免就有些麻烦。 随即,弱水上游森罗山地动,引发弱水泛滥,淹没了森罗城。 因此种种,四城联盟实力大损。 ——陆无咎虎视眈眈,萧重九又拒绝合作,就有些进退维艰。 偏偏各处村镇叛乱,又打出什么“杜尔迦众”的口号——按说凡人叛乱不过是癣疥之疾,纵使有些许散修混杂其中也没什么紧要。杀到他们怕了,自然就消停了。何况这些年氓流繁衍过多,徒耗地力,也是时候间一间苗了。 可是,这个刺客出现了。 她修为显是不弱,不蔓不枝直接杀进各处城主邸,三言两语“问罪”之后,琵琶一拨便直接杀将上去。 杀完人后便扬长而去,去“问罪”下一个目标。 以琵琶为武器,自然是个乐修——众所周知,乐修都是萧重九的人。萧重九的人不去骚扰陆无咎的领地,偏偏在四城联盟的地盘上逞能,是几个意思? 而那些造反的无知氓流,却将她奉做什么复仇女神,宣称她就是前来降魔救难的“杜尔迦”。竟变得前赴后继不怕死起来,俨然有了杀之不尽的趋势。 再加上——听前方那些城镇传回的消息,似乎城内幽鬼也对她的琵琶声有所回应。 ……这就不能不让人将她当作腹心之患,严肃应对了。 天残道修士远比乐修更刚猛善战。而幽冥界各层修士之间地位与实力壁垒森严,身为九大城主之一,越清光的实力和早先被杀的那些人也不可同日而语。 他倒也不怕那小刺客。 之所以倾巢而出,纯粹是被恶心坏了——在幽冥界中他纵使不是最有权势之人,也是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就算萧重九率领他那个半吊子三境联盟大兵压境,他也未见得没有一战之力。结果萧重九扔来个乐修刺客,就想在他领内横行…… 真以为他这么软弱可欺吗? 这一战他誓要立威——让萧重九、陆无咎和底层那些不知好歹的虫豸都清醒清醒。 透过潜藏在地下的土傀儡,越清光稳坐蟾宫着监视乐韶歌。 设置结界的动静瞒不过修士——特别是乐修的耳朵,他不信乐韶歌没察觉到他的意图。 但这小美人儿沉得住气,既不先发制人,也不寻隙逃跑。居然依旧安坐调息,以不变应万变。 倒让越清光手下那些设置好结界的弟子,不知接下来该做何反应。胆战心惊的传讯来问,“尊上,现在该做什么?” 越清光阴沉沉的,“打!——莫非你们怕了她?” 无人敢再多言,各自施展能为,唤来骨獒、傀儡,驱动法器,向着乐韶歌袭去。 幽冥界土地贫瘠,地上并无太多遮蔽物。然而骨獒、傀儡因土而生、塑泥而成,却也擅长借土藏形。明明成群出动,杀机重重,地上竟不见什么动静。 天矮地荒,枯木当风,一派寂静肃杀。 而后……骤然之间,骨獒现出獠牙,傀儡现出利刃,杀器铺天盖地砸落下来。 烟尘弥漫。 藏身其后之人早备好符咒、术法、兵器……准备应对被攻击之人破围而出——根据她以往的战绩,这一波攻势必定收割不掉她,她应该是能杀出来的。 却只闻地龙厮杀,傀儡割首和爆破,祭出去的法宝吞噬炼化……之声。 那早该杀出之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凶猛激烈……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众人戒备着,也无措着。恍然间竟开始疑惑,他们要杀的究竟是什么来着? 杀伐声渐渐远了,耳中似乎涌起了浩瀚的海潮声。 泡沫上浮的咕噜噜声自脚下传来,他们不由自主的低头,而后惊觉自己身处大海深处,正随着浮泡搅起的水流而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当他们想要驱开浮泡时,无数情感骇然涌入他们的识海——有恋慕、疼爱、喜悦、关怀……无数因不曾体验而陌生、或是因遗忘而陌生的居家日常,有勇气、牺牲、眷念、恐惧却未逃避……无数他们因无感而放肆嘲笑、又因常见而熟悉的临终情态,随即便是憎恨、诅咒、复仇、杀戮……化作实体像恶鬼般缠咬上来。 为了修行这些人早已绝情弃爱,心中只剩贪婪和狠戾,就连恐惧之类情感都较常人淡漠些。 然而一旦意识到这是那些曾被他们残害之人的报复,俱都惊骇失据,慌乱抵抗起来。 越清光在蟾宫之中看得清楚——这些人前冲了不过一步,便已中了他人幻术,自相残杀起来。 心中恨恼他们无用,却也知晓是自己失策——仵官城不比太幽城,跨过青墟就是香音界,又素来跟陆无咎抗衡。故而当年他也没赶上劫掠香音界的彩头,从未与乐修对战过。先前传回消息,说这乐修凝音为弦搞暗杀,防不胜防。他便只将她当个技艺偏门的刺客,竟是没想到,此人控音如此精妙,怎么可能不精通幻术? 此刻再来自省,未免太晚。《 》 第105节 越清光当即不再试探,自地下蟾宫中土遁出来。见乐韶歌稳坐对面,却未急着杀上去。 翻手召唤。 只听地下轰隆隆作响,一只山头大小的土黄色蟾蜍自土中钻出。出土便张开大嘴,瞬间飓风涌起。那蟾蜍吸气,背拱如山,双目之后气囊圆圆的鼓起。而后,蟾蜍一叫宛若石山之崩,声波震开。 混乱缠斗之人瞬间四仰着被炸开,不少人掩耳抚胸,七窍被震击得流血不止。 幻术早如浮泡般被冲破了。 乐韶歌掣琴在手,五弦一挥。而青羽也自她衣上飞出,便在她身后羽翼一展,已恢复原身大小,展颈仰首一声清鸣,悦耳之声携着灵气破开蛙鸣声。那蛙鸣推来的声浪便一分为二,向两侧排去,掀起滚滚土浪。 青羽展翼排开空气中的土尘,旋身化作人形。依旧是个修眉凤眸,曼妙明艳的华裳美人。照旧往流光璀璨的巾带披帛上一坐,翘起玲珑皓足。妖媚的长睫毛半垂着,慵懒又盛气凌人。饱满的红唇里吐出刻薄的话语,“老□□,好久不见,你叫得还是这么难听。” 驯服蟾蜍是越清光平生得意之事。见乐韶歌竟也有此般灵宠,便又是一惊,心想自己还是太过轻敌。 “旧相识?” 蟾蜍鼓了鼓腮帮子,没好声气,“老相好。” 青羽哈哈一笑,“多年没挨打,你是忘了疼吧。快跪下叫奶奶,本座就忍着恶心踩一脚你的癞□□头。” 乐韶歌:…… “……它也自灵界来?” “不是来自,而是撵出。”青羽嘲讽道,“——本座撵的。” 那蟾蜍也不吭声,看上去很是老实。让人不由就脑补出青羽霸凌它的往事。 “既是灵蟾,为何会助纣为虐?” 青羽啐了一声,“臭味相投呗。欲壑难填,自不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蟾蜍这才翁里翁气的纠正,“是凤凰肉。” 青羽瞬间暴怒,化回原型,如坠星般杀过去。 那蟾蜍也不甘示弱,后腿一蹬,如山的身躯跃起迎上。 这一鸟一虫已战作一团。 越清光也趁势再行土遁,深入地下。却驱动四面土傀儡跃出地面,向着乐韶歌袭去。 地面破碎震动,凡有黄土处都有土傀儡抱着石头脑袋站起身来。转眼便组成无边无际的大军,地上几无落脚之处。 那土傀儡自土中结块而成,灵力、身躯都依赖土地供给。击碎了依旧能在站起,显然杀之不尽。 按说这种数量的傀儡里,必大都是滥竽充数者,靠简单符咒驱使。然而控弦杀一阵便知,虽然智识、战技良莠不齐,可这傀儡大军竟是每个体内都有单独的灵核,纵使无傀儡师的指令也可独自作战。 乐韶歌并无太多作战的经验,然而这些日子频繁同幽冥界修士交手,对于傀儡、战兽、恶灵一众控物多少也有了些认知。 和这些土傀儡交手,手感很是诡异。 或者说……太过诡异了。 她便化作凤鸟腾上空中,暂时脱离战场。 底下土傀儡已自发开始堆叠身躯。 她躲避着那土傀儡射出的骨箭与灵符,且不急发动攻势。 越清光坐镇地下蟾宫,不慌不忙的发动了先前设下的结界。 那结界本是一张落天弓——开弓之时,界内之物,天亦可落。 他驱动灵力,将弓弦全力开满,瞄准了空中的乐韶歌。 第109章 土傀儡越叠越高,渐渐竟叠成双腿立地的人形。伸出手来试图将乐韶歌拍落。 乐韶歌于是出手袭扰——巨大的躯体本就难以控制,而人虽为万物灵长,却腿长身短,不利于稳站。立住地面而攻击空中,人形并非首选……甚至可称为末流之选。 果然,攻击腿部,便轻易使这巨大傀儡变得笨拙失衡,不片刻间便被乐韶歌击倒。 这些傀儡依旧没能收到越清光的指令,便凭借本能再次开始堆叠身躯。 ……却依旧是双足站立的人形。 这土傀儡的行动逻辑并非纯然的战斗理性,它们在灵核中残存的集体自我认知,是人类。 预感被证实了,怒火的在乐韶歌心中腾起。 ——那诡异的手感并不是她的错觉。 地面上这万千傀儡大军——结成他们灵核、赋予他们独立战斗意识的材料,确实是人的灵识。 她早先曾依稀听闻,幽冥界修士如蓄水般蓄有幽鬼池——而幽鬼多是幽冥界和下六界凡人身死之后残余的灵魂。但只是灵魂残余,根本就不可能保存如此完整独立的战斗意识。 ……只怕越清光是将活人当成了炼化土傀儡的材料。 凤鸟仰天怒鸣,悲愤之声达天入地。 越清光身在地下蟾宫,竟也闻声入耳,心中有莫名的情愫被激起。然而他情感本就残缺不全,竟是无动于衷。只暗想乐修果然是媚音惑人,竟也牵动他想起往事。不过这乐修修为尚不足以压制他,令他产生幻觉。倒是这乐修自己被情绪绊住了手脚——正是他动手的时机。 落天弓已然张满,越清光当即不再犹豫,一箭射出。 落天弓是必中之弓,离弦之时,便已中的。 只听轰隆一声,地面剧震。震波深入地下,竟令蟾宫也抖动不止,泥沙俱下。 越清光毫无防备,已知情形不妙。 忙透过傀儡查看地面情形,然而更换几次视角,却只见烟尘弥漫。 但这其实已足够推测了——被击倒的,恐怕正是地面上的傀儡大军。 落天弓误射绝无可能,唯一的解释是,在射出弓箭时他瞄准的本就是傀儡巨人。 越清光心中巨震,忙内观神识——心想自己究竟是何时中了那乐修的幻术? 然而内观未毕,先前接通的傀儡视野都同时传来这样的景象——先前化作飞鸟的乐修已恢复人身,却是头戴宝冠身披战甲,怀抱琵琶的飞天战相。 不,并不是飞天战相——越清光是幽冥界中人,他很清楚那战相究竟为何。上古传说中幽冥界始祖身怀双相,既男且女,既恶且善。男则极丑女则极美,恶则嗜人好战所向披靡,善则大愿慈悲舍身地狱,荷担一切世间诟秽,度化一切罪苦众生。 那应当是,罗刹慈悲相——然而罗刹本是幽冥界中物,香音界中人,如何查知罗刹往事,又如何能洞悉罗刹本愿? 就在他惊诧之时,乐韶歌拨响了琵琶。 ——飞天舞第八章之,地藏十轮经变舞。 这世间有些善恶本就共通,并不分天上地下、香音幽冥。乐正子当年足迹踏遍四境六界,采集天下乐曲——所采集的正是人心最本真的爱憎期许,幽冥界本在其中。何况,在悲苦不下于幽冥界的下六界凡人之中,地藏之名早已遍传。反倒是幽冥界中罗刹本就自有慈悲善相,早已无人记得。 ……幽冥界既有此先祖,为何修士所继承,偏偏尽是极丑极恶的那一半? 落天弓将近半土傀儡击得支离破碎,受伤而一时不能再起的傀儡灵核散落一地……像是枯黄土地之上滚落了满地泪珠。 天地之间回荡起恢弘悲悯的梵唱声。 万物皆依地而生,万事皆依地而成。以地之厚载担负众生苦难与罪诟,安忍不辞。如地之静默,含藏世间一切财富秘宝、功德善业。而愚者不知,反求之于恶。纵使慈悲沉默如地藏,也有忍无可忍之时。 她隐藏愤怒,以慈悲本愿镇抚那被禁锢在傀儡身上的灵魂。 而经变舞本自佛经,内蕴佛光圣音,正是净灵度亡之舞乐。灵核骚动着,被抹杀自我禁锢已久的灵魂冲击着灵核上的法阵,想要获得自由和安宁。渐渐一颗颗爆裂开来。 越清光在蟾宫中看得心惊肉跳——他执掌仵官城数百年,这样的傀儡大军要多少就有多少,他不是心疼自己积攒的傀儡灵核被乐韶歌净化,所惊骇者,乃是自己所修炼的傀儡秘术遇上了专克此道的克星。 当即再也坐不稳,跃出地面,向乐韶歌杀去。 他虽善操傀儡,却也并非没有近战的手段。幽冥界同六界的人间界和冥界相接,交互繁衍之后,部众主体早已不限于纯血罗刹,部众善战的威名也丢失已久。但他正是最强悍善战的罗刹之身。自地下出来,便化出青面獠牙的丑恶真身,手持炼化万骨而成的森森青白骨刃,扑向了空中飞天。 那骨刃之上缭绕万千怨恶,迎风震起了凄厉不绝的鬼哭,遮盖了大梵天音。 乐韶歌自空中听见,只觉心中且悲且愤,难以名状。她收了琵琶,在手中化出降魔双杵,迎面杀了上去。 恶声鬼哭和大梵声音互相切割碰撞着……终于,降魔宝杵与恶鬼骨刃短兵相接。 宝杵迎面压住了骨刃。 甫一交接越清光便觉如山压顶,纵使将全身修为一推再推,那骨刃也不能寸进。对面仿佛不是区区飞天一人手持双杵,而有亿万之众怒目相对,正合力要将他镇压——一念及此,那降魔杵便不容抗拒的向下压来。 他奋力顽抗,却是螳臂当车。不由心中大骇。 忙要唤身后弟子们前来相助。 却骤然意识到了先前落天弓偏离的真相——不是他中了乐韶歌的魔音幻术,也不是他大意瞄错了目标。 ——先前被他用蛙鸣喝破幻术得以脱身的弟子们,早已尽数被人诛杀了 这战场之上的敌人,不止乐韶歌和她的灵宠。 ……竟还有旁的人。 不,应该说他早就知晓还有旁的人——纵使开战之前,那些定居在此地的碍事之辈已被他诛杀驱赶。可开战之后,他们之中还是有人趁机偷偷回来了,只因他们太过于弱小,一旦傀儡术发动,在战场之上不过就是些垫脚的炮灰碎骨罢了,故而他竟没有在意。 而正是这些人,趁着他的弟子们被幻术和蛙鸣震晕,将他们逐一杀死,而后破坏了设置落天弓的结界! ……等等,这些无知之辈有什么能耐破坏已设置好的结界? 越清光脑海之中纷乱杂呈。 然而不管他想清了几多紧要的关键,都不能阻止眼前降魔杵的威压。 又是一声蛙鸣惊起,越清光猛的从为时已晚的觉悟中清醒过来——心知自己到底还是被乐修之音动摇了心智。 此刻已不宜恋战。 那蟾蜍与他通心达意,将他唤回心神之后,便也不再同青羽缠斗。 吐了枚金钱出来罩顶,蛙嘴一张,拼着受降魔杵一击,跃起将越清光含进嘴里,飞快的遁地而去了。 越清光潜回蟾宫,顾不得地上残存的傀儡大军,留下令他们杀尽地上氓流的指令,便匆匆逃回了仵官城。 而地上尚未被梵音净化的土傀儡,其实也已不多了。 很快一战终了。 留漫山遍野的碎土乱石,和碎土乱石之上映着苍白日光的水晶残核。 天地依旧苍茫无声。 不论是乐韶歌还是破坏结界逆转了战局的反抗军,亦或是居中替他们传递消息的香孤寒,都体会不到任何胜利的快感。《 》 第106节 但战胜毕竟还是战胜。 乐韶歌将青羽唤回,便踏着土石,向远道而来的同伴们走去。 ——她知道,只要她就这么一路目标明确的杀过去,他们必定会向她汇聚过来。 但当她的师父乐正徵自对面走来时,她内心还是产生了不小的震荡。 乐正徵会出现在此,虽在预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为追捕乐清和他在幽冥界辗转多年,被乐清和暗算战败之后,又被镇压在幽冥界多年。最后被自己的徒弟救出来——然而那个本该继承他衣钵的最令人放心、实质上却又最让人不省心的徒弟,偏偏又堕天为魔,在幽冥界当了城主。 他不留在幽冥界,还能往哪儿去——去投奔萧重九吗? 大义上确该如此,可情感上却让他情何以堪?他又不是舞霓那小祖宗,脑子浑,情感迟钝,舍弃谁选择谁都能得过且过。 一身修为残破,劫后余生之躯,对救世大业已无甚助益。他宁愿留在香音界,给万念俱灰的二徒弟留一点亲情的牵绊。 谁知——他大徒弟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还继承先祖大愿,将舍身救世来了。 乐正徵亦只能感叹造化弄人。 此地响应救世之愿的根基,本就是他们这些老人当年筑下。当大愿继承者应劫而出时,祖祖辈辈的先烈都以英魂响应,他尚还在世,又有何脸面逃避责任? 只能拖着残躯,再度出山。 此刻师徒二人相见,俱都风尘仆仆——说是恍若隔世,实则确实已是隔世再会了。 大徒弟竟是已死过一回了……又竟是能活着在见。乐正徵也只能庆幸弱水毁了他大半知觉,此刻才不必涕泗横流,让这个自幼就爱把师父当老小子来待的大徒弟看了笑话。 而乐韶歌见师父瘦骨如削,明明正当盛年却已两鬓斑白,三花衰萎,却也是心如刀绞。她不比她师父那般感情活泼外漏,却是哭不出来。无言对视片刻,她上前一步抱住了师父,将头埋进了他肩膀里。 倒是乐正徵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笨拙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师父在这儿呢,”安慰半句之后,复又尴尬起来,“……就是已没能耐替你们遮风挡雨了。” “师父人还在,便已是为我们遮风挡雨了。” 大庭广众之下,却也不好对长辈太过撒娇。 师徒相见之后,便又同其余同志相见——却多有遗珠楼的人,其中竟有蒙清。 蒙清曾试图夺舍于她。虽说不但没能成功,反而被她囚困在自己的神识世界之内,但二人灵魂曾坦诚相见。乐韶歌阅读过他的记忆,也将自己的道与愿向他敞开过。算是某种很特别的相识之人。 蒙清本人会出现在此,乐韶歌并不奇怪。 遗珠楼中多有同志,她也并不奇怪——毕竟遗珠楼一直都是先祖们在幽冥界的据点之一。 乐韶歌看着眼前青年,青年也看着她。 她眸中明光泫然一转,忙别开头去。到底没能如毫无察觉一般,在众人面前互道安好。 第110章 村子尚还完好。 泥土覆盖稻草筑起的房屋虽然简陋低矮,却未到萧条的地步。 打水的木桶倒在井边,竹竿上挑着的衣服尚未收起,锅灶里煮糊的豆饭未及盛出,泥地上杂乱横斜的脚印还没被风吹平……到处都是人居住的迹象。 然而整个村子里却无丝毫人声,空旷寂静得诡异。 穿过村里中央的土路,绕过谷场,再翻一道土坡上去,便是村里的祠庙。 庙前有夯土筑起的高台,便是节庆里演出社戏的地方。 翻上高台,掀起草编的帷子,便进入戏台的后场。 ——却是别有洞天。 早年为大愿而奔走四境的前辈们,将此处修建成了据点。 平日里,这里是村民唱戏和游走在各地的舞乐班子们表演的地方,但持有特殊的信符就可以穿越结界,进入隐藏的庭院中。 这里也是遗珠楼的杀手、探子们在仵官城的据点——他们中不少人曾追随来到此处的香音界乐修寻求救世之道,受乐修传承习得乐法,幽冥界大多数舞乐班子都是他们所组建。 而此刻,里面挤满了村民——都是这个村子的村民。 ——为了围剿乐韶歌,越清光派人前来清空这个村子。奔走四逃的村民们,被乐正徵带着遗珠楼的人救下,带到了此处。 从庭院里再穿过一道结界,便进入了遗珠楼。 近来扰得幽冥界众城主心神不宁的“杜尔迦众”,便驻扎在遗珠楼内。 和杜尔迦众的首领们碰面,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能站在这里的人,哪个没有反抗强权的勇气和解民倒悬的理想? 但幽冥界近万年来始终是四境最贫瘠、恶劣的地方。仅有勇气和理想的人,早已被杀绝。能活着站在这里的,全都懂得生存的凶险与卑劣,知晓自保的法则,善于在劣境之中寻找生机和胜机。 没有一个是天真轻信之人。 他们打起“杜尔迦”的口号,却并不想把自己能掌握的力量拱手让给“杜尔迦”。 而乐韶歌也全然无意掌握幽冥界的权力。 她并非不想推行自己的大道,只是正如萧重九所说——她没有这个寿命了。 商定好进攻仵官城的时机,言明自己能给他们提供的帮助,而后再将她和萧重九一统四境,使四境风雨同担、命运与共的理念传达给在座众人,剩下的,便是等待他们的回应了。 而众人的回应都很积极——若真能如此,自是求之不得。 只提出,他们人数虽众,却都是没有根基的贫民和根基薄弱的野路子散修,力量甚微。 像今日这般,也是因乐正徵和蒙清有些见识,知晓破解结界的法门。又占了越清光轻敌的便宜,才能给乐韶歌帮上些忙。 若让他们正面去对抗仵官城,却不啻是让他们白白去送死。 这次却是乐正徵先站出来,“也未见得就没有一战之力。” 而接连数日交战之后,乐韶歌也发现了—— 在香音界,愿力最终几乎全部汇聚向寂灭之境的愿力之源。幽冥界中却并非全然如此。 ——这里的现世之中,就残余着无数亡者的愿力。它们隐藏在大地、水流、空气……甚至城中的幽鬼池,越清光的傀儡灵核中。虽已丢失了原委,变得混沌无知,却始终因为一点执念而徘徊不去。 那执念看似纷纷杂杂莫衷一是,可细究起来,归根到底只是一途——不甘与牵念。 不甘于被屠戮、压迫,不甘于生前贫苦,不甘于损不足以补有余的世道,不甘于一生辛劳却奉养了仇人而丝毫不能惠泽亲友子孙……不甘于就这么一无所成的离去,想要亲眼看这世道覆亡,看该死之人横死在眼前,寝皮食肉,方能一泄心中怨愤! 牵念着年迈父母,家中伴侣,膝下孩儿,被城主强行征走至今没有消息的童年好友、知交伙伴……不忍心就这般无能为力的离去,弃他们在这艰难困苦的残酷人间。想要留在这世上,也许留下了,哪一天就能靠这残存之力帮上他们了呢? 当杜尔迦众振臂而起时,他们为的乃是给当世之人、未来之人搏得更好的世道。 却不知他们所做,也正是幽冥界千百年来一切亡灵在生前、在死去那一瞬间,所心心念念之事。 他们最终决定抛开荣辱成败,不惜一死的奋起反抗那刻,漫长岁月里幽冥界中一切因被损害而不甘、而牵挂的生者,都在那一刻,穿透时光将助力叠加到了他们身上。 这份力量,作为大愿传承者的乐韶歌,可以察觉也可以利用。 却无疑,该由幽冥界的这些反抗者们去使用,更为合适和强大。 他们所需要的,只是协助他们与天地万物之间传承此力的“灵”相勾通的方法。 而乐舞,本就是为此而生。 …… 乐器早已停奏,祭礼也已完成,余音却久久不散。 纵使余音散去,那代代传承的意志也已印记在每一个听她演奏祭歌之人的心中。 幽冥界部众虽已大都不是“天人”,却依旧有着远比凡人更强大的血脉。 但生活在幽冥界中的人,也许并不如凡人强大。 人间界诗书繁盛,先哲的智慧和勇气可以一代代传承和积累。他们虽也常有忍耐庸懦却自始不乏反抗□□的勇者,虽常有贪婪压迫却也常有为民请命的洁士。代代都有风骨铮铮的脊梁,永不罢休的顽强。 而幽冥界却被修士驯化、愚弄得太久了。 然而就算再久,人内心对正义的向往也永远不会自天性中被剔除。 只需寻到火种,传承火种,终有一日能汇聚起可与之相抗衡的力量吧。 杜尔迦众们依旧在同先人之灵勾通。 乐韶歌离开遗珠楼,在结界之外,找到了守在入口的蒙清。 村落破旧低矮,寂静无人。 幽冥界的日光永远都黯淡苍白,却总能生养出爱恨鲜明、色彩浓烈的部民。 只是他们的命运,却很少能奏出令人感到平和喜悦的终章。 乐韶歌恍然就想起在卵中世界生活的那十五年。 她养护着她那个动辄就要么全要么无绝不含糊的去爱去恨的大徒弟。 而她身旁一棵树,树上蹲着的鸟儿,树下路过的人……每一个她能察觉、不能察觉的角落里,总有那么一个不声不响的,以各种形貌陪伴在她身侧的人。 回想起来就让人忍不住疑惑,这个人当日真的是用“想和她共赴云雨”这种露骨之词跟她告白的吗? 明明她这个被追求的,都比他更积极主动,不加隐忍。 但她又能和他说什么呢? ——为什么要把她送走,为什么不敢不惜一切和她在一起吗? 她又不是猜不到他的心思,无非就是自知他已练全了六部魔罗异术,要么化身天魔要么死。偏偏她又许下了那样的心愿,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死。所以便将她送去生地,而将自己变成了四境一统、八部重归和平的契机。 可是,他究竟是否真的听懂了她的心愿? 她想要的是,和他一道的太平归隐。 若最终只她一人独活——那么她重生回来,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拉住了他的衣袖,道,“你从阎摩城来,可知阿羽的下落?可否告诉阿羽,我想念他。若再不见着他,下回碰面我可能就要死掉了。” 然而他只是说,“他还不能见你。” “是因为他已化身天魔了吗?”《 》 第107节 他没有作答。 “也对,他已化身天魔了,还怎么和我在一起?所以才要瞒着我和香菇议定,将我送回香音界吗?” 他说,“凛香主……是合适之人。” “但结果,我却为萧重九回来了。” 他怨恨难消,情不能堪,却也再无立场多加干涉。只能挣脱她的手指,拔身离去。 却听她在背后轻轻的说,“但我真的快死了……阿羽,让我见一见你吧。” 他脚步再次停顿,终是回身箍住了她的手腕,牵着她一道离去了。 他将她裹挟到青荒崖下,推在崖壁上,放肆的亲吻下来。 乐韶歌于是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他将要撕开她身上衣衫时却骤然醒悟过来,猛地退开了。 乐韶歌叹了口气,抹去唇上水渍,“天魔没有自我意识,不会侵蚀你的理智。你刚刚只是想撕去蔽体之物同我缠绵云雨罢了。并非是什么破坏欲|念所致。” 他羞恼尴尬,脸上飞红,别开头去不再理她。 乐韶歌忽就有些想笑,然而悲伤随即涌上。她问,“你既已……修得天魔真身,可曾取回些别的记忆?” 阿羽不肯作答,乐韶歌便道,“忘了也好。” 阿羽却又问,“若取回又如何?” “……大约可减少些我心中落寞之意吧。” 阿羽便说,“我就是我,不论记忆还是人格在一切宇宙之中都贯穿如一。你不必觉着没让我想起,便是遗弃了哪个我。” 乐韶歌上前,捧住了他的脸颊,凝视着他的眼睛,“所以,你是想起了吗?” 阿羽没有作答,只反问,“……你说你是为萧重九回来的。” 乐韶歌失笑。伸手抱住了他,感受着他怀抱里真实的温暖。 “是,却并非是为他一人而来。阿羽,你当日为何要死在他手中?当真只是因为战败吗?” 阿羽静默一阵,才道,“我……”他脑中一时闪过落难以来所见一切悲苦之人,最终定格为凤箫吟死前一叹。 他必与萧重九为敌,而萧重九也必会因对抗他而聚合天下人心。那时他想,若萧重九的道当真可救天下人……似乎也是各得其所的结局。 他便明白了乐韶歌所说“我为萧重九而来”,究竟意指何处。 “我为凤箫吟。” 乐韶歌却是不经思索便明白他本意为何。笑着调侃,“哦,原来是为我大徒弟啊。” 她便说,“那么,我便可以和你说了——阿羽,这一次杀死你的人会是我。但你一定要活下去,等我再一次把你找回来。” 阿羽轻轻闭上眼睛,说,“好。” 第111章 三日之后,杜尔迦众扬起旗帜,在幽冥界各城主意带轻蔑、却又无法轻忽的矛盾观望心态之下,开始攻打仵官城。 仵官城城主越清光早已严阵以待。 他在城外已输了一阵,但他对于杜尔迦众的心态,其实和别的城主并无区别。 自天残道成为幽冥界中修行的主流,修士各自划分地盘修建主城,壁垒森严的构建起自己的势力体系,垄断领内一切天灵地宝之后,主城修士同寻常部众之间的实力差距越来越远。 几千年来他们横行无忌,已太久没有遭遇过来自民间像样的反抗了。 他们眼里平民皆羔羊、虫豸。最多不过是为他们种植丹材的药奴。连人都算不上。 谁会在意虫豸的反抗? 只是这一次越清光偏偏被虫豸咬了一口。心中愤恨不已,誓要将之扑灭泄愤罢了。 遗珠楼中也已搜得消息,知道越清光释出幽鬼池中所有残灵,炼化出两只黄金巨灵像。用以在他和乐韶歌对决时,专门扑灭“虫豸”,不使之再来捣乱的。 乐正徵为此还专门给他们排练了武阵,教授他们如何合力作战。 散落在幽冥界的愿力,和这些反抗军之间的相性极佳。虽说不能像修士炼化幽鬼一样,给他们提供什么修为,却也如法宝一样可以运使自如。只要运使者的心志同这份愿力始终如一,便能发挥出强大的功效。这愿力由幽冥界中众生代代积攒千年,厚重磅礴,取之不竭。实则比修士的修为更可观的多。 但大战初起时,这些从未和修士正面交战过的“氓流”,在守城修士和黄金巨灵像的夹击之下,还是不免陷入了短暂的惊慌和劣势之中。 部众作战和修士作战大不相同,自高处望去,只见人如潮涌。而黄金巨灵像则如潮水中刀枪不入的巨石。那巨石缓慢的向前推移着,手臂向下一锤,便令潮水两侧分流。 守城修士或是骑在巨灵像肩头,引来落石向下攻击。或是稳坐在巨灵像防线之后,唤出傀儡冲击敌阵。也有些擅长近战的,土遁到阵中,尖牙利刃袭杀一番,再土遁回来修整。俱都好整以暇。 反抗军却不善反抗这样的力量,对于此类攻击,本能的只会招架和躲闪而已。明明人多势众,却眨眼就被打散阵形。徒然各自为阵耗费力气,凝不成有什么有杀伤力的反击。 他们所运使的愿力本就因压迫而起,愿力之中既有反抗、守卫之心,却也有暴戾的复仇宣泄之意。 是有失控的可能的。 乐韶歌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当日沟通阴阳灵愿,所用是祭奠安魂之曲。教授给反抗军凝灵的乐章,也为正气之歌,强调的是反抗与守卫之心,是重塑人间正道拯救山河故人之愿,而非复仇与毁灭之恨。 ——但饱受压迫的反抗之心里,又岂能没有恨与怒的宣泄呢。 纵使乐韶歌着意去压制和约束这份情绪了,可若一切约束都能永恒如愿,世间又何来堤坝溃塌水势泛滥呢? ——眼下这般只能挨打却不能还手的状况,恰如被肆意欺凌压迫的时光再现,到底还是渐渐勾起了这份愿力中内含的焦躁与暴怒。 ……而这原本也是压迫者与作壁上观者,注定该受的报应与牵连。 阿羽便在反抗军的军阵之中。 他已修成天魔,对于人类毁灭之心的感知最为敏锐……或者该说,天魔的存在,也会令这份怨恨毁灭之心,愈发失控和暴烈。 这也是他不愿在人前出现,而选择无人的瀚海为据点的缘由。 可是……他不止是天魔,还是乐正羽。他有人类之心。 当乐韶歌以身涉险时,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关注她的安危。 到底还是分出化身,假扮作他人,守望在她的身侧。 可这份守望到底还是徒劳的——正因他是天魔,他的记忆已贯穿了他所经历过的三重宇宙。他知晓动用这份力量的后果。 ——当日他一剑挥出,原本只是想阻拦追兵,却一剑斩落十万部众千里江山。 他不能擅动杀心,因为他的力量恰恰是最不受约束的。 他眼看战事胶着,局面步步向着惨烈失控而去。 而乐韶歌正在前方阻拒越清光——越清光将整个仵官城修建成了巨大的傀儡机关城,如今正丧心病狂的将城中一切底牌揭开,势要将乐韶歌击落在此。她暂无暇分神。 而乐正徵修为已失,眼下凭借经验和意志组织众人,能维持败而不溃,不使伤亡扩大,已是极限。 遗珠楼虽在修士眼皮子底下维持着庞大的联络网,可正面交战他们却毫无经验。 眼下能扭转大局,力挽狂澜的,唯他而已。 ……可他当真敢动用自己的力量吗? 他曾痛恨自己的软弱与无能。 喉间玉被萧重九废去时,他在痛苦中何尝没有觉得解脱? 他曾是香音界中独步无双的天才少年,曾是门内长辈们给予厚望的后继之人。 他琴下天籁牵动天地灵气,荡涤人心世情。 纵使恋心始终不能圆满,他目光所追随之人最终眷顾了他者。可香音界与天音九韶依旧给了他世间最纯粹高洁的美好。 然而……所有这些都是脆弱无能的。 掌握了力量的强者轻轻一推,便令镜花水月碎裂一地。 他最终放下孤高,放下对往日时光的眷恋,去追求黑暗却无可匹敌的力量。 ……仿佛得到力量之后,一切都能重回最初美好的起点。 可得到那力量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唯一想要保护和拯救之人已死去,并且再不能回来了。 他掌握着可毁灭一切的力量,内心却陷入不可救药的空虚和绝望之中。 最终选择了自我毁灭。 可是,乐韶歌回来了。 这是她存在和活着的世界。 纵然对他这最该被湮灭的虚无之人而言,这个世界也是有意义的。 他明明是这世上最无敌的强者,竟依旧什么也做不到吗? 纵使往昔一切皆是过错,可他的前方竟也连丝毫正确的路也无了吗? 想要帮助她。想要拯救。想要为这么多年来自己所见闻的一切,做一些有所助益之事。 他立在战阵之中。明明掌控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却如婴孩一般赤手空拳。 而后他终于想起,在生命之初他同样像婴孩一般无知无力的仰望着大千世界时,他最先得到的东西——那也是当他踏上毁灭之路时,最终抛弃的东西。 ……原本,他是一名乐修。他琴下天籁,可牵动天地灵力、万物之心。 “白翎。”他轻轻唤道。 于是洁白无瑕的灵鸟,如逆冲的白瀑凌空而起。 纵使在花团锦簇的香音界,也再难寻比白翎更炫目的灵鸟,何况是在荒芜衰败的幽冥界。 那纯白之鸟扇动丰艳的毛羽盘旋在战场之上,地上每一个交战之人都不由有片刻分神,仰望那美好身姿。 而后白翎便在他膝盖上,化作了一张琴。 乐正羽拨动琴弦,奏响了他的雅音。 这少年由来孤高,内心却始终都是温柔的。 纵使喉间玉已被毁去,纵使如玉脉般坚实温润的音脉已在经年折磨中斑驳破损,纵使连指尖的技艺都有些生疏了……可当他重拾过往之音,却发现很多东西早已根植于心,实则从未被遗忘过。 那由滞涩断续,渐至圆转流畅的乐音,迅速传遍了整个战场。 ——他没有动用天魔的力量。《 》 第108节 只不过拾起了自己昔年曾为追寻力量,而舍弃的柔弱。 那是决然与天魔无关,而只属于乐正羽的东西。 战场的局面在不经意间扭转了。 躁动的愿力被安抚下来,无力还手的反抗者们渐渐从惊恐中冷静下来。战败也是能习得经验的,他们终于慢慢习惯了使用这份原本他们以为只有修士才能使用的强大力量。只消回忆这几天的训练,便会想起——只要静下心来倾听,便能察觉愿力之灵内心的乐音,他们原本就有共同的“愿望”,是心意相通的。他们使用这份力量,本该如臂使指。 而因为修士们长达千年的暴行,愿力之灵无所不在——他们的战斗视野,其实是没有死角的。 当土遁来的修士再想突击入阵大杀四方时,却发现反抗者们居然能提前判断出他会自何处现身。 明明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周身却灵力充沛,仿佛自带坚兵利甲。不少修士还未从最初的错愕之中回过身来,已被愤怒的刀剑刺穿身体。 召唤兽冲阵而来时,也很快被伸手矫健的反抗者们借着人数优势,轻松宰杀了。 黄金巨灵像上操傀儡者,试图操控巨灵像和巨傀儡消解掉反抗者的人数优势,然而反抗者很快娴熟的结阵,部分人同时举起手臂,借助愿力在空中凝起巨大的盾牌。而其余众人分工协作,一部分人趁机冲破战线,向躲在后方的召唤师冲去。另一部分人则趁着巨灵像的手臂被盾牌扛住,攀上了巨灵像的身体。 乐正徵早就为他们分析过——一切巨傀儡的薄弱处都在关节。越清光这种偏好炼人为灵核的异端所炼化的傀儡,他的傀儡膝盖关节更是弱点中的弱点。只消斩断巨灵像的一侧膝盖,便能废去它九成速度和七成战力。 他们前赴后继的顶着修士的攻击向上冲击,终于有人攀上膝盖,将一柄□□刺入巨灵像膝球与腿之间缝隙之中。 那柄□□在巨大的傀儡膝盖上,就像碾杵下一粒草芥。 原本确实是会被轻易碾断的。 但是千万人的愿力加持之下,这草芥已如最无坚不摧的法宝,早不再是能被任何力量轻易碾断的了。 无数人攀上巨灵像,将一柄柄□□刺入它膝盖的缝隙。 当巨灵像试图行走时,这些□□终于撬动了它的关节。膝球和腿之间的连接在它自身力量的拉扯之下,被撕断了。 巨灵像失去平衡,轰然倒在了地上。 振奋的反抗者们纷纷攀上巨灵像的身体,很快便将它彻底分解开了。 ……战局一旦逆转,便再也势不可挡。 反抗者乘胜追击,如潮水般涌上了仵官城头。 仵官城是一座傀儡和机关组合成的巨大兵器。越清光躲在这兵器的核心之中,操控着它同乐韶歌战斗。 他原本以为,饶是乐韶歌再如何克制怨灵,对待无机质的傀儡城也必定毫无办法。 但他忘了——乐音并不只由嗓音震动发出,乐修手中乐器,同样是金石木革所制。 而这座浑然一体的机关城中,太多交互勾连协调运转的孔道和腔室了。 他自认为自己躲在深处,操纵机关城攻击乐韶歌。却不知他其实也一直在以肉身承受乐音的攻击。 当他在城中接连拉动七张落天弓的弓弦,却无一箭命中乐韶歌时,越清光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策。 然而此刻再想反击,已然太晚。 ——反抗者们已经涌入了仵官城,他们人数之众,远超城中机关的数量。 他们分散开来,冲击着城中每一个机关室。借助愿力赋予他们的力量,肆意破坏着这些可憎的武器。 就像将一把金刚砂,灌进了精密的机关盒内。 越清光尝试着反扑了几波,接连失败之后,终于再次唤出蟾蜍,想让它做最后反扑。 但蟾蜍拒绝了。 “她还没把小鸡放出来。”灵兽淡定的提醒,“大势已去。咱们还是先逃为上吧。” 越清光怔愣了片刻,颓然放弃了。 ……这三天之中,他原本有机会向自己的盟友求助。而他的盟友也完全可以派人前来协助。 但是,在此一战之前,谁能想到这些氓流能成事呢? 他只当自己的对手是乐韶歌——而若对付萧重九手下区区一个乐修,他都得借助同盟之力,那么他凭什么和萧重九讨价还价? 不,不必萧重九出面,但凡他展露颓败之相,他的同盟内部怕先就要开始图谋他。 ——幽冥界,从来都没有败犬和弱者的容身之地。 但是,谁是弱者,谁是败犬呢? 和他相比,那些前赴后继涌进来的蝼蚁无疑才是弱者! 但为何,最终的败犬却是他呢? 当然是因为这些弱者,依附了乐韶歌这个强者啊! 可是,强者怎么可能选择蝼蚁为盟友呢? 说到底,这些蝼蚁打败了他的巨灵像和弟子们……其实也根本不是蝼蚁吧。 越清光脑中胡思乱想着,倒是难得清明了一阵。 逃亡……那是不可能的。 他终于再一次自地下走出,现出罗刹恶相,向着乐韶歌冲去。 然而甫一现身在地面上,便听四面都是人声,“越清光,是越清光!”而后无数人喊着不同的名字,为报仇而向他扑来。 他原本并不在意——纵使寻死,他也该死在真正击败他的人手上。这些虫豸,凭什么?! 但随即他便高高的仰起了头——他毕竟是罗刹后裔,他的眼睛能看到常人所不能见的幽明意志。 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败因。 ——他的面前,是无数人的愿力所凝成的罗刹真身。确实如上古传言所说,既男且女,既恶且善。男则极丑女则极美。恶则嗜人好战所向披靡,善则大愿慈悲舍身地狱,荷担一切世间诟秽,度化一切罪苦众生。 而此刻,那罗刹身怀他从未能企及的巅峰修为,兼具男女双身、善恶二相——同时向他宣判的罪孽与惩罚。 巨大的降魔宝杵向他击来。 越清光哈哈大笑,张开手臂,迎接自己的末日。 “去告诉他们吧,”在最后时刻,因修炼天残道而丢失的某些记忆忽然找回了,越清光终于记起自己当初入道的初衷。可惜已太晚了。他叹息着,释开了加在蟾蜍身上的契约,“莫要笑我今日败亡——一个都跑不掉的。” 仵官城,解放。 第112章 当白翎飞上战场,阿羽奏响琴音时,不论是遗珠楼之人还是其余的反抗众,就都已经知晓他不是蒙清了。 但当此之时暴露秘密挺身而出之人,他究竟是谁伪装、因何伪装,还有什么重要的吗? 当战斗最终结束时,杜尔迦众根本就没有追究阿羽的身份。 他们欢呼着庆祝胜利,一如既往把他当可信赖的同志,甚至有不少人一哄而上直接把他抬起来,当扭转战局的英雄般扛着四处向人炫耀。 香音界中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大都十分含蓄——当然也不乏有放任本性、特立独行的异类,能荒唐成自然,毕竟搞艺术的嘛,不可能人人优雅。但大致上,因为喜悦就把别人扛起来乱跑,甚至欢呼着抛接这种事,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何况阿羽素来清冷孤高,纵使同门同辈中人对他都是仰慕居多。谁敢冒犯? 乍被扛起来时,阿羽本能排斥。但天魔也有天魔的不便之处——他很怕自己轻轻的推拒,可能就会要了这些毫无修为的部众性命。反而只能乖乖被人绑架,全程默然无声,顺从无抵抗。倒像是他很乐意如此似的。 直到他被人扛着送到了乐韶歌和乐正徵面前。 阿羽:…… 乐韶歌:…… 乐正徵:…… 乐韶歌一个没忍住“噗”的笑出了声,便见阿羽满面通红,露出了羞恼的神色。 他师姐也只能赶紧见好就收,说服众人把他放下来,商量正事。 结果刚放下来,就被他师父乐正徵给一把抱住了。 阿羽更恼——不用抬头他就能想象自家师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没出息模样。 每每他想要表现出自己的成熟和可靠时,就会被师父当小孩子待;每每他终于得到机会和师姐独处时,就会被大猪蹄子师父毫无自觉的破坏;可只要他一觉得还有师父这根顶梁柱在,未来还很漫长岁月还很安稳时,他师父肯定就不会到场……这些,简直就是阿羽修道生涯里最熟悉的噩梦。 可当他推开师父准备发火时,却见他衰老憔悴的模样。猛的便哑口无言了…… 对了,师父一直在外追捕乐清和。并且已被乐清和镇压多年,重伤衰弱了。 原来……那些日常已结束了这么多年。 但让他反过来抱一抱师父,他又没这么坦率乖巧。 到底是乐韶歌扑上来,欢快的和他们抱在一起。解除了阿羽的愧疚,也满足了他心底真实的愿望。 可惜师父照旧不合时宜的感叹了一句,“如果舞霓也在这儿就好了。” 阿羽:…… 乐韶歌笑着,“嗯,待此间大业功成,咱们一道回九华山投奔她去。” 大战的兴奋过后,所有人都疲惫不已。 但乐正徵和遗珠楼众依旧得打起精神接管仵官城。至于后续事宜,则得在此之后再做商议。 乐韶歌这个从天而降的外来人士,和乐正羽这个来历不明的神秘人士,不便于参与接管。便也难得有了小半日的闲暇时光。 乐韶歌便拽着阿羽又去了青荒崖。 落地也不多说,先伸手揽住脖子,亲了上去。 阿羽也只短暂错愕,随即便闭上眼睛,回吻了她。 这一次他没有再因畏惧天魔之力失控,而在解衣服这一步玩什么悬崖勒马。 终于两心如一别无旁骛的云雨巫山,合奏一曲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云雨过后,雾散天明。 满地繁花异草盛开,四处啁啾鸟鸣。 阿羽靠着崖壁坐着,乐韶歌便靠在他的怀里,贴着胸口听他的心跳。 “太久没有听过你弹琴了。”她说。 阿羽依旧惜字如金,手指梳理着她散开的头发,嗓子里就沉沉哑哑的一个“嗯”字。 乐韶歌道,“当年在九华山,第一次听你的琴声便被迷住了。空灵出尘,却又慈悲温柔。再无旁人能奏得出。” 阿羽:……《 》 第109节 到底还是没忍住,低低的咕哝了句,“骗人。” “……?为什么要在这种事上骗你?” “……”片刻之后,阿羽别开头去,“叶公好龙。” 乐韶歌失笑,“哦哦,懂了,你是怪我明明被你的琴音迷住,却没爱屋及乌去喜欢上你这个人?” “……”阿羽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耳朵。 乐韶歌笑着握住他的手,拨弄着他的手指,“这就不怪我了。我可从没隐瞒过我喜欢你的琴音。你若想让我喜欢,就该天天到我跟前去弹琴。我再心硬如铁也定然顶不住的。谁叫你偏偏要躲着我,反而极少弹给我听呢?” 阿羽怔了一怔,道,“……若看着你,怕就不是那么空灵的琴音了。你也喜欢?” “嗯……”乐韶歌笑着,“美之为美,各有其美。何况我觉着适才的乐章,也十分空灵温柔。你要不要再来一次?” 阿羽便俯身,再一次亲吻下来。 。 越清光败亡的消息,很快便震动了整个幽冥界。 有史以来幽冥界主城易主不知凡几,却是头一次有主城落在凡人手中,头一次有越清光这种级别的修士被凡人击败。 再无人敢小觑近来频频活动的“杜尔迦众”,各大城主纷纷加大了对自家主城周边的搜捕力度,全力剿灭。 然而杜尔迦众自一开始便极其擅长躲藏。 何况,在攻打仵官城时,大多数部众都已转移会师。剩下的零零星星未转移者,只消往周边村镇一躲,便无声无息。 毕竟,杜尔迦众几乎全部都是凡人,同村民比起来根本就无任何独特之处。 早先还可靠着恐吓手段,迫使村民互相检举揭发。然而仵官城陷落,杜尔迦众的在城中颁布的临时“约法”迅速传遍各地之后,村民人心向背早已再无半分悬念。纵使有不信他们能成事的,想要借机向主城修士出卖消息以邀功的人,也大都在离开村子之前,便被村里自发组织的巡逻队按住,悄悄处决了。 故而一番搜寻下来,竟是毫无收获——人人都只说,自己村里并无此类人物。 便是那些被抓起来严刑拷打的人,也都比往常更硬气了许多。竟是宁肯杀身成仁,也不愿出卖任何一个杜尔迦众的成员。 而主城修士们,竟是也不敢再如过往一般,稍有怀疑,就先屠村再说了。 这倒不纯是因畏惧杜尔迦众的威名。 更要紧还是因为,杜尔迦众夺取仵官城的同时,萧重九就仿佛为了呼应他们的“约法”一般,同时宣告了他的“三讨三不讨”成约——讨不是讨论、乞讨的讨,是讨伐的讨。明言无论结盟与否,敢残虐平民者,必讨之。 ……眼下他们内贼兴起,实在不想再引来外敌。 三家主城城主自己先凑到一起,关起门来讨论了一番。首先确定,纵使越清光死了,他们三城的盟约依旧继续。而后定下了攻防一体,互为犄角。任何一城受敌,其余两城必须来援的约定。 然而这和没有约定,其实也相去不远。 ——四城结盟时早就有此规定,越清光受袭时,他们去了吗? 何况三城各有私心。森罗城才被弱水淹了一遭,实力最虚弱。又紧邻着仵官城,首当其冲。然而最怕还是前拒狼后引虎,另外两城的援兵请来容易送走难。决心最为动摇。地傀城紧挨着陆无咎,距仵官城却没那么进。不怎么怕仵官城的杜尔迦众打过来,倒怕去支援旁人时,被陆无咎掏了家底。楚江城倒是积极,却深知另外两城各有私心,打从心底不信任他们。 故而散会之后,三大城主各自辗转反侧,思来想去。 随着仵官城传出的消息越来越多,终于不约而同的再一次凑到了一起。 “局势有变,不能再固步自封了。”楚江城城主斗其蛟最先开口,“我亲自去见陆无咎,你们谁去说服莫知悔?” 太幽城主陆无咎,近来迷上了人间界玩物。 每日里就在城主邸设个局,强迫领内大小领主各自捉对儿,来投壶、猜枚、打双陆给他看。 输了的一律送到弱水边挖沟。 赢了的赏他们去监督输了的挖沟。 萧重九在外虎视眈眈,他却如此不干正事,天怒人怨。太幽城长老们一面希望他能坚持下去,好让萧重九顺利打进来把他弄死。一面又怕他不干正事,会让萧重九顺利打进来,把他们这些老不死弄死。内心极其矛盾痛苦。 就在这种情况下,楚江城城主斗其蛟找上门来了。 陆无咎同其与城主关系都不太好。 就像其余城主视平民为蝼蚁,陆无咎也视他们为蝼蚁。 这倒并不是因为陆无咎实力真有如此强悍,可碾压旁的修士如碾压草芥。纯粹是性格使然。 天残道会令修士残损,这残损并不仅限于灵魂、□□,也在于情感——事实上天残道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令修士舍弃多余的感情,专心修道。之所以会造成灵魂、□□上的缺损,据说是因为天龙界中人从中使坏,使得原本完美的功法出现了缺憾,只有瀚海所出上古甘露才能弥补。 而修炼天残道时舍弃哪一样情感大致上是可控的。通常说来,能登上城主之位者,所舍弃的往往是不忍之心,所万万不可舍弃的则是权衡算计之心——在幽冥界这种苦寒之地,往往越是不知羞耻、不择手段、对他人痛苦无动于衷,专注为自身牟利者,越是能登上高位。 但陆无咎入天残道,据说是因为刑罚。似乎是得罪了某位长老,被丢进了幽鬼池中受万鬼啃噬。所以他的情感缺损,是没有经过正常控制的——根本就是连趋利避害之心都给丢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无法揣度的疯子。 谁成想,他这种疯狂在面对其余各城主的不要脸时,反而成了一种优势。 这么一个喜怒无常不计得失的疯子,你示好没用,打又打不过。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也真没什么能对付他的办法。 好在,自死了个姘头之后,陆无咎行事也有了那么点规章。 ——追杀萧重九。 斗其蛟硬着头皮来找陆无咎,见面也不必多做寒暄,直接开章明义。 ——萧重九已将手伸进了幽冥界,妄图通过扶持杜尔迦众,取代他们所有人。眼下他们不该继续内讧,而是该团结一心,先将杜尔迦众镇压下去,合力对付来自萧重九的威胁。 否则一旦让杜尔迦众兴起,日后幽冥界将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地。 若陆无咎肯加入同盟,他们愿奉他为盟主。拥护他一道对抗萧重九。 第113章 陆无咎有可能会和另外三城结盟一事,反抗军的领袖们却几乎都想到了。 ——当没得选择时,他们当然觉得陆无咎比其余三城好得多。 可一旦意识到,也还有他们自己当家做主,再不必受任何城主剥削这一选项时,陆无咎是敌是友,便已一目了然了。 在感情上,他们依旧希望陆无咎能倒向他们这一边——至少在他们同其余三城作战时,不加入剿杀他们的那一派势力中。 但在理智上,他们却很清楚,陆无咎固然未必是其余三城的盟友,但也必定不会是他们的盟友。 但阿羽却并不这么看。 “这个时候,陆无咎应该正忙着在弱水和楚江之间修建水渠吧。”青荒崖下,他这么对乐韶歌说。 乐韶歌有些疑惑——《九重天尊》里当然没有提到这样的事。 不过九重天尊的视角一直围绕着萧重九,不提陆无咎做过的事,未必就代表陆无咎没有做。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总不会是想引弱水去淹楚江城吧?虽说那个变态做什么都不奇怪,但以他的修为,要引弱水淹楚江城,何必要修什么水渠?总不会修水渠本身就是他折磨人的新手段吧。 阿羽道,“天魔……我修成天魔时,苏迷卢山引动地脉改流,幽冥界发生了一场地震。” 乐韶歌想起来了——森罗山地震,引发弱水泛滥。 “地震导致森罗山塌陷,阻住了弱水去路。”阿羽道,“若不及时疏导水流,上游弱水河道随时都会泛滥改流。还不知要淹没多少土地。他应该是为避免此类灾情吧。” 乐韶歌哑口无言。 片刻后,才又想起,“弱水水轻,鸿毛不浮。又是阴寒剧毒——引向其余河道,不会污染水流吗?” 阿羽道,“对天人确实阴毒至极,对凡人反而并无大碍。幽冥界干旱贫瘠,村民常年引弱水灌溉,弱水两岸都是幽冥界里少有的肥田。”顿了顿,才又说,“当日陆无咎修成水渠之后,自阎摩城至森罗城,两岸部众都对他感恩戴德。我之所以同他结盟,也……并不单是因为嫉恨萧重九。” 乐韶歌:…… “嗯,我明白。”她确实明白,森罗山地震是因他而起,弱水泛滥改道的危急也是由此而来,偏偏他难以有所作为。而陆无咎的举措化解了这一危机。以阿羽的性子,怕是不得不欠他一份人情了。 “所以,你觉得这一次陆无咎会怎么选?”她又问道。 “当日他得知我是天魔,虽明知中了萧重九的算计,也还是选择孤身断后,令部众去投奔萧重九。”阿羽道,“依我看,他不是什么疯子。那些事该妥协,那些事不能背叛,他心中自有一套准则,向来尊奉不违。” “依我看,”他说,“陆无咎不是朋友,但也绝非敌人。他绝对不会和三城结盟,但也必定不会接受此间的拉拢。我不犯他,他是不会前来犯我的。” “嗯……”乐韶歌思索了片刻,笑眯眯的看向阿羽,“说起来,若他们想到拉拢陆无咎结盟……会不会也来拉拢你?” 陆无咎歪在席上倚着孟极豹,手里盘着两个从人间淘来的玉石珠子,似笑非笑的听斗其蛟苦口婆心,慷慨激昂。 听到“盟主”二字,手上大珠子一停,一本正经问道,“你们要奉我为‘盟主’?” 说了半天他终于有所反应,斗其蛟赶紧再接再厉,“不错,只要陆城主愿意带领我们……” 陆无咎不耐烦的打断他,“奉我为盟主,不会是想给我套个大帽子替你们做牛做马,实际上我说什么你们都不听吧?” “不不不,只要陆城主……” “口口声声‘只要’,该不会是说,”陆无咎冷笑,“只要趁你们的心意,你们就听。但凡不趁你们的心意,你们就不听?那这盟主不如给你做,‘只要’你做的都是我想让你做的就成。” 斗其蛟心下又怒又急,“盟约自然是互惠互利。对抗萧重九,对陆城主难道不是利好?” 陆无咎哈哈大笑,“——对付萧重九,还用得着你来出手?” “可是杜尔迦众……” “杜尔迦众与我有什么干系?”陆无咎懒懒的打了哈欠,“不过,我倒是不介意顺手帮你们对付对付萧重九。只是你要拿什么来谢我?” 斗其蛟哪里还不知他的意思?怒不可遏道,“陆城主自与萧重九有仇,如何算是替我们对付!” “你看看你看看,”陆无咎笑道,“是你说杜尔迦众跟萧重九是一伙儿,又是你要奉我为盟主对付他们。如此,你自去对付杜尔迦众,我自来对抗萧重九,岂不是互利互惠?只是你既然奉我为盟主,总得额外给我些好处吧!” 斗其蛟怒气冲冲,终于忍耐不住,拂袖要去。 陆无咎却在背后阴恻恻的笑着,“不要急着走呀斗城主。陆某这里,”声调便是一寒,“何时成了任人来去之地?” 斗其蛟忍无可忍,“陆无咎,你莫要以为我怕了你!你今日拒我盟约,他日萧重九打上门来,你需也没有好果子吃。” 陆无咎抛起手中玉石珠,那玉珠停在半空,光华灿灿——已是蓄势待发了。 “斗城主真是说笑了——陆某何时成了此等高瞻远瞩之人?他日忧愁他日愁。今日——”他驱动玉石如陨星,向着斗其蛟砸去,“陆某只想关门打狗。” 。 事情的进展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乐韶歌在阎摩城外截杀了地傀城派来的使者,一回到仵官城便听得消息。 ——楚江城主斗其蛟前去拉拢陆无咎结盟,却被陆无咎打成重伤,狼狈逃回。 乐韶歌:…… 只能说真不愧是陆无咎,谁都猜不透他到底会做什么。 乐韶歌便也听从阿羽的判断——没有趁此时机也去拉拢陆无咎。《 》 第110节 其他人去不够份量。 可若乐韶歌亲自去了,陆无咎也像对付斗其蛟那般,借助主场优势也把她打个半死。怎么办? 莫非还要抛开楚江城,先去打陆无咎报仇吗? 同样的,斗其蛟吃了这么大的亏,却也不敢扭头去报复陆无咎。 反而越发战战兢兢,为三面受敌而焦头烂额。 既然有此良机,反抗军便也不再拖延,即刻动员准备,扬起旗帜前往攻打楚江城。 ……楚江城一战而下。 ——明明早早就知道杜尔迦众势必会继续进攻,也早早的为此做好的应对准备。 可谁能想到斗其蛟被陆无咎打成重伤? 又有谁能想到,当此之时,斗其蛟的弟子们也纷纷遵循幽冥界城主迭代的普遍规律——弑师夺权来了呢? 当杜尔迦众杀来时,楚江城中正在进行惨烈的内斗——斗其蛟老奸巨猾奈何重伤,他的弟子们龙精虎猛奈何个个儿都想当城主,当面就被斗其蛟分化瓦解。而后师徒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杀得腥风血雨。待决出结果,终于有余力来应对杜尔迦众时,大势已去。最终一个都没逃掉。 打下楚江城后,杜尔迦众给陆无咎送了封信。商量了一下修建勾连弱水和楚江的水渠,解除弱水水患的事。 陆无咎也无多废话,大笔一挥,送来了工程图。 途中水渠自蛊王城南一路向东,在地傀城与楚江城之间的平原上,进入楚江河道。 杜尔迦众于是也不急于去攻打森罗城。 便在森罗城和地傀城的安静围观之下,开始自楚江这一边挖掘水渠。 ——幽冥界修士最擅长搬山动土。而接连两场站大战下来,缴获了两城无数法藏秘籍、傀儡地龙,杜尔迦众里的散修们势力也是飞快增长。再有三个虽然不擅长移山,但最擅长为人恢复灵力、鼓舞士气和增强术法威力的乐修在,水渠修建进展飞快。 不过两三日间,便已同陆无咎那边挖过来的水渠合龙了。 双方却也没怎么庆祝、寒暄。各自调头回去,便跟什么都没发生使得。 地傀城既摸不着头脑,也不敢擅动。 直到当天,杜尔迦和陆无咎各自掘开了楚江和弱水水岸,弱水沿着水渠滚滚流来,注入了楚江——地傀城中修士依旧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只疑惑,莫非杜尔迦众想引弱水来灌他家城池?可,这离地傀城也太远了吧。何况此处地势低而地傀城地势高,怎么也淹不到吧。 ……这些修士统治此地近千载,居然从来没想到过,普通人没有术法,他们是需要水利工程来免遭洪水、协助灌溉的。 水渠修好之后,森罗城一战而下。 然而待杜尔迦众回头想要攻取地傀城时,地傀城城头已然易帜。 ——萧重九没能看住陆无咎,陆无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在萧重九的眼皮子地下,吞并了地傀城。 但这其实也怪不得萧重九。 ……实在是地傀城太过不堪一击,连一个时辰都没撑住,就被陆无咎攻下。萧重九纵然想做反应,也根本就来不及。 何况,天龙法会已近在眼前了。 这种时候,没看住也就没看住了——这种时机下,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为这一城之失,破坏四境结盟的大计的。 第114章 这一天终究是要到来的。 而这一天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从再一次踏入幽冥界的那刻,乐韶歌就心知肚明。从回到乐韶歌身边,陪伴她在幽冥界辗转奔波之前,乐正羽便也一清二楚了。 萧重九也许真心期待过,他们所做的事能改变在四境会盟一事上,幽冥界的总体立场。 可对知晓结局的乐韶歌和乐正羽来说,他们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无关大局——也根本就不会改变大局。甚至哪怕对仅仅他们两个人的结局,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们想改变的,是另外一些人的处境和前路。 到此为止,在限定的期限之内,他们已经尽力而为了。 可是,纵然如此,大约也是说不出“心满意足”四个字的。 ——她回来得终究还是太晚了。 动身前往战云界之前,他们相聚在青荒崖下。 想说的话其实都已说尽了,能做的事也都已做过了——或者说,再有几千几万年也说不尽、做不完。因此剩下这最后的时限里,反倒没什么特别需要说、需要做的事了。 他们就只是十指紧扣着靠在一起,坐在山崖上看日出。 日出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云浪翻涌,只稀疏几处山头如浮鳌在海一般。鳌背上还偶有一棵奇松独出。 而后东方天际渐红,云霞灿烂夺目如烧,翻腾不止。 日光如熔金一线溢出云头…… 然后突然就跳了出来。 简直就像是罢席散场,催人别离。 快得猝不及防。 但既然终章注定在此刻,再拖延又有什么意义? “走吧。”乐韶歌说,“该去赴天龙法会了。” 他们站起身来。 然而临走前,乐韶歌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再一次亲吻上去。 “阿羽,一定要活下去。”她叮咛着。 乐正羽轻轻捧住她的脸,最后一次亲吻了她。 ——当然想要活下去啊,当她活着归来那刻他心底“活下去”的愿望便已经复苏了。 纵使她死去的这些年间所见闻一切都在告诉他,活着是虚无,世界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众生不过是在污秽的忍土中徒劳挣扎。可当她鲜艳明媚的出现在他的眼前,微笑着告诉他“阿羽,我回来了”时,他死寂的心口便再度怦然跳动起来,所有痛苦都如浮尘一般被拂去了。 可是她终究还是回来得太晚了。 ……他的前方已经没有能让他“活下去”的路。 此刻死去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可至少,他们再一次相聚了,至少他自空虚中清醒了过来,意识到纵使是在这最污秽的炼狱之中,依旧有人在反抗、向往和争取,为能改变不堪的现状重塑山河人间而无惧牺牲的奋战。 ……他又怎么能畏惧死亡,让天魔活下去呢。 “嗯。”他轻轻的说,“你也一定要为我活下去。” 他们就此分道扬镳。 阿羽依旧做回阎摩城主。而乐韶歌则和师父一道前往香音秘境,同舞霓汇合。 舞霓已得知师父还活着的消息。 乐正徵最疼爱他家老小——乐韶歌最先长大,不复年幼时拿给她梳漂亮小辫子就能哄好的单纯,倒是日渐一日有以下克上、养活全门的当家气象。阿羽则从小就早慧,欣慰倒是令人欣慰,可爱就稍逊一筹。只有他家老三,天真烂漫,刁钻可爱,最能抚慰老人家因不受徒弟们重视而寂寞的内心。 奈何他走时,舞霓还太小了。 这会儿相见,盯了他一会儿,就若无其事的扭过头去,问乐韶歌,“师父没有跟你一道回来吗?” 乐正徵:……?! 待澄清真相之后,舞霓也没乐韶歌和乐正羽那么悲情,只拍拍师父的肩膀,“师父您放心吧,我炼出了延缓衰老的灵药,比天龙界的甘露还要有效,保证能帮师父调养回来。” 乐正徵:……不,这就不是衰老的事儿!你就没有思念过师父,不想抱着师父哭一会儿? 而舞霓已经一扭身缠住了乐韶歌的胳膊,“师姐,阿羽呢,怎么阿羽没跟你们一道回来?” 乐韶歌心中悲伤,但有些事舞霓迟早都要面对。便道,“他暂时无法回来,稍后师父会同你说明原委。” 舞霓纠结了一阵,气闷道,“他不回便不回,我还不想见他呢!”便又转而邀功一般向乐韶歌说起自她前往幽冥界后,她在家中所做一应事宜。 舞霓虽然散漫任性,总想着偷懒躲事,但到底还是聪明的。 只要认真起来,不但门中事物,便是对上水云间那些老油条,该顶住压力坚持不吃亏的、该视情况妥协退让换取合作的,她也全都能处置得当。乐韶歌离开前交待给她的在各处重新派驻星象使,协助民间救灾、重建,指点天文、农时,教授乐理和修行基础……一应事宜,也都进展得井井有条。 在荒废这么多年之后,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恢复起来,确实很值得夸耀。 ——早些年跟随萧重九颠沛,虽说目的和结果都令人恼她没出息,但过程之中,她其实也是成长了的。 只要重新振作起心气,将心神和努力投注到正经事上,她依旧是能在风雨飘摇之中支撑起一片天地的。 乐韶歌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愧疚。 便将她抱在怀里,拍一拍她的脊背,“好样的。” 舞霓反倒是愣了一愣,没有如预料之中那般得意和满足起来。 乐韶歌放开她后,她只是看着乐韶歌。似乎想要问什么,却终究没问出来。只道,“嗯,我可厉害了。师姐你就……”顿了一顿,才道,“……就专心对付天魔吧。” 路上又同水云间掌门香凌云,琉璃静海主持云觉尊者汇合——此次前往战云界,香音界并没有出动太多人。大愿传承者者现身之后,水云间比其余各界都更意识到局势紧迫。地脉因天魔现世而改流易道,引发灾害之后,该留修士驻守各地,随时防灾救灾,也成为境内共识。 这次前往战云界出席天龙法会的人选,也只乐韶歌、香凌云、云觉尊者外加护法瞿昙子,和盟主萧重九五人而已。 自然,萧重九另有一支汇聚了地上六界和天上三境几百大能修士的团队相追随,所以阵仗倒也并不输人。 这一次天龙法会要结成同盟,作为东道主的战云界也给出不少诚意。将法会会场选在了天龙界和战云界中央界壑之上,一处孤悬的岛屿上。 乐韶歌他们到达时,岛屿周边已经停满了各种宝船、法器、鳌山……天龙界格调最高,甚至直接带了个比开会的岛屿小不了多少的宝岛来。岛上肉眼可见的奢靡繁华,珍宝无数。据说岛上驻军数万,但是人家法王和女帝都来了,侍卫规格比别处高些也不奇怪。战云界都愿意看在萧重九的脸面上容让,外人又有什么可不满的? 外人也只觉得此处瑞光万条,宝气夺目,祥云铺展万里之遥。端的是躬逢盛事,与有荣焉。 乐韶歌和另外两位掌门前辈一道,跟随在萧重九身后进入会场岛屿。 战云界四位天王齐齐等候在外应接他,看得出他多次为战云界解决燃眉之急,几次甚至不惜性命,一界上下都承他恩情,敬他厚德,发自内心的拥戴他。 天龙界尚不服膺,但也因云萝主意志坚定,而不能明面上与他互别苗头。只时不时想在些细枝末节的仪式上压他一头,萧重九却也没有与之意气相争,处置得十分大度从容。倒令天龙界那些人十分没趣。 萧重九倒是当真引荐她同云萝主相识了。云萝主其人确实如萧重九所说,端庄温和,性情不爱争斗。但……一个敢在内乱中挺身而出,座上那个风雨飘摇的王位,在两派远比她更强盛,随便哪一个都能撕碎她的势力之中,维持平衡并保持女帝该有的权威,自始至终没有让家国走向内战和分裂的人,又能柔弱到哪里去?起码她的内心,当是比萧重九这个一度因挫折而在绝望中沉默的走向极端的男人,更坚忍不拔的。 不过,此刻同她相识,却也没什么结交的余地。不过是点头互相致意罢了。 幽冥界修士到来最晚。 与幽冥界一贯以来的作风一致,没有任何花哨派场。 陆无咎只带着手下最能打的高手,骑着孟极豹,踏海跃山二来。孟极本性凶猛,落地便对偶遇的天龙界中人呲牙低吼。引得陆无咎哈哈大笑。《 》 第111节 新近占据了三城的杜尔迦众诸领袖,则踏着最朴素的飞鸢爬升上来——他们大都是凡人或者低阶修士,来到大能修士云集的会场上,不免底气不足。然而幽冥界中风气素来争强好胜,断不会脸面上示弱。越觉得旁人强大,自己反倒越发要大摇大摆,抱着手臂挺起胸膛,鼻孔朝天的走进来。一身的暴发户气质,倒让乐韶歌颇为哭笑不得。 ……实则他们大可不必心虚。幽冥界自古便是灵魂与意志的归乡,力量之源不同别处。他们肩负一界众生千年夙愿,有无数人的意志与愿力叠加在他们身上,早已隐隐赋予他们上古罗刹战神的气象。 这正是幽冥界无数修士炼化幽鬼想要获得,却无一人到手的力量。 ——能出席此间盛会的修士,固然未必将他们当什么名门正派,却又如何会辨认不出谁是真正的无敌者? 阿羽最后到来。 和《九重天尊》所记不同,这一次他没有隐藏自己身上的力量。 当他踏上浮空岛的那一刻,那种厚重不祥的气息便席卷了整个岛屿,引得岛上之人纷纷关注戒备起来。 ……虽说近来天魔现世之说甚嚣尘上,引得到处人心惶惶。但这世间又有谁真正见过天魔呢? 自然也都不知天魔的力量究竟是何种模样。 众人也只戒备,只以为又是幽冥界每隔千把年就要产出一次的魔头——无非是这一次的比较厉害罢了。 而阿羽就在众人不时低声议论的围观戒备中,孤身一人,沉默寡言的走进了会场。 会场之中,也只有萧重九一人对他身上的力量有所察觉。 ——来此地的路上,乐韶歌曾向他提及,她没能说服乐正羽倒戈。 萧重九比乐韶歌更早意识到,乐正羽究竟是为何而对他心怀怨愤。 若乐韶歌归来,亲自去劝说,乐正羽却依旧不肯回头,怕只有一个原因了。 他回不了头。 乐正羽可能就是天魔一事,萧重九也隐隐有所察觉。在他搜集八部正法,想要修成天尊的路上,他和乐正羽意外交手的次数,过于多了。而他虽因身体负担,尚未修完八部正法,却也能觉出他们之间力量相克。就像是天道令他们针锋相对一般。 而此刻,乐正羽又释放出如此不祥的力量…… 萧重九不由看向乐韶歌,而乐韶歌轻轻点了点头。 他心下先是一沉,随即便为乐韶歌感到心疼——他对女子素来体贴多情。此是本性,倒并非出于什么据而有之的私心。 但事已至此,却也再无旁的选择了。 会议想要达成共识的难度,总是和与会派系的数目成正比。 就算在此之前,萧重九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已经在各境各派系之间奔走弥合过。可当这些人实际坐到一起之后,依旧各有各的琐碎立场要维护——毕竟,天魔还没真正现身,战争还未迫在眉睫。这会儿谁退谁进,都还有争取余地。 却没有几个人知晓,天魔就和他们一道,坐在这个会场里。 幸而大致的立场还是没有出入了——各自打或者躲了千年之后,所有人都知晓,四境一统势在必行。 争论的焦点,很快便转向了幽冥界。 这一次,和陆无咎势不两立的四城联盟已经被杜尔迦众取代,而陆无咎和杜尔迦众实际上并没有很激烈的对立。 尽管和四城联盟一样,杜尔迦众也倒向萧重九,支持四境结盟一统。而相对于四城同盟,陆无咎相对于杜尔迦众的优势,在明面上还更大一些——夺的地傀城之后,他实际控制的地盘和掌握的资源,已经超过了杜尔迦众。 但陆无咎似乎对于迫使整个幽冥界服从他的立场,并无特别的渴望。 ……他甚至还表现出了加入四境同盟的意愿。 但也果然不出萧重九的所料,他提出了最令萧重九尴尬的条件。 “四境一统共抗天魔,是大义所在。”陆无咎懒洋洋的笑着,说出句由他说会让人感到极其诡异的正言大论,而下一句就图穷匕见了,“诸位想拉陆某加入,陆某绝无异议。只是你们要陆某入伙,却推陆某的仇人为首,是不是有些诚意不足啊?是当真想共襄义举,救世为重?还是想借大义之名,行吞并私杀之实啊?” 萧重九:…… “萧某可以不做盟主。” 他当然敢如此表态——但纵使是最傲慢的天龙界中人,也知道他不做这个盟主,那么同盟必定建立不起来。天龙界和战云界为争霸权打了几千年,若他不当这个盟主,还有谁有这个资格,能令两派都无异议? 故而他一开口,四面全是劝说表态之人。 陆无咎自是早料到这个局面,也不惊诧。盘着腿淡定的托着下巴,笑道,“哎呀呀你看这般局势,岂是你想不做就不做?倒让陆某更是惊吓不安了。萧盟主言之凿凿,口口声声舍小家为大家。陆某不幸是个魔头,也为此等高义折服。不如这样——为四境同心如一,再无猜疑,陆某可以举三城奉上,就在同盟中当一伶仃小卒,为诛魔大业冲锋陷阵,死而后已——只要萧盟主自废道行,化解一下当日你为一滴甘露,杀我女人的冤仇。当然,盟主你照做,陆某保证鞍前马后,为你诛魔大业效劳。” 萧重九面色青了一青。 早有人替他辩解,“瀚海夺宝,胜负自担。没有只准陆无咎你杀旁人,不许旁人杀你的道理。” 陆无咎嗤笑,“他杀他的人,我寻我的仇,干卿屁事。” 而后调笑的看着萧重九,“小小牺牲就能成全你我大义,收魔头为己用。萧盟主也不肯吗?还是说,萧盟主不信陆某?” 萧重九长叹一声,道,“既要同心诛魔,自然不能相互怀疑,萧某信你。” 众人各都一惊。 萧重九却口风一转,“只是,让我为此自废道行,我却不愿——此亦非是取信之法。” 这回答,显然出乎陆无咎的预料,他不由坐正,面色也不复先前嘲讽之意,已然阴沉下来——他原本以为萧重九又要搬出大义,说什么要留着道行诛杀天魔,谁知却是简简单单一句不愿。 “既然私仇,便私下解决吧。”萧重九道,“你我各自持兵一战。战过之后生死不论,生者就此与在座之人结盟,共同谋划诛魔大业。陆城主可愿意?” 陆无咎冷笑一声,正要起身,便听角落里一人平平淡淡插话。 “既是在天龙法会会场,我也有一场私怨要与萧盟主化解。”便见一人站起身来,其人若高崖霜雪,孤高皎洁。然而周身萦绕不祥之气,令人莫名心悸,“陆城主可愿让我为先?” 陆无咎感官天生残缺扭曲,却是未察觉他身上气息诡异不祥。 他更没什么公平对决的自尊和品行,觉得此人若能把萧重九打个半死,他倒还更省事。 便一笑,“行,你先。”却又再次环顾当场,道,“我排第二,谁都不准再抢!” ——他这是觉出这少年修为不弱,怕同这少年战过之后萧重九战损过重,被旁人打死。那他就亏了。 那人于是转问萧重九,“当日萧盟主一战而胜,在此废去我喉间玉。今日可愿给我复仇的机会?” 萧重九缓缓平复气息,道,“……请。” 第115章 这年轻修士提及当年萧重九在天龙法会上废去他的喉间玉,倒是有不少人立刻就想起此事,知晓了他的身份。 当日他被个癞疖道人拘着,浑身毒疮,丑陋不忍直视。众人其实也都一眼就能看出,他未必是真心跟着那道人,必是受了许多胁迫虐待。但在修界,这也不过就是一桩寻常“闲事”,谁都不知这背后恩怨是非。固然外人也看不过眼,可除非与这少年有旧,或是这少年当众求救,否则谁愿意出面去得罪一个自己不知底细的人? 而显然,彼时会场中没什么人认得这少年,这少年也并无求助之意。 之后种种,不论是这少年满怀愤恨的挑战萧重九,还是他掌中□□,以宵小手段触怒了萧重九,令萧重九当众责罚,废去了他的喉间玉……就都只是这少年咎由自取了。 虽说这些年来,香音界乐修外出者众多,外境之人也渐渐听说了些往事。但当日的少年早已销声匿迹,而萧重九渐渐有统御正道全局的气象,又还有谁会闲来思索这些陈年旧怨,判定谁是谁非呢? 此刻既然再次揭开了——且人家还是挑战萧重九,又得了萧重九的应允,未牵涉到旁人。无关之人又能说什么? 纵使都觉得萧重九该保重万金之躯,不宜在此刻为此类私仇草率应战,却也不好立刻开口阻拦。 何况……众人其实也都想试探此人身上修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由萧重九出战,其实反而是最稳妥的——毕竟,他们也都见识过萧重九的修为,知道他深不可测。 萧重九却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一战他几乎没有胜机。 但……这又如何? 他为对抗天魔已准备了这么久,若连接战的勇气都无就在此退却,那岂不是未战先降? 何况,是他首倡四境结盟,共抗天魔,他不当这首战之人,日后凭什么率领众人? 他本就该是敢为天下先的第一人。 至少胸中这一口心气,绝对不能输。 而且,他也受够了法会上汇聚天下翘楚,却毫无理想光辉、慷慨意气,只是为一家私利互相扯皮了。 眼下正该令众人亲眼见证天魔之灾,令他们醒一醒,认清什么才是迫在眉睫,认清再不抛却争端精诚合作便再难以挽回了。 他们便前往岛外对决。 此处是天龙界和战云界之间的界沟——界沟本身是四境内战时,两界各自裂土而成,中央曾有大大小小无数碎岛。只因两界常年争霸对抗,乱战之中一度互相采取“坠土”战法,将对方占据的天上岛屿击落到下界。连年累月之后,界沟上曾经星罗棋布的碎岛竟被打的所剩无几,只剩一条又宽又长的虚空沟壑。 在此对战,倒是不必太担忧战斗中误伤到土地和居民。 尽可放开手脚。 此刻两人各自在虚空之中对峙,外围一圈尽都是观战修士。 不怕被对战余威波及的,便靠得略近些。怕被卷入的便靠得略远些。先来的占住了好的位置,后到的便只好站得稍高些。如此,只见修士们脚下祥云层层叠叠的堆积,环绕着中央无形的擂台,竟如莲花绽放一般。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对决开始。 而后对决真的开始了。 ——却是那名叫“乐正羽”的修士率先出手了。 没有招式,也没有兵器。 他只是如来时那般,孤零零的沉默着停在空荡荡的苍穹上,简简单单挥了一下手。 而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似是一声晚钟响起,毫无预兆的天地便骤然陷入黑暗。 似乎有什么东西自黑暗的天空滴落了。随即黑暗之中忽然间有无数无形的手伸了出来,似是想将一切拖下深渊。 修士们耳中各都灌满了嘈杂的声响——像是憎恨、诅咒、哀嚎、争吵……却又更像是毫无意义的噪音。 饶是再无知无觉,众人也都已意识到危险逼近——这修士并不是针对萧重九,他是想拖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自保之心令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站到了萧重九那一边,他们先后醒悟出手。然而所有攻击不论是为反击还是自保,全都如打向虚空般毫无效果和回应。他们慌忙改变对策,想逃离他的身边,和萧重九站到一起去,然而自他们脚下祥云开始,一切可凭依的东西,忽然间都开始陷落了。 目力所及,界沟两侧的土地,界沟之上的浮空岛,都自边缘开始化作流沙瀑布般下坠起来。 ……是天魔。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意识到,这是天魔的力量。 他无需武器,他本身就是世界自我毁灭的流程。他所需要做的,只是敲响末世开启的丧钟。 ——而丧钟已然敲响了。 末世正在降临。 黑暗忽然间裂开了。 有铿锵战曲破开嘈杂尖啸声,灌入每个人的耳膜——随着世界塌陷和自我坠落而绝望失措的内心,被那乐曲声稳稳托起。所有人都在瞬间恢复心神,感到有暖暖的力量注入心口。 而后,他们的眼睛终于能再次看清全局。 ——只见萧重九拔出手中长剑,向着天魔斩去。而他身侧尚能战立之人,已各自开始应战。《 》 第112节 所有人都猛然间想起,天魔并非不可对抗——他们聚集在此,本就是为了对抗天魔,救乱世于危局之中。 他们各自凝神,施展神通,终于在倾颓局面之下稳住身形,一面对抗着天魔之力的侵蚀,一面试图向萧重九身边汇聚。 而天魔依旧面色淡漠,沉闷无言。 他翻手化出一柄长剑,向着萧重九斩去。 观战众人心神巨震,俱都焦急惊慌不已——若连萧重九也折戟在此,抗魔大业该何以为继?! 却见萧重九全力迎上…… 而后堪堪顶住了这一击。 ——虽显是身处下风,踉跄艰难,但他手中星河剑确实是扛住了天魔一斩。 在此局面之下,这已是巨大的胜利。 而后,天魔抬起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化出第二柄剑。 ……众人肝胆俱丧。 然而此刻他们立足都难,却是无法及时赶到萧重九身旁援护。 却见萧重九身后一男一女闪出,各自向着天魔杀去。 天魔轻轻一推,将萧重九击退。 那飞天舞衣的女乐修接应下受伤的萧重九。 而陆无咎一鞭挥去,阻住了天魔追击的去路。 天魔淡然开口,“你不想他死?” 陆无咎冷笑一声,将骨鞭一收,再次摆好了阵势,“呸,这点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那女乐修已安置好萧重九,重回战局。 天魔淡漠漆黑的眼睛看向她。 而乐修只是将怀中琵琶化作明月双钩,那钩刃雪白如霜。 她摆好了作战的架势。 天魔静默着,没有再次出手。 而空中的黑暗,也渐渐褪去了。 先前无人得见的景象,终于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天魔的身后不再是虚空,自瀚海而来的无数天魔眷属聚集在他的身后,如悬挂的漆黑雨滴。 漫天漫地,无边无际。 未战已各自负伤的正道修士们艰难狼狈的相互搀扶着,勉强维持不再坠落,仰望着上方不可战胜的天魔和天魔大军。 而天魔正对面,只有寥寥落落七八人尚能与之对峙,稀稀疏疏数十人尚能在重压下立而不溃。 ……这便是眼下,四境能赖以对抗天魔的力量了。 若天魔再次开战,他们这些人究竟能抵抗多久呢? 当此之时,也只陆无咎这般混不吝的变态还能笑出来,却是对着自己的阵容,“天龙界的,你们不是带来几万众吗?这会儿还不放出来,是打算留着哭坟用吗?” 天龙界众人还不及还嘴骂他,天魔已再一次动了。 却是隔空出手,击向陆无咎。 陆无咎只勉强来得及出手招架,可那袭来的黑球却非实体,竟是瞬间便将他吞没。余劲裹挟着他继续向后袭去。 而后方修士不敢再轻易招架,纷纷闪身避开。 那黑球贯穿战阵,远远飞去了。 这般交手众人闻所未闻,且第一个战殁者又是陆无咎这个无人不嫌的魔头……众人一时竟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能各自屏息凝神,全力戒备天魔下一次攻击。 却是已无下一次了。 天魔似是已然厌倦了,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 四方修士无一人敢擅动。 而天魔就在他们的严阵以待之中,撕开天穹,便带着他身后无数眷属,就此撤退了。 直到天空复归平静,长风流过,万里澄澈无云——众人才终于相信,天魔竟是真的就这么撤退了。 而后各自颓然松懈下来,互相照应和帮扶。 界沟之上那座用于召开天龙法会的浮空岛,已沙化流失过半。界沟两侧土地虽受影响不深,边缘处却也淅淅沥沥的有流沙向着下界滑落不绝。 众人动用无数方法,想要停止浮空岛的崩坏,却都无果。最终还是被迫认清了这一事实——天魔确实就在他们眼前现世。而这个世界,已然开启了崩毁的进程。 虽不知这进程究竟有多快,不知世间其余地方是否也已因此开始受灾,但……留给他们诛魔救世的时限,必然已经不多了。 就在人心消沉,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萧重九扶着长剑站起身来。 “天魔已然现世。”他说,“四境必需团结如一,精诚协作。自此刻起,我将率领四境全力诛魔——诸君可有异议?” 众人沉默着,心中实则已为他的勇气和坚韧折服,然而—— “萧盟主既要率领四境诛魔,我等自无异议。只问,萧盟主当真有对抗这般毁灭之力的法门吗?若无此法门,只怕再有何等决心,都……” 不同于《九重天尊》,这一遭天魔当众示威,无数修士都凭一己修为亲自尝试了对抗。结局如何,各自心知肚明。就连天龙界中众人,也都收起了傲慢之心,知晓协作对抗才是唯一的出路——也不得不承认,当此之时仍能挺身对抗者,便是无可争议的领袖。萧重九当之无愧。 然而直面天魔时,那种无力反抗“□□有常”的挫败感,却也令众人不由自我怀疑,他们当真有抗衡之力吗? “有。”萧重九道。 却是天龙界中人最先醒悟过来,“传说天魔降临六欲顶时,天尊也必在苏迷卢山上证道得金身,率领众人抗魔救世——莫非你已……” 萧重九摇头,道,“尚未。”众人不免露出失望神色。萧重九却是毫不动容,反倒振奋精神,道,“但谁说对抗天魔,只能仰赖天尊金身?千年前,天上界裂土为四之时,末代司星乐正子曾得天机梦,已预见天魔灭世之灾。香音界为此奔走千载,终于窥破法门,得到了可以同天魔对抗的力量。” 便有天龙界中人嗤笑,“对抗天魔?就凭香音界那些微末道行?” 杜尔迦众忍无可忍,正要开口反击,却被乐韶歌拦下。 “我一人自是道行微末,”她平静的站出来——而当她开口之时,天龙界那些开口取笑的人便已哑口无言了。天魔示威之时,除了萧重九,也只她和陆无咎二人未被压制住,敢挺身而出。她自承道行微末,旁人却断不敢轻言亵渎。乐韶歌道,“可若,千年以来世间无数微末之人的力量汇聚起来——是否可以与天魔一战?” 第116章 虽才刚刚经历大败,失去了一半的会场和几乎所有半是实用半是拿来炫耀的运载法器,但删繁就简之后,全新的天龙法会依旧在正在坍塌的半座会场上,重新召开了。 与会的依旧是那些人——只少了化作天魔叛走的那个。 就连陆无咎也被找了回来。 虽说找回来时早已不成人样,变成了一只蛋。但据在场无数大能修士验证,那只蛋确实是陆无咎不错。 在修界,这倒也算不上多么稀奇的案例。毕竟在座修过涅槃功法的不乏其人,无非陆无咎这涅槃得有些滑稽。 ——还活着,能应答。就是因为受伤过重,被困在蛋壳里出不来。没听说有人涅槃把自己涅槃成一颗蛋的,众人普遍觉得,要么他身上本来有王八的血统,要么就是修天残道的副作用吧。 这令他的变态失去了嚣张的底色,变得有些言行不一。换成人间流行的说法是,显得有些无能狂吹了。 陆无咎大约也意识到,作为一枚连自己滚都做不到的蛋,他是没资格暴言的。总算学会了忍耐沉默。 再加上他先前确实站稳了大义,勇抗天魔。旁人心底对他多少也生出些敬意来。 倒是让会场气氛和谐了不少。 乐韶歌和云觉尊者便将千年救世大愿,原原本本的向着在座众人仔细讲开来。 乍听到“集合万千微末之人的力量”,不少修士都觉着可笑——凡人之力纵使再如何叠加,也不过是凡人之力。在高阶修士面前,人间大军也不过就是蝼蚁成行罢了。但却无一人当真笑出来,因为“微末之人”未见的就是凡人。若是低阶修士聚合成军,当中再有个见识卓著之人统领,凭借各种法阵、法器的加持,令高阶修士折戟沉沙却并非不可能。而凡人和低阶修士却也未见的就泾渭分明。授以功法,加以训练。使之懂得如何运用天地灵力,懂得如何设置法阵、驱使法器,也未见的不能功成。 待听得“愿力”一说,修士们普遍都有些恍惚。 愿力—— 从乳海被搅拌分离成六界和瀚海废墟,到天上界内战分裂各自坠天或者隔绝,这中间曾有漫长时光。 天龙界中仍有长寿天人记得彼时光景。 ——彼时天上界有个小“天庭”,天庭中有一群不务正业,天天想着歪门邪道的小年轻儿。不想着怎么修炼自身、飞升成神,反而镇日里想着为全宇宙主持公道。便如人间小朝廷一般,先是折腾出一大套六道循环、因果报应之说想要“教化”凡人行善,而后便分门别类各派任务——这个管行云,那个管布雨,这个管人间姻缘,那个管世道贫富,这个记录善行恶果,那个负责审判死后魂灵,安排投胎转世……兢兢业业,无所不包。 按说,这些镇日里忙着红尘闲事之人,本该课业荒疏,修为倒退才是,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倒也不是说没有荒废修为。若说修为是翻山倒海,争战无敌,那他们中不少人的修为,确实是荒疏了。 可在那光辉和平的上古时代里,天人所谓“修为”中至为关键者,却并非勇力,而是“道”。 “道”之一字,内蕴无穷,甚至善恶不定。谁也不能以区区几句话、几个词就能概括了。最多也只能说是——心中所信之物、是非判断的基准;是一生思索和行为的出发点,也是穷一生功业想要谋求和达到的终点。未必就终身不改、贯彻如一,甚至都未必是连续不断的……但确实就像是串珠的那一根线。若有这根线,则不论成与不成,万事便都有意义和前途;若无这根线,所谓“修为”就是散珠一盘,再强横也无用。 这同现世很不一样。现世的规矩是——你道再精纯又如何?被人一掌打死,还不是一了百了? 但在那个时代,“道”就是无数修士孜孜以求的东西。 而这些“不务正业”的闲人,他们修为中所最精纯长进者正是“道”——而与其“道”相得益彰的那些修为,也随之登峰造极,踏入了“神”境。 四境天人多为神裔。虽然相距久远,久到天神的存在和消失都已成了谜题,就连神谱都分化出不同版本,但他们确实是天神的后裔——对于何谓修士境界,何谓“神”的境界,他们都有着敏锐的直觉。 那确实就是“神”境不错。 而令他们封圣入神的,正是来全宇宙的信仰和“愿力”。 那是四境天人第一次认识“愿力”为何物。 无数人想给“愿力”以解释,其中最广为接受的是——宇宙有着自己的“意志”。而作为宇宙的造物,也是万物的灵长,人的“愿力”,也正是宇宙意志里最重要的部分。 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宇宙的意志,也是通过万民愿力展现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四境天人蜂拥进入了“天庭”,纷纷开始收集愿力。 而后不知不觉之间,“愿力”的神话便破灭了。 也没人说得清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 大约是从“天庭”开始的吧,无数修士为取得愿力而不择手段——滥降灾祸,滥许财富,助纣为虐,滥立□□……一时之间将人性丑恶悉数激发出来。人间很快便走向争斗和堕落,“愿力”变得不再纯粹。报复、仇恨、贪婪、嫉妒、欺骗……无数负面的“愿力”蜂拥而来,侵染了修士的意志。 那一阵子,四境修士频频有人入魔,邪神林立。 再而后,愿力便也开始枯竭了。《 》 第113节 一番争斗之后,“天庭”瓦解,修士们各归本位。 六界凡人在天庭留下了诸多扭曲印象,诸如暴戾、短见、贪婪、好妒……卑劣底下,不可亲近。 渐渐的,便再也无人用“愿力”修行。 四境内乱争斗之初,甚至有不少修士认为,祸乱本源就在于将人间“愿力”引入了天上界。 然而千年内战、千年分裂之后,修士们对于自己的本性,早就没了昔日的傲慢。 把自己的本性毕露归罪于凡人愿力污染一说,更是可笑之至——若当真能被卑贱者如此轻易的污染,那么所谓的高贵,是不是也太脆弱善变了? 而对自我本性认知清晰之后,对于当日“天庭”为何会走向瓦解,人间为何会堕落,也就心知肚明了。 ——至少罪过在谁,心中是有数的。 只是,在将天地灵气运用得日臻化境之后,再回头令他们去取用愿力,却也无人愿意了。 毕竟天地灵气乃是无主之物,尽可凭能耐自取。何必还要替凡人辛苦张罗,换他一点参差不齐的馈赠? 可是……愿力来自生灵的意志。 这一点总归是无误的。 而天魔,是宇宙自毁的意志。 以众生顽强坚守、逆境图存、生生不息的意志,对抗天魔死寂,空虚,毁灭的意志,不正合其宜吗? 当明白乐韶歌所继承的是怎样的“大愿”,她身上愿力又是任何而来时,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这确实就是克制甚至铲除天魔之道。 而救世大愿传承者所拥有的力量强弱,确实同他们是否同仇敌忾,是否大义无私,紧密相关。 ——只有四境六界整个宇宙同心协力,共同救亡图存,此战才能取胜。 盟约顺利结成,再无一人为私利而互相扯皮。 消息飞快传遍了四境六界。 大约因为修士们的镇定与身先士卒安抚和鼓舞了天下人心,天魔现世的消息虽也带来短暂的混乱,却远未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待此地结盟的修士们探知天魔返回瀚海之后,便在瀚海之外一座荒山上安营扎寨。开始图谋对抗。 而各界的物资,便也源源不断的运送到这座荒山上。 ——民意的流向其实经常是有形的。当在运送物资的车流中,不断出现亲自推着单轮的木车赶来支援的凡人时,纵使是对凡人是否真的普遍有救世之热肠存有怀疑的修士也不能不承认,他往昔未免将天下草民的品性与智慧看得太低了——因此被蛋里的陆无咎冷嘲热讽,也只能忍了。 虽对峙态势已成,天魔却始终没有主动离开瀚海,前来袭扰。 反而放任诛魔大军筑城修营,厉兵秣马。 因天魔回归,瀚海混沌沸腾四溢,不断侵蚀着周边土地。萧重九便组织各界擅长法阵的修士,环绕着瀚海设立结界。原本以为必然遭遇抵抗,参与之人连后事都安排好了,谁知天魔竟依旧无动于衷。任由他们将法阵修成了。 纵然如此,救世之业也并非一帆风顺。 ——天魔的存在本身,已是一场天地浩劫。 各处天灾频仍,瘟疫、瘴气、山火、地震、决口数不胜数。修士们被迫四处救灾。萧重九几乎将所有能分派出去的力量都分派出去了,只在前线保留着最低限度的战力。 对此,虽然前线压力和危险倍增,却没有任何人有异议——当他们选择以救世大愿来对抗灭世天魔时,便已决定了,他们必须竭尽一切力量救护一切可救之人。 而随着包围瀚海的结界修成,同天魔决战之日也渐渐临近了。 作战的策略几经修改,但一切策略其实都是围绕着她进行的——修士们竭力想要创造一个能让她保全实力与天魔单独对决的局面,不令瀚海中天魔大军袭扰她。 也不是没有人和萧重九一般猜想到,当她全力向着天魔一击之后,她的肉|身必然也将因承受不住力量而崩坏,换言之——她其实是要去和天魔同归于尽的。 但身在此地之人,谁不是抱着战死于此的觉悟在奋战呢。 真正值得关心的,并不是她会不会死,而是她的死能不能带走天魔,如果不能,又该准备什么后手。 ……当然,后手毫无疑问就是传说中的天尊了。 因此也有些人私下绞尽脑汁的钻研天龙界善见城中那座不可见的须弥陀山,究竟蕴藏着什么秘密。传说天尊在须弥陀山证得金身,是不是说只要找到这座须弥陀山…… 天尊现世本是乐韶歌竭力想要避免的结果——因为她眼前就有个原本修成天尊后就去独|裁天下的大“伪”之人。 但现下她倒并不如何担忧了。 ……萧重九其实已得到了他想要的,见证了天下人心并非散乱自私。天下人不论尊卑高下,皆可为同一个高尚的目标舍弃私利甚至舍生忘死。纵使这只发生在如此极端的状况下,但至少证明了人心散乱与争斗乃是因为统领不力,而非是人之本性注定的结局。 比起在绝望中踏上独|裁之路,眼下其实才是他更想要的。 ……说不定,萧天尊他才是她归来之后真正获得救赎的人。 而传说中不可见的须弥陀山的谜题,乐韶歌其实也早已解开了。 天魔现世时,地脉改流所向者,正是须弥陀山——在幽冥界,是弱水河畔森罗山,在香音界是天池之侧断柱山,在战云界是遗迹森林飞天壁,在天龙界自然就是善见城中那个在地震中坍塌了一座破庙的小山丘。 所谓“天尊金身”的线索,应该就藏在破庙里的某一处吧。 乐韶歌将这推论告知瞿昙子——若她当真无法铲除天魔,那么便由瞿昙子转告萧重九吧。 倒不是她非逮着瞿昙子欺负,而是,该怎么说呢——瞿昙子这心性,似乎注定得成为救世者的选取者和引路人吧。 同天魔决战的前夜,舞霓终于来到前线。 她其实几次都想要来,奈何没有空闲——天魔现世,地上界比天上界受灾更重。 而香音界坠土在地上,紧邻着和瀚海、人间界——特别是那个一个城主变成天魔,一个城主变成蛋,其余城主被凡人革了命,因而局面格外复杂的幽冥界。自己境内修士又多是不怎么擅长法阵和战斗,偏偏格外擅长救灾和安抚人心的乐修。自然得担起最重要的救援之责。 她没有抛开职责,不顾一切赶过来见她……可见确实是成长了。 而在决战前夜,她终于还是赶来了……却也了却了乐韶歌一桩牵挂。 舞霓其实什么也没说,见面就扑上来抱住了她。 乐韶歌闭上眼睛拥抱着她,心想还好她来了——若直到最后也没能见她一面,她走得必定不能安心。 结果还是要把舞霓一个人扔在这世上啊。但至少这一次还有师父陪着她,也许…… “要是我当年能稍微出息些,是不是就……”舞霓把头埋进她肩膀,压抑着哽咽声,说道。 乐韶歌道,“要是我没有死在那个时候,是不是也就不必面临今日?” 舞霓急切的反驳,“不是师姐的错——” “自然也不是你的错。”乐韶歌拍了拍她的背,“今日局面,不过是命运弄人罢了。” “我……”舞霓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把话咽下去。 她平复了哽咽声,便扶着乐韶歌的肩膀看向她,眼中犹然含泪,鼻头也红红的,却还是努力做出了坚强的模样,“我一定会照顾好师父和师门,师姐你就专心教训阿羽,不必……不必挂念我们。” 她虽来了,然而前线广大,萧重九并没有把她派驻在乐韶歌身边。匆匆一面之后,便得前往驻区为明日决战做准备。 乐韶歌便送她离开。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舞霓说,但想想也不过是些叮咛罢了,舞霓其实已经不需要了。想了很久,忽然意识到她这么多年养育、教导舞霓,虽说少有训斥她的时候,但好像也没怎么当面夸赞她。 便在分别时最后一次拥抱她,“……你做得很好。有你在,我便安心了。” 舞霓忍着眼泪,笑道,“嗯,师姐尽管放心。” 但送走舞霓之后她便懊悔,想到那可能会是她留给舞霓最后一句话,便总觉得自己该更顾虑到她的心情。 上一次她死得猝然,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也就谈不上后悔。 这一次她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准备死亡,才知道死亡原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坦然面对的。 她独自坐在青墟城的废墟之上——被瀚海吞没之后,这座昔日牛鬼蛇神聚集的繁华城市,如今仅剩城墙一角高台。 忽听身后有人来,回头看时,却是瞿昙子。 便笑道,“可带酒了?” 瞿昙子从容扔来两只酒坛,自己也抱着一坛在她身旁坐下。 她便笑道,“你要破戒?” 瞿昙子道,“陪饮而已。” 她和瞿昙子自幼相识。两小无猜的大部分时光里,她都是个没规没矩的小妖女。因年少,脑中常有些幼稚的好奇。听了小和尚师兄弟们关于和尚为什么不能饮酒的种种讨论——特别是饮酒之后会长出尾巴这种,便一度想撺掇瞿昙子饮酒破戒,奈何小和尚从不理会。后来大些,她拖着他下山游历,因听了些话本,知晓凡间游侠诗酒为伴,又想让瞿昙子陪她诗酒行侠……自然照旧换回“不想理你”的淡定拒绝的目光。 嗯……想想她和瞿昙子之间,若有所谓“遗憾”,大概也只是她到死都没能和瞿昙子一道喝酒吧。 她不免有些想笑,“又醉不了……大可不必如此。” 瞿昙子道,“……喝就是了。”废什么话呢。 乐韶歌便分了只酒坛在另一侧,摆了个简单的香阵,燃起香料。 此间混沌之气过于厚重,饶是有此准备,香孤寒也只勉强化了个虚影出来。见面前摆了酒坛,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难道这就是人间所谓‘排挤’?” 乐韶歌笑道,“嗯嗯,就让我再排挤一回吧。” 他们便在无星无月的漆黑夜色之下,就着近在咫尺的莽荒浩瀚之海,各自饮酒。 到底还是瞿昙子先问,“怕了?” 乐韶歌便反问,“你呢?会……怕死吗?” 瞿昙子摇头,也不向她宣法,只道,“诸法空相,小僧信佛。” 理所当然的回答,乐韶歌便转而问,“香菇你呢?” “……大约也是不怕的吧。”他是草木之性,见多了秋凋春荣。虽因寄托于人身,不免染了些人间忧惧。但死亡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态。他能体味亲朋故去之后的痛苦,但对于自己的死亡却远称不上有“怕”。 乐韶歌道,“那便只有我一人会怕了吧。” 瞿昙子便举起酒坛,同她碰了碰,道,“故而,三人之中独你一人可继承救世大愿。也独你一人,可逆天而行。” 乐韶歌举目远眺,看向瀚海边缘无数在决战前夜奋力筹备之人。 终于还是释然一笑,将坛中酒一饮而尽,道,“确实如此。” 尾声—— 大战如期而来。 这是一场一切细节都已被计算到了的,毫无意外的大战。 在封锁瀚海的结界修成之后,诛魔大军向着瀚海发起进攻。 频繁的袭扰之后,天魔终于出战。诛魔大军按照既定的计策,且战且退,终于成功将天魔引诱出瀚海。 大军拖住了瀚海之中的天魔眷属,而救世之愿的传承者同天魔单独对决。 许多年之后,四境六界一切经历过那场大战的人依旧记得,当传承者打开娑婆世界与寂灭之境间的通道,那道贯穿寰宇的澄澈又璀璨的光。《 》 第114节 那光芒中凝聚着千百年来一代代为拯救和守护而奔走之人的意志、努力和牺牲。得到了千百年来、得到了当时世间无数人的响应和支援。是世间最温柔平和,却也最强大激烈的力量。 它照亮了最浓重的黑暗,以最光辉荣耀的模样袭向了灭世的意志。 守护与毁灭的力量相撞击,剧烈的动荡一瞬间甚至停止了时光。 事后很多人都恍惚记得,自己在那片刻失落的时光中看到了无数当时清楚的知晓其意义而事后却不记得细节的幻象,听到了不知发自何处的考问——他们已不记得那问题是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作答。 但总之,他们的回答必定是坚定不移,并且能令自己为之骄傲的吧。 待那停止的时光再次开始流淌之后,一切便有了结果。 瀚海平复了——这最后的混沌残渣也在先前的动荡中搅拌出了结果,化作地上界最大的沙漠。据说事后有不少人从那沙漠中探寻到上古失落的秘宝,但这也只是传说罢了。沙漠中最美丽的,还是那一片片的绿洲。 在当时,那位杀死了天魔的大愿传承者,就坠落在瀚海沙漠最大的那篇绿洲上。而天魔已经消失得连身躯也不剩。 但人们也只看到她坠落在绿洲上罢了。 ……那样庞大得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和认知的力量,原本就不是人类之躯所能承受的。 她在坠落时,身躯已然如风沙般开始四散。在落地之时,就已然不存于世了。 然而她曾经存在过这一件事,已足令人传唱。 战后,乐舞霓曾无数次前往她陨落的那片沙漠绿洲。 最初的时候只她和师父两人,后来变成她一人,再后来她带来了新收的内门弟子……渐渐的,这里就成了九歌门中弟子们外出游历时,必定前来祭拜的地方。 她最后一次前来时,遇到了香孤寒。 ——芳魂寄主并无恒久漫长的生命,当他们感觉人间阅历已圆满时,便也临近归去的时候。 而那个时候,凛香主显然已有归去之意了。他是前来同自己的故友道别的。 其实这么多年过后,内门弟子收了好几个,自己都已经成了别人的师父。舞霓早已不觉得伶仃。 但她确实在那短短的数年之内,失去了自己年幼时所拥有的全部亲人。 见到凛香主时,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听说您能知道世上发生的一切事……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个时候的师姐和阿羽。我总觉得,他们应该是还有什么话留给我的。” 而凛香主应允了她的请求。 ——前往天龙法会之前,他们相会在青荒崖上,互相要求对方“活下去”。 舞霓:…… 居然就真没有一句话留给她?!摔! 但气着气着她便又笑起来。 “这些年来,我总觉着他们还活着。”舞霓说,“纵使我找不到她们,他们也必定还活着世间某一个角落里,说不定比我还逍遥。” “嗯。”凛香主道,“总在某个时空里,会有美满的结局吧。” “……真的有吗?真的可以让天魔死掉,而让阿羽活下来吗?” “是可以的吧。”凛香主在水边蹲下来,轻轻拨弄着沙漠里的泉水,“在那个时候,应该有不少人在想要天魔死去的同时,希望他能活下来。我想救世的愿力,是能区分他与天魔的。” 他并没有欺骗乐舞霓——救世的愿力,确实区分开了乐正羽和天魔。 在救赎与毁灭碰撞的瞬间,审判降临。乐韶歌许下了自己的祈愿,而乐舞霓、乐正徵——无数曾在幽冥界同乐正羽并肩作战的杜尔迦众们给与了响应。每一个熟知乐正羽的人,都能将他和天魔区分开来。宇宙的意志于是承认了将要被毁灭的天魔之上,存在着一个独立于天魔之外的灵魂。在抹杀天魔时,将它留存了。 在前往天龙法会前,他所做的那些他认为无关结局,但对这世界有益之事……最终给与了他最慷慨的回馈。 而现在,那个灵魂,必定已在某一个时空中重新找到了归所吧。 至于阿韶……她也必定在除此以外的一切时空,如常轮回着吧。 第117章 乐韶歌漂浮在无形万象之中,灵愿之河静缓安然的流淌,无数轻柔的天音正娓娓诉说着什么。 不必细辨分明,只是漂浮其中,便如回归生命最初的行态融入原初之海的怀抱中一般安享平静。 但她终究没有复归原初,独属于她的意识已重新凝聚,赋予了她“乐韶歌”其人的人格。 她睁开眼睛,看到倚马千言正蹲在一旁,好奇的观察着她。 乐韶歌眨了眨眼睛,一面觉得有些意外,一面又暗叹果不其然。 “……书修竟连此地也能到达吗?”她叹息着自灵源之河中起身。那河流无有行态,她在倚马千言对面坐下来时便也得到一方之地的河岸。 他们两个就这么一蹲一坐的对面交谈。 书修道:“在这个世界里,我是个特别的书修。” “……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书修点头,“在流放之地,你不是曾给我讲过《山河社稷图》的故事吗?对这个世界而言,我大概就是画下这张图的画修和梦中化身入图的天神的合体吧。” 乐韶歌顿了顿,“……创世的天尊?” “创世的天尊。”书修点头,“确实有过这样的身份。” “所以,你为什么成了书修?” 书修想了想,道,“……大概因为我创造的是一个宇宙吧。便如你的故事里,最初作画之人只是画了山河社稷,最多又加了几个草庐示意此中有人。可他不料画中之人便在这山河社稷中繁衍生息,竟创造出一个繁华多姿的世界。那世界里的聚散离合暗恨情仇也许远比他本来的人生更缠绵隽永令人向往。当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干枯无趣时,也许会想进入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所以,你认为当天尊远没有当一个走街串巷说故事的书修更有趣?” 书修摇头晃脑的得意微笑,“然也。” 乐韶歌也不由点头赞同。她只好奇,“那么你来找我是因为?” “你死了。” 这还真是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呢。 乐韶歌叹息道,“是啊,我又死了。”但她其实也有些好奇,“我本以为自己会魂飞魄散。” “原本确实如此——愿力固然强大,可正确的用法是你在幽冥界所做,以众志成就合力。加之于一人之身,自是无法承受。” “嗯。”乐韶歌自是懂得这个道理。 ——愿力既来自亿万众生,自然天生排斥一人独掌。她若要使用,便必将自己的意识碎化进这亿万众生之中,与之融合为一体。当日她接受传承前,先祖们问她“纵使不能再入轮回,是否也无悔”。正是因为,一旦使用了愿力,世间便再不存在独立的“乐韶歌”的人格了。 “但也有例外。”书修道,“在流放之地,我曾赋予你神格。神格可将愿力化作信仰,令你不必承受如此之重的反噬。故而能保留下你的灵魂。” “……”乐韶歌也只能感慨,“神格可真是好用啊。” “也没那么好用。信仰与神格是相互牵引的。”书修一本正经的说,“只因这次你的本愿和你使用的愿力都无比纯粹真诚,才没有令他人信仰影响到你的本性。” “嗯。”否则何来入魔、邪神一说? 书修最后问道,“所以,我来找你是想问——你可愿意代替我成为天尊?如此,我可不必再被职责困扰,尽情的参与红尘中事。而你也可以复活。” 乐韶歌:…… 她笑着摇头,“不愿意——我也还有一场红尘中事尚未了却。若能复活,必定重回人间,是担不起这份孤守的职责的。” 正在进行的未来—— 瀚海。 谁也说不清剧变自何时开始发生。 迷失在其中之人,只记得瀚海之中接连两次光柱洞入——那情形,应当是有人在瀚海中突破修为引来金光灌体。他们中便有不少人趁着此时瀚海中方向初分、前路依稀可辨时,匆匆想要脱出。然而那两个金光灌体的修士人缘显是不佳,竟都引来仇杀。洞虚渡劫期修士的互斗掀山倒海,令瀚海中异象层生,给众人脱逃的道路平添无数风雨。 众人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然回神,便发觉周遭一切都变了。 ……瀚海是混沌之海,混沌本是不别阴阳五行,无所谓时间和空间的。 而此地的一切固然依旧看似颠倒混乱,与先前无异,可是突然他们便能分出的上下与实虚,过去与当下了。 就好像时光之外漂浮不定的尘埃,在孤单游历千万年之后,终于安稳落定。 直到修士们陆陆续续的顺利走出,在原先的瀚海边缘重新回望,才确定身后这片颠倒扭曲的森林,便是原本的瀚海。 凤箫吟疑惑的仰望着头顶湖泊的水面和水畔生长的水晶花,走在如河蚌两片贝壳夹缝一般的小道上。 “是不是我的错觉?”她不由转向身旁那个性情多少有些沉闷无趣的美貌乐修,说道,“……我好像觉得自己在横着走路。如果我不是一只魂,感觉会摔下去似的。” 乐修点头,“是。混沌已分,此地有了上下。你眼下确实是在横着走路。” “……”连翻带滚,结结实实摔到自己认知的地面上之后,凤箫吟才意识到,就算她是一只魂,可一旦意识到自己违背了物理规律,也是会摔跤的,“——你他奶奶的要么早说要么别说呀!” 乐修淡定反驳,“是你自己问的。” 凤箫吟恨恨的揉着屁股爬起来——他厉害他迟钝他油盐不进,她还得抱紧大腿拐他带自己去人间闯荡,只能咬牙切齿的认了。谁知刚爬起来,还没挪脚就又被绊倒了。 凤箫吟恼羞成怒,正要踢过去,却见脚下竟是一枚蛋。 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是自己的法宝掉落出来,但她的蛋确实还在识海里好好待着没错。 她忍不住用脚拨了拨那枚蛋。 脚感居然有些……爽。就像是踩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踩在脚下狠狠□□的东西的那种,爽。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因为那颗蛋特别契合她的脚型。 ……她是魂。 魂触物,可直接越过实体触摸到物灵本体,如果已经有灵了的话。 这枚蛋里有灵,并且那个灵的脚感……似乎,有些像陆无咎。 凤箫吟蹲了下来,捏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陆无咎?” 刚刚脱出瀚海,正准备回太幽城的陆无咎,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似乎有个恶灵正对着他的耳朵吹着冷风喊他的名字。 ……他是幽冥界的修士,自然知晓何谓“邪门”。怕是他在某处丢了一魂半魄,落入了他人之手。 这本该是修士之大忌。然而他情感残缺,最缺的就是恐惧心。 搜了一遍自己周身,确定未曾丢失什么,便也懒得去管。横竖他修为强横,而天残道修士最不怕的就是魂魄缺损。 只是他也依稀记起,自己天生魂魄残缺,脑中便浮光掠影般闪过个念头——该不会是他天残的那份魂魄,还在世间吧? 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凤箫吟抱起了那颗蛋。《 》 【终章】 心想不管是不是陆无咎,她且当作陆无咎带在身边。遇有不顺,也可拿来欺负欺负,撒撒气。 ……至于太幽城主陆无咎会不会因此三天两头心浮气躁、头痛脑热,那就不是她需要在意的问题了。 乐正羽行走在莽苍之中,四周是奔涌无序的混沌——真正的混沌,和瀚海之中化育了天地六界之后剩余的残渣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翻转的地势、没有混乱生长的草木,甚至没有光,就只有一片茫茫不辨六合八荒的黑暗。 他知晓自己是乐正羽,却不记得自己因何再此。他记得自己想要寻找,却不知究竟在寻找何人。 而后,黑暗混沌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那东西已难辨雏形……混沌之中有形之物原本就难以久留。但莫名的,乐正羽便知道拿东西是留给自己的。 那似乎是记忆,又像是道标。在碰触到它的时候,灵魂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他能感到记忆的萌动,内心有温柔的情感在缓缓复苏。 他循着那被刻意留给他的东西,一路前行着。 他收集着那人留给他的礼物,仿佛有谁一直在他的耳边轻吟歌谣,陪伴着他,为他讲述那些他遗忘的往事。 他迫切的想要想起他,想要穿过这片毫无意义的浓雾将她拥抱在怀中。 而后在某一个时刻,内心的渴望终于冲破了禁锢他记忆的藩篱。耳边那些不可辨识的呓语霎时间清晰起来,他记起了她的名字,而后是面容,而后是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他看着眼前最后一个道标。 那无形之物在混沌的冲刷之下依旧剔透澄澈。 那是他在原初之时于诸神被流放之地,从她身上得到的第一件礼物。 它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它贯穿着他们共同经历的已发生的未来和既将到来的过去,本是该被宇宙删除的冗余,却在混沌之中得以保存。 他轻轻将那颗眼泪纳在手心。 他终于自这奇点之上脱出了混沌莽荒。 只见繁星一般的浮空城拱卫着中央天空城,那城上鸾飞霞绕,有宫殿,青山,瀑布,密林,花海和一重又一重的云霄。 而乐韶歌坐在天空城宫殿的高台上,遥遥望见他自既将化作奇点消失于世的瀚海之中脱出,内心终于尘埃落定。 她于是揽起披帛踏云而下,飞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于是微笑着将她抱紧了,轻轻的说,“阿韶,我回来了。” 战云界。 妙音自苏迷卢山上归来之后,乐韶歌那个小师妹已经消沉了整整一天一夜。 瞿昙子不擅长安慰人,何况这个身为他的小师弟兼乐韶歌的小师妹,想要的安慰瞿昙子不用脑子都能猜出。 ——必然是抱一抱。 而瞿昙子不想抱。 他其实对此感到很困扰,他身上挂着这么大的琉璃佛珠,为什么这些写书看书的一个两个都不把他当和尚看。为难人的要求张口就来呢? 但,让她这么消沉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他们现在身在战云界的地盘,迷失在荒无人烟的遗迹森林里,还有四支小队同他们失散,此刻生死未卜。 瞿昙子到底还是在他小师弟——兼乐韶歌的小师妹身边坐了下来。 “有什么心事可以同我说。”瞿昙子无奈道。 舞霓道,“我挂念阿羽,他是不是真的消失了?投胎之后他还能记得我们吗?师姐能把他找回来吗?师姐自己呢?她还能不能回到我们的世界……我不想失去他们,我该怎么办?” 她越说便越小声,最终还是把头埋在膝盖里,嚎哭起来。 她天生妙音,哭得人肝肠寸断。 瞿昙子自不会受她嗓音影响,然而见此情形也不由心生怜悯。 “我想,他们此刻当已平安了。”他说。 “你骗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瞿昙子吸了一口气,无奈的长篇大论起来,“昨夜你可有观星?西南瀚海方向有新的星辰现世,且彻夜澄澈不遮,是混沌退却之相。瀚海与天魔贯通一切宇宙,既是星象如此——必是某个时空里,有人彻底解除的天魔之厄吧。” 舞霓头依旧埋在膝盖上,只微微一偏,露出两颗哭肿了,却越发星辰般清澈的黑眼睛看他,“……真的?” 瞿昙子:…… “真的。” “可是……”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眼中泪水再次涌出,却被强忍住了不肯滴落下来。像是担心自己流露出害怕悲伤会当真给他们引来厄运般,她问得小心翼翼,“彻底解决了天魔,阿羽会不会也……” 瞿昙子尚未作答,却听一身清澈鸟鸣。 ——竟是青羽自苏迷卢山上飞来。 带回的,自然是乐韶歌和阿羽都平安的消息。 ——一切顺利,他们重新汇聚。只是被困在了诸神流放之地,一时还找不到回来的路。 但肯定会回来的,令舞霓,也请舞霓转告师父——且不必挂心他们。 舞霓喜极而泣。 ——瞿昙子单是知道,这姑娘需要安慰时会逼着人抱一抱,谁知欢喜失态时更是会不由分说抱上来。 但,也罢了。 乐韶歌平安,他心底也是欢喜的。 只是舞霓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扭头问青羽,“阿羽同师姐在一起?” “正是。” “就他们两个?” ……想想苏迷卢山上那些打着一切旗号,钻着一切空子,哪怕带不上修为也带不回记忆也要偷偷下凡的诸神,青羽点头。 “大致就他们两个。” “这岂不是说,只要他们回不来,阿羽就可以一直霸占着师姐,单独和她在一起?” 青羽:…… “——别拦着我,我要去杀了这个赖皮鬼!”- 完-《 》